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1
發表於 2018-1-23 23:29: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零章 將夜黎明

  早想過事情可能會敗露,也早就想過顧懷袖不可能不懷疑,可看見這一枚金簪,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夫人什麼時候醒的?」

  「才醒了沒多久,有些犯噁心。」

  顧懷袖這金簪,是半路上被丫鬟給碰掉了的,正好落在床榻上,所以悄悄地握了,只是她瞥見了屏風後面有人,便忍了沒動。半道上醒來,沈恙的話,只聽見什麼魚兒……

  她問孫連翹自己是怎麼回事,孫連翹說她是喝醉了酒,氣血又有些虛乏。

  冬日裡頭顧懷袖身子調養得不錯,真以為她不懂醫術,便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嗎?

  孫連翹滿口胡言,興許以為能矇混過去,可顧懷袖哪兒能不清楚?

  現在聽了顧懷袖說的這話,孫連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跌坐在地上,目光在地面上游移了一陣,才道:「您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問我?」

  「你只需要告訴我,一開始四爺是怎麼跟你說的。」

  顧懷袖想要知道,今天這一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什麼都敢想,可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這樣大的能量。

  孫連翹知道事情遮不住,可她貪生怕死,不怎麼敢說。

  「告訴您,就是背叛四爺……」

  「不告訴我,你離死也不遠。」顧懷袖笑了一聲,忽然想起當初遇見孫連翹的時候,就在寺院裡,聽她說那些驚世駭俗的話,「我知道你是平時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善心人,也聽說你見不得什麼打打殺殺,以前跟著孫之鼎學醫的時候,連從禽鳥身上取血你都不敢看,對那些畜牲照料備至……可是這樣一個善心腸的人,殺人的時候卻是一點也不手軟。」

  誰不說孫連翹也是個菩薩心腸,治病救人,還經常去廟裡祈福上供香火。

  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人,偏偏對人很無情。

  當初顧姣身邊的丫鬟,還有顧懷袖吩咐她處理掉的那些跟宮裡顧瑤芳通消息的釘子,甚至包括暗地裡給顧瑤芳和太子下毒……

  還有什麼別的?

  顧懷袖也不是很清楚了。

  這樣的一個孫連翹,到底是菩薩心腸,還是閻羅的手段?

  孫連翹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她從來都是這樣,人命輕賤如草,倒是對那些少靈智的東西心懷憐憫。

  她聽著顧懷袖的話,感覺著她高高在上的蔑視,竟然輕笑了一聲:「您又何曾比我高貴到哪裡去?不過也是陰謀算計人的小人罷了。」

  「我從未說自己乃是良善之輩,也從不講究什麼光明正大的手段,就像是今日我問了你,回頭就敢告訴胤禛一樣。」

  敢開口直呼皇子的名字,可想而知現在的顧懷袖到底有多大的憤怒了。

  她真是懶得忍胤禛了,他不仁,她何必有義?

  「當初是我推你入了火坑,讓你進入了這個爭鬥場,時時刻刻我都有被人賣掉的危險,我也想過這個人會是任何人……也許哪一天這個人成了張廷玉,我也不會驚訝。我只知道,我可以被人賣掉,但只要我不死,一定會報復回來。不能報復的先忍著,秋後算賬的日子還長。」

  這就是顧懷袖的原則罷了。

  在名利權勢爭鬥場上混,不可能永遠獨善其身,也不可能永遠輕而易舉地規避所有的風險,再聰明也有失算的時候。

  顧懷袖從來都是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被人算計的事情,可事後該討要回來的自然會討厭回來。

  「你說吧。」

  都這種時候了,孫連翹不說,顧懷袖雖不會立刻跑去問胤禛,可她很可能直接去找沈恙,孫連翹不說,沈恙一定會說。

  似乎終於知道自己非說不可,孫連翹終於道:「這一切,都是沈恙要求的……他手裡握著八爺在江南官場上的名冊,還有種種的把柄和證據,都在賬本上。上一回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算計八爺的時候,用的人就是上半本裡面的,並不是很要緊,真正要緊的人都被他藏了許多起來。四爺要賬本,一勞永逸,沈爺肯給,可有一個要求……」

  說到這裡,她抬眼看著顧懷袖,眼底帶著一種來自於女人的奇怪欽羨。

  「如今,您該知道他求的是什麼。」

  沈恙多半是沈天甫的後人,可現在四爺用著他,沈恙也肯給四爺效命,顧懷袖總覺得不是因為什麼表層的利益關係。

  沈家的案子本來就是冤案,從卷宗上就能看出來,若說是沈恙不想翻案,那是假的。

  顧懷袖不相信沈恙的目的有這麼簡單,他對於女人的迷戀還沒到這個程度,興許只是提了一個要求不成,而退而求其次。

  不過……

  罷了。

  顧懷袖又問了一些細節,孫連翹一一地說了,只是在說道年沉魚的時候,顧懷袖臉色才有些異樣起來。

  雖然早知道這個小姑娘會變成這樣,可眼見著她變了,卻又心生出一種難言的愁緒來。

  誰讓她嫁入皇家?

  跟著她的四爺走,才能有恩寵,才能得到更好的,所以年沉魚也沒錯。

  就像是顧懷袖時常算計別人一樣,年沉魚如今幫著四爺算計她,顧懷袖沒怨言,只是她算計別人,別人會報復,如今別人算計她,她也會報復。

  人之所作所為,皆有其定數。

  孫連翹還不知道自己說了之後會是什麼下場,她有些惶恐不安,可顧懷袖鎮定極了。

  她聽完了孫連翹說的話,只道:「嫂嫂起來吧,你熟知我是個怎樣的人,也該知道會有如今的局面,心底若有怨言,吞下去,我只當看不見。這檔子事兒,牽連不到你的頭上,且把心放回去吧。」

  原本她跟孫連翹的關係便不算是很好,都是相互之間的利用罷了。

  孫連翹指望著從她這裡攀上四爺,並且聯絡著兩邊,這都是尋常事情,顧懷袖與孫連翹都清楚。

  他們所處的場,便是這樣即便被人甩了一巴掌,也要笑臉迎人的。

  所以即便是如今顧懷袖出手,孫連翹也不該記恨。

  這是她的報應。

  顧懷袖說完,便直接走了出去,外頭的丫鬟見著她了,有些畏畏縮縮:「張二夫人……」

  「我身邊的丫鬟,穿淺青色裌襖的那個,你可見著了?」

  見著這丫鬟,顧懷袖頓了一下,問了一句。

  丫鬟道:「是青黛姑姑吧?她之前暈倒了,剛剛叫人探了一回,才醒過來。奴婢幫您去喚她吧?」

  「帶我去便是。」

  顧懷袖之前便擔心著青黛,醒來便沒見著人,想來她都已經暈倒了,青黛更不可能被放過,不過看她們這遮遮掩掩的樣子,青黛肯定也要被下手。

  旁邊的耳房裡,青黛只覺得自己額頭疼,她下意識知道事情不對,只覺得這件事處處透著詭異。

  推開了丫鬟起身,青黛假作無事,只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我家夫人……」

  話音還沒落,目光一抬,她便見著顧懷袖在外面了。

  「夫人……」

  「宴席將散了,你頭還暈嗎?該走了。」

  顧懷袖掃了這裡伺候的丫鬟一眼,心想自己的面子還挺大。

  青黛連忙出來,跟上顧懷袖,等到走了許久,見著要出來了,才差點哭出聲:「夫人,您沒事兒吧 ?」

  「能有什麼事?」

  顧懷袖淡淡一笑,看著青黛這擔驚受怕的模樣,倒是平靜的很:「我暈倒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本是奴婢照顧著您的,老覺得不對勁,原想著有顧二少奶奶在,所以也沒擔心,可是二少奶奶叫奴婢出去熬藥。奴婢多了個心眼子……」青黛還不知道顧懷袖那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看著顧懷袖的臉色,也不敢問,十分勉強地說著。

  顧懷袖卻道:「金簪是你放在我手邊的?」

  青黛眼淚都掉下來了,用力地點了點頭:「當時奴婢叫不醒您,原想下狠心給您紮下去,您曾對奴婢說過,若有這種時候絕不能暈著……只是奴婢還沒來得及下手,便被人帶走了。他們是強行拉的,逼著奴婢去熬藥,奴婢剛剛到哪兒,便不知道為什麼暈了……」

  顧懷袖聽著沒說話,金簪雖然沒派上用場,可若是差池了一點,誰知道這簪子會不會救命?

  說四爺謹慎,的確是謹慎,韜光養晦地蟄伏,可說他膽大包天,未免也不假。

  她就是給他賣命的,一條小命都捏在他手底下,作為上位者的胤禛隨時能夠因為更大的利益將她拋卻。

  一般而言,做奴才的,只有讓自己更有利用價值,才能避免被過河拆橋。

  胤禛就是這麼現實的人罷了。

  只是有時候,賣命的事情做多了,越加惜命起來,就難免產生也不一樣的心思。

  顧懷袖現在腦子裡轉著些別樣的念頭,只道:「這件事,你也別想那麼多了,擦擦你眼睛,回頭見二爺別露出端倪來。」

  青黛還是不敢問顧懷袖的事情,點了點頭,便用帕子擦著臉。

  放慢腳步,顧懷袖抬眼望著黑沉沉的天幕,又想起當初的種種人,種種事。

  當年宴席的時候,年羹堯還是個一箭射穿鸚鵡眼睛的少年郎,如今文武全才,也是心機深沉;當初的隆科多,不學無術,連詩作都是張廷玉代筆的,如今也是朝中新晉上來的重臣……

  一個個的人,一種種的變化。

  她朝著前面走,腳步又忽然之間停頓下來。

  張廷玉站在那掌燈的廊下,正跟自己面前一個人說著話,神情怡然。

  年羹堯聽著,偶爾也說上兩句,同科之間有同科錄,他們二人算是三十九年會試殿試朝考之中如今混得最漂亮的,有話說才是常事。

  顧懷袖這邊一來,年羹堯便已經遠遠看見了,跟張廷玉一拱手,便叫小廝過來給他們引路,送人離開。

  年羹堯沒留多久便走了,顧懷袖走過來,便聞見張廷玉身上有酒氣,不深不淺。

  他看著她,目光如當年一樣平和深邃,「我怎見著你有些不對?」

  「有什麼不對的嗎?」

  顧懷袖與他一道,在小廝丫鬟們的引路下,便朝著門外頭去,賓客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張府的馬車停靠在旁邊,張廷玉扶她下台階,又道:「總歸有些東西我能看出來,旁人看不出來。」

  說話間,已經到了馬車旁。

  身邊沒有旁人,顧懷袖看了張廷玉一眼,只道:「你看出來什麼了?」

  張廷玉兩眼微瞇著,不過很快又輕聲一笑:「你眼底帶著戾氣,動了殺心……在想什麼?」

  想什麼?

  顧懷袖微啟朱唇,似乎想要說出來,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不過轉瞬她便靠近了張廷玉,在他耳邊說了兩個字。

  張廷玉瞬時抬眼看她,目光鋒銳如刀刃。

  顧懷袖又補了三個字,「日後的。」

  她心子未免也太黑,想必今日又出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張廷玉拉了她手,捏著她手指,只道:「你……」

  「我沒事,二爺的心思,不比我還狠毒嗎?」

  顧懷袖唯一想起的,不過是一個被他劃去的「忠」字。

  賢臣,權臣,奸臣。

  一字之別罷了。

  張廷玉只笑:「我想的卻是如今的。」

  也是三個字,如今的,日後的。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顧懷袖搖頭笑了一聲,他倆也真是敢說。

  說話的聲音小,也沒人聽見,顧懷袖上了車,只道:「如今你還有什麼打算?」

  張廷玉進了車來,眼神晦暗不明:「二皇子被廢,朝堂上開始說議儲之事,是時候借刀殺人了……你可還記得我的門生?」

  門生?

  若說是門生,印象最深刻的,也只有那一個了。

  戴名世。

  還是張廷玉老先生親手發籤下令監斬,只道現在這件事都還在士林之中流傳,到底落到每個人的耳中是什麼意味,都只有他們知道。

  於張廷玉而言,卻似乎不那麼要緊。

  不過也僅僅是似乎。

  趙申喬誣告的好事,康熙命他親手斬的人,一樁樁一件件,張廷玉都記著呢。

  張廷玉還說過,要趙申喬知道他當初的痛苦。

  人死的時候,必須要挑個好日子,入了六道輪迴,方能投好胎的。

  張廷玉想著,今年年運還不錯,好好給挑個吉日,也送趙申喬的兒子上路吧。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2
發表於 2018-1-23 23:4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一章 一敗塗地

  張廷玉真的回家拿著黃歷翻,自己看吉凶日,掐了個日子,便跟顧懷袖說:「三月十八,好日子。」

  顧懷袖只坐在妝鏡前面,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又將金簪給取了下來,卻忽然想起來,似乎還有一根簪子掉在了年府。她心裡不大痛快,只道:「選好了?」

  「挑好了,大吉大利的日子呢……」

  張廷玉走過來,將某頁翻給顧懷袖瞧。

  好日子……

  顧懷袖見了這一頁上頭寫的,才緩緩抬眼起來,看張廷玉,他輕輕鬆鬆地站在她身邊,閒適悠然,伸著手將書頁一抖,便笑:「怎麼看我?」

  「想看看二爺你這心有多黑……」

  若是讓趙申喬知道,張廷玉給他挑了這麼個好日子,讓他兒子入六道輪迴,不知道會不會氣得背過氣去?

  趙申喬也是可憐罷了。

  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若不污蔑戴名世,如何能有今日之下場?

  五十年年尾的南山集案,到現在都還沒結束。

  方孝標,方士玉,乃至於方苞,都是方氏一族的人,方孝標早已經開棺戮屍,方士玉等人更不必說遭難無數,現羈押在刑部大牢之中的還有一個方苞,已經定了死刑,只是因為種種緣由還在審查羈押之中。

  這方苞也是個強脾氣,治學嚴謹,儘管人在獄中,竟還堅持著作,寫了《禮記析疑》和《喪禮或問》,頗為人所津津樂道。

  他的運氣,要比戴名世好多了。

  想起戴名世,餘下的不過是歎惋罷了。

  終究還是可惜了他一腔才華,滿腹經綸……

  顧懷袖慢慢將頭上的釵飾都取了下來,耳墜手鐲都擱在了妝台上,回頭這麼一看,還是她很熟悉的屋子,和熟悉的人。

  她看向張廷玉,張廷玉則將黃歷放到了一旁去,掃了一眼那妝台上的東西,卻忽然道:「你的雙雁翅怎少了一根?」

  「約莫是落在年府了。」

  她一點也不慌亂,慢條斯理地說了,又拿梳子梳頭,問他道:「聽說今兒沈恙也來了?」

  「來了,不討人喜歡得很。」

  張廷玉想起來,便是一聲冷笑,他還是想問雙雁翅金簪的事情,不過顧懷袖這一副樣子不像是想說。他勾唇一笑,歎了口氣:「聽聞近日他還要在京城逗留,你萬莫撞見他了,到時候才麻煩。」

  沈恙如今是個員外郎,於他而言,捐個官跟鬧著玩兒一樣。

  橫豎,他沈恙不缺那一點子錢。

  尋常人家有錢不能使鬼推磨,真到了瀋陽這樣有錢的程度,大半個江南官場都是他囊中之物。

  刺探情報,不過是錢字而已。

  人說富可敵國,卻遲早要為國所滅。

  早些年,沈取便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千古盛衰之理,從不曾有改變。

  張廷玉自然不希望顧懷袖見到沈恙,顧懷袖自己也未必就想見沈恙。

  她梳了頭,才按著自己的額頭,朝著床榻上躺,只道:「一個二個都是要人命的煞星……」

  「看你懶成什麼樣。」

  張廷玉看她轉眼就要睜不開眼睛了,只暗笑,而後也躺了上去。

  同床共枕時候,最是溫柔,只這麼躺著,似乎就是地老天荒。

  有時候,顧懷袖覺得自己的願望也很簡單。

  可也僅僅只是有時候。

  她覺得自己興許要等到七老八十了,才會知道什麼叫做「澹泊」。

  不過現在,她知道什麼叫「野心」。

  還有,仇恨。

  第二天一早起來,張廷玉上朝,顧懷袖照常喝粥。

  宮裡的消息來得很快,說是今日皇帝又讓議儲,趙申喬竟然推選了八阿哥,更別說他兒子趙熊詔了。想想趙熊詔也是四十八年的狀元,這幾年卻在翰林院之中幾乎沒有作為,似乎天底下人人都在跟他作對一樣。

  明眼人都知道是張廷玉不想他出頭,可誰又敢去參張廷玉?

  人都貪生怕死,牆頭草在朝堂之中佔了絕大部分。

  趙申喬有一子名為趙鳳詔,乃是趙熊詔的哥哥,又太子一黨之中兩江總督噶禮的心腹。噶禮此人行為不檢,多有貪污受賄之舉,趙鳳詔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太子已經被二廢,噶禮的勢力早就被打擊得七零八落,眼見著剛翻過年,還以為事情應該要結束了,哪裡知道今日早朝,刑部侍郎周道新竟然一本將趙鳳詔參了,言及趙鳳詔貪墨大筆府庫銀兩。

  朝野無數人,頓時嗅出了幾分不尋常的味道,周道新跟張廷玉乃是朋友,雖然聽說最近兩年兩個人頗有一種分道揚鑣的意味,可不管怎麼說,彈劾的奏折由周道新這裡遞上來,總讓人覺得稀奇。

  周道新跟張廷玉有舊交,參劾的是趙申喬的兒子,趙申喬又因為戴南山一事與張廷玉結仇,最後幾乎是逼著張廷玉將自己的門生處斬。

  張、趙二人之間的仇怨,一點也不尋常。

  是以,眾人一聽見這參劾,立刻就想到了張廷玉的身上去。

  可張廷玉壓根兒沒什麼動靜,站著便站著,等到皇帝問他有什麼意見的時候,張廷玉只說:「左都御史趙大人乃是清官之中的清官,趙鳳詔乃是趙大人的兒子,沒道理……」

  沒道理這樣貪污啊。

  張廷玉沒把話說完,也懶得說完,因為他已經見到趙申喬朝著地上一跪:「臣趙申喬懇請皇上徹查此案,若趙鳳詔有貪污之罪,當秉公辦理!」

  秉公辦理?

  張廷玉眼底劃過幾分笑意,像是暖流下頭無法解凍的寒冰。

  看得出,趙申喬對自己的兒子相當有信心,那麼就讓眾人拭目以待好了。

  張廷玉道:「皇上,此事事關重大,若是微臣不曾記錯,趙鳳詔曾為噶禮大人上言,說官員貪墨如婦人失節,事關重大,想來若是草草聽信周侍郎之言,若有冤屈將折損我朝廷一名人才,所以微臣附議趙御史,懇請徹查此案!」

  「臣附議。」

  「臣也附議。」

  「臣附議!」

  ……

  附議之人越來越多,周道新站在後頭沒動,只看了張廷玉一眼。

  當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憐了趙申喬那樣信任他的兒子,只可惜,這一回他注定要栽個大跟頭了。

  消息傳出宮之後,顧懷袖便道:「事情快成了……」

  張廷玉連日子都給趙鳳詔挑好了,若是趙鳳詔到了時辰不走,豈不是辜負了張廷玉一番美意?

  她起身,便看張若霖與張步香前後追趕著跑了進來,兩個人一人走了一邊,同時過來撲住顧懷袖腿:「娘,娘,三哥弄壞了二哥的筆,讓二哥打他!」

  「分明是你弄壞的,讓二哥打你!」

  霖哥兒扮了個鬼臉,朝著張步香吐了吐舌頭。

  霖哥兒一直是個懶人,能坐著絕對不站著,能躺著絕對不坐著,現在竟然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著實令顧懷袖有些沒想到。

  她聽著這兩個小鬼嘰嘰喳喳,只覺得耳朵都要疼了,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別鬧了,成日裡去家學鬧騰你二哥,回頭要是他真發火了,我看你們兩個怎麼辦。」

  張若霖打了個呵欠,望著桌上的吃食,只道:「要打也打香姐兒,誰叫他每回下棋都不讓著二哥呢?」

  張步香不依:「二哥自己是個臭棋簍子,怪不得我!」

  「……」

  張若霖就這麼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瞧著張步香,儼然有一種「我不屑與你交談」的感覺。

  張步香的腦子可以說是聰明到了極點,過目不忘,並且心思靈巧,遠遠勝過她二哥張若靄。張廷玉曾感歎,若張步生為男兒,卻不知將是怎樣驚才之輩。又或者,把這姑娘的小腦瓜子跟勤奮挪到張若霖的身上,豈不是完美?

  她三哥若霖與她同胎所生,可像是所有的懶惰都生到了張若霖的身上一樣,兄妹兩人面貌雖然相似,可看著性子截然不同。

  每回聽見這兩個丫頭吵架,顧懷袖便覺得頭大,只將左邊的張若霖按著坐下,接著又把香姐兒按著坐下:「正好今日有粳米肉粥,你們也來嘗嘗。」

  一說到吃,張若霖跟張步香倒是一下安靜了。

  興許,整個府裡唯一能征服這兩個小傢伙的,唯有石方。

  想想也是無奈,一家人依賴著一個廚子過日子,還非他不可。

  顧懷袖仰天長歎了一聲,天命為何如此薄待又為何如此厚待?

