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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都市言情] 季可薔 -【墮落天使(四季傳奇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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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49:41 |顯示全部樓層
   兩天後,季海舲站在病房一角,看著一個在舲園服務已久的女擁替她收拾行李。

    她靜靜看著,一面看著報紙財經版頭條有關盛威股價重挫的消息。

    “由於泰國股、彙市狂跌,盛威家電損失慘重,發生財務危機,往來銀行紛紛表示將慎重考慮融貫放款問題;再加上近日傳出有關兩大集團利益輸送消息,投資人信心動搖,盛威股價一路狂瀉,連續三日跌停……集團理事會表示,將會合力解決盛威家電財務危機,並全力針對盛威股價護盤……”

    看來她季海舲果真是一敗塗地了。

    恐怕這一、兩天,兩位叔叔便會找上門來,對她嚴加訓斥吧。說不定連證期會的官員都要約談她,問她關於利益輸送的問題。

    她該怎麼辦……

    “小姐,都收拾好了。”

    季海舲點點頭,面容依舊淡然平靜,沒讓下人看出她情緒不穩。

    她折上報紙,率先離開病房,“走吧。”

    剛出大門,便見門對面長椅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袋浮腫,像數日未曾安眠。

    季海舲心一痛,“姑姑。”

    季風笛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舲。”

    “你在這裏多久了?”該不會從她一進醫院,姑姑便一直守在門外吧?

    “我對不起你。”季風笛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道著歉,語音沙啞,眸子流露著無限疲憊。“希望你看在我從小疼你的份上,原諒我這一次。”

    “姑姑……”她心臟緊絞,眼眸不知不覺蒙上淚霧。

    “對不起。”

    季風笛再度道歉,拋下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季海舲凝望著她的背影,那樣孤獨、寂寞的背影,雙肩像壓上千斤擔,委靡不振。

    “姑姑——”

    從小最疼她,愛她,在她因父母責備而傷心難過時溫柔安慰她的姑姑——連她也離開她了。

    “一切可算是塵埃落定了,楊。因為集團理事會集資挽救,盛威家電這次的財務危機總算圓滿解決。海平堂哥在正式接替我的董事長之位後,也一直盡心盡力讓盛威的營運重上軌道,我也能放心了。至於利益輸送的事,雖然這幾個月連續開了幾次偵查庭提訊我,可是也在季家人的運作之下不了了之——這就是季家人,雖然平時很少來往,出了事卻絕不會袖手旁觀。所以,別為我擔心吧,一切都很好。”季海舲美好的唇柔揉彎起,“暫時風平浪靜了。”

    雖然這次她著實摔了一跤,賠上了在集團裏苦心經營多年的聲譽,讓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事業版圖一下子零零落落……但,最糟的情況總算是過去了。

    而且,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在商場上闖蕩,勝敗乃兵家常事,誰沒有一時的失足,誰不曾失意落魄過?重要的是跌倒了就要站起來,而且,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來!

    這是他們季家人的準則——季家人一向不怕犯錯,只怕沒有勇氣承認,知錯不改。

    海玄、海奇、海藍,甚至連一向歉沖處世的海平都曾犯過錯,但他們也都有勇氣改正,為什麼她不能呢?

    “我也是季家人啊,楊。不管我真正的出身如何,都不會改變我是季海舲的事實。”她撫過書桌上的玻璃香框,對鑲嵌在其中,默默注視著鏡頭的男人微笑。

    良久,她再度幽幽開口,“那日,我見到你的律師,知道你把自己擁有鴻邦銀行的股權全部移轉給我……楊,這是你對我表達歉意的方式吧?你用這種方法向我道歉,也用這種方法令楊一平因為報復付出一點代價,我終於明白,你對我並非完全無情……”季海舲一頓,酸楚淚意驀地湧上眼眶。她按了按眼眶,自嘲地輕揚嘴角,“又想哭了,我真沒用……你不愧是我命中魔星……”她深深吸氣,波光瀲灩的秋水專注凝睇楊雋,似怨非怨。

