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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大富當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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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3-4 21:41:22 |顯示全部樓層
陳毓華 - 大富當家

她怎麼會在這小縣城裡?
身為御賜大將軍、受皇帝重用的她,不該是在京城裡安享富貴榮華,
現在女扮男裝的坐在牌樓下望天流淚算是怎麼回事?
問他在意她做啥?呵,上一世的他,便是她戰死的未婚夫婿沈如墨。
重生之後,他成了楠安伯府被捧殺養大的大房嫡子鳳訣,
花了一年時間成了廣東十三行三當家,這原主曾經高中案首的腦袋可好使著,
出海販貨成了鉅富,有了錢財底氣足,伯府換他當家作主,
他不僅要替原主討回公道,更要替沈如墨的那個自己圓了娶她的心願……
但首先,要如何接近她是個問題,
花大價錢雇她當鏢師護送他回京?好主意,路上能照顧她的三餐兼培養感情,
和她的愛馬愛犬親近?多些戰友總比被豬隊友扯後腿好,
然而沒想到被皇帝罷官後只能在家當鵪鶉裝大家閨秀的她這麼搶手,
不但有三家求娶,還有個她在小縣城認的義兄對她也不只想當兄妹──
他小瞧她了,她早將他認了出來,不管他是鬼是妖是魔就嫁給了他,
他承諾,以後家財是她的,沒有三妻四妾,她一個人得全包了那些人的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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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3-4 21:41: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一生一死,角易悲傷

        晨露還掛在葡萄藤綠油油的葉尖要墜不墜的,薔薇架上的花開得如荼如火,朝陽初昇,這麼個明媚的清晨,一向肅穆安靜的於國公府正氣堂卻爆出和晨景完全不搭調的獅子吼。

       「什麼,妳要搬出去住?老子不答應!」

        說話的人中氣十足,六十開外的年紀,臥蠶眉,面色紅潤,話語間帶著金石磨礪之感,震人腦門,不只窗櫺晃了三晃,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駭得屁股抖了抖,一個個尋思這位老太爺要是真的發難,從哪道門出逃比較快?

        不是他們膽子小不經嚇,而是這位老太爺的豐功偉業太驚人,渾身有股蠻力不說,年輕時每回戰事皆捷,在邊境頗有威名,雖說這些年因為年紀老大,有所收斂,牛脾氣很少發作,可也因為這樣,發作起人來就像平地起炸雷似的駭人。

        此刻,他噴著張飛鬍,張著牛鈴眼,氣呼呼的瞪著底下的寶貝孫女。

        站在下端的少女,說不得有多美,兩道纖長的眉,寬額尖頤,一雙眼睛黑澈見底,比這世上最亮的黑曜石還要亮上幾分,濃密烏黑的睫羽,三分英氣,七分明媚,只要站出去,足以令所有的男子和女子都為之側目。

        只是這會兒的她雖薄薄上了層淡妝,仍然掩蓋不住明顯憔悴,往日堪稱健康的身子清減了一大圈,在這暮春季節,夏天的腳步不遠了,卻還穿著厚罩衫,更顯得弱不勝衣,還有些搖搖欲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大病初癒。

        她眉睫輕顫還未搭話,卻被人搶了先。

       「爹,您是我的老子,白姐兒是老三的閨女,老三才是她老子,您忘了?」於家二老爺於崇長相承襲了老夫人芮氏,斯文中帶著雋秀,他不輕不重的耍了記回馬槍,戳了老太爺一記。

        這麼明白的轉移話題,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該聽得出來,只可惜,知子莫若父,老爺子鳥也不鳥,直朝著他噴火星渣子。

       「你這兔崽子,請過安,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老子和我的寶貝孫女講話,你插什麼嘴?」

        被老太爺噴得灰頭土臉,皮厚肉粗的於崇瞥了眼站在他下方、對著他擠眉弄眼的大兒子於露朗,不禁暗嘆,人家都說女大不中留,他這兒子才是胳臂向外彎,就會把他這老子往槍口上推,不就是想維護白姐兒這堂妹嗎?

        其實這也難怪,於家祖輩皆為武將,到了老國公爺這代看似巔峰,但家門不幸的是沒一個兒子願意走他的老路子。

        大老爺於城是世子,要是沒意外將來承爵非他莫屬,至於軍功—— 這種踩著死人堆,沐血浴屍才能得的功勞,容易嗎?

