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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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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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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2 11: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零章 熱河

  康熙五十一年的會試才結束不久,按著皇帝的慣例,又到了塞外巡幸的時候。

  熱河乃是武烈河一個支流,避暑山莊便在熱河的西北方向,康熙時常來這裡避暑,一般帶著宮妃皇子和親信臣工,還要在這裡召見外族時節,聯絡塞外各族。從熱河往北二百四十里左右,便是鼎鼎大名的木蘭圍場。

  木蘭圍場設置已有三十餘年,過了石片子崖口,進裡頭便是,南北有二百里,東西方向則有三百里,堪稱廣大。

  張府這邊得了恩旨,便有張廷玉帶著顧懷袖跟靄哥兒一起隨聖駕往熱河避暑,後面自然要跟著去木蘭秋獮。

  只是這一次,隨扈皇子名單之中沒有大千歲與太子,倒是一件罕事。

  三爺胤祉、四爺胤禛、八爺胤祀、九爺胤禟、十三爺胤祥,十四爺胤禎是後面康熙忽然想起來有靄哥兒的事情,原本沒想讓他跟,臨著離京的時候才傳來跟著走的。除了這幾位頗為要緊的皇子之外,幾位年紀不那麼大的阿哥也去了幾位,顧懷袖只是匆匆掃了一眼便作罷。

  看著張廷玉抄回來的隨扈皇子名單,她只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獨獨把太子落在京城,她怎麼覺得……

  張廷玉只叫她別擔心,每回看隨扈皇子的名單,顧懷袖都能看出一大堆的端倪來。

  顧懷袖卻皺著眉,沒有太子,太子如今一點也不安分,康熙將人都帶走了,京城之內可謂是空虛無比,顧懷袖只覺得這兩年太子也是被逼到了極致。若是這個當口上康熙退位,當了五十來年的皇帝,也該夠了,退給胤礽當太上皇,未必不是什麼好事。好歹父子親情,還有得救。當初康熙是一日見不到太子,就要派人噓寒問暖,而至如今,竟然連帶都不想帶,可想而知現在是厭惡到什麼程度了。

  其實……

  也未必是厭惡。

  去年皇帝與太子便已經鬧僵,現在獨獨將太子放在京城,用心頗有些險惡。

  皇帝的心思,誰能猜得透?

  若顧懷袖所料是真,康熙這是要把自己這個當初最愛的兒子往死裡坑。

  別的顧懷袖不知道,只知道太子會被二廢,只是早晚的問題。

  如今張廷玉讓她別多想,她索性也不想了,只想著這一次出去,倒沒哪個阿哥跟自己有太大的仇怨,與八爺黨等人更沒有什麼接觸過,她索性只朝著車隊後面去找別的幾位加恩跟下來的臣工之婦,她們大多都是八旗勳貴出身,與顧懷袖不一樣,不過顧懷袖畢竟圓滑,竟然也能跟這些個興趣愛好與自己完全不一樣的夫人們打成一片。

  五月中離開京城,路上花了近一個月,才到了熱河,正是北方天氣最炎熱的時候。

  六月裡的天,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下來的時候,誥命夫人們都用精緻的香扇遮著陽,帶來的丫鬟奶娘則忙著遮哥兒們。

  顧懷袖這邊的張若靄卻是一點也不怕曬,只是遠遠看著前面已經下馬的皇子們,尤其盯著人群裡的十四皇子胤禎看。

  畢竟當初,張若靄遠遠見過胤禎一面,現在都還認得他。

  一心念著自己火銃的張若靄,很快被他娘發現了野心,接著就挨了他娘一巴掌:「出門的時候說過什麼,你都渾忘了不成?」

  張若靄連忙立端正,文雅地朝著他娘笑了笑:「娘,兒子知道。」

  張若靄在家學裡的時候態度都很端正,外物不動其心,不過火銃這東西例外。

  畢竟是件稀罕物,民間的鳥槍怎麼能跟火器營的東西相比?

  十四爺用的還是俄羅斯那邊過來的槍,看得張若靄眼饞不已。

  顧懷袖拉著張若靄朝前面走遠了,眼見著跟眾人一一告別,暫時分到自己的屋子裡了,才按著張若靄,叫他坐下:「出來的時候,便說過了,熱河這邊動不得火銃,即便是十四爺也不敢動的。」

  如今胤禎乃是固山貝子,四十八年與雍親王那一批一起封的,自十三爺不大得皇帝的喜歡之後,胤禎便逐漸爬了上來。

  現在顧懷袖便是在疑心,若沒有靄哥兒這一出,胤禎是不是能隨扈出來?

  又是一個不得而知。

  那麼多那麼多的不得而知,對顧懷袖來說太難了。

  她索性不去想,只把自己兒子的事情給管好才是。

  張若靄聽了便點點頭,道:「那娘聽兒子背書吧?」

  「你去拿書來,娘給你對著便是。」

  顧懷袖笑著應了,便看靄哥兒去帶來的小書箱裡面取書,過來交給顧懷袖,竟然已經是一本《左傳》。

  聽著靄哥兒背書,日子也去得快,靄哥兒每日裡巴望著離開熱河,可最熱的時候還沒結束,估摸著要待上一陣子,老在屋裡也不是什麼辦法,顧懷袖只能帶著靄哥兒出去逛逛。

  避暑山莊外頭的荷花很美,映日接天的一片,竟然瞬間讓顧懷袖想起江南的景致來。

  外頭也有人正在水榭之中賞花,見了顧懷袖來,便連忙招呼她:「張二夫人,你難得出來一回,快來陪咱們釣會兒魚。」

  顧懷袖心說這裡能釣到什麼魚,不過看亭中還有幾個梳著旗頭的宮裝麗人,一時也沒辨明是誰,只認出一個是雍親王側福晉年氏,在眾人之中堪稱是鶴立雞群。不是旁人不夠美,是她太美。

  聞說年氏頗得胤禛的喜歡,雖然說雍親王信佛,很通禪理,又有些禁慾,可真正對上美人也是毫無辦法。

  約莫是如今胤禛越發地重用年羹堯,加之年氏樣貌確實不錯,索性寵幸得厲害,現下只看年沉魚的氣色便知道日子不錯。

  不過遠遠瞧見瞧見顧懷袖來,年側福晉卻是微不可見地攏了一下眉頭。

  胤禛嫡福晉那拉氏身體不大好,不能長途勞累,這才有年氏陪著來。

  顧懷袖只看了隨扈皇子的名單,女眷們這邊張廷玉也不好抄,倒是顧懷袖最近聽靄哥兒背書糊塗了,竟然忘記打聽這些事情。

  不過好在經過的事情不少,現在被人招呼了,便轉了方向朝著那邊去,微一躬身:「給幾位主子們請安,見過各位夫人。」

  年氏沒發話,亭子裡還坐著三阿哥的側福晉,也輪不到年沉魚來說話,她只拿眼看著顧懷袖,這一看卻是微微地皺了眉。

  年羹堯說得不錯,美人都會遲暮。

  顧懷袖雖還是艷色不減當年,瞧著通身氣質也逼近乾淨通透,可眼底卻透著一種歲月流逝之中磨練出來的老辣和精明。還記得幼時見到她,頗還帶幾分少婦的嬌態……

  如今一想,竟恍如隔世。

  眾人忙叫她起來,問她釣魚不釣魚,顧懷袖搖了搖頭,道:「不會。」

  「那要不咱們下個棋吧?」又有人建議道。

  顧懷袖搖搖頭:「各位主子夫人只管下吧,我看著你們下。」

  「怎的了?你又不來?」眾人又疑惑了。

  顧懷袖微微一笑,難得帶了幾分靦腆,兩眼瞇著,只道:「說來慚愧,圍棋臣婦是不會的。」

  「那找副牌來推,這你總會了吧?」

  「……」

  顧懷袖都不大想說了,眼看著眾人都望著她,她還是搖頭:「這個真不會。」

  得,眾人都被她給無語到了。

  「不知道張二夫人您會什麼?」

  「……什麼也不會。」

  顧懷袖只是說著好玩,怎麼可能真的什麼也不會?

  她也就是犯懶,索性這麼將就著,巴不得現在拉著外面還在看荷花的靄哥兒走呢。

  眾人一聽她什麼也不會,頓時暗覺掃興。

  都說張廷玉是個油鹽不進的,他媳婦兒也是個油鹽不進的,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正好呢!

  年沉魚只在一旁坐著,聽見顧懷袖連道了四聲「不會」,她只掩唇一笑,揶揄道:「二夫人什麼也不必會,只要能往這裡一坐,會美便成了。」

  嚇,這仇恨給拉的。

  顧懷袖失笑,知道年沉魚只是跟她開玩笑,也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道:「知道的以為側福晉主子是在揶揄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您這是自誇呢。」

  眾人立刻都笑了起來,年氏這話原是明褒暗貶,說顧懷袖就長得好看了,可現在被顧懷袖這麼一打趣,又把這句話按在了年氏的腦門子上,可不是「自誇」嗎?

  氣氛一時輕鬆起來,顧懷袖脫不得身,只能坐了。

  掐指一算,已經是六月下旬,康熙在行宮內距離寢殿不大遠的涼亭之內設宴,伴著妃嬪皇子近臣內侍,顧懷袖等人也得了恩寵,能陪於末座。

  遠遠地,顧懷袖就看見了坐得離康熙很近的張廷玉。

  那一圈坐的都是南書房裡伺候的近臣,除了張廷玉之外還有上首些的李光地,下面也有跟張廷玉平級的南書房翰林趙久恆等人。

  自打離開京城,康熙的臉便一直繃著,今日忽然設宴,似乎是心情開朗了一些,李光地老病乞休不得,這一回跟來,康熙的臉色一好,他的臉色自然也好了起來。

  太子那邊似乎沒有任何的異動,康熙沒有帶太子出來,就是為了試探太子。

  對康熙來說,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怎麼能不高興?

  總歸是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兒子,康熙也捨不得,只要太子還孝順,不在下面使手段,太子的位置他還是能夠穩穩坐著的。

  念頭剛剛這麼一轉,便勾了個笑出來,康熙舉杯,與群臣共飲,正準備說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叫這裡的文臣們都來展示一番才學,沒想到才剛剛叫人吟詩幾首,那酒牌就遞到了張廷玉左手邊那個趙久恆的手裡。

  擊鼓傳酒牌,酒牌停在哪裡,便由誰作詩。

  趙久恆也供職南書房,與張廷玉還算是熟悉,此人文采亦是不錯,開口便吟了一首與月有關的詩,贏得滿堂喝彩,康熙大聲叫好,賞賜他一柄白玉如意,便要叫人繼續擊鼓。

  沒料想,禍事便在這個時候出了。

  趙久恆躬身一禮道:「皇上,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眾人一聽都知道要壞事,張廷玉也與趙久恆認識,想要出聲提醒,卻沒想到康熙已經開口:「哦,有什麼話?你說吧。」

  趙久恆聞言,便立刻道:「微臣來熱河之前,曾經聽見沿路百姓們議論太子——」

  「……」

  他的話都還沒說完,康熙臉上之前的笑容就全部變了,冷冷地盯著他,像是要將此人給生吞活剝。

  拿在手裡的酒盞,只被康熙一瞬間摔在了地上:「好一個大膽的亂臣賊子!來人把他給朕拉下去!杖責四十!」

  眾位大臣立刻跪下俯首,戰戰兢兢,根本不知道這個趙久恆何處觸怒了康熙。

  張廷玉卻是知道,康熙最近聽不得太子的消息,一旦聽見就會失常。

  晚年的康熙,猜忌心更重,甚至喜怒不定……

  趙久恆大喊著「冤枉」,卻還是被拖走了。

  又一場宴會,就這樣還沒正式開始便結束了。

  當晚,京城那邊就有人傳來了消息,康熙半夜於寢殿之中召集了自己的心腹重臣,密議至第二日,張廷玉便在此列。

  顧懷袖隱隱約約聞見了血腥味兒,卻是不知道太子到底在那邊動了什麼手腳。

  奇怪的是,六月底的熱河,出奇地平靜,甚至七月,他們還出發朝著塞外,去木蘭圍場秋獮。

  興許真正高興得起來的人就只有張若靄一個,早早地跟康熙討了恩旨,就跟著康熙的近侍學起了火銃,胤禎只遠遠看著這小子擺弄那火銃一路,偶爾借張若靄卻能跟張廷玉搭話,張廷玉推太極,從來沒一句實話。

  現在真是什麼皇子都起了心,連十四爺都摻合進來了。

  自八爺失了勢之後,八爺黨便開始扶持十四爺了。

  這一點,張廷玉一清二楚,只做不知。

  木蘭圍場的秋天,也快到了。

  顧懷袖也靜靜等待著,樹葉掉下來的時候。

  她出了帳,抬頭這麼一望,草野之中已見得一片片枯黃;而在最靠近中心的黃頂子帳殿外頭,雍親王一腳踩住一隻螞蚱,便笑:「這小東西還蹦躂著呢……」

  張廷玉見了,也笑:「蹦躂不了多久了。」

  回過頭,胤禛彷彿才看見張廷玉,只道:「裡頭皇阿瑪正傳張大人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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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3 23:27: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一章 鹿血

  塞外的風還沒寒冷,像是顧懷袖想像之中的那樣,透著一種草原的獷野。

  雖則她打江南水鄉出來,卻也是見過不少世面的人了,然而驟然之間來到這開闊天地下頭,竟然覺出幾分不一樣的豪氣來。

  高高的天,低低的雲,綿延的草,天連著雲,雲挨著草,人站在天幕下便生出一種對上蒼的敬畏來。

  一眼望去,整整齊齊地全是已經紮好了的帳篷,以康熙的帳殿為中心,向著四周漫散,眾星拱月一樣。

  顧懷袖呼吸了一口這格外獷野的空氣,便看著前面兩匹馬跑了過來,張若靄坐在一匹有些矮的小馬駒上,旁邊那個不是十四爺胤禎又是誰?

  「娘!你看我會騎馬了!」

  張若靄終於又找到兒時那種感覺了,興奮得不行,一張臉都是紅撲撲的。

  顧懷袖卻是被嚇得不輕,不是被張若靄給嚇的,這小子就是摔下來她也不心疼,只忙蹲身給胤禎行禮:「臣婦給十四貝子請安。」

  十四爺就十四爺,偏要叫貝子兩個字……

  胤禎手裡的長長的一把弓箭一轉,便道:「張二夫人不必多禮,胤禎只是奉了皇阿瑪的命,待二公子跑兩圈,周圍有侍衛跟著,出不了什麼差錯,來便是讓您放心得一會兒。」

  實話說,胤禎五官不算是絕佳,可一雙眼底豪氣滿滿,騎在那一人多高的馬上,自然有一種睥睨的味道。

  顧懷袖不敢多言,瞥了靄哥兒一眼,便道:「有十四貝子照料,臣婦自然放心。」

  「放心就好。」

  胤禎「哈哈」一笑,便甩了甩馬鞭,招呼張若靄慢慢趕著他的小馬駒朝著前面小山坡去了。

  後頭顧懷袖只看著,忽然之間頭疼到了極點。

  青黛端了奶酒從裡面出來,眉頭擰著:「夫人,這說是人人帳中都有的,您喝一口嗎?」

  「喝不慣,先放下吧。」

  顧懷袖歎了口氣,她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乍來這地方,卻是沒有辦法了。

  「一會兒爺們還要行圍射獵,二爺雖然不去,少不得要跟在一旁看,咱們進去,外頭風大。」

  不僅是風大,也是人多眼雜。

  她料得不錯,本來就有人趕在前面先將帳殿等事情給備辦好了,康熙才過來,才歇了一陣,果然叫大家先去活動活動筋骨,沒一會兒就叫兒子們去行獵。

  康熙發了話:「誰得了今年的頭鹿,重重有賞。」

  也就是說,今年康熙基本看戲,就看著兒子們射獵,自己在一旁坐著便成。

  蒙古部族也已經早早候在了木蘭圍場,早年嫁給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烏爾袞的榮憲公主和四十七年嫁給博爾濟吉特氏多爾濟的敦恪公主也各自帶著人來見,當年在宮中設宴的純愨公主卻是在設宴的次年便不幸亡故,其夫策凌還在為康熙效命。

  這個時候,木蘭圍場正是熱鬧的時候,獵物被驅趕出來,以供王公貴族們射獵。

  康熙這邊話一傳下去,自然有年輕的皇子們衝了出去。

  張廷玉只在旁邊看著,手上還有奏折在處理。

  李光地則是感慨十四皇子英雄年少,一射一個准,只是不知道今年的頭鹿會是誰先獵到。

  早年康熙會自己上去射獵,可現在年紀大了,也大概因為心情不大好,所以寧願將好綵頭都讓給自己的兒子們,順便他可以看看這些兒子們的心性。

  胤禛是個吃齋念佛的,只打馬跟著人走,偶爾射出去一箭,箭法異常精準,不過在眾多阿哥之中很容易被忽略,事實上康熙也的確幾乎忽略了他。老四念佛,康熙也知道,還知道他雍親王府裡還有一塊菜地,幾個月之前出宮走走還看到他在田間地頭。

  三阿哥五阿哥這些都是平平,胤祀的騎射功夫一向不是最好,又加之最近被康熙打壓得厲害,連射獵都顯得沒精打采。

  真正出彩的,興許只有十三阿哥跟十四阿哥。

  這兩位爺是一樣的年輕,一樣的氣盛。

  十三雖然受到冷落,可好歹還跟著康熙出來了,可見康熙心裡有他,只是有了芥蒂,不如從前罷了。

  至於十四,四十七年一廢太子的時候給他八哥說情,差點引得康熙提刀砍他,誰料想那一日康熙竟然從他這樣真性情為胤祀求情的舉動之中,一下看出他這人實誠,真正有兄弟的情誼,後面是日漸偏重向十四了。

  如今看著胤禎打馬揚塵而去,箭無虛發,無數人跟著歡呼,當真是整個木蘭圍場的目光都到了他的身上去了。

  胤禛與胤禎,都是如今德妃的兒子的,可當初胤禛寄養在佟皇后的膝下,與德妃的情不是很厚。

  這些眾人都知道,不過胤禛自己不是很在意。

  他只是看著熱血昂揚的十四弟,緩緩地拉了弓,隨手射出一箭,慢慢混著吧,要是他跑到皇阿瑪跟前兒念往生咒……

  想想都有意思。

  往年的規矩是誰打的獵物多,誰就能得個好綵頭,年年都在比,年年都有人願意出風頭,年年都有人願意藏拙。

  無疑,今年出風頭的是胤禎,藏拙的是胤禛。

  張廷玉這邊已經翻了一大摞的奏折,忽然瞧見一封奏折,有些遲疑不決起來。他將奏折放在了一旁的案角上,李光地原本正看著遠處行圍,忽然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封奏折,一時眼角一跳,他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則看了奏折一眼。

  現在康熙完全跑去看木蘭秋獮,根本沒管後面批閱奏折的事情。

  以前也是這樣,康熙睡覺的時候,臣子們都還在處理奏折呢,現在天潢貴胄們打獵去了,該繼續看奏折的還是看奏折。

  只是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封折子。

  張廷玉心下已經微寒,李光地看了也是倒吸一口涼氣。

  康熙這會兒正在高興的時候,李光地瞧瞧給張廷玉在桌案下頭打了個手勢,張廷玉點了點頭,將奏折轉放在了這一摞奏折的最下頭,找個合適的時機再遞了。

  天色將晚,紅霞染滿了半邊天,前面忽然有個侍衛來報:「萬歲爺,十四貝子射得了頭鹿!」

  「好!」

  康熙一拍扶手,頓時大笑了起來,忙道:「天色晚了趕緊擺上,快叫人把獵物抬上來看看。」

  都是熟練的活計了,阿哥們在前面打獵,後面跟著一群侍衛奴才在後面搜集被皇子們打來的獵物,最後彙集到一起,以弓箭辨認是哪一位皇子的獵物。方才胤禎獵得頭鹿,出手不可謂不快,同時有幾個阿哥都瞧見了,唯有胤禎想也不想彎弓便射,瞬間用箭將鹿頭給射穿,力道不可謂不駭人。

  侍衛們將頭鹿給抬了回來的時候,張廷玉抬眼一看,只瞧見那鹿還沒斷氣,跟去年一樣。

  今年才二十出頭的敦恪公主連忙拍手叫好,多爾濟自然也在一旁叫好,還連連誇讚十四皇子好箭術。

  康熙聽了,笑著回頭,便道:「多爾濟的箭術也是一流,明日不如也上場射獵一番,肯定有個好綵頭。」

  多爾濟也跟著笑了一聲,是個身材高大的俊朗蒙古小伙子的模樣,還帶著皮草帽,唇上留了兩撇鬍子,看上去卻像是要逼敦恪公主大了幾歲。「皇上說笑了,原本多爾濟在蒙古也敢說箭術一流,可自打有了妹妹,可就不敢了。」

  他這麼一說,眾人的目光便都到了後面那個紅衣少女的身上,穿著紅衣,脖子上掛著紅瑪瑙,腳上蹬著一雙鹿皮靴,聽見自己哥哥說自己,少女立刻哼了一聲:「皇上您別聽他胡說,東珠兒的箭術頂多算是不錯,都是他們給誇的。」

  「你箭術若是不好,誰敢誇你?」

  康熙被她給逗樂了,這是他上回給封了的博爾濟吉特氏的郡主,跟孝莊聖母皇太后同出一片大草原的。

  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在大清初期的後宮之中,完全居於統治地位,近些年才好了許多。

  不過康熙有意聯繫與科爾沁部落的關係,這才加了東珠兒為郡主,一則是因為她出身,二則是因為東珠兒著實討人喜歡。

  正說話玩笑著,皇子們便已經回來了,胤禎得了個好綵頭,一副高興模樣,來便給康熙賀喜又問安,康熙當即端了一碗酒給他喝。

  康熙皇帝親手端的酒,何人有這樣的榮幸?