    他也默默回視她,那對黑眸永遠暗沉若子夜,蘊隱著最幽深的情感。

    可是這一次她終於看懂了,看懂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緒波濤。

    “楊,其實你不像表面上那樣漠不在乎吧?在你總像在嘲諷世人的面具底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濃重的感情呢?你究竟承受了多少?又隱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她低下頭,前額抵住冰冷的玻璃相框,“楊,我好想你,究竟在哪兒?為什麼我怎麼也找不著?你知不知道我想見你……我不是如你想像的那樣堅強啊,如果你真能

    看透我,就該瞭解我早已深深愛上你,該瞭解雖然我總是那樣霸氣、驕傲、高高在上,可一旦陷入情網,也和一般女人沒什麼不同,我依然會受傷,依然會難過,依然要忍受讓人難以承受的刻骨相思……楊,你怎能就這樣離開我?怎能就這樣蹤影全無?你究竟在哪兒……”

    她低低喚著,一聲比一聲更加幽微,一聲比一聲更加渴望,一聲比一聲更加傷感,一顆心緊緊揪著。

    她自書桌前站起身來,凝望四周。

    這裏並非她和楊雋婚後共居的住所,這裏,是他婚前的私人寓所。

    在婚後共住的住宅裏,她從不曾覺得裏頭帶有楊一絲個人色彩,但這裏不同。

    這裏,有楊雋的氣息,楊雋的影子。

    在這裏,她找到了楊雋從前愛讀的書,找到了他曾穿過的衣服,找到了他用過的私人物品,最重要的,她找到了他從前的生活。

    她找到了貼滿自己寫真的相簿。

    厚厚重重,整整占了書架一整排,而相簿裏,全是她的倩影。從她還在臺北念小學,到她去了瑞士聖芳濟學園,在洛桑拿到MBA,在香港為第一份工作不眠不休地奮鬥,當上父親的特別助理,盛威集團的首席副總……

    相簿記載了她成長的歷程,也令她恍然認清楊雋從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從小,我便要他的眼睛只能看著你,我要他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感覺你最細微的感情波動,將你摸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

    季海舲幽幽吐息,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她又忍不住拉開書櫃最頂層玻璃,取出一本厚厚的相簿,一頁頁翻看起來。

    難怪楊會如此瞭解她,難怪每一次當她凝視楊那幽然湛深的眸子時,總覺得自己被他看得透徹,所有最隱蔽的情緒波動都瞞不了他。難怪她自傲於能輕易看清他人,卻怎樣也摸不透他,反而被他摸得透徹。

    因為楊看了她十五年啊。

    在兩人第一次在瑞士相遇之前,他早已將她的倩影深深烙印在腦海,記住她的一顰一笑。在兩人分離後,他更是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注視著她、觀察著她。他的眼眸從來就只凝定在她身上,他的心從來就只有她一人的倩影飄移。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十五年來所有的注意力全投在一個人身上,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楊一平要他恨她,要他去打擊一個總是高高處在雲端的女孩,要他將她摸得透徹以便重重傷她——他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

    他真恨她嗎?一個人怎麼能夠恨一個人,還日日夜夜凝視她的身影?一個人怎能恨一個人,卻又滿屋處處可見那人芳蹤?

    除了書櫃裏那排相簿,書房牆上,客廳牆上,臥室牆上,掛的全是她的巨幅相片。巧笑倩兮的她,神氣凜然的她,英姿颯爽的她……

    他會不會瘋了?這樣日日夜夜看的皆是同一個人的身影。不論在書房看書,在客廳獨坐,在臥房睡眠,只要一仰起頭,她的面容便清清楚楚映入他眼底!

    他會恨她吧?十五年來被她的一切包圍,她的笑,她的怒,她的神氣,她的自信……全都像一塊塊巨石壓著他的心頭,像最暗黑的陰影覆蓋他全身,讓他無論如何也透不過氣來……

    就連她自己,看見這一切也忍不住惶然失措,何況是他!