        這種錦上添花的事他就不做了。

        於是於家大老爺現在只在戶部領了個不高不低的職務掛著。

        二老爺於崇是個善鑽營的,從童生試到探花郎,文武兼修,給自己謀了個二品總兵兼火器營翼長,至於三老爺於紀走了恩蔭的路子,領了國子祭酒一職,為國子監的最高負責人。

        三個兒子都不願意照著自己打造的路走,老國公爺很是哀怨,這也是後來得了於露白這孫女,發現她天賦極佳,根骨清奇,這才著力打造的遠因。

        兒子們各有各的想法,雖然令他苦惱,可在孫女還未出生之前,更讓他煩惱的事還有一樁,那就是人丁興旺的國公府也不知犯著什麼,無論哪一房,無論嫡庶,只出男丁。

        大房兩個是帶把的,二房也有三個帶把的糙小子,三房,呃,還是比照辦理,甚至生產報國似的生了四個,還、是、糙、小、子!

        姑娘這種生物對於家人來說簡直就是個稀罕物。

        好不容易,三房生下這麼個金尊玉貴的麼姑娘,別說老夫人高興到不行,就連從來不管後院事的老太爺也在麼姑娘出生的當下,就讓三老爺把孩子抱去給他看,逗著、瞧著、抱著,手裡軟乎乎的小娃兒撩開眼皮瞧了他一眼,這一眼瞧得他一顆堅硬的心都融化了,到了她兩歲,乾脆把她養在膝下,可以說這位麼姑娘就是在老爺子跟前長大的。

        於家第三代男丁排的是「露」字輩,於露白是姑娘家,卻是沿用哥兒的排行取的名字,可見老爺子對她很不一般。

        於露白也不負眾望,年紀小小,便是老國公爺的尾巴,什麼門閥顯貴、皇宮大院,簡直都跟在自己家裡沒兩樣,她模樣討喜又可愛,只要是小子都想跟她玩,但是小子不經打,家長看見自家的心肝寶貝讓人揍狠了,便理直氣壯的找上門來,可見到兒子是被這麼個柔軟天真的娃娃給揍了,拳頭還沒有自家小子的半個大,一個個都摸著鼻子回去了。

        十歲過後,於露白在同儕間騎射無人能出其右,十一歲十八般武藝已是樣樣精通,十二歲跟著老爺子出入軍營,十四歲揚名沙場,十五歲及笄後旋即和沈家大郎定了親,十六歲在死老頭內舉不避親的混帳行為下—— 借於老夫人的罵詞,和未婚夫沈如墨隨同鐵錚大將軍出兵阿柴虜,幾場苦戰,最終險勝,但,要不是沈如墨率先深入敵營,制敵機先,砍下敵國首領頭顱,兩方誰勝誰負還真難說。

        最令人難過的是那山戎之行,把沈如墨折在那裡了。

        身上的傷是小事,心上的傷,要痊癒……就不好說了。

        更令人費解的是,聽說這孩子事發至今一滴眼淚也沒掉,兩家向來是通家之好,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倆口,兩家人對這段感情是樂觀其成的,哪裡知道事情會急轉直下變成這般模樣,只能說世間盡如人意的事情太少了。

        二老爺於崇收回遠了的思緒,回了兒子一個少安勿躁的表情,但吃不住兒子的眼神,回以白眼後還是硬著頭皮對上自己的爹。

       「爹,白姐兒這大半年又是病又是痛的,刑部牢裡的犯人也有放風的時候,再說陛下賜下來的將軍府也空置了那麼久,之前白姐兒帶病負傷理由正當,這會子都過了大半年,既然她想搬出去,讓她出去清靜清靜,紓解一下心情也好,將軍府距離國公府不過半個時辰的車程,白天待在那裡,晚膳想回家用,不過幾步路的時間……」

        因為之前累積下來的功勛,加上剿阿柴虜有功,皇帝賜下一座等級最高的將軍府邸和忠義牌匾,褒獎於露白才德兼備,忠貞節義,還擬定封號,定了將軍的例,這是極大的榮耀,可說是史無前例,可惜於露白公私兩傷,勉力從邊關回京,乾脆託病不起,聖旨下來的那天是三老爺於紀代女兒接旨了。

