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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盈 -【為愛轉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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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18: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岳盈 - 為愛轉彎

誰來告訴她現在是什麼情況啊?
怎麼一覺醒來她的世界就起了大變化
消失多年的負心漢莫名其妙出現在面前
像抓到老婆紅杏出牆的丈夫般對她生氣
接著又擺出一副深情模樣想再續前緣
他是得了失憶忘記當年是誰不告而別嗎?
無論她使出什麼整人招數他就是不肯死心
還讓所有人全站在他那邊認為她故意拿喬
不可否認他依然擁有擾亂她心靈的力量
但在嘗過遭人始亂終棄的絕望後她緊鎖心門
只因她沒有把握再次交心真的能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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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19:16 |只看該作者


    牢騷時間
岳盈

    晶晶和明哲的故事,嶽盈一直想寫,但不知為何,竟然被我一拖再拖,距離他們談情說愛的時空已經過了好幾年。

    現在,只好請大家跟嶽盈回到一九九九年,同時候,《情人掃把星》裏的維貞和德雷正陷進一場甜蜜又苦澀的狂戀裏,什麼九一一事件、還有SARS……都不存在嶽盈的腦中,有的只是一段由單純、甜美、又帶著濃濃苦澀的初戀演繹成的愛情,像一朵壓不扁的玫瑰在禁錮的隙縫裏求生存,但只要彼此心中有對方,玫瑰的芬芳會讓兩顆心重新在一起的。

    在寫到故事後半段時,岳盈自行在腦中刪除了約兩章的情節,如果照著原定的構想寫下去,這故事恐怕寫到十二章還沒完沒了。但刪除了那幾段情節後,當然要略做修改,所以讀者看到的,是嶽盈改良後的版本。

    完稿之後,問題來了。

    因為從腦中有這個故事,嶽盈就叫它"為愛轉彎",可是出版社認為這個書名不夠響亮,一時之間,我也只能想到一堆很聳的書名,繼續腦力激蕩,繼續腦力激蕩……誰來幫我想書名!

    書裏提到明哲和晶晶在"新竹之心"市民廣場,明哲突然將晶晶抱起來的一段情節,是多年前嶽盈到訪新竹時,與友人到那裏參觀,吾友林檎提到的一個構想,嶽盈徵得她的同意引用。提起這段,就讓嶽盈想起去年我還了一箱跟林檎借閱的書籍,其中一些書是嶽盈送她的禮物,她就跟我抱怨說,不是還要送她一本書嗎?嶽盈怎麼都想不起來是什麼書,現在想到了。

    就是明哲和晶晶的故事,不過當時還沒有寫出來,當然沒辦法送。

    書中借由岑見勳之口引用的──"人是多麼不協調的靈魂……"──出自LawrenceSterne的"TristramShandy"。

    明哲向維貞提到的那首詩,是大陸詩人黎煥頤的作品"我咀嚼這次重逢",原詩文如下:

    是什麼風把你吹來?

    像兩片葉子互相撫弄,

    像兩顆星星親匿地一碰。

    然後,又各自帶上惜別的色彩,

    咀嚼這次重逢。

    別以為反芻是痛苦,

    禁不起反芻的情感,

    猶如淡酒一鍾。

    何況你我並不是萍水相逢;

    儘管在一場狂飆之後,

    你我的情感,曾經長久地失蹤。

    但,它並沒有死呀,

    幾片新鮮的葉子,仍舊

    悄悄地活在禁錮的夾縫。

    很美的詩,對不對?岳盈非常喜歡,也正好可以表達明哲與晶晶這段分隔十一年,重新續起的愛戀。

    最後,替自己的網站做一下廣告。

    "嶽色盈人"網站網址是http://98.to/嶽盈,收納整理了嶽盈數百篇的讀書心得,討論一、二版裏有言情小說的精采討論,歡迎有興趣的朋友上網流覽。

    有任何意見想告訴岳盈的朋友,歡迎來信寄到112北投郵局第十五號專用信箱,或是e-mail到嶽盈的電子郵件信箱:alice054@pchome.com.twyuehin@cml.hinet.net.

    想看嶽盈親自撰寫的嶽色盈人電子報嗎?裏頭不但有嶽盈的近況報導,還有近期閱讀的作品心得,歡迎上媚力站(www.maillist.com.tw)踴躍訂閱,或來信直接跟嶽盈訂閱,舊期的電子報可上媚力站查閱。

    下一本書,依照計畫是要寫"禍水昭儀",嶽盈會努力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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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1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從總經理室出來,何明哲跟著塗經理走進電梯。

    兩人的辦公室要再下去五個樓層,不曉得是打發時間,還是想考他,電梯門一關上,塗經理便提出問題。

    "你在紐約待過債券投資部門,對全球債券市場的未來有什麼樣的看法?"

    明哲不方便推卻,侃侃而談了起來,"不管是長期,還是短期,都有獲利空間。尤其是在全球利率走低的情況下,連動債券的行情看俏。"

    "你認為……"燈號移下三層樓,電梯門開啟,塗經理不方便繼續問下去,目光迎向走進來的男子。

    "塗經理,您好。"那人一認出熟人,隨即堆滿笑容打招呼。

    "見到你當然好了,岑襄理。"塗經理眼中有抹揶揄,"不簡單,這麼快就升到襄理了。"

    "這種小事也傳到您那裏了……"那人邊回答,邊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明哲。

    後者禮貌地朝他微笑,對這名與自己差不多年齡的男子,生出奇異的親切感覺。明哲知道有所謂的大眾臉,可這張國字臉帶給他的熟悉感,似乎超越了大眾臉能解釋的範圍……

    電梯門再次開啟,打斷了明哲的思緒。

    投資部門所在的三十五樓到了,他正要跟著塗經理身後步出,國字臉的男子突然喊住他。

    "咦,你是何明哲嗎?"

    "我是。"他遲疑地回答,迎向那人驚喜交加的眼光,"你是……"

    "我是岑見勳,你國中同學呀!"他興奮地喊道,跟著走出電梯。

    "啊?"明哲眼中升起一抹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會覺得對方眼熟,原來是老同學。"連續三年都當康樂股長的岑見勳?"

    "沒錯。"見勳咧嘴,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眼眸裏閃著激動,"你則是當了兩年半的班長。要不是你移民了,最後一學期的班長鐵定也是你當選。"

    提到這個,明哲心中湧起一陣惆悵,但他很快以一個笑容帶過去。

    "沒想到分開那麼多年,老同學還能在異鄉重逢,而且在同一家公司服務。"塗經理看著久別重逢的兩人,語氣充滿感慨。

    "這就是緣分。"見勳爽朗笑道。

    "我也沒想到申調回臺灣上班的第一天,就能遇上國中同學。對了,見勳是在哪個部門?"

    "明哲,你這位老同學跟你一樣不簡單。"塗經理意味深長地說,"進公司不到兩年,已經是壽險業務部信義區分公司的襄理了。"

    "我這幾天才升上的。"見勳被贊得不好意思。

    "真有你的,見勳。"明哲為他高興。

    "人面闊就是有這種好處,加上大眾的保險觀念越來越開放,談起case也容易,隨便做做就有不錯的業績。"見勳謙遜道。

    "做到襄理可不簡單。"明哲閱覽過業務部升等的標準,知道得保持何等水準的業績,才能升到這個位置。

    "還好啦,現在的目標是一年內升區經理。"見勳眼中燦起萬丈豪情,但隨即為一道驚疑所取代。"別告訴我,你就是從紐約母集團請調回來的投資理財專家!"

    "你消息挺靈通的!"塗經理笑咪咪地道,"明哲這次回來被安排擔任證券投資部門的副理,雖然是委屈他……"

    "不委屈。"明哲微笑地回答,"我要學的還很多,能在塗經理這樣的前輩手下做事,是我的榮幸。"

    "呵呵,年輕人挺謙虛的。"塗經理的語氣充滿欣賞,之前還擔心明哲會恃才傲物,但整天觀察下來,顯示出自己的擔心是多餘了。"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明哲,你帶老同學進辦公室聊一聊,一會兒就下班了。"

    "謝謝經理。"

    送走塗經理後,明哲將見勳帶回自己的辦公室,門一關上,見勳便朝他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原來傳說中的B?J?何是我的國中同學,太意外了。你不是在紐約的母集團投資部門幹得有聲有色嗎,怎麼會想請調回來?"

    "落葉歸根呀。"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呿!你跟我一樣二十六,又不是七老八十,用這種藉口!"

    "我未老先衰,不像你豪情萬丈。"明哲請秘書為兩人送來茶水,笑容可掬地說。

    "拜託,比起你這個為母集團賺了以億計算的利潤的投資理財專家,就算我馬上升到區經理,還是小卒好不好!"

    "大家是各項一片天,都是為公司效力。"

    "好吧。"見他避重就輕,不願老實講,見動也不勉強,深深看他一眼後說:"好幾年沒見面,下班後一塊吃飯,算我為你接風。"

    "同事為我安排了個迎新餐會,不如你一起來。"

    "這樣呀……"見勳沉吟,"那好吧。吃完飯後,我帶你去PUB……"

    "嘿……"他駭然搖頭,想到在電視新聞看到的搖頭店報導。"我可受不了吵……"

    "放心吧,我們要去的PUB是位於五星級飯店內,以爵士樂現場演奏聞名,不少都會精英都選擇到那裏放鬆。"

    "好吧。"

    就這樣,下班後,見勳加入證券投資部門為明哲辦的迎新餐會。吃完晚飯,他提議去PUB,有意續攤的人跟他們分乘三輛車出發。

    明哲自然是搭見勳的車,沿途感慨著臺北市夜裏的繁華熱鬧,連紐約都及不上。

    "不僅是臺北市,連我們的老家新竹,比起十一年前,不知熱鬧多少倍呢!白天是端靜的淑女,到了黑夜裏,就像舞娘一般亮麗狂野了。對了,你回去看過了沒?"見勳邊開車邊說。

    "當然有。不過晚上沒出去,沒見識到你說的像舞娘一般亮麗狂野的一面。"明哲誠實地回答。

    "呵呵,你還像以前一樣,是循規蹈矩的模範生呀。"見勳笑容曖昧。

    新竹市近年來,由於竹科崛起,商業活動比起過去更加的興盛,錢潮帶來了酒色財氣,各式各樣的聲色場所林立。明哲剛回國,難怪不清楚。

    他是模範生嗎?

    明哲眼中閃過淡淡的自嘲,一抹悵惘的情緒籠罩在胸臆間,轉念間,車子已停在飯店門口。

    一下車,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騎在鼻樑上的超薄鏡片迅速起了一層薄霧,視線跟著模糊。

    哎,他都忘記臺灣的夏天有多長多熱了,還是去配副隱形眼鏡吧。

    "明哲,這裏!"

    循著聲音看去,同部門的許仁瑞一行人先他們一步等在飯店門口。

    明哲朝對方微笑揚聲,"就來。"他等候將車鑰匙交給服務生泊車的岑見勳一塊走上前。

    眾人進入擦拭晶亮的自動門內,自四面八方拂來的清涼感令人精神一振,見勳帶著他們穿過華麗的門廳,走向PUB入口,陣陣慵懶的樂音飄來,周圍彌漫著濃濃的藍調氛圍。

    "我沒騙你吧。這裏的爵士樂演奏水準比起紐約毫不遜……"見勳話還沒說完,從PUB裏一前一後走出兩名高大俊美的男子──不,是兩男一女才對。

    那女子被護在俊魅迷人的綠眸男子懷裏,如雲的秀髮瀑布般流泄在男人有力的手臂上,明哲和同伴讓到一旁,欣賞著這幅迎面而來的旖旎畫面,正當雙方擦身而過,女子突然喃喃自語地從男人懷裏抬起頭,但很快又失去意識地靠回去。

    明哲登時腦中一片空白,隱約聽到同伴"咦"的一聲,有人低聲咕噥著,"那不是法務室的梁晶晶嗎?"

    轟的一聲,空白的腦袋中什麼東西被引爆了,明哲滿眼的無法置信,視線透過鏡片盯著男人漸走漸遠的背影,他懷裏的女人真的會是……

    "她好像喝醉了,那個外國人是她男朋友嗎?"

    "沒聽說。"

    "看她昏迷不醒,不會是被下藥了吧?"

    "會嗎?那樣的魅力男子怎麼需……"

    聽到這裏,明哲再也按捺不住飆卷過理智的怒氣,朝綠眼男人喊道:"站住。"

    鏗鏘有力的吼聲像從齒縫間迸射而出,不僅前方的兩名男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止住腳步,明哲的同伴也是一臉驚嚇,像是想像不到外表冷靜溫文的同事,會有失去控制的一面。

    "你叫誰站住?"絲綢般柔滑的嗓音出自綠眼男子的同伴,犀利的黑眸卻稱不上絲毫的文雅溫柔,而是載滿不可思議與悶了一晚等著發洩的火氣,準確地投向明哲。

    陣陣抽息聲自身邊響起,明哲無心留意同伴的反應,面對這個氣勢驚人、渾身彌漫著危險氣息的男子,也是視而不見,憤怒的眼光投注在摟抱著晶晶的綠眸男子身上。

    "他是叫我吧。"那人唇角微揚著一抹興味,微帶著異國腔調的華語懶洋洋地吐出,綠寶石般的眼眸愉悅地睞來。"有何貴幹?"

    明哲大步走向他,黑眸筆直射向依偎在他懷裏的女人,勉強控制住滿腔怒火,嗓音低沉地詢問:"你要帶她去哪里?"

    "關你什麼事?"他吊兒郎當地挑眉,不管是語氣,還是眼光,都帶著令人難以忽略的挑釁。

    "那位小姐……"明哲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字道,"是我的……"他頓了一下,眼光蒙上一層暗影,語氣緩和了些,"同事。"

    "只是同事嗎?"綠眸男子似笑非笑的問。

    即使隔著鏡片,銳利的眼光仍似毫無阻隔地看進他眼裏,在極短的一瞬間,明哲有種被他看穿的戰慄感覺。

    "我……"

    "反正志燁不耐煩了,既然你是她的同事,就由你送她。"富含磁性的醇柔嗓音順水推舟般地低吟,濃綠的眼眸深深看他一眼後,無比眷寵、珍愛地轉向懷裏的人兒,悅耳的聲音唱歌似地接著說:"去吧,睡美人。在他懷裏,你會睡得香甜又安全,一覺到天亮。"

    說完,他便將懷裏的負荷轉交出去。

    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明哲呆呆地接過軟柔的嬌軀,晶晶無意識地嚶嚀一聲,不安地在他懷裏磨蹭。

    火熱的亢奮隨著肉體的斯磨襲來,明哲當場呼吸困難,偏偏又不能推開她,只能僵硬地等待她尋好一個最舒適的位置倚靠,然而,欲望所形成的隱密的暗流,卻毫不留情地衝擊他,心跳和呼吸隨著火焚的戰慄越來越急促。

    難受之際,綠眸男子的同伴突然發起飆來,暫時轉移了明哲的注意力。

    "泰勒,你是笨蛋、白癡啊!他說什麼,你就信。萬一他騙我們,這位小姐……"

    "我沒聽錯吧,志燁。"像是習慣了同伴的壞脾氣,泰勒?卓古拉不以為忤,俊魅的臉龐充滿揶揄,"剛才不是還嫌人家是爛攤子,耽誤你寶貴的時間,沒法子立即回家打電話給未婚妻情話綿綿,現在倒不願交出麻煩了。"

    "麻煩歸麻煩,但不能為了甩掉麻煩,就不顧她的安全。我可不像你那麼沒格!"淩志燁正氣凜然的譏刺。

    泰勒綠眸微閃,眼神充滿忍耐。

    這傢伙……要不是他修養好,覺得跟個小孩子計較有辱身份,一定讓他把這句話給吞回去。

    他深吸口氣,耐心地解釋,"我跟你保證,這位何明哲先生不僅是梁晶晶小姐的同事,還是她的初戀情人。晶晶交給他,你可以放下一百二十個心。"

    咦?他怎麼知道他叫何明哲,是晶晶的……

    不僅明哲想不通,志燁也是一臉狐疑,思前想後,就是想不起對方有自報過姓名,兼交代過情史來著。

    "別發呆了!你還要不要打電話給春天!我擔心再晚一點,她就要去睡美容覺了!"泰勒知道自己一時口快,引起志燁的疑心,連忙使出撒手鍆。

    志燁果然上當,俠義心腸敵不過兒女情長,他狠狠瞪視明哲,似在警告他,自己把他記下了,他要是膽敢作奸犯科,他定斬不饒。然後才悻悻然地別過頭,腳步如飛地朝外走去。

    泰勒松了一口氣,寶石般璀璨的綠眸轉向明哲,看得他頸背寒毛直豎,卻礙於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原因,連閉上眼睛都不能,被迫跟他對視。

    接著,明哲腦中閃過一個意識,這就好像他是部電腦,有人把一筆資料鍵入他的記憶體內般的感覺。他既驚愕又困惑地眨動眼睛,下一瞬,只看到綠眸男子高大挺直的身影迅速趕上同伴,頭也不回的離去。

    "怎麼回事?"

    有人道出了同樣盤據在他心頭的疑問,明哲緩緩轉過身,發現自己面對著十幾雙盛滿問號和好奇的眸子,其中以見勳的最熱切,登時覺得懷裏的嬌軀沉重了起來。

    "那人說的是真的嗎?你是梁晶晶的初戀情人?可是你國中沒畢業就出國了,一直到最近才回來,怎麼有時間跟她……咦,不對。梁晶晶這名字……我頭一次從同事那裏聽說時,就覺得好像在哪里聽過,卻怎麼都想不……啊!我想起來了!以前國中時,咱們學校不是也有個叫梁晶晶的嗎?梁晶晶、亮晶晶,父不詳,娘不養……"

    見勳閉上嘴巴,像是突然發覺自己連珠炮的一串話,有多接近事實,震驚地瞪視著臉色蒙上一層灰暗的明哲,眼中升起一抹恍然大悟。

    fmxfmxfmxfmxfmxfmxfmx

    車子緩緩停靠路邊,見勳隔著鋪設整齊的紅磚道,打量著眼前的建築群。

    那是由三棟高樓成品字形排列組合成的社區。有美麗的中庭花園,森嚴的門禁,而且位於捷運站附近的巷弄內,收交通便利的好處,卻無喧囂的車馬聲。儘管近年來房地產市場低迷,但要在這裏擁有一層公寓,恐怕不是一般上班族負擔得起的。梁晶晶不是很會理財,便是身家底子厚,但後者很快被見勳推翻。

    他記得梁晶晶只有個以撿拾破爛維生的外婆,這樣的身家非但不厚,還是領救濟金過日的貧戶。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房子是租的,但也不便宜就是。

    "是這裏嗎?"他回頭詢問後座的明哲。

    後者顯然沒有聽到他的話,低視的目光膠著在懷裏的睡美人上,籠罩在陰影裏的臉孔看不清楚表情。

    見勳解開安全帶,索性側轉過身趴在椅背上,瞅向後座。

    怕梁晶晶睡得不舒服,明哲拿了他車上的靠枕放在臂彎上,撐住她美麗的頭顱。擔心只穿著薄紗洋裝的嬌弱身軀抵受不住車廂裏強勁的空調,明哲把西裝外套蓋在她身上保暖。

    之後,明哲便當他這個老同學是隱形人般,深情的目光如視珍寶般地瞅著梁晶晶直看,一句話都沒說。

    好吧,他承認自己是沒有梁晶晶好看,可是目的地都到了,他還捨不得分一絲注意力給勞苦功高的車夫,會不會太過重色輕友了些?

    該要生氣的,但看到明哲的癡模樣,見勳氣不起來。

    他臉上的迷惘顯示出神魂仍陷溺在遙遠的時空,一時還回不來。

    見勳沒有料錯,明哲的心神早在與晶晶"重逢"的那刻,便徘徊在時光河畔,猶豫著是否該去碰觸那段情傷。

    然而,傷痛是關不住的,正如思緒的無法攔阻,曾經刻骨銘心的情意,不思量,自難忘呀。

    但等他下定決心要逆流穿行,回到甜蜜的過往,卻發覺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還是還原不了記憶。

    那段亮麗年華,以青春和生命編織出的初戀,經歷長久的遺忘,只剩下朦朧的淡影。

    他不甘心,不願讓初戀淡如一夢,再難追尋。不願任往昔付出的真心變得縹緲,難以捕捉。更不願放開懷中的女子。

    可是……再多的不甘願又能如何?

    正如他不再是不知人間疾苦的熱血少年,晶晶亦不同于那個天真、不解事,閃亮的大眼裏盈滿濃濃情意的少女了。

    既然他們都不再是以前的自己,那段曾擁有過的歡笑、渴望,即使他依然想要重新擁有,即使他依然戀她如昔──他心頭一痛,發現自己竟無絲毫把握,晶晶是否願意重新接受他呢?

    "明哲?明哲!"見勳等得不耐煩,探身過來拍他臂膀,終於喚起明哲的注意。

    "什麼事?"如夢初醒般,他驚疑不定地抬眸詢問。

    "我問你晶晶是不是住這裏,你卻在發呆。"見勳的語氣充滿埋怨。

    "喔。"明哲臉上一熱,知道自己發怔的糗態全被老同學看在眼裏,他不好意思地轉開眸光,看向車窗外陌生的景致,隨口回答:"大概吧。"

    "咦,你怎麼好像很沒把握的樣子?上車前不是很確定地告訴我這個地址嗎?我以為你來過很多次了。"

    面對老同學的質疑,明哲臉上浮起一抹苦澀的笑意,眼神複雜了起來。

    "我回來還不到十天,大多數時間都停留在新竹,臺北的公寓還是請公司幫忙找的,怎麼可能到過這裏很多次。"

    "那麼是你跟她這些年來都有聯絡,所以……"

    如果這樣就好了!

    明哲胸口一陣灼痛,神情更顯黯然,"我們沒有聯絡,是那個綠眼睛的男人告訴我的。"

    "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我怎麼沒聽見?"見勳眼露狐疑。

    "你沒聽見嗎?"明哲臉上驚疑不定。

    "沒聽見。"見勳回想半天,仍只能困擾地搔搔頭。

    明哲皺起眉頭,如果連見勳都沒有聽見,那表示──不管當時的感覺有多荒唐、難以置信,都無法用幻覺來解釋。

    在那好像被催眠的刹那,他的大腦從男子的綠眼裏接到某個指令,他不但告訴他晶晶的位址,並提到鑰匙就放在晶晶的皮包裏。想到這裏,明哲下意識的去摸那只紫色的肩包,碰觸到拉鏈……

    "需不需要我陪你送她上去?"等了許久,沒等到明哲再度開口,見勳按捺不住地詢問。

    "不用了。已經耽誤你太多時間,其實你不用開車送我們的。"明哲找到鑰匙,是跟他所住的大樓類似的晶片鑰匙卡,看向見勳的表情充滿歉疚。

    "啐,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們是老同學,送你一程不算什麼。何況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看向明哲懷裏的晶晶。

    明白他未說出的語意,明哲搖頭,"我現在不想談……也許有一天……"說著,他的表情迷惘中帶著隱藏不住的感傷。

    "算了,我也不勉強你說。"見勳不是那種強人所難的人,尤其見不得國中時總是意氣飛揚的班長一臉落寞。

    他深深瞅視明哲,忍不住提醒道:"看你這樣子,似乎對她未能忘情。之前我便聽說晶晶是法務室之花,追求者沒有一打,也有半打,今夜一見,果然標致極了。老實說,要不是我已有論及婚嫁的女友,都想追呢。你若打算跟她舊情複燃,要有作戰的心理準備。"

    "你說什麼?"明哲狼狽地漲紅臉,一方面被人說中心事,一方面對見勳的說法感到排斥。

    什麼叫做他想追!晶晶是誰都可以追的嗎?但想想又覺得自己反應過度,憑什麼不讓人追晶晶?他早就失去資格了。

    儘管有這樣的領悟,明哲仍擺脫不了心頭升起的煩悶,使得脫口而出的語氣帶著濃烈的賭氣意味,"我根本沒想那麼多!"

    "好啦,不好意思承認也沒關係。真是的,我又不是外人。"

    他沒有不好意思承認,他只是……面對老同學的埋怨,明哲感到有理說不清。

    哎,連他自己都還弄不清楚的心事,要怎麼說呢?

    他避開見勳的凝視,目光投向窗外。

    "不跟你說了,我還得送晶晶上樓呢。要不要幫我?"

    "改變主意要我幫你扶她上去了?"見勳偏著頭,眼中有抹促狹。"還是怕自己把持不住,想我當電燈泡,阻止你的獸性呀?"