    他恨她吧?恨這十五年來只能為她一人而活,恨好不容易脫離一個可怕地獄,又陷入另一種殘酷的精神折磨!

    他,恨她吧?

    季海舲驀地軟倒在地,捧在手上的相簿跟著一跌,一張相片隨之滑出白色一角。

    她不覺抽出那張相片,怔怔地凝睇著。

    那是她在洛桑IMD念書時的照片。她烏亮的長髮松松地用絲巾束著,身邊站著一個笑得燦爛的陽光男孩,他側過頭,嘴唇印在她頰上。

    那便是當時同學們硬將她推向他的男孩。

    一段短暫的、根本不能稱之為戀情的戀情。

    那時候的她以為自己在戀愛,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喜歡那樣一個明亮出色的男孩子,但結果,只是惘然。

    她不愛他,甚至連一點點心悸的感覺也沒有,他從來就無法牽引她的心。

    不像楊……

    她的心臟又劇烈抽痛起來,手一顫,相片落了地。

    這一落,卻讓她的明眸也漾出淚來。她呼吸一停,定定地凝視相片背面,定定地凝視屬於楊的,堅定挺拔的字跡。

    “一九八八年六月,于瑞士洛桑。

    為什麼竟有股衝動,想殺了這個挽住她腰、吻上她臉的男人?為什麼她會愛上像這樣一個平凡的男子?他配不上她!”

    這是——

    季海舲感覺心頭一酸,淚珠悄然迸落。

    這是楊的獨白啊,是楊在凝視她一舉一動時,心海拼命隱藏的情緒波潮。

    他想殺了那個陽光男孩,莫非是——因為嫉妒?

    她驀地心跳難抑,一股衝動令她取下書架上所有她的相簿,一張一張翻看起來。

    “一九八七年一月,她的生日。

    她唇邊如此燦然的微笑是為了什麼?為什麼瞳眸卻又隱隱透著孤獨?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於香港。

    她瘦了不少。是盛威的工作太繁重了吧?要一個剛剛自學校畢業的女人挽救瀕臨破產的企業是否太苛求了?

    一九九五年三月,於臺北。

    不曾見過對事業如此認真的女人,在她眼中,工作就是一切吧。”

    天啊,天啊……

    季海舲伸手捂唇,強抑欲沖出口的嗚咽,細細喘著氣,直覺一顆劇烈奔騰的心怎樣也無法平穩。

    楊!十幾年來,楊都是在她的陰影之下成長的,她的一舉一動佔據了他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心思。楊一平要他恨她,但他對她——

    他愛她吧!否則不會如此瞭解她,不會在無意間流露出對她的關懷與心疼,不會這樣仔仔細細在她每張相片背面記著短語……

    “一九九七年一月,於臺北舲園。

    終於和她再度相逢。如我所料,她果然還深深記得我。這場遊戲,總算要開始了嗎?

    一九九七年四月,於臺北。

    她笑得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她難道不知道嗎?我正是那個想摧毀她一切的魔鬼,將迷惑引誘她鑄下大錯。”

    季海舲深吸一口氣,再也忍不住成串淚珠紛紛跌落,在她激動而蒼白的容顏上碎成一顆一顆。

    什麼樣的人受得了如此日日夜夜愛恨交纏的煎熬?什麼樣的人受得了必須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任務便是打擊一個女人,卻又忍不住對她超乎尋常的關懷?

    可是她的楊就是這樣度過了整整十五年啊。

    他愛她吧!