        來宣旨的公公回宮繳旨時,把於露白的情況說了一遍,皇帝連夜又讓人來傳旨意,讓她好好在家養傷。

        如今病癒了卻還把將軍府放空城,這是目無尊上,驕恣放縱,很難向聖上交代,自圓其說了。

        老太爺瞇起了虎目,語帶威脅,「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子,再說,這內院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大男人來管?要有大把時間沒處使,不如把於家棍法多練個幾遍!」

        老爹這是威脅他再敢磨蹭,就得吃老拳了。

        「兒子想起來還有要事待辦,先行告退了。」

        沒錯,他都一把年紀了,老太爺要是一個不爽還是會把他們幾個兄弟拿來練拳,誰叫自古老子打小子,天經地義,他和幾個兄弟從小被揍到大,還被揍成了習慣……呸呸呸,總之父親要打兒子,他們又有什麼辦法?

        老爹,你兒子是爺兒們,難道您不是嗎?孫女的事兒您怎麼就學不會睜隻眼,閉隻眼?

        何況,他老子的心整個就是偏的,說什麼白姐兒事關內院,瞧娘親如老菩薩般穩穩的坐著喝茶,一句話都沒搭,整個正氣堂都是爹的聲音,追根究底,因為娘親深知只要攸關白姐兒,就沒她什麼事。

        就算娘不吱聲,不也還有三房弟妹,那可是白姐兒的親娘,說啥內院的事,阿爹,您的手會不會伸得太長了?

        老爺子見兒子識趣的匆匆離去,話鋒一轉,語氣頓時柔軟了好幾千倍,宛如哄的是隻不懂事的幼犬那般,「妳想出門散心,我不反對,但是搬出去住?也不瞧瞧自己現在是什麼德性,京裡有頭有臉的人妳老子……咳,妳爺爺我都認得,瞧妳這病歪歪的樣子,就別出去丟人現眼了!」

        哄人嗎?國公爺向來不擅此道,好聲好氣的說話,還比較像罵人。

        「那白兒就照爺爺的意思,出門散散心,去去就回。」別人禁不起老國公爺雷打的大嗓門,她於露白可不會。

        這會兒的她聲音雖然沒有尋常女子的嬌糯柔軟,可爽快俐落,字句間不見生硬之感,反而像珠玉撞擊敲打,因此更顯得獨樹一格,此時就算在病中多了分虛弱柔細,仍舊不減悅耳。

        「這些日子妳也的確是悶壞了,去吧、去吧!騎馬出去也好,我聽管馬的小廝說妳那匹劣馬這陣子看不見妳,難馴得要命,妳要不帶那畜生出去溜達溜達,要不找沈家……明家小子打場架流流汗也行,再不濟,」老國公爺沉吟了下。「殺到兵營替爺爺操練兵士都好!」

        他也不是那種古板的老頭子,什麼女子就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孫女的教養上他絕對比自家的老太婆還開通。

        只是該死的,說好不提沈家那小子的,怎麼嘴上就是沒把門?

        眾人都看好的一對,一個就這樣沒了,唉,他這麼好的孫女,只能說沈家大郎沒福氣。

        「那孫女退下了。」於露白蹲身朝老太爺和老夫人行了禮,逕自出了正氣堂。

*             *             *

        門外的弄潮一看見自家姑娘出來立刻趨前扶她,另外一個大丫鬟微芒則是安靜的跟隨在後面。

        於露白身邊有兩個大丫鬟,性格一個外放,通情練達,一個內斂,穩重成熟,從小就跟著她,等於是於露白的左右臂膀。

        「我身上已經大好,自己行走不礙事了。」推開弄潮伸過來的手,正氣堂外,晨霧已經散盡,來來去去的媳婦、婆子有條不紊的專注自己手上的活兒,見著於露白紛紛對她行禮,等她走開後,才又起身幹活兒。

        「小姐打算幾時出門?」正氣堂裡一個個都是大嗓門,弄潮就算候在外頭,裡頭的事她還是聽了幾耳朵。

        「等我去向娘請安後,妳簡單的收拾兩身換洗的衣物即可。」

        收拾衣物?不只是出門逛逛散散心,這是要出遠門嗎?但是她沒敢問,小姐是個凡事好商量的主子,可但凡開口,就沒有下人多嘴的餘地,於是她只敢小心翼翼的問道:「還是男裝女裝各帶兩套?」