  她也是不明白了,只伺候好了這兩個小祖宗,告訴他們孔融讓梨的故事,可張若霖竟然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香姐兒留給我吃便好,我是他哥哥。」

  張步香鼓著一雙眼睛:「瞎說,我是你妹妹,你比我大,該疼我!」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顧懷袖終於還是做出了最明智的決定,她悄悄起身,一直退到了門邊,那邊兩個小傢伙拌嘴拌得正高興,還沒發現她。

  鬆了一口氣,顧懷袖這才出來,按著自己的額頭道:「這兩個小傢伙,生下來都沒這麼吵……香姐兒腸胃不好,也調養了起來,小時候經常哭,霖哥兒倒是健健康康,就是懶得動,也不知是不是生他時候多生了條懶筋,往後若是懶得讀書寫字可怎麼辦?」

  真是左也愁,右也愁,顧懷袖望了望屋簷外頭斜過來的點地梅,只道:「還真是好看。」

  跟出來的不是青黛,而是白露,聽見這句話也抬頭去看點地梅。

  這東西聽說還是江南移栽過來的,卻不知與夫人有什麼淵源了。

  其實,顧懷袖只是想起了舊日的事情而已。

  「夫人,前面年府二少奶奶來拜訪您。」

  外面的丫鬟走到近前來通報,同時遞上了拜帖。

  顧懷袖怔了一下,抬手接過,便翻開拜帖,納蘭沁華?

  「白露,你往攬翠亭佈置一下,一會兒我在亭中待客。」

  她說完,合上拜帖,便朝著外面走去。

  顧懷袖昨天宴席上層說過,什麼時候要請納蘭沁華過府一敘,沒想到她今天竟然不請自來了。

  一見到面,納蘭沁華便給顧懷袖行了一禮,她與顧懷袖原本是平輩,可因為畢竟顧懷袖年紀要長一些,便首先行禮。

  顧懷袖扶她,只笑道:「昨兒還念叨呢,今兒你自己來了,正好有新菜色上來,能請你吃上一回。」

  「夫人說笑……」納蘭沁華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原本只是想來給您送一樣東西的,是昨日丫鬟在廳中拾到,說是您的金簪。」

  說著,納蘭沁華從身後丫鬟的手上接了一個狹長的木盒出來,遞給顧懷袖看。

  一打開,竟然是昨日被顧懷袖踩在腳底下的那一根簪子。

  「不過是一枚簪子,您何必這樣在意?竟然自己跑過來送,倒是讓我愧煞。」

  一根金簪子而已,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真是一點也不在意,納蘭沁華有這份心,便是好事。

  只是後院結交的表象之下,張廷玉與年羹堯又是什麼關係呢?

  說來,顧家與納蘭明珠家還多有親故之處,顧懷袖與納蘭沁華也有話聊,便在攬翠亭坐了許久,等到中午時候又擺了席面,叫石方做了好酒好菜,才請納蘭沁華入席。

  人是下午才離開的,顧懷袖送她出東偏門,看著人走了,這才回轉身。

  張廷玉這會兒怕還忙著算計趙申喬,不會回來。

  她進了屋,將那盒蓋翻開,簪子還在裡面,不過因為之前被她踩過一下,隱約看得出有些歪。

  指尖輕輕地碰了鋒銳的尖端,顧懷袖又收回手。

  她一點一點,將簪頭上鑲嵌著的金箔一點一點地掰正,捏在手裡把玩一下,一見到這簪子,便想起昨日的事情來,讓她心裡憋屈。

  「備轎,出門。」

  顧懷袖目光微冷,看了一眼天色,又吩咐了青黛一件事。

  在顧懷袖出府的時候,同時有府裡的小廝將一壺酒送到了雍親王府上。

  胤禛這裡覺得奇怪:「平白無故送什麼酒?」

  高無庸端著酒壺,更是摸不著頭腦:「興許是孝敬您呢?」

  孝敬?

  胤禛豈能不知道顧懷袖是什麼脾性?

  他冷笑一聲:「驗毒。」

  蘇培盛遲疑了一下,上去驗毒,銀匙剛剛探出去沒一會兒便發黑!

  他嚇得手一抖,差點將驗毒的銀匙給扔出去!

  娘呀,竟然真的有毒!

  這不是張二夫人送來的嗎?

  她瘋了不成?!

  高無庸也是差點打翻了手裡端著的這壺酒,頭上冷汗直冒。

  胤禛冷冰冰地看著這一壺酒,道:「端來。」

  「爺?」

  蘇培盛有些不敢動,像是怕犯了什麼忌諱。

  「端來。」胤禛還是這兩個字。

  高無庸上千,將酒壺端給胤禛。

  胤禛揭開了壺蓋,聞了一下,只道:「今年新釀的梨花雪,只可惜顧三這奴才一點也不解風情……」

  手指扣了酒壺,胤禛只走到了廊間,慢慢將酒壺之中的酒,倒進了庭前鸚鵡籠子裡的飲水杯裡,後面蘇培盛跟高無庸只覺得背後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一隻鸚鵡,絲毫不知道大禍臨頭,啄了一口酒,沒一會兒便死在了籠子裡。

  胤禛抬手將酒壺朝後面一放,高無庸立刻上前用木盤子盛住,臉色有些發白。

  「一會兒把這鳥兒,連同著籠子,給顧三送去。狗奴才真是越不聽話,真以為爺不會拆了她不成……」

  前面是吩咐,後面卻像是嘀咕。

  若這一壺酒,胤禛真喝了,現在就是一命嗚呼。

  胤禛自己個兒沒怎麼嚇住,倒是下頭高無庸蘇培盛兩個膽戰心驚。

  聽了胤禛的吩咐,高無庸立刻提了裝著死鳥的籠子去辦事,不過等到了張府,才被告知顧懷袖出去了。

  給雍親王府送了鴆酒,一轉眼她還出門了?!

  高無庸差點沒氣得背過氣去,這都是什麼人啊!

  「你家夫人哪兒去了?」

  「這哪裡知道?說是見個熟人。」

  怪事……

  熟人,顧三又有什麼熟人?

  還別說,這熟人挺熟。

  至少沈恙覺得自己跟顧懷袖還算是很熟。

  見到顧懷袖出現在萬青會館外頭的時候,正在聽著沈取跟茶商們談事的沈恙,幾乎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他原以為自己是看錯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來了。

  那一瞬間,沈恙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恍恍惚惚,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沈取原沒看見,不過瞥見了沈恙看著外面那驟變的臉色,便明白了過來。

  果然,顧懷袖已經在外頭了。

  會館這邊一直都有人看著,尋常人不能進,進進出出的都是江南京城兩地跑的茶商,偶爾在地面上談些事情,現在還是江南採茶收茶剛剛開始的時候,茶商們大多都在江南,來京城的多半不是什麼要緊事,只是先來這頭鋪路,看看行情,準備著今年銷新茶。

  所以現在,會館之中人一點也不多。

  沈恙只起身走了過去,看見顧懷袖上來被人攔住,便叫人讓開。

  外頭有高高的牌樓,萬青會館修建得頗為氣派,沈恙本身有儒商的氣質,這會兒站在裡面請她進來,倒是文質彬彬。

  只可惜,顧懷袖怎麼看他,怎麼不喜歡。

  「夫人……怎的來了?」

  沈恙的聲音一頓,有帶著一點奇異的歡喜,他把這歡喜藏得很深。

  昨日他果真沒說錯,剛剛出了門,他便後悔了,應該要了她,讓她恨自己入骨,一輩子想忘也忘不掉,只可惜他沒有那樣做。

  原以為本來就是個陌路,可沒想到她會來。

  他又是高興,又是想要壓著,已經是年紀有些大的人了,卻顯出幾分侷促來。

  顧懷袖望他一眼,只微笑道:「來看看你。」

  沈恙覺得她笑容很美,一顰一笑都是像是刻畫出來的一樣端莊嫻雅,高山雪頂上面,令人無法觸摸的蓮,又或許是水中的浮萍花瓣,將要涉水過去採的時候,卻發現暗流湍急,終不可近。

  「看我……」

  他跟顧懷袖之間,怕是只有仇,哪裡有什麼情?

  沈恙垂首,敲了敲手裡的扇子,微一抿唇,又抬眼看她:「夫人此話當真?」

  「當真。」

  顧懷袖不動聲色,又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到底顧懷袖是什麼來意,沈恙著實摸不清楚,可他想著,即便是她來本就是什麼陷阱,他也願意朝著裡面跳。

  所以沈恙笑:「夫人能來,沈恙……心悅之甚。」

  這種平和的對話,罕見的溫情,似乎都是他想像之中已久的,只盼著她如常地跟自己說一回話,或者靜靜坐著一整日,也是求之不得。

  即便是幻夢,也想要抓住一回。

  他請了顧懷袖朝著正廳旁邊的偏廳走,叫人布了茶,又親手給她倒了茶,便叫人去外面伺候了。

  沈恙始終不知道她的來意,也不想知道,只問她:「你喜歡喝什麼茶?」

  顧懷袖道:「自家的小蘭花,外邊的茶不喜歡。」

  聞言,沈恙手上動作滯了一下,垂了眼簾道:「可惜了,今年的小蘭花還沒來……」

  本來桐城龍眠山的小蘭花便很少,產茶遠銷京城更是不怎麼可能的事情,沈恙自然也沒辦法找出顧懷袖喜歡的茶了。

  顧懷袖也不說別的話,雙手疊放腰間,而後才抬手接茶,她見著沈恙隱忍克制的眼神,忽然道:「你不問問我來幹什麼嗎?」

  「不想問。」

  沈恙一笑,也給自己倒茶。

  「夫人能來,不管幹什麼我都高興。」

  顧懷袖端了茶,自己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這就是萬青會館,處處裝潢都透著一種典雅的富麗,黃花梨木的桌椅,汝窯白瓷的古董茶具,掛在頭頂上綴著大紅百福流速的宮燈,還有側面兩扇窗上鑲嵌著的透明玻璃碎片……

  很漂亮。

  她緩緩起身,袖口的深藍色滾邊狐毛掃過了桌面,她繞著桌面到了沈恙的身邊,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忽然意識到了今天顧懷袖的不對勁,或者說自己的弱勢。他下意識地擺出一副戲謔神情來,聞見她身上隱約的馨香,有些意動:「夫人……」

  就在那一刻,顧懷袖亮出手裡的簪子,盯著沈恙,下手卻很準很穩。

  金簪落下,扎入沈恙放在桌面上手背上,那一瞬間的力道,竟然穿透他整個手掌!

  鮮血肆意流淌,沈恙疼得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手指不正常地蜷曲了起來,額頭冷汗淌落,他差點沒站住,嘴唇慘白,眼神裡帶著幾分驚痛地看她。

  顧懷袖無情的雙眼,倒映著他的身影,他看見了可悲的自己。

  「夫人……」

  「昨晚我好看嗎?」

  顧懷袖輕笑了一聲,握住金簪的手還沒收回,整個人臉上浮出幾分艷麗來。

  沈恙沉默了許久,感覺著掌心的劇痛,這種感覺既真實,又虛幻。

  他最愛的女人就在面前,用金簪穿透了他的手掌,卻又這樣溫柔地問他這句話。

  沈恙勉強笑了一下,卻真誠道:「好看。」

  很明顯,昨夜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輕薄的代價。

  可他不後悔。

  沈恙有些捨不得地看著她,只道:「我沒見過比你好看的女人……關心側向瑤琴細,掠鬢斜臨玉鏡溫。最是惜花通軟語,羞紅微上欲消魂……」

  他輕笑了一聲,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身形也忽然搖搖欲墜起來,可不知怎的,他站住了。

  當著顧懷袖的面,吟這等淫詞艷句,沈恙真覺得這輩子也沒這樣好的事情了。

  見顧懷袖不為所動,他忽然湊近她:「你親我一下,我給你個驚喜……」

  他逐漸地靠近,很近,很近,他甚至能看見顧懷袖眼底微微閃爍著的神光,可近了的那一剎那,顧懷袖已經退了一步,一下遠了。

  於是,原地只有沈恙一個。

  顧懷袖看著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鮮血直淌,染紅了沈恙半邊衣袖,又沾了半片袍角,艾子青一染殷紅,便是觸目驚心的暗紫。

  什麼驚喜……

  「不稀罕。」

  她淡淡笑了一下,而後便道:「多謝沈爺款待,這一杯茶,我喝得很高興,告辭了。」

  沈恙兩片薄唇一顫,只道:「恕不遠送。」

  他就這麼看著顧懷袖,就要消失在門裡,喉嚨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哽住。

  沈恙沒忍住,道:「夫人,您的金簪……」

  「髒了,不要了。」

  顧懷袖頭也不回,便直接順著長廊繞過中庭走了。

  沈恙見著她人消失了,才埋首,抖著手指,將那一枚金簪拔出,鮮血流湧更加觸目驚心。

  兩杯尚還滾燙的茶,和他一顆已然冰冷的心。

  髒了,不要了。

  沈恙掌心攤著那一枚金簪,鮮血果然染入了金箔翡翠的縫隙之中,金紅點點的一片,他手指上留著自己的血跡,顫顫地虛虛攏住這一枚金簪,想要握緊,又似乎覺得這一枚金簪太脆弱,以至於不敢握緊,於是就這樣虛虛籠著,又像是沒力氣握緊了。

  他在她面前,永遠一敗塗地。

  沈取怔然地看著屋內痛苦的男人,又回頭看一眼毫不留情走了的女人,卻是有些不明白起來。

  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不想要的永遠不想要,想要的一直強求也不過是求而不得。

  夕陽正好,照著顧懷袖身前的台階,會館牌坊下面,又長長的一道影子。

  她輕而易舉就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嵌在牌坊的長影上,似乎帶著幾分冷落。

  偶一抬袖,她才發現也沾了血。

  這一點血跡,沉沉地,壓在她的衣袖上,也似乎壓在她心底。

  她未免太過狠毒,以至於走出來,竟然有那麼輕微的後悔。

  可顧懷袖轉瞬便將這種不屬於自己的情緒給抹去,朝著轎子走去,「回府。」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3
發表於 2018-1-23 23:42: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二章 盛世氣象

  回府的時候,丫鬟們的臉色都不大對,顧懷袖在走廊外頭便瞧見了那鳥籠子,腳步頓住,便問:「怎麼了?」

  「回夫人的話,方才雍親王府的公公來,說這是王爺的回禮。」

  丫鬟戰戰兢兢地回答,卻不敢抬頭看顧懷袖的表情。

  那是一隻漂亮的籠子,一隻死了的鸚鵡。

  顧懷袖走過去,只將那籠子提起來,籠子很漂亮,鸚鵡也很漂亮。

  堅固的鳥籠,裡面是已經死了的鳥兒。

  胤禛在告誡她,不許輕舉妄動。

  可他不知道,她是真的想要毒死他的,不過……

  還沒到時候。

  纖白素手,輕輕將鳥籠放下,顧懷袖心道還不知誰是這籠中鳥呢。

  他以為皇位是好東西,卻不知他日真正坐上皇位,是不是還能像今日一樣隨口自稱為「天下第一閒人」?

  一路行一路算,不妨看看,到最後到底是誰的本事大。

  君權,臣權。

  顧懷袖彎唇,便道:「處理掉吧,籠子,連著裡頭的鳥。」

  原本胤禛的意思是,顧懷袖便是這籠中鳥,可是在顧懷袖看來,她不是籠中鳥,而胤禛才是。

  皇家,便是這一隻籠子。

  至於鸚鵡,乃是胤禛用她送去的毒酒毒死的吧?

  顧懷袖心裡是一清二楚,不過並不怎麼在意。

  她不在意死了的鸚鵡,就像是胤禛不在意她送去的毒酒一樣。

  有的事情,刻意忽略可能來得比較好。

  真要追究起來,顧懷袖現在應該掉腦袋,可同樣追究起來,四爺也不該有什麼好下場。

  便像是她對孫連翹說的那樣,一切都是該的。

  旁人算計她,她算計旁人,旁人報復她,她報復旁人。

  顧懷袖懶得再多想,她開始籌謀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雖然四爺還完全不清楚。

  現在太子倒了,舊日太子一黨噶禮的心腹趙鳳詔也被彈劾,可想而知接下來會牽連起一片的太子一黨。於康熙而言,這是一件完全無法容忍的事情,只是他現在還不清楚這件事,他興許以為趙鳳詔跟他的父親一樣,乃是個清官吧?

  這趙鳳詔還保舉說噶禮不貪污,想來也不過就是個笑話而已。

  張廷玉的算計,很少有遺漏的時候。

  唯獨這日子挑得太刁鑽,自打那一日在外頭打過了啞謎,顧懷袖便覺得張廷玉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帶著強烈的目的性,旁人興許覺得無所謂,可在顧懷袖這邊看來卻是心驚肉跳。

  康熙五十二年的萬壽,乃是康熙六十大壽。

  眼見著康熙爺歲數漸漸大了,宮裡人似乎都知道他愛熱鬧,這一年的萬壽也籌備得相當熱鬧,要在暢春園正門前面宴請文武大臣,更要宴請天下五湖四海來京師為其祝壽的老人。

  各宗室貴族乃至於大臣,都已經準備了禮物送給康熙。

  這種時候,康熙不會介意你貪污不貪污,只要東西讓他高興,一般便是不會介意的。

  張廷玉的算計就在這裡,他在南書房之中接觸這種禮單多了去了,一向日子儉省的雍親王,這一次朝著上面遞的壽禮也堪稱是費盡心思。

  從萬壽海屋添籌玻璃插屏、萬壽鎏金鑲嵌集錦寶鼎、萬壽琺琅四方平安花尊,到天然靈芝獻壽仙桃盤、群仙慶壽壽山琺琅盆景、南極呈祥圖、松鶴圖圍屏……應有盡有,豐富得根本不像是平時的雍親王能拿出手的。

  雖然作為親王,胤禛名下的產業有很多,什麼錢莊之類的也是不少,甚至還有幾座山頭圍場,乃至於其中的百姓,可這些東西不說價值連城,也是世間難求,做工精細令人歎為觀止,著實不像是短時間之內能尋得出來的。

  張廷玉在讀到雍親王府進獻的禮物的時候,便想到了一個人的名字。

  有了沈恙在,還有什麼不可能?

  他笑了一聲,便記錄下一份禮單去了。

  康熙六十大壽前後禁止刑名之事,不宜見血,可張廷玉覺得應該給趙申喬挑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趙鳳詔乃是二月裡被彈劾的,一入了三月,案子其實已經足夠清晰了。

  趙鳳詔回京述職後續領太原知府的差事,原已經準備回山西,可沒想到沒能離開京城了。

  張廷玉想著,他的命也該交代在這裡。

  「李老大人,萬壽在即,這折子……」

  他手裡拿著的就是趙鳳詔一案的折子,趙鳳詔乃是貪污,而且這數額頗有些嚇人。

  李光地已經有些顫顫巍巍,年老體衰,又惡疾不斷,如今只能看張廷玉一眼,任是怎麼問,也僅有一句:「你自己定奪……」

  自己定奪。

  那可就難了。

  張廷玉暫時沒說話,只把折子放到了一邊去。

  後日萬壽,眾臣都要參加,張廷玉這折子若是遞了上去,卻不知趙鳳詔能否逃過一劫?

  現在只查說趙鳳詔貪污府庫銀兩有過萬,還不夠觸目驚心。

  他掃了李光地一眼,只道:「萬歲爺近來高興,還是別叨擾他吧……且讓趙大人再高興幾日。」

  旁邊一個布衣無袍服的男子望了張廷玉一眼,又垂首下去寫東西了。

  「靈皋,抄完了便歇了吧,現在朝野上下都歇著呢……」李光地似乎也看見了,只隨口吩咐了一句。

  方靈皋,也就是方苞,終於放下了筆。

  二月的時候,當年事涉南山集案的方苞,也該論死了,可一日康熙問天底下哪裡還有能為古文的人?李光地便上奏稱世上只有方苞一個,於是將方苞在獄中所作呈上,竟然大為康熙所喜,竟然饒方苞不死,罰入旗籍,並且白衣入值南書房,可謂開天闢地的頭一人了。

  也就是說,現在方苞不是官也不是吏,可能夠在整個紫禁城權力的最中心行走,真不知多少人為之側目。

  當年方靈皋為戴名世《南山集》作序,如今逃得一劫,於張廷玉而言未必是什麼壞事。

  雖不知這方苞如何看待張廷玉,可一則他算是張廷玉的門生,二則還都是桐城人士,如今二人身份雖然有別,可又都在南書房當值,淵源不可謂不深。要緊的,還是一個已經被斬立決的戴名世。

  方苞就這樣看了張廷玉一眼,又看了下面壓著的那一封奏折一眼。

  時近中午,春日裡人容易困乏,更何況是李光地?

  皇上去御花園裡與宮妃們賞玩,他們在南書房裡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

  張廷玉給李光地換了一杯熱茶,便放下了茶壺茶盞,看李光地歪在椅子上睡覺,轉身便放輕腳步出去了。

  他去旁邊當差閒隙小坐一會兒的暖閣裡坐了下來,剛在心裡念叨了一句,便瞧見方苞出來了。

  方苞的腳步也很輕,似乎怕吵醒了年紀大了的李光地。

  「靈皋怎麼也來了?」

  「見李光地老大人在小憩,怕讀書攪擾了他,所以少不得來攪擾一下張老先生了。」

  方苞是張廷玉的門生,先對著張廷玉一拜,這才自然起身。

  張廷玉笑了一下,卻是頗為感歎:「廟堂江湖,能容得下你一個方靈皋,容不下他一個戴南山……」

  說來,又開始想起兩年前的案子來,張廷玉心下覺得諷刺。

  方苞眼神閃爍之間,看向了張廷玉,他乃是戴名世至交好友,哪裡能不知道張廷玉對戴名世知遇之恩?可真正算起來,若沒有張廷玉,哪裡有戴名世如此悲慘的遭遇?