    或許他也恨她,但仍抵不住對她的深深眷愛,深深關懷。

    他愛她吧!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

    ***********************************************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楊雋停下在素描簿上揮動的炭筆,,微微仰頭,凝望遠方一輪火紅逐漸沉落雪白山巒之後。

    不記得了。

    仿佛是與她結婚之後,又仿佛在與她重逢之前。

    真傻,他可以透透徹徹看清海舲何時迷戀上他,卻反而摸不清自己何時也踏入她不知不覺中布下的情網。

    他根本不曉得自己愛她,當恍然了悟時,依然陷得極深。

    他還以為這場報復遊戲失去的只是他的靈魂,原來連心也失落了。

    他愛她。

    他不記得自己何時真正愛上她,但心臟第一次為他悸動的那一刻,卻深深烙印在他腦海。

    在聖芳濟學園湖邊那一日,當他驀地回過頭,察覺她在一旁悄悄凝望他時,那對蘊著痛楚的眸子深深撼動了他。

    她明白他的孤寂,瞭解他的迷惘!

    他當時驚怔不已,他怎麼能讓一個女孩子如此輕易靠近他的心?怎能讓他必須全力打擊的對象對他有一絲絲瞭解?

    可是,她溫柔的眼神仍是緊緊地牽動他的心。

    而之後,她玫瑰色的漂亮唇角揚起的美麗微笑同樣令他莫名悸動。

    那是第一次,有個人兒對他微笑,是真心的、清澈的,不是那種矯揉造作、虛偽不實的微笑。

    第一次有人對他微笑,真真正正對著他!

    楊雋恍然歎息,原來從那時,海舲就擁有牽引他心的能力。

    海舲……

    他真想見到她,真想再見見那抹清澈透澄的微笑,真想見見……

    但他已經見不著她了,再也無法見她一面,就連遠遠地望著也不能。

    楊雋心一痛,關閉眼簾。

    自從與她分別後,他便孤身一人來到瑞士,來到洛桑——海舲曾逗留的地方。

    走在洛桑學院的校園裏,仿佛處處可以見到海舲的身影,聽見海舲的聲音。

    校園裏,她踏著迅捷堅定的步伐走在路上;圖書館裏,她垂著頭靜靜地讀書;網球場上,她的身影翩然如蝶……

    “教授找我嗎?我立刻去。”

    “這問題當然也可以用這方法思考,但我認為……”

    “一塊兒打球?好啊,沒問題。”……

    還有那個陽光男孩,整整好幾個月形影不離拌在她身邊的男孩——他可以見到男孩對她燦爛地笑,一隻手輕輕抬起她下頜,柔柔印上一吻……

    停止再想下去!停止!

    楊雋命令自己,全身肌肉繃緊。

    這裏的海舲是他所不能碰觸的,他不能與她說話,無法與她面對面,只能看著照片中的她,揣想著有關她的心情、她的生活、她的一切。

    這裏處處有她的影子,他怎麼也碰觸不到。

    海舲……

    一陣規律的種響驀地驚醒陷入沉思中的楊雋,他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素描簿。他張開漆黑如子夜的眼眸,眼光一轉,不覺望向遠處教堂的尖塔。

    歌德式的教堂……每當望向那棟建於十二世紀的建築時,他四肢百骸忍不住竄過一道陰冷。

    夜晚,聽見那響徹閽夜的鐘聲時,他總會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那鐘聲就像最可怕的鬼號,強逼他憶起那段在愛爾蘭的日子。

    離開這裏吧,這裏有他最害怕的歌德式大教堂,它會讓他想起一直強迫自己遺忘的一切。

    但這裏也有海舲啊,有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女人曾經逗留過的蹤影,有她的氣息。

    每夜做夢醒來,他總仿佛可以感受到海舲的氣息,就像從前在自己的房間醒來,一抬眼便可以看見掛在牆上她走在洛桑校園裏的倩影。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這裏的,但他真的捨不得……

    碧綠澄淨的雷曼湖,峰巒起伏的阿爾卑斯山,這些都是曾經陪伴海舲走過青春年華的明媚風光,只要繼續待在這裏,就仿佛能更接近她一點,就仿佛能見到她的倩影,聽到她的清朗語音……

    “原來你真的在這裏。”是她清朗柔亮的嗓音,低低輕輕地,像壓抑著極度渴望。

    楊雋禁不住扯起一絲苦笑。

    總是這樣,他總是能在腦海中聽見根本不在身旁的她對他說話,這幻覺——未免太折磨人。

    他用力甩頭,仿佛要將幻覺驅逐出腦海,轉身預備離去。

    驀地,他全身一震,提在手上的畫本畫具也不覺落了地。

    是海舲!