        比起尋常大家閨秀的閨閣緊閉門戶的生活,她們家姑娘出門不稀奇,行囊簡單也沒什麼,昔日邊關情勢緊急時別說換洗的衣物,也曾提著寶劍就去了沙場,幸好現在戰事結束了,阿柴虜也遣了特使,送來降書和簽署友好關係的條約,至少有好些年那些老是挑釁不安份的番邦都不會再蠢動。

        原本老爺夫人也打算等這場戰事結束,就要安排姑娘的婚事,哪裡知道未來的姑爺……姑娘的命真不好……

        這些日子她和微芒奉命輪流守著姑娘養病,乍看,姑娘和以往在家時沒什麼不同,該吃飯就吃飯,該睡就睡,該喝藥的時候,那苦得跟墨汁一樣的藥汁灌進肚子,眉頭也沒多皺一下,身上雖有大大小小的傷痕,就連背上裂了那麼大一道口子,換藥時也沒聽她吱哼過一聲,勇敢得令人心疼,也替她捏把冷汗。

        可她就是覺得不對勁。

        哪裡不一樣?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可是人嘛,不就應該傷心了會哭,高興了會笑,被惹毛會生氣,痛了會叫喊……這樣才叫正常,更何況還遭遇了姑爺那樣的打擊,然而這些情緒上的反應她們家姑娘都沒有。

        不明白的人說姑娘涼薄,可她覺得不是那回事,姑娘這是傷心過了頭,人好像只剩下一個空殼子。

        「妳先回晴川閣,該怎麼收拾,妳自己看著辦。」她向來不關心這些,出門在外能簡單就盡量簡單,也不像尋常女眷出門就十幾個箱籠、裝不完的東西。

        「奴婢這就去。」弄潮福身走了。

        「微芒隨我去給母親請安吧。」

        主僕兩人穿過月瓶門,沿著遊廊曲折而行,只見放眼處綠樹蔥蘢,鳥兒啼鳴,滿徑落紅,尤其荼靡盛放,穠豔靡麗,香氣沁人脾肺,於露白卻視而不見的經過。

        說起來國公府不似其他勛貴家的規矩多如牛毛,這和武將出身的國公爺倒沒多大干係,雖說武人本就大而化之,可內宅諸事還是捏在芮氏這位侯府嫡女出身的老夫人身上。

        那一派正室嫡母的風範很能唬人,馭下弛中有張,張中帶弛,該持的禮一項不少,三個兒子相繼娶了媳婦後,她也很乾脆交出內院的管家事宜,放權給大房王氏,觀察一陣子,覺得她是個不偏不倚、行事穩妥的,便把管家鑰匙、帳本全交了出去。

        她也不用媳婦時時在她身邊立規矩,就連請安這事一個月初一十五來應個卯就成,她更不像那些迷信的老婦,動不動就把佛珠掛在手裡,佛號念個沒完,反倒蒔花弄草種菜,偶爾招幾個老姊妹打打葉子牌,生活愜意得很。

        至於孫子輩,她更不操心,於家孩子四歲啟蒙,五歲就由各自的爹親帶到前院教養,得空時,歡天喜地的來請安,該打賞就打賞,該摸頭就摸頭,她也樂得做個閒涼祖母。

        因為她的心寬,造就三個兒媳婦對宅鬥一事也興趣缺缺,為了幾件衣裳、幾樣首飾、幾份吃食和姨娘置氣,浪費自己的精神體力,在國公府這樣一等的人家,犯不著讓自己變成笑話。

        侍妾、通房又如何?不就是個奴才,妾通買賣,貨物耳,真不行,遠遠賣了就是。

        身為結髮正妻只要將夫君伺候妥貼,把自己院子這一畝三分地的事兒理好,才是正理。

        也因為家風清正,國公府上下一團和睦,比起京城許多大戶人家理不清的內宅更讓人心羨。

        於露白到的時候,三老爺於紀早就去了國子監。

        於家三房一共有四個男丁,分別是謹、言、慎、行,老大、老四是嫡子,老二、老三分別是兩個姨娘所出。

        老大、老三都已成家,另闢了院子住,走的是蔭生路子,在衙門、官署謀得一份差使。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極少有人會在科舉上頭下功夫,難怪祖父不時在言語間流露出只怕一兩代之後,國公府便會衰落的憂思。