  「學生困頓牢獄之中兩年,一直有一句話藏在心底,想要當面問問張老先生。」

  「……你問。」

  張廷玉淡然。

  方苞道:「戴兄才高於世,人所共知,放曠不羈,遂為狂士。先生乃是南山之伯樂,緣何不能保他周全,反行所謂大義滅親,實則毫無血性的冤殺之事?您豈能不知,他之清白無辜?」

  的確。

  張廷玉親手冤殺了自己的學生,他還親手發籤下令監斬!

  親手處置了自己的學生而已。

  張廷玉自然知道戴名世冤枉,可又能怎樣?

  他沉默了許久,才看向方苞:「是非曲直,公正道義,你心裡有,何必問我?」

  是非曲直,公正道義。

  人在利祿場上,實則是沒有這些東西的。

  方苞入值南書房這段時間,耳濡目染,豈是尋常?

  他看著張廷玉,這個對戴名世有知遇之恩的張老先生,過了許久才長歎了一聲:「成也張老先生,敗也張老先生……」

  張廷玉端了茶,道:「如今,是成也在你,敗也在你了。」

  他這話,意味頗為深長。

  方苞回頭看了一眼,遠遠還有幾個小太監,可張廷玉說話完全不顧忌著他們……

  心底一凜,方苞想起方才張廷玉放下的折子。

  能破格將戴名世的答卷放到會元前面,便知張廷玉何等欣賞戴名世,可被人逼著親自監斬戴名世,如今雖是從容鎮定,可心底未必不恨。今日趙申喬與他兒子報應到了,張廷玉若沒有個謀劃,那才是假了。

  張廷玉笑看著方苞:「萬歲爺暢春園宴千叟,好日子啊,吉日之中的吉日……」

  說完,他把茶盞一放:「我去看看李老大人醒了不曾,靈皋在此先歇著吧。」

  方苞就這樣看著張廷玉背手,一步步從暖閣之中出去,兩邊小太監動也不動一下。

  萬壽節,三月十八,好日子。

  本來是不能見血,也不審刑名之事的時候,可張廷玉這人……

  太毒。

  不過太子倒了之後,一直謀求復起,滿洲正紅旗噶禮,便是太子忠實的擁護者,趙氏父子之中趙鳳詔更是噶禮的心腹,噶禮肯定會想方設法地營救趙鳳詔,因為趙鳳詔知道噶禮太多的事情。

  康熙萬壽前後耽擱大半個月,如果給他們翻盤的機會,那可是麻煩了。

  最怕的便是困獸猶鬥,反撲一口,張廷玉喜歡一刀結果了他們。

  方苞回頭看了看茶几上留下的水跡,終於還是明白了。

  康熙喜歡找方苞談論古今詩文,因為方苞沒有官職,更沒有牽扯到種種利益之中,所以康熙反而挺信賴他。張廷玉漸漸忙起來,尤其是要代如今已經形同虛設的大學士李光地處理政務,更是腳不沾地,所以方苞就成了最近康熙談論事情的唯一一個人。

  今天方苞跟康熙講了道,佛,儒。

  康熙忽然問他,天大,還是皇帝大。

  方苞答:奉天承運,您是天子,天的意思便是您的意思,您的意思便是天的意思。您手指之處為王土,心想之時為吉時,天地萬邪退避,天比您大,您比天大。萬歲即天,何分大小?

  康熙一聽,撫掌大笑,當場賞了方苞黃金百兩綾羅二十匹。

  張廷玉在家裡聽說方苞受賞之事,只樂呵呵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最近老是想起戴名世,門生的死,成了他這輩子很大的一個轉折。

  當初顧懷袖入宮,被康熙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那時候他知道自己無法保護自己的女人;又有戴名世被誣,康熙明知戴名世冤枉,卻依舊命他親自監斬戴名世,那個時候他知道自己無法保護自己的門生。

  還有種種,種種。

  比如,張廷瓚。

  押……

  張廷玉看了顧懷袖一眼,她手邊有個空盒子,旁邊放了一枚金簪:「你簪子找見了?」

  顧懷袖回頭看他,搖了搖頭:「年府那邊又給送了回來,不過我不小心,又不知道丟哪裡去了,原本是一對兒的簪子,想來缺了一根,還是扔了比較好。」

  「只是丟了根簪子罷了……你若覺得不好,便壓進箱底吧,還扔掉?當真是個小財神爺了。」

  張廷玉走過來,拿起拿一根簪子,又輕輕放下,忽然道:「三月十八那一日,你別出門……」

  顧懷袖忽然抬眼看著他,有些迷惑:「你……」

  張廷玉就站在她身後,兩手按著她的肩膀,沒用力,輕輕地,可是她瞧見張廷玉眼底翻湧不定的神采,那是變幻的風雲,壓抑許久的仇恨和抱負,還有勃勃的野心和燎原的掌控欲。

  伸出自己的一隻手掌,握著拳頭,他問顧懷袖:「知道爺手裡有什麼嗎?」

  「什麼也沒有。」

  顧懷袖笑了一聲,然後道:「你放開手,就擁有全天下。」

  「……是有道理。」

  可張廷玉不是這個意思。

  他輕輕將拳頭翻過去,手背朝上,再緩緩展開,然後狀似不經意地這麼一翻,顧懷袖在看見他掌心東西的一瞬間,頭皮都炸了起來,若不是張廷玉按著她,這一刻她整個人都已經站起來了!

  「你!」

  「噓——」

  張廷玉瞇著眼睛,這麼輕輕的按了她的唇一下,示意她不要如此大驚小怪。

  人在做成一件事的時候,往往有一種難以掩飾的志得意滿。

  張廷玉也不過是個俗人,他掌心裡,赫然是一枚蓋著的紅色鈴印,廢太子胤礽舊日的太子寶印。

  顧懷袖只覺得自己背後冷汗都出來,她看著張廷玉,卻發現張廷玉眼神是晦暗不明的。

  「你……」

  「你說在萬歲爺萬壽的時候,太子一黨的中堅噶禮,忽然收到由太子親信送去的又印信的信件,會不會立刻有什麼動作?趙鳳詔乃是噶禮的心腹,也是太子的親信,這一封信,不如就讓胤礽藉著這次萬壽,給要赴宴的噶禮……」

  張廷玉輕描淡寫地說著,又抽了顧懷袖手裡的錦帕,輕輕將手心裡的印記給擦去,印泥的顏色是深深的血紅,像是一大團血跡。

  他已經站在了燈盞前面,便輕輕用手指撥了一下燭台的火焰,看著它在自己手指拂過的時候變幻形狀,「這火啊……在燈盞裡的時候,小小的一團,可若是放在了荒原上,芳草萋萋,幾乎立時從溫馴到凶野……」

  微微瞇起來的眼,眼縫裡只有些微的光影。

  張廷玉許久沒有再說話。

  他的影子被燈盞的光拉得長長的,覆蓋了富貴藍紅夾百花盛開圖絨毯的一小半,有一種奇異的壓抑。

  這一刻,顧懷袖知道,他變了。

  她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好是壞,可平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被皇帝召入宮中,要麼劃花一張臉,要麼丟命。最後她跟皇帝嗆聲兒,狠狠一刀劃了手……猶記得那一日,她把自己賣給了胤禛,徹底成為四爺的奴才。張廷玉接了她出宮,紫禁城巍峨的影子,便在他們的身後,逐漸地拉長,拉長……

  如今看著張廷玉的身影,她恍惚覺得那是整個厚重的紫禁城都壓在了他的身上。

  顧懷袖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淚眼模糊看他鬢髮已帶斑白。

  張廷玉回頭:「賢臣,權臣……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

  不都是一個「臣」字嗎?

  張廷玉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

  又說,偽君子長慼慼,真小人坦蕩蕩。

  可是顧懷袖忽然覺得,君子即小人,小人即君子,人與人,從無不同之處。

  便像是趙申喬乃是清官能臣,卻誣告無辜的戴名世,就像是張廷玉國之棟樑,卻冤殺兩案,算計趙氏一門。

  三月十八,康熙在暢春園大門處大宴千叟。

  整個京城,從暢春園到西直門,沿途所見,儘是華麗鋪陳,牌坊彩綢,福壽吉祥物件擺滿,幾里一御座。京城六部各寺各院,都是張燈結綵,人人喜笑顏開,只待迎康熙六十大壽,慶賀天子壽辰。

  皇恩同沐,便是連牢門之中的死囚都能吃上一頓好的。

  看上去,一片和和樂樂,即便是尋常不出門的人,這時候也出去觀看這難得一見的盛景。

  整個京城,充斥在一種人為堆積起來的歡騰之中,在陽春的三月裡,像是飛落杏花雪,燦爛得讓顧懷袖心悸。

  天子暮年,大清盛世。

  人潮如湧,車馬川流。

  可顧懷袖,沒有出門,她靜靜地坐在屋裡,算著府裡的賬。

  算盤撥動之間,聲響都還沒府外震天絲竹之聲喧囂。

  然而她的心很靜,盛極而衰,盛世之後和盛世背後,又是什麼?

  是朱三太子一家冤死的命,是沈天甫一家抄斬的令,是戴名世斷頭台上的血。文成武德,天下太平……

  平三番,滅鰲拜,親征噶爾丹……

  功業甚偉。

  「啪……」

  撥算盤的手指忽然停下來,顧懷袖坐到了妝鏡前面,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終於在鬢邊找到了第一根白髮。

  她珍而重之地看著,撫摸著,便將頭埋進臂彎裡,這麼睡了一覺。

  春日風光正旖旎,鳥兒啁啾,落英繽紛,人間盛世。

  而她,不過在這盛世裡,尋求一隅的安穩。

  外頭歌舞正盛,而趙鳳詔命數已盡。

  一片的祥和之中,趙鳳詔已跪上斷頭台,他父親趙申喬和兄弟趙熊詔都在,張廷玉也在。

  手裡握著一份卷宗,像是當年那樣,張廷玉將卷宗輕輕放在了翹頭案上,微笑著看臉色慘白、神情恍惚的趙申喬:「噶禮下獄,趙鳳詔貪污庫銀二十萬,萬歲爺親定為天下第一貪。趙大人,您這天下第一清官,該行刑了。」

  趙申喬完全無法回憶起宴席之上的一幕,直到如今恍恍惚惚坐在了監斬官的位置上,他才明白過來。

  兩眼充斥著血紅,趙申喬年紀已經大了,白髮人送黑髮人。

  「何等惡毒之人,才會如此處心積慮地報復……」

  張廷玉卻笑:「何等惡毒之人,會置我一無辜門生於死地?我張廷玉,為萬歲爺辦事,絕無半分挾私報復,更無半點私心。」

  這話,與當年趙申喬對張廷玉所言,何其相似?

  當年趙申喬說過的話,如今被張廷玉原話奉還!

  戴名世何辜?

  被牽連流徙的數百人何辜?

  如今趙申喬來跟張廷玉說惡毒,說處心積慮,真是天大的笑話!

  輕輕一拱手,張廷玉退到一旁:「時辰快到了,該您監斬了,趙大人莫要自毀前程,萬歲爺那兒還等著聽消息呢。」

  千叟宴上鬧出這麼大一件事,還截獲了胤礽噶禮等人密謀的信件,更有巨貪趙鳳詔,群臣都來勸阻,叫康熙別在千叟宴見血,可康熙在氣頭上,人人都說今日見血不吉利,可偏偏有個方苞出來說:「皇上便是天,天之所向便是吉!」

  此言一出,誰還敢反對?

  天子一發話,今日竟見血光!

  趙申喬顫抖著手,拔了簽,近乎哀嚎地扔了出去,看著劊子手斬了他兒子,整個人悲痛欲絕地撲倒在地。

  張廷玉只將袖中一張從黃歷上撕下來的紙壓在了案頭。

  三月十八,宜嫁娶動土開市,忌入殮行喪。

  可不是好日子嗎?

  他像是兩年前一樣背著手,緩緩順著長安街,穿過熱鬧繁華的人群,眼見耳聞,一派盛世氣象。

  戴名世被挫骨揚灰,如今英魂安在?

  緩步路經昔日權傾朝野的明珠府邸,忽見門庭冷落鞍馬稀,便知六朝舊事隨流水。

  古今王侯將相,歲月裡,不過黃土一抔。

  身前事,身後名。

  於死人又何知?

  且拋那浮名似雲去,待我淺斟低唱,狂一回、真一回……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4
發表於 2018-1-23 23:43: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三章 困局

  康熙於暢春園門前萬壽節作《千叟詩》,遂將此宴名之為「千叟宴」。

  左都御史趙申喬的兒子趙鳳詔被斬於斷頭台,這一日乃是吉日,不宜入殮收葬,屍首過了次日子時方敢動,殮入棺中。

  次日早朝,趙申喬以教子無方、為父不察為名請辭,康熙不允,固請諸臣議事,張廷玉進言:「趙御史清廉為官,是為能臣幹吏,乃大清股肱,萬不可辭。」群臣附議,於是令趙申喬官居舊職。月餘後,廣東出饑饉之荒,康熙遂命趙申喬前往督辦賑濟平糶之事,七月授戶部漢尚書。

  同年七月,張廷玉隨扈往木蘭圍場行獵,晉奉直大夫,官三品,特賜二品官俸祿,以示皇帝嘉許。

  一切似乎都開始好轉,而顧懷袖的白頭髮一開始有,她整個人似乎便安定了下來。

  等張廷玉從木蘭圍場回來,又是九月中旬,連中秋都沒來得及過,回來賞月卻連桂花都要落了。

  顧懷袖叫人在庭院之中置了酒席,做了螃蟹,擺了桂花酒,便坐在了桌旁,又吩咐青黛去溫酒:「天也漸涼了,酒冷傷身,還是暖暖的好。」

  月上中天,府裡丫鬟幾年換一茬,如今已經少能找到當年的熟面孔了。

  張若靄坐在一旁,只促狹地看著顧懷袖:「娘,前兒我跟錢朗喝酒,怎沒見你關照說要喝溫的?」

  顧懷袖聞言抬頭,看他一眼:「這些小事上你倒是比誰都在意,怎不跟你爹比比學問本事?這幾個月你在他書房之中可也學到了不少東西了……」

  的確是學到了不少的東西。

  張若靄一雙眼抬起來望著他母親,又緩緩的垂了下去,往嘴裡塞了一塊梅干,有些酸澀。

  「是學了不少的東西,兒子還比不得父親。」

  「不過你父親十五的時候,未必有你本事……」

  不,這話這樣說也不對,顧懷袖認識張廷玉的時候,張廷玉已經及冠。而十五的張廷玉是什麼樣子,顧懷袖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想想也知道,那並不是什麼好過的時日。

  興許是忽然被這一句話給勾起對往日的種種回憶,顧懷袖一時沒說出話來,連張廷玉回來了都沒注意到。

  直到,張廷玉的手指輕輕擦過她額頭,勾了她鬢邊一縷金流蘇,才回過神來。

  「回來了?」

  「剛回來,才從宮裡處理了事情。倒是你,怎見著人清瘦了不少?」張廷玉看了一眼兩個兒子跟一個女兒,又回頭來看顧懷袖,末了道,「方纔想什麼這麼入神?」

  「跟若靄說十五歲的事兒,剛問他學問如你不如你,倒是想起來,十五之時,還不認得你。」

  那個時候京城裡基本只聽過張家大公子廷瓚,又有何人知道如今時易世變,反倒是張廷玉步步高陞呢?

  世上的事情真是捉摸不透,那個時候她還沒撞破太子跟芳姐兒的事情,也沒被胤禛給控制住,更沒有上賊船,日子雖然明爭暗鬥,可也悠閒無事。

  現在榮華富貴滿身,回想當年白衣之時,卻有頗多的慨歎了。

  一路走來,二十餘年。

  兩人對望了一眼,又都是一笑。

  張廷玉道:「明年斷不想跟著皇上去塞外了,每年中秋都只有回來再過……」

  「爹一點也不念家。」張步香扮了個鬼臉,一吐舌頭,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中秋過節都是娘跟我們一起看月亮,你不回來看。」

  張若霖倒是沒什麼感覺,現在腦袋一點一點,似乎就要睡過去。

  張廷玉無奈:「明年必定在,必定在。」

  可誰又知道明年是什麼樣子呢?

  顧懷袖聽了,也沒放在心上,只叫人布菜布酒,又叫丫鬟們下去,園子裡也就一家五口,也沒承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禮法,該說的話,席面上都說了。張廷玉在塞外看見什麼,遇到什麼,顧懷袖這邊又有什麼事情……

  淺淺的交談之中,卻透著情深意篤來。

  人都說,情到濃時情轉薄,太上忘情非無情,而是至情。

  他二人之間相處,似乎隨意,可無一處一字不關情。

  飲酒一直到微醺,方才攜手回屋。

  張廷玉與她躺在床榻上,窗外秋蟬聲已經歇了,顧懷袖似乎也睡著了。

  可是等了許久,她的手指動了動,搭在他胳膊上,忽然問了一句:「沈取是不是我兒子?」

  這一句問,來得如此突兀,讓張廷玉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忙亂感。

  「你覺得是嗎?」

  「……」

  顧懷袖漸漸放了手,側過身去,背對著張廷玉,道:「晚了,睡吧。」

  在知道沈取是左撇子的時候,顧懷袖算過,不管怎麼算,左撇子都只是個巧合,而不是遺傳。那個時候她老是覺得微妙,所以問張廷玉,他說不是。而現在,她早已經知道了有關於魚兒的那個夢,心裡很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望仙的事情,也是很大的疑點。

  這麼多年,便沒見過所謂的「仙姨娘」回來過,還有當初在龍眠山祖宅……

  她是不敢去想,可忍了這麼久,終究還是問了。

  一旦問出口,一條裂縫就這樣橫亙在二十餘年夫妻感情之間。

  顧懷袖想了很久才問,可她問出口的瞬間,忽然不想聽張廷玉的回答。

  因為她很清楚,不管張廷玉怎麼答,都是錯。

  都是錯。

  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同床異夢,顧懷袖一夜沒閉上過眼,卻也一動不動。

  次日張廷玉起來趕早朝,顧懷袖等他走了才閉上眼,不知不覺這麼一摸,枕頭都濕了。

  可她終於能夠睡著。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她才起來。

  梳妝的時候,她手指點著自己的眼瞼,用手指給自己添了粉,然後道:「叫個人,去萬青會館,就說張老先生要考校沈取的功課,讓他來張府。著石方做一桌好菜……到時候……」

  手指抖了一下,顧懷袖看了看自己指腹滑膩的珍珠粉,這麼輕輕地一碾。

  暈染開的粉胭脂,就像是美人腮邊淚。

  顧懷袖一聲輕笑,「我老了……」

  今天的顧懷袖格外奇怪。

  丫鬟們看她拿起了粉,又放下了口脂,沒一會兒又拿起了黛,放下了口脂,換來換去沒個完,最後什麼都沒做。

  臨近中午的時候,下人將沈取請來了。

  許久不曾見沈取,倒是有了幾分意氣風發的感覺。

  「學生給師母問安,許久不曾來,聽聞先生要考校沈取功課,怎沒見著先生?」

  「你先生還在朝上,他沒空找你。」

  顧懷袖只是找個借口說話罷了,她細細看著沈取的眉眼,又覺得他眼底戲謔下頭藏著溫潤,和和氣氣像是君子。腰間掛著的,是當初仙姨娘送的玉算盤,這幾年都保存得好好的。

  一晃十七年過去了,她的孩子也長大了。

  興許是顧懷袖的目光讓他迷惑,沈取遲疑了一下:「師母?」

  「罷,沒什麼事,你來坐吧。」顧懷袖暫時沒說叫他來的意思,只和氣地笑笑,將心底的所有心思掩藏得很好,「你來的時候,沈恙知道嗎?」

  「他在跟一些要緊人談事情,鹽商的事情我從不插手。」

  沈取這些年再本事,但凡他想要碰鹽事,立刻會被沈恙訓斥,那模樣儼然凶狠。

  久而久之,沈取就學乖了,只管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不去管沈恙的事情。

  不少人說沈取不是沈恙親生的,只把茶啊布啊米啊之類的生意扔給他,卻偏偏不把最來錢的鹽道生意分給沈取任何。就連李衛都開始跟兩淮巡鹽御史接觸了,沈取還是只管自己那些事情,不免讓人有些非議。

  可沈恙沒有理會這些,照舊一意孤行。

  今天他就是去談事,沈取叫人留了口信兒給他,便來張府了。

  不過今天的師母,似乎不大對勁。

  幾個月之前,沈取見過張二夫人那絕情狠心的手段,雖不明白為什麼,可當時他沒走出去,也沒去打擾他父親。長輩的事情,小輩不亂插嘴,免得觸了什麼禁忌,又惹他父親發瘋。

  顧懷袖聽見沈取沒插手鹽事,又是一會兒沒說話。

  她一點一點看著沈取的五官,忽然道:「青黛,拿書來。」

  青黛搬了一堆書過來,顧懷袖直接開始抽問他的功課,經史子集,無一不涉及,乃至於做人的道理……

  她一一地問,沈取一一地答。

  對答如流,毫無疏漏。

  顧懷袖問累了,便將書朝著地上一扔。

  她嘴唇緊抿起來,這樣的兒子,終究不是她自己教出來的!