  然而胤禎只是面不改色地端來一口喝乾,「兒臣謝皇阿瑪賜酒!」

  這時候的胤禎,堪稱是豪氣干雲霄,真不是一般地有氣勢,康熙是越看他越喜歡,又讓他去主持著割鹿取血。

  生飲鹿血也是慣例。

  張廷玉看著那邊出身滿洲八旗的大臣們已然樂呵了起來,又回頭看一眼這邊幾個忙碌的人,再瞧了李光地一眼,李光地也在看折子,不過有些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李光地是真的老了,開始眼花了,只是康熙還是不肯讓李光地乞休走。

  康熙還沒找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或者說他對未來的一切充滿了恐懼,不知道自己完全信任和熟悉的人一個個離開之後,下一個是不是會輪到他。

  一個帝王的恐懼,就這麼隱晦而清晰地展現在了張廷玉的面前,絲毫畢現。

  一般來說,漢臣們是不喝鹿血的,也有一些人喜歡跟著湊熱鬧,入了漢軍旗的另說,不過張廷玉四年之前來從不碰這東西。

  誰想到,今天偏偏有人注意到了張廷玉。

  他們就在帳殿旁邊搭的桌子,外頭多的是還在辦事的官員,不過都有一搭沒一搭的罷了,張廷玉也是看似悠閒地辦事,不過手上的筆沒聽過。

  東珠兒四年之前還只是個格格,那時候見到過張廷玉,結果往後都沒見過了,今天忽然看見,又是驚喜又是忐忑,一顆心頓時萌動了起來。

  眼看著眾人都取了鹿血來喝,女人們都是不動的,男人們喝得高興。

  東珠兒忽然道:「皇上的臣子們都不喝鹿血的嗎?」

  康熙一下想起來,看見後面李光地張廷玉兩個,便笑問道:「李光地,你跟張廷玉也來一碗?東珠兒可都說了,端看你們的了。」

  漢人文雅,不喜歡這種野蠻得近似茹毛飲血的活動。

  李光地連連擺手:「鹿血大補,老臣這身子骨怕是受不起。」

  那邊胤禎立刻就笑了:「李老大人還有身子骨不好為借口,張大人卻該找不出什麼借口了吧?來啊,按著東珠兒郡主的意思,給張大人端鹿血去。」

  康熙也笑了起來,平日裡瞧著張廷玉斯文,還從沒人見過他喝什麼生冷血腥的東西,這會兒索性道:「看看啊,朕的老十四跟東珠兒郡主都發話了,張廷玉可不許不喝!」

  張廷玉還不想喝,他有些為難起來,眼見著下面侍衛已經用大碗接了一碗新鮮鹿血來,忙道:「皇上……」

  拒絕的話都還沒說出口,一旁八爺胤祀就笑了一聲:「東珠兒郡主可很少開口請人……」

  這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

  科爾沁的姑娘帶著草原的開朗,喜歡就是喜歡,東珠兒哼了一聲,乾脆踩著那靴子上來,從侍衛手裡端過鹿血來,竟然到了張廷玉面前:「皇上,這一碗鹿血可是您賞賜給張大人,東珠兒是奉了您的旨意給的。」

  「哈哈你放心地給吧,朕倒要看看這個張廷玉能撐到幾時。」

  誰叫張廷玉平時都是一本正經模樣?現在他要被坑,人人都在笑。

  唯一笑不出來的,只有張廷玉自己。

  眼看著張廷玉這都多大的歲數了?頭髮白了好多根,夾雜著看頗有種歷盡滄桑的感覺。

  可眼前的東珠兒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罷了。

  張廷玉真想說他兒子都要跟東珠兒一樣大了,有些哭笑不得。

  心知不過是皇帝要看他出醜一回,還有跟著起哄的皇子,今日一劫逃不過,張廷玉終於還是擱了筆,兩手接了裝著鹿血的大碗,「微臣謝皇上隆恩,郡主抬舉。」

  那邊廂的胤禎笑瞇著眼睛看張廷玉端著鹿血,又掃了一眼方才端鹿血來的人,卻催張廷玉道:「張大人還不喝嗎?」

  對從沒生飲過鮮血的人來說,的確是個挑戰。

  張廷玉無奈苦笑一聲,端了鹿血,終於還是喝下了頭一口,味道帶著腥,生冷的血有些粘稠,喝下去還是溫溫熱的,顯然取血的時候鹿還不曾死。

  眉頭皺緊,張廷玉強忍住嘔吐的衝動,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整碗鹿血,男兒氣概倒是一下出來了,就是眉頭擰得有些緊了。

  眾人立刻拍手叫好:「看不出張大人平日裡握筆桿子的竟然也有這般膽氣!」

  尋常漢臣忌諱這東西得很,根本碰都不碰一下,張廷玉面不改色地喝了,這才是本事。

  胤禎也笑,對東珠兒道:「這一回郡主可該滿意了吧?」

  東珠兒掃了張廷玉一眼,卻見這人穿著便服,不與草原上那些個草莽男兒一樣,沉穩之中帶著安然神氣,挺拔俊秀,方喝過鹿血,似乎不大舒服,嘴唇也是透著血紅,桌案上落了兩滴鹿血,真真是個觸目驚心。

  一顆心都要跟著燒了起來,東珠兒難得有些心亂,只悶聲不語地坐了回去。

  好歹眾人鬧過了張廷玉,這才算是消停了,眾人喝鹿血的喝鹿血,準備著烤肉和溫酒的又是一波,草原上的兒女都來歡聲歌唱起來……

  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張廷玉手邊壓了一本奏折,用手中的筆劃了兩筆,只是漸漸便有些手抖起來。

  他微微閉目,定神,壓著奏折紙頁的左手小指指甲幾乎都要被他給壓折了,可是此刻他萬不敢露出任何的異樣來。

  鹿血本身大補,不過頂多有些氣血上湧,張廷玉這個簡直……

  他立時知道這鹿血被人動過了手腳,細數一下方才經手之人,便大約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他跟八爺黨的結怨還真是不小。

  那邊正在跟多爾濟說話的胤禎同胤祀對望了一眼,不動聲色地一掃張廷玉,卻是唇邊浮過淡笑。

  向來張老先生正人君子,從來不曾知道這種怡情東西的妙處……

  難為他面不改色地繼續批奏折,胤禎想想自己都忍不住,一時之間更覺可樂,便與身邊多爾濟一碰,喝了一盅酒。

  眾人一直鬧騰了許久才散,張廷玉額頭覆蓋著密汗,勉強將筆端整地放下了,這才退出去。

  好在康熙走得也早,並不曾發現異樣。

  張廷玉剛剛出帳不久,便有個小太監過來遞了一張紙條給他,藉著微弱燈光一看,張廷玉便將紙條收入袖中,卻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太監有些遲疑,不過還是離開了。

  張廷玉冷笑一聲,卻是轉身回了自己帳中,顧懷袖跟丫鬟正在屋裡描繡樣,又說了他們宴會時候的趣事,見了張廷玉回來,顧懷袖抬眼一看,只道:「你們倒是鬧騰完了,白露,趕緊打水過來,給——」

  「不必了,叫她們出去吧,我有事同你說。」

  張廷玉坐了下來,擺了擺手。

  椅子上鋪著虎皮,毛茸茸暖和和的,張廷玉扶著扶手,手指摳得有些緊。

  這時候,他臉已經在光亮處了,顧懷袖一下發現似乎有些不對勁,疑心出了什麼事,便叫青黛白露先出去。

  她放下手裡東西,朝著他走過來,皺眉道:「你可是受了什麼傷,額頭上都是汗……」

  說著,抬手放在他額頭上,溫度的確是有些高。

  顧懷袖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張廷玉攬住腰,讓她一下子坐在了他的腿上,緊接著她便感覺到了張廷玉身子緊繃,像是一張拉滿了的弓,充滿危險。

  她驚了一下,幾乎撐著他手臂就想要起身,卻被他按住了腰,張廷玉知道她想說話,雙唇一啟便道:「閉嘴不許說話。」

  「……」

  她愕然地看著他。

  張廷玉火氣正大,手上力道有些失控,微微放鬆了一下,才低聲道:「今兒喝過了鹿血……」

  他說著,眼神便顯得晦暗不明起來。顧懷袖這裡應該聽說過外頭的動靜,卻不知她知道幾分了。

  張廷玉真有些把持不住,又怕傷了她……

  眼見著他一副隱忍克制模樣,顧懷袖眼帶懷疑,略動了一下,卻感覺他腰下那活兒順著自己動作便頂著自己了,頓時暗恨咬牙:「你這哪裡只是喝了鹿血?」

  喝了那什麼還差不多……

  不過轉瞬之間,顧懷袖就回過神來了。

  鹿血卻有功效,可沒這麼誇張。

  明擺著,張廷玉這是被算計了……

  倒是忽然想起來,方才聽人說科爾沁的姑娘中意了他,所以才端了鹿血。如今她怎覺得這樣酸呢?

  不知不覺間她已是只見著半遮半掩模樣,說不出地煽情。雪白的肌膚裡透著粉色,燈光下像是荔枝新雪。她一雙明眸裡潤著水一樣,朱唇微張著,彷彿要說話,而有些怔然看著他。

  張廷玉目光一凝,忍不住放柔了手上的力道,掐了她尖尖下頜,便勾她下來親吻個不停。

  此刻將人往自己懷裡按,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那躁動之意不減,甚至越來越兇猛,卻不知勁頭還有多大…

  他口中還有鹿血的腥氣,一時全蔓延到她口中去,一時難以接受,可很快又變得適應起來,更勾出些別樣的情致。

  張廷玉咬了牙,想起胤祀與胤禎來,頓時殺意起,眼下又是急火,只恐折騰得顧懷袖明日出醜,只吻著她脖頸,一路向下,最終吻她心口位置,卻瘖啞著聲音道:「乖,先給爺用手……」

  「你還未告訴我這裡是怎麼回事……」

  顧懷袖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怕他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回頭又傷著身體。

  張廷玉這裡明擺著是被人陷害了,哪個卻還不好說。

  都到箭在弦上的時候了,她這裡還要問這些個不相干的事情,張廷玉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起來,只點她眉心一下,「怎偏生遇見你這麼個愛計較的?」

  「二爺……」她頗為無言,又不知該說什麼。

  張廷玉額頭薄汗出來。只道:「一會兒必然一五一十告訴你……你家爺現下裡忍不住。」

  又瞎扯了,張廷玉平日最大的本事就是忍,現在這一句「忍不住」……

  顧懷袖臉上也燒了起來,她一向是個懶人,如今只好依著他,手握了幫他紓解一回,這才算微微送了口氣下來。

  末了,張廷玉拿了帕子給她擦手,便抱她去榻上,除了衣裳,卻還跟她咬耳朵,聲音裡帶著低沉與舒緩:「但凡你方才用點子心給爺弄,這會兒便該少受些苦。」

  顧懷袖真真一時在天上一時在地下,腳掌抵著榻上鋪的絨毯,扭腰便想要躲,奈何還是躲他不過。

  本就是小小一張床,能躲到哪裡去?

  她低聲咒罵,末了又用更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叫饒了她。

  眼見著兩個也算是多年夫妻,近年來屋內事極有規律,頗得魚水之歡養生之道,怎料今日又開始狂野起來,卻不是因為顧懷袖,而是因為張廷玉。

  她只覺得腰酸,又被他催逼得厲害,容納著他,又將兩人的溫度交換,她的溫涼,他的滾燙。

  他倒是漸漸開始過了藥力,不像方纔那般粗魯,一時想起頗多新仇舊恨來,一面與她交纏,一面卻暗聲問道:「下次還敢不敢那麼漫不經心了?」

  顧懷袖哪裡想到給他用手那麼久,他也沒……

  頭一次她想著張廷玉還是老得快點吧……

  不過……

  狠狠一閉眼,顧懷袖秉承少說少錯的原則,還是覺得不說話為好。

  若她前頭認真一些,何來張廷玉這樣大的火氣?

  他掐她腰上把,讓她睜眼,然後埋頭下來與她吻在一起,唇舌交纏之間又是情意綿綿:「當真要叫爺愛煞你了……」

  夫妻的生活好了,感情自然更佳。

  顧懷袖望他,又瞥見那幾根白頭髮,心底又鈍鈍痛起來。她忽道:「女人真是善變。」

  前面說想著他來得快,免得他折騰人,現在卻忽然想他還是等等自己,一起老的好。

  不過這話旁人聽不明白,只覺得來得奇怪,張廷玉耕耘不減,卻道:「何解?」

  顧懷袖怎麼會告訴他……

  她只摟著他脖子,略一咬嘴唇,忍了眼底泛出來的脆弱淚意,雖還是朦朧了一片,可到底沒掉淚,只彎唇笑:「二爺疼我……」

  他動作驟然一停,眼神幽暗地看著她,卻咬牙:「若叫你明日連床榻都下不來,你這面子往哪裡放去?非二爺不顧念著你,乃是你自己個兒作的。」

  顧懷袖心說我作我的,你做你的,廢話那麼多幹什麼。

  難得煽情了一把,他倒不解風情起來。

  可下一刻,顧懷袖便知道自己錯了,張廷玉雖不知女人善變該做何解,可他難得聽見顧懷袖這樣的嬌俏話,便忍不住微微一笑,點她耳廓:「二爺可疼你了。」

  壞透了。

  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顧懷袖想想,張廷玉這人著實不是良善之輩……

  她是不是就喜歡這人壞呢?

  一時也想不大明白,滿腦子都是些不健康的事情,理智早不知飛哪裡去了,顧懷袖就更考慮不出結果來。

  她想著這種時候的念頭,自己明日起來必定忘了,索性懶得繼續想。

  可腦子裡漸漸又冒出別的念頭……

  這會兒顧懷袖是又想笑又想哭,一時又被他弄得要死要活,死去活來也不知多少次,模模糊糊之間只想著什麼「二爺疼我」「二爺疼你」,等著白日裡回想起來定是羞死個人的。

  情到濃處,未可分解了。

  倒是張廷玉收了的紙條躺在他袖子裡,卻不知那些個算計他的,今夜是不是要吹夠冷風呢?

  一直等到完事兒,他才一五一十地說了,什麼東珠兒,給他當閨女還差不多,張廷玉想著也是覺得頗為好笑。

  顧懷袖這裡細細算著,卻是明白了,「你便沒接到別的東西?」

  「還是你聰明。」

  張廷玉果然將紙條遞給她,「看看。」

  拿過來一看,紙條上分明一句話:白樺林後老樹旁,候君晚至,東珠兒。

  顧懷袖冷笑一聲:「若不是她不要臉,那便是要坑你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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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歲月女人

  張廷玉原本沒想過他們割取鹿血也能找上自己,尤其是那個不知所謂的郡主東珠兒,最讓張廷玉完全摸不著頭緒。

  早上起身的時候,他只捏著那一張紙條看,似乎還有些斟酌不定。

  到底這件事要怎麼辦,還是有些難說。

  外頭指不定有什麼禍事……

  顧懷袖縮杯子裡,瞧著張廷玉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一想起昨晚真覺得腦子現在都還在發昏。

  「這個東珠兒郡主乃是科爾沁的格格破例封上來的,可見很得皇上的喜歡,若她真纏上來,只怕有得熬。」

  所以,最要緊的是,「最好在事情沒鬧大之前,把她的威脅給解決掉吧,夜長夢多。你的爛桃花,你自己解決。」

  張廷玉聽著便笑了,他走回榻前來,看她只有腦袋留在外頭,頓時失笑:「爛桃花……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到底我的爛桃花哪裡有你的多?」

  張廷玉不納妾,多少姑娘要扼腕?

  只可惜,她們都沒在張廷玉發跡之前遇上他,又或者說在他發跡之前還瞧不上他。

  顧懷袖越想越覺得,自己越走越高,日子卻是越來越回去,又或者說,還有什麼東西一直在原地踏步走。

  張廷玉姑娘緣好,顧懷袖這邊似乎也不差,還是個一直沒辦法解決的沈恙。

  她只抬眼望著他,不一會兒張廷玉便不說話了。

  誰也沒比誰好多少罷了,顧懷袖與他是抱成一團的,從最開始的一日一日走過來,漸漸到如今這樣自然的水乳交融,二十年實在難得。

  當初多少人以為張廷玉不納妾不過是鬧著玩兒,可時間能證明一切。

  顧懷袖微微地一笑,抬了手臂用手背撐著自己的額側,眼底透著的笑意說不出地溫和雅靜:「半斤八兩……」

  張廷玉只將她的手拉下來,給她塞進被窩裡:「天開始寒了,你還是躺著吧,左右今日也不可能有什麼事情,至於東珠兒郡主……」

  他一笑:「我自有法子。」

  左右是他惹出來的事情,他自個兒解決。

  現下,不比從前了。

  顧懷袖的確乏得很,見張廷玉收拾去了,索性又閉上眼睛睡。

  一直等到大中午,顧懷袖睡著睡著覺得整個地面床榻都在搖動起來了,耳朵邊都跟嗡鳴一樣,便知道那些爺又開始在附近的地方射獵,好覺是睡不成了。

  歎了一口氣,顧懷袖喚白露青黛來為自己穿衣,而後便道:「可有什麼人來找過我不成?」

  「還不曾有。」

  青黛將石青色的綹子給她打在腰上,垂下來的絲絛依舊透著江南氣韻。

  顧懷袖略略整理了一下袖口,心裡想著張廷玉跟東珠兒的事情。

  據說東珠兒乃是科爾沁的一顆明珠,這個名字老是讓顧懷袖想起很久之前的女真第一美女東哥來。

  東珠,原本南珠價更高,不過清朝更重東珠,反而使得人人對東珠趨之若鶩。

  東珠兒……

  這名字也有些耐人尋味。

  有時候,人的名字,冥冥之中預示了一個人的一聲,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顧懷袖想著,只先在帳中用了些吃食,這才出了賬。

  秋高氣爽,太陽也不小,這個時候天氣已經轉冷,不過日光這樣曬著,倒還有幾分夏日的餘力。

  顧懷袖被晃得眼花,只開了香扇,展開朝著頭頂一遮,便看見遠處有些夫人坐在帳下,隔著康熙他們那個地方遠遠的,也不知是不是說著今天打獵時候的趣事兒。

  剛走過去,便有宮女來跟顧懷袖稟道:「您可算是來了,上午來請您一次,外頭的姐姐們說您在困覺,便沒來擾,現下您的座兒還留著呢。」

  留著座兒?

  顧懷袖現在倒是一點也不害臊了,慢吞吞地走了過去,上面只坐著一些出身滿蒙八旗的低階宮妃,僅能稱個小主,像宜妃德妃這樣的一宮主位,最多只跟到熱河,更多的都是留在京城裡處理著後宮的事情。

  康熙認定自己克妻,所以一直沒有續娶皇后,更何況他與孝誠仁皇后伉儷情深,如今後位空懸也整合康熙的意思。

  顧懷袖上前便是斂衽一禮,那幾個宮嬪跟顧懷袖也不熟悉,頂多說過幾句話,只格外多看了她一眼,便叫她坐下了。

  因是隨行臣工的妻室,座位還要在皇子福晉與侍妾的後面。

  無巧不巧,顧懷袖竟然正好在年沉魚的斜後方。

  算算年沉魚已經入了雍親王府邸有快三年,變化自然不小,看上去也才是真正地像了年羹堯的妹妹。

  端了茶,顧懷袖慢慢地聽著她們說話,忽然便聽見年沉魚道:「怎麼今日沒見著郡主?」

  「昨兒郡主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大晚上要出去看星星看月亮,轉一轉便不知道哪裡去了,等了好久才回去,睡了一覺起來也不知是跟誰生氣,竟然連馬奶都沒喝一口。」

  說話的是康熙身邊的高嬪,小指上還扣著一枚護甲,輕輕地放下了茶蓋,就笑盈盈地將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了。

  「這會兒,郡主肯定在前面陪著皇上和王公大臣們呢。」

  忽然之間,就有幾道目光落在了顧懷袖的身上。

  顧懷袖只低頭看著茶碗,忽然想起了當初的朱江心,與今日的情形何其相似?