        二哥是周姨娘唯一的孩子,他不像這於府裡其他男丁那般天真糊塗,總以為大樹下好遮蔭,去年府試位列第五,評為廩生,正和吏部尚書的女兒議親中,至於四哥,一心撲在他開的生意鋪子上,專心摟銀子,幾天不著家是常有的事。

        如今猷如院裡住的就只有於露白的娘親邱氏。

        她還走在梢間與內室的門邊時,邱氏已經接到了丫鬟的通報,臉上一喜,讓梳頭的丫鬟趕緊把挑好的步搖往髮髻上擺放好,於露白便進了內室。

        「女兒來給娘親請安。」於露白雙手放在腰際,規規矩矩的給邱氏行了個禮。

        「娘正要過去看妳,身子骨還弱著呢,怎麼過來了?」邱氏膚色白皙,因為夫妻恩愛,即便生育了幾個孩子,眉梢增添的是女子成熟的韻致,而不見衰顏,又因出身高貴,舉手投足都是優雅端莊,只是這幾個月為了這獨生麼女差點操碎了心,保養得當的臉上也生出了好幾條細紋。

        「女兒已經沒事了,總要下地走走,活絡筋骨,這才好得快。」於露白知道娘親這些日子無微不至的照顧與擔憂。

        母女倆手拉手過來坐在床沿上,邱氏打量氣色顯然好上許多的女兒,見她那瘦得像豆芽菜的身架子和摸在手裡還是不見肉的小手,心裡不由悲從中來。

        她的乖女兒原本體態婀娜,強韌美麗,她日日吃齋念佛把孩子給盼回來了,卻是個心力交瘁、脫了形的孩子,她花樣般的女兒,這苦命的孩子,怎麼就那麼遭罪?

        她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於是她爆發了,和丈夫大吵了一場,夫君小心賠罪,說盡好話,但是,她不稀罕,不都是他縱容公爹把孩子帶出門的?

        她決計不會原諒他!

        憑良心說,她雖身為孩子的娘,但能見著女兒的時間實在很少,當初女兒生下來的時候還那麼小,勉強算是養在她身邊也就那襁褓中的兩年,再來就是這回的大病重傷,可用這樣的法子把孩子留在身邊,她寧可不要。

         她對公爹把女兒帶在身邊教養,明著是不敢說什麼,但背地對著丈夫,哪能沒有苦水,家中幾房的男丁都能平平安安的待在府裡享福,為什麼她嬌滴滴的女兒卻要在漠北那苦寒的地方和敵人殺個你死我活?

        丈夫有日喝醉,模模糊糊的提及公爹這般看重自己的女兒不是沒有原因的,公爹雖是一介武將,卻也知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國公府看著繁盛,可爵位實權也就到他這裡。

        他眼看著年紀大了,不知何時會退下來,將來他的家人和子孫若沒有出息的人物,勢必只能靠襲爵帶來的俸祿和田產過活,家中主子年年增加,進項就那麼一點,到最後會如何落魄,可想而知。

        但是,她的心肝寶貝可是個姑娘家,不說姑娘家是嬌客嗎?她這閨女卻得為了這一家子充當頂梁柱,每天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閨譽壞了不說,閨女被養成了女漢子,她這當娘的人哪能快樂高興得起來?

         邱氏想得入神,一下忘記眼淚和嘆息,但是於露白看在眼底,知母莫若女,娘親那忽悲忽喜的神情,她哪能不知道娘親心裡的煩惱。

        「妳說什麼?要出門?」邱氏悠悠的回過神來,皺起好看的眉頭。

        「女兒想出門透透氣,日日躺在床上實在無聊,外頭海闊天空,空氣又新鮮,對我的心情大有裨益,這些日子,我悶壞了。」

        邱氏見女兒那雙美麗的大眼瞅著自己看,又說得頭頭是道,壓根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而且,女兒遭此大難,嚇壞了她這個當娘的,對女兒的要求哪有不應的道理,更何況這女兒本來也是個主意大的,拘在家是不得已,可她有些為難。「不然娘陪妳去莊子上住個十天半個月,鄉下空氣說什麼也比京城好,那些魚啊蝦的又新鮮,吃了對身子好。」

        女兒要出門,自然得由她帶著,可是……

        「娘,」於露白把頭擱在邱氏肩膀上,雙臂摟著她的腰,感受母親身上熟悉的香氣,閉上眼,一字一句的說道:「這府上事多,您每日要幫著伯母理事,哪走得開?何況嫂子有喜了,還需要您照看。」