    "你想到哪里去!"明哲狠狠瞪視過來的眼光充滿惱意,"我是手麻了,才拜託你幫忙扶出晶晶。"

    "噢!"見勳臉上閃過一抹失望,視線在明哲手臂上繞了一繞,有所領悟。

    難怪啦,一路上他都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抱著晶晶,就算練有金臂、鐵臂,也不堪這樣的折騰。

    "我知道了。"他開門下車,先幫忙打開後座車門,接著小心翼翼地接過晶晶軟熱的嬌軀,但人還沒抱實,感受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滋味,明哲已背好放在他車上的公事包,大步跨下車,把他懷中的睡美人給奪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抱起。

    咦,不是手麻嗎?怎麼身手還這樣俐落?

    見勳心裏直咕噥,表面上還得裝做毫不在乎,陪著走向高聳、華麗的鍛鐵大門。

    "要不要我陪你們上去?"他不死心地問。

    "不用了。"明哲想也不想地回答。

    "要我在這裏等你嗎?"

    這回,像是聽懂他的暗示,明哲心臟怦然一跳,臉上熱辣辣一片。

    "不用了!"他幾乎是吼著,"你不是要去接你女朋友嗎?"

    "時間有點早呀。"見勳看了眼腕表後說,"妤嫻跟她朋友不曉得要唱到幾點。"但一察覺明哲眼露凶光,他便改口道:"也罷,好久沒唱卡拉OK了,你要是用不上我,我就去陪女朋友唱情歌了。但真的不要我等你嗎?晶晶顯然醉昏了,你又不能……嘿嘿,我是說跟她敍舊。"

    提到這點,明哲在好氣複好笑之餘,心裏升起一抹疑惑。

    晶晶身上並沒有強烈的酒味,頂多一些些。難道她那麼沒酒量,喝個一、兩杯便醉得不省人事?可是他記得……

    "見勳,你看晶晶會不會被人下藥了?我們需不需要送她到醫院?"

    "不會吧?"見勳駭然瞪大眼,探頭過去打量明哲懷裏的睡美人,良久後,松了口氣。"你瞧她臉色紅潤,呼吸和心跳都很乎穩,顯然只是睡得沉了點,應該不是被下藥了。你不要窮擔心,我看她睡一覺就沒事了。"

    "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明哲挪出一手,以晶晶的電子晶片鑰匙卡對準感應器,開啟大門,接著側過身朝見勳點了下頭,"謝謝你的幫忙,我們就不耽誤你陪女友了。確定晶晶沒事後,我可以找到路自己回去。晚安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大門,見勳只得摸著鼻子,很哀怨地回到車上。

    唉,這年頭呀,即使是外表給人正派、君子印象的男人,面對女色時,依然是朋友放一邊,美女擺中間呀!

    害他想上樓借個廁所都沒機會,嗚……這附近有哪里可以借到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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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42: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門口的警衛相當謹慎,儘管明哲擁有大門鑰匙,但注意到他懷抱著名女子,面孔又生,客氣地攔住他詢問。

    明哲配合地拿出證件給他登記,表明自己是晶晶的朋友。

    "梁小姐不是跟楊小姐一塊出去嗎?"警衛漫不經心地詢問。"怎麼只有梁小姐一個人回來?"

    原來還有位楊小姐,是晶晶的室友嗎?

    明哲將疑問放在心上,微笑地回答:"我沒看到楊小姐,只看到晶晶。"

    警衛雖然覺得奇怪,但已盡到自己的本分,無意進一步探詢住戶的隱私。

    "這樣就行了。梁小姐住在左手邊第一棟,從這裏過去。"說完,他忍不住投給明哲一個同情的眼神。

    梁小姐不屬於身材嬌小型,她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儘管身材苗條,但至少有五十公斤,眼前高大斯文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坐辦公室的,平常可能只需要拿拿或背背公事包之類的,如今教他抱個女人……瞧他額頭不斷冒汗,鏡片都起了薄霧,警衛不由得擔心他會撐不住。

    "謝謝。"看出對方眼中明顯的擔憂,明哲嘴角揚起一抹苦笑,吃力地抱好睡得香甜的晶晶,並慶倖自己平時有上健身房的習慣。不然……哎,懷裏的負擔是越來越沉重了,還是快一點把她送回家。

    依照警衛的指示,明哲找到晶晶住的那棟樓,搭乘電梯到十二樓,一路上晶晶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注視著她安詳的睡顏,心裏的疑惑漣漪般擴大。

    她的模樣一點都不像喝醉酒的人,倒像個嗜睡的小嬰兒,全然放心地倚偎在大人懷裏,毫無警覺心。

    不管是在綠眼男子懷裏,還是被他抱著她上車、下車,甚至都快到她公寓了,她都照睡自己的,明哲納悶是什麼樣的酒可以讓人昏睡到這等地步。

    走出電梯,尋到她住的門牌,明哲找出玄關門鑰匙,插進鑰匙孔內轉動,推門而入。

    門外廊道上的燈光投射進黑暗的室內,他幾乎是立即在牆壁上看到瑩瑩閃動的光點,按下去,果然是電燈開關,霎時,屋內大放光明。

    明哲把鞋留在玄關,跨上光潔的橡木地板,起居間一目了然。

    由書櫃、書桌、電腦桌組合成的傢俱牆旁有道拱門,垂掛著薰衣草蕾絲門廉,明哲猜想那裏應該是寢室,便抱著晶晶走去。

    房間牆面上同樣有著光點,按下去後,黑暗的室內亮起燈光,同時響起輕微的風扇轉動聲,原來天花板上懸掛的枝形吊燈還附有吊扇,使得房間裏的悶熱緩和了些。

    明哲把晶晶放到室內唯一的雙人床上,甩動酸麻的手臂,接著拭去額上的汗水,喘了口氣後,方有閒暇尋找空調開關。

    清涼的空氣在稍後送出,他環視了一下周遭,發現晶晶的公寓是采半開放式設計。

    那道在起居間是書櫃、書桌、電腦桌組合成的傢俱牆,到了寢室這面則鑲嵌成梳粧檯和電視音響櫃組合,對於約十幾坪的公寓而言,這樣的裝潢無異是節省空間的巧妙佈置。

    電視機前,設計了一張可以升降、嵌合地板的小方桌,附近的地面有兩張和室椅。

    明哲的眼光停了一下,隨著腳步若有所思地走出寢室。

    圓弧造形的玄關入口右邊是吧臺式的廚房兼餐廳,橢圓形的小圓桌旁也放了兩張椅子,桌上整齊地擺著兩副食具,這些證據讓明哲想起警衛的話。

    看起來,真有一位楊小姐跟晶晶同住。

    為什麼兩人一起出去,楊小姐卻放任晶晶喝醉酒,由兩名男子護送她回家?

    這太奇怪了。

    饒是明哲有一副電腦般精准的金頭腦,也推敲不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哪里想得到晶晶的同伴另有一番奇遇,為了不讓晶晶礙事,綠眼男子泰勒.卓古拉催眠了晶晶,要她睡到天明才能蘇醒。

    這些卻不是他這樣的凡人能推敲出來的,不過明哲不是鑽牛角尖的人,想不到便索性不想了,轉身回到房間,任目光落向床上酣睡的人兒。

    她仍像他放下她時,那樣毫不設防地躺著,豐厚的秀髮披散在淡紫色薰衣草圖案的床單上,那張記憶中總是生氣勃勃、不容人欺陵的倔強臉蛋,沉睡時出奇地脆弱,白皙的頰膚浮上淡淡暈紅,透露出惹人疼愛的甜美氣質。

    他不記得她這個樣子……噢,不。

    明哲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胸口燒起了一把火,藏在鏡片後的眼眸異常熾熱地梭巡著床上嬌柔的睡美人。

    他怎能忘得掉?

    那是兩人最初、最美的情動呀。

    儘管被歲月的煙塵無情地沉埋了許多年,儘管記憶只剩下片片段段,但當時的感覺,還有她仰著濕潤的眼睛深深看進他眼裏的動人神情,卻是烙印在靈魂裏,永遠都磨滅不了的!

    她曾經那麼嬌媚地求著他的憐愛,她曾經把真心捧到他面前求他眷顧……她泛著紅暈的臉蛋,她水水的眼睛,她濕潤紅腫的櫻唇……每一個可愛的模樣都分外生動地閃過眼前。

    或許他曾以為自己忘記了,但再次見到她,所有的感覺都回來了。

    那些他們用亮麗的青春燃燒出來甜美的、熱烈的回憶,跨越時間的鴻溝,清晰得有如昨日。

    他記得她每一個嬌媚的眼神,記得那少女的隱約將要成熟的曲線,也記得她溫潤的觸感──就像指尖下的膚觸!

    有如被電到似的,明哲倏地抽回手,發覺自己的逾越,蹙眉低視著指尖。

    那裏還留有晶晶肌膚上的觸感,酥酥麻麻的燃起火焰般的快感,貫穿他周身神經。

    他是什麼時候坐到床上,還碰觸了晶晶?

    思緒混亂,身體有如火焚,心在顫動。她什麼都沒做,光是那樣無邪地躺著,對他便具十足的誘惑,就像初次見到她的那個久遠的午後,陽光下發亮的素淨臉顏,炯炯眼眸裏跳動的不馴與哀愁,令他喉頭發緊,周圍的聲音、影像都聽不見、看不見了,眼裏、耳裏就只有她。

    而她動情的眼眸更讓他經歷一場綺麗的夢,她美麗的嬌軀曾在他視線下仔細地展示,明哲覺得自己的嘴巴乾得幾乎要裂了,而唯一能解除他身體、心靈的饑渴的,便是此刻靜靜躺著、有如一朵無邪的夜合花為他綻開的晶晶了。

    逆著時光旅行的記憶,清楚地刻印出那刻曾真實的存在。

    他是如何熨貼著那因他而燙熱的女性肌膚,感覺她每一寸女性曲線的曼妙,饑渴的唇曾在她雪白的胸口啜飲,男性的體膚迸出更多的熱液沿著她體膚滑落,露珠般地滾入她女性的芳草深處,任那白熱化的熱情糾纏進她雙腿之間……

    欲望煙火般的在他體內咻咻的燃放,明哲感到自己再也無法負荷青春期的記憶帶來的折騰,那些歡愉即使隔了好久好久,依然帶著天翻地覆的能量影響著他青年期的軀體,他只得僵硬地抖著身軀艱難地站起,目光落向她美麗的足部,那裏還穿著一雙淺紫色的低跟涼鞋。

    嘴角不由得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明哲恍惚地歎息了起來。

    原來,光是記憶,光是想像,晶晶便足以摧毀他的自製,讓他差一點不顧她意願的掠奪屬於她的甜美。

    他緊了緊拳,屏住灼熱的呼吸彎下身為她脫鞋,當她穿著絲襪的玉足掌握在手心裏,彷佛也感覺到一股屬於女性的誘人熱力直射心底。

    明哲的心跳得更快了,但在衝動地做出任何事之前,他抓起床上的涼被蓋在晶晶身上,轉身逃出寢室。

    可即使逃得開她具體的形象,記憶裏有關她的每一幅動人模樣,卻鞭子般地揮向他,淩遲著他勃發的男性欲望,考驗著他的自製力,就算沖進浴室潑了自己一臉的冷水,那騷動依然無法止息。

    明哲頹然坐倒在地上,好羡慕起她的無知無覺,但願醉昏頭的人是自己,就不用經歷這場浩劫了。

    或許,他應該離開,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下定決心。

    只要想到床上的晶晶孤單地躺在公寓裏,他就感到不忍。

    也許她的室友快回來了,到時候,他便沒有理由不走了吧。

    此刻,讓他陪著她。

    即使晶晶睡得不省人事,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明哲閉上眼睛,以手抹了下臉上的倦意,嘴角牽起苦意甚澀的笑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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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在蕾絲窗廉外閃閃發亮,微微地透進室內,床上的人兒依然賴在睡鄉裏不願醒來。

    好久、好久都沒有睡得那麼沉、那麼舒服了,讓她再賴一會兒床,沉浸在平靜、無夢的睡眠裏,就算一整天、一輩子都睡掉也沒有關係,只要能繼續這樣的舒眠。

    可惜渺小的期望非但無法上達天聽,還令她遭受陣陣不肯放棄的鈴聲荼毒,晶晶嗚咽一聲,終於抵受不住魔音持續穿腦的騷擾,伸長手抓向床頭櫃上的無線話機。

    "喂?"沙啞的聲音充滿困意和惱意,不甘心難得的好眠就這麼毀了。

    "是我,吵醒你了嗎?"

    微嘎的輕柔嗓音裏有著濃濃的歉意,晶晶聽出好友的聲音,意識越來越清醒。

    "維貞呀。"她懶洋洋地勾起嘴角,心中殘餘的不快一掃而光。"這麼早打電話來?"

    "不早了,都快十點了。"

    "十點了?"晶晶猛然睜開眼,往床頭櫃上的鬧鐘看去,驚叫出聲。"真是差五分十點哩!我很久都沒睡這麼晚過了!"

    "今天是假日,沒關係的。"話筒裏傳來溫柔的安慰,"對不起,應該讓你多睡一會兒,可是……我怕你會擔心。昨晚沒親自跟你交代一聲就……"

    "什麼?"晶晶聽得一頭霧水。

    "對不起,我也沒想到……"

    晶晶越聽越糊塗,昨晚發生了什麼事,讓維貞一逕地道著歉?

    腦中一陣電光交閃,照亮了她昨晚的回憶,一幕幕情景分外清晰,她記起來了!

    "……會遇見他,當時的心情好混亂,沒顧慮到你,糊裏糊塗就跟他走了。"

    晶晶倏的從床上坐起,耳朵豎得高高的,捕捉著話筒裏的每個字。

    她只記得為了幫維貞慶生,兩人到一家PUB喝酒聽爵士樂演奏,正感到無聊時,一名綠眼睛的帥哥走了過來,強抱住維貞。她想阻止,卻被一個凶巴巴的男人箝制住手,另一個綠眼睛男人救了她,再之後,他朝她說什麼猶恐相逢是夢中──咦?外國帥哥會吟宋詞,好奇怪喔!

    但那不是重點!

    她集中注意力在綠眼男子跟她說話的片段,他好像說,誰跟誰面對面,卻不確定對方是真實存在什麼的,才會有驚疑不定的反應。

    她聽得迷迷糊糊,後來……除了好累、好想睡覺外,什麼都記不清了。

    奇怪,她怎會突然失去意識?她到底怎麼了?還有維貞……

    啊!

    她拍了一下腦門。

    她躺在自家床上,維貞在電話線的另一端,也就是說,維貞沒跟她回家,維貞跟那名強抱住她的綠眼帥哥走了……走走……走到哪里去?

    "你說你在哪里?!"腦中睡意全消,愛困的嗓音轉為激昂的尖叫。

    "我……"正絮絮叨叨懺悔中的維貞,被她突來的獅子吼給嚇一跳。

    "為什麼跟別人跑了,把我一個人甩在……"晶晶氣憤叫囂,卻想不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當時為何沒有想到要找維貞?

    "晶晶,你冷靜點。我不是有意拋下你不管,若不是德雷轉述了他朋友的話,說你遇到熟人,搭便車走了,我一定會堅持回去找你呀。"

    "我遇到熟人,搭便車走了?"晶晶疑惑地嘀咕,腦中全是問號。"有這種事嗎?為什麼我不記得?"

    "你不記得?"這下輪到維貞訝異了。"那你是怎麼到家的?我以為你知道我跟德雷在一塊,便自己回去了。"

    "我……"晶晶搔著一頭亂髮,覺得思緒也跟頭發一樣打結了。"我只記得一個綠眼睛的帥哥抱住你,然後他一位也是綠眼睛的朋友跟我說了一串話,接著什麼都不知道了。"

    "怎會這樣?你應該沒喝醉呀。"

    "我當然沒喝醉!"她斬釘截鐵地宣告。"我才喝了兩杯酒,怎麼可能會醉得什麼都不知道!我可是海量!"

    "是是。"維貞忍住笑,討好地附和。"可是你連自己怎麼回到家都不知道,又怎麼解釋?"

    "我……"若想得通,也不會這樣傷腦筋了。晶晶逸出充滿挫折的歎息,漂亮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無奈腦子裏連一絲絲的殘影都擠不出來。

    真是夠了!難道她提前得了老年癡呆症?

    正當她沮喪得想撞牆時,好像有什麼東西闖進了她的視線,她凝神看去,跟著一股驚悸的情緒攫住喉頭,使得叫聲聽起來分外緊澀沙啞。

    "啊……"

    "晶晶,怎麼了?"

    問得好!

    她在心裏附和。

    她不是膽小的女人,可是任何人──不只是女人,一早醒來發現床下有名陌生男子,都會嚇一跳。

    但定睛一瞧,晶晶對"陌生"這個字眼斟酌起來。

    那張側對著她的俊臉,帶來某種奇異的熟悉感覺,刺激著她的腦細胞。

    腦海中依稀浮現一張相似的容顏,但在她能進一步捉摸出什麼前,話筒裏傳來好友的焦急詢問,打亂了她的思緒。

    "晶晶,你怎麼不說話?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我只是……"她很困擾的望著那名男子,似乎想確定他並不是她幻想出來的。

    那躺在地板上的男人並沒有從眼前消失,那麼是真實的存……咦,這倒跟昨夜那個綠眼帥哥的話吻合。她也是不確定男子的真實存在,才會產生一種驚疑不定的慌亂嗎?

    詭異,太詭異了。

    儘管心頭發毛,晶晶卻不願意拿自己面對的詭異狀況嚇壞好友。

    她清了清喉嚨,眼睛緊盯住那名男人。

    枕在糖果枕上的男人相貌俊雅斯文,高聳的眉骨上鋪著濃黑、修長的眉,長長的睫毛覆在深深的眼窩上,挺挺的鼻直立於白皙的面容中間,一雙厚薄適中、誘人一親芳澤的唇微微張開……

    嗯,牙齒挺白的。她的視線繼續梭巡向給人嚴肅方正印象的下顎,那裏冒出一夜未刮的鬍鬚。

    至於身材──薄薄的涼被覆蓋下的身軀雖然是曲著的,仍可以看出他比她高,寬肩、窄臀,還有雙長腿,赤裸的腳丫還挺大的。

    這令晶晶更想不通了。光憑這俊雅的尊容,這衣架子的體格,她若是見過,怎可能把這麼賞心悅目的男人給忘掉!

    可是……儘管很確定自己一定認識他,為何就是沒法子很快想起來呢?

    她邊探下頭觀視,邊對方寸間莫名生出的刺痛感到困惑,她眉頭緊緊蹙著,在確認他胸膛有在起伏,不是具死屍後,慌亂的情緒稍稍止息。

    他有可能是半夜來犯的淫賊嗎?

    難道他之所以睡得這麼死,是因為他想非禮時,被她在夢遊的情況下踢下床昏死過去嗎?

    目視的結果,並沒有發現可疑的傷痕,再說,她也不可能會幫來犯的淫賊蓋被子。他若是淫賊,更不可能在昏死過去的狀況下,自己拿被子來蓋。那副安詳的睡容,倒像是作了一夜的美夢……

    "晶晶,你只是半天,到底只是什麼?"

    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嚇了晶晶一跳,差點就摔下床,連忙握緊話筒。

    "我還在想嘛。"她壓低聲音埋怨,彷佛怕會吵醒床下的睡美男。"你說我遇到熟人,搭對方的便車,是那個誰誰告訴你的嗎?"

    這男人越看越眼熟,難道是維貞說的"熟人"?這個"熟人"究竟是何方人物?為什麼就是不從她記憶裏滾出來?

    晶晶越想越煩,一方面是無法相信自己的記憶力會糟糕到連個"熟"人都記不起來的地步,另一方面則是不確定自己昨晚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有沒有發生亂七八糟的事。

    喔,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如果連絲襪都"健在",身上的洋裝雖然睡皺了,卻沒有少一塊布料,其他的內衣褲更別說了,那昨晚應該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他叫德雷。"

    "什麼?"在她忙著檢視自己的狀況時,突然傳來維貞羞澀的低喃,晶晶一時沒弄清楚她的回答有什麼意義。

    "你說的'誰誰'是德雷。"維貞嬌嗔,以為她故意裝傻。"晶晶,你到底怎麼了嘛!你的記憶力一向很好的,我都重複了好幾次德雷的名字,你還記不住。是什麼讓你心不在焉……"

    "我沒有心不在焉,我只是……"對於自己的……好嘛,心不在焉。晶晶也無法找出解釋,只能含糊帶過。"一時閃了神嘛。反正,那不是重點啦。我想知道德雷有沒有告訴你,我遇到的熟人是誰。"

    "德雷沒說,我也沒問,我以為……是你同事。有問題嗎?"

    "這……"問題就在於她完全不記得昨晚的事!

    "晶晶,你是不是出事了?別瞞我呀!"維貞著急了起來。

    "也不是什麼大事啦。"她低聲回應,困擾地瞅著床下的男人。

    他還在睡,可以暫時不理會,倒是維貞和她的德雷……這件事得優先討論。

    "你跟那個德雷……昨晚不是第一次見面吧?"

    "嗯。"提到心上人,維貞立即忘了對朋友的憂慮。

    "你們早就認識?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我不知道?"她哀怨地抱著話機。

    "我不是有意瞞著你,我以為……唉,一時間也說不清楚,可不可以等我回去後,再跟你講?"

    "可以是可以,那你什麼時候回來,現在又是在哪里?"

    "我在德雷的……"維貞羞得含糊其詞,擔心好友若知道她住在德雷的套房,會取笑她。"總之,德雷要我陪他,他待到星期一才離境,所以……"

    "什麼?你怎麼可以……"

    "對不起啦。我知道你為了替我慶生,安排了活動……"

    "誰跟你計較那個,我是擔心你被人騙了!"

    "德雷不會騙我的,他還跟我求……婚……"

    "什麼?"晶晶嚷了起來,聲音和表情都十分激動。"現在是什麼情況?我是睡掉一晚,不是睡掉一年,不是嗎?怎麼才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有這麼大的變化?德雷怎會跟你求婚來著?"

    "你不要那麼大聲。"維貞溫雅的聲音裏透著微微的受傷。"你是說德雷不該跟我求婚嗎?"

    "我沒那個意思,維貞。"晶晶暗罵自己的心直口快,觸痛好友的傷心事。"你那麼美好,任何有眼光的男人都會想娶你。我是太訝異了,就算你們之前認識,但應該……"她的聲音顯得不確定了起來,"沒有交往很久吧?不然你一定會告訴我的。"

    "德雷說他……不想等……"話筒裏傳來的嬌柔嗓音盈滿羞澀。

    "喂,你們到底認識多久了?"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晶晶的嗓門又大了起來。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總之,等我們見面時,我再任你拷問嘛,現在不要說。"

    "那……好吧。"她勉為其難地同意。

    "謝謝你,晶晶。"維貞不忘甜甜地致上滿心的感激。"若不是你昨晚帶我去PUB,我也無法跟德雷重逢,人家是感激你的。"

    "我們的交情,需要用什麼感激、謝謝嗎?"晶晶嗤之以鼻。

    "知道了。"維貞輕笑道,停了一秒鐘,嬌媚的聲音帶著不確定和微微的好奇傳來,"你真的沒事嗎?昨晚送你回去的熟人是……"

    "你忘了我說過不記得昨晚的事嗎?更別提那人我到底熟不熟了。"晶晶托著香腮,攢額蹙眉的苦苦思索。

    "那你幹嘛跟人家走?"

    "我怎麼知道?德雷的朋友到底是怎麼說的?"心裏好煩喔,偏偏越是焦灼煩躁,思緒越發混亂,更理不出半點頭緒了。

    "內容是德雷轉述的……"維貞的聲音染上一抹慌亂,"噢,晶晶,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德雷騙我,難道你……"

    "你別亂想,我沒事,只是有個嚴重的問題……"忽然有種被注視的灼熱感覺,然而,皮膚上的熱度並沒有過渡晶晶到晶心裏頭,一種反常的冰冷感覺在心底擴散開來,滿溢成教她慌得想逃的焦慮。

    晶晶壓抑著歇斯底里的衝動,緩慢地將目光移到床下,毫不意外地對上一雙眼,她登時怔住。

    那雙眼超出她預期的澄澈,沒有剛醒來的惺忪,深深地、癡癡地、灼熱地望來。

    他醒來多久了?