  只不過,朱江心那個時候是仰慕張廷玉英俊風流又瀟灑,皇帝也不是真心地要給朱江心指婚,只是利用。所以最後朱江心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偏偏現在多了個東珠兒郡主,這個跟純粹利用的朱江心不同,康熙是覺得東珠兒很好的。

  不過既然覺得東珠兒很好,其實也不用擔心康熙會胡亂指婚了。

  一個是科爾沁的姑娘,一個是漢臣,況且兩個人年歲差距也很大了。

  年歲……

  顧懷袖忽然瞥了一眼年沉魚,又想起了胤禛,不由得暗笑起來。

  雍親王老牛吃嫩草,似乎也挺得趣兒?

  眾人不知顧懷袖在想什麼,看她低著頭,更是摸不清深淺,索性只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沒想到,她們剛剛才談過了東珠兒郡主,沒一會兒便有一個紅衣少女快步走了過來,還在用帕子擦著自己的眼睛。

  顧懷袖並不認識東珠兒,不過聽見了旁邊人叫了一聲郡主,便立刻知道這肯定就是之前張廷玉口中說的那個了。

  郡主便是和碩格格,只有親王宗室之女能被這樣加封,東珠兒乃是蒙古科爾沁部最尊貴的姑娘,父親乃是科爾沁的首領,立下過赫赫戰功。並非任何一位蒙古格格都有這樣的殊榮,能被封為和碩格格,由此便可知道東珠兒的身份和地位了。

  可一向被稱為草原上的小太陽的姑娘,一進來便被人看出她臉上沒來得及擦乾的淚痕。

  八爺胤祀福晉郭絡羅氏出身高貴,在這裡坐著的人之中,就屬她最能耐,只拘著八爺幾乎連個侍妾都沒有。現在見著東珠兒進來,郭絡羅氏訝然道:「郡主這是怎麼了?」

  東珠兒只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低聲悶悶道:「沒怎麼……」

  眾人面面相覷起來,一時都安靜了。

  昨日都還好好的,跟著前面的皇子阿哥們鬧騰,哪裡想到現在竟然跑到她們這些女人們待的地方來了?

  郭絡羅氏別有用心地看了顧懷袖一眼,竟然道:「昨兒還聽見您跟阿哥們說話呢,八爺回來還跟我誇,說東珠兒郡主今年又美了幾分,您怎麼掉著金豆豆進來?可是惹了您不高興?您說出來,咱們幫你教訓她!」

  這就是京城裡出了名的「妒婦」,胤祀膝下子嗣單薄,在幾個阿哥之中是尤其可憐。

  當初因為郭絡羅氏勢力大,所以有了這樣的一門親事,胤祀也藉著郭絡羅氏的母家很快爬起來,甚至還跟宮中郭絡羅氏宜妃的兒子胤禟結為了一黨。這一們親事帶給胤祀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可同樣,帶給他的壞處也是難以磨滅的。

  比如,子嗣。

  郭絡羅氏至今無所出,還不允許胤祀納妾,到底八爺是在外面風光,裡子如何顧懷袖也不清楚。

  與郭絡羅氏差不多,顧懷袖也是京城之中出了名的「妒婦」,不過更多人喜歡叫她「刁婦」,張廷玉又不需要別的女人,自然就沒有什麼「妒」的說法。

  說起來,顧懷袖與八福晉郭絡羅氏還是有一些相似之處的。

  只是現在聽見八福晉說出這樣的話來,顧懷袖難免覺得有些無法忍受。

  她在早上張廷玉走的時候跟他說,讓他自己將事情解決掉,如今東珠兒原本應該在皇帝那邊伺候,現在卻哭著跑了回來,很難說不是張廷玉從中做了什麼手腳。不知道,這個東珠兒到底是不是已經被他給搞定……

  正想著呢,東珠兒已經開了口。

  從小到大就被人給捧著的姑娘,精通騎射,會放歌也會起舞,典型的開朗陽光的一個姑娘。

  她想過要嫁給英雄,至少要像是十四阿哥那樣,文武雙全,可沒想到偏偏見到了張廷玉。

  頭一回知道,文臣也能有那樣的膽魄。

  當年見著張廷玉,太子隨扈塞外,還沒有被廢過,便在宴席上為難他,當時皇上不在,只有太子最大,誰敢不聽太子的話?

  偏偏就有個張廷玉,太子讓人灌他酒,他巍然不動,喝是喝,只是不接人敬酒灌酒,言語溫然之間暗藏機鋒,讓人沒辦法反駁,頗有一種舌戰群雄的感覺,卻又不覺得粗魯霸道,人似春風拂面,一瞬間就讓東珠兒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儘管張廷玉早已經過了而立之年,沒有少年那種風華意氣,可看著便是沉穩踏實,讓人安定。

  東珠兒就這麼想一個大了自己有二十多歲的男人許多年,今年竟然又見到他了。

  昨日鹿血乃是忽然之間起來的念頭,看他最終無奈地喝了,東珠兒便生出幾分別樣的得意和羞澀來。

  當天晚上眾人離開的時候,忽然有個小太監來說張大人約她見,還給了張廷玉的親筆手書,瞧著字跡的確跟張廷玉一樣,東珠兒一向對自己的美貌很有信心,更何況張廷玉接了她端的鹿血,還不是有意思嗎?

  所以東珠兒根本沒有懷疑,裝模作樣地回了自己的屋裡收拾一番,便朝著白樺林那邊去。

  可沒想到,苦苦等候了一個多時辰,張廷玉還是沒有到。

  她只聽說張廷玉回了自己的帳中,頓時又悲痛起來,渾渾噩噩地回去生了一頓悶氣,連早飯都吃不下,想著今天見了張廷玉一定要問個清楚,沒料想竟然見他滿面春風得意似乎昨夜過得不錯。

  東珠兒生氣極了,剛才終於找了個空隙,自己叫了張廷玉出來,問他既然約了自己出來,為什麼又失約?

  張廷玉只笑,道一句「郡主自重」,接著拿出了小紙條來。

  這一看,東珠兒便知道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

  張廷玉這紙條上的也是東珠兒的筆跡,可很明顯,這根本就是模仿的,她立刻知道這是一個局。可又覺得張廷玉誤會了自己是個輕浮的姑娘,連忙跟他解釋,說自己也收到了張廷玉的信,一摸卻已經不見了,頓時是百口莫辯。

  那時候張廷玉還有事要辦,只說不多奉陪,便要走。

  東珠兒很急,便拉了他袖子一下,解釋自己沒有給他送信過。

  張廷玉只道:「我心知的郡主不是這等輕浮的人,您清楚地知道張某已經有了妻室,並且伉儷情深。在下的兒子,大的幾乎已經跟您差不多歲數,還有個小姑娘,卻跟您一樣可愛的。您只是一葉遮了目,暫時迷了眼,所以看上張某人這樣的糟老頭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才是。郡主的喜歡,張廷玉承受不起。您也該懂事了,該知道昨夜之局,若張某去了會是怎樣的狀況。」

  的確,張廷玉若是去了,那很可能就是他們被捉姦。

  更何況,那個時候的張廷玉都不一定敢保證自己能忍住。

  東珠兒只聽得淚水漣漣,張廷玉分明是在拒絕她。

  「你如今是名符其實的老先生,您的妻子定然已經人老珠黃,可我還青春年少,我想要陪伴著您,也傾慕著您……」東珠兒忍不住表白自己的心跡,甚至不惜放下自己高貴的身段,與一介糟糠相比,「我肯定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比她更能帶給您快樂……」

  張廷玉彷彿沒見過她這樣豪放的姑娘,聽見她說這話之後怔然了許久,終於還是抿唇笑著:「家有黃臉婆,可張某甘之如飴。郡主值得更好的,且守著您的一顆心,再贈給旁人吧。張某公務在身,恕不久留。」

  說完,張廷玉便走了。

  生平頭一次喜歡人,又頭一次被拒絕,東珠兒哪裡還能在康熙的面前待著?

  她只能來這裡了,還要遮遮掩掩。

  現下一想起剛才的事情,東珠兒便覺得委屈,擦著眼淚怎麼也擦不停,「為什麼他寧肯要他家裡的黃臉婆,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一句話說開,東珠兒立刻號啕大哭起來,傷心至極。

  不過……

  黃臉婆是個什麼鬼?

  年沉魚原本端莊慵懶地坐在椅子上,想著東珠兒是愛錯了人,可沒想到她竟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當年的悲慘遭遇瞬間從年沉魚腦海之中劃過,她幾乎噴出一口茶來,張二夫人黃臉婆……

  說實話,若換了旁人,三十七歲,的確是個黃臉婆了,可顧懷袖……

  眾人在東珠兒這一句話之後,齊齊看了顧懷袖一眼。

  顧懷袖心知張廷玉定然將這個姑娘給打擊慘了,一時竟然心疼起她來,乍一聽自己被稱為黃臉婆,也不氣惱。

  她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皮膚還挺細嫩,只有眼角有輕微的細紋,前陣還找孫連翹給自己尋變老的方子,只是一直沒找見,所以暫時擱下了。如今被人叫做黃臉婆,按著歲數來算,也是合適。

  想著,顧懷袖輕笑了一聲,卻慢慢接話道:「郡主不覺得,糟老頭子配黃臉婆,也是挺合適的嗎?」

  嚇!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又來了!

  張二夫人又來了!

  年沉魚手有些發抖,她看了看東珠兒,真覺得這姑娘五官帶著草原的獷野,雖然是另外一種味道,原本不好想必。可若是一塊和田玉的邊角料與水頭最好的翡翠相比,高下卻立判。

  說句老實話,東珠兒漂亮是漂亮,可連年沉魚都比不上。

  顧懷袖的美貌,其實並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減,相反,有的東西越是沉澱越是香醇。

  歲月留給女人的固然有白髮細紋乃至於暗淡滄桑,可同時留給人的還有骨子裡漸漸沉出來的氣韻。

  若說昔年顧懷袖的美是那種扎人的美,如今便像是一泓清泉,汨汨流淌之間便已沁人心脾,從外放到內斂,逐漸逼近真正的雍容華貴和一顆心的安靜,哪裡是尋常以容貌就能判定的?

  當初,年沉魚跟二哥說,她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超越顧懷袖,便是為此。

  年沉魚的年紀會長,越來越美。

  可相應地,顧懷袖的內在的東西也會隨著歲月而累積,當一個女人如山嶽滄海一樣帶著厚重廣博,一眼望不到底,看不到頂,即便滿頭白髮蒼蒼或是滿手皺紋,也永遠有一種讓人目光留戀的吸引力。

  就像是此刻,顧懷袖坐在這裡,所有人第一眼見到她,印象最深刻的已經不是那一張臉,而是她通身的氣質,散發出來的端莊與沉雅,靜靜地,安然的。

  年沉魚唇邊不自覺地帶了一分譏誚,江山何其大,美人何其多,東珠兒算是科爾沁第一的美女,可在這裡卻只能屈居第三。

  顧懷袖只慢慢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一點也不惱,更沒半分的火氣,平和至極。

  東珠兒淚眼濛濛地抬起頭來,見了顧懷袖卻是一怔。

  沒來得及問,顧懷袖已經回答了:「黃臉婆張顧氏見過郡主,給您問安了。」

  張顧氏……

  黃臉婆……

  張廷玉的夫人?

  東珠兒有些慌亂地起身,忙擦了臉,又有些怔忡地看著顧懷袖:「你就是張二夫人?」

  這裡氣氛已然微妙了起來,眾人都沒說話,郭絡羅氏摳緊了扶手,看著顧懷袖的眼神已然帶著不善了。

  只可惜,顧懷袖根本不在意。

  她朝著東珠兒一笑:「您可以這樣稱呼,不過黃臉婆似乎更親切一些。」

  這算是善意的笑容,對於完全無法威脅到自己存在的人,顧懷袖一向很和善。

  站在顧懷袖的面前,東珠兒頓時覺得自己那一點小心思無所遁形,可偏偏還感覺不到顧懷袖任何的惡意和忌憚,她只是用一種看長輩的目光看著她,寬和包容,反倒讓她生出無數的自慚形穢來。

  在見著顧懷袖的那一刻開始,東珠兒便在想,張廷玉與顧懷袖站在一起是怎樣的場面。

  她這才恍惚覺得,自己是個外來的闖入者。

  細想方才張廷玉抿唇與她說「黃臉婆」三字時的笑容,卻才會意。

  這一場所謂的女人之間的戰爭,其實從來就沒有開始過。

  因為東珠兒從來沒有成為過張二夫人的對手。

  她似乎終於清醒了,又慢慢坐下來,終於不再繼續哭了。

  年沉魚唇邊的譏誚更重,可忽然又覺得東珠兒著實可憐。

  她微微側目看顧懷袖,只見顧懷袖斂衽坐下,動作緩慢怡然,垂眸時候只覺得眉眼都讓人舒服。

  試問,哪個男人不喜歡女人低頭時候的溫柔?

  一舉一動都已經是風致至極,自然流暢。

  年沉魚想著,便想起了胤禛。

  二哥說,張二夫人是四爺的奴才,還是很不一樣的奴才。

  是誰的奴才都不一樣啊,哪裡能找得出第二個來?

  東珠兒也是自討苦吃罷了,張廷玉有嬌妻在懷,夫妻風風雨雨二十餘年,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忽然出現的小丫頭,就棄糟糠之妻而不顧?

  八阿哥的算計,原本只有落空的命。

  藥,哪裡比得過人之情呢?

  一場硝煙,根本沒燃氣,便已經結束。

  顧懷袖陪坐了少許,正準備告辭,便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喊:「張二公子也射中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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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三章 再廢太子

  張二公子……

  現在圍場之中從沒可能這樣稱呼張廷玉,只稱呼張廷玉為「老先生」或者是「大人」,「張二公子」喊的只能是張若靄。

  這小子最近跟著十四爺和火器營的人,一直在圍場裡面晃蕩,來熱河的路上就已經在跟著學火銃,至少跟著扣火繩發槍已經沒問題了,可現在這又是哪一出?

  顧懷袖是忽然不明白了,帳中的人也都覺得奇怪,索性走出去看。

  前面康熙帳殿之下已經圍了不少的人,看著前面侍衛將鹿給抬了回來,鹿頸附近血肉模糊的一片,顯然不是被弓箭所傷,而是火銃。

  她就說,靄哥兒怎麼也可能射中鹿?

  不過這才十多歲,未免風頭露得太早。

  顧懷袖過去的時候只遠遠看著,那邊的所有人都驚奇了起來,張廷玉只是看著張若靄端著火銃騎馬過來,到了御前便翻身下馬,「若靄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撫掌大笑:「好小子,果然是個好小子,趕緊起身吧,能用火銃射了鹿,也是本事。張廷玉,你兒子比你厲害多了!」

  張廷玉站在一旁,抿著嘴唇,眼底頗有些複雜地看著張若靄。

  張若靄起身,現在日頭底下站著,便有一種少年人的挺拔氣質浮出來,帶了幾分堅毅,與尋常的江南文人自然不一樣。

  他現在很高興,雖然知道得意不可忘形的道理,可唇角還是彎起來,嘴上謙遜道:「是十四爺教得好,若靄才學得好。」

  剛剛打馬過來的胤禎聽見這句話,便插口道:「好歹還算是知道記掛十四爺教你的本事,沒說這都是你自己學會的,我這也算是你半個先生了。」

  十四阿哥自己的騎射便很是厲害,乃是康熙親自教的,至於火銃更是眾位阿哥之中的一絕,年紀長的阿哥們頂多是會用,但是並不精於此道,滿蒙八旗喜歡的都是弓箭,對熱兵器卻不很熱衷。只有年輕的皇子們比較擅長,十三阿哥跟十四阿哥更是這麼多年輕皇子裡面最善於此道的,十四尤其出眾。

  康熙看了看張若靄,想到的卻是這個文武雙全的老十四。

  他教出來的學生,都能射中鹿,由此可見老十四的本事。

  人人都知道張若靄射中了鹿很厲害,也不得不佩服,當初京城裡人人說起來都要笑一聲的小胖子,如今竟然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儼然文武雙全好本事。可有心人注意到的,只是康熙看著十四阿哥那種欣慰的目光。

  這種目光,讓胤祀心底不舒服,自然也會讓胤禛忌憚。

  只是現在,誰也沒有說出口罷了。

  康熙跟張若靄說了幾句話,便瞧見已經站在了一旁的東珠兒,也看見了遠遠瞧著這邊的張二夫人。

  東珠兒本就能伴價來這裡看,這會兒直接走了過來,道:「誰射中鹿了呀?」

  「哈哈哈,是這個小子。」康熙大笑起來,只道,「我記得你當初說要跟老十四學火銃,怎麼也學不會,還差點炸了自己,看看人家這小子多本事?今年有十四了吧?比你本事得多。」

  東珠兒本有些渾渾噩噩,一聽見康熙這話便不樂意地瞪眼,然後扭頭瞪張若靄,頗為不善。

  「皇上又打趣兒東珠兒了,分明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能有多厲害?」

  「哎,郡主,這一頭鹿還真是張二公子打的,你可別胡說啊,這是爺的學生。」胤禎已經下馬,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見東珠兒一副對張若靄不屑的樣子,立刻有些護短起來。

  張廷玉依舊只站在一旁笑,一句話不說。

  張若靄回頭看見東珠兒,只見著她樣貌好,自帶著一股嬌俏,可是又透著股爽利,眼睛裡水盈盈的,眼圈還有些紅。

  憑什麼說不是自己射的鹿?

  張若靄懶得搭理她,索性不說話了。

  倒是東珠兒一見他這模樣,便憤怒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啊?也是看不起我嗎?」

  「……在下只是懶得說話。」

  張若靄忍不住為自己分辯了一句。

  這跟看不起東珠兒有什麼區別?

  簡直是沒話說了……

  這邊的王公大臣們都差點聽得笑倒,東珠兒郡主一向是個嘴皮子利索的,可沒想到遇到個跟張廷玉一樣難纏,並且最近一點也不喜歡跟人強辯的張若靄。

  現在的東珠兒還不知道這是張若靄的兒子,跟張若靄爭執了幾句,氣得直跺腳。

  張廷玉自然看見自己兒子那模樣頗為欠扁,眼看著東珠兒又要被氣哭,便道:「靄哥兒不許調皮,趕緊給郡主賠個不是。」

  此言一出,東珠兒便愣住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廷玉,手沒忍住指了一下張若靄,明顯是反應不過來:「這……他……我……他是張老先生的公子嗎?」

  事情開始朝著有意思的方向發展了,顧懷袖這邊只遠遠看了一會兒,便走了回來。

  這個東珠兒的心地還算是不壞,也由得他們去便好。

  年沉魚見她走了,竟然也跟了上來。

  「夫人不看了嗎?」

  「也就是一頭鹿罷了,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小孩子家家的鬥鬥嘴,太尋常了。」顧懷袖笑著,扶了自己頭上搖搖欲墜的青翡翠蘭簪一把,回看了年沉魚一眼,「你怎的也回來了?」

  方纔還見著四爺往這邊瞧了一眼,到底年沉魚還是雍親王府邸最得寵的。

  年沉魚微微地一笑,只道:「您不都說是沒什麼好看的了,我還看什麼勁兒,不如回去歇歇。

  眼見著是要起風,尋常還是少在外面晃著的好,京中跟這邊也是暗通消息的,年沉魚知道出事也就是在這幾天。

  京中沒有別人,只有太子一個人在,若是不出事才叫做奇怪了。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年沉魚低歎了一聲:「往常見著夫人只覺得刺眼,如今見了夫人卻能生出親近之心來,真不知道是您變了,還是我變了。」

  「是日子變了。」

  顧懷袖道微微笑著,而後道:「六祖《壇經》有雲,『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年沉魚知道四爺喜歡佛學坐禪,可沒想到顧懷袖竟然也是個隨口禪機的人。

  四爺說的那些話,尋常少有人能懂,都是那拉氏跟著四爺,也吃齋念佛,成日裡閒在府中。

  「夫人的意思是,其實是時間變了,所以沉魚的心也變了嗎?」

  「世間變幻無窮盡,你的心變了,我的心也老了。」

  她其實還是顧懷袖,小小的改變逐漸地累積,即便是心老了,一些真正的東西卻還存著,像是野心,還有別的什麼。

  同樣的,年沉魚也在變,所以今日才有這樣的對話。

  只是沒想到,年沉魚竟然瞧著她一笑,眼底帶著複雜:「不,您一點也沒老。」

  顧懷袖終於慢慢地笑出了聲來,她望著遠處山林,稀疏又帶著秋日的淒惶,不過日頭很好,天氣很暖和。

  她時常能感覺出,自己比一般人老得要慢……

  總有那麼一種奇怪的感覺縈繞在顧懷袖心間,可是她不敢對任何人說。

  如今年沉魚說的這句話,真是讓她又傷懷,又無奈。

  到底還是想起了張廷玉……

  顧懷袖看了看自己瑩白如玉的手掌,便道:「我確是沒怎麼老……可若能添一兩根白髮,不也挺有意思嗎?」

  「也只有您有這樣的膽氣與自信了。」

  年沉魚如今最在意的便是子嗣和美貌,到底四爺喜歡她,還是因為這一張臉,還有現在年羹堯的緣故,可若是換了以後呢?