        嫂子蕭氏和大哥成親兩年才傳出有喜,無論將來生下來的是男是女,都是三房第一個孫子,對爹娘來說是大事。

        「那妳得把人手帶齊了,到了莊子記得讓人送信回來報平安。」女兒和孫子擺在天秤上,邱氏為難得很。

        「這些事女兒明白。」

        邱氏摸了摸女兒削瘦的臉頰,她怎麼想得到女兒執意要出門,哪裡是為了散心,根本是要離家出走。

        不是自己想陽奉陰違,娘,原諒女兒任性,莊子她是不去的,她只想一個人靜靜。

        於露白回到自己的院子換了一身騎馬裝,天水碧的束身衣裳,這服色在天光下看著水光瀲灩,紮了個男子的髮髻,戴上青色帕頭,腳上蹬著小馬靴,英氣逼人。

        這一個瘦柳條般的少年郎啊,兩個丫鬟看得目不轉睛,她們的姑娘這一打扮,俊美無比,風華內秀,無論她們已經看過多少遍,還是很容易就心蕩神馳,面紅耳赤。

        「好生顧著院子。」

        微芒回過神來,「姑娘不讓我們姊妹跟著?」

        於露白逕自從牆上拿下從不離身的寶劍,那劍柄摩挲得發亮,可見是心愛之物,她不知往哪裡的掣鈕按了下,刷地一下,那劍如靈蛇般自動往她的腰際盤去,既是防身武器,又是腰帶。

        她接著拿起整理好的包袱往肩上一背,離開內室,步出了院門。

        「姑娘,夫人吩咐我們得隨侍您左右的。」弄潮比微芒敢說話多了,眼看著主子一點也沒有要捎帶上她們的意思,這哪成,要讓夫人發現,她們可沒有好果子吃。

        於露白看了她一眼,「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她那一眼比任何言詞都有用,兩個丫鬟杵在原地,一步也不敢逾越。

        主母的吩咐是一回事,但她們可是姑娘屋裡服侍的人,姑娘才是她們的正經主子,兩相取捨,該聽誰的話已經很明白。

        她們這位姑娘其實是個要求不多的主子,又甚少在家,對晴川閣的一干下人尤其寬容,幾房裡服侍主子的姊妹們無不羨慕,都說她們命好,能在麼姑娘身邊,但這不代表姑娘是個軟弱沒脾氣的,對於堅持決定要做的事,她從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

        這回看起來也是如此。

        微芒和弄潮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家姑娘走掉,她們得把皮繃緊一點了,待會兒到了夫人面前少不了得挨頓罵,但無論如何她們都得受著。

        於露白在門上見到了自己的大白馬,但拉著韁繩的人不是馬廄的小廝,是二房的堂哥於露朗,按排行,她得喊他三哥。

        二房的幾個堂哥中,就數她和於露朗最親近,雖然年紀上相差頗大,他卻喜歡帶著她玩耍,比起那從小不知為什麼就是個財迷的自家小哥,感覺上她還比較像三哥的妹子。

        當然這話要讓於露行聽見,不跟她置氣翻臉才怪!

        她這堂哥什麼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點,瞧他這會兒與平常無異,還是一副淡淡的模樣,身穿銀色儒衫,寬襴邊暗繡竹紋,瞧著溫潤無鋒,翩翩公子哥一個,可滿身光華氣度卻掩飾不住。

       「就知道妳要單槍匹馬出門。」

        像他們這樣的門第,哪個閨閣千金出門不講究排場和氣派,他這隔房的妹子就是與眾不同,隻身單騎,哪裡都能去,這樣的女中豪傑,將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福氣能把她娶回去?

         「謝謝朗哥哥替白兒在祖父面前說了好話。」方才在正氣堂這位三哥雖然半句話都沒有說,但要不是二伯父和堂哥替她撐腰,想必頑固的祖父是不可能這麼容易鬆口放她出門的。

        向來,她想做什麼,三哥總會無條件支持她,這才是最令人感動的。

        「說好了,可不許在外頭遊蕩太久,我一個人可頂不住爺爺和三叔父的壓力。」

        於露白露出這些日子以來久違了的真心微笑。「妹妹會盡量。」

        「這三哥的一點意思,出門在外,什麼都能將就,就是別苦了自己。」他遞過來一個鼓鼓的荷包。

        於露白看了那荷包一眼,「你知道我不缺銀子的。」

        「我知道這錢妳沒放在眼底,可總歸是我一份心意,妳也知道三哥不若妳小哥那個小氣財神手頭闊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些,妳就收下吧。」