  「師母不問了嗎?」

  沈取一副輕鬆的表情,尋了個間隙,偷偷喝了一口茶,似乎說話有些多了。

  他也給顧懷袖倒了一杯:「師母喝茶。」

  顧懷袖接過那一杯茶,眼淚卻一下掉了進去:「你往來京城這麼多年,你父親不是專寵著仙姨娘嗎?怎的沒見過她?」

  「……仙姨娘?」

  沈取眼神閃爍了一下,卻對顧懷袖掉眼淚的場面視而不見。

  他笑:「您都知道了,又何必再問?」

  都知道了……

  到頭來竟然是她一個人,可憐蟲,被蒙在鼓裡!

  人人都是智計高妙,聰明絕頂,只她顧懷袖一個蠢笨愚鈍,半分端倪不知!

  都是好的。

  個個都是好的。

  她不知不覺地掛出一分冷笑來:「沈恙把你養得真好。」

  「他是我父親,如何能不好好養我?」沈取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他埋下頭,看著茶杯裡的茶,葉形很漂亮,一芽兩葉,都是今春收的茶裡最嫩的,還是他今年孝敬給先生的。「師母,您還有事嗎?」

  「……到頭來,竟從無一人,顧念我的感受麼?」

  她笑也笑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忽然痛得麻木,連聲音都哽咽起來。

  「看樣子,你是不會回來了。」

  「師母,我若是走了,便看著他孤獨終老嗎?」

  沈取慢慢地說著,長輩們的是非,他真的管不了。

  他連自己都管不了,也斷不下。

  這本就是一場誤會,一場錯,原是顧懷袖不知道便好了,他們都裝作不知道,興許和和樂樂這一輩子,便當從來沒有過那個已經被埋進土裡的孩子。

  「都怪我貪戀人世繁華,剛生下來,原已經背過氣去,卻捨不得死……人都埋進去了,又開始哭,若是當初死了,興許便沒了後面您與我父親這許多的苦痛吧?」

  手指端著茶蓋,輕輕地拂開茶沫,沈取的動作,透著一股奇怪的小心翼翼。

  沈恙常言,喝茶解渴,他不會不會品茶,只是真正能品茗的時間和心境,他都沒有。

  沈取不知道什麼樣的心境似乎品茶,所以此刻僅僅是嗅著茶香罷了。

  「張老先生難得糊塗,您又為何要這樣聰明剔透?放我父親一條生路,不行麼?」

  「他救我,我謝他。不然送給他的便是一樽鴆酒……」

  而沈恙,定不會跟胤禛一樣驗毒。

  顧懷袖心裡荒涼的一片,她好想找個地方嚎啕大哭,可她坐在這裡,端端莊莊的。

  「我放他一條生路,他怎不給我一條生路?」

  還不知是誰折磨誰呢……

  顧懷袖只覺得荒謬,荒謬至極!

  可是沈取何辜?

  孩子夾在中間,到底要怎麼選擇?

  他已經大了,不是孩子了。他叫了沈取十七年的「爹」,生恩,養恩,如何能抉擇?

  顧懷袖淚眼模糊看著沈取,聲音卻很平靜:「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

  沈取不言。

  他也實在不知應該怎麼說。

  手指摩挲著茶杯的邊沿,沈取彎唇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只道:「我父親時日無多,待他去後,我再與師母細說吧。」

  沈恙最近在辦大事,或者說他一直都在籌謀,最近沈恙在書房之中的時間越來越多,沈取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便越來越強烈。

  他從不避諱死亡,因為他進過無數次的閻羅殿。

  顧懷袖幾乎都要聽不清沈取在說什麼了。

  自打在年府做了那個夢,她便知道了,可不問,也不敢問。沈恙被她傷了之後沒多久,又帶著沈取走了,顧懷袖問也沒意思,直到月前沈取來了,她才將刻意被她遺忘了許久的事情給記起來。

  她在怕,一怕張廷玉當年騙她;二怕即便知道真相,也無法挽回。

  如今竟然雙雙應驗。

  二十年夫妻,情何以堪?母子相隔十七年,又如何相對?

  她緩緩撐著身子起來,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好多,好多……

  「既如此,你走吧。」

  既如此,你走吧。

  她身形搖搖欲墜,可冥冥之中又有什麼奇怪的力量支撐著她往前,一步一步朝著珠簾而去。

  沈取就在後面看著,又埋下頭不敢去看。

  他出來的時候,碰見下朝回來的張廷玉,在門口。

  張廷玉頓住腳步,將頂戴拿在手裡,看了他半晌,早就猜到他為什麼出來了。

  如今擺在張廷玉面前的,何嘗不是一個困局?

  沈取有些艱難開口,才給張廷玉問好:「先生……」

  張府門第很高,沈取站在上頭還沒下去,張廷玉就在台階下,石獅子邊,注視著他,過了許久,只勉強笑道:「回去時候當心,下雨了,天轉涼,記得多添衣裳。」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5
發表於 2018-1-23 23:43: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四章 母親

  這麼多年,顧懷袖一直不覺得秋天不好。

  可眼見著外面樹葉都掉光了,她現在才明白傷春悲秋皆有來由,無非是「觸景生情」四字罷了。

  她與張廷玉這許多年的夫妻,有的玩笑無傷大雅,有的事情問著,即便是不想說,也不會撒謊。至少他們都知道那不是欺騙,只是不想說罷了。只要哪一天肯說,事情都是平平和和。

  顧三張二,兩人都很聰明。

  各自給對方留有餘地,就像是顧懷袖不過問張廷玉在外出入什麼聲色場,那些都是無法避免的。而她相信張廷玉,就像是張廷玉相信她。張廷玉也從不問顧懷袖太多的行蹤,她是四爺的奴才,要幫四爺辦事,還有一些後院之中的權衡。

  她願意說的時候,他聽著;他願意說的時候,她聽著。

  彼此留有空間,才是能風風雨雨走這麼多年的秘訣。

  近則傷人,遠則疏淡。

  顧懷袖一直以為,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彼此珍視,能白頭偕老。

  可是忽然之間,她發現了這樣一個謊言。

  縱使它再漂亮,出發點再好,顧懷袖也覺得心下一片的荒涼。

  她不是承受力很弱的人,那是她的兒子。

  她曾經眼見著沈取在自己面前發病,眼見著他吃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藥,眼見著他在閻羅殿前面掙扎徘徊,在葵夏園的客房裡呻喊痛吟……

  可她那個時候在幹什麼?她只是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高高在上的憐憫自己的兒子。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千萬般掙扎,浮上岸,苦苦哀求江邊老漁婦才保住的。

  他們憑什麼……

  姑且不論沈恙此人之居心,生恩養恩之分已成事實。她選擇尊重自己的孩子,也不願讓所有人都處於兩難之中,她畢竟只是生了他,沒有養他,更沒有陪他走過這麼多年驚險坎坷的路,她憑什麼要孩子叫自己一聲「娘」?

  種種的情緒奔流上來,有對沈恙的怨恨和感激,有對沈取的心疼和心痛……

  可是對張廷玉,她如今複雜得說不上話來了。

  就是那麼一句話而已,她還記得當初張廷玉是怎麼告訴她的。

  沈取說,張老先生難得糊塗。

  他當然難得糊塗了,跟她裝糊塗罷了。

  顧懷袖想著,卻慢慢把眼淚都擦乾了,她不想哭,從來不想。

  她就這麼坐著,許久許久。

  她曾經對張廷玉說,若他納妾了,負心了,他們就和離,拉著自己的嫁妝雲遊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若是世人懼怕的東西她都不懼怕,那世間也就沒有什麼好懼怕的了。可她如今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還有張若靄、張若霖、張步香,這裡能束縛住她的東西太多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想走,讓張廷玉一個人過去吧,可又覺得捨不得。

  他們走過來那麼多年啊,從一無所有,從默默無聞,到如今聲名赫赫,各自手裡握著各自的能量。

  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當初有多艱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論,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小事,讓從來沒有過的裂痕出現了。

  顧懷袖埋下了頭,屋裡的丫鬟都已經出去了,這裡只有她一個。

  風把變紅的楓葉吹到了她的窗欞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兩手扶著兩扇門,顧懷袖看見他來了,卻還是緩緩將門給合上。

  她聽見大門吱呀的聲響,很輕微,像是她心裡的什麼東西。

  她埋頭垂首,看著自己搭在木質門沿上的手指,蒼白,纖細,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個人都沒什麼力氣,顧懷袖背過身,貼靠在門裡一側,緩緩得滑坐下來。

  張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問了什麼,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張廷玉肯定已經猜著她今天要幹什麼,可他沒有阻止。

  因為顧懷袖一旦發現,就意味著無法挽回。

  有的東西是遮掩不住的,他再用謊言來遮蓋,又有什麼作用?

  無非是將這一條裂縫,撕得更大罷了。

  前所未有地冷,也前所未有地寒。

  她縮成了一團,看著冷落的內室,只是想著,讓她靜一靜。

  現在,顧懷袖誰也不想搭理,誰也不想看見,她只想自己一個人想想。

  一隻手掌,已經搭在了門上,可又終於緩緩地收回。

  張廷玉站在外面,喉結上下動了動,手指蜷曲成一個怪異的弧度,終於抖了一下,緩緩地收了回來。

  他就這樣看著這一扇門,忽然有些無所適從。

  事到如今,再追究對錯都已經沒有意義。

  沈恙到底是怎麼想的,張廷玉約莫也明白一二,雖對此人起了殺心,可現在有不能殺他,更何況沈取要怎麼辦?這孩子太聰明,一副與沈恙一樣的遊戲人間的態度,何嘗不好?若是他在這世上,活得太認真,便是太辛苦。沈恙那種活法,興許更適合他。

  張家的事情,張廷玉自己很清楚。

  一個一個,又哪裡有沈恙瀟灑?

  雖則,沈恙背後也……

  他隱瞞沈取的事情,一則因為事情已成定局,二則因為那個時候的沈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去。

  張廷玉也承認自己狠心,可他不願見著顧懷袖為此擔驚受怕。

  若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興許他還是不會告訴顧懷袖,甚至乾脆一些,不那麼婦人之仁,他會讓這個孩子消失。

  消失……

  想著,他忽然輕笑了一聲。

  虎毒不食子,他張廷玉到底毒到什麼地界兒了?

  已是一盤壞棋,感覺怎麼走都不會有出路。

  張廷玉在門外站了許久,門裡也沒動靜。

  一扇門,兩個人,分明是同樣的世界,可什麼時候就已經遠了?

  抬眼,京城秋色已濃,蕭條之中唯一的一抹艷色,乃是楓葉紅。

  他不照鏡子,都知道自己頭髮霜白不少,只有轉身順著走廊而去的時候,脊背不曾彎折。

  一路風雨二十年,竟要毀於一旦?

  張府的秋天,京城的秋天,忽然就變得很冷。

  沈取那邊則已經回到了萬青會館,沈恙坐沒坐相地翹著腳,端著一隻紫砂壺,對著壺嘴喝茶,還時不時用牙齒磕磕壺嘴,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可沈取一見著他,便已經瞧見他父親眼底藏不住的憂慮。

  沈恙見他回來,看他許久沒說話。

  「父親?」

  「我不……」

  話說到一半,沈恙又說不下去了。

  他兩手捧著紫砂壺,指腹摩挲著壺表面粗糙的痕跡,似乎在想事情。

  他現在都不敢開口,因為一旦開口,那筆讓他虧本的生意,就真的要成了。他只希望這個時間遲一些,再遲一些……

  沈取也不想說什麼話,只隨口道:「如今這局面,父親不該高興嗎?」

  高興?

  是啊,至少他沈恙應該高興。

  張廷玉早就知道這是他兒子,不然不會收沈取為學生。甚至在當年沈恙設局欺騙顧三,讓她以為沈取是張望仙的兒子之後,張廷玉就回來問過張望仙了。張望仙恨他入骨,即便是答應過他要保守秘密,也沒可能不對張廷玉透一點口風。

  可是狠心的張廷玉啊,就這麼將兒子拱手送給他。

  他興許寧願沒有這個兒子,也不願意讓他的顧三受一點的傷害。

  一個兒子算得了什麼?

  有時候沈恙都在想,一個兒子到底算得了什麼。若他得到顧三,會比張廷玉千倍百倍地疼,親生骨肉而已……割捨就割捨了。

  可是越這麼想,沈恙心裡越覺得顧三可憐。

  兩個男人,一個因為種種所謂的「不得已」偷養了她兒子,一個又能狠心絕情,在孩子安危不知的情況下隱瞞孩子的身世。

  從始至終,張廷玉大約都知道,只是在葵夏園取哥兒發病那一次,沈取才看清楚罷了。

  張廷玉拿準了他不會告訴顧懷袖,因為他養這麼個兒子的原因與張廷玉差不多。因為知道,張廷玉能當他沒有過這個兒子,或者說至少壓抑著不表示出來。其實大夫一直說,取哥兒是活不久的,只是礙於沈恙時不時要發瘋,都不敢說。張廷玉若是私下找人問過,誰不說取哥兒還是要死?

  可是天意難測,人力之所為能到什麼地步?

  沈恙也不清楚。

  至少現在,取哥兒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他雖然還是把人參當飯吃,每年敲碎上千文玩核桃,可還不是拿銀子把命砸回來了嗎?

  這是張廷玉不要的兒子,沈恙為什麼要將沈取推出去?

  他不知不覺地冷笑了一聲,可是終究還是心疼顧懷袖。

  於沈恙而言,這是一步錯,步步錯;於張廷玉而言,這是早已經在預料之中的結局。

  沈恙設局騙顧懷袖的時候,取哥兒已經大了……

  平心而論,張廷玉也沒錯。

  因為那個時候的沈取,已經口口聲聲叫他為「爹」,還生死未卜了。

  只是,興許只有顧懷袖覺得寒心吧?

  「如今這局面……我確是應該高興啊……」

  沈恙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彎唇。

  「如果今日出現得更早,我會更高興……只可惜,遲了。」

  他沈恙前程未卜,哪裡有高興的資格?

  瞥一眼取哥兒手腕上的瓷錢,沈恙忽然有些恍惚。

  「我死後,你把你手上銅錢取下來,給你張老先生。就認祖歸宗去吧……」

  沈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許久沒說話。

  屋子裡一片的安靜,等沈恙覺得自己手裡的茶壺都變得冷了,沈取才道:「父親為什麼以為,我會回去,又為什麼以為,張老先生和師母,會認我回去?一個被您養熟了的兒子,回去膈應他們嗎?父親,您壓根兒不是什麼好人,要狠要毒要惡要錯,不如一錯到底。」

  沈取又不是傻子。

  這麼多年,沈恙從不說他身世的事情,可李衛跟鍾恆現在還在他這裡辦事,沈取就是再笨上一半,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更不要說仙姨娘的事情……

  這是最大的破綻,只是一直沒人提起。

  不提起的人各有不提起的理由,也正是因為所謂的「家醜」,張二夫人才一直沒有問。

  最大的盲區,成就了如今的局面。

  要錯,便一錯到底。

  沈恙回頭看著沈取,忽然道:「我真不知你到底是像我,還是像張廷玉了……」

  「父親不是好人,張老先生也不是好人。我娘才是無辜的。」

  他不知不覺說了這一句出來,可說完就愣住了。

  因為沈恙的眼神,那一瞬間變得鋒銳,透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咄咄逼人。

  可是過不多久,那又成為一種悲哀。

  沈恙緩緩將茶壺放回了桌上,雙手十指扣在一起:「若我有一日死了,四爺殺我,那是鳥盡弓藏明哲保身;張廷玉殺我,那是我與他有奪子之仇,可我不好,他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也沒資格;狗皇帝冤殺我一家,更沒資格了……我只想著,真有那一日的話,她殺我,才是正理兒。」

  從始至終,也只有顧懷袖一個有資格罷了。

  「可父親,你說過……」

  「對。殺我,是髒了她的手。」

  若有那一日,定然是沈恙代她行刑。

  沈恙抬頭一笑,看著沈取:「我想起當年,帶著人沿著漕河上下走,臘月裡天寒地凍,河邊上都有了碎冰……蘆葦叢裡什麼都沒有,四面空空蕩蕩,那時候我就在想……江南的冬天怎麼也那麼冷呢。我找到她的時候,漕幫的人都在外面了,我沒敢進去,只在外面等……你一出生,就已經被閻王勾走了……」

  過去的事情,沈恙很不喜歡說,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當年的事。

  江邊的老漁婦,跟一個孤身的孕婦,寒冷的冬天,唯一的補品興許是魚兒。

  她雙腿不便,動不了,寒涼入體,整個人都很虛弱。

  老漁婦說,將她救上岸之後,漸漸才知道她有身孕,身子虛弱成那樣還強撐著,不喜歡哭,遇到什麼事情都在笑,說那樣對孩子不好。老漁婦憐惜她有孕在身,雖則年老體弱,也要去外面打漁,支一張小網看運氣,或者去別的漁夫那裡求給兩條魚,然後回江汀之中,給她熬魚湯。

  誰都不知道她能撐多久,被漕幫的人找到,消息傳到沈恙這裡來的時候,大夫已經診過不能動她了。

  人都是強弩之末,哪裡還顧得上個孩子?

  早產在意料之中,生下來是個死胎也是意料之中。

  沈恙不記得有沒有聽見她哭,那時候江邊的風太大,他實在是覺得耳邊都是嗡嗡的一片,什麼也不知道。

  是他看著把沈取裝進小棺材裡面埋下去的,那時候顧懷袖就隔著一扇門看著,然後她轉過頭去閉上眼。

  可誰想到,才過沒一會兒,一入夜,外面就有了哭聲……

  沈恙記得很清楚,那哭聲只有一聲,立刻又沒了。

  所有人都沒在意,他卻起來,讓人掘了墳,發現孩子竟然還有氣。

  可是大夫說,保不住命,產後孕婦情緒不宜大起大落,她身子骨弱受不住,讓人先救治著孩子,若能養活了再說。

  誰想到……

  一養,就是這麼多年。

  一錯,就是這麼多年。

  沈恙抬手按住自己額頭,只慢慢道:「我只怕我出事牽連你,若是雍親王對我下手,你便去張府,若是張府對我下手,你便去找四爺;若是這兩邊都合謀要殺我,你只管去找你娘……鍾恆那邊每月會給你娘手裡報賬,藉著賬本通風報信兒也是好法子,羅玄聞已死,張廷玉必然已經知道。你娘雖是四爺的奴才,可到底跟四爺不一樣……她總有法子救你。再不行,帶著瓷錢,去漕幫……」

  原是他已經將一切安排妥當,只等著屠刀落到脖子上了。

  張廷玉冤殺一個朱三太子,又冤殺一個戴名世,此等手段,怎能不叫他沈恙肅然起敬?

  莫名地笑一聲,他看著沈取,只道:「記好了?」

  沈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了,只道:「她一個弱質女流……」

  「沈取,不要小看了這天底下的女人,尤其是你娘。她們,或者她,可以變得很可怕。」

  沈恙抬了自己的左手,看著掌心留下的痕跡。

  「更可怕的,是一位母親。」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6
發表於 2018-1-23 23:43: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五章 女人的天下

  今年的張府,一點也不熱鬧,中秋過了之後沒多久,便能感覺出府裡兩位主子有些不一樣了。

  二爺夫人看上去還是原來那樣,可丫鬟們最近是連笑聲都壓著。

  青黛白露這邊是憂心忡忡,白露畢竟資歷淺,跟在顧懷袖的身邊不多時,可青黛算是很瞭解,有關於沈取的事情,真真是顧懷袖一塊心病,如果竟然……

  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一個人朝著後廚那邊去,端了冬至時節剛剛煮的羊肉湯,便是長歎一口氣。

  石方剛洗了手,便見到青黛滿面愁緒,不由勸她道:「二爺夫人都是有分寸的人,有什麼事情他們算著算著也就過了,霖哥兒跟香姐兒年紀還不大,二十多年夫妻情分,哪裡就能因為這些小事就沒了?」

  「……只是瞧著夫人如今模樣,心裡不痛快罷了。」

  這件事很難說誰對誰錯,細細算起來,從南巡在江南的時候,二爺就已經開始瞞著夫人了。

  興許旁人不覺得這事如何,可對顧懷袖來說,太要緊了。

  她也許能扛過旁人的污蔑,扛過千千萬萬人對她的指責,甚至能將天潢貴胄們的算計視若無物,也可以心狠手辣……可她太難扛過自己內心的愧疚了。

  顧懷袖曾對張若靄說,這世上沒有不可以戰勝的事情,有的只是無法戰勝的自己。

  對於一個孩子十幾年的虧欠,她要怎樣才能把自己從愧疚之中解脫出來?

  更何況,到如今,真是連彌補都顯得蒼白。

  她照舊吃著該吃的,喝著該喝的,可早年失眠和淺眠的毛病又開始了,以至於整個人竟然看著看著地瘦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沈取似乎往天津那邊去了,顧懷袖就沒出過府門一步,多半都是旁人來看她。

  京城裡這一對多少年的夫妻,曾經多讓人羨慕,如今就有多少人等著看笑話。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誰知道日後會怎樣呢?

  青黛想想,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卻不知到底以後要怎樣了。

  「我心裡替二位主子著急,可他們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石方瞧她一眼,又垂首:「夫人醒醒也是不錯的……我總覺得自打出閣入了張府,她便沒那麼灑脫了……你細細算算夫人哪一日不是熬過來的?如今這日子,她也過得來。你只照顧著她吃好喝好,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些都是小石方個人的感覺罷了,興許還是他念舊,喜歡以前的顧懷袖。

  聞言,青黛眉尖蹙了一下,細細想想,又有誰容易呢?