    晶晶的呼吸莫名地急促著,情緒像一鍋被煮開的沸水,熱氣騰騰地直往上冒,再不關掉火源,便要滾出來。

    她必須擺脫他的注視,但那雙閃著星光、閃著期待、魂縈著舊夢的眼睛,卻穩穩地抓住她,不讓她逃。

    "晶晶,晶晶……"

    系著憂慮的溫暖呼喚白話筒裏傳來,將晶晶從那雙黑幽幽的眼睛注視下解救出來。她撫著激烈跳動的胸口,呼吸急促著。

    "你怎麼了?究竟是什麼嚴重的問題,為什麼不說呢?你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一起解決?

    雖然這些年來,兩人一起解決了許多事,但這件事……只怕維貞也無法幫上忙。

    她畏寒地抱緊身軀,覺得自己好像陷在迷霧裏找不到出口,胸口壓著某種沉重、難以負荷的苦楚,揪得如此緊,緊得令她呼吸困難。

    "晶晶……"

    "我沒事。"她好不容易答出話來,全身卻冷汗涔涔,熱淚……潸潸……這過度的反應,令她心頭蒙上驚懼,慌張地道:"我床下睡了個男人,不曉得是不是德雷的朋友說的熟人……"

    "什麼男人?"

    好友的質疑照亮了心底最陰暗的角落,晶晶覺得喉嚨好乾,隱約間,好像有個名字自黑暗的最底層掙扎著想出頭,引來陣陣的心焚頭痛。

    她下意識的不想面對,然而,那真實的存在卻不容她逃呀。

    她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將目光投去,那人已從地板上坐起身,正拿起從小方桌上摸來的眼鏡戴上鼻樑。然而,即使隔著鏡片,他眼中的熟意卻沒有減損一些,那目光依然幽幽深深地閃著火焰瞅來,再度把她攪得心情大亂。

    "我記不起他來,他好面熟……"她嗚咽似的聲音夾雜著慌亂、苦惱和絕望,而他的表情則在電閃遇震驚、不信的複雜情緒後,像是燃燒殆盡的墜落星辰,化成飛灰前那帶著悽愴的失望與悲痛,慘白地對著她。

    晶晶感到頭昏眼熟,某種情緒在緊窒的胸口不斷擴張,並在她能理智思考前,化成尖銳的疑問爆發出來。

    "你到底是誰?怎會在我家?"她不想逃了,不管如何努力想要遺忘,也做到了遺忘,那被深深傷害過的痕跡總是無法消失,一遇到刺激,便鮮活成一尾醜陋的蜈蚣朝她張牙舞爪。

    "怎麼回事?"驚愕的低呼來自電話另一端的維貞。

    那男人仍坐在地上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彷佛失去了光和熟,死氣沈沈的眼睛靜靜地瞅著她,瞅得她心煩又意亂,幾乎想跳起來撲向他,逼迫他乖乖招認。

    但在她衝動行事之前,那抿得極緊的漂亮嘴唇,逸出低弱的歎息,一字一字地擲出那被以為早就消融在時間河流裏,連泡影都不是的名字,尖刀般地劃開她的舊傷。

    "何……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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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就算晶晶想過千百次與明哲重逢的情景,也絕對想像不到會是在這麼突然的情形下見到他。

    何況多年前,被他傷透心時,晶晶就決心把與他有關的一切埋葬在記憶底層,隨著時光流轉自然湮滅,是以面對著這個自稱是何明哲的男人,她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儘管,先前從他身上感覺到的熟悉感,不斷暗示著這個男人在她過往的生命裏佔有過的份量,然而一旦證實,一旦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她還是無法承受這個衝擊,只能瞪視著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剛毅方正的臉型,那即使坐著、依然挺拔瀟灑的身形……被迫與自記憶底層不斷湧出的那個年輕男孩的音容笑貌一一比對,卻驚心地發現記憶裏的男孩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沒有消蝕在時間流程裏,其餘的細節已難捉摸。

    那最初、最真,以為傾盡青春生命去燃燒的愛戀,在不舍晝夜流逝的時間潮流侵蝕下模糊難辨,除了那個想起來依然令她心痛的名字還很清晰外,連恨意也如飄蕩了十多年的回聲微弱難尋了。

    但為何心還是會痛?

    為何在他深摯的凝望下,她依然感到悸動?

    彷佛能聽見他激烈跳動的每下心音,傳遞著誘引人陷落的蜜語,一聲聲的牽纏,縛著她往前……

    "晶晶,晶晶……"

    像從一場惡夢裏驚心動魄地覺醒,晶晶倉皇地別開那簡直要被吸進他眼中的眸光,瞪視著不知何時從手中滑落床面的無線話機,全身激烈地顫抖著。

    她怎能忘記那背叛的傷痛?

    即使恨意淡了,舊傷總在不經意下發作,提醒她曾經愚蠢地把自己交給不懂珍惜的負心人,任他無情地踐踏,還有……

    她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小腹,雖然那裏早就空落了好久好久……

    "晶晶,別嚇我,到底怎樣了?"

    只有話筒裏不斷傳來的焦慮聲音是她唯一能相信、倚靠的。晶晶顫抖地重新抓握住話筒,牙齒咬得發疼,提醒自己那些埋葬在心底的傷痛記憶,曾經如何殘害年輕時的自己。

    "我沒事。"她的低語深深沉沉的,帶著難以丈量的悲涼,視線朦朧著。

    "別騙我,晶晶。你知道我聽得出來。"

    維貞輕柔而直接的駁斥消磨了她強撐的堅強,晶晶知道瞞不住她,然而心中的傷痛和委屈不方便在此時此刻向她傾訴呀。

    她勉強吞下喉頭那如受傷的小動物般的嗚咽,感覺眼中的濕熟化成液體滴滴點點的落下。

    "發生了什麼事?跟……昨晚送你回去的男人有關嗎?他還在你屋裏,有沒有對你……"

    好友急迫的追問,提醒了她當前的處境。

    他還在這裏……

    他……

    不需回頭,也能感覺到後腦勺灼熱的凝視,那深情的眼光……

    不,她極力推拒這個意念,不許自己生出一絲被引誘的空隙,不去看他,不去想他,那突襲心房的悸動和疼痛會消失。

    可是在手中的電話不斷傳來好友的憂慮的前提下,她無法擺乎心頭沉重的、混亂的情緒。

    "維貞……我晚點打給你,好不好?"

    聽出她聲音裏如薄薄一層蛋殼般的脆弱,維貞呆了幾秒,沒往下追問,毅然道:"我把飯店的電話和房號告訴你……"

    "不……"那表示她必須轉頭去找紙筆,如此便避無可避地得面對他……晶晶壓抑著內心的驚慌,聲音破碎,"我現在沒辦法記……我……拜託你……一小時後打給我,好嗎?"

    "好,我一小時後打,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回去陪你?"

    "不……"雖然好想她立刻回來,可維貞好不容易摒除心魔,追求愛情,她豈忍心妨礙她?

    晶晶吸了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堅強,"你不是說……德雷星期一就離開嗎?你陪著他,我這裏不要緊。只要一個小時……我就好了。"

    "我一小時後打給你。"維貞猶豫地答應,不放心地接著叮嚀,"你一定要好好的,答應我。"

    "我……會的。"

    "我一小時後就Call你喔。"

    "嗯。"

    話筒裏終於傳來斷線的嘟嘟聲,晶晶感覺全身的力氣像被抽光似的,把頭埋進曲起的膝蓋,彷佛這麼做就不用面對她想逃避的人。

    "晶晶……"

    夾雜著幽幽輕歎的男性嗓音低啞地傳進她耳內,那聲音既陌生,又透著抹熟悉,令她不確定了起來。

    這男人真的是何明哲嗎?

    他當年的聲音有這麼蒼涼嗎?

    記憶裏那一把如晨光下的清泉般爽朗、充滿活力的年輕男孩的嗓音到哪去了?

    或者只是記憶在愚弄她?

    "晶晶,你可以轉過頭來跟我談嗎?"

    不,她不可以!

    這個自稱是"何明哲"的男人,以為他想談,她便該跟他談嗎?那十一年前,她想找他談時,為什麼他跑得不見人影!

    滾燙的淚水猝不及防地落了滿臉,她感到曾經被重重傷害過的心靈又裂了開來,強烈的傷痛席捲全身,抽光了她剩餘的力氣。

    "晶晶,你這樣子我……"充滿挫折的聲音在她身後又憂鬱地響起,她幾乎可以想像出他苦惱的皺眉模樣,還有他眼窩處疲憊的暗影,以及他深摯注視過來的溫柔眼神,芳心跟著一緊。

    不,這樣的心情下……她只有投降的份,而她……是絕不甘心投降他的!

    這男人……這個自稱是何明哲的男人,如果他就是何明哲,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都是她要怨恨、視為仇敵的人,她豈能向他投降,豈能輕易地原諒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傷害!

    不,不可以,不可以……

    "你走!請你離開……"以為該是滿懷怒氣的咆哮,卻軟弱得如一聲乞求,可是她不在乎。"讓我靜一靜!"

    "晶晶……"

    "求求你……我不能……"她抱住頭,那梗在喉頭難以成聲的傷痛,使得她顫抖的背影看起來好脆弱,彷佛輕輕一吹,便能被擊倒。

    這副模樣教有千言萬語想說的明哲再也開不了口,他除了歎息,還是只能歎息。

    "我先離開,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談。"

    話聲落下後,輕微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隱約可以聽見開門聲、關門聲,之後的許久,靜寂的空間裏只有空調與風扇的轉動聲,晶晶緊張的情緒倏的鬆弛,她抬起頭,果然房裏只剩下自己了。

    何明哲離開了。

    有恍惚的片刻,她很想當他的存在是一場惡夢,然而地板上那疊好的抱枕和涼被卻提醒她那不可能是夢。

    真的是他。

    那個早就在十一年前,走出她生命,留給她刻骨銘心傷痛的男人,再度出現,依然擁有擾亂她心靈的力量。

    這個領悟甚至比他的出現更加地打擊她,晶晶只覺得一股寒意從頭直貫到腳底,幾乎要凍結了血液。

    為什麼會這樣?

    她以為……不去想,便能遺忘,現在發現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的,永遠都回不到沒遇見他前的平靜。

    因為早在相遇的那刻,早在情不自禁愛上他時,他對她的溫柔與傷害,都成為她生命裏的一部分,存在於她的血脈中,不管她如何努力遺忘,記憶都清不乾淨了。

    那些久遠的記憶就像樹木體內的年輪永遠無法消除,只是隱藏起來,一等他再度闖進她生命裏,沉埋了十一個年頭的往事輕易被掀開了,空氣中彷佛有濃濃的塵沙揚起,那些她以為模糊難辨的記憶卻撲撲地湧冒出來,不容她逃避。

    fmxfmxfmxfmxfmxfmxfmx

    晶晶還記得初次見到明哲的那天天氣有多熱。

    下午四點的天空,蔚藍無雲,她騎著三輪車踩過燙熟的柏油路面,一路上都可以聞到混合著柏油味的悶熱暑氣,而斜掛西天的烈陽餘威不減,毒辣的陽光不留情地投射而來,雖然頭上戴著斗笠,身上穿著長袖,手上套著麻布手套,脆弱的皮膚仍被陽光曬得發疼,汗水涔涔而下。

    "晶晶,累的話,換我踩。"

    坐在身邊的老婦人不時伸出枯瘦的指掌捉著掛在晶晶頸上的毛巾為她拭汗,另一手搖著蒲扇試圖為悶熱的空間製造一點清涼。

    "我不累,外婆。"晶晶擠出笑容。

    外婆這幾天都不舒服,還從早到晚踩著三輪車出去收破爛,好不容易她打工的美髮店今天放假,她不忍心看外婆撐著病體在這種天氣下出門,便主動提議要幫忙。

    "難為你了。再撐一下,過了轉角,王太太家就到了。"老婦人眯著眼張望前方,像是在確認目的地方位,蠟黃的臉上浮著慈祥的笑意。

    "嗯。"晶晶擦去快掉進眼睛裏的汗水,用力點了一下頭。

    這裏是靠近大學區的巷子,兩旁的宅邸全是獨門獨院,雖然有幾家種有高大的喬木,濃密的樹蔭卻遮不到馬路上來,怪不得沿途都沒看到人,有錢有閑又聰明的住戶,都寧願躲在家裏納涼,有誰會想出來曬成人乾?

    只有他們這種苦命人!

    晶晶不是沒有怨恨,但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再多的怨恨也改變不了人世間的不公平,日子還是得過。

    認命地踩著三輪車,握牢車把向左轉,前頭也有兩排附有庭院的透天厝,晶晶聽從外婆的指示把三輪車停在左手邊第二棟屋子前,自己先跳下車,再繞到另一端扶外婆下車。

    "王太太人很好,每次只要整理好一些可回收的廢棄物,都叫我來收。昨天還特別打電話來交代,約我這時間來。"老婦人笑眯了一雙刻滿皺紋的眼睛,喜孜孜地道。

    晶晶看著外婆皺縮的嘴唇往上揚,常常不明白何以小小的恩惠,便能讓一生窮困的老人家如此開心。

    只見她伸出枯枝般的指頭往鑲嵌在大門旁的電鈐一撳,啾啾的鳥鳴聲傳了開來,晶晶估計大概等了十來秒,對講機傳來一陣溫和的聲音。

    "哪一位?"

    "太太,打擾您了。我是收破爛的梁阿婆。"老婦人殷勤地上前回答。

    "是梁婆婆呀,請進來。"

    銀色的大門喀答一聲,梁阿婆帶著晶晶推門而入,三輪車就留在外面。

    同一時候,王太太也自屋內走出,她是名三十多歲的婦人,親切的笑臉如滿月般盈滿,穿著寬鬆家居服的身材白晰圓潤,朝她們迎了過來。

    "梁婆婆,日頭這麼毒,還請你來,真不好意思。"

    "您太客氣了,這種天氣,我們早就習慣了。"

    習慣嗎?

    晶晶不認為這種氣溫下有誰能習慣得了。

    幸好王家的庭院有座葡萄藤架,濃密的綠蔭將熾熱的陽光擋了大半,人站在下面,連風吹過來都清涼了不少,使得腦部的暈眩感減輕了些。

    "先進來,我煮了一鍋綠豆湯,來喝一碗。"王太太邊說,邊將目光投向晶晶,"這一位是……"

    "您別忙了。"梁阿婆先是客氣地推辭,接著介紹道:"這是我外孫女晶晶,來幫忙的。"

    "真乖呀。"王太太的語氣充滿感慨,"不像我兒子、女兒,要他們做點事,直比請神還要麻煩。"

    這是因為他們有你這麼好的媽媽呀。

    晶晶臉上面無表情,心裏卻深深沉澱著絲絲悲愴。

    "您家的小姐和公子是好命呀。"梁阿婆微笑地回答。

    "那倒是。放暑假便跟我要求去遊學,兩個全送到加拿大,六個星期下來,比念個大學還貴。"王太太搖頭歎息,"不提他們了,出去便像丟掉,難得想起他們的老爸、老媽,連電話都懶得打。來,我們進屋裏喝碗綠豆湯。"

    "太打擾了。"梁阿婆推辭著。

    看出老婦人的顧忌──不想一身撿破爛的氣息弄髒了主人家的華屋,雖然她們臨出門時,才換上乾淨的衣服,王太太倒沒有堅持。

    她指了指放在前廊遮蔭處的雕花鐵制桌椅,折衷道:"去那裏坐一下吧,我把綠豆湯端出來。你瞧瞧,晶晶一張小臉蛋都曬紅了,累得滿頭大汗,你自己不累,也要讓她休息。等喝完綠豆湯,再把我堆在角落的回收廢棄物裝上車也不遲。"

    "謝謝太太。"梁阿婆心疼外孫女,便接受了王太太的好意。

    祖孫倆在椅子上坐好,王太太打算回屋裏拿綠豆湯時,一陣溫雅清朗的呼喚忽然傳來。

    "王媽媽。"

    "是你呀,明哲。"王太太循著聲音瞧去,看見好在隔壁陽臺打招呼的少年,笑咪咪地回道。

    晶晶好奇地打量去,毫無防備地與少年看來的眼光對個正著,視線陡然失了焦,刹那間,像在夏夜裏看到流星,一道光碧銀銀的飛過她心中,但她還來不及許願,那道光已閃開。

    "你們在忙什麼?"

    那好聽的聲音沙啞了些地傳來,晶晶感到一股燒灼感自胃部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億萬個細胞隨之暈眩,一顆心登時跳得像打鼓一般,呼吸又淺又急,她是中暑了嗎?

    不不,千萬別在這時候中暑,別在這名有著好聽聲音,與一雙迷人星眸的男孩子面前中暑。她還沒看清楚他的模樣,可是視線好模糊喔,陽光又太過燦爛,她只能隱約瞧見他微微抿著的唇似笑非笑的往兩邊劃開,心兒怦怦亂跳。

    "沒什麼啦。"王太太顯然也抗拒不了少年陽光般的魅力,笑容更加的甜蜜,頰上泛起暈紅,吃吃地笑道:"就是整理了一些家裏的舊報紙、舊書,瓶瓶罐罐、舊衣服,還有壞掉的電器用品什麼的,給梁婆婆收去賣。"

    "喔。"他偏了偏頭,兩道分明的眉揚了揚,明亮的眼眸朝祖孫倆照來,登時給人一種清水拂來的舒暢感覺。"我前陣子也整理了一些過期的報章雜誌,還有舊書,一起請梁婆婆收去,可以嗎?"

    那聲音也如清水,而且是被陽光照暖的清水,沁入人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溫暖受用。

    "當然可以。"王太太笑吟吟地回答,"你也順便過來喝綠豆湯吧,王媽媽還有加西米露喔。"

    "謝謝王媽媽,我一會兒就過去。"那張給人明朗俊美印象的親和臉龐朝樓下的人點了下,便轉向屋裏消失。

    但一直到王太太為梁家祖孫盛好綠豆湯,冰冷香甜的滋味充滿晶晶口腔和胃部,少年都沒有出現。

    他剛才只是說客氣話吧?

    晶晶望著桌上多餘的一個琉璃碗,心情悵惘。

    啾──的長響劃破安靜的院落,晶晶心兒一跳,目光往大門處瞧去,莫名的期待升起。

    "一定是明哲來了。"王太太迅速起身,腳步匆匆地前去開門,看到門外的少年,驚奇地喊道:"咦,怎麼滿頭大汗的?"

    "我順便把整理好的舊書報放上婆婆的三輪車。王媽媽,我手有點髒,你院子裏有水籠頭,借我洗一下。"

    "你這孩子……"王太太的聲音裏有著藏不住的濃濃寵溺和愛憐,"還跟王媽媽客套什麼,快進來吧。"

    豐滿的身軀一讓,修長挺拔的身影便走進晶晶的視線裏。

    剛才他站在二樓陽臺上時,晶晶便覺得他很高,但當時只以為是高度上的錯覺,現在兩人站在一樣的平地,他比她還高一個食指長呢。

    晶晶自己有一六七,他呢?

    她微微仰起細長如天鵝般的美麗頸子,測量著他的高度,目光卻難以自特地被他那端正明亮的五官所吸引,呼吸一窒。

    他的輪廓深秀端整,留著尋常男學生標準的小平頭,深邃的眼眸明朗有神,笑意濃濃地注視過來。

    周圍的空氣彷佛都因他的目光而加溫,燙著晶晶薄嫩的頰膚,少女飽滿、堅挺的胸脯聚滿某種灼熱躍躍欲出。

    "明哲,你不是要洗手嗎?來呀。"

    王太太的招呼聲打斷了兩人的凝視。

    那長若永恆,其實短如一瞬的眼光交會,像一道閃電劃亮晶晶心頭,照出了她年輕卻灰暗的心靈,滾滾雷鳴迴響不絕,似在召喚,在她心中激起連自己也捉摸不住的莫名渴求。

    "就來。"少年收回視線,飽受陽光洗禮的紅潤頰膚冒出顆顆汗珠,他快步來到院子一角的水龍頭前,先把手中的髒汙清洗乾淨,接著捧水往自己臉上潑。

    "梁婆婆都聽見了吧?明哲這麼做,倒是省了你們不少事。"王太太說。

    "謝謝這位少爺了。"梁阿婆蒼老的聲音充滿感激。

    "我不是什麼少爺,婆婆喊我明哲就好。"少年抬起濕潤的臉,從卡其長褲的口袋裏掏出白色的手帕擦拭,身上的白襯衫領子沾染上水漬。

    "那怎麼可以。"

    "沒什麼不可以。"王太太隨和地勸說,"我瞧晶晶跟明哲差不多年紀,明哲做你孫子綽綽有餘,你喊他名字就行,喊什麼少爺的,可是會折他的壽。對了,明哲過完暑假就升國三了,晶晶呢?"

    "晶晶也一樣。"

    "國三生可辛苦了……"

    接下來免不了會聊起升學的事,晶晶對這類話題向來都是敬謝不敏,反正她已經吃完綠豆湯,俐落地重新套上麻布手套,對外婆道:"我先把東西裝上車。"

    "好……"

    "我來幫你。"明哲注意到王家整理的回收廢棄物份量不少,不等晶晶同意,便自告奮勇地搬起一落書。

    "可是你剛洗好……手……"晶晶阻止他時已來不及,只好由著他。

    在明哲的幫忙下,她沒花太多力氣便完成工作,最後還只能站在一旁看他將最後一箱壞掉的電器搬上車。

    她的視線無法自主地逗留在他臂膀上鼓起的肌肉,陽光在那裏撒上薄薄的一層金粉,勾引她思緒轉動。

    以一名即將升上國三的少年而言,他不僅看起來高大健壯,體力更不遜于成年男子。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沒什麼架子,雖然他家境富裕,卻沒有一絲富家少爺的嬌貴。

    "好了。"他籲了口氣,直起身子,臉上冒出薄薄的一層汗水。

    晶晶想也不想地踮起腳尖,以袖子擦拭他快要滴到眼睛的汗珠,某種熾熱得燙人的光芒自他瞳仁裏射出,牢牢地鎖住她。

    晶晶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麼,只覺得一股熱力擊中胸口,一顆心在胸腔處咚咚咚地狂跳不休。她反射性地跳開,芳頰烙鐵似的燒紅了起來。

    "我們也該走了。"

    外婆的聲音從門內傳來,晶晶卻覺得很遙遠,心神有泰半仍陷在自己的心跳、呼吸聲裏。

    她低下頭,怔怔地瞧著剛才伸出去為他拭汗的手臂,心頭攏上濃霧一般的迷惘,而他──便站在霧外,睜著一雙熾熱、多情的眸子照過來。

    "謝謝。"走出大門的梁阿婆向主人致意,發現外孫女低著頭發呆,輕拍一下那瘦削的肩膀。"我們要走了,晶晶。"

    "喔。"她回過神,怯怯地抬起頭,正好迎上明哲眼中濃濃的興味,好不容易冷卻些的頰膚,又重新燃燒了起來。

    她連忙別開眼光,先攙扶外婆上車,接著爬上三輪車,全程都可以感覺到明哲的注視。

    "我們走了,太太。"梁阿婆朝王太太點頭道別。

    "小心。"王太太殷勤交代。

    "婆婆再見,晶晶再見,有空再來。"明哲熱情送別。

    晶晶輕顫著──當然不是因為冷,盛夏時候,即使時間將近黃昏,依然悶熱得讓人想浸在冷水裏。而是他喊她名字的感覺,引發了體內深處一股宛如海嘯般的顫動,劇烈的強度非是少女脆弱如琉璃般的芳心所能承受的,她登時全身有如火焚,肺部因屏住呼吸而灼痛著。

    "你看得人家不好意思了。"王太太呵呵取笑。

    晶晶知道自己從頭紅到腳了,她逃亡似地踩動踏板,三輪車迅速駛離王家門口,但還沒快到來得及逃開王太太接下來的調侃。

    "你這樣一看到可愛的女孩,就把我們音音給拋在腦後,很不應該喔。"

    "王媽媽,說什麼呀!我當音音是妹妹……"

    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有些酸,有些甜,但有著更多的悵惘、羞赧和悲傷。

    他那麼說,是表示……喜歡她嗎?