        於露朗不是謙虛,而是國公府一切用度都有定例,雖說吃穿不愁,但額外的支出,要是沒有旁的財路,手邊真的沒有多少閒錢。

        但於露白不同,叔父嬸娘對她的寵愛不說,她是本朝擁有最高封號的大將軍,每年俸祿三萬石米,四萬銀兩及各種賞賜,除卻祖父,國公府裡沒有人比她有錢。

        於露白欲言又止,他伸出溫潤修長的手掌將荷包和韁繩一併放到她手中。「得,什麼都別說,妳拿著就是了。」

        「多謝三哥。」於露白見他心意已決,也不扭捏,爽朗的道謝收下,將荷包收進自己的行囊裡,飛身上馬。

        「白姐兒,別怪三哥囉唆,在家萬事有人照顧不是很好,為什麼非得離家遠遠的呢?」於露朗遲疑了半晌,還是把心裡的疑問,也是於府許多人的疑問問了出來。

        燦燦的日陽框著於露白的背,她看著遠方,寡淡雋秀的嗓音順著風勢灌進於露朗的耳朵。「家裡很溫暖,家人待我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我想冷靜冷靜,像擦肩而過的人們那樣,不認識的活下去。」

        她的十五歲好像只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一生一死,角易悲傷……她有關心她的親人,有愛她如珠的父母兄長,有殷殷教誨的祖父母,在這處處是親人關懷、溫暖如春的地方,她一直想了很久,想不到辦法隨著那冤家去死。

        她得笑著、活著,甚至連病也不能生。

        原來有些事是真實殘酷的,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那些約好同行的人忽然不告而別,諾言只是筆畫,禁不起試煉,就像一場夢拂過衣襟——

        「無論妳去到哪兒,別忘了要修書回來報平安。」於露朗不知如何安慰這樣猝然流露羸弱的小堂妹,她的病、她的痛、她的傷所有人都看在眼裡,但府裡的人誰都裝作視而不見的不去揭那傷疤,希望那痛會隨著時間過去漸漸痊癒。

        「妹妹曉得了。」她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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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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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4 21:42: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是誰讓妳那麼傷心

        一年後,荷澤縣,悅來客棧。

        天亮即起是於露白一直以來的習慣。

        她雙眼緩緩睜開,眼神清明,看著住了好幾天仍顯陌生的青色帳頂,翻身夾住棉被,露出一條修長的腿和圓潤乾淨的腳趾。

        這客棧店名字取得響亮,其實規模不大,但地處幽靜,小二哥服務熱忱又機靈,不讓他來吵人,腳步聲就算只經過也放得很小心。住店管一頓飯,若想搭伙也行,拿出銀子來,萬事都好商量。

        她出身大家,出門在外卻很能隨遇而安,不會認床,不挑揀吃食,客棧的床很結實,飯菜吃了半個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美食佳餚,但比起軍營裡的大鍋飯已可口許多。

        大鍋飯就那麼回事,餓不死人也吃不胖誰,客棧裡還能點菜,再者,她走南闖北跑了那麼多地方,這荷澤縣氣候宜人,四季分明,住著還算舒坦,所以目前還沒有離開的打算。

        自從離了京城,於露白經過一個城鎮又一個城鎮,她沒辦法多想,不管停留在哪都覺得心慌。

        現在的她不用早起練兵,也無須點卯到校場去練兵,戰事已經完結,也不用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刻苦的自我鞭策,如今她有得是大把大把的時間。

        虛擲嗎?

        既然是行屍走肉,又有何妨呢?