    即使天色已暗,即使她一張嬌美容顏掩在夕舞下朦朧不清,即使她纖細的身影被冷風吹拂著不停晃動,他仍清清楚楚地認出是她!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他從來沒想到能再見到她啊!

    是幻覺嗎?他真對她相思成狂,連幻覺也這樣清晰?

    或許是夢吧,一場最甜最美的夢,醒來後也最教人惆悵不舍的夢……

    她回望他許久,終於靜靜幽幽地開口,“我到處找你,卻沒想到你原來在這裏。”

    是海舲!真的是她!

    楊雋震驚非常,幾乎停了呼吸,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她默默凝睇他好一會兒,接著調轉眸光望向遠方覆著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峰。

    “海舲……”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嗓音卻是無法抑制的沙啞。

    “我不是季風雲的親生女兒。”她突如其來一句,閃著異樣光芒的眸子重新凝定他。

    他一驚,“什麼?”

    “楊一平才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句話更讓他震驚莫名,語不成句,“你是說……”

    “在你走後,我看了母親的日記,才知他們從前有過一段。”季海舲啞聲敍述著,接著幽幽歎息。“很可笑吧?楊一平千方百計要報復的對象竟然是他的親生女兒。”她低低一笑,笑聲嘲諷又帶著隱隱痛楚,“上天真會捉弄人,對吧?”

    “海舲。”他輕喚一聲,有股衝動想緊緊擁住她、慰撫她。

    沒想到楊一平竟是她親生父親,他千方百計想要打擊的、折磨的女人原來是自己的女兒!

    是報應嗎?上天終於給了心懷不軌的魔鬼最殘酷的懲罰?

    楊雋喉頭驀地湧上一層苦澀,心內五味雜陳,理不清紛紛擾擾的情感。

    他望向季海舲,眼神逐漸轉為溫和,前所未有的滿溢柔情。

    她很難過吧,在遭到對方那樣無情殘酷的對待後,竟發現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發現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強烈恨她,這種感覺——就像他知道季風笛極端憎恨他一樣,是相當令人難以承受的。

    她一定很難過吧!這幾個月來,她究竟是如何支撐自己的?

    一念及此,他心臟便陣陣抽緊,疼痛不已。

    “但我仍舊是個季家人!”她忽然揚起眼簾,聲調激越,如金鐘撞擊。

    他怔然望著她,驀地心情一松,幾乎要微笑起來,“我知道。”

    “跟你一樣,楊。”她語聲忽又和緩,“你也是季家人。”

    楊雋不語。

    “你也是季家人。”季海舲再度強調,“你是風笛姑姑的兒子,又是我的丈夫,當然也是季家的一分子。”

    她的丈夫?

    他眸光驀地射向她,緊緊圈住。

    她輕移步伐來到他面前,神情凝然,“楊,你知不知道那樣打擊我,傷透了我的心?”

    “我知道。”他神情一黯,語音跟著黯沉,“我很抱歉。”

    “口頭道歉是沒用的。”

    他有一驚,雙唇微微顫抖,想請她原諒他,怎麼也說不出口。他不值得原諒,魔鬼是不值得原諒的!

    於是,他默然不語,只靜靜凝望她。她卻像看出他內心思潮,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我不原諒。”她淡淡一笑,“我要你用一輩子的愛來償還。”

    “什麼?”