    可是……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她是收破爛的,而他是好心施捨他們舊書報的富家少爺,就算他把那什麼音音的當妹妹,她與他的距離……恐怕是她窮其一生都跨不過的。

    晶晶的眼睛酸澀了起來,是柏油路面蒸騰出的熱氣刺激了眼睛吧,不然該如何解釋胸臆間那彷佛被蛀了一個洞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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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42: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白花花的光芒自雲間忽明忽滅地閃現,緊接著來臨的陣陣滾雷炸闊了灰厚的雲層,雨嘩啦嘩啦地落下,像一支巨人用來淋浴的蓮蓬頭,勁道十足地噴下清涼的水柱,一下子便沖散了彌漫在大地上空的滾熱霧氣,洗刷出一地的清涼。

    晶晶悶鬱的心情卻因這陣雨而變本加厲,悶悶疼了一下午的腹腔深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涓涓滴滴地滲漏出濕熟。她心驚膽戰地夾緊雙腿,下課鈴一響,便街進廁所,頹然地發現那個果然來了。

    她只帶了一片衛生棉,還有一節課才放學,如今只能祈禱體內的經血不至於像這場大雨下得又急又快。

    時間在晶晶坐立難安下,過得緩而急,好不容易撐完最後一堂課,晶晶卻發現自己還有值日生的工作沒完成,只能羡慕地望著同學走出教室。

    她僵硬地起身,感覺到血液大量地沖出體內,下腹處陣陣痙攣。她倒抽口冷氣,硬著頭皮忍耐住身體的不適,並期待那片衛生棉真的像廣告上說的那麼管用,有迅速吸收的功效。

    完成值日生工作,晶晶的體力好似隨著血液不斷流出而用盡,她整理好書包,腳步虛軟地走出教室,望向空蕩的校園,雨勢似乎比先前還大,而她沒有帶傘。

    蹣跚地沿著長廊走到最接近校門口的位置,晶晶沒有選擇的餘地,將書包抱在懷裏,提起殘餘力氣奔出校門。

    外頭沒有可以遮雨的地方,回家的路上行人稀疏,晶晶一個踉蹌,幸好及時扶住了學校的圍牆,同時感覺到腹部的脹疼又加劇了起來,經血就像滂沱雨勢一樣來勢洶洶,她又驚又慌又虛弱,但與生俱來的倔強個性讓她拒絕認輸,不管情況如何惡劣,她都必須撐下去。

    可是頭好昏,視線也因雨勢的關係而變得模糊不清吧?

    天在旋,地在轉,她抓緊手心裏感覺到的粗硬檣面支撐住身體,垂著頭不斷喘氣,腳步虛浮地往前走,不停地告訴自己,很快就會到家了,她一定要撐下去。

    但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覺到從全身每一處淌下來的,不僅是雨水而已,還有腿間的濕黏……惶亂的情緒湧如潮汐,晶晶除了極力忽略那個念頭外,別無他法。

    她已經這麼狼狽了,老天爺還不肯放過她嗎?

    或者她應該慶倖的是,路上沒什麼人,偶爾走過的人也行色匆匆,應該不會注意到她。

    趴答,趴答……

    那個腳步聲是她的吧?

    晶晶沒力氣去分辨那點,她只能集中注意力不斷地挪動虛軟的腿,但走著走著,那不停打在身上的雨點好像消失了,晶晶訝異地抬起臉,看到了黑色的傘面,眼角餘光往旁一掃,與一雙充滿關懷的黑眸對個正著,她渾身一僵。

    是他!

    那靜靜注視過來的嚴肅眼光,那漂亮的眉眼鼻唇,那高大如一座山為她擋去風雨的身軀,在最近幾個月來,不時縈繞在她腦中,激起她從未有過的渴望,可她心裏明白得很,他永遠是她擁有不了的夢。

    現在這個夢卻在她身邊,還為她撐傘。

    "你……"惶亂、畏懼和渴望等等的情緒,交錯在晶晶一雙視線迷茫的眼眸裏,而他如晨花初放般的美麗笑容就晃漾在她眼中。

    他笑得那麼真誠而溫暖,換成其他時候,她會受寵若驚地陶醉其中,然而,一想到狼狽的模樣全教他瞧在眼裏,晶晶便沮喪的想要死掉。

    "你怎麼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俊眸盛滿凝重的憂慮,晶晶想甩開他伸來扶持的手,卻連舉起手都沒力氣,膝蓋發軟地往下滑。

    "晶晶……"

    他在呼喚她。

    一種被人關注著的幸福取代了身心的不適,意識逐漸模糊,晶晶最後的記憶是──一雙穩穩接住她的有力臂彎,那麼溫暖而可靠。

    fmxfmxfmxfmxfmxfmxfmx

    好丟臉!

    洗淨了一身的污穢、黏濕,換上乾爽的衣物,也吹乾了帶著花香味洗髮精味道的一頭短髮,晶晶才敢審視鏡中人。

    那雙放射出幽幽亮光的瞳仁裏只看到某種熱切期待,見不著一絲羞愧的殘痕,原本該蒼白失血的容顏也因為洗了熱水澡的關係而浮著紅暈,貝齒咬住的嘴唇顏色很淡,卻是輕揚的,這副模樣已沒有沐浴前的狼狽和虛弱,卻不代表那最糟糕的樣子不曾存在。

    都被他瞧見了。

    難堪的情緒並沒有在心頭形成風暴,因為他非但沒有嫌惡地拋下她,反而穩穩地接住她虛弱、潮濕,而且不斷出血的身體。

    甜蜜……溫暖……在胸口……擴散。

    怦怦的心跳聲下,記憶自不久前才消逝的時光潮裏湧回腦中。當時的她因體力用盡而昏倒,是他著急的呼喚將她從黑暗中喚回的。

    勉強撐起眼皮,茫然的視線為他眼中晃漾的灼熱光點所吸引,視焦漸漸聚集,所有的感覺迅速回籠且異常敏銳了起來。

    他乾淨的氣息如雨後的空氣,可在當時,雨仍沒有停歇的跡象,她也不知道腦中為何會冒出那麼奇怪的想法。只記得那一刻,兩人靠得好近,熨貼的肌膚幾乎是冒著熱燙的蒸氣。

    他的視線也是溫暖如火炬,聲音更像暖烘烘的絲綢覆向她,每個字都教她無法拒絕。

    "你還好吧?可以自己走嗎?我乾媽家就在這附近,扶你過去好嗎?"

    儘管身體很虛,被無法啟齒的疼痛持續折磨著,心中更有萬般的猶豫,可他的詢問好溫柔,她不由自主地頷首同意,將全身的重量傾靠向他。

    感覺到他微微踉蹌,但在習慣她的重量,他還能拿穩雨傘為她遮雨,這使得她暈眩的腦子滲進了一絲絲的甜蜜。那遮在兩人頭上的黑色傘面,形成了一個親密的空間,他蓄積著力量的軀幹在每一次的運動間,與她虛軟的身軀有著些微的摩擦,擦觸出的小小火焰散人她四肢百骸,身軀更加的虛軟,倚賴他的扶撐。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像一輩子,又短如一瞬,但她癡癡地渴望那會是永恆。現實卻是──不管路途有多遙遠,終點還是有到的時候,那是位於學校不遠的巷弄內,一排透天厝中的一間。

    接下來的情況有如一陣兵荒馬亂,兩人一身狼狽地闖入人家家裏,就算她沒有發生那種事,也會擔心弄髒對方家,何況她……晶晶登時無地自容。

    明哲卻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向慈祥的婦人求救,"她是我同學,她……呃……"

    到底是男孩子,說到女孩子家的事,也不免困窘了起來。

    "交給我吧。"婦人二話不說地把她接過,失去男性溫暖的她,只能無助地任婦人安排。

    溫熟的沐浴,乾淨的衣褲,一片救急的衛生棉,便解救了她的困境。

    晶晶心裏是感激的,但同時也是無措的,接下來要怎麼面對……他呢?

    總不能窩在這裏一輩子呀!

    鏡中人投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不管事情有多困難,她都必須面對。

    晶晶將稍微清洗過的衣褲裝進主人給予的塑膠袋,趿著雙塑膠拖鞋,推門走出浴室。

    一張盈滿溫暖笑意的臉龐迎接著她,強烈的悸動登時在晶晶心底翻湧,目眶湧出潮熱。

    是他,他一直站在浴室門口等她。

    "舒服一點了嗎?"

    聲音還是那麼溫柔,眼神還是那樣關懷,他也換上乾爽的衣物,渾身彌漫著新浴過後的乾淨氣味。晶晶注視著他英挺、帥氣的容顏,嗅進他好聞的體味,頭腦陷進微微的暈沉,雙頰熱燙著。

    這種異樣的感覺令她一陣心慌、心虛,目光不敢對視,低下頭胡亂地回應,"嗯。"

    "那很好。跟我來,乾媽等我們吃飯呢。"

    視線筆直地盯著他朝她伸來的手掌,晶晶的心臟跳動得急促。

    她知道他打過學校籃球校隊,一雙手有長期打球練成的硬繭,修長有力。同樣的手也曾溫柔地抱住她……想到這裏,彷佛有一把無形的火焰往她臉上燒,燒得她頭腦混亂。

    "怎麼了?"

    "沒什麼。"她壓抑著狂亂的心跳回答。

    "那走吧。"他的手還等在那裏。

    晶晶沒勇氣伸出去握住,低垂的頭顱搖了搖,"不……不用了,我也該走了。"

    "雨還下得很大,吃飽飯再回去。乾媽說你……身體虛,喝一點熱雞湯會好一些。"

    "我怕外婆擔心。"

    "家裏有電話嗎?你可以先打電話回家告訴婆婆。"

    沒辦法拒絕了。但她又真的想拒絕嗎?

    晶晶抬起頭迎向他溫柔的眼光,他就靜靜等在那裏,那張笑臉維持不變,那只手依然朝她伸來。

    心臟好像被什麼扯了一下,除了外婆和維貞外,從來沒有人用那麼溫柔的眼光等待她。

    突然間,她好想告訴他別用那麼溫柔的眼光看她,別朝她伸來關懷的手,她很容易會錯意的,甚至會得寸進尺地對他產生無止境的冀求,到時她會無法回頭,也不准他放開。

    可是她沒機會開口,手……便被握住了,那厚實、帶著繭的手掌輕輕地牽住她,輻射出的暖意帶著些微刺麻的電流直擊她心臟,隨著心跳擴散向全身億萬個細胞,血流加速下,頭為之暈眩,心情終至淩亂難以收拾。

    "我們去打電話。"像是根本沒想到她會拒絕,他微笑的表情是那麼篤定,自在地牽著她往前走。

    晶晶無法抗拒,她就像磁鐵的陰極不由自主地被他陽極般的身軀所牽引,除了跟上他的腳步,別無他法。

    兩人來到客廳的電話機旁,明哲把電話交給她,晶晶隨即按下家中的電話號碼。

    鈐鈴聲從話筒裏傳來,晶晶恍惚地聽著,大半的心神都被另一隻耳朵裏聽到的溫柔詢問所吸引。

    "我可以記下你家的電話號碼嗎?"

    她看進他認真的眼眸裏,眼中先是浮著詫異,接著替換出羞澀和甜蜜,嘴角不由得揚起,微乎其微地點了一下頭。

    "外婆嗎?"電話一端有人接應了,晶晶連忙低聲回答,"我在……同學家……躲雨,晚點回去……嗯,好,再見。"

    逃跑似地掛下電話,她低垂的睫羽揚向他,明哲眼裏跳動著某種光芒,令她呼吸一窒,但他什麼都沒說,再度牽起她的手,踩著閒適的腳步前往餐廳,那裏,謝家人正等著他們。

    一頓飯吃得好溫馨,謝家人沒有因為晶晶是不速之客而怠慢,頻頻在餐桌上殷勤勸菜。

    這經驗對晶晶是難得的。

    家裏一向只有她和外婆,外婆時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只有像這樣的下雨天才會提早到家休息,而兩人吃飯時的氣氛,自然比不上謝家的熱鬧,看他們閒話家常,晶晶不由得感到羡慕。

    吃完飯後,雨勢轉小,晶晶不好意思繼續逗留,向主人告辭。

    "我送你回家。"明哲說,溫暖的眼眸裏有著不容人拒絕的堅定。

    "讓明哲送你。這會兒都八點多了,你一個女孩子回家是晚了些。"謝太太跟著說。

    晶晶無法拒絕,只好順從地讓明哲幫她提著裝滿濕衣服、鞋襪和書包的手提塑膠袋,兩人腳上趿著謝家提供的塑膠拖鞋,跨出大門。

    雨仍涓涓滴滴地落下,黑色傘面形成的兩人世界裏,靜寂了好一陣子,一種比最早時候的短暫獨處還要親密的氛圍彌漫在兩人之間。

    晶晶呼吸急促,雖然知道身邊的少年不可能對她做出什麼逾矩的事,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快,強烈感覺著他的存在。

    他撐著傘的手修長有力,穩穩地握住傘柄為她擋住雨點,連接著手的軀幹有著運動員的體格,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雙修長的腿則因為配合她而放緩步伐,這體貼的舉止莫名地感動了她。

    為什麼待她這樣的好?

    以他的優秀,夠資格被照顧的對象應該是像維貞那樣功課好、出身佳、個性又溫婉的少女,不是像她這樣的……

    "今天的事……"突然響起的低沉聲音打斷了晶晶的思緒,也嚇了她好大一跳,腳步一個錯亂,身子往前跌,幸好明哲及時扶住她,但他手中的雨傘因為要空出手扶她而自手中甩落。

    "要不要緊?"

    兩人靠得好近,明哲低啞下來的聲音灼熱地吐在晶晶耳畔,帶給她一陣觸電般的奇異酥軟感覺。

    體溫莫名地上升,頰膚染上暈紅,一抹熱度同時襲上腦部,燒得她微微暈沉,身體變得虛軟無力,只能依偎著那堵寬闊的胸膛,眼中映著他好看的容顏。

    巷道兩旁人家的燈火斜斜照亮了他,照出那雙專注審視她的黑眸裏兩簇明亮的火焰,逐漸加溫地燒進她心坎,燒亂了她的心情。

    不知過了多久,燙熟的粉頰感覺到一陣冰冷,晶晶猛然發覺雨勢驟然變大了。

    "沒事……"她掙脫他的扶持,自己站好,在地面找到被丟棄的雨傘,急急忙忙地撐開遮住兩人。

    "傘我來拿好了,我那包東西很重的。"避開他火炬一般的視線,她顫聲說道。

    "嗯。"

    這次輪到她幫他撐傘,忙著罩住他不被雨淋,自己反而淋濕了一半。

    "你別顧著我,你身體……不舒服,不能淋雨。"為了不讓她被雨淋,他只得儘量朝她靠去,兩人的身軀無可避免地不時擦撞,宛如火石般擦碰出火花。

    "我……不要緊。"晶晶羞得滿臉通紅,對於他的體貼、關心,她感激,可是他老提她不舒服的事,便讓她不自在了。

    "可是你……"

    他似乎不明白她的窘況,靠過來還要說什麼,晶晶清了清喉嚨,急急忙忙地想轉移話題。

    "對了,你先前說到今天的事,是指什麼?"

    "我是想告訴你,今天的事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人人都有身體……不舒服的狀況,而且乾媽一家人都很好。"

    繞來繞去,又提不開的那壺事。晶晶苦笑,人人是都會有身體不舒服,可不見得是她這個症狀呀。

    她看他一眼,語氣顯得無力,"我知道謝媽媽一家都是好人……"

    "乾媽是我小時候的奶媽,一直到我念幼稚園,放學後娃娃車還是送我到這裏。"幸好明哲沒再在那話題打轉。"他們全家都很疼我,不管我什麼時候去拜訪,都覺得像回自己的家。"

    "那很好呀。"

    說著聊著,兩人已經走到巷口外的大馬路上,明哲伸手招車。

    "我家沒那麼遠,走路就可以到了。"她連忙阻止。

    "你身體不舒服,現在雨勢又變大,還是坐計程車比較保險。而且送你回家後,我也要回家呀。"

    "噢。"晶晶知道他的考慮是周詳的,他家所在的社區,離她家的確有些遠。何況這種雨勢下,兩人只有這把雨傘,就算她叫明哲別管她了,以他的為人想必不會答應,送她回家後再走回去,的確辛苦了些,是以沒再堅持。

    沒多久,一輛計程車便停靠過來,兩人先後上了車。

    晶晶告訴司機地址,距離他們上車的地方還不到五百公尺的距離,不過巷子狹窄,計程車回轉不便,便在巷口停下。

    "你家就住這裏?"明哲注視著車窗外黑暗的景象,周圍連一盞路燈都沒有,沿途全靠計程車的前燈照明,荒涼的景象令人憂心。

    "嗯,我下車了,今天謝謝你了。"分別在即,方寸間像被一把無形的鈍器所切割,想到下次見面遙遙無期,晶晶便感到難受,無法再看他一眼。

    "等等,這傘你拿去。"他喚住她急著下車的身影。

    "那你怎麼辦?"她接過傘,轉回頭看他。

    "我是男生,還怕這點小雨嗎?而且計程車會送我到家門口。"

    "可是這傘……我怎麼還你呢?"其實她想問的是,他們還有機會碰面嗎?

    他沒有馬上回答,意味深長地注視她,瞅得她一顆心都要蹦出喉頭了,那溫柔的嗓音方徐徐飄出他俊逸的方唇。

    "星期六有空嗎?下午五點,我在東門等你,你把傘帶來。"

    "我……"沒預料到這突然的邀約,她怔住了。

    "我等你。"他的聲音輕輕的飄向她,男性俊魅的眼眸陡然射出萬丈熱芒,熱切得讓她呼吸困難。

    "好。"好不容易吐出聲音,她關上車門,把自己和外頭的風雨全隔在車外,擎著他的雨傘朝他揮手。

    "我看著你進去。"他打開車窗,朝她喊道。

    "好。"暖意從胸口擴散向全身每一處,晶晶的眼眶莫名的灼熱,心情飛揚。

    儘管今夜雨急風寒,有他關照的眼光,及計程車開著的大燈,她卻覺得前程一片光明、溫暖,籠罩在一種近似幸福的氛圍中。

    星期六。下午五點。東門。

    一直到臨睡前,她都想著這個約定,如一首美好的小令,眷戀難舍地吟詠在她始終彎起的粉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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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稱"迎曦門"的東門城樓,坐落於新竹市火車站附近,就在人車喧嘩的中正路和東門街的交會處,是古竹塹城束、西、南、北四個城樓中唯一留下來的建城見證。

    它建于道光九年,迄今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被列為二級古跡。

    城樓高兩層,屋頂是重簷歇山的樣式,四個屋角如燕尾翹起,簷下垂掛著精雕吊筒,城牆以燕子磚砌成,花崗岩建造的拱形門洞在中間,古典的建築結構在夕陽餘暉下,呈現典雅、壯麗的氣勢。

    晶晶隔著寬闊的道路,注視向這座有記憶以來,便存在的古建築,心跳像擂擊中的戰鼓一般越敲越是急促。

    星期六。

    下午五點。

    東門。

    日期,時間,地點,都對。

    人呢?

    她來了,迥異於前兩次遇到他時的狼狽,為今次的約會刻意打扮過。

    晶晶再度檢視自己的儀容,確認每一根指甲都修剪整齊、沒有藏一點污垢,身上有著新浴過後的清香氣息,長度到耳下兩公分的發尾塞在耳後,還用好友維貞送她的兩根花朵圖案髮夾點綴,身上的衣服也是光潔亮麗──雖然米駝色與咖啡色相搭的橫紋長袖上衣,及同色系的九分長褲,都是母親穿過的舊衣,但不管從前面看、還是後面瞧,都維持得如新的一樣,就連足下穿的帆布鞋和米駝色毛襪也是洗乾淨穿上的。

    這清爽的模樣,他從來都沒瞧過,不知道會不會喜……

    晶晶羞赧得無法想像下去,也不敢承認刻意打扮是為了贏得他一兩個讀賞的眼神,看見他明亮的眼瞳裏那抹足以點燃她體內火焰的熱芒燦起。

    然而,腳步卻迫不及待地跨過車水馬龍的道路,踏上觀光客佇足遊覽的迎曦門,目光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尋找那張縈回深閨夢裏的男子,卻在無數次張望下,希望成空。

    他忘了他們的約會嗎?

    她不由得往壞處想,甚至不確定了起來。

    這……是個約會吧?

    他說:"星期六有空嗎?下午五點,我在東門等你,你把傘帶來。"

    聽起來好像只是為了要她還傘給他,這樣算是約會嗎?

    悵惘濃霧一般地掩上晶晶心頭,早先的雀躍化作憂鬱,及不留情的嘲弄。

    她到底在想什麼呀!

    人家是模範生、班長,每次月考成績都是同年級中的前幾名,她呢?

    剛進學校就差點因為打架被退學,若不是有維貞在每次月考前幫她惡補,她說不定還會留級。像她這種功課不好、在師長眼中像只小蟲子般討厭的學生,他怎麼可能會喜歡她,和她約會呢?

    為什麼這麼不自量力,把人家的好心當成、當成是對她有意思?她怎麼可以這麼自作多情!

    這番領悟像一把剪刀狠狠紮進心窩,晶晶疼得喘不過氣來,握住手中的傘柄,有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力:

    "對不起,我遲了些。"微帶喘息的聲音冷不防地從左側傳來,將晶晶從自怨自艾中喚回現實。

    她震驚地呆了呆,直到看清楚他高大英挺的身軀,一股醞釀已久的委屈情緒在方寸間發酵,幽幽的,邈邈的,湧向頭部,在眼眶化為灼熱的蒸氣。

    "怎麼了?"他眼中燦起的驚豔驟然轉為詫異。

    "沒……有,我以為……"要如何把心底莫名生出的幽與怨說與他明白?那是連自己都理不清的呀。

    她困窘地轉開臉,不想讓他瞧見她眼中流動的濕意,把手中的藍色雨傘直直地遞過去,"你的傘,還你。"

    說完,她僵硬地轉身想走。

    "你要走了嗎?"他攔住她,焦急地喊道:"我以為你答應要跟我……"

    "什麼?"烏雲密佈的心情登時被突然閃出的陽光照亮,晶晶抬起小臉,濕潤的瞳仁裏反射出她的驚與喜。

    "我們那天不是說好了嗎?"他定定地注視著她,深深的目光裏流轉著誘引人探究的心情。"星期六,下午五點,東門見。你說好呀。"

    "我是說好,可是我以為……"她驀地咬住唇,一張臉漲得通紅。

    知道自己誤解了他,知道他的心意和她原先以為的一樣,她又是羞愧,又是開心。

    "你以為什麼?"他靠了過來,探索著她的表情。

    "沒什麼。"不敢讓他知道她在胡思亂想,晶晶連忙搖頭。

    "我知道了。"他以一種恍然明白的語氣說,眼中燦起一抹歉意。"是氣我遲到吧?對不起,今天老師晚了一些下課……"

    不敢承認她沒生氣,只是以為……他忘了今天的約會而傷心罷了,晶晶順著他的話問:"你去補習嗎?"

    "嗯。"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觀察著她的臉色。"在附近的一家英語補習班上課。"

    "喔。"

    "我用跑的過來。"他垂下眼睫,狡黠的眼光卻透過濃密的睫毛偷窺她,"好喘。"

    "喔。"語氣雖然仍是淡淡的,晶晶眼中卻藏不住一抹因他的話生出的關心。

    "不生氣喔?"他試探道,嘴角微微揚起。

    "我才沒那麼小氣呢。"她故意別開臉,唇邊的笑窩像花似的綻放,美得令人屏息。

    明哲忍不住深深歎息,視線不由自主地在她俏麗的身影上下兜轉,讚歎道:"你打扮得好美,若不是認出我那把傘,我險些錯身過去,不敢認你了。"

    "哪有那麼誇張!"她的語氣是嬌嗔的,彷佛再也掩飾不住她眉梢、眼角的情愫,她又嬌又媚地白他一眼,"還不是一樣!"

    明哲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輕顫的小手,將她拉得靠近,深邃的眼眸裏彷佛有什麼話想說。

    但他只是注視了她好一會兒,直到眼中的騷動漸漸靜止,方徐緩地開口,嗓音微顯低沉,"我們去看電影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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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43: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黑暗的電影院裏,只銀幕亮著光,晶晶的心兒跳得好急,卻不是為劇情緊張。

    她根本沒看清楚這部外國影片在演什麼,全身的每個細胞都為身邊的男子騷動著,被他的一舉一動牽系著心神。

    當他對她說"我們去看電影好嗎"時,她覺得自己幸福得可以死在那一刻!如果時間就此停住,該有多好。

    但時間沒停,繼續的往前走,而隨著新的一秒、新的一分的到來,新的幸福將她緊緊包圍,新的快樂從心底生出,她又貪婪的希望這一刻可以延長下去,直到世界末日,就像這部電影──好像就是跟世界末日有關係。

    無心確認這點,目光無法自主地自銀幕抽離,落在他好看的容顏上。儘管周遭的光線黑暗,也無法阻止她專注的眸光探尋他每絲表情,不管是緊張的、放鬆的,還是嘴角的牽起、垂下,或是那突然轉過來逮她的眼,她都敏感地察覺到,並在四目交接下,羞怯地垂下眼睫掩飾心底的騷動。

    一場電影就在她的偷窺,他的心知肚明下,被兩人輕忽地看過。

    電影散場後,明哲護著晶晶走在人群中,來到附近的夜市。

    空氣裏,彌漫著令鼻孔發癢的食物氣味,晶晶晚餐沒吃,只吃了些明哲買的零食,胃腸蠕動得厲害,嘴巴裏一下子就充滿豐沛的口水,充滿食欲的目光熱切地搜尋著兩旁攤位上每一樣看起來都很好吃的食物。

    最後明哲帶她來到一家專賣粄條和客家小炒的食攤。

    "少年仔,帶女朋友來喔。"老闆熱絡地招呼。

    明哲見眺地紅了臉,為兩人點了兩份粄條,還有三盤客家小炒,拉著晶晶找位子坐下。

    "這裏的粄條不輸新埔,你嘗嘗就知道。"他體貼的送上筷子,在老闆送餐上來的空檔,隨意介紹。

    "我沒吃過新埔的。"她低下頭說。

    "那正好可以嘗嘗看。老闆是新埔人,這完全是新埔當地的作法。"

    "你怎麼知道?"