  早年雖然在府中算計,又有大姑娘那邊的構陷,可好歹還有一隅安生小天地,她高興笑就笑,高興哭就哭,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罷了……

  現在這日子,步步驚心又身不由己,還要殫精竭慮地算。

  「你我只是小人物,哪裡懂他們的心思?哎,我去了。」

  青黛終究是不想說什麼太多的話了,石方也只是看著她離開。

  眼見著又要過年了,天氣也漸漸地冷了起來,可更讓人冷的不是這天氣,是如今的局面。

  顧懷袖聽見聲音,便知是青黛回來了,她也不說話,喝了一碗湯便歇下。

  青黛跪坐在床邊腳踏上,給顧懷袖蓋好杯子,只輕聲地歎著氣。

  顧懷袖睜開眼,笑了一聲:「你歎什麼氣啊。」

  「奴婢只想著,您跟二爺這樣僵下去也不是什麼辦法……取公子的事情,如今已經成了定局,跟二爺這裡僵著,還不如找沈爺那邊談談……」

  不得不說,青黛這也是一個好法子。

  可她能想到的事情,顧懷袖何嘗想不到?

  她閉了閉眼:「沈取早就回過我了,他不會回來的,我能怎樣?殺了沈恙,還是殺了沈取,或者跟二爺和離?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親骨肉,一個成了我親骨肉的養父,即便是我恩將仇報或者以仇報仇殺了沈恙,我的孩子不會恨我嗎?他們人人都有路走,一個絕情拋得下親骨肉,一個沒心肝離散得母子情,唯有我一個,晃悠悠境地兩難……」

  這時候,青黛也無言了。

  她不知怎的想起石方方纔的話來,「方纔石方跟奴婢說,您嫁人之後便沒往日灑脫了,還說您的日子都死熬過來的,如今您也熬得住。什麼船到橋頭自然直……奴婢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這樣多的大話……」

  「……他倒是也開始燉雞湯了。」

  顧懷袖難得笑了這麼一聲,彎了一下唇。

  青黛有些不明白,中午喝的不是羊肉湯嗎?冬日裡吃餃子喝羊肉湯暖身子呢,怎的變成雞湯了?

  「我歇一會兒,你自個兒忙去吧。」

  顧懷袖也不解釋,便側過身去睡了。

  醒來的時候有些晚,顧懷袖懶洋洋坐在妝鏡前面,看著手裡的梳子。

  一梳梳到頭……

  什麼子孫滿堂……

  她只將象牙梳按在了自己髮鬢上,卻感覺有誰輕輕按住了她的手指。

  想要將手指抽回來,可那人按住了她手中的梳子,不讓她動。

  顧懷袖抽了幾次,他依舊不鬆手,那一瞬間,她心底的煩躁終於湧了上來,堅決地回抽著,硬生生將那象牙梳從他手裡拿回來,然後起身,背靠著妝台,平靜看著他。

  張廷玉不是沒試圖挽回過,可到底話要怎麼說?

  顧懷袖與他完全不是一個想法,他想著不想讓她傷心,若是沈取沒了便是一了百了……

  「我們談談好不好?」

  「……還有什麼好談的?」顧懷袖哭都哭不出來,「十多年裡,在江寧我被沈恙欺騙的時候,我還記得……你隨扈去蘇州,半路上接了我的信趕回來,那段日子可暗無天日呢。然後你就去找過張望仙了吧?她可以一句話不對我說,可她不可能一句話沒告訴你,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那個時候你就開始騙我了。」

  十幾年啊。

  只有她被蒙在鼓裡。

  想想都覺得可悲!

  傻女人一個罷了……

  張望仙早就將事情告訴了張廷玉,可後來張望仙在顧懷袖的面前卻掩飾得滴水不漏。

  也唯有一個可能,能把這一切解釋得通。

  顧懷袖手裡捏著象牙梳,背後是一扇漂亮的雕窗,日頭西下,斜暉蓋著殘雪,說不出地寧靜美好,世界彷彿靜悄悄地。

  「你不僅騙我,還串通了張望仙一起騙我,否則所謂的仙姨娘,又怎麼會做戲這樣久?張廷玉啊,你這樣的人,真是能忍……枉我一直以為,我很瞭解你,可終究還是不夠。」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的確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只是裝作沒事兒人一樣罷了。

  張廷玉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伸手去拉她:「懷袖,我知道自己不對,可我只是不想你擔驚受怕……」

  「不想我擔驚受怕?」

  他們冷戰了這許久,顧懷袖一句話都不想說,如今聽見張廷玉這樣的回答,幾乎冷笑出聲。

  「我們有二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了,張大人……我一直很相信你,取哥兒左撇子的時候,我真沒懷疑過,怎麼算都只是一個巧合。可靄哥兒跟我說了你當時的反應,我才開始懷疑,可我問你的時候,你說了什麼?你以為我在這世上,還能相信誰?你回答我的時候,我選擇了相信你……」

  可是呢?

  她就這樣望著他,眼底帶著濕潤:「我相信你,因為二十多年夫妻情分,風風雨雨走過來,我信你,我信你不會騙我。可你張廷玉給了我什麼?我把我一顆心都掏給你,你呢?!」

  強忍了多日的淚,便這樣落下來了,顧懷袖真覺得自己懦弱,可悲!

  她咬牙看著他,像是看著什麼仇人一樣。

  從來沒有過的悲哀!

  張廷玉僵硬地站在她面前,試圖拉她的手:「懷袖……我只是……當時即便是告訴你,也已經晚了……」

  他想要解釋自己當時的目的,可終究是越描越黑罷了。

  顧懷袖笑出聲:「晚了?你都不曾去努力過,怎麼敢說晚了?他生病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他掙扎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在跟閻王爺爭鬥,我在泛舟遊樂……高興麼?你覺得我活得很開心吧?我安心地享受著我的榮華富貴,看著與他毫無血緣的人為他的生死忙碌!」

  現在想想當初葵夏園裡那一幕,沈恙罵她「不是你兒子你當然能冷靜了」,竟至於心痛如絞……

  「你們都以為自己是天和地,怕我受傷……如今呢?謊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如今你看我是快活,還是傷心呢?」

  從頭到尾,張廷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在謊言破滅的那一剎那,他便已經完全身陷於被動之中。

  他還記得當年,在聽張望仙說完那一切的時候,他只是過了一會兒,便跟張望仙說:你忘了這件事。

  那個時候,張望仙是什麼表情?

  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他。

  當年張望仙出閣,便是跟大哥親近,她興許不知道,她的二哥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吧?

  不過……

  若是再讓張廷玉選擇一次,興許還是那樣的結果。

  他跟顧懷袖是一樣的人罷了,錯都要錯到底。

  「你若是告訴我,又怎知一定是個死局?你告訴我,我有一萬個法子可以救他!老天爺不賞他日子又如何?至少我可以陪著他,看著他,知道他……只要他還活著……當年我怎麼懷他的?如果不是因為肚子裡還有個孩子,你以為我能撐著等到漕幫的人來救嗎!」

  她在江邊葦蕩的茅草屋裡,每天對著的只有一個老漁婦,還要告訴自己,為了她的孩子她必須活下去……

  不要哭,也不要生氣,有時間就唸唸四書五經,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她都喜歡……

  「沈恙做盡這天地間損陰德的事,不得好死是真;你我二人,這半生浮沉,何嘗不是機關算盡?又有什麼好下場……如今骨肉分,家難安……」

  說著說著,她竟然嗤笑。

  「我遠不是你們想像的那麼脆弱……」

  顧懷袖從無如此真誠的時候,她凝視著張廷玉,剖白自己。

  「我是個陰險卑鄙的小人,是水中飄萍風中野草,你給我一點希望,我可以抓住緊緊不放手……但是不要騙我再也沒有挽救的機會。我並不優柔寡斷,我必須逼迫自己更快地從傷悲裡走出來,留給那個孩子的傷心和失意太少,我沒有時間去傷心!」

  對於無法挽救的事情,她一向比任何人都來得冷血絕情。

  這也是如今,她這樣痛苦的根源。

  因為當初不曾給自己的感情留有餘地,當初有多果決多利落,如今就有多刻骨多痛徹!

  「現在好了,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讓自己的餘生,在愧疚之中度過……」

  因果報應,循環不爽。

  顧懷袖忽然想起當年那個給沈取批命的老和尚,說他必將短命什麼的……

  沈取的生父是張廷玉啊,他養父不是好人,張廷玉也不是好人。

  抱走她的孩子,一句話不說……

  沈恙……

  呵。

  興許她對沈恙才是最複雜的,一個偷竊者,一個拯救者,中間還夾了個沈取。

  一盤爛棋。

  今天該說的,不該說的,顧懷袖都說了,也像是一下輕鬆了好多。她覺得自己可以去找沈恙談談了,也許會有什麼新的出路也不一定。

  張廷玉始終無言,他不曾聽見過顧懷袖這樣多這樣多的話……

  縱使瞭解她,卻也不是這樣透徹。

  「懷袖,我從不否認自己又錯,可你不能因為我的錯,便將所有的所有抹殺……」

  「對,你不是罪魁禍首,你只是幫兇。」

  顧懷袖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卻已經無動於衷了,「妄自尊大又自以為是,一個罪魁,一個幫兇……沈恙因著他身世,和如今的地位,早不會有好報;你做過那等的事,也別奢求後半生能安安穩穩度過了,縱使沈取有一日回來,你也不配當他父親。」

  說完,顧懷袖眼神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她冷靜了不少:「我聽過一句話,女人之所以認為男人是她們的蓋世英雄,是因為女人的天太小,世界太小。我的天下太小了,只有你,孩子,即便是有邊邊角角的算計,也敵不過深宅大院裡的歲月。我的天下太小,心也不夠大,更不夠強。我顧三的野心,終究比不過你張廷玉,所以今日被傷的人是我。」

  微微一笑,顧懷袖站直了身子,將象牙梳放在了張廷玉手裡,「幫我梳頭吧。」

  那一刻,張廷玉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手顫抖了一下,終究還是幫她梳頭,手指輕輕拂動之間,便發現顧懷袖烏髮裡摻著的白髮,一根根都在他指腹間。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當初她進門的時候,紅燭搖曳,雙頰飛霞,青絲如瀑,也嫣然生姿。

  他們不會離散,還會繼續走下去,可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們還彼此愛著對方,可是他們都老了啊。

  顧懷袖略略地一閉眼,指尖觸著自己心口,望著鏡中人,和鏡中人的雙眼。

  恍惚之間,二十三年之前那個袖姐兒,就這樣淡然地看著她。

  時光匆匆,白駒過隙。

  朝如青絲暮成雪,昏昏然似還昨日。

  她的天下,還太小。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7
發表於 2018-1-23 23:43: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六章 變軌

  日子,似乎一下正常了起來。

  一家人和和樂樂給霖哥兒香姐兒過了生日,顧懷袖早早地著人給萬青會館那邊沈取準備了新年的禮,人卻沒過去,也沒問張廷玉如何。

  他們像是都忘記了有過這件事一樣,至少在旁人的面前從來不提起。

  翻過年,日子便暖和了起來,顧懷袖喜歡在後院裡設把躺椅,懶洋洋地曬太陽。

  每當這個時候,石方就給她沏一壺好茶來放著。

  孫連翹逢年過年,總要跟顧寒川一樣往這邊走動,顧貞觀的身子也不大行了,約莫就在這兩年,顧懷袖偶爾回去看一回,看了也說不出什麼話,索性還是自己在家裡閒了看看書。

  今天孫連翹也來了,朝著那石凳上一坐,便歎了口氣。

  「今日又有什麼事情嗎?」顧懷袖微微一笑,「看你愁眉苦臉的。」

  孫連翹哪裡有顧懷袖這樣豁達?她只道:「現在局勢原該漸漸明朗起來……到底八爺是漸漸不行了,四爺如今穩著,十三爺還被冷落著,倒是十四爺如今頂替了八爺成為八爺黨的核心……越來越難辦了。」

  「四爺跟十四爺乃是兄弟,難辦也就難辦了。」

  顧懷袖笑瞇瞇地說著風涼話。

  孫連翹知道顧懷袖是開玩笑,畢竟在權力傾軋這方面,顧懷袖看得更清楚。

  今天孫連翹來,也不是沒事,她問了一句:「聽聞前幾日您去廟裡上香,被什麼人給衝撞了?」

  最近一年以來,顧懷袖的日子都好好的,偶爾去廟裡進香,或者是去某些官太太后院裡走,來往得多的,也就是納蘭沁華李臻兒等人,滿蒙八旗的人雖也在接觸,可畢竟沒那麼得勁兒。

  前幾日顧懷袖出去上過香,為的是給府裡三爺四爺科舉罷了。

  五十三年,江南鄉試,若是張廷璐張廷瑑二人起來,對張廷玉而言,又是朝中一大助力。

  手裡握著的東西越多,被人要挾的可能就越小。

  不過,路上碰見人了是真的。

  顧懷袖道:「你怎的忽然關心起這件事來了?」

  前幾日上香,顧懷袖的轎子差點被不知道哪裡來的馬給驚了,還是半路出來個無名小卒,將馬給制住,這才免了一場大禍。原不過是一件小事,孫連翹不該問的。

  孫連翹道:「只是擔心有人要害您罷了,如今張大人這裡,還是只有您一個,想來拿住您,就拿住了張大人的把柄,誰不盯著呢?」

  「是啊……」

  她的意義,不就在這裡嗎?

  顧懷袖道:「沒你們想的那麼嚴重,也就是個什麼西林覺羅氏的人罷了,聽說是當侍衛的,身家清白。」

  只是,顧懷袖沒說,這個人的名字叫做西林覺羅氏鄂爾泰罷了。

  她豈能把這些也告訴他們?

  孫連翹已經是真心實意幫著四爺辦事,誰也沒想到,她一介女流,卻因為醫術出眾,甚至不輸給自己的父親,而得到康熙的賞識,在御前伺候過不短的時間,如今破格給她三品淑人的誥命銜,可以說,即便是顧寒川什麼本事都沒有,靠著她一個女人,也能過好日子了。

  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只可惜賣的是自己的良心。

  顧懷袖想想,自己也沒好多少。

  李衛,鄂爾泰,田文鏡……

  李衛是她乾兒子,鄂爾泰如今也……

  至於田文鏡手底下,不還有個鄔思道嗎?

  其實仔細算算,世界很小,也很巧,顧懷袖手裡能用的牌也不少的。

  只是如今的她,不會將這一切說出去了。

  「你難得來這裡一趟,最近聽說宮裡德妃娘娘犯了頭疼病,你也跟著照顧,看著人臉色都不大好,我這裡叫小石方燉著湯,好歹你也喝了一碗吧。」

  顧懷袖擺擺手,白露便去了。

  孫連翹只笑道:「總歸還是我有口福,來一趟,還能得了湯喝。」

  「我想也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肯定還有話要說,四爺那邊又有什麼事情?」顧懷袖最近懶懶散散不辦事,要有也都是出主意,她成了四爺半個智囊,不夠有時候跟戴鐸意見相左,倒是讓四爺煩心罷了。

  他管家戴鐸是個聰明人,半個謀士,可想問題的方式,跟顧懷袖總有那麼一點差別。

  所以啊,謀士不貴多,精就成。

  「前兒皇上巡幸京畿,聽聞張大人跟十四爺走得挺近,二公子還拜了十四爺當師傅……這……」

  孫連翹這一回,就是來問這個問題的罷了。

  四爺當時問的話很直白,只問顧懷袖,她男人到底要幹什麼!

  不過孫連翹可不敢這樣問,眼瞧著顧懷袖近一年來越發不動聲色,雲淡風輕,她這心裡越是有些忌憚。

  孫連翹這是來探口風了,想看看張廷玉如今到底是個什麼立場,還有顧懷袖,到底是不是還忠於四爺。

  然而顧懷袖只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甲,淡淡道:「十四爺勇武有餘,還不夠心毒,我還是四爺的奴才,你讓他把心放回肚子裡去吧。我兒子就是喜歡舞刀弄槍罷了,萬歲爺都沒說什麼,皇帝不急,他個皇子倒是急了。」

  急著謀朝篡位還差不多。

  白露那邊端來了湯,便給孫連翹喝,孫連翹聽了這話,也把心給放回去了。

  朝堂之中,似乎就十四爺風頭最盛,如今李光地也說是準備走了,張廷玉一下成為南書房裡最要緊的那個人,誰不來拉攏他啊?

  冰炭敬都不知道收了多少。

  顧懷袖掃了孫連翹一眼,忽然問她道:「剛開春,就聽說年側福晉有喜,我倒還忘記備份禮去……聽聞她身子不大好,也不知這一胎如何?」

  「四爺那邊請我給把脈著呢,差錯應當是出不了的。」

  年側福晉的身子,有些一言難盡罷了。

  孫連翹不敢說太多,喝完了湯便要告辭。

  顧懷袖只叫人送了她出去,便懶懶將一卷《道德經》蓋在了臉上,睡覺了。

  才開春,京城裡就開始簡放各省鄉試主考官,李光地只掛名考差,到這個時候,事實上在掌管相關事宜的人,已經變成張廷玉了。

  從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南書房之中的權力交接,就已經開始了。

  很多事情,李光地處理起來已經有些力不從心,而他對張廷玉這樣的故人之子格外優待,加上張廷玉自己為人處事極為漂亮,漸漸地,李光地的事情有一大半都到了張廷玉手上。

  張廷玉也不貪慕名利,有功那是李光地的,有錯只管往自己身上攬,不冒進,也不貪婪。

  想必這樣一個權力的逐漸交接,還會經歷很久,而顧懷袖只在旁邊看著。

  考差原本也是李光地的差事,交給張廷玉之後,張廷玉就忙得有兩天沒回來。

  一直等到考差的結果出來,各省的考官朝著外面簡放走,張廷玉才鬆了一口氣,回來跟家裡人說話,又修書一封去江寧,叮囑兩位弟弟今歲鄉試的事情。

  其實跟張廷玉比起來,張廷璐跟張廷瑑才是真正的大器晚成,想必今年該有些結果了。

  果然,九月底鄉試的結果已經朝著朝廷這邊報,張廷璐與張廷瑑分別排在第一和第十三,桐城張家再出兩名舉人!

  多少年沒見過的好景象了?

  在鄉試結果出來的時候,江寧那邊便立刻準備著讓人朝著京城趕,要趕著十一月的時候,來京城好好過個年。

  人逢喜事精神爽,張府又收了不少的禮物,張廷玉也終於笑得開心了一些。

  顧懷袖安排人打掃房屋,風平浪靜之中,似乎也沒有什麼事情。

  十一月中旬,府裡三爺四爺都來了京城,帶著各自的妻子,喬氏跟彭氏也都跟著來,一家子可熱鬧了好一陣,誰不說張家滿門都厲害?

  喬氏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不過看著江南的風水好,皮膚細白,又是夫妻和樂,倒是讓人羨煞;彭氏這幾年也是修身養性,沒那麼多的彎彎繞,見了顧懷袖只有好好打招呼,沒有不尊敬的。

  眼瞅著抵近年關,張廷玉剛剛在家學裡跟兩位弟弟說了學問的事情,現在搓著手進來烤火,看顧懷袖歪在鋪了錦墊貂皮的躺椅上,便笑道:「方纔香姐兒跟我說,在外頭瞧見了新開的梅花,給你折兩支進來,已經放進牆角的插瓶裡了,你也不去看看?」

  又是一年梅花開。

  顧懷袖烤著火,暖洋洋地,也懶懶地,她捧著手爐,掀了眼皮子看他坐炕床上,兩手交握在一起,神情怡然,只抿著嘴唇彎了彎:「你也相信是香姐兒折的嗎?她才多高,多半是攛掇著那懶蟲子霖哥兒折的,現在霖哥兒也開蒙了,你說他怎的還是那不學無術懶洋洋的模樣呢?」

  「像你。」

  張廷玉促狹地笑了一聲,只是他瞧著顧懷袖的目光之中,一直帶著那種隱晦的痛惜。

  如今小心翼翼維護著感情,他們都裝作不曾有過當初的事情。

  只是張廷玉知道,顧懷袖不是沒想著沈取,只是沈取不大可能認他這個爹了。

  想想,其實也不是很在意。

  張廷玉埋頭,看著自己指甲縫裡的紅色,硃砂有毒,卻不知他這一雙手,是不是也有毒?