    “這是應該的,不是嗎?我相信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她雙眉一舒,眸光又是一向的傲氣自信,“楊,我要你一輩子愛我,與我相守一生。”

    楊雋呼吸一緊,只覺心靈震盪。他凝望著她,仔仔細細、全心全意。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清澈雋朗,眸子裏盛著真心折服。

    “海舲,我服了你,真的服了你。”從在聖芳濟時開始。

    “你答應了?”她確認著,語音微微顫抖。

    楊雋心一緊。

    她真的深愛著他,雖然是用這種半命令的語氣要求他與她相守一生,但其實她的心是震盪難安的,一直高高懸在半空中,生怕他會拒絕。

    她真傻!他怎捨得拒絕?

    他微微笑著,眸光與她交會。在那一刻,他看見她的心,清澈透明又千瘡百孔的心——他知道她也看清了他的。

    接著,她忽然打了個哆嗦。

    他將自己的外套脫下覆上她的肩,“走吧,海舲,回屋裏去。”

    她卻不動,墨黑的眼瞳直直盯著地面,然後,忽然彎下腰去。

    楊雋看著她拾起素描。

    他看著她一頁頁翻看著,指尖愈來愈顫抖,呼吸愈來愈急促。

    “是我,都是我……”她抽著氣,看著一頁頁各種表情的她在面前旋舞飛揚——微笑的她,嗔怒的她,蘊著強烈自信的她,抹著憂傷的她……

    “是的,都是你。”他語音喑啞,“因為我見不到你,只好畫你。”

    她輕揚起烏黑濃密的眼簾,明亮的眸中漾著波光,接著,一滴珠淚順頰而下。

    楊雋屏住氣息,抬指為她拭去還停在睫上的剔透淚珠。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海舲開始真正看懂了他的眼、他的心。因為他在她眼底找到了他遺落的心。

    他的心跳速度忽地狂亂起來,還停在她臉上的指尖微微顫抖。

    如果他可以在她濃濃的愛裏找到自己的心,那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也可以重新拼湊起自己破碎的靈魂,得回一個完整?

    會有那樣的一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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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50:01 |顯示全部樓層
終曲

    姑姑,你好嗎?我是海舲。

    不曉得你能不能收到這封信。我試著向CDC打聽,他們說你隨著研究小組到南美去了,給了我這個住址。所以我寄到這裏給你,希望你能順利收到。

    前一封信我是在日內瓦寫給你的,那時我和楊一起住在那裏,算是補度我們結婚時沒有空閒休假的蜜月。時間在去年對我們來說還是奢侈品,今年我們卻多了許多閒暇,可以讀讀書,聽聽音樂,閒適懶散地漫步在琉森湖邊,欣賞日出日落。雖然是因為事業上的失敗才讓我有了這段完全舒適自由的生活,但想想,也該算是因禍得福吧!

    因為有了這段閒暇,有許多事情從前沒辦法靜下心想的,現在都能沉澱在心底,好好澄澈一番——最近,我發現自己也愈來愈有哲人的味道了。

    但別擔心,我還是從前的季海舲。

    季海舲和楊雋都不是可以閑雲野鶴過一輩子的人,我們還是適合一面在這浮華塵世浮沉,一面笑看風雲。

    所以,我們又回到了臺北。

    剛回到臺北不久,海平和夢婷便來拜訪我們。

    你相信嗎?姑姑,原來季家人也可以坐在一起閒話家常的。現在想想我也驚訝,但那一晚我們四個的確是坐在露臺上,一面啜著紅酒,一面欣賞高高掛在天際的一彎新月。

    海平告訴了我各人的近況。

    語莫準備在今年年底參選立委,海藍一篇論文也跟著登在國際學術刊物上,兩人為了能從忙碌的工作中尋求短暫的休息,便偕同剛剛又出了一本攝影集的海玄以及重新回到集團工作的逸琪一塊兒出國度假,把孩子全交給海平他們看管。夢婷說,她從不知道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原來可以那麼吵,更何況他們還是季家的小孩,應該一個個都是乖巧可愛的天使才對。