  不是人人都像張廷玉,也不是人人都像顧懷袖。

  年沉魚想了想,便道:「近日天冷,要起風了,您記得多加兩件衣裳。」

  「多謝側福晉關懷了,那臣婦告退。」

  顧懷袖一禮,便朝著自己帳子裡去了,年沉魚站在原地,回頭看了一眼只在場邊上巍然坐著不動的胤禛,還有侍立於康熙身邊的張廷玉,又想起這朝野的局勢來,頭腦之中只是一團的亂麻。

  她只是聽見四爺說要起風了,所以才來對顧懷袖說。

  只是接下來的幾天,格外地風平浪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張若靄還是跟著十四爺學騎射和火銃,乃是皇帝親自給的面子,也沒人敢說三道四,唯有東珠兒郡主那一日在張若靄打了鹿之後覺得自己被十四阿哥給羞辱了,也再次跟著十四學火銃。這下倒是好,東珠兒跟張若靄不是冤家不聚頭,除了跟十四學火銃之外,兩個人一有空了就開始吵嘴,張若靄經常以不變應萬變,東珠兒屢次碰壁,急得不行。

  本來東珠兒郡主就是很討人開心的人,跟張若靄置氣的消息一傳到康熙這裡,真是讓王公大臣們笑掉了牙。

  現在東珠兒也將之前對著張廷玉夫妻的傷心事給忘記了,專跟張廷玉的兒子抬槓,樂此不疲。

  反正原來怎麼也學不會火銃的東珠兒,這一次竟然在小半個月之內就能夠拿著火銃圍獵,本事可大得很。

  十四阿哥卻是奇怪了,往日裡怎麼教都不會,頭一次還嚷嚷著「什麼破玩意兒」,第二天一早來學的時候竟然就會了,著實令人稱奇。

  張若靄倒是淡定了起來,只有在射中獵物的時候會開心不少。

  東珠兒跟他打聽他爹的事情,還有張若靄他娘,居心未免不良,張若靄只挑著告訴她,免得她整日纏著自己。

  這倒是好了,現在東珠兒完全沒搭理張廷玉了,只喜歡從張若靄這裡聽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事情,漸漸倒是傳出一些奇怪的話來。

  顧懷袖聽見旁人傳言的時候,差點一口茶給噴出來,事情發展未免也太快了吧?

  算算東珠兒只大張若靄三四歲,一樣的孩子心性,不過……

  「方纔進來聽見宮人說什麼天造一對地設一雙,奴婢才是嚇住了……」青黛絮絮說著,歎了口氣,給顧懷袖梳著頭髮,「今日過來,又聽人說東珠兒郡主跟二公子出去了。」

  這倒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東珠兒是蒙古格格,他們家是漢人,滿漢不通婚,除非康熙特准下令,要麼就要抬旗。

  顧懷袖摸了摸手裡的淺紫色耳墜,眉頭擰起來,要抬旗早抬了,何必等到張廷玉這裡,張英那一輩沒有,張廷玉這一輩也不會有。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靄哥兒不是任性胡為的人。二爺心裡也有數,用不著我操心。」

  話是這麼說,可顧懷袖還是忍不住關注了起來,終於有一日晚上,顧懷袖問了張廷玉這件事,沒料想張廷玉道:「今兒皇上也跟我說了這件事……」

  算算張若靄不算是小了,他爹二十才娶妻,張若靄應該不會這麼晚。

  「皇上怎麼說?」

  「也沒明說,只是提最近東珠兒郡主跟靄哥兒走得近……」張廷玉似乎也在斟酌,「我原猜著,東珠兒郡主是準備給十四皇子的……」

  這話簡直嚇住顧懷袖了,她一下坐起來看他:「此話當真?」

  張廷玉手肘朝著枕頭上一支,只這麼撐著頭看她,閒閒地,「騙你幹什麼?我兒子在跟皇帝的兒子搶女人……」

  事情好奇怪。

  前段時間是東珠兒中意了張廷玉,現在旁人想想,張廷玉一個老先生有什麼好看的?還是張廷玉的兒子好啊,玉樹臨風有本事,只可惜是個漢人。可到底人家郡主瞧得上眼,轉眼就跟張若靄說到一起去了。

  細細想想,這一對兒也算是蠻有意思,微妙得顧懷袖不知做何表情了。

  「……我怎覺得,禍事要來呢?」

  顧懷袖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子,又被張廷玉拉下來睡。

  「有些事情,不是咱們能控制的。十四皇子對東珠兒未必有那個心,可皇帝的意思誰能忤逆?於他們而言,睡哪個女人不是睡,要緊的是女人背後……」

  全看母家勢力如何,科爾沁的女人在大清後宮,想來有不一樣的地位。

  這些事情想得人心煩,顧懷袖索性不想了。

  天意難測,康熙要做什麼,誰知道?

  強壓下心底的不安,顧懷袖還是閉上了眼睛。

  時間跨過八月,便走得更快了,眼見著今年木蘭秋獮將結束,京城裡的消息也終於到了。

  太子在京中的種種形狀,悉數匯至康熙手底下,鞭笞王公大臣,在宮中作威作福,豢養面首與宮女玩樂,堪稱無法無天……

  他的好兒子啊……

  接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康熙竟然無比平靜。

  他下令拔營回熱河,東珠兒也得了特准,跟著一起過熱河回京城。

  半道上還有消息一直朝著上面遞,經由張廷玉這裡再次到了康熙的跟前,康熙一一地看了,這一回是詔令議事群臣跪在殿外,因為群臣進諫要太子約束自己的言行,可胤礽怎麼肯聽?越發變本加厲,康熙不在他就是最大的,更何況很快他就能成為皇帝?

  剛剛到了熱河,康熙就小病了一場,侍疾都有諸位阿哥在側,倒是也沒折騰多久。

  不過這一日,張廷玉又接了一份奏報,他瞧見外面密封著的牛皮,想了想,還是在這個時候進了康熙的寢殿:「皇上,京城那邊來消息了……」

  康熙現在手肘僵硬,眼睛渾濁,人在病中還未痊癒,便道:「你念吧。」

  後面三德子立刻給張廷玉佈置桌案,按著往常的規矩,張廷玉念完之後,皇帝就會有批復,需要紙筆記下來。張廷玉接了案上裁紙刀,拆封將密折取出,只掃了一眼,卻沒念。

  康熙知道那是京城來的密折,只道:「念。」

  「八月廿三,太子與常在李佳氏花園秘會;八月廿三晚,與鑲白旗副都統於一閣中密語良久,不知其所言;八月廿四,於無人之時……坐乾清宮寶座,命心腹叩拜之。」

  寥寥幾句話,堪稱是觸目驚心。

  張廷玉看向了康熙,康熙大笑了三聲,「好,好,好!好得很!」

  好得很啊……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此事的刺激,康熙竟然忽然暈厥了過去,三德子立刻叫了太醫來,還是孫之鼎。

  後面有一作醫女打扮的孫連翹,因著康熙最信任孫之鼎,所以格外恩待,孫之鼎年紀老邁,也需要一個人來幫著自己,便挑了自己已經出嫁的女兒,這回伴駕,伺候著皇上身體。

  張廷玉將密折放下,三德子過來收攏,之後張廷玉才離開。

  康熙的病並沒有拖多久,興許是孫之鼎醫術精湛,也或許是康熙終於想明白了,三日之後便是吉日,出發回京。

  在自熱河回京的途中,康熙再次一道聖旨,廢了太子。

  皇帝什麼都能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排在前面的永遠是「君」啊。

  若僅有之前的納西的實情還好,可乾清宮皇帝龍椅,豈是現在的太子能坐的?

  一件一件事累計起來,事不過三,太子終於再次倒了。

  聖旨還是張廷玉擬的,洋洋灑灑一大篇,康熙說時候已經不像是一廢太子時候那樣痛心疾首了,他像是一個即將進棺材的老人,用餘力將自己曾經最喜歡的兒子送入不歸路。

  太子竟然與禁衛軍等首領勾結,更有太子之心腹黨羽托合齊與諸位官員在府邸會飲,要擁戴太子上位。

  可沒想到,康熙這本來就是一個局,宮中有異心者在康熙抵京之日便已經被剿滅一空,宮嬪處死,太子收入宗人府,不得再居毓慶宮。

  太子復立復廢,中間僅有四年,屬於胤礽的輝煌早已經在四十七年時候便消失殆盡,而後的四年不過是垂死掙扎,困獸猶斗;而留給胤礽最後的這些時間,便只有苟延殘喘了。

  狂疾未癒,多好的借口?

  太子再廢,其黨羽立刻被朝中其餘派別的大臣參劾,一時之間牽連無數,大半個朝野都牽涉其中,殺伐甚重。

  轉眼又逼近了五十一年的年底,康熙終於下旨,著張廷玉去宗人府提胤礽,遷住鹹安宮,無事不得面上,請安折子也不必上。

  同時,康熙也下了另一道諭旨,將科爾沁達爾漢親王的女兒和碩格格,賜給十四皇子為側福晉,擇吉日完婚。

  張廷玉聽了便退下,一路往鹹安宮而去,對太子宣讀了皇帝的恩德,太子淪為階下囚,卻還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胤礽是一臉冷笑地看著張廷玉:「四年之前我被廢,便是你從中作梗,今次我再被廢,必定有你從中慫恿皇阿瑪!」

  「太子度測,卻是血口噴人了。」張廷玉面不改色地站著,「微臣對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鑒,也唯有皇上能使臣忠心。」

  言下之意是,他張廷玉只效忠於皇帝,你太子算個什麼東西?

  到底張廷玉是忠還是奸,只有他自己清楚。

  聖旨遞下去,張廷玉不想再跟胤礽說什麼話,對於天潢貴胄而言,這下場已經足夠淒慘了。他正想要走,沒料想胤礽竟然又叫住了他:「昔年你大哥效忠於我,沒料想他的二弟竟然是這樣一個陰險小人!」

  「……」

  聞言,張廷玉終於站住了,他一擺手,叫旁邊的人先走,卻回轉身來看著胤礽。

  如今的胤礽眼底帶著紅,不甘心至極,可又是滿臉的嘲諷。

  他當了太久的太子,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走到了如今的這一步……

  他想要抓住救命稻草,所以他靠了過來,看著張廷玉,眼底忽然帶了華光:「張廷玉,我當初許給你大哥榮華富貴,也可許給你榮華富貴,我胤礽能復立一次,就還會有第二次,識時務者為俊傑……」

  「像我大哥一樣,被您的人,用毒箭刺殺嗎?」

  張廷玉就這麼微微地笑了一下,聲音平緩甚至柔和,沉鬱至極。

  胤礽忽然像是見了鬼一樣,一瞬間退了回去,甚至跌坐在了地上,駭然道:「 你從哪裡知道的?!」

  一直以為這件事張家人根本不知道,尤其是他當年假惺惺地去祭拜過張廷瓚,當時張家上上下下對自己畢恭畢敬,根本不像是知道一點事,尤其是張英,若是他們早就知道,怎麼能忍到如今?

  胤礽還沒反應過來,他忽然心底發冷。

  張廷玉這模樣,分明是肯定無比,也就是說……

  他被廢,定然由著張家人復仇在內。

  張廷玉只緩緩對胤礽道:「您是天潢貴胄,天之驕子,既然您認為復立復廢之後,還會又復廢復立,那微臣……拭目以待。」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

  即便是告訴胤礽,他被廢有張廷玉出的大力,他的黨羽被剿滅,翰林院這邊的清流更是齊齊彈劾,即便是復立,胤礽還有幾個人能用呢?

  更何況,還有能有復立嗎?

  張廷玉還在皇帝身邊呢……胤礽即便知道是有人報復他,也不敢說出去,張廷瓚之事一旦抖落出來,康熙的面子沒地方放,太子也永遠不會有復立的機會了。聯合當年索額圖殘害朝中大臣,還是太子所為,這樣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康熙如何能忍?

  所以,太子不說,張廷玉不說。

  至於復立?

  春秋大夢一場罷了。

  在胤礽駭然夾雜著惡毒的眼神之中,張廷玉只慢慢地走了出去。

  回宮復過命,張廷玉便出宮回府。

  顧懷袖在家裡已經知道了東珠兒賜婚給十四阿哥的事情,眉頭鎖著一直沒放開,「太子事情一了,卻不知朝野還要怎樣變動……那些倒都是次要,靄哥兒的事情……」

  「又有什麼辦法?」

  張廷玉往暖烘烘的炕上一坐,官服搭在兩腿邊,只望著前面的珠簾。

  「孩子總歸是要長大的……」

  話還沒說完,阿德那邊便叫人遞了一封折子進來,張廷玉叫白露接了過來,自己展開一看,卻是良久沒有動作。

  「怎麼了?」

  顧懷袖看他臉色似乎不好,有些困惑。

  張廷玉緩緩合上折子,只道:「東珠兒郡主……自戕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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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3 23:28: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四章 誰冷酷

  才說了要給聖旨,人立刻就沒了,讓人怎麼想?

  張廷玉也忽然有些摸不準,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自戕……

  時機太巧合,又在剛剛廢太子這個敏感的時期,這種事情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顧懷袖望著他,他則將手中的折子壓在桌案上:「還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折子上說是自戕,應該已經是查過的,皇上無旨我不進宮。只是若靄那邊……」

  在塞外兩個月,張若靄跟東珠兒一起同十四阿哥學用火銃,就算是沒有旁人流言蜚語之中的感情,至少也算是認識,現在東珠兒忽然之間出事……

  張廷玉道:「這件事你別操心,我去跟靄哥兒說,先問個清楚。」

  聽他說完,顧懷袖卻道:「你叫靄哥兒過來便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你一個女人家,靄哥兒不一定願意對你說。」

  張廷玉難得地笑了一聲,手一指後頭屏風,顧懷袖無言,也知道父子與母子之間談的話不一樣,有的時候張廷玉要更合適一些。

  她並沒有多言語,便直接朝著後面走去。

  張廷玉坐在屋裡,讓人去叫張若靄。

  剛剛從塞外回來不久,張若靄並沒有顯出對外面有什麼太多的留戀,反而因為從小見過的事情不少,所以頗能隨遇而安,再被叫過來之前,他一直在府中看書。

  「孩兒給父親問安,怎麼沒見……」

  「爺兒倆說說話吧。」張廷玉截斷了他的話,便叫他過來坐。

  張若靄有些奇怪,只覺得今日父親的神情與尋常時候不一樣。

  他隱約覺得不大對勁,看著張廷玉,等他說話。

  桌上就放著方纔的那一張折子,張廷玉於是遞給張若靄,示意他打開看。

  這折子只是普通的折子,可張若靄伸出手去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今天父親找他來,應該不是說什麼學業。

  只拿了折子,輕輕翻開,張若靄在看清上面幾行字的瞬間,一下站了起來,看著他父親。

  那一刻,張廷玉看見了自己兒子的表情,錯愕,震駭,不敢甚至是不願意相信,他似乎還帶著少年的懵懂,不知情為何物。或許他心底並不是對東珠兒毫無感覺,可幸好……

  張廷玉見著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們都只是懵懂之中,並沒有什麼海誓山盟。

  他只道:「你同郡主,可曾有過男女之情?」

  作為父親,張廷玉這話問得著實很直白。

  也可以說,他說的話太過尖銳,對很少想這方面事情的張若靄來說,似乎還太早,又或者說,張若靄自己沒有這樣的意識。他只是平日裡跟東珠兒走得很近,到底東珠兒是個什麼意思,不僅東珠兒自己不明白,就是張若靄也不明白。

  可好歹也是一起玩過兩個月的玩伴,現在竟然以「自戕」兩個字作為了結,未免也……

  「不……不可能……父親,不可能,您是在警告兒子,不要跟蒙古親扯在一起,所以騙了兒子吧?」

  張若靄試圖笑一笑,他捏著折子,翻開又合上,合上又翻開,其實僅僅是想以這樣的動作來緩解內心之中的壓抑。

  不可能的。

  她是科爾沁最尊貴的格格,怎麼可能……

  更重要的是,張若靄不覺得東珠兒會自戕,即便是賜婚給十四阿哥也不可能自戕。

  依著東珠兒的性子,就算是不願意嫁人,也定然是要將這件事往大了鬧,絕不可能自我了結……

  張若靄手指掐得很緊,他年紀還不算大,卻跟東珠兒同在一個情竇初開的年紀。

  宮裡遞出來給張廷玉的消息,必然不假,絕無作假的可能,所以現在張廷玉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的兒子,看他帶著幾分痛苦與掙扎,那種尚還迷茫的感情。細細想來,張廷玉自己好像沒有過這樣的時期,他的少年只是在一片死水一般的平靜之中過去的。

  「你喜歡她嗎?」

  「我……」

  張若靄無言以對,更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回答。

  他甚至不知道張廷玉為什麼要這樣問。

  張廷玉端著茶,手都沒動一下,還是問:「告訴我,你對她有意思嗎?爺倆說話,不必遮遮掩掩。」

  「父親,她絕不會自戕……」

  張若靄像在意的還是東珠兒的時期,他看著張廷玉,又說了一遍:「父親,她不會……」

  「她死了。」張廷玉很平靜地提醒張若靄。

  那一瞬間,張若靄終於有些受不了,他開始變得焦躁而且瀕臨崩潰。

  「沒有,父親你在騙我。」

  「……」

  張廷玉沒有騙他,垂眼,撥了撥茶碗裡的茶沫,「你不小了,在塞外的時候便對你說過,每件事都要考慮清楚。你說東珠兒不可能自戕,我並不清楚,也不瞭解東珠兒。你與東珠兒走到哪一步,父親也不想管,那是你的事。從你走的每一步,到你喜歡上的每個女人,還有你將來所成就的每一件事,每一件都是你的,是你需要慎重考慮著的,東珠兒的事情,我不再多問。你先回去吧……明日,我再找你說。」

  「父親……東珠兒不會自戕……她不會,她說過只要她不想嫁,誰也不能強迫的。」

  張若靄像是沒有聽進去,他有那麼一瞬間的軟弱被張廷玉給看穿。

  而隨後,張廷玉卻像是沒看見一樣,依舊道:「你先回去吧。」

  張若靄捏著折子走了,人都有些恍惚。

  過了許久,顧懷袖從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她眼簾低垂,卻歎了口氣……

  張若靄也是個坎坷的。

  張廷玉知道她在想什麼,只將她拉了過來坐下:「靄哥兒與東珠兒,約莫都還是孩子……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過這件事的確有蹊蹺。」

  張若靄說,東珠兒不會自戕。

  不會自戕的人,如今卻已經沒了,還能說明什麼?