    "他常來這裏,我告訴他的。"老闆笑呵呵地介面道,一雙刻畫了皺紋的眼睛還朝明哲眨了眨,手上端了兩碗熟騰騰的粄條,送到兩人面前。

    晶晶害羞地躲開他促狹的眼光,直到老闆走了,才在明哲的催促下,拿起筷子,嘗著味道。

    "好吃吧?"明哲迫不及待地問。

    "嗯。"

    粄條又細又薄,香滑入口,加上肚子餓,嘗起來特別好吃。

    看晶晶胃口不錯,明哲又叫了盤炒粄條,晶晶看著滿桌佳餚,心神飄遠了些。

    兩人碰在一起,好像都會牽扯到吃上面。

    想著,晶晶一雙梨窩不由得笑開,引起明哲的好奇。

    "你笑什麼?"

    "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王太太招呼你到她家喝綠豆湯?"

    "記得。那是八月的事,距離現在都有兩個月了。"明哲邊說,邊將一雙黑眸往她臉上照了又照。

    "你看什麼?"她害羞地別開眼光。

    "我瞧現在的你,跟那時候的你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她懊惱地回答。"當時我穿得好醜,大熱天的,還包得密不透風……"

    "我倒沒注意。"他歪了歪脖子,含帶笑意的聲音略略顯得沙啞,"我只注意到你的眼睛好亮,像夜空裏的星星,在對我眨眼睛。"

    而他的眼睛像火焰,暖暖地燒熱她的心,燒得她全身熱血沸騰,熱氣直街頭頂。

    禁不住那股熟,晶晶飛快轉開臉,感覺臉頰燙熟得厲害,心底的羞不知如何排遣,只能結結巴巴地回道:"誰、跟、你眨眼睛了!"

    "就是你呀。"他靜靜地注視著她說。

    "我、才、沒、呢!明明是你盯著我不放!"她控訴道,用眼角餘光偷瞄他的表情。

    "因為想看清楚那雙像星星的眼睛的主人,長什麼模樣,我才會盯著你看。沒想到你那麼好看,就忍不住一直看了。

    從來沒人跟晶晶講過這種話,少女芳心跳得像驟雨敲在屋簷上那般急促,他說話的表情是那麼真誠,一雙瞳仁卻深黑得讓人摸不著、猜不透,隱隱有兩簇神秘的火焰,照得她心慌意亂,又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她好想微笑,對他微笑,告訴他這些話對她意義重大。但她怎能夠?

    她經歷過太多的世情冷暖,知道人們在她面前、身後都是怎麼說她的。

    那些無情的話一再淩遲著她的自尊,即使與明哲的身體距離只有咫尺,可是家世背景的差距──他住的是高級住宅區,她住的卻是荒廢的貧民區;他是富家子弟,她卻是由外婆扶養的私生女──是她沒勇氣跨越的,即使只做朋友,在別人眼裏都是高攀吧。

    她黯然地垂下眼睫,兩人間的氣氛凝固了起來。她努力平撫心底的惆悵與揪心的疼,故意以活潑的語氣,來沖淡這股凝固的氣氛。

    "每次碰面,都或多或少跟吃扯上關聯。第一次是王太太請的綠豆湯,第二次是在你乾媽家吃飯,這次是第三次了。先是在電影院裏吃了你買的零嘴,現在又在這裏吃晚餐。你說,我們這樣像不像飯友?"

    對著那張刻意笑得過分燦爛的臉龐,明哲臉上閃過一連串複雜的情緒,每一道都很快速,教人難以捕捉,僅略略分辨出有的彷佛是不贊同,有的卻是帶著些微的惆悵與輕愁。

    但不管是什麼,都沉澱在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化成言語說出口。

    明哲垂下眼睫,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然,語氣輕輕的,"飯友也未嘗不可。"

    不知為何,明明是從先自己嘴裏說出的話,再經由他說出,聽進耳裏,卻有種逆耳的難受,晶晶的眼眶莫名灼熱了起來。

    她連忙抖開這股悽愴的情緒,責問自己究竟怎麼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默默的進食著,很快地,連進食的胃口都沒有。明哲徵得她的同意,結了帳,伴她離開。

    兩人沿著熱鬧的街道散步,朝著她回家的方向。

    那麼,他是要送她回家嗎?

    "明天有空嗎?"

    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晶晶一跳,她停下腳步,驚愕地轉向他。

    "你還要約我?"她不敢置信。

    "嗯?"像是不明白她為何這麼問,他疑問地揚起眉。

    "我是說……"她艱難地吞了吞口水,眼神複雜。"你知道我是……我我……"

    "你沒聽過學校裏有些人是怎麼說我的嗎?"想望太久的渴望一旦成真,反而牽引出壓抑在心底的創傷,一股怒氣陡然生起,她緊握著拳頭,彷佛要對著空氣中的假想敵揮舞,又像是在控訴著人世間的不公平。"我是父不詳,娘不養的亮晶晶,而你是……每一次考試都在全校排名前三名的模範生……"

    "又怎樣?"明哲的眉頭皺起。"我是跟你做朋友,又不是跟你的成績或家人做朋友。"

    一句話就把她堵得啞口無言。話雖沒錯,但事情有那麼簡單嗎?他真的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很想跟你交朋友……"

    男性嗓音輕輕的落向她,晶晶聽得一怔,目光與那雙深黑的俊眸交會,在路燈照射下,他的表情略顯見眺,卻很嚴肅認真,少女芳心不由得飛揚了起來。

    "為什麼?"她傻傻地問。

    "一定要有原因嗎?"明哲臉上升起紅暈,"人與人的緣分,不就只是看對眼罷了嗎?我覺得你順眼,喜歡你,如此而已。"

    "喜歡……"沒想到這樣的字眼會從他口中說出來,物件還是她,晶晶有些暈陶陶。

    "嗯。"他重重點了下頭,表情大有"既然都說出口了,索性把話說清楚"的豁出去架式。"在王媽媽家見過那次後,我一直想再見你,但直到前幾天的那場大雨……其實我是從學校一路跟著你的。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過去幫你撐傘,直到見你虛弱得彷佛隨時都要昏倒,才沖過去幫你。"

    完全沒想到前幾天的重逢,竟是他刻意的跟蹤,更沒料到他會牽掛她,晶晶受寵若驚。

    "你……"

    "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朋友。"他牽握住她的手,神情凝肅而熱烈,教晶晶無法拒絕。

    噢,那雙深邃的眼眸再不是摸不著、猜不透的黑暗了,那裏閃爍著熱烈、真摯的情感,看得她胸口發燙,全身洶湧著熱流。

    "跟我交往好嗎?"

    誰能拒絕如此真誠的請求?

    何況她只是一名暗暗戀著他的小小女子。

    晶晶哽咽地點著頭,反手握住他的手,那粗糙的繭輕刺著她的掌心,她卻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了。

    "那你明天有空嗎?"得到她的允諾,明哲松了口氣,笑顏逐開地挽著她繼續前行。

    "啊?"晶晶一時回不了神,但很快便領悟了。"明天不行,維貞要我到她家做功課。你知道楊維貞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跟你一樣成績好,不嫌棄我……"彷佛覺得講太多了,她趕緊做下總結,"她要我明天去她家復習,月考要到了……"

    "我也可以幫你復習呀。"他著急地捍衛著自己的權益。"你們女孩子聚在一起容易,我跟她就不同了。除了週六、周日,我抽不出時間跟你在一起……"

    想想也是,兩人都是國三生,明哲還是前段班的班長,還有輔導課要上吧。想到這裏,晶晶不由得浮起疑惑,下雨的那天明哲怎麼有空跟著她呢?

    "明天早上我會去補習,中午一塊吃飯好嗎?我們可以找一家安靜的咖啡館,我教你功課。"

    他的軟語索求,讓人很難拒絕。晶晶情不自禁地答應。

    "好吧。"

    "那中午老地方見。"

    老地方?是指東門吧。多麼美麗的名詞,好像他們已經在那裏約會過無數次了。

    在他笑開的眉眼間,晶晶更確認這個決定是對的。她跟著漾出甜美的笑意,心頭有著溫溫的暖意。

    早上可以先去維貞家,中午再趕赴明哲的約會──噢,不能說是約會,明哲要教她功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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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中午的約會,兩人固定在一家位於巷子裏的書香園用餐,那裏很安靜,適合飯後的──一對一教學。

    晶晶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約會的,但很清楚自己約會的情況。

    星期六的約會,偶爾去看看電影,吃吃夜市,更多時候和星期天約會一樣,窩在書香園享受安靜的氛圍,由明哲當老師教她這個笨學生。

    他是個極有耐心、脾氣又好的老師,不厭其煩的一再解說每項題目,直到她理解、做對為止。如果教她數、理、化的老師有明哲一般的耐心、好脾氣,她這幾科也不至於糟到每學期都必須要補考才能通過。

    第一次月考驗證了晶晶這個想法。

    文史科有維貞替她考前復習,一向不是問題,敷、理、化三科在明哲這位模範生的指導下,竟然每一科都及格,讓老師刮目相看。

    "題目沒那麼難,對不對?"明哲在為她檢討考卷時,輕點了下她鼻尖笑道。

    "比我以為的簡單。"她回答的語氣是興奮的。

    這次考試帶給她莫大鼓舞,同時領悟到,自己不是數、理、化白癡,只是以往不曾用心學習,才會覺得老師出的題目像天書般難懂。

    "許多事我們都是因為不瞭解才會感到不安,等你弄明白原理原則,會發現沒有想像的困難。其實這一題我也教過你,只是在計算時,你這裏代錯了……"

    這就是明哲跟她約會的情形,除了頭一次約會時說喜歡她,再沒有類似男女朋友間常說的甜言蜜語,所以晶晶也弄不清楚兩人的關係算不算男女朋友。

    這點並沒有困擾她太久。

    只要能看到明哲的眼睛對著她發亮,唇邊浮起溫柔的笑意,在每次送她回家前,跟她約定下次見面,她就好開心。

    時間對快樂的人而言,總是過得特別地匆匆。

    轉眼間已經是十二月了。

    耶誕節的氣氛開始從街道兩旁的商店向四方氾濫,在耶誕節前一個星期六,晶晶照例來到老地方──東門,與明哲會合,並肩走向書香園晚餐。沿途經過的商店櫥窗裏佈置著令人眼睛一亮的耶誕節飾品與卡片,吸引著晶晶的眼光,一股淡淡的惆悵在方寸間凝聚了起來。

    "怎麼了?"明哲低聲詢問。

    "沒什麼。"她趕緊朝他綻出開朗的笑容。

    "還說沒什麼,你站在櫥窗前發呆了有十秒鐘。別想否認,我可是有看表喔。"

    他的調侃令晶晶好氣又好笑,嬌嗔道:"我才站十秒鐘,你就看著表計算時間,過分喔。"

    "別忘了期末考就快到了,我們還有好多題目沒復習到,時間寶貴。"

    果然是功課第一的模範生,講沒幾句,又嚴肅地敦促起她的課業來。

    晶晶想不透,為什麼大人們總以談戀愛會影響到課業而反對他們這年齡的孩子交朋友?像她跟明哲交往後,學業上的表現反而亮眼,而明哲的成績也都保持在全校排名前三名。

    戀愛的心情是一道神奇的光,給予愛人奮發向上的力量,在明哲的鼓勵和指導下,到第二次月考,有三科都達到八十分以上的成績,不僅師長直呼不可思議,她自己也有種置身夢境般的不踏實感。

    但這就是她的實力──用心學習,加上專屬名師指導下,展現的實力。

    "還在發什麼呆?去吃飯了。"明哲輕敲了她腦門一記,晶晶揉著額頭可憐兮兮地瞪著他,惹得明哲哈哈大笑。

    喜歡看他開朗的笑顏,方寸間的愉悅如細胞快速分裂,晶晶跟著笑了起來。兩人像孩子般踩著輕快的腳步,來到餐廳。

    吃飯時,明哲問她剛才在櫥窗前想什麼。

    她怔了一下,隨即逃避似的,叉了一塊牛肉進嘴裏,口齒不清地回答:"不過是想到耶誕節快到了。"

    "哦?"他撥了撥盤子裏的義大利面,眼神銳利地射向她,好像在說:他沒那麼好打發。

    "耶誕節是寄聖誕卡片的時候。"她吞下牛肉,認命地解釋。

    "哦?"

    還不滿意?

    晶晶只好又說:"這幾年越來越風行了,我是說過耶誕節。如果你是像洋人那樣信基督教的,也就算了,可是……在臺灣,越來越多人並不是因為宗教的關係,而過耶誕節。這天日曆紙上,明明寫的是行憲紀念日嘛,但大家想遇的……還是耶誕節……"

    說到後來,她的語氣越發顯得落寞了。

    明哲放下叉子,越過桌面握住她一隻手,看著她垂低的臉,醇柔的嗓音在空氣中輕響,"你是不是想過耶誕節?"

    冷不防地被窺見心事,晶晶慌得急忙想抽回手,明哲卻緊握住不放,語氣更加溫柔。

    "想過耶誕節並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像我也想過呀。"

    "你想過當然可以過!"她沖口而出,隨即發覺自己的語氣太兇悍了,沮喪地低下頭。"對不起……我只是覺得不公平。有人連年都無法好好過,有的人卻什麼節慶都可以過得熱鬧。"

    "發生了什麼事?"

    他溫柔的探詢,勾起她陳年的傷痛,情緒登時決了堤。但在淚水沖出眼眶前,晶晶及時忍住,嗓音因而聽起來有些哽咽。

    "有好幾年的除夕,我都陪著外婆從一大清早撿破爛撿到淩晨兩、三點。"

    "噢,晶晶……"他緊握住她的手歎息。

    "不要同情我……"她抿緊嘴巴,搖著頭。

    "我不是同情你,只是為你和你外婆心疼。"低啞的嗓音更顯溫柔,明哲拿了一張面紙遞給她。"你媽呢?"

    "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不記得她有在過年時間回來過。"她淒然一笑,接過面紙拭乾淚水,"她都是在之前、或是之後回來看我們,每次回來,也都是來去匆匆,像逃避什麼似的……"

    "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嗎?"

    "工作嗎?"嘴角噙起一抹像是嘲弄,又像是極深的悲痛的笑意,晶晶茫然地搖了搖頭,"我哪知道呀。我只曉得任何節日她都不可能出現,不管是過年、中秋節,或是母親節,還是外婆生日、我的生日,她甚至連一通電話都吝惜打回來。而我們……雖然有她的聯絡電話,卻有默契地不曾打去給她。有時候我會想,會不會有一天她把我和外婆都忘了,就不再回來了?我真的不知道……"

    "晶晶……"

    緊握著她的溫暖手掌,奇異地緩和了傳至指尖的輕顫,驅離了她體內的寒意,晶晶感激地反手握住他,投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家裏的情形就是這樣,明知道無法改變,但有時候仍不免會偷偷幻想,如果父親不是在跟母親結婚前船難死掉,家裏就不會那麼窮困,媽媽也不會躲在臺北不回來,連同外婆一家四口過日子,會很幸福吧?"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明哲移開眼,表情黯沉了下來,嘴角扭曲成一抹淡淡的嘲諷,一像我家,表面上看起來和諧完美,可是你知道嗎?家裏平常幾乎只有我一個人。爸爸的事業重心在紐約,帶著姊姊住在那裏,他一直希望我們能搬過去團圓,可媽媽老想著爺爺年紀大了,若我們全家都搬去美國,要是爺爺過世,財產會被叔叔們吞去,下不定決心,於是美國、臺灣兩地跑。可即使她在家裏,還不是三天兩頭去我阿姨家打麻將,撇下我一個人……"

    "你要搬到美國?"突如其如的訊息有如一巴掌打來,她頭暈目眩,震驚不已地抽回手,但一下子又被明哲抓住。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著頭沈默不語,半晌,像下了什麼決心似地抬起頭,一向從容沉靜的表情再也掩飾不住心底的激動。

    "我不想的。這裏有朋友,有乾媽,還有你……到了美國,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對意見不合的父母……"

    "可是你……"

    "我不想去。"他搖著頭,幽深的黑眸裏閃爍著一抹決心,"我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

    宛如一記暮鼓晨鐘重重敲擊在心裏最柔軟的角落,嗡嗡的長音中,有什麼情緒被牽動,再難禁制地沸騰了起來。

    晶晶目眶湧起陣陣潮熱,同時感覺那握著自己的手掌傳來的激動,好像在求助似的,她不假思索的反手緊緊握住他,但那樣仍不夠,所以另一隻手也覆蓋上去,想要把自己的力量毫無保留地傾注給他。

    "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永遠。"她大膽地告白,說出埋藏在心底最激切的渴望,瞬間引發明哲眼裏燃燒的熱情,刹那間,她彷佛要融化在他的眼光裏,渾身發軟。

    "噢,晶晶。"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吐出一聲歎息,好像是得到某種滿足後的感歎,將她兩隻手整個包覆住,拉到自己唇邊,眷愛地烙下親吻。

    熱度自碰觸的點往外擴張,晶晶屏住呼吸,時間好像在這刹那停住了,整個世界都變得繽紛多姿,無數的色彩在她周圍旋繞,轉得她頭暈了。

    直到明哲輕輕放開她,暈眩感才減輕,然而乍然回到現實中,她依然有種不確定的恍惚。

    "以後我會陪你過耶誕節、過年,只要你願意,每個假日我都陪你過,你再不必羡慕別人,也不會在節日到來時感傷了。"

    他熱烈的許諾聽得晶晶心情激蕩,但也感到好笑。

    她俏皮地朝他眨眼,語音微微帶著抹嬌嗔,"說得好像我有多悲情似的,其實沒那麼悲慘。這些年來,我跟外婆都感受到不少人情溫暖呢。像今年,維貞還邀請我到她家過聖誕。外婆那幾天剛好要去廟裏拜拜,她擔心我一個人在家,要我去她家住。反正也快月考了,正好可以一塊復習功課……"

    "你可以跟我一起過聖誕。"明哲突然打斷她。

    "跟你一起過?"晶晶反應不過來的眨眼。

    "我媽上星期就去美國了,家裏就我一個人,我們正好可以作伴。"他雙眼閃著灼熱的亮光,傳遞著無言的請求,"你還沒去過我家呢。我們可以訂個披薩,買一棵小聖誕樹裝飾,過我們兩人的耶誕節。"

    兩人的耶誕節?

    彷佛有一千隻蝴蝶同時在晶晶胸房裏鼓翅,拍擊出難以計算的愉悅要衝破全身的每個毛細孔。

    他們真的可以過兩人的耶誕節嗎?

    兩個人,只有他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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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44: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耶誕節的前一晚,晶晶在東門和明哲會合後,一起去買了棵小聖誕樹和飾品,帶著興奮和不安的心情,跟著明哲來到他家。

    挑高六米的客廳,讓人一進門便覺得氣派不凡,乾淨舒爽的空間,與精緻的傢俱,傳遞出大戶氣勢的品味風格。

    晶晶看得目瞪口呆,內心無一絲矜喜羡慕,反而直直往下沉落。

    這是明哲的家。

    跟她家直如天壤之別。

    富貴的,與貧窮的差別,是兩個極端的世界。

    她真的可以到這裏來?

    "快進來,發什麼呆?"明哲招呼著,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拖鞋,遞給她。

    連家居拖鞋都看起來那麼華麗,晶晶瞪大眼。

    "不用我幫你脫鞋、穿鞋吧?"明哲笑看著她。

    "不用了,我自己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搖手道,坐在鞋櫃旁的矮幾上換鞋。

    明哲早換了拖鞋,把買回來的聖誕樹和裝飾品放在客廳地板上,晶晶的視線跟著他移動,落到光潔的樺木地板中央鋪設的米色底幾何圖案地毯,看起來好柔軟的樣子。

    "要不要喝點什麼?"

    "好呀。"她的喉嚨好乾,雖然不確定是因為渴的關係,但喝點水潤潤喉也是好的。

    "我家有冰啤酒,要不要來一罐?"明哲瞟著她問。

    像是很意外他會建議她喝啤酒,晶晶脫口問出:"未成年可以喝酒嗎?"

    "只是啤酒,應該沒關係。"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可是……"她困擾地揉揉額角,"你不是模範生嗎?"

    明哲噗哧一笑,"誰規定模範生不能喝啤酒的?"

    "雖然沒這項規定,可是……"地頓了頓,覺得喝啤酒比較像是她這種問題學生會做的事,而不是他那樣的模範生!但她沒有把心裏的嘀咕說出口,只道:"政府規定未成年不能喝酒。"

    明哲被她正經八百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許久才在她蹙眉瞪視下,止住笑聲,然而閃漾在眼睫間的促狹笑意卻一絲也沒少。

    "規定是這麼規定,執行起來卻有困難。"他也學她用嚴肅正經的口吻說,"像是做海鮮料理,大部分人都習慣用酒去除腥味,還有燉雞湯之類的,也習慣用米酒。再例如你們女孩子最喜歡吃的蛋糕,也有用到酒的……由此可知,我們這些未成年人,早就不知違反這規定多少次了。"

    "那是料理食物,豈可一概而論。"

    "酒就是酒,不管是被當成調味使用,還是直接喝,不都是進嘴裏嗎?"

    "你很會辯喔,將來想當律師嗎?"晶晶好氣又好笑地白他一眼。

    "當律師也不錯呀。"他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語調一轉跟著問:"倒是你,要不要喝啤酒呢?"

    "好吧,我喝一點試試看。"她很勉為其難地同意,心裏好奇極了啤酒的滋味。

    "原來你沒喝過!"他恍然大悟。

    "我們三餐飯都有問題了,哪來閒錢買啤酒喝。"話一出口,晶晶便覺得這語氣太酸了點,但不知如何修正,只能低頭不語。

    明哲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交代道:"我去拿啤酒。"

    晶晶在他離開後,無聊地左顧右盼,從花崗岩臺面搭配木做的視聽櫃,看到米色沙發上的紅色抱枕,接著是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感歎著何家客廳的富貴華麗。

    人的命就是差這麼多,有人生來富貴,有人卻貧病交迫。

    在踏進何家之前,她從來沒有這麼深刻的感受。

    最好的朋友維貞家裏也是有錢的,但楊家給她的感覺是充滿書香的雅致氣氛,不像這裏,一進來便有種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富貴氣息。

    "想什麼?連外套都沒脫。"伴隨著男性爽朗聲音的冰涼突然碰觸她臉頰,晶晶嚇了一跳。

    "好冰喔。"她叫道,發現兇器是他手中拿的兩瓶啤酒。

    "誰教你要發呆,讓我有機可乘。"他毫無悔悟,臉上滿是惡作劇得逞的笑意。"啤酒給你。我已經把暖氣打開了,你可以把外套脫下來。對了,你想吃什麼口味的披薩,我要打電話訂了。這樣在披薩送來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可以佈置好聖誕樹。"

    "明踅……"

    "怎麼了?"見她捧著啤酒,神情猶豫,他不由得蹙起眉。

    "我覺得……這樣來你家,沒經過你父母允許……"她吞吞吐吐地說。

    "他們人在國外,又不在這裏,經他們允許什麼?"明哲的語氣略略顯得不耐煩,"現在我是這裏唯一的主人,我允許你就好。"

    "可是……"

    "晶晶,你到底怎麼了?"明哲緩下語氣,眼神略略受傷,"是不是後悔陪我一塊過耶誕節?"

    "我……"就算後悔,晶晶也說不出口。

    明哲的表情是那麼憂鬱,她想起幾天前,她答應與他共度聖誕時,他開心的笑容,便越發不忍心壞他興致了。

    "沒有呀。"她擠出笑容,反正既來之則安之,想那麼多做什麼!