  顧懷袖只道:「別看了……再看,縫隙裡那些硃砂也是洗不掉的,每年三百多天那天不批折子擬奏章?皇上前兒賞的東西已經入庫,隆科多那邊已經給了年節的禮,我也已經備好回禮,這是單子,你看上一眼。還有年羹堯,聞說今年要回來,也不知是不是要給調職。我想著,他夫人納蘭氏與我還有些交情,又是當年幫過咱們的明珠的後人,所以禮備得重一些。」

  禮單冊子被遞給了張廷玉,並不因為他是清流,就能少了這些人情往來。

  張廷玉前後地翻過,點點頭,道:「年羹堯年紀輕輕就得了皇上的重視,四川那邊的封疆大吏,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給李光地大人的禮……再多加些補品吧……他身子不好了。」

  「怎麼?」

  顧懷袖知道李光地年紀老邁,可聽著張廷玉這話,格外地沉。

  張廷玉合上禮單冊子,端了茶喝了一口,放下的時候才道:「李老大人上過許多道請辭的折子了,皇上不發……沒辦法。現如今,我也不大明白了……」

  前幾年就是這種僵局,李光地人老了,康熙還要留著他。

  李光地是內閣老臣了,有他在不過是個佔著個位置。

  要說康熙念舊,不少人該放走的也放走了,偏偏留個李光地,要說康熙喜歡老成的人,可偏偏對年羹堯是格外優待。細細想來,張廷玉跟年羹堯沒得比啊。

  這種奇怪的不平衡,一直橫亙在張廷玉心裡,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琢磨不透康熙的心思,即便是李光地讓了位置出來,於張廷玉而言也是無濟於事。

  「船到橋頭自然直,一朝天子一朝臣……」

  顧懷袖忽然說出了這話,說完了自己先愣住。

  那一霎,張廷玉回眸過來看她,顧懷袖有些不自然地埋下頭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

  康熙這裡始終是有意無意壓著張廷玉的,張廷玉有意無意地遷就著康熙。

  康熙老了,對於太聰明的人又很少有弱點的人,不敢用,因為他生怕一用,這些人就脫離掌控。

  可現在的朝局,在逼著康熙做選擇。

  一個糟老頭子,當然不如年紀輕一些的人敢用人。

  顧懷袖說方纔那句話的用心,著實很凶險。

  張廷玉只道:「你說話,該當心一些。指不定那天,禍事就到咱們頭上了呢?」

  顧懷袖莞爾:「我還不知,我身邊有什麼禍患。」

  禍患。

  有的。

  張廷玉一直知道有,可他不會說出來。

  如果這是個秘密,就讓這個秘密爛在所有人心底好了。

  張廷玉笑道:「不覺得我才是你的禍患嗎?」

  「是……確是個禍患。」

  若沒他,事情興許簡單許多。

  顧懷袖被他逗樂了,難得真心笑了一回,卻也沒笑多久。

  今年過年很熱鬧,喜事臨門,府裡上下人人的賞錢都加了一倍,連給靄哥兒霖哥兒他們的紅包都多了不少,最高興的應該是香姐兒,憑著甜甜的小嘴兒哄得府裡人人都開心,偶爾走親訪友,也都能哄得人格外多給她什麼糖啊瓜子啊,甚至多給些意頭好的金銀錁子。

  香姐兒,倒是有顧懷袖當年的風範,混得如魚得水。

  大年三十兒那天,皇帝在乾清宮寫了福字給群臣,張府多得了一副皇帝寫的對聯,掛在堂屋兩邊,倒是氣派。

  李光地剛剛過了年節,就開始遞乞休的折子,這一回,他是真病得不行了,老眼昏花連站都不怎麼站得穩。

  張廷玉也知道,屬於他的機會,終於還是要來的。

  五十二年時候加設萬壽恩科,為葵巳科,不過二爺三爺沒趕上;五十四年為乙未科,原擬定依舊讓張廷玉等人任總裁官,可今科桐城張家有張廷玉的兩個兄弟參考,遂張廷玉早在正月裡皇帝問詢的時候就已經拒絕。

  乙未科考官待定,倒是年羹堯回京述職一陣,原以為要給他升任四川總督,沒想到走的時候竟然還是四川巡撫。

  按理說,現在四爺也使得上力氣了,這回竟然沒給年羹堯捧上去,顧懷袖倒有些狐疑起來。

  正月廿一,納蘭沁華終於抽了空來拜訪顧懷袖,早幾日回京城帶了些四川土宜,正好來給她。

  顧懷袖正被香姐兒拉著在花園裡看雪,石方則大煞風景地摘梅花,引來香姐兒大聲喊叫:「石方叔叔壞,石方叔叔壞,梅花開得好好的!幹什麼摘它!」

  「好了,臭姐兒別鬧!」

  張若霖吐了吐舌頭,卻走過去看石方,兩眼亮晶晶的:「石方叔叔是不是有什麼好吃的?」

  石方尋常也不出來走動,只是在跟吃有關的事情上,還是很有本事的。

  他笑了一聲:「等開春才能做,先把梅花瓣留下才是真,還有梅花釀酒,也是一樁美事……」

  「嗚嗚嗚……梅花香香的,不要摘花啊……」

  張步香一向被張若霖叫「臭姐兒」或者「臭妹妹」,作為回敬,她也叫張若霖為「懶哥兒」「懶哥哥」,兩個人時常拌嘴。

  青黛白露已經有些笑得打跌,香姐兒當個愛花人可不容易。

  可惜,在石方和夫人的眼底,什麼都能變成吃的,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

  但凡能想到的吃法,都有了。

  每年石方摘梅花,也都盡量想些新奇的吃法出來,去年的烙餅就很好,今年是打算釀酒嗎?

  顧懷袖只歎了一口氣,很想把手爐給香姐兒蓋在臉上,她語重心長地教育她:「民以食為天,這花呢……」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聲美人吟,便夾著輕笑,從後面來了。

  顧懷袖一回頭,這才想起來,「我這記性,還好四弟妹給記著,不然我怕是要冷落年夫人了。」

  來的是彭氏跟納蘭沁華,前兒納蘭氏遞了拜帖來,顧懷袖便跟彭氏說了一句。

  現在彭氏跟喬氏回京,顧懷袖也把府裡一些事情給她們管著,倒是顧懷袖自己有了些閒暇的時間,跟孩子們玩著了。

  有許久不曾見納蘭沁華,看著還是大家閨秀模樣,方纔那一句「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便是她吟的,只是顧懷袖回頭一看帶著霖哥兒跟香姐兒在梅樹林裡的影子,便有些忍不住笑:「詩原是好詩,可年二夫人這一句,可用錯時候了。」

  一者是惜花,一者是摧花罷了。

  納蘭沁華遠遠看了石方的背影一眼,眼神閃爍了一下,一副還有些迷惑的模樣:「我這詩怎麼了?」

  彭氏在一旁道:「每年這時候,都是石方師傅出來辣手摧花,準備開春了做菜的時候,那花兒摘下來是為了入菜,滿足人口腹之慾的。您這一句啊,太抬舉了!」

  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

  顧懷袖也有些可樂:「你倒也別介意,聽了個一知半解,也是無妨,我還覺得這一挺應景兒呢。」

  幾個女人在外頭說著也不大好,顧懷袖便帶著人朝著亭子裡去,那一處精緻還不錯,又有火爐,還暖和。

  「年二夫人,四弟妹,趕緊地坐下吧,青黛倒熱茶來。」

  顧懷袖坐下來,便吩咐了一句。

  納蘭沁華來這裡的次數不多,不過知道顧懷袖是個雅致人,語氣裡帶著幾分欽羨:「全京城裡,也就是您的日子有這麼舒坦了。」

  彭氏聞言,有些奇怪地看了納蘭沁華一眼。

  顧懷袖的日子舒坦不舒坦,她自個兒清楚,「年大人如今不也是步步高陞嗎?榮華富貴已然在您身上了。」

  「……我又哪裡稀罕榮華富貴?」

  納蘭沁華笑了一聲,不過轉眼便沒話了。

  納蘭明珠府出來的孫小姐,什麼時候在乎過那些?

  不過納蘭沁華似乎也知道自己把話給說偏了,很快將話題轉移了出來。

  他們在亭子裡聊了一陣,那頭石方看香姐兒凍得小臉煞白,只好歎了口氣,一手抱起香姐兒,一手抱起霖哥兒,朝著石亭前頭來,將人遞給白露:「哥兒跟姐兒還是去亭子裡吧,這兩個小傢伙跟著我,半天都採不到幾朵合意的,淨會搗亂。我看香姐兒都冷得哆嗦了……」

  白露也被嚇著,忙拉了兩位小祖宗朝裡面走:「夫人,瞧瞧哥兒跟姐兒這模樣,被石方師傅嫌棄了呢。」

  顧懷袖輕笑:「我早知小石方要嫌棄他們,淨會幫倒忙還差不多。」

  香姐兒嘟著嘴,委屈:「我本來就是去搗亂的。」

  亭子裡的人頓時笑得東倒西歪,石方還沒走遠,聽見這話,真是哭笑不得,就這麼一回頭,卻發現亭子裡有個人正看著自己。

  納蘭沁華有些失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掩飾一般地埋頭喝茶下去,耳根子卻有些發紅了。

  顧懷袖在跟香姐兒說話,又回頭呵斥霖哥兒,讓他們跟靄哥兒學學,一時之間也沒顧得上看納蘭沁華這邊,倒是彭氏忽然覺出幾分微妙來。她也不知自己該說還是不該說,老覺得……

  年二夫人這眼神,頗有些曖昧了。

  納蘭氏帶了些東西來,放下坐了一上午,還沒中午便走了,顧懷袖讓彭氏送她出去。

  兩個孩子也玩累了,青黛跟白露一個牽著一個,便往回走。

  「嫁給年羹堯,想來也是件辛苦事吧?」

  顧懷袖對年羹堯,還是有一些瞭解的。

  不過這人的下場不怎麼好,明珠去了,納蘭沁華的母家也不可靠了,她叔叔納蘭揆敘如今倒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可多少年這官職沒動過了?納蘭揆敘也是八爺黨,早沒了翻身的餘地。

  反倒是納蘭沁華,搭上年羹堯,就算是搭上一條大船。

  若真說榮華富貴,才是享用不盡。

  只不過,納蘭沁華似乎不喜歡榮華富貴。

  女人的心思,總不局限於這些的。

  丫鬟們只聽顧懷袖自言自語,也不接話。

  顧懷袖也沒有要人接自己話的意思,她進了屋,方坐下一會兒,才聽人說前院裡彭維新也來府裡拜會了。

  彭氏的丫鬟在簾子外面回話:「方纔四夫人已經將年二夫人送走了,不過半路上又撞見四爺,知道彭大人來拜會,所以去見了,著奴婢給您說一聲兒,現下年二夫人已經坐上馬車走了。」

  「辦妥了便好。」

  顧懷袖點了點頭,便叫丫鬟下去了。

  她坐在棋桌旁,忽然道:「青黛,萬青會館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小衛爺早遞了消息給您,說是取公子病不大好,沒上京過年,就在江南了,倒是小衛爺自己最近就要來京城一趟,您忘了?」青黛回話的時候,帶了幾分小心。

  顧懷袖一按自己額頭,道:「我卻是過年給忙忘了,你著人往萬青會館遞消息,讓李衛來了,記得過來給我請安。」

  「一會兒奴婢便去。」

  青黛應下,也記下。

  只是次日裡,青黛剛剛叫人去了萬青會館,從角門邊回來,便聽見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有些被嚇住。

  張廷玉才下朝回來,還沒朝屋裡走呢,就聽阿德說前面年羹堯找自己,氣勢洶洶的,也不知道發什麼瘋。

  「爺,我看年大人那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您要不去看看?」

  「今兒約了周道新,誰有空跟年羹堯說話?」

  張廷玉自己有自己的安排打算,周道新前一陣又因為開罪了權貴被外放去安徽,也恰恰在這時候回京述職,正準備跟周道新敘敘舊,倒是趕巧了,連年羹堯都在今天了。

  細細想想,張廷玉真覺得自己沒地方得罪年羹堯了,連交集都少有。

  他將頂戴遞給阿德,卻直接往堂屋走,一進去便瞧見年羹堯黑臉站在堂中。

  「年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才出年節,到張某府上,不知有何貴幹?」

  張廷玉倒是淡然,笑了一聲坐下來。

  年羹堯卻不坐,他一想到彭維新說的話,又想起納蘭沁華昨日的臉色,只覺得活生生一頂綠帽子壓下來:「張廷玉,我跟你要個人,進日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年大人,你瘋了不成?」

  張廷玉茶盞都沒端起來,聽見年羹堯這一句,又把茶盞給放下了。

  「你我是同科,有什麼話,您敞開了說。」

  敞開了說?

  這話能敞開了說?

  年羹堯差點冷笑出來,合著老爺們兒這麼大一頂綠帽子,還要告訴你啊?!

  「把你家那個廚子給我,算我年羹堯欠你個人情。」

  「廚子?」

  張廷玉眼一瞇,看看時辰,周道新也該來了。

  他只道:「你別告訴我,是我夫人的那個廚子?要他幹什麼?給不給,你得問我夫人去,那是她陪嫁廚子。」

  年羹堯自問待納蘭沁華不薄,昨日偶從彭維新處得知消息,只覺得異樣至極,他忍了,回頭去問納蘭沁華,那娘們兒又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真是讓年羹堯不知如何是好了。

  休妻之前,年羹堯倒想看看,這小白臉是個什麼樣子。

  「張大人,管教下人不嚴,也是丟面子,你把你家的廚子給我,大家什麼事兒都沒有。」

  「您總要告訴張某,出了什麼事兒。我家廚子什麼時候招您惹您了?」

  張廷玉剛剛想要繼續說,卻忽然想起了什麼。

  年羹堯不往張府走動,自然不可能跟石方有什麼恩怨,可昨日納蘭沁華往府裡走動過,那個時候彭維新剛來,還聽四弟說,四弟妹剛剛送了納蘭氏走。才沒一天,年羹堯就氣勢洶洶上門來要人,卻死活不肯說原因。

  張廷玉沉吟,卻還是一動不動。

  年羹堯只道:「我年羹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戴綠帽子。男人都好面子,可不該受窩囊氣,今兒我年羹堯把話給您撂下了,您不給人,咱們官府見。」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年羹堯也不是尋常人,他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了。

  張廷玉雖厲害,可這件事誰占理還不好說呢,再說了,年羹堯不就是想弄個明白嗎?

  裡子都丟了,拿面子來幹什麼?

  開年真真一場好戲,張廷玉聽出味道來了。

  「合著你是覺得我家廚子有問題?」

  「我不為難人,你叫他出來。」年羹堯該講道理的時候也很講道理,「我相信尊夫人也很講道理,年某只是借個人罷了。」

  可看年羹堯滿臉的陰鷙之氣,實在不像是要善了。

  消息傳到顧懷袖耳中,才是覺得好氣又好笑。

  納蘭沁華這人,顧懷袖也是看不懂了。

  一見鍾情?

  禍根還差不多。

  她當即扔了手裡的茶盞,道:「自己上門來找不要臉的,我還給他什麼臉?叫上昨日的人,出去對質。年羹堯也是當官當糊塗了,自個兒哄不住女人還來怪別人。他夫人想出牆,我家廚子還沒不稀得接這爛紅杏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8
發表於 2018-1-23 23:44: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七章 東窗事發

  石方看著自己手上一道血口,忽然有些怔忡起來。

  今日怎麼會忽然切到自己的手……

  多少年不曾犯過這樣的錯誤了?

  石方心道約莫是最近睡得不太好,明明也沒忙什麼事情,可忽然覺得自己這件事沒做,那件事沒做,多的是事情給自己做。明明夫人都說了,他該歇著了。

  現在他的兩個徒弟,做飯菜的手藝也是不錯,有時候石方把他們做的菜跟自己的放在一起,尋常人也不怎麼吃得出來。

  石方還在想,也許等他死了,還能找到幾個人來代替他給夫人做菜,可沒想到……

  沒想到啊,當他把菜端上去給顧懷袖的時候,卻一下就被發現了。

  吃了他做這麼多年的菜,怕是只有顧懷袖最清楚這中間的區別吧?

  石方看著放在案板上小巧可愛的兩個白蘿蔔,這東西也叫人參,不過……

  「石方師傅,前面夫人二爺讓您往客廳去一回,說是有位貴客要找您。」

  白露上了台階,笑著朝裡面說了一句。

  剛剛拿起來的刀給蘿蔔中間切了一刀,石方抬頭,便重新放下刀,皺眉道:「怎麼了?」

  「好像是年羹堯年大人來了,到底是要幹什麼,我們也不清楚,夫人說您有什麼說什麼,別怕,她給您撐著腰呢。」白露也聽不懂青黛姑姑跟夫人說什麼,她只能找著傳話罷了。

  聽完,石方大約也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了。

  不過他跟年羹堯,還真沒什麼交集。

  這一位年大人的威名,京中也不是沒有聽過,石方並不慌張。

  他隨著人一起到了前廳,進來就看見了年羹堯,年羹堯比張廷玉要年輕許多,雖然跟張廷玉同一年中進士,可年羹堯要小許多。

  一見到石方,張廷玉就有些無奈:「夫人讓你來的?」

  石方點點頭:「夫人說有什麼說什麼。」

  「那年大人也有什麼問什麼吧?」張廷玉索性不管了,顧懷袖既然敢讓人出來,想必是已經有對策了,或者就是根本不心虛。

  這麼荒謬的事情,年羹堯也敢出來找人,也不知道的還以為出什麼大事。

  年羹堯倒也不是非要說要個什麼理由,事實上他也不是來鬧事兒的,問納蘭沁華的事情不過是順帶。

  「你可與我夫人有私?好好一個廚子,怎的還不娶妻生子?」

  張廷玉道:「我家的廚子娶妻生子不娶妻生子這檔子事兒您也管,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京城父母官呢。」

  「張大人,說話何必這樣刻薄?」年羹堯就這麼一笑,眼神卻一點也不能克制了,「今兒這裡也沒別人,想必旁人都以為我是來您這裡敘舊的,畢竟還是同科。可今兒我是來找茬兒的,石方師傅,昨兒聽說您見著我夫人了?」

  若現在這裡有個外人,只怕是已經要被年羹堯這話給嚇得噴茶了。

  怎麼有人能這樣坦然地問人家一個廚子見沒見過自己夫人?

  更要緊的是,年羹堯好歹還是個男人啊,男子漢大丈夫,臉面最要緊。

  不過這一條對年羹堯不適合,臉皮不厚不成大事,年羹堯能出來問,想必早已經有了解決的法子,他不過是嚥不下這口氣。

  石方哪裡想到這種事情都能給自己招來無妄之災?

  「年大人,石方一心向佛,所以不曾娶妻,從頭到尾,也只與您的夫人有過兩面之緣。」

  「哦?還有兩面啊?」年羹堯一笑,「看樣子之前還有了?」

  於石方而言,那一位納蘭氏,真跟他沒什麼關係,他只道:「多年前在顧府的時候,曾見過一回,不過那是石方認錯人,還以為是夫人說話。」

  「看樣子你與我夫人真是清清白白……」

  乾淨得很。

  都是納蘭沁華自作多情?

  年羹堯竟然笑出了聲來。

  他自問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可好歹還是給足了納蘭沁華的面子,結果那女人跟他說,他根本不愛她。

  真是怪了,平白來說個什麼感情?年羹堯最愛的只有權勢,到底納蘭沁華是什麼想法,現在年羹堯也是不明白的。最要緊的是,他還真不覺得自己比誰差了,好歹你找個人想出牆,你找張廷玉這樣的吧?你找他家的廚子算什麼本事?

  現在這綠帽子被自己半路給截下來了,那還算是好的,若是遲了,這綠帽子被扣上去了,怕是他年羹堯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好端端的夫人不當,說自己喜歡個什麼廚子……

  無非是納蘭揆敘現在是八爺黨,又轉而支持了十四爺,現在跟四爺水火不容,不知道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關竅。

  管這關竅是有,還是沒有,年羹堯這一趟都必須來:「張大人,今日不是我來找茬兒,周道新今兒也要來吧?」

  好端端的怎麼扯到周道新的身上?

  張廷玉眉頭一皺:「又與他有什麼相干?」

  「您甭問了,我現在要拉他去見官,您回頭過來就是。」年羹堯頓時覺得自己也是廢話多,他給張廷玉使了個眼色。

  張廷玉心裡不大舒坦,不過更不舒坦的是石方。

  石方道:「我沒錯,為何要見官去?」

  年羹堯只道:「不跟我見官,就等著你們一家子玩兒完吧,周道新要來了……」

  「您把話說清楚,人我也不是一定要扣著,該見官是得見官。」

  今日年羹堯這行為,頗有玄機。

  張廷玉眉頭擰起來,看著他。

  年羹堯道:「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四爺那邊也只是猜,您今兒怕是要吃鴻門宴了,若是周道新來了——」

  「不巧得很,我已經來了。」

  外頭忽然有人笑一聲,周道新袍子一掀,就走進來了,目光先落在石方臉上一會兒,後面又看見了年羹堯,他手裡握著厚厚的一封卷宗,只道,「今兒我還說我肯定是頭一個不速之客,沒想到衡臣兄這裡還挺熱鬧。」

  又一個不怕事兒的主來了,不過周道新這話說得有些奇怪。

  不速之客?

  張廷玉沉了臉,心裡那種不祥的感覺也起來了。

  且不說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石方已經夠麻煩了。

  「合著您兩位還是算計好的?」

  周道新自己坐下來,看了年羹堯一眼,只道:「年大人,您那點小事就放在一旁吧,我與張大人有事談,您可否早些回去了?要休妻就趕緊的。」

  「周道新?」

  這年羹堯記得,兩次被調任安徽的那個倒霉的刑部侍郎,他冷笑一聲:「我跟張大人談事兒,你著什麼急?賬,要一筆筆地算。」

  看了周道新手裡的卷宗一眼,年羹堯又輕輕地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茶杯三下,張廷玉看見了,沒出聲。

  周道新在一旁坐著,手沒離開過卷宗:「衡臣兄,今日我與年大人乃是同一個來意,不過我不是因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拉衡臣兄的廚子見官。」

  「都跟我打啞謎呢……」

  張廷玉瞅了一眼那卷宗,應該不是自己當年處理朱三太子案的卷宗。

  那麼,周道新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這會兒是真不明白了,先來了個年羹堯,問了兩句,還沒來得及把話給問清楚,接著就來了個周道新,不知道的還以為張府唱大戲呢。

  年羹堯卻是知道要壞事,不過殺人償命,周道新一來,想給張廷玉個人情也沒辦法了:「左右也只是個廚子,罷了……我倒是懶得管了。回頭周大人順便幫我斷斷我夫人跟這小白臉之間的案子。」

  說完,年羹堯就要走。

  沒想到,周道新在後頭笑道:「您是趕著回去通風報信兒嗎?」

  「張大人又不是四爺一黨的,有什麼可通風報信兒的?」年羹堯笑了,他看了張廷玉一眼,輕輕搖頭,又懶得說話了。

  周道新手裡一堆卷宗,只輕輕攤開來:「陳年舊案,我都沒想到,竟然還有破案的一天。」

  這一瞬間,石方忽然抬頭看著周道新。

  周道新也回視著他,這個張二夫人的陪嫁廚子。

  「衡臣兄,對不住了。」

  張廷玉忽然意識到,他自己、年羹堯、周道新,三個人擔心的事情,還不是同一件?