    這讓我想起了我肚裏的小孩。

    姑姑還不曉得吧?我又懷孕了。

    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要平安生下他。他是我和楊的小孩,絕對是最迷人可愛的天使,我們會傾盡全心愛他。

    所以,雖然海平那晚說有關去年的風風雨雨已然平息,希望我不日就重回集團工作,重新接掌盛威家電,我仍然向他求了一段長假。

    我希望,在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後,再重新開展事業的另一春。我有把握能迅速東山再起,絕不會再失足。

    我是不是太有自信了?沒辦法,這就是季海舲的個性,不驕傲不自信就不像我。

    所以姑姑,別擔心我,海舲仍是從前的海舲,不會變的。

    海舲也依然最敬愛姑姑。雖然曾發生過那樣的事,但我明白,姑姑一直是愛我的。我並不怪姑姑,我明白你當時的激動,任何女人在那種狀況下,都無法不歇斯底里,無法保持冷靜吧!我明白的,真的可以瞭解。

    你究竟在哪里呢?姑姑,半年多沒回臺灣,你過得還好嗎?

    前幾天海奇打電話給海平,告訴海平他為了採集樣本,可能必須走遍中國大陸。我想海奇大概預備跟你一樣,抱定獨身,終生漂泊。

    可是他至少會定期捎來消息,告訴我們他身在何方。

    但姑姑你——你究竟在哪里呢?

    你仍然為那件事耿耿於懷嗎?你依然恨著楊,或者你不願再見到他——或我?

    可是姑姑,你記得嗎?我小時候曾經問過你,為什麼特別疼我?海平、海奇,甚至當時人見人愛的海澄,你對他們也都只是普通情分,為什麼只有我,你特別關心,特別疼惜,特別寵愛?那時候你並沒有回答我,可是現在我忽然明白了。

    姑姑,是不是因為我和楊年齡相近的關係?因為我跟他年紀一般,所以你在潛意識中移情於我,特別珍愛我,因為你潛意識裏覺得對不起那個被你拋棄的小孩……

    忘了過去吧,姑姑,雖然很多事情不是時間可以沖淡的,但這並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楊的錯。

    血統與出身是不能決定一個人的。

    前陣子,我才完全明白這一點。所以雖然我知道自己並不是父親親生女兒,雖然我身上流的並不是季家的血,我仍是季海舲,一個自尊自重自傲的女人。

    同樣的,楊就是楊,不論他父母是誰,不論他出身如何。

    他就是他,是我這輩子最鍾愛的男人,我會深深愛他,願可以,撫平他心靈的創傷。

    還記得有一晚,他仿佛在夢中憶起少年時代,猛然從噩夢中驚醒,額頭發汗。當時的我雖一句話不說,卻暗暗發誓——終有一天,我會令他忘了過去黑暗的一切,真正從噩夢中醒覺。

    他不是惡魔,從來就不是,我必會令他瞭解這一點。

    姑姑,我也能令你瞭解這一點嗎?

    姑姑,你回來吧,我真的好想見你,真的。

    在你接到這封信後,盼能給我回音,我真的很想見見你,聽聽你的聲音也好。

    海舲楊雋

    於一九九八年一月

    “季博士,好了嗎?”一陣規律的敲門聲傳來,伴隨著一個晴朗的男聲,“我們準備出發了。”

    “就好了。”季風笛應了一句,微微發顫的手指緩緩撫過薄薄信紙上楊雋的簽名,“再等我一會兒。”

    “你還沒收拾好行李嗎?”

    “再等我一會兒。”她沒多解釋,一抬眼,視線落向透明玻璃窗外。

    窗外雪霽天晴,流轉著蔚藍的光影,透過窗戶縫隙鑽進的還有陣陣幽幽清香。

    她微微一怔,望向掛在牆上的月曆,才恍然驚覺現今已是三月了。

    春天——已經來了嗎?

    她長長深深地呼吸,一隻手緩緩朝床頭電話伸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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