    明哲臉上愁容消失,替代的是一抹愉悅。

    "來,你乖乖坐好,當我的客人,其他事我來打點。"他放下手中的啤酒,拿起電話對她微笑,"吃海鮮口味的披薩,好嗎?"

    "好。"她順從地回應,趁明哲打電話時,將外套脫掉,只穿著金、黑相間的緊身條紋毛線衣和牛仔褲,"啵"的一聲打開啤酒罐。

    明哲講完電話轉回身,目光落向她被毛衣勾勒出完美曲線的胸脯,倏的亮起兩簇火花,晶晶被看得口乾舌燥,趕緊灌了一小口啤酒。

    冰涼的液體滑過她口腔,帶來香醇的口感,發覺這感覺不壞,她又喝了兩三口。

    "別顧著喝,我們該開始佈置聖誕樹了。"明哲打開音響,瞬間流泄出應景的聖誕音樂。

    他們一起拆開買來的聖誕飾品,一起裝飾兩人的聖誕樹,一起點亮彩色燈泡。大功告成時,披薩剛好送到,明哲關上客廳裏的主燈,只剩下聖誕樹上的彩色燈泡一閃一閃發亮,再點上兩支玫瑰花形狀的蠟燭,氣氛顯得浪漫唯美。

    就算沒有酒,也足以醉人了,何況兩人在之前就喝了一罐啤酒,現在又邊吃披薩,配著第二罐啤酒,體內的興奮在酒精助長下,越發高昂。

    吃完披薩,明哲拿起不知何時放到聖誕樹旁的禮盒,深情款款地遞向晶晶。

    "聖誕快樂,拆開我送的禮物吧。"

    驚喜交加的情緒閃漾在晶晶澄澈的眼眸裏,她用力吞咽了兩下口水,方不敢置信地地確認。"這是送給我的?"

    "耶誕節怎麼可以沒有聖誕禮物呢?"他注視著她,眼神好溫柔。"拆開禮物,看喜不喜歡。"

    顫動著手,感覺一股由喜悅組合成的燒灼感從方寸間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湧向頭部,晶晶的視線朦朧了。

    她怎麼可能不喜歡?

    這是他送她的第一份耶誕節禮物。

    不管是什麼,她一定都會喜歡。

    按捺下心頭的激動,她拆開充滿聖誕氣息圖案的包裝紙,裏頭是立方體的紙箱。

    打開紙箱,小心翼翼地取出裏頭的相框,晶晶驚喜地張大眼,不是為和相框成一體的手繪瓷偶組──一座迷你城堡前,站立著一對深情凝視彼此的愛侶,而是同材質的相框裏的照片──笑得俊雅迷人的少年,便是明哲。

    "喜歡嗎?"

    低啞的嗓音溫暖地吹拂著頰膚,晶晶喜悅地顫抖著點頭。

    這不僅是個相框,這個手繪瓷偶組上有機關,轉動王子與公主,就會有音樂發出。"明哲動口的同時,也動了手,隨著一對瓷偶轉動,動人的音樂流泄而出。

    "這是什麼曲子?"她好奇的問。

    明哲沒有立刻回答,眼中的情意更深,聲音沙啞地說:"有時候你必須自己找出答案。"

    答案?

    她注視著他微笑的唇,閃爍著某種秘密的熾熱眼瞳,感覺那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這曲子對她是陌生的,光憑他的眼神還是很難明白,晶晶美眸一轉,注視著含情相視的王子和公主,又看向相片裏的明哲,心兒撲撲作響,隱約明瞭其中的含意,薄嫩的粉頰泛起紅暈。

    "晶晶……"他低喚著她,晶晶聞聲抬起眼睫,他眼中的熟焰直撲而來,登時燒得她全身發燙,似要被融化似的,連忙害羞地轉開臉。

    "我還沒有跟你道謝呢。這禮物太美了,可惜……"她輕撫著相框,眼中浮著些許的遺憾,"我沒有準備禮物送你。"

    哎,除了大頭照外,她連一張普通的生活照都沒有呢。

    "傻瓜。我送你禮物,又不是為了跟你交換禮物。"他低笑出聲,語音一頓,嗓音更形緊繃,"不過,要是你覺得不好意思,我倒想跟你要個禮物。"

    "什麼禮物?"她莫名緊張了起來。

    "香吻一個,就親這裏。"他指著自己的唇。

    意外他會這麼說,晶晶瞪大眼。

    這傢伙平常正經八百的,怎會提出這麼羞人的要求?

    "你要是不肯,就算了。"他故作不在意地道,但他轉開臉時的那一抹失望的眼神,莫名地扯疼晶晶的心。

    "親就親……我我……"話說出口才知羞,晶晶後悔已來不及。

    明哲的眼眸好亮,像誘引飛蛾殉身的燭火般燦爛,周遭的空氣彷佛也被點燃了,灼熱得足以把晶晶體內的悔意和矜持全都蒸發。一種難言的渴望攫住她,呼吸和心跳都變得異常急促。

    昏眩中,不知是誰先移動的,她嘗到抵住唇瓣的另一雙嘴唇,溫暖而堅定地輕壓施力。她驚訝地逸出喘息,某種灼熱濕軟的東西乘機探進她嘴裏。晶晶瞪大眼,看見明哲長而濃密的睫毛覆在眼窩處顫動,不知為何,她的眼皮跟著酸軟,輕顫地閉上,身體同時軟弱地靠向他。

    原來這就是吻。

    心暖暖甜甜地,她圈住他強壯的頸項,感覺明哲的手移到她腰上收緊,將她棲得更靠近。

    啤酒和披薩的餘味隨著吻的加深在唇間擴散,那滋味很怪異,晶晶卻無心理會,全身都沐浴在一種奇妙的感覺裏,那是從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手、他的身體碰觸她的每個點開始蔓延的,像火焰一樣地舔吻著她的肌膚,喚醒她每絲細微的女性知覺,形成一股永不止息的熱流竄遍她全身。

    "晶晶,晶晶……"

    低啞的男性呼喚夾雜著狂野的需求,熾熱的吐在她唇上、她頰膚上,喚醒她體內深處的女性需要。

    這份需要來得急迫而狂猛,大浪一般地拍擊著她,震懾了她,也嚇壞了她。

    晶晶畏懼地想要逃開,她猛然睜開眼睛,發現明哲正在看她,眸光閃動中,情欲的火焰在那雙黑瞳裏燃燒,而他顫動的手正輕輕地撫摸她的臉,似在記憶、又像是在烙印。

    "我愛你……天啊,我是那麼愛你……"他美麗的雙唇熱烈地吐露出情意纏綿的愛語,接著如饑如渴地攫住她像朵花似的焉他綻開的唇瓣,也將驚人的熟焰燒進她體內、心上,瞬間軟折了、融化了她所有的猶疑和畏懼。

    她抱緊他,迎向他的熱吻、懷抱,那滋味是那麼甜美、熾熱,讓她心甘情願地栽進愛情的漩渦裏,心醉了,迷了,癡了……天旋地轉的歡愉,剝奪了理智的思考,甘願在他懷裏、唇下,化作飛蛾,撲進他熱情的火焰裏,求一時的相親,即使被愛火烙傷、焚毀,也不後悔。

    於是呼吸追逐著呼吸,心追逐著心,青春的肉體追逐著另一具青春的肉體,歡愉追逐著歡愉。情欲如離弓的箭矢無法回頭,晶晶在熾熱的喘息中,感覺著明哲的手指有力地滑動在自己不知何時完全裸露的肌膚上,像一名技巧高超的鋼琴家,彈奏出動人的情歌。

    那是一首,在寒冬裏看得見春花綻放的情歌,在黑夜裏依然感覺到白晝光明的情歌,也是每一對情侶相依偎時、難以抗拒的愛與被愛的歌曲。

    他們在空氣裏聞到夢的甜美氣息,那是他們的未來,在玫瑰花園的天地裏相愛,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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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更深了,汗水淋漓的軀體自騷動裏平復,漸漸有了寒意。

    悠揚的聖誕樂曲不知何時停歇,披滿七彩燈泡的聖誕樹仍一閃一閃地放著光明,彌漫著情欲味道的空氣裏依稀有著從玫瑰造形蠟燭上傳來的輕微必剝聲響,然而,那宛如一個新的宇宙誕生的劇烈激情像是距離數百萬光年般遙遠了。

    晶晶的身體依然敏感,但纖弱的神經更加的敏感,她聽得見明哲已然平緩下來的心跳,均勻的呼吸聲,卻感覺不出自己所依偎的身軀在想什麼,登時一種不確定在胸懷裏激蕩,迫使她非得弄清楚。

    她抬起頭,目光自他汗濕的胸膛滾過,在上下跳動的喉結停頓了一下,猛然拔高,直接的、銳利的看向他眼睛。

    濃密的眼睫下陰影甚濃,看不見他眼中的光彩,他好似睡著了。

    "明哲……"她不確定地喊了聲,在分享過那麼親密、熱烈的情愛後,他怎麼可以撇下她,睡著了?

    "明哲……"她再度喊了聲,哀怨的呼喚裏徘徊著濃濃的悽楚。

    "什麼事?"這次他聽見了,從假寐中睜開惺忪的眸,嘴角掛著一抹慵懶。

    "明哲……"她的聲音卻細碎如樹葉在風中翻轉,抖抖嗦嗦的。

    "我想……洗澡。"她委屈地咬著下唇。

    彷佛直到此刻才醒覺到兩人間發生了什麼事,明哲驚慌地爬起身。

    "天啊,我……"

    "你後悔了?"心裏的不確定化作激烈的情潮衝擊眼眶,晶晶背過身,坐了起來,笨拙地在地毯上尋找衣物,一顆心亂紛紛,好似被一尾冰涼的蛇滑過胸房。

    "對不起,晶晶,我完全沒預料到……"明哲握住她抖動的肩膀,胸上的溫度煨暖了她涼意颼颼的後背,也煨熟她的心。"會發生這件事。我不是故意的,可我不後悔,你是那麼美好,讓我難以抗拒……"

    "你的態度……"

    "我是怪自己呀。不應該克制不住,對你做這件事……畢竟我們……"

    "你做了……"她控訴地低喊。

    "是呀。"他逸出滿足的歎息,"沒想到這件事會這麼棒。晶晶,你讓我好快樂。"

    情人的話總是具有神奇的安撫力量,只消幾句,便讓不安的靈魂獲得平靜,淒苦的心境化為甜美,晶晶放鬆地偎在他懷裏,聽著他好聽的聲音。

    "弄痛你了嗎?"

    就算有,晶晶也沒有放在心上,她搖了搖頭。

    然後……

    胸房好像被什麼擊襲了,變得沉重而熾熱,乳尖甚至腫脹、疼痛,全身都為之繃緊。

    驚詫的視線當場逮捕爬上沉甸甸的乳房作怪的毛手,啪的一聲拍掉他的手,晶晶在身後那具剛熱的男性軀體擁抱裏忸怩地掙扎了起來。

    "你又使壞了,放開我!"

    "這怎麼算使壞呢?"明哲低低笑了聲,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才放開她,站起身。"走,你剛才說想洗澡,我帶你到我房間洗。"

    可是她沒有穿衣服……

    晶晶再怎麼大膽,曉事以來也沒有光著身亂跑的經驗,羞得連忙搖頭。

    彷佛意識到她的困窘,明哲逸出清朗的笑聲,一把將她拉起。

    "別害羞,我跟你一樣沒穿衣服!"

    "誰像你一樣厚臉皮!"她嬌聲抗議,但只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便半推半就地跟著明哲上樓了。

    無暇看清楚他房內的佈置,晶晶一確認浴室的方向,便沖了進去。明哲在她來得及關上門前,笑著跟進浴室,還說要跟她鴛鴦戲水。

    兩人搶著蓮蓬頭玩鬧了一陣,在水幕中沖洗身軀,但很快地,嬉鬧的氣氛轉變成某種親密、火熱的氛圍,情欲悄悄在各自體內迅速滋長,兩雙唇再度疊在一塊,彼此的呼吸又急又淺地交融,欲火在交會的眼神裏燃燒,不需言語,明哲便知晶晶和他一樣急迫地想要對方。

    他一把抱起她回到臥室,在將她放到床上時,男性的軀體再也壓抑不住體內衝撞的需要,迫不及待地佔有屬於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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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男人床上醒來,對晶晶是陌生的經驗,想著,心裏又是羞澀,又是甜蜜,昨晚和明哲做了好多一生中的第一次。

    撐起酸軟的身軀下床,她在衣架上找到一件明哲的厚襯衫穿上,目光寵愛地看向依然酣睡的愛人,決定讓他多睡一會兒。

    晶晶逕自到浴室梳洗後,下樓回到客廳,套上自己的衣物,把明哲送她的相框放進帶來的帆布背包裏,再將昨晚來不及整理的披薩盒子折疊好,連同啤酒罐找一個塑膠袋裝進去──這些都是可以讓外婆回收、賣錢的──然後到廚房尋找做早餐的食材。

    冰箱裏只有幾顆雞蛋,連青菜都沒有,倒是看到一些火腿,幸好冷凍庫裏還有鍋燒面,晶晶把需要的材料取出來,洗好了鍋子,為兩人做起早餐。

    十分鐘後,香噴噴的火腿雞蛋鍋燒面便上桌了,晶晶上樓叫明哲用餐。

    發現他還在睡,她湊上前想叫醒他,冷不防被一雙鐵臂給擒住。

    "我抓住你了,留下買路財,才能放開。"他嘟起嘴巴,眼中燃起惡作劇的火花。

    "討厭!又沒刷牙,不給你親!"晶晶故意別開臉,掙扎著起身。"快點起床,不然早餐就要糊掉了。"

    "有早餐吃?"他眼睛一亮地放開她,摸著肚子嘟囔,"怎麼不早講。"

    大有為了早餐,什麼都可以拋的架式。

    "嘿!"晶晶氣惱地扠起腰來。

    "怎麼了?氣我沒親你呀!"他調皮地又把嘴嘟來。

    "去洗臉刷牙啦!"拿他孩子氣的這面沒轍,晶晶好氣又好笑地推著他進浴室,將被子折疊好後,兩人一塊下樓用餐。

    明哲吃得津津有味,直讚歎著,"好吃,好吃!"

    "只有放蛋和火腿,你就贊成這樣!"話雖這麼講,晶晶心裏可是受用極了。

    "裏面還有我老婆的愛心調味,當然好吃!"他笑咪咪地說。

    "誰是你老婆!"她羞紅臉啐道。

    "你呀!"明哲握著她的手到唇上親吻,目光貯滿柔情地深深注視她,"你是我老婆,要一輩子為我洗衣燒飯。"

    "你當我黃臉婆呀!"她羞紅臉,心裏甜絲絲的。

    "對,而且是我的黃臉婆。"他俯身吻住她,晶晶在他唇下喘息,這吻如同昨晚般熱烈,卻更溫存。

    "嫁給我,晶晶,嫁給我……"他熱情地喊著。

    晶晶好快樂,明哲跟她求婚,求婚……

    她推開他,眼神是煩惱的,"我們還是學生……"

    "我不是說現在。"他愛憐地啄著她的唇,像兩汪黑玉般的眼瞳裏燃著一抹堅定,誠懇地許下承諾,"等我有賺錢的能力,可以養活你,建立家庭,我們就結婚好嗎?"

    喜悅的心情如細胞快速分裂,晶晶眼眶潮熱的依偎在明哲懷裏,編織起未來的婚姻夢。

    明哲更是陶醉地摟著她說:"想到以後可以天天吃到晶晶做的菜,就覺得好幸福。"

    晶晶被逗得咯咯嬌笑,"嘴巴那麼甜!好吧,中午再煮一頓給你吃。不過要先去買菜,冰箱都鬧空城計了。"

    "好呀,我們等一下去超市。對了,你會煮什麼?"

    "要看你想吃什麼羅!"她趾高氣揚地聳了聳肩。

    "話說得這麼滿?這樣我要不客氣地開菜單羅!"

    "放馬過來!"

    談笑間,兩人分工合作地清洗好餐具,便出門買菜了。

    一個小時後,他們返回何家。

    明哲拿鑰匙開門時,晶晶便發覺他表情不對,原本飛揚的眉眼瞬間籠罩上一層陰影,害她也跟著忐忑不安。

    一進屋,兩人在玄關處看到一個大皮箱,晶晶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便聽見明哲放下手中的提袋,朝客廳喊了聲:"媽!"

    媽?

    晶晶驚訝極了,目光跟著望去,赫然發現一名衣著華麗的貴婦站在客廳中央,徐徐地轉向兩人。

    "您怎麼回來了?"明哲臉色蒼白,聲音緊繃地問。

    "這是我家,我不能回來嗎?"何母面無表情,目光冷淡地越過明哲,鎖向他身後的晶晶。

    晶晶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怯生生地喊了聲:"伯母。"

    但她理都不理,好似沒看見她般轉開眼。

    明哲氣憤地握緊拳頭,晶晶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溫婉地說:"我先回去了。"

    "晶晶……"他欲言又止。

    "我先回去了。"她朝他點了下頭,眼神閃過無言的安慰,暗示他自己不要緊,便背起她放在玄關處的帆布背包走了出去。

    一走出何家大門,離開那緊窒的氣氛,晶晶心裏卻生出不安來。

    明哲來不及跟她約定下次碰面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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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幸總是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晶晶一回到家,就接到和外婆一起去廟裏拜拜的大嬸打來的電話,說她外婆昏倒,被送到醫院去。

    晶晶慌得六神無主,首先想到的是明哲,可他母親才剛到家,這會兒去找他並不恰當。她接著想到好友維貞,便慌慌張張地打電話給她。

    楊家一家子都是極好的人,維貞的姑姑楊惠卿開車陪晶晶去醫院,打點好所有的手續。

    "要不要通知你媽媽?"

    儘管很不情願,可外婆病得厲害,醫生說她有中風現象,其他細節還要進一步檢查,晶晶沒有選擇餘地,只能撥電話告知母親,得到的卻是她冷淡的回應,交代她好好照顧病人,她會抽空回家。

    憤怒登時梗在喉頭,晶晶告訴自己沒必要生氣,不是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她頹然地掛下電話,平穩了心情,才到病房看顧外婆。

    老人家已經醒了過來,睜著濕潤的眼睛好似有話要說,卻因為身體太過虛弱,只啞啞地叫著她的名字,一會兒便睡著了。

    隔一天,楊惠卿安排家裏的管家錢嬸來看顧梁婆婆,要晶晶安心去上學,放學後,晶晶回家略略梳洗,便趕去醫院換班,隔天錢嬸再來。

    這種日子持續了將近一星期,晶晶的母親梁彩霞終於回來探視母親。

    她是做保險的,十年前便替梁婆婆投保了各式險種,醫療險也在其內。她拿了保險公司給付的醫療保險金,為梁婆婆請了名看護,負責白天的照顧。

    檢驗結果恰好在她到訪時出來,中風只是輕微症狀,梁婆婆最嚴重的病症竟是胃癌,梁彩霞聞言不由得呆住。

    晶晶更是泣不成聲,她責怪自己為何沒早一些發現外婆的不對勁,為何總在她微笑地說沒事時,便以為沒事了。如果她早一點帶外婆來醫院,如果……

    但再多的如果都挽回不了那些被耽誤的光陰,梁婆婆熬不過三個星期,便撒手西歸了。

    喪禮辦得簡單隆重,晶晶哭得肝腸寸斷,幾度軟倒在維貞懷裏。

    這天,是梁婆婆出殯後的第三天,學校已經開始放寒假,維貞陪伴晶晶從墓園裏出來,晶晶突然拉住她欲言又止。

    "什麼事?"

    "我我……"晶晶不曉得該怎麼說,一張小臉顯得悽楚。

    "你別急,我們坐下來講。"維貞扶她到附近的公車站坐下。

    "外婆過世了,我媽打算接我到臺北住。可是我……"

    "你不想去嗎?"

    "不想。"她將頭搖成博浪鼓。

    "為什麼?"維貞困惑地問,"雖然你嘴裏沒說,可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她。現在她願意接你一塊住了,為何不願意?"

    "因為……"晶晶回避著好友的眼光,臉上浮現一抹似痛苦、又似甜蜜的複雜神情。

    "晶晶,究竟怎麼回事?你要是不說清楚,我可不知道要怎麼幫你。"不愧是她的密友,一眼便看出晶晶心中藏有難言之隱,維貞耐心地勸說。

    維貞說得沒錯。晶晶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後,開始把前陣子和明哲交往的情形告訴她,聽得維貞瞠目結舌。

    "那天他媽媽回來,我們來不及約定下次碰面的時間。後來我為了照顧外婆,學校、醫院兩頭跑,沒有心思想他。接著是期末考,我想明哲一定是忙著準備考試,沒空找我。然後……外婆去世了,現在又放寒假,明哲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知道你家裏的電話和位址嗎?"

    "明哲雖然沒打電話給我過,可是他好早以前就知道我家裏的電話,還說要記起來,而且他每次約會後,都有送我回家。"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淒苦地搖著頭,淚水泛出眼眶。

    "晶晶……"

    "我只曉得自己好無助。我媽要帶我去臺北定居,明哲又沒消息,我心裏好苦……"

    "別哭了,晶晶。"維貞安慰她,"你想去找他嗎?"

    "我想,可是……"一想到何母那冰冷的眼光,晶晶不由得膽怯,求助似地望向好友。"陪我去找明哲好嗎?"

    "只要你別哭了,什麼都好。"維貞拿她沒轍,只好陪她搭乘公車到何家所在的社區。

    兩人下車後,走了五分鐘的路,來到何家門口,撳下門鈴,對講機裏傳來何母清冷的聲音。

    "哪一位?"

    "您……好。"晶晶結巴地回應,聲音是顫抖的。"我是明哲的朋友,有事找他。請問他在不在?"

    對講機裏有短暫的空白,幾秒鐘後,才傳來何母冷淡的回答,"不管你是誰,都別來找他了,我們很快就要移民美國。"

    "移民?"晶晶如受重擊,臉色登時慘白,嬌軀搖搖欲墜。

    "對。"

    "那他現在在家嗎?"維貞機警地插嘴問。

    "他跟隔壁的音音去買東西了。"

    "音音?"

    這名字好像聽過,是……王太太的女兒。晶晶想起來了。

    "我很忙,你們請便。"說完,何母便掛斷對講機。

    維貞看向晶晶詢問:"現在怎麼辦?"

    "我不知道。"她捧著頭,覺得兩邊的太陽穴有如針刺般難受。"讓我想想……"

    想想想……她想起許久以前王太太那段開玩笑的話──

    "你這樣一看到可愛的女孩,就把我們音音給拋在腦後,很不應該喔。"

    可是明哲說──

    "王媽媽說什麼呀!我當音音是妹妹……"

    他真的只當王音音是妹妹,沒其他感情?

    可是他也說過愛她,卻一整個月都沒找過她,反而陪音音去買東西……

    晶晶心情好亂,腦中不斷猜忖著明哲跟王音音的關係,想著他為何愛她,卻沒來找她,想得頭都要脹破了,依然理不出頭緒來。

    他要出國了……

    雖然他說──

    "我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

    可是……

    他沒來找她,沒交代一句,便要出國了……

    心涼了、寒了,身體也畏冷地顫抖。

    "你沒事吧?"維貞及時扶住她,眼中有著濃濃的關心。

    "維貞……"她抓緊她的手,語音無限悽楚,"我們走……"

    "你不等他了嗎?"維貞傻傻地問。

    等下去就能等到人嗎?

    等到人後,就能等到她要的回答嗎?

    晶晶不知道,只曉得自己好疲累。

    一個月來,她忙著照顧外婆,接著是她的喪事,這些事早已讓她身心俱疲,再沒力氣面對明哲的……

    什麼呢?

    她不確定,至少現在不想也無法去確定。

    等她想清楚,她會知道的。

    "我們先回去。"她疲倦地垂下眼睫說,依傍著好友的扶持。

    "好吧。"

    就這樣,兩人沿著來時路,走向公車站。

    等公車的時候,對面街道一雙儷影忽地閃進晶晶的視線裏,身體像被寒夜裏一道清冷的月光浸潤過似的僵冷。

    高大俊美的少年,和嬌小迷人的少女並肩走在一塊談笑,這幕影像格外的刺目、刺心。

    "晶晶,上車了。"毫不知情的維貞見公車來了,催促好友移動腳步。

    晶晶茫然地聽從,上車後,隔著窗戶瞧見明哲忽然扭頭看過來,但隨著公車啟動,他的身影遠了、淡了、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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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44: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以為……

    已經忘記他。

    記憶在最新鮮時被密封住,隨著時光飛馳,歲月的煙塵一層層、一疊疊地覆蓋在上頭,久而久之,連自己都以為那段記憶早從生命裏抽掉、剪掉了,直到他再度出現,才明白那段記憶從來沒有消失,歷經十一年的壓榨,宛如岩漿找到出口似的自深處爆發出來,攔不住。

    四千多個沒有他的日子,在眼前只如一瞬,比不上青春期那段想甩掉、跺掉的傷心的痛心的青澀戀情。

    晶晶好悲哀,十一年來不讓自己回首,卻發現這樣的努力只是徒然,她還是回到了原點。

    淚水斷流不了,正如相思斷不了……

    "梁晶晶,你是笨蛋!"她罵自己不能像抹掉臉上的眼淚、鼻涕一樣擦去跟他的過去。

    被那樣錯待,仍想著他,世上有像她這樣又癡又笨的女人嗎?