  石方還有什麼秘密瞞著他不成?

  張廷玉也看向了石方。

  石方則握了一下手腕,忽然想起為什麼方才切菜不小心切到手。

  他不能去公堂,更不能下獄,因為一下去……

  事情就會全部敗露。

  可是……

  周道新當初調任安徽,處理桐城縣令瀆職一事的時候,就跟張廷玉說過葉家二姑娘離奇死亡的案子,現在周道新手裡的卷宗……

  他埋著頭,指尖有些冰涼,卻不是為自己,而是……

  望一眼張廷玉,張廷玉端著茶盞,手指已經扣緊。

  年羹堯只冷笑:「周大人,您還真成了八爺的走狗了!」

  當初因為處理朱三太子一事,周道新就跟張廷玉之間有過嫌隙,原本後來至交兩個又在桐城遇見,還算是和好。可張廷玉剛剛進京,就冤殺了自己的門生,他周道新怎能與張廷玉為伍?

  周道新用手拍著卷宗,只道:「我昨日收到戶部下的文書,依舊回來當刑部侍郎,殺人償命,何必說誰是誰的走狗?石方師傅自己做過什麼,自己一清二楚,正好,往公堂去一趟吧。」

  原本年羹堯是得到了消息,所以才提前從雍親王府來這裡的,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找話說,後面周道新就來了。

  若是落了張廷玉一個包庇殺人兇手,還要牽連到顧懷袖的話,事情可就有些控制不住。

  落井下石之人何其多?

  年羹堯只是想先發制人,把人帶走再說,只可惜他錯估了周道新的速度。

  周道新是什麼時候投了八爺黨的,現在還不清楚,四爺那邊也是前幾天才發現張廷玉這至交好友已經是八爺的人了。前面年羹堯說的都是借口,納蘭沁華休了也就休了……

  誰料想,有現在的事情出來?

  終究還是沒攔住。

  周道新只看著石方:「安徽桐城,葉家二姑娘,是你殺的吧?」

  他今天敢來,自然就有足夠的證據。

  不過周道新也不敢相信,查出來竟然會是這麼個人。

  廚子……

  每天給張二夫人做吃食的那個廚子……

  也是個劊子手。

  周道新就喜歡查案,可這麼有意思的一樁案子,還是頭一回知道。

  石方無法辯駁,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下獄,絕對不能。

  張廷玉已經沉默了良久,他都沒想到這件事最後會跟石方扯上關係?

  事情大了。

  石方身上最要緊的還不是這件事。

  「周大人……不管你我現在是敵是友,這件事,可否暫緩……」

  只可惜,周道新早已經變了。

  他看向了張廷玉,搖搖頭:「張大人,殺人償命。」

  張廷玉緩緩將茶盞放到了案頭,說不出話來了。

  外面有官差,只是這時候沒進來,都在外面等著呢。今天周道新就是來提人的,石方也知道自己躲不過了。他忽然想起被自己放在案板上,還沒來得及切的白蘿蔔,應該放進水裡的……

  按緊自己的手腕,這個時候的石方,已經不知道這個秘密是不是還能藏得住了。

  若是露了,潑天的禍事便該降臨了。

  他在跟周道新走之前,只朝著堂上張廷玉一跪,磕了三個頭,之後才離開。

  「啪!」

  周道新人一走,張廷玉茶杯便砸了下來。

  一旁年羹堯也嚇了一跳,心下有些駭然: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張廷玉怎的……

  只有張廷玉知道,石方給他磕的三個頭是什麼意思。

  前所未有的措手不及!周道新雖不是知道那件事,可……

  一旦石方下獄,距離敗露便不遠了。

  顧懷袖在屋裡聽說官差來了,只覺得奇怪,不就是跟納蘭沁華之間的事情嗎?怎麼忽然連官差都搞來了?

  「青黛,你去……」

  「夫人不好了!石方、石方師傅被周大人帶來的官差抓走了!他們說石方師傅殺人了!」白露慌慌張張進來,簡直有些六神無主。

  顧懷袖輕蔑地一笑,可是隨即臉上的笑容又漸漸落下去,「哪個周大人?」

  「周道新周大人。」

  周道新……

  顧懷袖驟然起身,直接朝著客廳過去,一路上腳步很快,不可能,周道新瘋了不成?

  她進來,只看見狼藉滿地,張廷玉神情木然坐在堂上,一旁的年羹堯則是若有所思。

  這會兒也顧不得避嫌了,顧懷袖看了一眼腳下,踩著水漬進來:「石方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39
發表於 2018-1-23 23:44: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八章 成王敗寇

  她設想過自己身邊任何一個人離開,甚至是張廷玉,卻從來沒有想過石方。

  石方陪伴在她身邊太久了,即便是每日裡不記起來,都能吃到他做的飯菜,像是呼吸一樣自然,所以很多很多時候,顧懷袖會忽略掉他。因為潛意識裡,石方會給自己做一輩子的菜。

  口腹之慾,從來沒有個滿足的時候。

  結果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她,石方要走了,她開始覺得世事弄人。

  年羹堯看情況不對,還是自己先離開了,這件事也不知道會不會牽連出去。

  周道新這人早年跟納蘭揆敘那邊的人有過接觸,吟梅宴的時候便知道了,張廷玉曾問他是不是也不結黨,他說自己跟張廷玉一樣,可在朝廷這麼多年,又哪裡有那麼簡單的事情?周道新因為當初處理朱三太子一案,跟張廷玉算是知己之交忽然成了陌路,雖則後面又好了一些,可張廷玉辦了戴名世一案,便是雪上加霜。

  到底是怨不得周道新,也怨不得張廷玉,天要朱三太子死,也只有死。

  只是天意難免影響到下面的人罷了。

  年羹堯去後,這裡只餘下顧懷袖與張廷玉。

  張廷玉起身,只拉著顧懷袖離開客廳往屋裡走,而後讓丫鬟們都離開,這才看向了顧懷袖。

  事情的來龍去脈,在張廷玉口中清晰。

  他說到後面,卻也是有些說不下去。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可麻煩的是……他的身份。」

  「……身份?」

  顧懷袖已經平靜了下來,她微微地一彎唇,不祥的預感卻開始在她四肢百骸擴散。

  「他乃朱三太子嫡孫……」

  張廷玉端茶喝了一口氣,看著顧懷袖。

  又是一個僵局。

  那一瞬間,顧懷袖竟然笑出了聲來:「越是荒謬,越是可笑……」

  可她知道張廷玉不會說謊。

  石方當初殺了葉家二姑娘,如今撇開周道新的意圖不算,殺人是該償命,葉家姑娘似乎也罪不至死;可實則更棘手的乃是石方的身份。

  什麼時候,她的廚子也成為大人物了?

  手腕……

  「有那麼明顯的印記,為什麼不早早除了?」

  「若能除,早該除了……」張廷玉也有些心煩意亂,「血脈之明證,尋常人又豈能割捨?他已經隱姓埋名……罷了,事情已經成定局了。」

  皇族血脈,隱姓埋名,卻還有印記提醒著他他是什麼身份。

  顧懷袖將自己的臉埋進兩手之中,大拇指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竟然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朱三太子一案,是你經手,若是被人知道……」

  當年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使之滿門抄斬,如今忽然冒出個石方,說是朱三太子嫡孫,想來張廷玉這頂戴花翎也該不保。

  怕是連周道新都沒想過會這樣吧?

  不過現在,周道新應該還不知道。

  「唯一的轉機,也在周道新這裡。只是……」

  只是即便石方不是前明後裔,也難逃一死。

  張廷玉不忍心說什麼太重的話傷她,只道:「你累了,去睡會兒吧。」

  「石方是我的廚子,左右還是我該我來處理,與你無干。」顧懷袖望他一眼,終究還是不想連累他,只起身朝著書房去。

  她說完,也沒管張廷玉的眼神,坐在書案前面,提筆蘸墨,卻怎麼也落不下去。

  刑部尚書賴都和如今的順天府尹都是四爺的人,顧懷袖早已經將胤禛在京城個部院大臣之中的派系勢力給摸了個清楚,她也當著四爺的聯絡中間人,矯雍親王之令,是否能解一時之急?即便是暫時壓住這件事,也不會有轉機。

  更何況……

  提頭來見……

  她是給人辦事,給人當奴才的,也該看看自己的斤兩。

  時日不多,該養起來的棋子都還沒到合適的位置上,石方這件事,對她來說還太早了。

  若是再給她一年,或者半年,興許還有回天之力。

  如今,她盯著湖筆筆尖濃厚的墨色,手抖了一下,終究還是落下了。

  陰謀,陽謀。

  左手字落在宣紙上,顧懷袖沉穩極了,她想要在周道新發現之前,將這件事給處理妥當。

  本就是行走在刀尖上,就無怪乎遇上如今種種怪誕之事。

  天色將晚,顧懷袖使人將信函連帶一枚玉扳指,往順天府尹處送,不一會兒便回了消息,說是人已經羈押在牢中,只是因為乃是桐城的案子,不好直接處理,只因為有個周道新在,所以案子才能查。

  收到信的時候,周道新人已經離開了。

  石方下獄……

  顧懷袖不清楚這裡到底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麼凶險,她也沒跟張廷玉說什麼,便直接準備離開。

  只是沒料想,正準備趁夜出門,前院那邊阿德便來通稟:「夫人,周大人又來了,說是有事要跟二爺說,二爺說事情未可有轉機,讓您暫時按兵不動。」

  「你只管跟二爺說,好意我心領了,先下手為強,留著未免夜長夢多,我只去送他一程。若他跟周道新談好,我那邊的事情也該辦完了。」

  顧懷袖就沒有想過要把石方撈出來,進去了哪裡還有出來的道理?

  更何況周道新不會砸自己的招牌罷了。

  之前張廷玉能按兵不動,多半便是因為要等周道新的消息。

  這一場最大的變數就在周道新這裡,當初他因為冤殺朱三太子案,與張廷玉有了嫌隙,心底對朱氏一族未必沒有愧疚,如今若是知道了石方的身份,必定躊躇猶豫,甚至來找張廷玉。

  只是即便沒有那個身份,石方又如何能逃過一劫?

  她也想問問他。

  順天府尹莊孝之先頭接了顧懷袖的信,便有些噤若寒蟬。

  早先顧懷袖調度四爺京中勢力的時候,就是跟年羹堯等人一起的,不過只聽說背後有這麼個人,知道隆科多當初有跟這一位夫人商量過事情,又是張廷玉的夫人,如今竟然因為一樁普通的人命官司找上來,府尹能不接待著給個人情嗎?

  更何況,四爺的扳指都拿來了。

  府尹也不是個蠢人,他自然知道單單憑借這麼個扳指,並不能證明什麼,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緊的是,他也不想得罪顧懷袖,誰知道這背後又有什麼?周道新白日裡提審了人,走的時候似乎也不大對勁,還說不許人探看。這些個上面的人,都是神仙打架,莊孝之這裡只巴望著火燒不到這裡來,所以顧懷袖這裡說什麼就是什麼。

  若是到時候出事,四爺問起,他就說都是張二夫人使喚的。

  想必張二夫人自己來,就已經有了這個打算。出了什麼事情,都要問到她頭上,張二夫人也不像是有什麼懼怕之意。

  顧懷袖只度測著胤禛拿不住自己的把柄,周道新那邊即便是知道了石方的身份,也未必會將這件事告知天下,那樣牽連會更大。這件事若是摀住了,四爺那邊追究下來,不過是她捨不得自己的廚子,去送一程罷了。

  披風裹緊了,兜帽也蓋德嚴嚴實實的,顧懷袖才下來走了沒兩步,便已經瞧見莊孝之在前面等候了。

  「莊大人好等。」

  「不等不等,才跟這裡站了一會兒呢,方接了您的信便回來了,也不敢走。」

  莊孝之是個有眼力見兒的,早見過隆科多問計於她的情形,想著指不定今日藉著這事還能攀附上好事,又是胤禛又是張廷玉,可不是皆大歡喜?

  一這樣想,莊孝之眼底便越見熱絡起來。

  這些人的心思,顧懷袖一清二楚,她笑了一聲,看了莊孝之身邊那人,便問道:「這一位是?」

  「哦,是下官手底下的主簿,管著錢谷之事,乃是下官智囊,叫潘承。」莊孝之指著潘承便介紹了一番,如今的官吏都是有智囊在下頭辦事的,原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不過顧懷袖一眼瞧過去的時候,便發現這潘承眼底野心不小。

  她心裡記著,卻也不想耽擱時間,只道:「我進去瞧瞧我那家僕,還望您行個方便,莫耽誤了事情。」

  莊孝之連忙請人往裡面進,外頭影影綽綽有跟著人,這時候就在外面望風。

  莊孝之試探著問道:「不知道這一回,到底進來是為了什麼大事,值得您親自跑這一趟……」

  「您想知道?」顧懷袖腳步不停,只看見了陰森的大獄,聲音裡卻還帶著笑,「不如您先把頭給我,我回頭幫您稟了四爺,再給您答案?」

  「嗒」地一聲,莊孝之腳下一絆,差點跌了一跤,只覺得背後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被這一位張二夫人的話嚇得不輕。

  後面那個潘承扶了莊孝之一把,輕聲道:「老爺您當心。」

  顧懷袖在轉過拐角的時候這麼回頭一看,只看見那潘承其貌不揚,不過出手的時候卻很鎮定。

  她自己個兒是被什麼提頭不提頭的給嚇習慣了,不想說給別人的時候,竟然能讓旁人嚇成這樣。

  現下已經入了牢獄,去歲秋決斬了許多人,這會兒牢裡人少,顧懷袖的步子很輕,走到一個當口上的時候,莊孝之出來,只道:「周侍郎走的時候留了人,說只到這裡便不能進……」

  顧懷袖道:「您在外頭候著吧,這差役也是您手底下的人,哪裡有使喚不動的說法?您儘管叫他們走,若出了什麼事情,刑部尚書賴都大人還能兜住呢。」

  是了,刑部滿尚書賴都,也是四爺黨。

  莊孝之聽了,就放心了下來。

  他的為官之道,就只有兩條,一能賄賂,二不得罪人,周道新在的時候不得罪周道新,張二夫人來了也不得罪張二夫人。

  說好了叫識時務者為俊傑,說不好聽了那就是牆頭草兩邊倒。

  顧懷袖早先也知道有莊孝之這麼個人,不過如今卻想著,不管如何,這人留著是個禍患,用完了也該拔拔草了。

  這邊莊孝之將人支開,顧懷袖便走了進去,她獨身一人來的,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進這樣髒污之地。

  地上落著草芯子,還有些分不清是血跡還是旁的什麼污泥的東西粘附在地面上,兩旁高高地點著油燈,不過這地方最大的光源卻不是燈,而是當中一口漂亮火紅的爐子,裡頭放著碳,還有塊烙鐵,兩邊人已經走了,倒是挨牆的地方擺了不少刑具。

  顧懷袖一看這地方,便知是修羅場。

  只是尋常見識著,不覺得怎樣,一旦真有與自己相干的人陷入其中了,才覺出其中的可怖來。

  她要見的石方,就雙臂展開著,被縛著兩手,站在牆邊,如今見了她,一句話也沒說。

  心底很平靜,顧懷袖走近了他,沒見著他身上有什麼傷痕,只瞧見他一向被牛皮給綁住的手腕已經解開了。上頭有個很深很猙獰的烙印,乃是一枚印章的模樣,只是顧懷袖竟然覺得一時眼暈,有些看不分明,她也不想再看。

  有點人,背負了太多,還不敢對旁人言及。

  只想他,一直說不娶妻,便是為著身世所累吧?

  更何況朱三太子一家下場早已經昭示天下,石方若娶妻,不過重蹈覆轍。

  石方臉上表情有些看不清,只微微彎唇:「夫人您到底還是來了。」

  「周道新到咱們府上去了,想必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早先因為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的事情,他便與二爺有了嫌隙,如今你身份出來,反倒是讓他有些束手束腳。」

  只因為當初的朱三太子便是冤枉的,如今總不能繼續冤枉著他的後人。

  周道新這人,糊塗的時候也糊塗,該守著的地方也守著。

  顧懷袖有些說不出話來,只看著石方,想起當初自己將他救了回來,又用人參把命吊回來……

  「我倒是在想,當年若沒有那樣的善心腸,如今便沒有這許多的禍事和分別離……」

  「夫人您最後的善心,都在石方身上了……」

  石方聲音輕輕地,他兩手架開太久,已經完全麻木,手指尖顫了顫,也無法找回感覺來。

  他似乎還是原來的那個石方,像是無數次在廊簷下對著他心裡那個人說話一樣,克制,隱忍。

  「石方這多年的命,都是撿來的,若沒有您,就沒有如今的石方。短命之人,也不過活到我如今的歲數,您又何必傷悲?只當我,是壽終正寢吧……」

  他的命,本來就是顧懷袖的,如今不過是還出去。

  石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說,陰冷潮濕的牢獄之中,他只想起當年的雪夜,寒冷徹骨的淒風,每一片雪都像是刀子……

  人都是貪戀溫暖的,石方覺得自己就是太貪心。

  若他不貪心,便該一走了之,無論日後出了什麼事情,都牽連不到顧懷袖。

  可哪裡想到會有今日?

  「一失足成千古恨……世上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原是我一族氣數已盡,怨不得旁人,夫人,您只當沒有我這麼個人吧……」

  顧懷袖很想抬手給他一巴掌,可忍住了。

  她過了許久,才看了一眼那昏暗的油燈,道:「你做過的事,為何不早早告訴我?」

  「在您眼底的石方,是不會做那些事情的。」石方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可他出生便不是什麼善茬兒,更何況十年辛酸裡,遍嘗人世苦悲?「我不是石方……我卻只願自己是石方。您知道嗎?」

  他寧願自己身上沒有前明皇族的血脈,若他只是一介草民,未必不能與尋常人一樣,有妻兒家庭。

  只可惜,一枚印記,在他出生之後不久,便已經落在了他的身上,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乃是亡國奴。

  朱由檢是個木匠皇帝,他不過只想當個廚子。

  奈何人世間之事,往往南轅北轍。

  「人世有報應,夫人……葉二姑娘乃是我殺的,還有兩個……」

  他終究還是要說的,在顧懷袖的面前,將自己的罪孽,一一陳述。

  顧懷袖只道:「我不想聽。」

  「可石方想說。」他並不乾淨,用一雙沾滿罪孽的手,做著那些精緻的吃食,即便是洗多少次,都無法洗乾淨血腥,他甚至生怕有一日,顧懷袖從裡面吃出什麼來,以至於洗手成為一種怪癖,「您聽我說好不好?」

  「……我聽。」

  她目光落在石方的手腕上,想起的事情卻很多。

  終究還是她冷血,來的時候想了許多,如今竟然無動於衷,興許是因為知道自己無力回天。

  「姑奶奶和畫眉,都是我殺的……」

  顧姣是他逼死的,當時顧姣有兩封信,一封是寡婦私通外男,二封卻是她與那時的林佳氏聯絡溝通,要害顧懷袖。惡念一起,便無法收回……可是他沒想到,不過是嚇她一嚇,顧姣便投繯自盡了。

  人心中有惡,有愧,有各種妖魔鬼怪,所以又心生畏懼,無法扛過這樣的畏懼,便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他手裡攥著犀角簪呢?

  至於畫眉……

  石方想起籠子裡的畫眉鳥兒,他有些說不下去。

  顧懷袖側過身子,聽著週遭寂靜無聲:「那畫眉……當初曾告白於你,傾心於你,我還記得你籠中有過一隻畫眉鳥兒,你跟我說……」

  「不是老死的,是被我毒死的。」

  石方一聲輕笑,卻似帶著少年時候的靦腆。

  「點禪寺之行,她與林佳氏有往來,那手不是被門夾的,而是被人踩的……可她畢竟沒實話。只是我終究害了人……」

  當時在窗前,畫眉見了他手腕上的印記,石方才動了殺心。

  可是後來才知,畫眉不識字。

  「夫人,我罪有應得,怨不得誰。」

  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甚至是自己的門生戴名世……他也不是什麼好人,動輒殺人便罷,要緊的是竟然殺錯人。畫眉是喝了他的酒,這才沒了的……

  利用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愛,行著天下罪惡之事。

  石方忽然覺得這樣在牢獄之中也很好,他只恐顧懷袖不喜歡自己,說完了,才看著她。

  顧懷袖閉眼,手心裡冰冷的一片,她緩緩攤開自己手掌,也緩緩睜了眼,看見腳底下一片昏黃錯落的燈影。

  「若是殺人有罪,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說完,卻久久沒有聲音。

  石方看了一眼門口,那邊有人的影子在移動。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又看了一眼燒紅的烙鐵,只道:「石方餘生僅餘一願,夫人可助石方了之?」

  顧懷袖回頭望他,藏了眼底的痛惜,只道:「我幫你。」

  主僕兩個對望良久,石方終於緩緩笑了一聲,顧懷袖終究還是知道他的。

  她回身,伸出纖細的手指來,握住那烙鐵纏著髒污白布的柄,緩緩將燒紅的鐵條拉出,卻覺得眼底有什麼東西模模糊糊落下,「你不後悔嗎?」

  「石方只願是石方。」

  他聲音平靜,僅有這麼一句。

  烙鐵與火炭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有一種難言的溫柔。

  顧懷袖忽然覺得這顏色很暖,暖到人心裡,指尖的溫度,灼燙而熏人。

  她看著那燒紅的烙鐵,到石方身邊:「忍著些,就疼這一會兒……」

  分明是在笑,說出話來的那一瞬間,便是淚如雨下。

  石方彎唇:「您動手吧。」

  腕上的印記很猙獰,也很深,烙鐵下去的時候,有一種毀之不去的深刻。

  去了這印記,便廢了一隻手罷了。

  往後石方也不做飯菜,只不想留著它去閻羅殿裡說話。

  他閉上眼,手指已經蜷曲痙攣作一團,萬般的艱辛苦悲,都化作額頭上的汗,和燙干的淚,然而他還是睜開了眼,看著她。

  顧懷袖已經看不見那四個字了,什麼朱明永祚,不過笑話罷了。

  天下風雲激盪多少年,改朝換代,不過爾爾。

  她咬著牙,強忍著那種立刻扔掉烙鐵的衝動,讓自己麻木的手,執著烙鐵,將他身上唯一一塊不屬於石方的印記毀去!