  若不是自戕,便是他人加害。

  事情到底怎樣,現在還沒個定論,正在廢太子後的多事之秋,張廷玉一點也不希望出什麼亂子,更不希望這件事跟自己、跟靄哥兒扯上什麼關係。

  他一直都在府裡等著旨意入宮,沒想到黃昏時候,旨意真的下來了,宣張廷玉入宮,候職養心殿。

  進去的時候,雍親王與十四貝子都跪在殿中,地上摔著碎瓷片,應該是康熙摔了什麼東西。

  胤禛的額頭上帶著傷,十四阿哥只垂首跪著,如今康熙氣喘吁吁地坐在寶座上,聽三德子說張廷玉候著了,便道:「張廷玉擬旨,雍親王胤禛,行為不檢,難於自律,豈不知狂疾自胤礽而傳以至其身乎?性情多疑,善詭辯而毫無兄弟手足之情,禁足府中一月不得出,罰俸一年,讓他滾!」

  聽見這話,胤禎忙跪著上前兩步:「皇阿瑪,四哥他——」

  「你閉嘴!」

  康熙猛然一喝,讓胤禎剩下的話全卡在了喉嚨裡。

  而胤禛,並沒有多說一句,想必在張廷玉來之前,這裡已經爆發過一場爭執了。

  他只朝著寶座叩了個頭:「兒臣……領旨謝恩。」

  雍親王,這一位昔日追隨著太子的人,如今不知是被遷怒,還是……

  說胤禛行為不檢,難於自律,此言似乎也太荒謬。

  張廷玉按著康熙的意思寫了奏折,又納入起居注之中,看康熙將胤禛與胤禎兄弟都趕走了,這才擱了筆,「皇上,旨意……」

  「交李德全宣讀於雍親王府。」

  心情不好的時候,康熙便叫「李德全」,三德子這裡一聽,整個人都是一激靈,顫顫地接了聖旨去宣讀。

  雍親王府今年也別想過個好年了……

  康熙也沒跟張廷玉說別的,只讓張廷玉來陪自己下棋,並且談論詩詞,似乎根本不想去想別的事情。

  掌燈時候,三德子回來了,說已經宣旨,康熙便讓張廷玉走了,他自己則往後宮去。

  張廷玉被三德子親自打著燈籠送出來,半路上張廷玉才有機會問:「雍親王一向穩重,今兒怎麼……」

  是個人知道這件事都要問,張廷玉能在皇上面前忍那麼久,可見也是個厲害人。

  三德子歎了口氣,只道:「今兒郡主自戕了……宮人說見著雍親王對郡主……唉,誰又知道呢?今日宮中德妃娘娘過生辰,阿哥們難免多喝幾杯,興許是喝多了,所以有點子亂吧。」

  酒後亂性,所以胤禛對東珠兒?

  ……完全是張廷玉沒想到的發展。

  張廷玉想著方才跪在地上的十四爺,又覺得這件事著實有些內情。

  他不再多問,出了宮回府,與顧懷袖一說,顧懷袖卻是心底驚濤駭浪。

  四爺若是一月不出府,外頭的亂子可就大了。

  這會兒又是過年,還不知道雍親王府是個怎樣的情況。

  四十八年時候,胤禛成了鑲白旗的旗主,他門下的年羹堯也被授了四川巡撫,同時年家滿門抬入漢軍鑲黃旗,今年年羹堯還沒到回京述職的時候……今日在京城之中,四爺手底下堪用的人也著實不多。

  「你說……是四爺,酒後亂性,要輕薄東珠兒郡主,所以郡主才自戕?」

  「三德子言下之意,便是如此。是真是假還不知,至少在皇上的眼底,就是這樣。」

  張廷玉說著,便看顧懷袖在屋裡踱步。

  「大過年的,你何必去想著四爺?他總歸是天潢貴胄,太子遷居鹹安宮,也都是好吃好喝的圈禁著,反正四爺也是死不了……」

  不過就是禁足而已,康熙還有幾個兒子沒禁足過?

  當初十四阿哥都差點被康熙拔刀砍了,再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稀奇。

  顧懷袖道:「四爺今日出了事,想必八爺那邊要開始發難了,趁此機會將四爺倒了也未可知……你跟八爺都算是有深仇大恨了,四爺這邊還能勉強敷衍得過去,萬歲爺也終究是靠不住的。」

  「如今說四爺八爺十四爺,又有哪個靠得住?等他們成了皇上,還不都是君君臣臣……」張廷玉看得挺明白,他微微地笑著,卻埋頭寫請安折子,眼看著就過年了,先寫個吉祥話,「十四阿哥也是八爺黨出來的,八爺不行了,他卻竄了起來,一則八爺黨需要一個人來撐著,二則……十四爺不像是沒有野心。」

  端看塞外時候的種種端倪,便可推測出一二。

  皇族的爺們,哪個是省油的燈?

  張廷玉知道的道理,顧懷袖哪兒能不知道?

  「今日分明是德妃娘娘德生辰,四爺此人一向謹慎,飲酒過多更不可能,又是太子剛剛被廢的時候,做出這樣的事情……定然不可能。只是萬歲爺也不是聽信旁人一面之詞的人,想必是真的出了什麼事,甚或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才動了大怒……東珠兒自戕,焉知是自戕還是『他』戕?我是不信四爺會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那是他兄弟未來的側福晉,即便再不和……」

  也斷然沒有這樣自毀長城的做法。

  顧懷袖有些煩躁起來,連茶盞都有些端不穩:「四爺倒霉,十四爺也娶不到科爾沁的郡主,可算是一箭雙鵰,可這件事本身對八爺黨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益處,若是八爺所為……」

  八爺的可能性最大,只是……

  到底是為了什麼?

  眼看著顧懷袖的推斷走入死角,張廷玉只笑:「為何一定要拘泥於主動算計,而不想想這根本只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若是偶然,一切便解釋得通了。」

  「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顧懷袖忽然回頭看他。

  張廷玉將最後一捺給拉到合適的位置上,既不顯得鋒芒太露,也不顯得太過圓潤,有稜有角,正好。

  「只是想了那麼一點罷了,這件事,還要四爺自己才清楚。即便他是清白,又怎麼會剛好跟東珠兒郡主的事情湊到一起?既然能牽扯到他,他便不是絕對清白……皇家有幾個清白的?」

  言語之間,是帶了幾分幸災樂禍,和頗為看不起了。

  顧懷袖是又好氣又好笑,卻道:「你自管辦你的差,四爺這邊的事情終究與你無關。」

  她是不想張廷玉牽連進來,張廷玉似乎也清楚,更不插手她在四爺那邊的事情。

  年末,張府這邊總算是熱鬧地過了一回,只是張若靄那一天之後來找過張廷玉以後,似乎就沉默了許多。往常讀聖賢書也知道父親的世界不簡單,可當活生生的人命官司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皇宮朝堂的世界,就這樣張牙舞爪地朝著他露出了猙獰的冰山一角。

  鮮活的人命,草原上美麗的姑娘,說沒就沒了,除了歸葬之外,對四爺也不過只有那樣的懲罰。

  事情真相如何已經不得而知,父親似乎也不清楚。

  張若靄聽他父親說,興許他娘知道,可他娘不一定告訴他。

  一直在正月廿三的時候,顧懷袖都是不知道的。

  還沒過年,朝廷裡就有人開始彈劾四爺手底下的人了,連著好幾天,一個接著一個,四爺不得出府,王公大臣們更不許去見,外頭的事情是真的已經顧不上了。

  若在這種關鍵時刻倒下去,誰知道是什麼情況?

  八爺黨或者十四爺哪個上位,對顧懷袖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

  她已經是四爺的奴才了,繼續跟下去,下場興許不知,可總比當三姓家奴來得好。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選擇。

  顧懷袖整理了最近被彈劾的名單,叫人去齊雲齋送了信,京中堪用的胤禛心腹,以隆科多為首,外面還有田文鏡跟年羹堯,其餘大小官員名冊,倒有大半在顧懷袖手中。

  八爺黨敢彈劾,勢必是手裡握了一條線,知道這裡面有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

  顧懷袖將這些被彈劾人的名字給圈出來,卻發現這些人多是四爺門下的滿人,都是明面上的棋。

  畢竟四爺四十八年的時候便成了旗主,統領鑲白旗,鑲白旗下每個人都是他門下的奴才,年羹堯便是四爺門下的奴才,只是因為年沉魚成了雍親王側福晉,這才抬旗入了漢軍鑲紅旗。

  這些被彈劾的人,有京城的,也有地方的,都是眾所周知的四爺門下奴才,一看便知。

  好在彈劾的人都不是水面下的暗棋,顧懷袖略微放心了一些,知道四爺那邊肯定也在部署,可到底沒有他們外面的人行事方便。

  她掐了一條線出來,分析著這裡面每個官員的利害關係,又將其餘的十多個大小官員的名字給掐了出來,重新整理了一份名單。

  正月十三上午,顧懷袖借口裁衣裳出去了,後院裡等著的便是如今理藩院隆科多。

  隆科多見著了顧懷袖,還是有一種不敢相信的感覺。

  早年顧懷袖這刁婦痛打他小妾李四兒,只把李四兒嚇得魂飛魄散,真要是論起來,仇怨還大著呢。

  真要論起來,顧懷袖給四爺辦事的資歷還老得多,隆科多這會兒只能跟她見禮:「張二夫人今日來是……」

  「這大概是八爺那邊手裡握著的人,你讓四爺手底下這一批屬於清流的案子,明日早朝參劾了他們……」

  顧懷袖只將名冊往石桌上面一放,把赤筆圈起來的幾個名字給隆科多看,又翻了後面四爺幾步暗棋的名字,她看著隆科多,見隆科多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便道:「怎麼了?」

  怎麼了?

  隆科多才是無語了。

  夫人您誰啊?

  到底誰才是四爺的心腹?

  隆科多跟顧懷袖有仇,這會兒頗看不慣她,只道:「這些事情四爺同意嗎?」

  「既然你擔心四爺不同意,不如你去雍親王府問問?」顧懷袖似笑非笑。

  隆科多噎住,現在誰敢接近雍親王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最近四爺的日子不好過,要到了下旬才能解除禁足,更何況到底後面康熙怎麼想還不清楚。現在去問,無疑是送死,隆科多沒那麼傻。

  「可是讓四爺的人參劾四爺的人,你這又是什麼意思?這些人……」

  「這些人都跟前幾天被參劾的人是一條線的,寧殺錯不放過,你只管把他們都參劾掉。被挑中參劾他們的官員,都是一些清流,平時看上去誰也不靠的。而且我也安排了人參劾八爺的人,與其讓人自斷臂膀,不如你們自己來斷了。另外參劾這些人的人之中,有一部分是明面上四爺的門人,好歹能為四爺搏回些名聲來……」

  康熙那邊的意見還是很要緊的,不能就這樣放著。

  如果胤禛這邊的人給康熙的印象都是貪官污吏,往後還能有什麼好?

  水至清則無魚,胤禛恨人貪污,可不能不讓手下人撈錢,不然誰給他辦事?同時這些人的把柄也都攥在他手裡,一箭雙鵰罷了。

  「你聽明白了?」

  「你剛才說……寧殺錯,不放過?」

  隆科多瞇了眼,回想起方才顧懷袖表情都沒動一下說出這句話來,只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這女人似乎還挺毒?

  毒。

  自然是毒的。

  顧懷袖埋頭點著其中幾個名字,道:「咱們參劾的人不能完全跟八爺的重疊,這些人一則是分辨不出來到底是不是已經被人握住了把柄,另一則畢竟也要推出去幾個擋箭牌……大家一起參劾,熱鬧一些,也就不知道是誰在攪混水了。這樣看上去,一半是四爺門下清流不少,一半是有人處心積慮要害四爺。」

  說到這裡,她又頓了一下:「四爺給我的名單之中並沒有八爺那邊的暗線,若是你手裡有的話,這會兒能用上幾個可以試試。用八爺明面上的人參劾四爺明面上的人,過一陣再將暗線擦掉。」

  她用了「擦掉」這個詞。

  這一回,隆科多總算是聽明白了,可是想想這些細密的佈置,能在四爺的人頻頻被參劾的時候想出這樣一招以退為進的法子,還能引發朝堂上暫時的混亂。怕是混亂還沒平息,四爺就回來了,那個時候再由四爺出面料理這些事情,總歸是輕而易舉。

  他們下面人能做的就到這個程度,顧懷袖運用棋子的狠心也就在這裡。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顧懷袖能把這真正當做一盤棋走,不管這些人是不是忠心追隨四爺,只要她用得上的,就要用上,該犧牲的就犧牲掉。

  太理智太冷酷了。

  過了許久,隆科多才道:「八爺那邊的暗線,我手裡有,剩下的事情由我安排,不過若是四爺出來,要追問起來……」

  「功勞是我的,過錯也是我的,沒你的事兒,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吧。」

  顧懷袖笑了一聲,不過眉宇之間的謹慎和憂慮並沒有散去。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也是獲利最大的法子。

  她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想著三天之後四爺出來會是什麼情況……

  「對了,八爺那邊……我們便沒有他們的人的把柄嗎?我看這一次參劾的大多都是江南的官員,那邊本來就是八爺的地盤,這回四爺的人倒的倒,藏的藏,怕是不能剩下多少了。咱們倒霉了,自然還要拉著八爺的人倒霉……」

  隆科多道:「這個也有,不過能用的不多。」

  說著,他掏出一本厚折子來,一拉開上面全是名字。

  顧懷袖一見便驚了一下,四爺在江南的人怎麼一下多了這麼多?

  她接了過去看,每個人的後面都記著一些東西,後面還記了一筆奇怪的小賬,似乎是銀錢支出。只這一筆,顧懷袖便道:「是沈恙的?」

  「你怎知道?」

  這些名單就是沈恙投靠四爺的時候交上來的,根據賬本,拿住那些人的把柄,再大肆拉攏,沒有不成功的說法。

  可……

  顧懷袖竟然一眼看出來了?

  顧懷袖當然知道了,她看了沈恙每年偽裝羅玄聞送上來的那麼多賬冊,對這人記賬的習慣真可謂是一清二楚瞭如指掌。

  沈恙寫「玖」字的時候,末尾的一筆時常會拉很長,即便是模仿旁人的筆跡,也改不了這個習慣。

  而且還有記賬的細節,比如賬目從哪個位置開始寫,如果有人名,更小的字靠在賬目的哪個位置……尋常人注意不到這些,顧懷袖是看多了才慢慢發現。今天一看這個名冊和後面記的小賬,顧懷袖便知道這是沈恙遞上來的。

  她道:「揚州蘇州的知府,江寧織造曹家……」

  「這些都是埋了很久的線,你不能用。」隆科多一聽就皺了眉,「這些人若是折了,一時半會兒補不起來,要用只能用咱們沒用熟的,或者剛剛拿住把柄的。四爺的人參劾他們,弄不乾淨,一時被他們的黨羽知道了,也是麻煩。」

  「你這樣畏手畏腳,又做什麼大事?」

  顧懷袖冷笑一聲,對隆科多原本就沒有好感,現在更沒好感了。

  隆科多才是冤枉,「這些都是四爺的心血,哪兒能給你這樣的婆娘敗家?」

  話一出口,隆科多就立刻閉上了,接著果然瞧見顧懷袖一下抬頭看他。

  隆科多臉上有些掛不住,他倒是覺得張廷玉是個善類,可他娶的媳婦兒著實不好。隆科多也是冤枉得很,「我……我就是口快,還是說暗線的事情吧。你方才說的這些人都不能動,明日沈恙上京,會有新的賬冊和把柄交上來,我們動那本上面的人。」

  沈恙要上京?

  如今他也是四爺的心腹了。

  有了這麼個能幹的沈恙,江南的事情,四爺就高枕無憂了。

  顧懷袖道:「那你去辦事吧,回頭若有消息叫人遞給我便是。」

  說完,顧懷袖出了齊雲齋,走的時候帶了兩件衣裳,掩人耳目。

  次日早朝,果然有四爺門下的人開始參劾四爺門下,看似開始了內鬥,可是這些被參劾的人大部分都跟八爺的人重疊,八爺原本安排上來參劾四爺的人全部沒派上用場,差點被顧懷袖安排的那些四爺黨給噎死在朝堂上。

  第三日,參劾之戰再次開始,一半清流和一半四爺黨,開始參劾把八爺在江南的人,還近乎個個證據確鑿。

  胤祀沒想到胤禛被禁足,竟然還有如此凶狠的反擊,一下朝就差點氣暈。

  偷雞不成蝕把米,好不容易讓胤禛跌了跟頭,他才在皇阿瑪的面前找著一點面子回來,結果連著兩日早朝被罵!

  朝中最近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顧懷袖這邊自然是已經收到了風,頓時舒了一口氣。

  不過她也意識到,第三天參劾的那些八爺黨,都是新的名單,也就是說,沈恙現在人已經在京城了。

  至於四爺,也該解除禁足了。

  正月廿三,便是解除禁足的日子,可雍親王府前面依舊是門可羅雀,皇帝沒表態,誰敢上去巴結?

  只有顧懷袖,在這一日,收到了旁人遞來的消息。

  雍親王在府中參禪禮佛,不見外客也不出門,讓顧懷袖打偏門提著自己的頭去見。

  一看,顧懷袖就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她相信,若是胤禛自己做決定,某些人還是該犧牲,可他自己下的決定那就是四爺自己的錯。

  可若是換了顧懷袖,四爺可不就找著她錯處了嗎?

  想來,真是提頭去見了。

  顧懷袖歎了一口氣,好歹熬過去這一關,沒讓八爺黨趁機翻起來,不然日後的日子才是難過。

  收拾停當,顧懷袖便喬裝一番,青衣小轎過了齊雲齋,停了那麼一會兒,顧懷袖便已經悄無聲息地下來。小轎繼續朝著前面去,過不一會兒便會回府,出來之前跟張廷玉說過,路上也有人護送倒是無所謂。

  她進了扮作齊雲齋的繡娘,便直接跟著去雍親王府。

  院子裡的石板路上還有殘雪,走著走著就只有前面的引路丫頭了。

  顧懷袖定了定神,瞧見前面一間屋子,旁邊也沒別的建築,外頭擺著個大香爐,才插過香,還有隱約的煙氣。

  進門迎面便是一尊釋迦牟尼佛像,供奉著佛龕,佛龕前面有四個蒲團,最前頭一個,後面三個。

  胤禛背對著外面,便坐在最前面最中間的蒲團上,從佛龕之中取出一卷《金剛經》來,只翻了一頁就聽見聲音,頭都沒回一下,只平直問:「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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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 條件

  頭呢?

  顧懷袖想了想,道:「還在脖子上。」

  「你不砍,留著爺來幫你砍麼?」

  胤禛翻了一頁金剛經,看樣子似乎是在仔細地閱讀,嘴上說話也是完全聽不出情緒波動,聽著冷冷淡淡地。

  顧懷袖仔細得琢磨了一下,還是道:「奴才提著腦袋,怎麼走過來?所以……想想還是讓它先留著了。」

  這時候了,她膽子也還真大。

  胤禛看著一句經文,手指落在字跡上面,然後笑了一聲:「現在我叫高無庸給你一把刀,你自己把頭割下來如何?」

  「……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見著胤禛這樣,顧懷袖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才是正常的啊。

  「怎麼不好?」胤禛問。

  顧懷袖抬眼看了前面的佛龕,然後道:「人在佛前,四爺不能殺我。」

  「你以為爺真是吃齋念佛的人嗎?」

  胤禛還盤坐著,手指輕輕敲著自己膝蓋骨,一副真要將顧懷袖置於死地的模樣。

  顧懷袖道:「是。」

  「……」

  胤禛怎麼也沒想到顧懷袖竟然順著他的話頭說了這樣的話。

  吃齋念佛,雍親王胤禛竟然是這種人嗎?

  連胤禛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明擺著顧懷袖就是睜眼說瞎話,可他能把她怎麼著?真殺了?分明不可能。

  「刁民習性不減,你以為今兒爺不動你,往日就不會了嗎?」

  「我是爺忠心耿耿的奴才,您不會殺我的。」

  現在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說什麼好壞呢?

  其實細細想想,四爺就是這種脾氣,看上去永遠沒有什麼表情,他今日生氣,也不過是因為掛懷袖動了他培養許久的人,而這些人之中也許還有他的暗棋,可能有別的作用,只是如今都沒有辦法了。

  可顧懷袖並沒有做錯什麼,這也是她篤信自己不會出事的原因。

  在四爺沒有辦法顧及到外面的時候,顧懷袖已經做到了最好。

  胤禛半側過身子,就要將金剛經朝地面上扔,沒想到剛剛轉頭就看見顧懷袖竟然還站著:「在爺面前你特敢站著?」

  「……您先頭是背對著我的。」

  顧懷袖不怕死的說了一句,不過還是很快乖乖地往蒲團上面跪坐下來。

  她倒是識相。

  胤禛只道:「就是爺自己處理人的時候,也存了三分的仁善,雖則最後他們還是會成為棄子,可我從隆科多那裡聽說,你真是一點情面也沒留的。掌控全局的滋味如何?」

  「……也就是那麼回事,奴才又不認識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對您的作用,更何況在八爺那邊的暗線,隆科多不都已經攔下來了嗎……損失的都是您還沒養起來的棋子。」

  顧懷袖只隨口說著,死豬不怕開水燙。

  「你也知道是還沒養起來的……」

  胤禛忽然撐起了身,回轉身看著顧懷袖:「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長的心眼子……沈恙的賬冊是你給我的,我且要問問你,可知道沈恙的身份?」

  為什麼話題忽然之間朝著這裡偏?