    更令自己瞧不起的是,即使沒想過兩人有狹路相逢的一天,也不應該表現得這麼差勁。沒當場把他踹飛出去就算了,還蒙頭痛哭,不敢面對他,甚至求他離開。

    梁晶晶,你是個懦弱的笨女人!

    雙拳緊緊握著,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懦弱、愚蠢下去。

    先前就當是猝不及防下的失誤表現,從這刻開始,她要振作起來,給自己築一道誰都逾越不了的高牆,讓任何人都傷不了她。

    下定決心後,晶晶跳下床,奔進浴室,一抬頭,看見盥洗臺上方的鏡面裏浮出一張浮腫難看的臉孔,不禁驚喘出聲。

    慘了!

    她頹喪地垮下臉來。

    昨晚刻意妝扮去招蜂引蝶的淡妝,經過昏昏沉沉的一晚,及一陣傷心淚水的折騰,模糊成過冬的且裹在爛泥過的枯葉。

    雖然給他瞧見的臉,沒像這張那麼淒慘──眼眶、鼻頭都紅腫了起來,白皙的頰膚混著髒灰,但不見得好看多少。想到這裏,晶晶懊惱得想死掉。

    她絕不承認是因為還在乎他,純粹是女性的虛榮心作祟。

    要對方看到的是她明麗的外表,要他為失去她而惋惜後悔,如此而已。

    結果……

    他十成十慶倖當年甩了她吧!

    晶晶已是欲哭無淚,沮喪之下,機械化的除去殘妝,再用洗面乳清潔皮膚,順道洗個頭,沖個澡。若不是想到維貞隨時都會打電話來,她還想泡澡呢!

    回到臥室,一雙眼挑剔地瞪視著梳妝鏡面裏反射的影像。

    乾乾淨淨的一張素顏,眼角沒有魚尾紋,眼眶周圍的皮膚也沒有黑眼圈,只有哭泣過後留下來的微微紅腫。頰膚細嫩,看不到毛細孔和黑斑,除了眼神裏的滄桑外,跟少女時期差不多吧?

    "嗤"的一聲,她不屑地朝鏡中人扮鬼臉。

    騙誰呀!

    女人過了青春期,不靠外力幫助,外貌只有每下愈況的份。

    說差不多,只是安慰自己,時間是最殘忍的了。

    晶晶立刻決定要借助點外力,恢復貌美青春。她取出化妝水整肌後,拿了一片面膜往臉上貼去,剛做好這個動作,電話便來了。

    拿起話筒,她開口便問:"維貞嗎?"

    "嗯。"話筒裏傳來好友的聲音。"你急死我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你說有個男人睡在你床下……"

    "何明哲。"一個連提起名字,都會害她心頭揪痛的男子。

    "誰?"聽在維貞耳裏,卻十足的陌生。

    不能怪她。

    十一年前,維貞還來不及認識明哲,只聽她提起過,又怎會對這個十一年來都不被人提起的名字有深刻的記憶?

    "甩了我的那個人。"她淡淡的解釋,只有自己才嘗得到滿嘴的苦。

    "你是說……"維貞太意外了,嗓音懷疑地提高八度,"那個何明哲?他睡在你床下?"

    "對。"

    "你把我搞糊塗了。何明哲不是移民美國嗎?他怎麼會睡、睡……"

    "我也想知道。"晶晶嘲弄地揚起唇。

    "你怎會不知道?"

    "我連自己昨晚怎麼回到家都不知道。接到你的電話醒來後不久,發現他睡在床下……"

    "噢,晶晶……"維貞的聲音裏充滿歎息和困惑,停頓了幾秒,方問:"你沒問他嗎?"

    晶晶苦澀地彎起嘴唇,聲音乾巴巴的,"你一定不相信……"

    "怎麼了?"維貞警覺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晶晶說著,眼睛再度感到酸澀,方寸間賁漲著自憐。

    "好沒用,一點都不像我。應該撲過去賞他幾拳,再考慮要用什麼樣的精采辭彙問候他全家老小,而不是可憐兮兮地拜託他出去……"

    "你可憐兮兮地拜……"維貞驚訝地哽住話。

    "我就說你不會相信的……"晶晶的語氣是自嘲的、落寞的。

    "他凶你嗎?不對,你是吃軟不吃硬,他凶,你會比他更凶……"

    "所以我說自己沒用。人家幾個眼神看來,我就揪心地眼淚汪汪,無法面對他。"

    "晶晶,難道你……"

    "別談我了!"她煩躁地打斷好友的猜測,不願面對她話中的可能,語調盡可能地顯得活潑。"告訴我你和德雷的事。你說他跟你求婚,那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等德雷把事情處理好,就會回來接我。"維貞嗓音一頓,"晶晶,真的不需要我回去陪你嗎?"

    "不用,不用……"她迭聲拒絕,故意用一種打趣的語調說:"我才不想被你的德雷追殺呢!我記得他的打手……"想起來還餘悸猶存,那鐵鉗般的手掌!

    "你是指冷邊吧?"維貞吃吃笑道,"他外表是兇悍了些,其實人很好的。他不僅是德雷的保鏢,也是他的好友,我還想要介紹你們認識呢……"

    "別亂點鴛鴦譜了!"聽出她的用心,晶晶忙著推卻,"那種鐵腕硬漢我消受不起,麻煩找個斯文一點的,迷人一點的……"

    "就像……"維貞打斷她,意味深長地拉長聲音,沒繼續把話說實。

    晶晶也不容得她把話說實,倉皇道:"不跟你說了,我臉上還貼著面膜,你快去陪德雷。"

    "晶晶……"維貞歎了口氣,"別難為自己。"

    一陣戰慄驀地竄遍全身,晶晶眼眶潮熱,喉頭又乾又熟。

    維貞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沒有忘記何明哲。

    晶晶困難地吞咽著口水,哽咽地回答:"你也是。"

    "嗯。"維貞明白她的意思,兩人都曾在感情的路上重重跌過,互相扶持才能走到現在,沒有比對方更瞭解自己、疼惜自己了。

    "有事再聯絡,拜。"

    緩緩掛下電話,晶晶撕掉臉上的面膜,就像撕下這十一年來戴上的面具──假裝那段記憶不曾存在,假裝沒遇遇那個人,更假裝不曾為愛受傷……她是個開朗自信、不識傷心滋味、沒嘗過遭人始亂終棄的絕望的快樂單身女郎,直到明哲猝不及防地重現眼前,她的面具終於龜裂。

    是該放下了……

    真正地放下。

    想歸想,她能做得到嗎?

    目光悠忽地投向地板上的枕、被,那是他存在的痕跡,即使把它們全都丟給焚化爐燒……成灰亦難磨滅他到遇這裏的記憶。

    而記憶如果不疼不痛,就不會在心底累積,累積成某種沉重、揪心的痛楚,每當想起他的名字便淩遲她一遍。

    這種身心被割裂的痛苦,他知道嗎?

    而這次的重逢,是雲影偶然飄映過波心,還是有什麼意義?

    晶晶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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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其待在家裏胡思亂想,不如出去走走,換個心情。

    想到做到,晶晶換上荷葉邊與珍珠交織的寬領米色棉質襯衫,搭配駝色及膝裙,足蹬一雙米色低跟鞋,手拿淺色的手提包,在穿衣鏡前慢悠悠地轉一圈。

    只見鏡中佳人,一頭如雲秀髮綰在頭上,露出纖細的天鵝般頸子,煩口上的頸窩肌膚光潔白皙,修長的身材窈窕動人,充滿都會女郎的迷人風采。

    目光繼續挑剔地審視著鏡裏的鵝蛋臉龐。修得濃密有致的黛眉不需眉筆來畫,綿密的長睫倒是用了睫毛夾稍加定型,眼皮上輕輕刷上淡金色的眼影,眨動間,添加了幾分嬌柔媚麗。

    頰膚則在化妝品的幫助下,更顯晶瑩剔透,雙頰嫣紅動人,沒喝雞精便擁有不錯的臉色,全靠腮紅的神奇效果。

    櫻唇點上唇蜜,水水動人,這模樣就算不能顛倒眾生,也足以讓自己心情愉快了。

    晶晶對鏡中人綻露出自信的笑容,提著皮包出門去。

    她先到一家五星級飯店享用套餐,接著逛到東區的百貨公司,以消耗一餐中飯累積的卡路里。

    今天本該跟維貞一塊消磨時間,如果她在的話,兩人會起個大早,參觀市區一兩家博物館或美術館,這幾乎是維貞的習慣,就不知道那個德雷會不會陪她做這些事。

    想到這裏,晶晶的情緒像走下坡路一樣往下跌去。雖然為維貞能尋覓到理想物件而開心,但一想到維貞的德雷是名老外,維貞要是嫁給他,便要搬到國外去,心情便開朗不起來。

    少了維貞,她會很寂寞的。

    維貞在幾年前也曾離開過臺灣一陣子,到紐約求學,那段魚雁往返、通國際電話的日子,若不是有惠卿姑姑時時關懷她,晶晶覺得自己一定很難熬過去。

    她表面上是個活潑開朗的人,也認識不少朋友,但知心、交心的唯有維貞一人。尤其是她外婆過世後的那段日子,晶晶承受失去親人與失戀的打擊,全靠維貞安慰,才度過低潮期。

    後來她隨母親梁彩霞搬到臺北,選擇半工半讀完成學業,期間仍跟維貞保持密切往來。

    彩霞在晶晶十八歲那年嫁人,跟隨丈夫移民到夏威夷,把梁婆婆過世時,保險公司的理賠金全數交給女兒,用來繳付她以晶晶的名義購買下來的公寓的銀行貸款,以及未來的生活費用。

    臨行前,母女倆有了首次交心。

    那時候晶晶才明白,母親並不是故意冷淡她和外婆。

    "我生你時才十八歲,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當人母親。"彩霞回憶往事,神情百感交集。"鄰里間指指點點,都笑我未婚生子……當時我好恨,恨你的出生讓我成為笑柄,恨你外婆堅持要我生下你,毀了我的人生……但我更恨的是,你父親……說好那趟出航回來就要娶我,卻葬身大海……"

    晶晶一直記得母親說話時掛在哀愁的臉龐上的那串淚,多少愛與恨就在其中。輕信了良人的許諾,盼著歸期時的嫁約,等到的卻是他的死訊,光是這沉重的打擊已是承受不住,遑論還要負擔一條新生命,那時的她還不到十八歲,卻得面對人生的第一場幻滅。

    同樣的心情,晶晶經歷過,更能體會了。

    "你父親的噩耗傳來時,我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你外婆說,我不要,她要,所以你的命是你外婆留下來的。"

    這點晶晶是早知道的。

    "做完月子後,我一個人到臺北……一個只有國中學歷的女孩,能找到什麼好工作?我三餐飯都吃不飽,更別提賺錢回去了。後來半工半讀,拿到二專的文憑,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保險公司當壽險業務員,經濟情況漸漸穩定下來……可是每次回去看到你……我心裏就難受,你長得像你爸爸,好像,好像……"

    "媽……"

    母親的神情哀戚得令人心憐,晶晶再也禁不住胸臆間漲滿的孺慕之情,抱住她。

    淚水也不知是從哪雙眼流下來的比較多,氾濫著兩張靠在一塊的臉龐,多少年壓抑的情感如潰堤的潮浪一瀉千里,洗去了母女間的隔閡。

    "對不起……媽媽不是不疼你,只是看到你就想起你爸爸……我沒辦法呀……"

    "我明白……"

    "接到你外婆生病的消息時,我正在洽談一筆大生意,只要談好這筆,我就可以獲得升遷,有能力把你們祖孫接到臺北,可是你外婆……我不知道有那麼嚴重,想盡孝已經來不及……"

    "媽……"

    情緒一旦潰堤,禁也禁不住,晶晶比任何時候都跟母親的心貼近。

    母女倆同樣有著倔強的個性,也同樣的怯懦。

    在不許自己回頭為過往傷心的堅強下,其實是一顆不敢正視逝去的時光劃在胸上那道醜陋傷痕的怯懦的心。

    等到一切都來不及了,只能抱著滿腔的悔恨。

    晶晶不願和母親之間,演變成那樣的局面,她選擇寬諒母親,祝福她走出失去的悲痛,追求到幸福。

    至於自己的幸福呢?

    不是沒人追求,卻總是敞不開心門接受。

    說得好聽是緣分未到,實際上是忘不了……

    晶晶悚然一驚,那個想要遺忘的名字又浮現腦中了。

    體力像是被這意念抽光,雙腿酸軟了起來,晶晶失去逛街的興致,索性打道回府,卻在大門前被一聲呼喚攔截下來,全身一僵。

    街燈下,明哲挺拔的身影自對面的餐廳急急跨步出來,晶晶忘了逃走,癡癡地想著他穿那件米色的襯衫搭鐵灰色的長褲,讓原本就身長腿長的體格更顯得挺拔修長、器宇軒昂,自己的頭髮也不知有沒有亂,臉上的妝……

    一股自我厭惡的情緒陡然冒出,她又驚又慌地撇開臉,頰膚上熱辣一片。

    梁晶晶,你怎麼可以忘了這男人對你的傷害,像花癡一樣地渴望他?

    "晶晶……"

    那低切的呼喚彷佛可以深入一個女人的內心,撥動她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可惜晶晶心裏的那根弦早在十一年前就被他的無情所扯斷。

    她深吸一口氣,感覺他灼熱而急促的吐息異常接近,小心地挪開兩步,才轉向他。

    "你在這裏做什麼?"彌漫在心中的懊惱情緒,讓她的口氣顯得不耐煩。

    "我等了你一下午。"明哲憂鬱的口吻,像足了受盡委屈的小孩,眉宇間的輕愁更添加了俊朗臉龐的男性魅力,能輕易擄獲具有母性的女人。

    可惜她的母性在十一年前……也沒了。

    "等我做什麼?"她冷冷一瞪。

    "我中午就來了。"他緊了緊眉,灼熱的眼眸帶著抹驚豔的情緒在她臉上、身上梭巡。

    晶晶登時有種渾身著火的錯覺,想要躲開,耳室裏卻充滿他哀切誠懇的表白。

    "我請門口的警衛幫忙找你,他告訴我你出門了。我拜託他,你一回來便打電話給我,自己則守在對面的西餐廳,從那片窗戶可以看到大門的出入情況,我一直等,從午飯吃到下午茶,才看到你回來。"

    "你有沒有喝他們的桔茶呢?味道還不……"晶晶懊惱地閉上嘴巴,將一個"錯"音連同升上喉頭的咒駡一併吞進苦澀的喉嚨。

    她還有閒情逸致跟他扯這些?都是他低沉溫雅的聲音害的!

    晶晶咬了咬牙,也不知是生自己、還是明哲的氣多一些,表情驀然僵冷,語氣嗆辣得如剛吃了一盆辣椒,射向他。

    "你到底想幹嘛?"

    一抹很深的情緒閃過他黑沉沉的眸心,晶晶不確定那是什麼,心臟卻莫名地跳得更劇烈,方寸間有種很酸的感覺,害她既想要衝上前抱住他,又想拔腿奔離他,但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都讓她悶得想一頭撞死算了!

    "你冷靜下來了嗎?我想跟你談。"確定她眼中沒有淚水、驚慌,情緒比起早上穩定,明哲猶豫地詢問。

    晶晶瞪著他,有一瞬間想沖過去打他一頓,但最後還是沒有訴諸暴力,只是用一種無法置信的眼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這個男人。

    他眼花了嗎?

    沒看到她鬱卒得……目露凶光,額際的青筋都露了出來,她這模樣像是有冷靜下來嗎?

    是呀,在看見他前,她都很冷靜,但他一出現,她全身每個細胞便激動得快要發狂了!

    "都快六點了,一起吃飯吧?他們的餐點有五星級飯店主廚的水準。"他一派自然的提出邀請,好像他們之間沒有十一年的隔閡,好像他沒有負遇她,好像他們還是情人。

    晶晶心裏卻清楚得很,不僅過去的時光回不來,鑄成的傷害也難以自心版上抹去。他們的確分開了十一年,他的確負了她,兩人也早就不是情人了!

    所以,他憑什麼可以假裝那些事沒發生過?

    然而,充滿怨念的一個瞪視,在那雙暖柔、深情的眼光下,非但兇狠不起來,硬起的心腸不知何時也軟折了,腦中來來回回的全是當年他待她的千般好。

    可是一個錯誤,便足以毀掉她的愛,踐踏她的情呀。

    "從午飯吃到下午茶,現在又要吃晚飯,你以為老闆會發獎狀給你嗎?"她閉了閉眼,努力硬起心腸,口吻刻意充滿奚落、譏刺,希望他聽得出來,識相點,知難而退吧!

    "以前我們也是這樣……"他的回答輕得像灑落一串感歎,晶晶的心劇烈顫動著,她猛然張開眼朝他望去,在他深鎖的眉際裏彷佛看見了往日的甜蜜,以及她不願懂的柔情深種。

    狼狽地別開眼,晶晶的嗓音依舊冷絕。"我不想談以前的事。"

    "晶晶……"他微微哽咽了,就在她以為他無話可說,明哲歎息道:"那麼昨晚的事,你也不想知道嗎?"

    晶晶心中一動,看向他。

    那黑漆漆的瞳人裏放著柔柔的光,而她的心──是好奇心,好像一隻飛蛾般,情難自己地繞著那光焰飛。

    "我們邊吃飯邊談,我請你。"看出她有軟化的跡象,明哲提出邀請。

    哼!這家餐廳的法式料理向來貴得讓她只能望菜單興歎,既然他想當冤大頭,她倒是不介意敲他一頓,順便弄清楚他怎麼會突然冒出來當她的"熟人",趁她在沒有反對能力的情況下,以花言巧語說服德雷的朋友,由他護送她回家。

    "走吧。"她也不客氣,跨步往餐廳走去,明哲趕緊跟著她。

    晶晶被引導到他的桌位前,一台銀色的筆記型電腦佔據住鋪著白色桌巾的圓桌上大半的面積,螢幕上有著一缸魚游來遊去──那是螢幕保護程式,顯然他之前匆忙跑出來攔她,沒來得及關上電腦。

    桌上還疊著幾個檔案夾,看來他在等她之餘,也沒閑著。不過那幾個檔案夾看起來怎麼有些眼熟……

    "請坐。"明哲為她拉開椅子,輕柔的聲音打斷了晶晶的思緒。

    她丟給他一個疑問的眼神,卻沒有開口詢問,而是坐了下來,默默地注視他將桌上的電腦和檔案夾全都收進公事包裏,然後召喚服務生送來功能表。

    "想吃什麼?"他殷勤詢問。

    晶晶打定主意要點最貴的套餐,不過最貴的套餐不代表合她的口味,最後選擇了法式鄉村套餐。

    明哲跟她點一樣的,還點了瓶波爾多的白酒佐餐。

    等到服務生佈置好餐具,在一對酒杯裏斟上香醇的酒液後離開,晶晶開門見山便問:"昨天晚上究竟怎麼回事?"

    俊臉上閃過一絲迷惘,彷佛也不確定情況,明哲微微蹙起眉頭,斟酌了一下,方緩緩開口:"晚餐後,見勳帶我跟一票同事去PUB,正好碰到你出來……"

    "等等。"晶晶打斷他,黛眉鎖著困擾,對於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名沒有興趣,她納悶的是──"我們有十一年沒見了,今天早上我都無法立刻認出你來,就算你記性再好,我還是很懷疑你可以在燈光昏暗的PUB裏,一眼把我認出來。"

    "我不是在PUB裏把你認出來。"他眼神一黯,縈繞胸懷裏的酸澀情緒使得聲音發緊。"我們在PUB外的走廊,遇上被一名綠眸男子扶持出來的你,有同事認出你來,我隨即喊住對方……他就把你交給我了……"

    "你喊住對方,他就把我交給你?"晶晶無法置信。

    "他似乎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他語帶保留。

    "他怎會知道?"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當時的情況很詭異,明哲難以解釋。

    "就算是這樣,你同事又怎會認識我?"

    "我們都在同一家壽險公司上班。你是法務室,我是證券投資部門的副理。"

    晶晶腦中有一秒鐘的空白,眼神從茫然轉為領悟。怪不得她會覺得那些檔案夾眼熟,常在公司裏看到嘛。

    "你就是從美國母公司調回臺灣的B?J?何?"她半信半疑,隨即蹙緊眉頭,"你不是說要當律師嗎?"

    "這是你讀法律的原因?"明哲眼中閃爍出一抹了然。

    血液沖上腦門,晶晶臉上燃起難堪的灼熱,從來沒想過自己念法律,是因為……

    喉頭像被塞了團棉花般難受,她迅速別開臉,忿忿不平地否認,"少往臉上貼金了!我學法律純粹是因為……對法律課題有興趣,跟你沒有關係。"

    一定是這樣沒錯!

    她舉起酒杯,任甜鬱的酒液沖下喉頭的硬塊,說服自己。

    但看在明哲眼裏,分明是欲蓋彌彰,心頭湧上一股溫暖與滿足。知道晶晶心裏仍有他,絕望的心境又燃起白熱化的希望。

    "我明白了。"他意味深長地說。

    "你明白就好。"不想弄清楚他究竟明白了什麼,晶晶隔著酒杯窺視他。"我倒是不明白,你送我回去後,為什麼……不……立刻離開呢?"

    "當時你昏睡不醒,我不確定你究竟是喝醉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只好守在你身邊。我以為你的室友應該很快會回來,卻一直沒等到人……"

    "維貞另外有事。"她避重就輕地回答,伸手抓了酒瓶,為自己又添半杯。

    "就算有事,也不該把不省人事的你交給陌生人……"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格外犀利地看進她眼中,口吻酸澀地刺探,"或者,對方不是陌生人?"

    "不幹你事!"她討厭他那種有權審問她的口吻。

    "誰說的!我……"

    "你怎樣?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痛苦劃過俊秀的臉寵,明哲蠕動著唇,正侍說什麼,卻見侍者端了兩盤前菜──白酒燴貝扇佐香蒜麵包來到兩人的桌位,登時一股鮮美的氣味帶著酒香充滿嗅覺。

    晶晶逕自拿一塊香蒜麵包沾取醬汁吃,明哲只能等待侍者離開後,方能將梗在喉嚨裏不上不下的苦澀化作言語。

    "我就不能以朋友、同事的立場關心你嗎?"

    "你沒聽過交淺言深嗎?"她睨他一眼,將手中剩餘的麵包塞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咀嚼。

    明哲聽得極不是滋味,昔日的濃情在她眼裏竟是淺嗎?

    "你喝得酩酊大醉,很容易出事的!昨晚幸好是遇見我,要是換成別人……"

    "你所謂的別人是什麼人?"她慢吞吞地開口,胸腹間那股陳年怒火一再受到挑釁,醞釀著隨時都要噴燒而出。

    "那兩個傢伙……"

    "人家可是大帥哥呢!"她壓抑著怒火的眼眸刻意輕佻地朝他拋出一個嫵媚的眼神,清脆的聲音卻極為冰冷,"我好奇如果你沒有冒出來自稱是我的'熟人',昨天晚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喔!"

    "你……"他呼吸一窒,滿腔的怒氣登時沖上頭臉,聲音發抖了起來,"想發生什麼事?"

    從來不曾被他這樣厲聲質問過,晶晶不由得嚇了一跳,一陣心虛的戰僳竄遍全身。但轉念一想,她心虛個什麼!隨即還他一個白眼,順道擲下充滿挑釁的言詞,"自己想羅!"

    他自己想?一連串模糊的意念像針般在明哲腦中穿梭,刺繡出他極力排斥的畫面,登時引發了混合著嫉妒的狂怒。

    不需抬頭看他表情,晶晶也能感覺到那股強烈的怒氣。

    可是他憑什麼生她的氣?

    兩人之間早就沒關係了!他憑什麼像個知道老婆要紅杏出牆的丈夫般對她生氣?