  「噹!」

  烙鐵終於從她手裡落下,顧懷袖已然看見他手腕血肉迷糊。

  她忽然覺出一種難言的痛徹心扉來,只像是要把她整顆心都往外頭剜,浸得她滿身都是鮮血,流淌了一地。

  早就成為殺人的劊子手了,何多石方一個?

  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也笑出淚來,那種巨大的悲愴瞬間將她整個人都籠罩,讓她哭號不出聲,卻連哭也成了笑。

  嘶啞的嗓音,有些力竭的壓抑,讓她身子半彎,彷彿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可石方看見她站住了,沒有倒下來。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了地,跟整個牢房的污泥混在一起,成了褪不去的濃黑。

  屬於石方的痛覺,又回來了。

  同時來的,還有那種深切的悲憫。

  他想起自己將銅板放在那個花子的面前,想起那個花子含淚的眼神,想起被他扔進灶膛烈火之中的四十五枚銅錢……

  「您別為我哭,不值得。天潢貴胄,販夫走卒,皆肉體凡胎,焉敢妄稱承天之命而為天子?不過成王敗寇。」

  成王敗寇而已。

  若此仍為大明之朝,又何至於有如今的下場?

  可改朝換代,便是如此罷了。

  他們能做的,不過是不牽連更多的人。

  朱三太子一案,當初便牽連甚廣,石方這一事若抖出來,不知多少人要遭殃的。

  他自己看得很分明,也無比平和,像是個方外之人。

  顧懷袖按住自己膝頭,才能撐著自己不倒下,她目光落在那烙鐵上,神思有些恍惚起來。

  天潢貴胄,販夫走卒……

  皆肉體凡胎,焉敢妄稱承天之命而為天子?

  不過成王敗寇。

  她想起了自己入宮,康熙叫李德全扔了一把匕首給她,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她想起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那一日,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她想起文字獄,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牽連三百餘人……

  她甚至想起了沈恙,沈天甫一案,依舊籠罩迷霧之中,蓋在血腥之下……

  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皇帝高高在上,金口玉言,隻言片語定人生死。

  ……憑什麼?

  她望著石方,石方也望著她,眼底一片的平和。

  若沒有朝代的更替,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該是階下之囚,而是天潢貴胄,若沒有成王敗寇,如今他何至於落到如今下場?

  誰不是高高在上啊,玩弄權勢手腕,從太子、四爺、八爺乃至於十三爺十四爺,無不視人命如草芥……至於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只要死的人與她自己沒什麼關係,也一向是不關心。

  她害過多少人?如今已經數不清了。

  她不用為自己害人之事償命,更不用汲汲營營,只需要手腕翻轉,便是腥風血雨。

  石方將因殺人而死,而手染血腥十惡不赦的自己,卻還要逍遙法外。

  究其所以,不過是……

  她緩緩直起自己的身子,深藍的萬福紋滾著她袖口上一片一片的蓮花繡紋。

  只是這昏暗牢獄之中,她的聲音卻異常輕緩柔和,然而下頭藏著一種洶湧的悲愴。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成王敗寇之理。

  石方望著顧懷袖,卻看不清她表情,只隱約覺得她眼神很漂亮,一如往昔。

  聲音,終於止不住有些哽咽。

  他喊她:「三姑娘……」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40
發表於 2018-1-23 23:44: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九章 真假厚黑

  周道新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麼一個驚雷等著自己。

  他剛剛來找張廷玉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了,這件事不能再牽連到更多的人,可沒想到……

  張廷玉竟然對石方的身份一清二楚。

  事到如今,周道新是誰也看不懂了,張廷玉似乎也是個很矛盾的人。

  當初冤殺朱三太子一案,張廷玉乃是下手不留情,輪到石方這裡卻還包庇了人。

  周道新覺得張廷玉是腦子有毛病,做事不做絕,反倒給自己留下無窮的後患。

  按理說,他投了八爺胤祀,就該讓張廷玉死無葬身之地,可現在怎麼也下不去手。

  讓他再藉著朱三太子嫡孫的案子發作一回,興許才是最要緊的,不就是一條人命嗎?更何況這人該死……

  然而,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周道新與張廷玉兩個,一前一後去了順天大牢,卻沒想到外頭竟然站著順天府尹莊孝之,著實令周道新吃驚了一把。

  「莊大人這麼晚了,怎麼在這裡?」

  莊孝之才是嚇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連忙一拜:「下官……下官這……」

  說著,莊孝之抬眼望了張廷玉,張廷玉心底一清二楚,只問道:「我夫人呢?」

  「裡頭呢。」

  莊孝之原本見著周道新鐵青的臉色,以為大禍臨頭,還好有個張廷玉在,不然今兒可是禍事臨頭。

  顧懷袖出來的時候,天上亮著幾顆星子,她看上去很平靜,牢門口的燈籠將她的影子拉得暗暗長長,很快便已經出來。

  她瞧了張廷玉一眼,便沒怎麼說話。

  張廷玉伸手出去,顧懷袖將手放進他掌心,二人對視了一眼,顧懷袖卻很快埋下頭,而後彎唇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天晚了,該回了。」

  從始至終,周道新都在一旁站著。他看了莊孝之一眼,又看了看旁邊那個站著的潘承一眼,只覺得自己才是被戲弄的那個。

  算算行程,張二夫人早就已經到了這裡了,至少在周道新到張府的時候,顧懷袖便已經往這邊來。

  原本他跟張廷玉商議了一下,石方按律當死,可南明後裔之事,不必暴露出去,沒想到……

  這女人,先下手為強了。

  到底要多沒心,才能面不改色處置了自己手底下的人?還是忠心耿耿跟了她那麼多年的……

  顧懷袖一步步走出去,又看見了來時的轎子,她有些恍惚。

  寒夜裡,只有張廷玉的手掌還有溫度。

  「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她問。

  張廷玉只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辦,我不插手。」

  這是之前顧懷袖說的。

  於是顧懷袖忽然嗤笑,她手心有些汗濕,回想自己身邊有過的一個個人,走過的一條條路,走馬燈一樣遊走不停留。

  依稀紅顏照白髮,卻不知今夕似何夕。

  「這一條功名利祿的長道啊,看誰的臉皮厚,心子黑……我都有些累了……」

  顧懷袖不上轎子,只跟張廷玉攜手往大街上走。

  早已經過了宵禁的時候,她也懶得管,只想這麼胡來一回。

  一步步走著腳下路,顧懷袖想著早年與張廷玉論厚黑,卻不知是不是錯了。

  「清明之世,厚黑為達道;卻不知此世算是清明之世,還是污濁之世……」

  面厚心黑固然能成大事,卻未必是王道。

  顧懷袖隱隱然有些明悟,不過想要說的時候,又覺得沒有什麼必要。

  張廷玉將她的話聽了個分明,只道:「現在你還好?」

  「還好。」

  生離死別見多了,更荒謬的也見多了,如今是了了石方一樁心願,也解了她一樁大惑。

  還能做什麼?

  即便是救了石方出來,他也未必能案安。

  只是……

  日後還有誰能給她做那玉盤珍羞?

  「我姑姑顧姣,葉家二姑娘,甚至是我當初那個掌事丫鬟畫眉……都是他殺的,相救也不能夠。」

  這一點,張廷玉也不清楚的。

  她眼底帶著點點的光華,就這樣站定了,看著張廷玉。

  「若你我眼前,注定是一條不歸路,你走不走?」

  「苦海無邊,何必回頭?」

  張廷玉卻覺得這一刻,少見地貼心。

  他執著她的手,順著長安街,在寂靜裡走回家的路。

  不歸路。

  何必回頭?

  顧懷袖揣著那八個字,卻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了。

  顧三。

  她想起石方叫自己「三姑娘」,恍惚之間又是當年風雪交加的夜晚。

  三月初,杏花開不久,石方畏罪自殺的消息傳來,顧懷袖著人收殮了他屍骨,葬在了郊外,立了個小小的墳頭,她只知他姓朱,當以「怡」字排輩,卻不知更多的名姓。

  只在墓碑上刻了石方二字,竟至於孤苦伶仃一人。

  走的時候,乾乾淨淨,灑灑脫脫。

  周道新終究沒有將石方的身世捅出去,甚至顧懷袖在新墳前面站了許久,回來的時候竟然瞧見周道新的馬,就在路邊。

  周道新略一欠身:「夫人。」

  顧懷袖略略一笑:「青山秀水,是個好地方。您也算是成全他的一人,替他謝過您了……」

  人各有各的立場,周道新沒將這事牽連到張廷玉的身上,已然足矣。

  然而想想,周道新也只是歎氣:「周某人一直在想,衡臣兄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石方如何會將自己的身世告知於他……原是無解,可在進了牢房,見著掉在地上的烙鐵的時候,在下才知,原是紅顏禍水……」

  「……呵。」

  顧懷袖輕笑一聲,卻扶著青黛的手往前了。

  「他的命本是我救的,如今亦是我成全他。周大人乃是局外人,自詡看得清楚罷了。」

  看不看得清楚,周道新自己也明白。

  他不過是說自己想說罷了。

  也就來看這麼一回。

  犯在周道新手裡的人何其多?不多石方這一個。

  只是石方的身份太獨特,周道新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朱三太子的冤案,也忘不了如今這一段公案。

  「我不知衡臣兄的餘生將如何度過,於我周道新而言,乃是良心難安。」

  「世上也不只你周大人有良心的。」

  話說了一半,顧懷袖也不想再說,她上了轎子,便叫人走了。

  青山裡,孤塚一堆,誰還記得什麼功名利祿?

  剩下的,唯有凡俗之人留在凡俗的世道之中罷了。

  「折道點禪寺,上香吧。」

  顧懷袖頓了一頓,還是吩咐了下去。

  點禪寺處,今年亦是遊人如織。

  此地有溫泉,山花爛漫,顧懷袖認得路,信步而去,見著漫漫逶迤的山道,薄雲淡霧之間隱隱看得到寺院的青瓦屋簷。

  龍雨潭仍在,顧懷袖站在山腰上朝下面一看,也不過是輕蔑一笑。

  白露跟在顧懷袖的身邊,朝著前面一條小徑上指了一下:「小衛爺在前面等您。」

  「他倒是有孝心的。」

  顧懷袖微微一笑,便折轉了路,朝著禪院裡去。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六祖慧能的偈語便書在牆上,院中有高高的婆娑樹,傳聞佛祖便在此樹之下得永生。

  顧懷袖進來的時候,只見綠樹隱隱,紅花艷艷,正是江南千里鶯啼綠映紅的時節,在京中這春景也煞是嬌媚。

  李衛正對著牆上那一句偈語抓耳撓腮,旁邊站了個老和尚,瞪著眼睛看李衛。

  原本是怎麼也不懂,李衛唉聲歎氣,只道晦氣,剛剛進來只不過對著這牆根呸了一口,竟然被個老和尚抓著,嗚呼哀哉!

  不過顧懷袖一進來,李衛就瞧見了,頓時樂了,見了救星一樣,連忙跑過來,喊一聲:「乾娘納福了,兒子給您問好!」

  「多日不見,只你這嘴兒越發甜。」

  顧懷袖一瞥,便知道是李衛惹了什麼事,只一擺手讓白露等人進院落裡佈置,才問李衛:「這是怎麼了?」

  李衛如今也是個俊俏青年,已經娶了個良家姑娘,算是成家立業,不過他畢竟在外頭跑的時候多,也不怎麼回去,好在家裡媳婦兒體恤他,如今還算是一家子和樂。現在怎麼說也是大小伙子,見了顧懷袖倒還有些抹不開面子,為難了一回,才道:「方纔李衛莽撞,一身市井習氣忘了收,得罪了旁邊那一位老上師,您看?」

  旁邊那和尚只將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若無對佛祖敬畏之心,何必來禪院禮佛?」

  「來禪院禮佛,不過求一心只安寧,若佛祖能使我靈台清明,不如使世間種種癡男怨女都篤信佛道,何愁天下還有苦痛?」

  如今顧懷袖是經歷得越多,所以越見豁達,更能洞明這世間之理,她只輕輕地一歎,看那婆娑之影,回想這半生沉浮,竟也翩然得趣。

  遂言,「天潢貴胄,販夫走卒,肉體凡胎;三界眾生,十方六域,凡夫俗子。正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心懷慈悲,自有慈悲眷顧,心無慈悲之人,何必拘泥佛道?李衛固然無禮,上師何不一笑置之?」

  她說完,也懶得管旁人是不是聽得懂自己這一番胡言亂語,只招手讓李衛進來。

  因著石方之事,顧懷袖想叫人做個道場,可是想想又不覺得有什麼必要。

  石方從來不信佛,若有那時候,還不如多燒幾道菜譜給他。

  現下定了地方,也不過只來略坐一坐,看點禪寺這地界兒風光旖旎,正好散心。

  李衛是前幾日來的,沈取也來了,不過他們辦事兒,而李衛是顧懷袖乾兒子,自然來得慇勤。

  原本李衛就跟她親近,真跟親兒子沒什麼區別,知道顧懷袖最近遇著事,心情不好,便越發涎著臉湊上來討她開心。

  「乾娘,前兒我看取公子去了桐城一趟,專讓人帶了小蘭花,想必您今年能見著桐城的土茶行銷到京城了。」

  如今沈取的身世,李衛也清楚了。

  他扶了顧懷袖坐下,又去忙活茶水。

  顧懷袖看他忙前忙後也是辛苦,只道:「你也坐下吧,就是個閒不住的。白露,上來倒茶,看把這小子給忙的……」

  她一指小方炕桌對面的位置,便叫李衛坐,這才見著白露沏茶上來。

  李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似懂非懂地端了茶起來,喝一口,道:「好茶。」

  青黛白露兩個近日來,原本是愁眉苦臉,畢竟最近換了廚子,夫人也不怎麼吃得下東西,可今日看了李衛這神態動作,真比那檯子上的丑角還來得精巧,一時之間也沒繃住,便笑了起來。

  顧懷袖也是失笑:「可嘗出怎麼個好了?」

  「這個……」李衛撓了撓頭,仔細思索了一下,道,「那什麼,一口下去活神仙,唇齒留香……嗐,您看我記得個什麼呀?」

  李衛自問就是個大老粗,甭管喝著什麼茶,一律「好茶好茶」,誰知道那茶是好是壞?

  反正就是個「好」字,誰也不會說錯啊。

  至於怎麼個品茶法……

  李衛毫無尷尬之色地看顧懷袖,「跟著沈爺跑了那麼多年,就是不會品茶……」

  若他會品茶,便不是李衛了。

  顧懷袖也懶得搭理他,只道:「茶,喝個解渴才是正理兒,牛嚼牡丹才是聰明人。」

  一說到這裡,定然想到廖逢源的身上去,這一位老闆才是嗜茶如命,萬萬不能在他面前糟蹋茶的。

  「那兒子也是個聰明人了。」

  李衛頓時得意起來,咕嘟嘟地喝了半碗茶,正想用袖子擦嘴,便見顧懷袖從青黛那裡遞了方巾給他,他才接過來,改用方巾擦了擦唇邊茶漬。

  實則顧懷袖待他,倒還比待自己的兒子更可心。

  蓋因他不是自己的兒子,脾性也更對顧懷袖的胃口,所以格外鍾愛。

  顧懷袖也慢慢飲了一口茶,聞著禪香,便問:「取哥兒身子還不錯吧?」

  「如今見著好了,也沒怎麼犯病,倒是沈爺說要給他娶一門親事,不過公子說還不急,所以又擱下了。」李衛將自己所知細細說來,末了又道,「他要留著到六月方回,您可以時常見著他了。」

  顧懷袖點點頭,又問:「你呢?待到什麼時候?」

  「兒子往天津衛跑一趟,便去陝西,後面有四川自流井的差事。」

  也就是說,前半年都挺忙。

  不過,「要四月裡才走了,這一兩月,還要時常來您這裡蹭茶喝的。」

  李衛笑著,一副市儈嘴臉。

  顧懷袖心知這些不過是表象,她忽然問他:「沒想過做官嗎?」

  李衛一怔,他當商人當得好好的,怎麼幹娘忽然說這茬兒出來?

  他有些不解,只道:「沈爺如今捐了個員外郎便放著了,也沒見他當官,我對當官的事情也不懂,大字不識一個……嘿嘿,還是算了吧?」

  這一回,倒是輪到顧懷袖笑出聲來。

  「你啊……你沈爺只教了你辦事,不曾教你野心兩個字怎麼寫嗎?」

  在沈恙身邊這麼多年,李衛著實學了不少的東西的。

  當初離開顧懷袖,投了沈恙,都是李衛自己選的。

  他如今忽然聽顧懷袖這麼說,倒有些怔忡起來。

  當官兒?

  官老爺多威風,一叫他們下面人給錢,他們就要給錢,官字兩張口,上下通吃。

  還真別說,當官多好?

  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過呢……

  一時之間,李衛還困惑了起來。

  這些事情,也都是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的,顧懷袖也無意為難於他,只道:「你的心有多大,端看你自己,能得到多少,則看你的本事和手腕。乾娘言盡於此,你自個兒的路,從來都是你自個兒斟酌的,便像是你當初投了你沈爺,一步步都是你的自己的。」

  自己的路,走著也舒坦。

  李衛聞言笑笑,眼底孺慕染上來,只望著他乾娘,道:「李衛老覺得您都把我給看白了。」

  「傻孩子……」

  顧懷袖忍不住歎氣,回頭這麼一瞧,外頭門開了,有了文士在外頭站著,一封信遞進來。

  她隨口道:「拿進來吧。」

  青黛過來,將信封遞上來,李衛在旁邊看著沒說話,只見著顧懷袖面目寧靜平和,不起波瀾。

  顧懷袖並沒有避諱著誰,將信給拆了,一讀便笑。

  順天府尹莊孝之被人周道新彈劾,又有其師爺潘承舉其貪墨白銀一萬兩,莊孝之當晚便畏罪自殺,隻言片語都沒留下。

  幹得還算是漂亮,如今周道新也該成為一枚釘子了。

  要緊的是,莊孝之不明不白地死,四爺也就不知道顧懷袖做過的那些事情了。

  她借了四爺的信物,辦了自己的私事,如今莊孝之死了,便是她殺人滅口而已。

  外頭那文士還沒走,顧懷袖只隔著門道:「事情辦妥,有你功勞,戶部不日有調令,你注意著吧。」

  那人只一彎身:「謝夫人提拔。」

  說完,便已經離開。

  細看這人,不是當晚順天獄外那潘承又是誰?

  誰沒個野心?

  自己有野心,還不算是最本事,要緊的是能玩弄旁人的野心,驅使他人野心為自己效命。

  如今這些手段,顧懷袖使來是越發嫻熟。

  她只把信封遞回去,青黛找了個地方燒了,一會兒才回來。

  李衛從頭到尾都只是看著,他自然覺出這裡面有玄機,只是無法窺破罷了。

  顧懷袖只朝他笑笑:「我曾跟二爺說,非臉厚心黑不能成大道,可如今看著你,我才知……污濁之世,若有一人深諳厚黑之學,卻不行厚黑之道,人人面厚心黑,獨其胸懷坦蕩正道直行,方是上上策。只可惜,我與他,都泥足深陷了。」

  「您又開始說李衛不懂的話了,什麼厚啊黑啊……」

  李衛又撓頭,實在是不解。

  顧懷袖忍不住彎唇,只道:「待你有一日功成名就,便知了。」

  「最初淳樸之世,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厚又黑,眾必為所制,而獨佔優勢。於是,人人爭相效仿,眾人又厚又黑,人莫能制,亦莫能制人。獨有一人,不厚不黑,心正行直,則此人必為萬人所敬仰,而獨佔優勢。」

  顧懷袖晃著茶盞,看著李衛。

  人人都鬥狠的時候,興許只有那些個異類,能成大事吧?

  顧懷袖是萬萬想不到的,也許等許多年以後,她遠離了功名利祿,才會發現,此時此刻的李衛,這個她無意之間認的乾兒子,竟或成為她此刻昏昏暗之中獨有的一星弱火。

  「你只管,由著你心底的想法活,乾娘只樂見其成。」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6 04:31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