  顧懷袖有些不明白起來,她抬眼看著胤禛,許久沒有說話。沈恙那邊,未必不是顧懷袖想要坑沈恙一把,可沒想到,最後沈恙投靠了四爺。現在想起來,顧懷袖將賬冊給四爺,看上去是幫著胤禛,可實際上她只是想借刀殺人,哪裡想到四爺竟然趁機將沈恙也當做了刀?

  只能說是時機湊巧了。

  不過沈恙這樣的人,即便成了四爺的刀,最後也還是會被四爺扔下。

  胤禛容不下沈恙這樣的人,只是暫時的利用關係罷了。

  她只能裝傻:「我知道……官私兩道都在販鹽……」

  一聽見這話,胤禛就用那種堪稱尖銳的目光盯著顧懷袖,似乎是在判定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顧懷袖當然知道胤禛問的應該不是官鹽私鹽的問題,而是指沈恙的身份。

  不過這樣說的話,似乎胤禛也在懷疑沈恙的身份?

  若是現在沒猜錯,沈恙應該就在京城。

  四爺這又是什麼意思?

  顧懷袖摸不準,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過了許久,胤禛才道:「下次……」

  「只要您不被禁足,奴才肯定不能第二次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顧懷袖瞅了胤禛一眼,她還想問東珠兒的事情呢。

  只是沒想到,她剛剛提到「禁足」兩個字,胤禛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他冷冰冰地看著她,只道:「不該你過問的事情,你便別過問。」

  「那東珠兒到底是怎麼回事?」顧懷袖想到了張若靄,也只不過想求個明白,「是四爺您被陷害了,還是你你本身該這樣?」

  「沒有絕對的無辜。」

  胤禛冷笑,他想起在宮裡發生的事情,卻是默然無語。

  事情的真相如何,已經完全與顧懷袖無關,更何況這件事已經揭過去了……

  這是他的恥辱,被自己的八弟算計。

  胤禛這人也好面子,這樣的算計定然不會開口說出來,更何況還是對著顧懷袖這樣的刁奴?

  「東珠兒因我而死不假,除此之外,無可奉告。知道了,就滾吧。」

  今天就不該找顧懷袖來說話,胤禛終於還是將手裡的金剛經扔在了地上。

  顧懷袖也沒問出個什麼端倪來,竟然就要被趕走?

  她眉頭微微地一擰,卻覺得胤禛似乎不大對勁。

  東珠兒的死,與胤禛脫不了干係,可到底這裡面還有怎樣的玄機?胤禛一句話不說,旁人又要怎麼想?顧懷袖著實摸不透這裡面的關係。看之前八爺黨發難的速度,分明是他們算計了胤禛,正好想要趁著這個機會將雍親王這邊置於死地。

  「奴才告退。」

  她終於還是沒有問,慢慢地退了出去。

  順著來時的路回去的時候,送她的人就已經變成高無庸了。

  顧懷袖埋著頭走路,只道:「你們爺到底怎麼了?」

  高無庸哪兒敢說話啊?他只呵呵笑:「咱們爺最近也沒啥事兒,就是種種田,唸唸經,閒著呢。」

  「念什麼?」顧懷袖也笑,「往生咒?」

  高無庸面色一變,腳步頓了一下,才道:「夫人,咱們都知道您是個精明人,這種時候您還看不清嗎?咱們爺都是有苦往肚子裡咽,萬歲爺冤枉了他,他也沒分辯一句。爺好面子,尤其是這個面子。八爺遲早遭報應……四爺不跟您說,無非是他覺得不該喝酒,可事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奴才告訴您,只是因著見您是個明白人,斷不該因這件事對爺寒了心。」

  「我不曾對他寒心……」

  到底有沒有暖過還難說呢。

  顧懷袖也覺得好笑,高無庸這意思,是胤禛的確喝醉酒做了什麼……

  可到底人是怎麼死的,卻還沒說。

  不過想想也知道,最後這件事倒霉的還是胤禛。

  她不由得想起了當初使在張廷玉身上的手段,八爺嗎?

  「你倒是你家爺的好奴才,他不說的你幫他說了。」

  高無庸也自稱奴才,可自己知道跟顧懷袖沒法比,他只笑道:「這不是也看爺委屈嗎?若是換了一個人,奴才斷斷不敢說。」

  「他委屈個什麼勁兒啊……」

  胤禛自己都沒辯解,顧懷袖有什麼不明白的?

  到底這件事肯定有胤禛的錯在裡頭,後面就是八爺黨算計的問題了。

  都不是什麼好人。

  顧懷袖也沒跟高無庸再說什麼了,她照舊悄悄離開了雍親王府。

  而佛龕前面,胤禛卻忽然看向了旁邊,道:「聽夠了?」

  「您都還沒跟她說幾句呢,沈某人哪裡聽得夠?」沈恙慢慢從裡面走出來,瞧了外頭一眼,卻道,「她在您面前,可算得上是乖順了。」

  胤禛倒是奇了怪了,笑了,這也算得上是乖順?沈恙平時到底多討人嫌?

  「據我所知,你若沒得罪她,她必然也不會與你抬槓……不過一個女人,抬槓又能怎樣?」

  「若是愛的女人呢?」

  沈恙一點也不避諱,就這麼微微一笑。

  而後胤禛卻是眼皮子一跳,覺得沈恙膽子很大:「覬覦張廷玉的女人?」

  的確是覬覦。

  沈恙是前些天就已經來京城了的,正好跟胤禛談事情,沒想到顧懷袖也是今日。這麼說來,這女人也是四爺的奴才了……

  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人給算計了,到底哪個環節出了錯?

  沈恙一開始有把柄攥在四爺的手上,這就是毋庸置疑的,這些東西又是誰捅出去的?可能是沈恙手底下的賬房先生,也可能……

  是他親手寫下去的那些賬目。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你既覬覦有夫之婦,也怨不得她厭惡你。」

  胤禛笑了一聲,卻走到一旁的禪室之中坐下來,而後一指下手位置,「坐。」

  沈恙跟四爺合作的時間不長,可已經算是很熟悉了,這一回還是沈恙帶回來的名冊解了急。

  見沈恙坐下了,胤禛才道:「剩下的一半名冊呢?老八在江南的人,你還沒抖出來。」

  「商人重利……」沈恙彎唇,「我沈恙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還從來沒人敢跟爺談條件。」

  胤禛頗為不悅,瞇眼看著他。

  沈恙卻道:「如今您見著一個沈某人了……」

  「此前還有個顧三。」

  胤禛一下想起許多年之前的事情,那時候她還沒嫁人,正處心積慮地準備嫁出去呢,還問他討個好名聲。

  事情的輕重緩急,胤禛也是知道,只問道:「賬本給我,你家翻案的事情免談,其餘再議。」

  沈恙忽的一笑:「為您賣命的人,定然沒有好下場。我的條件……」

  他忽然停住,過了好一會兒才輕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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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六章 成長

  一路朝著外頭走,顧懷袖卻忽然想起了沈恙。

  如今沈恙也成為了四爺的奴才,卻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出事的一天了。

  有的事情,還真就是陰差陽錯。

  不過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顧懷袖也不覺得怎樣。

  她依舊扮作齊雲齋的繡娘,將那水綠的衣裳穿了,回了張府,院子裡張廷玉正在梅花瓣上面掃雪,「你回來得正好,掃雪煮茶,人生一大樂事。」

  「也就是你如今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現在朝野之中剛剛定下來,一大批的官員剛剛過年就被彈劾,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處理呢。

  「李光地老大人要乞休,可是皇上不讓,現在君臣正在暢春園說話呢,我現在也沒什麼事兒,難得這樣閒暇……」張廷玉回頭跟她說著話,不過看她這一身繡娘的衣裳,倒是格外覺得眼前一亮,清新淡雅,「頭可還在脖子上?」

  「不在了。」

  顧懷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然後開了一句玩笑。

  張廷玉讓她過來也拿起大茶杯從梅瓣上面掃雪,又道:「現在還不知道李剛地大人到底是不是能請辭,他年紀也不小了,如今朝中有人說他貪慕高官厚祿,榮華富貴,約莫也是嫌他礙眼了……」

  「可是皇上不就信任李老大人嗎?」

  其實從頭到尾,就是康熙不讓人李光地走,哪裡是李光地貪戀榮華富貴?

  這樣的官場,他一個越來越老的人,看得越是清楚,哪裡有什麼乾淨的人?

  今天你屬於這一個陣營,指不定背後還做著別的陣營的事情,見慣了朝堂爭鬥,想必李光地也已經成為了人精。只是張英當年乞休的時候,卻也是帶著滿身的疲憊。朝堂上跟人鬥了一輩子,其實老了下場都這樣罷了。

  李光地要走,下面接任李光地的又是誰?

  顧懷袖心裡冒出這個疑問的同時,就看了張廷玉一眼:「你……」

  「我倒是希望皇上再留留李老大人,畢竟這裡的事情他比較熟,況且現在還很亂,光我一個人是頂不住的。」張廷玉歎氣,又道,「可別以為我多厲害,現在還沒能力將李光地老大人處理得好的事情處理好,有時候……薑還是老的辣。」

  「我也沒說你立刻就能趕上那種老人精了。」

  畢竟李光地伺候皇帝這麼多年,康熙的想法李光地最清楚吧?

  最要緊的是,能走到這一步的都不是庸才,張廷玉固然天才,可有的東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何況他中途曾經離開過三年,人脈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一步一個腳印,慢慢來,在自己沒有實力的時候,就別想著登天。

  「今天我去四爺那邊,回來的時候,高無庸跟我說了一些事情……」

  其實也就是短短的幾句話而已,不過只要結合著胤禛自己說的話,便知道到底有幾分真假了。

  顧懷袖想著,歎了一口氣道:「四爺應該真的犯了錯,只是這裡面肯定也有八爺的算計,現在想想東珠兒郡主……也實在是惋惜……」

  說完這句話,顧懷袖轉頭就看見了那邊張若靄屋裡的丫鬟,她頓了一下,忽然問道:「豆蔻,二公子可在屋裡?」

  「在呢,已經有一陣沒怎麼出來過了。」

  豆蔻也不知道到底這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憂心地回答。

  前幾天也跟二爺說過這話,不過二爺只說是隨他去,夫人那邊應該也有二爺告訴了,所以不怎麼著急。

  顧懷袖聽了,沉默了半晌,才道:「罷了,你去吧……不,一會兒叫若靄來見我。」

  她終究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張廷玉說若靄會想清楚的,也會從那種悲傷之中走出來,可事情也許並不那麼簡單。他們做父母的,萬不能高估了他的承受力,誠然,張若靄也是個天才,可是從小就這麼聰明懂事,在這種事情上就越容易鑽牛角尖。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顧懷袖歎了口氣,忽然就被張廷玉給擁入懷中,他笑了一聲:「你們母子聊聊也不錯,不過你現在還是早些進去吧,換件衣裳,這樣太冷了。一會兒你跟靄哥兒說話,我在外頭煮茶,你出來便可以喝茶了。」

  看看張廷玉還沒積滿雪的茶杯,顧懷袖笑道:「怕是我出來,你才剛剛開始煮茶呢。」

  掃雪煮茶,何等風雅之事?

  當年剛及冠不久的張廷玉做這事,那是才子佳人的美事,可如今張廷玉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上雖沒帶著暮氣,可深沉多了。雖是掃雪煮茶,可老夫老妻,再做這樣的風雅事情,忽然就一種奇異的感覺。

  到底,還是他們年紀大了。

  顧懷袖想著,便進了屋,換了一身藕荷色的襖子,便坐在屋裡,捧著手爐暖手。

  她把雙手放在手爐上,沒一會兒便聽見了豆蔻的聲音:「夫人,二公子來了。」

  先是豆蔻來,可後面才是張若靄。

  張若靄過了一會兒才進來,便朝著顧懷袖一拜:「兒子給母親問安。」

  「起來,坐。」

  顧懷袖看見他似乎一下又瘦了不少,不是真的瘦了,而是形容看上去比較憔悴。

  他是長大了。

  張若靄這幾天想了很多,最近也一直都很消沉,他當初沒回答他父親的問題,如今卻似乎還沒什麼答案。

  「母親,若靄想了很久……父親問過兒子一個問題……」

  「他問你什麼?」

  顧懷袖假裝自己不知道,其實那天張廷玉跟他說話的時候,她就在屏風後面聽著,可一直沒有出來。

  張若靄也不知道顧懷袖其實一清二楚,他只是道:「父親問我是不是喜歡她,可兒子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喜歡她,還是不喜歡她。」

  「那是你還不知道什麼叫喜歡。」

  顧懷袖朝他笑著,很是柔和,然後道:「現在你不必一直去想這個問題,娘也不會給你答案,有的事情,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即便是別人給你鋪好了的,那也要你自己踏上去。」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情,誰說都是白搭。

  他現在年紀的確不小了,可還沒有喜歡過哪個女孩子,頭一個東珠兒,就已經變成這樣,對張若靄而言未必不是一個大坎兒。

  至於什麼時候能邁過去,要那個時候才知道。

  張若靄彎唇:「兒子還會有明白的一天嗎?」

  「你大了自然會明白。」

  說實話,一般而言,顧懷袖不喜歡說這樣的話,太過模稜兩可,一點也摸不著邊際。

  很多大人喜歡用這樣的話來教訓小孩子,可是現在顧懷袖是祝福他。

  她眼裡帶著暖光,只道:「不管是你父親,還是我,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東珠兒也是好孩子,你們沒有錯。」

  「那錯的是誰?」

  張若靄直接問道。

  錯的是誰……

  東珠兒怎麼忽然之間出事,張廷玉當時也沒告訴張若靄,顧懷袖這裡也沒告訴,可現在顧懷袖知道了一些,到底是告訴還是不告訴?

  她想了想,道:「我約莫知道一半,可不能告訴你,現在也不准許你去查。你讀了那麼多的聖賢書,不如你自己用眼睛看。現在你年紀也不小了,過不了幾年也要回桐城去科考……我回頭與你父親說說,讓你去你父親的書房裡做事吧。」

  很多事情,說也說不清,顧懷袖只是想將這個世界的冰山一角真正地展示給他。

  她不希望張若靄就這麼消沉下去。

  張若靄則忽然之間抬起頭來,父親的書房,能進的人一向不多。

  父親乃是朝中重臣,書房裡面也有頗多的機密,對康熙跟張廷玉來說那算不上是什麼,所以可以放在書房裡。可對於張若靄來說,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東珠兒……」

  「東珠兒歸葬蒙古,已經走了。」顧懷袖知道他還放不下,只道,「你石方叔叔給你做了甜湯,你回去之後喝上一些吧。先把你的身子給養起來,正在長身體的年紀,你莫虧待了自己。」

  旁的話已經不必多說了,張若靄自己會明白。

  顧懷袖的處理辦法是,既然她跟張廷玉都無法對東珠兒的事情開口,那麼就讓張若靄自己去看。

  誰是誰非,他們不在張若靄心底留下什麼先有的印象,更不給他規定。

  至少顧懷袖覺得,他的長大,是他自己的事情。

  人總是要長大,要遇到很多很多很多的困難,可是沒關係,走過去就好了。

  就像是她的兒子,從小也算是順順遂遂,顧懷袖還要擔心他是溫室裡的花朵,可東珠兒的事情……

  雖是不幸,可自私一些說,這也是大幸。

  她起身,拉著張若靄起來,便替他整了整衣裳:「你要知道,這些都是人生必須邁過去的坎兒,我與你父親,都是這麼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當初張若靄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可如今不也過來了嗎?

  沒有什麼事情無法戰勝,有的只是無法戰勝的自己。

  顧懷袖拍了他肩膀,便道:「你父親在外頭掃雪煮茶,你去搭把手,我只坐著看你們爺兒倆忙活。」

  張若靄笑了笑,終於道了一聲:「好。」

  他出去,走到了張廷玉的身邊,將那茶杯端起來,道:「爹,我給娘煮茶吃,你還是歇著吧。」

  張廷玉手裡銀勺轉身就瞧了他手裡拿著的茶杯一下:「你小子還沒長大呢,就知道在你娘面前獻慇勤?她喝的茶,得從你爹我這裡出去。」

  「……」

  顧懷袖出來就聽見這一句,頓時啞然無語,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噗嗤一聲笑出來,帶著幾分欣慰,眼底閃爍著濕意,可終究還是被她給壓下去了,轉而為暖意。

  冬天的雪漸漸化了,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

  朝堂與張府,同時進入了一個舒緩期,太子被廢,四爺黨與八爺黨爭鬥才過,又有四爺受過禁足的責罰,這會兒誰也不敢蹦躂了。

  顧懷袖原本想著沒什麼大事,卻沒想到年府忽然發來請柬,說是早乞休的年遐齡老大人大壽。

  請帖送到了顧懷袖這裡,顧懷袖卻覺得奇怪:「這請柬是以年家的名義寫過來的,怎麼也該叫到二爺的手上,怎麼交到我這裡了?」

  不管怎麼說,年羹堯也是四爺的門人,即便是抬旗他還是要對著胤禛自稱奴才,又是張廷玉的同科,不去不好。

  「二月初八,準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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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3 23:29: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七章 試金石

  年遐齡已經乞休很久了,理由其實跟張英差不多,要給後輩們讓路。

  他兒子年羹堯在四川那邊做事也很有本事,不過大兒子年希堯就要差一些,好在幾個兒子都爭氣,幼女又成為了雍親王府的側福晉,現在年家滿門可以說是朝中最受康熙重視的一個家族了。而且康熙還在京中賜予了府邸,恩准他在京中養老,張英當年有沒有這個恩寵不知,反正張英是已經回了老家,尋常人都是在自己老家養老,年遐齡可不一般。

  如今他過大壽,又因為已經乞休,有朝中的老朋友來看,也有本身就是京城人士的已經乞休的朋友來看,倒是熱鬧得很。

  顧懷袖是與張廷玉一起來的,見到如今年遐齡大壽時候的熱鬧場景,卻是一點也不驚訝。

  門前的下人見著張府的馬車立刻就下來了:「小的見過張大人,咱家二爺早知道您要來,囑咐著小的引您進去。」

  張廷玉扶了顧懷袖,隨口便笑道:「你家二爺倒是想得周到,直接請我進去,我也認得路,後頭是禮,找人端一下吧。」

  請帖被張廷玉遞了回去,而後才有個丫鬟在門裡引路,不一會兒顧懷袖便與張廷玉一起去見了年遐齡。

  老壽星年遐齡現在就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見了張廷玉便道:「李光地也在裡頭呢,你這裡哪裡用得著多禮?趕緊進去吧。」

  年夫人也在外頭,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攜了顧懷袖的手,道:「我便帶著張二夫人往裡面去吧。」

  這邊廂,才說了幾句話,顧懷袖便被拉著走了。

  「聽說過你跟沉魚之間的事情,當年她哭著回來,臉都花了,當時我還怪道什麼人竟然能把我們家沉魚給美著?」年老夫人拉著顧懷袖的手往裡面走,語氣之中卻沒有半分的責怪,她已經過了那個心不平氣不和的年紀了,又笑道,「往常也沒怎麼見,今日見著了,才知道沉魚那丫頭合該哭的。」

  「側福晉如今可是國色天香,怕是見著她便該我哭了。」

  顧懷袖也笑著奉承,只覺得年老夫人說話還是很和順。

  「聽說今天雍親王也要來,可是給足了咱們一家的面子。唉……只想著,若能見見沉魚便好……」

  往日雖然不是見不著,可畢竟都是偷偷的,家裡人能從後門遞東西進去,光明正大的也不敢,如今辦壽宴倒是個好時機。

  年老夫人小聲地歎了口氣,看得出年輕的時候也該是個美人,並且還是個溫柔賢惠的。

  只是顧懷袖這裡聽著,卻是頭皮一麻。

  雖然說年家是胤禛門下的奴才,可現在胤禛畢竟已經是鑲白旗的旗主,來給一個已經在養老之中的朝中大臣祝壽,未免有些太給面子了。他便真的不怕康熙再來懷疑他?