    心裏嘟嘟囔囔著,嘴巴卻抿得極緊,晶晶很清楚火上加油的後果,她無意進一步挑釁他。

    穩住心頭的不安,她若無其事地瞥他一眼,"不介意的話,先讓我吃完這頓飯好嗎?我餓死了!"

    怒氣像波濤撲向海岸,在她的話裏碎於一刹那的壯烈,明哲冷靜下來。

    一方面是考慮到兩人分開了十一年,自己還有沒有資格計較晶晶那番氣人的話,仍是未知數;一方面則是有許多話要跟她說清楚,不如等兩人用完餐後,心平氣和下,再做詳談。

    他沈默地啜飲了一口酒液,沖下喉頭的苦澀,開始享用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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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09:44: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服務生送來百里香煎烤鱸魚,順便收走前道餐點的盤子,晶晶再度吃得盤底朝天,接著吃第三道,明哲前兩道菜還剩下大半便讓人收走,手中的叉子百般無聊地鏟著蘑菇香雞佐面疙瘩,卻不往自己嘴裏送。

    看得出來他沒有胃口,晶晶蹙起秀眉,覺得每道餐點都很對自己的胃。會不會是他不餓呢?她隨即甩開這個想法。他餓不餓、吃不吃,都不關她的事!

    記得甜點是香烤蘋果塔佐櫻桃霜淇淋,晶晶想著便要流口水,服務生到底什麼時候要上呀!

    明哲放下叉子,正式宣告放棄,讓服務生收走餐盤。

    "我回來後有去看乾媽。"他啜著酒,從酒杯上緣窺視她的反應,注意到那雙濃密有致的黛眉往眉心蹙起。"她告訴我,當年你曾找過她,打聽我在美國的電話、位址。乾媽把電話號碼給了你,我卻始終沒接到你的來電。"

    明哲的乾媽──她記得。

    晶晶的下眼皮急促地跳動了好幾下,一種澎湃的辛酸泛上眼睫。

    謝太太是個有著慈母胸懷的長輩,維貞陪她去謝家拜訪時,謝太太還請她們喝雞湯,可是她一聞到那香濃的味道,便街進洗手間吐了起來……

    彷佛口齒間還留存著當時逆流的酸水,晶晶急忙灌下一口酒,卻沖不散自記憶深處淹漫而來的酸楚。

    "你打了嗎?"等不到她的回答,明哲再次詢問。

    晶晶放下酒杯,濃密的眼睫遮住了眼神,抿得極緊的兩片薄唇微微抖動,吐出低微而瘖啞的聲調,"你沒接到。"

    像是明白了什麼,明哲急切地確認,"你是說,你打了,電話卻沒有接到我手上?"

    "你沒接到。"她還是老詞。

    "誰接的?"

    她突然抬起頭,一雙眸子明亮如冬季裏的寒星,也孤冷如冬季裏的寒星,放著淒苦的寒光,筆直地照進他眼裏、他心上,明哲登時覺得有股難以抵擋的寒意在體內擴散。

    "誰接的?"她呢喃般的重複,眼光黯淡了,正如那一刻的心死,"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明哲呼吸一窒,無法忍受她失去了計較、槁木死灰般的表情,一股氣往上街出喉嚨,"怎會不重要?如果不重要,你不會怪我、怨我!今天早上不會躲著我、哭得那樣淒慘!晶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們那麼相愛過後,你避不見面,卻在我去美國後,急著找我?"

    "我避不見面?"那雙原已滅了星光的眼睛陡然燒起熊熊大火,擲出鋒利的質問:"是誰一句話都沒交代,就去了美國?是誰陪著隔壁妹妹在街上有說有笑?又是誰說了永遠,卻不守承諾落跑的?"

    簡直就像三道劍光無情地逼殺過來,讓人在猝不及防下,毫無招架餘地。但他若是罪有應得,任她宰殺也無怨言,問題是──他覺得冤枉。

    "我不是不想交代,只是……找不到你!至於陪隔壁妹妹……"畢竟是久遠的往事了,明哲一時間想不起來。

    "王音音。"晶晶咬牙切齒地提醒他,眼中又浮現那重重創傷心靈的一幕。"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陪著王音音上街,我在公車站牌看到了。"

    "就算有……"明哲的記憶仍是很模糊。當時母親趕著他出國,許多事都亂在一塊,音音……他記起來了!"是音音生日!她纏著我,要我在出國前,送她一份生日禮物做紀念。晶晶,你誤會了,音音就像妹妹……"

    "不重要了。"她別開眼,迎接服務生送上的甜點,舀了一口進嘴裏,香濃的滋味迥異於她苦澀的心情。

    明哲不明白的,比起他帶給她的傷害,他陪王音音上街那幕雖然傷她心,卻微不足道。

    "我沒有不告而別,好幾次我打電話到你家,都沒人接……"明哲試圖解釋。

    他有打電話?晶晶不曉得自己應該覺得欣慰還是什麼,但隔了那麼久,有任何意義嗎?

    "外婆生病了,我每天下完課,就趕去醫院照顧,家裏當然沒人接電話……"她聲音平板地陳述,繼續吃。

    "我不知道……"明哲為她感到難過,"你外婆呢?"

    "過世了。"她眼神一黯。

    "我很遺憾……"他想安慰她,伸向她的手卻被技巧性地躲開。

    顯然甜點比他的手,對她更具吸引力。

    "再多的遺憾,外婆也活不過來……"

    當時的絕望和傷痛,永遠都難以遣去,即使時間片片碎去,依然沉重地累積在心底。晶晶永遠都要責怪自己,當年若不是沉醉在初戀的歡愉裏,或許可以早些發覺外婆的不適,及時救治她。

    "人死不能複生,我只能遺憾沒陪在你身邊,幫你分擔。如果我知道……"

    就會留下來,不移民嗎?

    晶晶想這樣質問,但比起無法挽回的遺憾,答案似乎不重要了。

    "我要上課、準備期末考試,還要看護外婆,哪里能抽出空找你呢?而且不知道你家的電話……"

    "對不起……"明哲為自己的粗心道歉。"我應該要想到你一定出事了。只是我媽從美國回來後,精神狀況一直不穩定,又看得我極緊,加上不知道你家的地址──你都只讓我送到巷口,我也沒問過你確切的地址;我想寫信聯絡你,都不能夠。然後我媽逼著我一定要跟她到美國,我別無他法,只好順著她,可是臨走前,我寫了封信交給王媽媽,請她在你來時,轉交給你,上面有我在美國的聯絡方式……"

    "我沒遇上王媽媽,倒是有碰到她女兒。"第二次去找明哲時,何家已人去樓空,卻剛好遇上王音音推著腳踏車出門,維貞還上前詢問何家人的去向,便是她告訴她們,明哲一家都移民美國了。

    "可是……音音知道呀!"明哲訝異道,"我把信交給王媽媽時,她是在場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晶晶不想做任何揣測,含糊回答。

    "晶晶……"明哲眼中洶湧著悔恨的情緒。"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請你一定要相信,我當時曾努力想要聯絡你,跟你告別……"

    是告別呀!

    墨睫忽的掩落,她咬了咬唇,刻意忽略方寸間的抽痛,輕聲回答:"相不相信都無所謂了,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

    久到沒必要做任何解釋,也沒理由回顧那段早夭的青澀戀情。

    明哲忽然覺得晶晶距離他好遙遠,雖然兩人面對面坐著,她整顆心卻退到一個遙遠的時空,讓他觸碰不著。

    他登時感到心慌,迫不及待地想捉回她。"你還怪我嗎?"

    "怪你也沒用。"

    "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晶晶一怔,有好半晌,懷疑是自己的幻聽,難以置信地緩緩抬起眼,看進那雙凝聚著柔情萬縷的眼眸裏。

    "我始終沒有忘記你,晶晶。"他熱烈地表白,這次一伸手便握住她來不及躲開的柔荑,"過了這麼多年……再度遇見你,一下子所有的感覺都回來了。我沒忘記,你也一樣吧?"

    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以為過了十一個年頭,她還會乖乖地留在原處,等他回頭來找她嗎?

    怒氣洶洶沖卷下,晶晶絲毫無法忍受他燙熟的掌握,用力甩開他,聲音像冰塊一樣的擲出,"誰跟你的感覺一樣!"

    "你還在氣我……"手上的掌握一空,明哲覺得好空虛,難以承受她冷漠的拒絕。

    "你顯然沒搞清楚狀況。"整天下來的情緒衝擊,令晶晶失去耐心。"如果你要的是原諒,我可以原諒你。但如果你以為死掉的感情可以復活,就太天真了!"

    "我對你的感情始終活在這裏,沒有死!"明哲激動地表示。

    然而緊閉的心扉,已不願傾聽遲了十一年的告白,晶晶狠下心道:"我對你的感覺在十一年前就死了……"

    "我不相信。今天早上你認出我時,是那麼驚喜,甚至哭了,分明還愛著我……"

    "我是受到驚嚇,不是驚喜!"精緻的甜點再也吸引不了她,但晶晶仍低垂著眼睫,專注地看著,嗓音微微顫動。"至於哭……不過是承受不住再次見到你的衝擊,一時的反應。我對你只有怨恨,沒有愛了!"

    "你說謊!沒有愛,豈會有恨?你分明……"

    "我對你也沒有恨了……"她喊道。

    "沒有怨恨,為什麼不能重新在一起?"

    "那是兩回事,逝去的,是不可能再追回的……"

    "晶晶,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他詢問的語氣充滿疲憊,也充滿悲傷。

    明哲肯定晶晶心裏仍有他,否則不會躲著他的眼光。

    早上他醒來,兩人四目交接,他清楚瞧見強烈的悲痛在她眼裏醒來。是那些悲痛不讓地接受他嗎?

    "怎麼做都沒用了,就像外婆不可能復活一樣,人生也不可能重來一遍。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現在,我不需要你了!"

    最後一句話,像一巴掌打來,痛擊著明哲。

    他陡然失去耐心,吼出內心深處的悲痛:"難道我們的感情是建立在需要上嗎?你不需要我了,便把我一腳踢開?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多無辜呀!我又不知道你那時候需要我!如果我知道……"

    晶晶猛然抬起眼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黑眸裏兩簇火焰筆直燒進明哲眼底、心上,燒得他登時無語。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在一段窒人的沉寂後,明哲沮喪地道出歉意。"我是……太生氣了。為何你就是不肯正視存在我們之間的感情並沒有死掉呢?在寂寞了那麼久後,我愛你如昔,你心裏也同樣有我,但你卻執意要讓過去的不如意阻礙我們現在的幸福,我不明白……"

    "我沒想要你明白……"晶晶眼裏的怒火黯淡了下來,替代的是夢醒般的疲憊和失望,語氣淡涼如水,"都已經不重要了。"

    她驀地推開椅子,拿起自己的皮包,在明哲能阻止前,轉身奔出餐廳。

    目光下意識地追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明哲的思緒宛如水草般浮起,找不到著力點。再也挽回不了嗎?

    只能任生命裏最想挽回的缺憾……成為缺憾嗎?

    垂下濕熟的眼瞼,明哲彷佛看到黑暗的腦際深處閃爍出晶晶動人的嬌顏,曾經有過的纏綿依然在回想時,有挑動他的能力,對她的情感──那純真、唯一的情意初動,跨越時空在胸懷裏鼓噪,無法漠視。

    即使她冷漠的拒絕……即使他有心放棄……都無法阻止……

    愛情──它自有缺口,自有方向……攔不住。

    fmxfmxfmxfmxfmxfmxfmx

    晶晶打著呵欠,走進辦公室。

    昨夜被維貞一通電話召去醫院,把個淚美人接回家哄了一晚,旁敲側擊出好友的委屈,聽得她差點吐血。

    德雷不曉得給自己招了什麼禍端,在別人的婚宴上遭到槍擊,簡直跟電影情節一樣血腥刺激,卻苦了維貞。

    不管她怎麼勸,維貞硬要把德雷受傷的事攬到自己身上,認為是她的斷掌克到他,傷心欲絕地決定再也不見德雷了,今天一早,搭火車回新竹。

    送走好友後,晶晶呵欠連連地進辦公室,臉上掛著敷衍的笑容回應同事的招呼,視茫茫下,只覺得同事的表情有些怪異,她沒留心,一路走向自己的辦公桌……

    惺忪睡眼猛然瞪大,瞌睡蟲登時逃逸無蹤,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一大捧玫瑰花束,佔據泰半個桌面。鮮豔欲滴的粉紅,撲鼻的醉人香息,足以比下盛妝的美人。所謂的"數大便是美",在這裏可以得到驗證。

    晶晶狐疑地後退一步,左顧右盼著,似乎想確定這張辦公桌真是她的。

    "別懷疑,那是你的座位沒錯。"揶揄的笑聲出自法務室的老大姊尤淑婷,一雙丹鳳眼眯成新月。

    "我不記得上星期五離開辦公室時,桌上有這個。"晶晶難以置信的喃喃自語,畏懼地輕輕碰觸了一下花束。

    "這就要問你羅!"跟她同期進公司的晏青也湊過來說話,精心繪妝的瘦長臉龐上有著明顯的妒意。"什麼時候冒出來的舊愛、新歡,這麼大手筆的送一百朵玫瑰?"

    "什麼舊愛、新歡呀?"法務室之草曾志一正好走進來,似笑非笑的睨向晏青,"你上回不是還懷疑晶晶搞同性戀嗎?放著一堆追求她的青年才俊不理,例假日都跟新竹家鄉的手帕交和在一塊。除非送花的,是她那位嬌滴滴的手帕交,不然只能是新任追求者,哪來的舊愛!"

    "志一,你的消息太不靈通了。"淑婷不以為然地搖著頭,看向晶晶的目光含帶著一抹好奇。"都上週五晚上發生的事,還一點風聲都沒聽見。新上任的證券投資部門副理B?J?何,是晶晶的初戀情人。這花是他送的。"

    "真的嗎?尤大姊。"志一追問。

    "從證券投資部傳來的,還有假嗎?"晏青搶著回答。"星期五晚上,一行人為何副理辦迎新,在一家PUB門口遇到喝醉酒的晶晶,還是何副理送她回去的。投資部的慧慧前天就打電話向我哭訴,她不知道有多沮喪呢!好不容易盼來帥哥副理,沒想到還未出手,帥哥就成了別人的,真是沒天良!"

    "這也不能代表花是……"

    "我親眼看到何副理把花放到晶晶桌上,還能有假嗎?不相信的話,花束裏附了一張卡片,打開就知道了。"淑婷回答志一的話同時,夾緊一雙秀眉的晶晶已經拆開信封,拿出裏頭的卡片。

    三個人有志一同的湊過去,隨即感歎聲連連哼出。

    "那筆字──龍飛鳳舞呀!"志一是書法癡,看到好字便忍不住讚美。

    "那情意──刻骨銘心呀!"晏青滿腦子浪漫,對露骨的情話完全沒有免疫力。

    "那些話……瞧得我肉麻呀!"

    "尤大姊太不解風情了!"晏青聞言大發嬌嗔。"人家情意纏綿的一封情書,被你說成那樣!"

    "你們到了我這年紀就知道了。"淑婷為自己辯解,"都快被生活裏的瑣事磨死了,哪有心情像你們年輕人一樣風花雪月!"

    "尤大姊還不到四十歲耶!"志一囁嚅道。

    "你沒聽過女人生個孩子老十歲嗎?我家裏有三個蘿蔔頭,加加起來我就老了三十歲。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女人,看到這些話,還不起雞皮疙瘩嗎?"

    "呵呵……尤大姊太幽默了!"志一笑出聲。

    "不是幽默,是實際。瞧瞧這些玫瑰,雖然不是我花錢買的,但我一看就肉痛。每一枝都是進口貨耶,少說也要四、五十元一朵,一百朵就要四、五千元,何副理還真出得了手!"

    "那才能表示出他對晶晶的心意呀!"晏青眼裏都是羡慕。

    "我寧願他折換現金……"

    "尤大姊,你太不浪漫了!"

    "浪漫又不能當飯……"

    "別說了!"晶晶煩躁的想把耳朵堵起來,眼前的文字好像都在卡片上跳起舞蹈,繞著她旋轉,看得她頭昏腦脹。

    你說,逝去的,不可能追回;那麼就重新創造吧!一顆癡心只為你醉,讓我重新追求你,完成當年的承諾。依然戀你如昔的明哲。

    這個混蛋!

    他就不能離她遠遠的,非得一再地撩撥她嗎?

    有一瞬間,晶晶考慮要把卡片揉掉,把那束玫瑰花丟到垃圾桶裏,雖然垃圾桶有可能裝不下。

    "晶晶,你不開心嗎?"晏青的詢問充滿困惑。

    "我……"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就算找到辭彙,但有些痛不是能逢人訴說的,只能放在心裏自己嘗。

    "晶晶……"

    不曉得該怎麼回應同事的關心,晶晶困擾地捧著頭,桌上的內線恰好響了起來,她瞪著電話。

    "你的電話在響了。"淑婷提醒她。

    深吸口氣,她顫抖地伸手接過。

    "喂?"

    "早安,晶晶。花收到了嗎?"話筒裏傳來男性優雅迷人的愉悅嗓音,但對晶晶而言,根本是避之不及的穿腦魔音。

    "你錢太多是不是?"她沖口便道。

    "什麼?"明哲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她會這麼生氣。

    "要是錢太多,我不介意幫你花。下次直接送鈔票過來,我不喜歡花!"喀答一聲,不留情地掛上電話,晶晶面無表情地轉向同伴,"一枝五元,誰要?"

    "什麼?"眾人在她冒火的眼瞳注視下,面面相覷。

    "不想要的話,我問別的部門。"說著,她作勢要把花束拿起。

    "等等!"志一趕緊阻止她,分明的眉宇幾乎要飛了起來,"要便宜別人,不如便宜我!老婆老說我從來沒送過她花,這下她可沒說話了!喏,這裏有五百塊。"

    "這些你全要嗎?"晏青插嘴道,"一百朵耶!人家都是送九十九朵,以表示'長長久久',你送老婆一百朵幹嘛?"

    "有差嗎?"他回以一臉茫然。

    "當然有差!花朵數所代表的意義不盡相同……"

    "一朵送我好了!"晶晶沒耐心聽晏青發表演說,抽出一朵玫瑰,將整束玫瑰遞給志一,像要確認什麼似地看著他說:"這是你送我的。"

    "啥?"志一一臉的反應不過來,淑婷和晏青則看向彼此,默默交換了個了然的眼神,雙雙搖頭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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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我不清楚你跟梁晶晶的事,不過一個女人會把男人送她的一百朵玫瑰賤賣給同事,通常表示她對這名男子的追求不感興趣。明哲,站在老同學的立場,我奉勸你,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你……放棄吧!"

    說得嘴巴都快乾了,見勳趕緊往嘴裏灌一大口水,喘口氣後,見明哲仍如老僧入定般地側對著透明玻璃牆,眼光投射向遙遠的某處,不由得大感氣餒。

    敢情他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他一句都沒聽見?

    "你有沒聽見我說的話?知不知道總公司裏最新的笑話是什麼?"見勳停頓了一下,尖起嗓子,裝假音學著晶晶那把清脆的嗓音說:"一枝五元,誰要?"

    沒等到明哲的回應,他沒好氣地恢復成原來的男性聲音繼續數落。

    "今天是第幾次了?你每個星期一都送梁晶晶一百朵玫瑰,從粉紅色的比其可、蘇菲,鮮紅色的珊曼莎、馬蝶隆,到深紅色的妮可樂……五次了耶!每一種都是價格不便宜的進口玫瑰!每一次她都把你送的花拿來吆喝拍賣!知不知道你已經成為總公司的笑柄了!連清潔工都知道證券投資部的何副理是公司頭號癡情種子,送人家玫瑰,人家不要,還拿來賣!"

    一口氣說完,嘴巴好乾,見勳把水杯裏剩下的水全都喝完,招手要服務生過來添水。

    他早上有事到總公司,順道邀明哲一塊午餐,來到公司附近的這家西餐廳。

    午餐吃完後,見勳忍不住規勸起老同學,可惜他說了半天,人家一點反應都……等等,他好像有聽到聲音,那低柔溫慢、沒什麼精神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對玫瑰花的品種這麼熟悉……"

    "你忘了妤嫻是開花店的嗎?"提到自己的未婚妻,見勳眉飛色舞了起來,"你送梁晶晶的花,還是我介紹你去她店裏買的,給你打八折。妤嫻這陣子老拿你跟我比,埋怨我不夠浪漫、深情,沒送她花!天知道,如果我真買花送她,妤嫻准跟我翻臉,罵我是不是嫌她店裏的花不好,跑到別人的店買花!可如果我在她店裏買,她左手收了錢,右手便把花轉賣給別人,拿我當冤大頭……說到這裏,就算你想當冤大頭,也不能這樣花錢法!你索性把買花的錢直接給梁晶晶,免得她還拿花到處賤價拍賣,白白損了你的名聲。"

    "晶晶也這麼說過……"一朵苦笑在明哲唇邊瞬開即落,"女人都這麼現實嗎?"

    "應該是實際吧。"見勳有感而發,"鮮花哪有鈔票實在,尤其是對已經掌握在手心裏的男人,及不感興趣的追求者……"他頓了一下,注意到明哲的表情灰敗如飄零街道的枯葉,不由得一陣心酸,歎氣道:"你何苦為難她,又為難自己呢?花就別再送了。"

    "我沒辦法……"一抹深刻的痛苦劃過他臉上,明哲抹了抹臉,眼中閃過極深的情緒,嗓音瘖啞。"愛情如果有道理可講,就不是愛了。我跟晶晶分開了十一年,四千個日子。我不免要想,如果我們不曾分開,我應該會送她多少玫瑰?假定一天一枝,應該有四千枝了。我現在不過是每星期送她一百朵玫瑰,等到四千朵玫瑰都送完……要是她仍不肯接受我……"他停頓下來,難過得無法言語,"也算對自己有交代……"

    "膠帶?到便利商店買就有。"看不過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國中同學如此悲情的一面,見勳不由得惱怒。"你是自討苦吃!就算你沒有出國,不代表你們現在仍能走在一塊……"

    "我們會的!"他熱烈而堅定的宣稱,"我知道我們會的!要不是晶晶還在怪我當年沒跟她道別便出國……"

    "你清醒一點!"見勳簡直拿他的固執沒轍。"有位外國作家曾這麼說:'人類是矛盾的,本來有能力治癒自己的傷口,卻讓它潰爛下去。'就像你現在的情況一樣。你把上帝賜予我們的瑰寶──理智──用來銳化自己的感情,加深自身的痛苦,使得生命更加的艱澀悲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如果梁晶晶執意拿過去的陰影做為藉口,不接受你,你又何必拉著她一塊陷在這感情的牢獄裏?放開她,有許多美女都等著你青睞,睜大眼瞧瞧吧!"

    沈默在兩人之間擴散,見勳注視著明哲,盤算著這番震聾發聵的演講是不是足以喚醒老同學的癡念,但從對方臉上那朵悠忽的笑容,及他眼瞳裏一抹無可救藥的深情,他暗暗覺得不妙。

    "她們都不是晶晶……"

    這番癡情男子的告白,以及男性嗓音裏透露出來的沉痛與哀愁,聽得見勳很想揍人。

    一股氣往上街,他忍不住喊道:"她們當然不是!就因為不是,所以會睬你、理你,也顯得可愛!"

    "晶晶會理我的。"明哲熱烈地說,"法務室的尤大姊告訴我,晶晶雖然故意把我送她的花拿去拋售,可是她每次都會要求對方送她其中一枝玫瑰……也沒有把我的卡片丟掉。這不會沒有意義的,見勳,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沒用。"他不客氣地吐他槽,"你送了晶晶幾次玫瑰,又約她幾次了?她可有一次理你?"

    好友的話準確地擊中他的痛處,明哲默默吞咽下那抹和著淚和血的苦澀,語氣仍不改之前的堅定,"我承認你說得對,但有些事是需要時間的,我從一開始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也相信晶晶最後會被我感動……"

    "在你送了她四千朵玫瑰之後?"見勳沒他那麼樂觀,語氣是不可思議的。"丟了四十次臉後?當四十個星期的癡心公子之後?明哲,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到時候晶晶仍然是一樣的態度,你要怎麼辦?"

    "我沒想那麼遠。"他苦澀地回答,眼中有抹脆弱,逃避著好友過於尖銳的目光。

    "別問我,見勳,那不是我現在能回答的問題。"

    "明哲……"岑見勳已不知道該怎麼勸老同學了。

    不明白一個在投資市場無往不利的專家,怎會把自己的感情投資進一個可能永遠都不會回應的無底洞,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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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19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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