  顧懷袖這個疑惑,在胤禛出現之前一直都沒有解開。

  年老夫人讓她坐在了有熟人的一張桌子前面,倒是沒跟別的宴席一樣按著什麼品級來排。

  不過當年老夫人引著她去桌邊的時候,顧懷袖也同時意識到,年家果然不簡單。

  這一桌坐著的幾乎都是熟面孔,孫連翹,李臻兒,還有身為半個主人的納蘭沁華,明珠的孫女,納蘭性德的女兒。

  納蘭沁華許給了年家的二公子年羹堯,如今是年二少奶奶,她先給年老夫人行了禮,等她走了,這才帶了幾分靦腆地讓顧懷袖坐下。

  「張二夫人快請坐,這一桌大家都是認識的,可有的話聊了。」

  參加壽宴,最怕的就是無聊,無聊只能去聽戲,雖然是必不可少的活動,可這裡的人哪裡不是參加過許多次壽宴的?

  再多的戲目,這麼多年聽下來也都該累了。

  因而,若是一桌人都認識,可不就一點也不無聊了嗎?

  這裡顧懷袖才坐下便給眾人打了招呼,孫連翹瞧了她一眼,只知道前段時間四爺被禁足的時候,顧懷袖出過大力。而孫連翹自己,再能耐也不過就是個大夫,還是因為康熙的存在,才餘下那麼一點的利用價值。

  過河拆橋,四爺也做得很利索。

  像是顧懷袖這樣的橋,怕是一輩子都不用拆了吧?

  「早先便知道你與你家爺要來,我們剛剛進來沒多久,便聽見外頭的唱喏了。她們可說了,你這回來的最遲,先罰酒一杯!」

  「每回都是我來得遲,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回回都要我先喝上一杯。」

  顧懷袖也沒在意,端了酒便喝掉,一亮杯底道:「該你們喝了。」

  都是釀製的果子酒,有些微甜,喝了之後一時半會兒也不會上頭,顧懷袖也看了孫連翹一眼,孫連翹沒什麼反應。

  納蘭沁華看見眾人氣氛還算是好,便笑著叫丫鬟上來布菜,「今日準備的菜色都偏向清淡,請的京城裡鼎鼎有名的廚子,雖然跟張二夫人手底下那一名廚子相比,定然不如,不過也算是高手了。」

  這話聽得顧懷袖覺得微妙,怎的忽然說什麼小石方的事情?

  便是孫連翹,這會兒也抬頭訝異地看了納蘭沁華一眼。

  納蘭沁華似乎立刻察覺到了自己話中的不妥之事,忙道:「張二夫人莫要誤會,我並沒有惡意。」

  「年二少你奶不必這樣拘禮,我家那個廚子的事情人人都知道,想來什麼時候找個機會請您到我們府上一敘,正好二位爺都是同科,正該照應著。」

  顧懷袖笑著給納蘭沁華打圓場。

  這會兒納蘭沁華也明白過來,也笑道:「您是知道我嘴饞了。」

  此話一出,眾人都將納蘭沁華之前提廚子的事情當做了尋常,可唯有兩個人不一樣。

  孫連翹跟顧懷袖,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一日在廚房外頭見著的場面。

  納蘭沁華說的話,騙一騙尋常人還可以,可顧懷袖與孫連翹都是心思細巧的人,不會注意不到前後的不連貫和不自然。這話出來得太過突兀,若是「嘴饞」這種話在前面,自然好上許多,可若是在後面,就不免有事後補上的嫌疑。

  不過這種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將這件事給戳破。

  她們坐在這裡說話,沒一會兒前面便起了幾聲輕笑,似乎帶著輕浮,顧懷袖隱約覺得有幾分熟悉,便笑了一聲:這人不是李四兒,又是誰?

  如今隆科多就喜歡李四兒這一個,地位早跟正室夫人沒什麼區別了,形同命婦,出入各個府門的宅邸,風光無限。

  原本李四兒是笑著進來的,可在看見前面正在跟李臻兒說話的顧懷袖時,卻是面色恨恨一變。

  平日裡有什麼宴會,隆科多都是主動帶她去的,可沒想到今天走的時候,隆科多竟然叫她別去。

  李四兒怎麼能忍?

  她立刻便質問隆科多,問自己憑什麼不能去。

  那個時候的隆科多,還不知道顧懷袖這邊到底去不去,原本為了保險起見,不想讓李四兒去的,可耐不住李四兒的磨。

  所以,出發之前隆科多便說了:「張廷玉如今是皇上跟前兒的紅人,張二夫人給的排頭你還記得吧?現下雖不知她去不去,可你切記給爺收著。若你這一回被顧三給記恨了,爺也只有送你去莊子上了。」

  這一來,李四兒才能跟過去。

  顧懷袖的棘手,她早就已經體會過許多次了,如今你一見到顧懷袖,李四兒就要想起那驚心動魄的萬景樓。

  當日的一幕幕,瞬間全部浮現在了李四兒的腦海之中,她連忙收了聲,只無聲地被引著去那邊坐了。

  這邊的顧懷袖只是微微地一笑,她跟李四兒之間的恩怨幾乎可以說是全京城都知道的,隆科多跟張廷玉這種同僚之中的關係,卻還不深。

  如今李四兒異常地老實,顧懷袖也不會吃飽了沒事兒干就去找李四兒的麻煩。

  一直等到開宴的最後時候,前廳才傳來消息,說是雍親王來了。

  果然越是大人物,越是要後面出場,顧懷袖心裡嗤笑了一聲,心道胤禛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很快,前面熱鬧過,就有人引著側福晉年沉魚朝著後面來了。

  眾人立刻給年沉魚見禮,顧懷袖在最邊上,年沉魚知道她跟四爺有點關係,所以這個時候反而不先扶她起來,只擺手叫眾人起。

  她身份高貴,不與尋常人坐在一起,只朝著屋裡坐。

  雍親王府的人一來,宴席正好開始。

  等到下午的時候,年府這邊請來的戲班子正好在園子唱戲,顧懷袖與孫連翹走到了一旁去。

  孫連翹只道:「我怎麼覺得年二少奶奶今天……」

  她不說,顧懷袖也想說,不過興許她更能忍住。

  「如今她怎麼忽然提起我家的廚子來……」

  顧懷袖也是不明白的,唯一想起來的,只有那一日「花褪殘紅青杏小」與「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尚還記憶猶新。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一種極端不舒服的感覺。

  顧懷袖也說不准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興許是……不祥?

  她最近的預感,總是正確到無以復加。

  「興許是咱們多想了?」

  不過就是偶然的一句話罷了,傷春悲秋之詞,又是一個大家小姐跟廚子,納蘭沁華嫁了這許多年,總不該是惦記著小石方吧?可細細想想,又覺得心驚肉跳。當年的場景也是一幕幕,總覺得有幾分微妙。

  孫連翹卻道:「到底有什麼蹊蹺,如今我們也不可能去問年二少奶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兩個人慢慢地說完了話,也上了走廊,便將話題給換了,廳中正坐著年沉魚,想是聽戲聽得頭暈,所以到了這裡來吧?

  年沉魚見了她們,便道:「你們二位也來了,想必又是聽戲聽得頭暈的。」

  顧懷袖道:「唱腔倒是極好,只是我今兒似乎有一些頭暈。」

  她坐了下來,孫連翹道:「我給你把個脈吧?」

  「怕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回頭再把脈吧。」在人家家裡,這種事還是避著些好,顧懷袖又看向了年沉魚,這裡幾個都不是外人,顧懷袖也就沒避諱,「怎麼今兒四爺也來了?這種時候,不該避著嗎?」

  「此事是已報過萬歲爺的,不必擔心。」

  年沉魚一笑,看見丫鬟端了茶點上來,便請顧懷袖用。

  她又道:「今兒要緊的還是帶著那個江南來的沈鐵算盤見見人,到底這裡有不少是四爺門下……」

  直接先告訴了康熙,再明目張膽地來,看上去又一點也不像是結黨……

  胤禛這一招,也是有意思。

  他是相信旁人逮不住他的把柄,也或許今天來並沒有什麼大事。

  只是沈恙也來了,顧懷袖就更想不到了。

  張廷玉還在前面,難保不是一齣好戲。

  想著想著,顧懷袖就微微一彎唇,可眼底不帶溫度。

  抬手捏了一塊龍鬚酥,顧懷袖咬了一小口:「四爺如今像是膽子越來越大。」

  年沉魚目光閃爍了一下,落在那一小盤龍鬚酥上,只道:「興許不是膽子大,而是有信心吧……」

  「此話怎講?」

  顧懷袖開始聽不明白了,不是石方做的東西,她都不大愛吃,如今也只是隨口吃幾個塞著嘴,免得沒話可說。

  年沉魚只道:「張二夫人您,是一塊試金石。」

  這話就更不明白了,她困意上來,已經覺出了幾分不對勁,「你……」

  在顧懷袖的眼底,年沉魚的影子似乎有些飄搖不定,她心裡寒涼的一片,怎麼也沒想到,壽宴之上,張廷玉還在前面,竟然就有人對她下手……

  「張二夫人?張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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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八章 魚兒

  前廳裡,張廷玉也算是年遐齡的晚輩,畢竟長輩們在官場上都是有交流的,按著官場水下的規矩,張廷玉跟年羹堯這樣的同科進士,都應該在朝堂上相互扶持,所以年遐齡對張廷玉可以說是客客氣氣。

  畢竟現在看著,張廷玉是皇帝的近臣,最近又這麼能耐。年遐齡可不是什麼尋常人,他能得到康熙如此的器重,自然有老辣的眼光,知道現在張廷玉看著位置是很尷尬,可這才是康熙器重一個人的表現。如果不是惜才,康熙也不會這麼猶豫不決,如果他能捨棄張廷玉不用,也不必將他留在南書房這幾年了。可是這兩年的張廷玉,鋒芒露得有些多了,尤其是在戴名世一案上,他心底興許還有幾分疙瘩。

  想想這些事情,又想想更氣盛的年羹堯,年遐齡也是無奈了。

  他招呼著眾人坐下,沒一會兒就說雍親王來了。

  胤禛一來,氣氛就變得微妙起來,可更微妙的人應該是張廷玉。

  因為在胤禛進來的時候,張廷玉很自然地看到了跟在胤禛身後的戴鐸跟沈恙,沈恙後面還有個鐘恆,今天只來了個蘇培盛,高無庸沒跟來。沈恙成了四爺的門人,這是張廷玉知道的,可萬萬沒想到今天沈恙竟然也來了。

  張廷玉開始覺得,這件事透著一股詭異的感覺。

  他沒說話,只跟著眾人一起起身給胤禛行禮。

  在旁人面前,胤禛一直都是比較冷面的,他有位置安排在了裡面,年沉魚早就繞到了後院跟女眷們一起,他只一擺手叫眾人不必多禮,卻道:「今日先祝願年老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不過也有一件事情要與諸位說上一說,借的庫銀還是早日還了……」

  胤禛話都還沒說完,在場的諸位官員便都齊齊地一變臉色。

  人家的壽宴你都要來催債,要不要這麼不客氣?

  年遐齡心底也是無奈,只擦擦頭上的冷汗。

  胤禛見著眾人似乎也不想自己再說下去,目的已經達到了,便道:「罷了,回頭再說。」

  「您肯來,敝府真是蓬蓽生輝,王爺裡面請……裡面請。」

  年遐齡連忙將人朝著裡面讓,只有戴鐸跟了進去。

  入席之前,胤禛看了沈恙一眼道:「這一位是兩淮鹽政下頭的員外郎沈恙,還算是張廷玉大人的故交,您的公子也認識他,不必拘泥的。」

  其實沈恙就是一個商人罷了,商人跟官員不得同席,可沈恙有的是錢,直接捐個員外郎很簡單。

  江南道上的鹽政官員,有些就是鹽商出身,不過比較少罷了。沈恙如今捐個員外郎,也算是個官,雖然朝廷最多的就是員外郎,是不是能候到這個肥缺還難說,可畢竟名頭在這裡,沈恙至少能跟官員們同席,這就是身份上的差別了。

  其實要緊的是,沈恙是跟著胤禛一起來的,也就是說,只要胤禛想扶持,讓他當下一任的巡鹽御史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轉眼之間,官私兩道的大鹽商跟大鹽梟,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搖身一變,成為了候缺的員外郎。

  張廷玉忽然覺得有幾分諷刺,這天底下,要麼有學識,要麼有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想想沈恙不過是不想做官而已,要是想做官,憑他的人脈,還真沒有什麼事情做不成,頂多就是無法成為真正頂層的宰輔罷了。非進士出身的京城文官,一向頗受人鄙夷。

  不過於張廷玉而言,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區別。

  沈恙也是個本事人。

  唯一的問題出在,沈恙如今成為員外郎,到底是以什麼身份登記造冊的?

  如果之前張廷玉猜得不錯,沈恙應該是沈天甫的後人,可是後來肯定偽造過什麼身份,卻不知道戶部吏部那邊查實他身份的時候,是不是能找到什麼端倪……

  只是,看胤禛這個樣子,不管是不是知道,他都準備用沈恙到底了。不知道的可能,真不大高。

  想著,張廷玉便看了沈恙一眼,沈恙也回看了他一眼,在隔壁的桌上對著張廷玉一舉杯。

  非進士出身的官員和進士出身還入了翰林的官員是沒有可比性的,更何況一個是不入流的員外郎,一個是皇帝南書房近臣,身份差距可以說是鴻溝。不過也有一些有見識的人知道,沈恙乃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財神爺」「沈鐵算盤」,這樣一來,眾人對他的身份就持一種更加微妙的態度了。

  現在沈恙給張廷玉舉杯敬酒,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眾人都想觀望觀望,看看張廷玉抬舉不抬舉沈恙。

  沈恙就這麼舉著杯,眼底帶著幾分似笑非笑地看著張廷玉。

  張廷玉很清楚,這是挑釁。

  不過他只是停頓了一會兒,便是勾唇一笑,端了酒杯。

  沈恙道:「沈某人,敬張大人了。」

  說完,張廷玉也舉杯,兩個人本是隔著桌這麼遠敬上一杯,可誰也沒想到……

  就在張廷玉已經回手端杯要飲酒了的時候,沈恙毫無預兆地手指一翻,酒杯底朝上,這麼一倒,杯中酒便已經被沈恙倒在了地上。

  所有見到這一幕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大的膽子!

  剛才四爺不是說這兩個人是認識的嗎?他們還以為張廷玉跟胤禛也走得近,本以為張廷玉肯給這麼一個員外郎的面子,應該是仁至義盡,或者說兩個人私交甚好,哪裡想到這個沈恙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這跟打人臉又什麼區別?

  酒往地上倒,一則敬天地,二則敬逝者,他現在用這種方式敬的可是張廷玉!

  這哪裡像是認識,分明是有仇啊!

  到底是什麼情況,眾人也分不清楚了,只覺得各自頭上都開始冒冷汗。

  眾人的目光都開始聚攏到張廷玉的身上,心想著張廷玉是翻臉呢,還是翻臉呢……或者是……翻臉呢……

  死寂,安靜。

  這樣的無聲持續了很久,就在沈恙挑釁的目光,與張廷玉停滯的動作裡。

  最終張廷玉一笑,竟然鎮定無比,像是沈恙那般無禮的舉動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直接飲盡杯中酒,而後側轉身,沒看沈恙了。

  「……」

  這一瞬間,眾人忽然有一種對張廷玉另眼相看的感覺。

  他們之前都覺得張廷玉肯定是要翻臉的,可沒想到他竟然……

  他竟然能夠在極端的憤怒之後,心平氣和地喝了這一杯酒,何等的忍耐和胸襟?

  這樣的人不成大器,何人能成大器?

  眾人又都是暗歎一聲,再想想沈恙,又覺得這人太無禮,可有這樣的膽子,未必不是一位狠主兒。

  在眾人都覺得張廷玉很厲害的時候,唯有沈恙的眼神變得譏誚起來。

  他給自己添了三杯酒,一杯一杯地喝了,便直接朝著外面走了出去。

  中間的戲檯子上正在唱戲,沈恙便去了外面聽戲。

  宴席都還沒散,他人倒是先走了,真是一點也不給年遐齡面子,雖然年遐齡去裡面作陪雍親王了,可這裡好歹還有年希堯跟年羹堯啊,哪裡有他這樣辦事的?

  只可惜,沈恙就是這麼個隨心所欲的人。

  愛來來,愛走走。

  想當商人就當商人,想當官了也可以來插一腳。

  真不知道張廷玉剛才是什麼心情,至少看著張廷玉喝了那一杯酒,沈恙心裡有一種難言的痛快感覺。

  可是痛快完了,又未免泛著幾分心酸。

  到底他要卑微到什麼程度,才能做出這樣小人的舉動來?

  管他呢。

  他聽著前面開始唱《斬馬謖》,不知不覺地入了神。

  諸葛亮,揮淚,斬馬謖。

  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便已經晚了,眾人都已經在戲檯子周圍坐下了,那邊蘇培盛的身影忽然之間出現,沈恙便直接跟著去了。

  天色漸暗,園間小路掌了燈,透著幾分明滅不定的昏黃。

  沈恙朝前面走著,便見到了一個別緻的小院落,外頭走廊上,蘇培盛已經到了胤禛跟前兒,說了什麼,胤禛一回頭就已經看見了沈恙。

  不過是預謀設好的一場局罷了。

  可是,沈恙心底一點也不平靜。

  這是他提的要求,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四爺竟然會答應。

  到底是想要當皇帝的人,能夠為了更大的利益,賣掉自己手底下人,若是沈恙沒猜錯,顧三應該給雍親王辦過許多的事情,包括他賬冊的事。可是,現在胤禛一轉臉就能拋下這一枚棋子……

  沈恙都說不清自己心底是什麼感覺,他覺得自己跟對了主子,可又覺得顧懷袖跟錯了主子。

  「王爺。」

  沈恙上了台階來,低聲道了一句,似乎心緒複雜。

  胤禛道:「提這麼簡單的要求,真不怕浪費嗎?」

  「……那是在您看來。」沈恙實在是複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緒很亂,這會兒只能瞧著旁邊那掛著的昏暗燈籠,慢慢道,「在沈恙看來,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事情。」

  「得到人,得不到心?」

  胤禛有時候說話也挺毒。

  他覺得沈恙這人很有意思:「不過就是個女人,玩物罷了,何必那麼在意?」

  「所以您能當皇帝,而沈恙不能。」沈恙說話,也是很大膽的,「所以沈恙為紅塵所苦,煉獄所縛,而四爺您,超凡脫俗。」

  「你為情所困,偏偏還愛上不愛自己的女人,為之做過不少的錯事了吧?」胤禛背著手,踱了一步,「聽說沈鐵算盤從不做虧本生意,一個顧三,怎麼值得起半個賬本?」

  「……她值。」

  沈恙抿唇,還拉著左手袖口繡紋的手指,卻掐得更緊。

  顧懷袖值。

  還遠遠不止。

  這就是沈恙的答案。

  可胤禛覺得這人無法理喻:「張廷玉都在,你敢行此事,死路一條。」

  「四爺不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逃嗎?」

  沈恙自問還是頗為瞭解上位者,什麼地方不能安排,偏偏安排張廷玉在的時候,作為幕後的黑手,四爺肯定不會露面,張廷玉要秋後算賬,肯定也只能找沈恙。

  這兩個人之間,本來就是大仇了,也不缺這一點。

  胤禛只一擺手:「進去吧,春宵一刻……」

  值千金。

  想想也太有意思了,男人,女人,所謂的「情」……

  不過是可憐蟲。

  胤禛看了蘇培盛一點,蘇培盛已經微微點了頭。

  看樣子一切都已經辦好了,只看看沈恙了。

  有時候胤禛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比如今天這一個局。

  且看看,沈恙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有怎樣的一顆心罷了。

  一面背著手朝著走廊那一頭的屋子裡走,胤禛一面道:「看不出,竟是個多情種……」

  蘇培盛跟在後面,討好地笑著:「爺您不是說他是個俗人嗎?至情者無情,他算什麼呀……」

  無情。

  胤禛回頭看了蘇培盛一眼,不知怎麼笑出了聲來。

  夜晚才剛剛開始,距離宴席結束也還有一段時間。

  胤禛在屋裡見到了年沉魚,見她有些神不守舍地坐在那裡,旁邊是孫連翹。

  他朝著旁邊一坐,便道:「事情辦妥,怎見你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

  年沉魚有些恍惚,不過只低眉順眼地一笑:「為爺高興罷了,又收了沈恙這麼個厲害的門人。」

  聽了這話,胤禛不動聲色地彎唇,只點點頭道:「興許是。」

  孫連翹不好在這裡多留,便跟蘇培盛說了一句,朝著外面去了。

  她頗有些忐忑不安,心下卻是惶惶然至極。

  只是誰知道,今夜之後的一切會怎麼發展……

  顧三,張二夫人,顧懷袖,那個總是活在別人視線之中的女人,如今會怎樣?

  她不知道,顧三自己也不可能知道。

  顧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恍惚之間又回到了當年在葵夏園的時候,困了被劉氏引進客房裡睡,窗外飄來荷花的香氣,她睡得很好,還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鯉魚朝著她站著的窗前跳,進了一個飄來的廣口大瓷碗,然後那碗不知怎的就到了旁人的手裡。

  這個夢境,又開始重演。

  顧懷袖不記得有過後面的事情,也可能是她做過這樣的夢,最後卻給忘記了。

  她看見一隻手,從水裡端了碗,裡面便盛著那一尾小小的金鯉魚兒,還逗弄著小魚兒,似乎是說著什麼話,可說了顧懷袖也聽不清,模模糊糊的。

  搖擺的荷葉之中,偶爾夾著幾朵殘蓮,青綠色的蓮蓬露出來,看著煞是可愛。

  窗對岸,那人端了碗便走,隱約模糊之間,只看得見一襲艾子青……

  滿世界都是這個顏色,讓顧懷袖困頓難安,她忽然覺得那一尾小魚對自己很重要,不能讓那人拿了碗給裝走,所以她拚命想要過去攔住那個人,但是她掉進了水裡,怎麼也追不上,冰冷的水很快又變得暖熱起來,將她整個人都包圍,她穿著的衣服很厚,讓她手腳活動不開,就像是當年落水一樣。

  別走……

  別走……

  把我的魚兒還給我……

  她認識這個人,只是似乎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顧懷袖竭力地思索著他的名字,可是一無所得……

  是了,這人自己很熟,可他到底叫什麼名字?

  顧懷袖迷迷糊糊,夢卻不曾醒。

  恍恍惚惚之間,似乎聽見有人說話,她也不知道這聲音從哪裡來,可又似乎比夢中的聲音清晰多了。

  「若得佳人一顧,傾國傾城又何妨……」

  「只可惜,你睡著了,不能顧我。」

  「……真真想要將你按進骨血裡疼的時候,又怕你疼了……」

  「千聰明,萬聰明,萬不該挑了他當主子……顧三啊顧三,你怎的就傻了?」

  ……

  一隻手,摸著顧懷袖的額頭,而後溫熱地落在了她鬢邊。

  那手很快順著她的臉頰落下來,然後摸著頸窩,有些涼,能緩解她身上的微熱。

  越是往下,越是風光旖旎無限。

  那手似乎有些抖,解開了她的衣衫,又逐漸地平穩了下來,像是平時記賬那樣,打算盤那樣,一絲不苟,有條不紊。

  他在輕薄她。

  只是一切都頓住了,沈恙只這麼看著,忽然想起那一天在一壺春,他輕薄於她,換來的是什麼。

  沈恙埋下頭,想要去吻這昏睡之中的女人,可是眼見著要到了,卻忽然頓住。

  他珍而重之地吻了她額頭,手指掐緊了,近乎疼到了心底,才將所有所有的慾望都壓下去。

  閉上眼,多少年的念想就在他面前,可沈恙忽然連笑都笑不出來,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和疲憊。

  又是何必呢……

  他像是在夢中,而顧懷袖一直在夢中。

  她聽見有人在跟自己說話,卻又像是被魘住了一樣。

  「我死了,就把魚兒還給你,好不好?」

  把我的魚兒還給我……

  她想說話,可是開不了口。

  那人又道:「……可我怎麼有些捨不得……你若親我一下,我才把他還給你……」

  這話似乎在哪裡聽過,那時候是什麼呢?

  你親我一下,我給你個驚喜?

  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

  顧懷袖只覺得這夢是越做越離奇了。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有人在說話。

  胤禛想起方纔的那一幕,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感覺。

  蘇培盛也是一臉的沒想到。

  胤禛還跟年氏坐在一起喝茶,沒想到沈恙便過來了,只將賬本朝著桌上一放:「王爺要的東西,放在這兒了。」

  「……你的春宵,莫不是只有這一刻?」

  胤禛著實覺得有些出人意料,至少他表現出了這個模樣。

  沈恙臉上的表情太過一言難盡:「我原以為我能做出來的,可我做不到……」

  不想她受苦,也不想她不開心,她已經足夠恨他了,可他為什麼就狠不下心讓她更恨自己呢?

  越是恨,越是能惦記一輩子。

  他得不到的東西,不一向該奪過來嗎?

  可他竟然放棄了。

  他只道:「興許出了這一道門,我便會後悔,所以在我後悔之前,我該走得遠遠的……」

  說完,他竟然一轉身,頭也不回地朝著外面去,腳步很急促,也像是紛亂的雨點。

  胤禛眉頭一抬,示意蘇培盛將賬本拿起來:「是那半本嗎?」

  蘇培盛也看不懂,更不敢看,只朝著侍立一旁的戴鐸遞過去,戴鐸有些白,有些胖,慢慢地翻了幾頁,便對胤禛道:「正是那下半本。」

  沈恙這人也是頗有心機,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幾乎在這十幾年裡,把江南的大小官員調查了個遍,什麼人是什麼人的,收過多少的賄賂,都記錄在冊。胤禛甚至懷疑自己的那一份賬本,也在沈恙的手裡,不過現在這一本是胤祀的。

  八爺黨在江南根基最深,如今老八江南的根基,都握在胤禛手裡了。

  他只叫蘇培盛收好了賬本,便對年沉魚道:「你在這裡等著,一會兒跟過來便是。」

  胤禛自己帶著蘇培盛,便朝著之前顧懷袖還躺著的屋子裡去,美人睡姿也是端莊,頭枕著錦枕,鬢髮不亂,頭釵都沒動過一下。原以為沈恙是個小人,美色當前,竟然又做了一回柳下惠,他倒還君子起來了。

  就是胤禛這種清心寡慾的人,見著了的美人也不一定不動心思,面對自己放在心尖尖上那麼多年的人,還能忍得住……

  沈恙是個人物。

  也正因為他忍住了,如今才保下一條命。

  真不知道沈恙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

  胤禛淡淡道:「高無庸。」

  屏風後面出來一條影子,接著是高無庸整個人,他手上按著刀,朝著地上一跪:「四爺吉祥。」

  「起吧。」

  胤禛的話剪短得很,他只不遠不近看了無知無覺地顧懷袖一眼,又問道:「沈恙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只說了一些話,零零碎碎亂得很,要緊的只有兩條。」高無庸悄悄看了看胤禛的臉色,才道,「他說張二夫人認錯了主子,不該當您的奴才……說她犯了糊塗……」

  「胡說八道!」

  胤禛一聲嗤笑。

  蘇培盛忙看了高無庸一眼,接著便是一個眼色,爺脾氣上來了,惹不得。

  高無庸也有著一股機靈勁兒,便道:「是瞎說,沈鐵算盤這人就是瞎說。他還說什麼,等他死了,就把魚兒還給張二夫人,又說什麼反悔了,捨不得……奴才也聽不懂。」

  「魚兒?」

  什麼亂七八糟的……

  這裡頭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胤禛皺了皺眉頭,又問道:「沒了?」

  「幾乎沒了。」

  別的都是什麼膩膩歪歪的傻話,高無庸想想,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口,一則覺得對著爺說,那感覺太膩歪噁心,二則,沈恙說這些話,又沒做事,總讓人覺得這人著實可憐。

  說完話,後面年沉魚便來了,孫連翹也跟在後面。

  高無庸將刀往腰後撇,又給年沉魚行了個禮,抬頭看胤禛已經出去了,這才跟出去。

  年沉魚這邊一歎,朝著裡面走過來,才叫來府裡的丫鬟,只道:「張二夫人喝醉了,去打盆水來,給她擦擦臉,一會子宴席將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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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3 23:29: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九章 金簪

  「張二夫人醒了。」

  有丫鬟在前面說了一聲,顧懷袖只感覺熱熱的錦帕從自己的額頭上過去,她緩緩地睜了眼,一時似乎還在半夢半醒之間,竟然問道:「這是哪兒?」

  「你方才說著說著話,才道了一個『你』字,便倒了下去,可把咱們給嚇了一跳……」年沉魚收了帕子,便叫丫鬟扶她起來,自己退了兩步道,「現下在客房這裡,還當你是有了什麼不適,叫了你嫂嫂抹脈,竟只說你不勝酒力暈了,真真把咱們給笑死。」

  人說南柯一夢,夢不知幾年,顧懷袖這時候才漸漸想起方纔的事情來,可老覺得有些不對勁。

  「您說的試金石……」

  「美人本身便是試金石……」

  年沉魚似乎頗有感慨,神色自如,她眉眼之間的妖嬈氣,隱藏在舉止的端莊之中。往旁邊一站,便是洛水仙子,自有與旁人不同的雍容之態。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她這名字,果真是不曾起錯的。

  顧懷袖的手攏在袖中,被扶著起了聲,尚還沒說話,也似乎還沒醒,就聽著年沉魚說。

  年沉魚道:「美人遲暮,如今你可試得了金?」

  顧懷袖心道自己還沒老透呢,抬了右手起來一摸鬢髮,她笑道:「你是在問張廷玉嗎?」

  「……或許。」

  年沉魚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她說的話半真半假,看顧懷袖之前也不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只是現在看著事態平靜,在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還不會跟他們撕破臉皮。

  張二夫人聰明,年沉魚也不過就是按著四爺的意思敷衍敷衍。

  可想著想著,年沉魚竟然覺得寒心:女人不過是爺們的玩物。

  但是偏偏,出現在四爺眼前的顧三,是幫他辦事的奴才,只怕是四爺壓根兒就沒把顧三當成過女人吧?

  「女人是男人和權力的試金石,如今似乎不是我試出什麼來了,而是你試出什麼來了。」

  顧懷袖笑了一聲,看著年沉魚,似乎帶了幾分隱約的憐憫。

  「你知道什麼?」

  年沉魚笑著問她,眼底卻閃爍著暗光。

  顧懷袖道:「我沒想到什麼,只是有些可憐你們這些嫁入皇家的女人……這一輩子,要見著多少花容月貌的女人,在自己跟前兒晃呢?」

  她向來是把年沉魚當做晚輩來看的,如今也用那種慈和的目光瞧著她。

  年沉魚怔怔然不知道說什麼,不過過了許久,孫連翹進來了,年沉魚也回過了神,只道:「宴席散了,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說完,她竟然直接帶著人走了,想必是胤禛那邊還等著她。

  孫連翹給年沉魚行了個禮,便端著碗藥進來了,顧懷袖還坐著,藥也還沒放冷,她只將藥碗放下來,歎了口氣道:「雖說您這是不勝酒力,不過興許是冬日裡沒怎麼調養好,竟然有些氣血須乏的樣子,我勞煩了側福晉那邊給您熬了一碗藥,喝下來,興許便沒事了。」

  喝下來興許便沒事了?

  顧懷袖左手只攏在袖子裡,半靠在床板上,回憶起的卻是那個夢。

  忽然完整了的夢。

  所有所有的不可能,還有所有所有冥冥之中的懷疑,都在向她昭示著什麼。

  顧懷袖許久沒有說話,丫鬟想要給她擦手,顧懷袖卻忽然道:「你是哪家的丫鬟?」

  那丫鬟有些奇怪,怎麼張二夫人是糊塗了不成?

  「奴婢是年老大人家的丫鬟。」

  「哪個屋裡伺候的?」顧懷袖又問了一句。

  「原是二少奶奶那邊伺候的,方才被喚過來伺候您的。」

  丫鬟一頭霧水,倒是忘了要給顧懷袖擦手了。

  納蘭沁華身邊的嗎?

  跟這件事興許沒關係。

  收回腦海之中的念頭,顧懷袖兩手搭在身前,帶著寬袖疊放著,外面滾邊的絨毛有一種說不出的柔軟可愛。她心道,那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不過嘴上卻道:「這裡不用你伺候了,出去吧,一會兒叫你你再進來。」

  丫鬟一怔,收了手,只將帕子往銅盆旁邊一搭:「奴婢告退。」

  說完,又看了顧懷袖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不過還是端著盆退了出去。

  孫連翹方才跟顧懷袖說話,原以為顧懷袖肯定是要回自己的,可沒想到,她沉默了好一陣,竟然沒有說出來一句。

  其實孫連翹之前就來了,只是聽見年沉魚跟顧懷袖在說什麼「試金石」的事情,最怕牽扯進來。

  這一回的事情,孫連翹做著著實心虛,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有些發抖。

  約莫是害怕東窗事發吧?

  雖然這件事絕密無比,顧懷袖無從得知真相,可畢竟她做的。

  最近,孫連翹所做的事情,真是一件比一件驚心動魄。

  她發現,自己也是越陷越深。

  卻不知,顧懷袖在這樣的名利場上,又怎麼還能保持這樣平靜的一顆心?

  做人的智慧,似乎就他們最通達,可孫連翹自己一無所知。

  她看著顧懷袖,見她的目光還浮在虛空某個點上,也沒出聲打攪。

  抬手摸摸藥碗,還燙著,她端起來用勺子攪動攪動,有勺子跟藥碗邊沿碰撞的輕微響聲。

  那是上好的景德鎮官窯出的青花瓷,還是御用的,不知道是康熙哪一年賞給臣工的,現在被用來給顧懷袖裝藥。

  顧懷袖聽見這聲音,終於漸漸地回過了神來,她扭頭看著低眉順眼的孫連翹,只道:「我似乎醉過去許久?」

  「也就是大半個時辰罷了。」

  孫連翹算了算,也的確只有這一點時間。

  現在天也沒黑多久,外頭的爺們正喝得高興,夜裡多的是人,戲子咿咿呀呀的聲音還沒停過,年老大人已經有些困乏,不過人到晚年,難得見到這樣高興的場面,所以現在還開懷大笑,那笑聲似乎這裡都能聽得見。

  想來,顧懷袖所處的地方,距離前廳還比較近。

  大半個時辰麼?

  顧懷袖揉了揉自己額頭,道:「我記得我酒量還不錯,人在席上都沒醉,怎麼吃著吃著龍鬚酥反倒是醉了?」

  「您忘了,今兒喝的是果子酒,席上您多飲了幾杯,那酒後勁足,往往要好一陣才上頭的。」

  孫連翹面色自然地說著,手裡攪動著湯藥的勺,卻不知怎的停了一下。

  顧懷袖瞥見她動作,卻心道孫連翹這是實話,可萬沒有那種上頭法的。

  她低低地一笑,竟附和了一聲:「說來,竟是我貪杯了……」

  好酒莫貪杯。

  顧懷袖一直知道這個道理,她酒量不好她自己個兒清楚,可到底能喝多少,她心裡也有底。

  「今兒那龍鬚酥,味道還不錯,只可惜才吃了一塊……」

  她仿若歎息,瞧著孫連翹,頗有一種沒吃夠的意思。

  孫連翹面色終於有些不自然起來,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藥碗,一摸,只道:「我看年側福晉是把您當成長輩的,想來您走的時候,開口跟年府這裡討龍鬚酥,應該還是有這個面子。這藥已經放涼了一些,溫溫著,正好喝,若再遲一些,藥力便發走了。」

  她說著,端著藥碗朝著顧懷袖這邊走,只坐在了床邊上,見顧懷袖臉色似乎有些白,又道:「也不知您是怎麼養自己的……」

  「約莫是我也想得多了。」

  顧懷袖每天要考慮的事情也有不少,雖說不如張廷玉,可她手裡不是沒事兒。

  都是個天生勞碌的命。

  「變老的藥沒有,長白頭髮的藥也沒有,嫂嫂啊,您倒是給我端了一碗補氣血的藥來,我若這樣被你給調養著,什麼時候才能變老?」

  「哪兒有你這樣巴望著自己變老的女人?」

  孫連翹其實還要小顧懷袖兩歲,她名義上是顧懷袖的嫂嫂,可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敬著顧懷袖幾分,一者是因為顧懷袖身份,二者便是因為她在四爺這裡的位置。

  說什麼四爺要賣掉她,可她來的時候分明見著高無庸按著腰後的刀出去。

  若真要說一句心裡話,雖則只是個奴才,可四爺看她未免有些重了。

  高無庸聽什麼不行,一定要按著把刀進去?

  孫連翹不敢妄自揣測雍親王的心思,這些人都是喜怒不定。

  至於雍親王本人,原本是喜怒無常,甩脾氣的主兒,皇上當年訓斥過之後,便看似修身養性,近幾年更是越發地隱忍,也不發脾氣,可脾氣還是難以捉摸。那不是心態平和了,那是將喜怒都藏得更深,四爺還是那個四爺,其實從來都沒在皇上跟前兒悔改過。

  也虧得世人沒看破他這一層,不然這「天下第一閒人」的名頭,只看個陰沉著臉的雍親王如何能當得起?

  要想知道胤禛的心思,只能從細節裡面找,大面兒上這一位爺是一句話也不會說的,細枝末節裡倒是能窺見幾分端倪。

  孫連翹也是漸漸才知道,四爺對自己手底下人一般是什麼態度,又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她歎了一口氣。

  什麼白頭髮和變老的藥,孫連翹即便是有也不敢給她。

  「你也別想了,好好的這樣下去有什麼不行?」

  不行的地方多了去了。

  顧懷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角,「你不覺得我老得挺慢嗎?」

  「老得慢有什麼不好,老天爺照顧啊。」孫連翹笑了一聲,又看顧懷袖著實對那藥執著,只道,「白頭髮的方子我倒是有,不過總不敢讓你頭髮都白完……我只怕你家二爺回頭知道了叫人來砍我。」

  「我這等愛美之人,最要緊便是自己一張臉,如何能讓自己老得那麼難看?」

  即便是老了,她顧懷袖也要成為最漂亮的那一個。

  說到底,不過是個庸俗的女人。

  說完了話,孫連翹便將藥碗端起來,用勺子盛了藥:「還是喝藥吧。」

  看著孫連翹的手就要遞過來,顧懷袖臉上的表情沒變,帶著淺淡的笑意,平靜極了,卻忽然說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話:「我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手頓時一抖,孫連翹頭皮都麻了一下,幾乎失手就要摔了藥碗。

  她震駭地望著顧懷袖,只因為顧懷袖用的不是「醉」,而是「昏迷」!

  「方纔您醉了,便一直睡在這裡啊……」

  孫連翹終於平靜了一下,微笑著,重新攪動著藥碗,並沒有什麼異樣。

  可是她沒想到,原本一直坐靠在床上的顧懷袖,會這樣迅速地出手,直接一巴掌落在了孫連翹的臉上!

  「啪!」

  孫連翹只覺得左臉頰火辣辣地疼起來,那力道還不小,要緊的是顧懷袖這冷然的一個耳光,讓她怎麼也沒想到。

  猝不及防之下,孫連翹整個人竟然朝著旁邊撲倒,手裡的藥碗打落在地,一下摔了個粉碎。

  她暈頭轉向,額頭都差點磕破,駭然莫名之下,抬眼去看,只看見了一角落下來的繡蝙蝠紋的衣袂。

  顧懷袖側了身,慢條斯理地從床榻上坐到床邊上,又起了身,走到了孫連翹的面前。

  外面的丫鬟聽見動靜,趕緊跑到了屋門口,正要進來卻撞見了顧懷袖冰冷的目光。

  「叫你進來了嗎?還不滾出去。」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說得丫鬟整個人都打了寒戰,她瞥了孫連翹一眼,有些恐懼地退走了。

  孫連翹仰臉看著怡然冰冷而立的顧懷袖,整個人都懵了。

  顧懷袖居高臨下地,一直藏著的左手終於伸出來,然後輕輕地鬆開手指,將藏在掌心裡的金簪露了出來。

  金簪的簪頭上嵌著翡翠和藍玉,瞧著富麗,不過一看那雁翅的形狀,孫連翹便知道,這簪子乃是一對兒。

  她目光一側,便瞧見了顧懷袖鬢邊那剩下的一支簪子,插得端端正正。

  心裡發寒,孫連翹真是從沒想過,會出現今天的局面。

  她人還半跪伏在地上,卻有些不敢直視顧懷袖。

  顧懷袖的五指,慢慢地張開,金簪終於落下,簪頭敲在水磨石地面上,有聲清脆的響。

  她掌心裡留下了深得幾乎浸血的痕跡,是被簪頭硌久了留下的。

  往前面走一步,便已經一腳輕輕踩住那金簪,尾巴上像是根針一樣尖利,只要用這簪子往人脖子上一放,興許就成了刀劍。

  孫連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不知說什麼,只聽見顧懷袖平靜如初的聲音:「龍鬚酥裡的藥,是你的傑作吧?事到如今,還不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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