        於是她翻身又睡,醒時已經日上三竿。

        蓬著頭,就著木盆裡的水簡單洗漱後,換上鐵色短布窄衫,同色長褲,為了行動方便,拿出擱在几案上的布條分別纏繫在腕上,確定牢固,繫好綁腿,起身將布腰帶紮進腰際,把烏黑如絲的髮往後攏,紮了個男子的髮髻,戴上青色帕頭,套上短靴,轉身出了房門,直往樓下客堂而去。

       「小兄弟您早,今兒個還是按照慣例熱粥和三個小菜,饅頭還是一個夾上水煮雞肉,二個驢醬肉包起來帶走?」

        其實已近巳時,不算早了,但店小二是個人精,送往迎來,熟練至極。

        悅來客棧開在梅花街一條僻靜的小巷裡,三間門面,四進院子,十幾間客房,落腳的多是往來客商或是路過打尖的客人,像於露白這樣一住半個月,年紀這麼小,還隻身一人,當真少見。

        最令人側目的是她身量頎長如竹,面貌明麗如明珠,不刁難人,凡事不挑揀,給銀子更是爽快,這樣的客人還真是少有,最特別的是養在馬房裡的那匹白鬃大馬,對馬匹有研究的客人說那可是大宛國的雪羽驄,寸長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時像飄在雲端上,矜貴至極,這樣的大馬可不是尋常勛貴門閥想養就能養得來的,那可是貢馬,舉國上下不到五百匹,這位小爺在穿著上雖然看似隨意,但是客棧裡從上到下沒有人敢小覷。

        「嗯。」這位小二哥很自來熟,對她從一開始的客官小爺、公子,到現在稱兄道弟的小兄弟,熱乎得很,完全不卡螺絲殼。

        「好咧,您稍坐,飯菜馬上就來!」要他雞蛋裡挑刺,這位小兄弟什麼都好,打賞錢也大方,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愛笑,面上一直是淡淡的,有時那英氣的眉毛一豎還頗為駭人,令人呼吸都要小心上幾分。

        於露白不關心小二心裡打什麼小鼓,逕自吃了早飯,揣著包著三個大饅頭的油紙包,腳下生風的出了客棧。

        荷澤縣是個花城,有十之五、六的人家都是花農,舉目望去,萬紫千紅,五彩繽紛。無須刻意走動尋覓,空氣裡都是撲鼻的香氣,令人心肺舒暢不已。

        來到巷口處,她撮嘴吹出清越的口哨,一隻分不清什麼顏色的小狗便搖頭擺尾的出現,一看見是她,被長毛蓋住的黑黝黝眼珠子霎時濕潤了起來,直奔到於露白面前還煞不住腳,滾了兩滾很快爬起來,露出粉紅的舌頭傻笑著。

        「嗯,不錯,讓你聽見口哨聲才可以出來你做到了,好棒,今天是水煮雞肉和熟雞蛋,來,吃吧!」於露白她全無形象的蹲下來,誇獎的在牠毛茸茸的小頭上摸了兩把,很快把水煮雞肉和兩顆雞蛋慢慢的剝成細塊,放進她在路邊隨手摘來的荷葉上。

        小狗長長的尾巴搖晃得可起勁了,雖然看起來口水已經流滿地,還是規規矩矩的蹲在那裡,望著食物兩眼發光卻沒敢動一下。

        牠可沒忘記初見面時,這人狠狠的訓了牠一把,說什麼隨便吃嗟來食被壞人抓去當香肉吃了都不冤,壞人牠知道,就是常常踢牠罵牠,好像牠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東西的那種人,但香肉是什麼牠不是很清楚,只是牠喜歡她在自己頭上摩挲的感覺,所以決定聽話。

        這人沒有惡意的味道,又每天都會給牠吃的,於是牠每天從土地公廟出來都會躲在牆角,偷偷等她給自己送好吃的食物過來。

        原來聽話就能得到讚美和食物,真是太好了!

        見牠吃得歡,托著腮、蹲在牆根陰涼處的於露白覺得辦完一件大事。「吃完趕緊回去,別亂溜達啊,明天再給你送吃的來。」

        「汪。」牠含糊不清的叫了聲,也不知到底聽懂了沒。

        她俐落起身,這些天她都隨意閒逛,有時是小廟口,有時是城門樓、虹橋、碼頭,路上她買了兩顆大水梨,邊走邊吃,邊看著茶肆、當鋪、路邊小攤賣炒涼粉的,最後挑了到離鬧市不遠的牌坊長階梯上曬太陽,把果核隨地一丟。

        她一身乾淨俐落打扮,行徑卻與痞子閒漢無異,路人莫不對她投注奇異的眼光,可於露白完全不在意,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人對那不痛不癢的眼光有什麼好介意的?

        臉面是什麼?不當吃不當穿,更不能豐盈國庫,名聲亦然,純粹世人自己作祟的心態罷了。

        她坐下的屁股都還沒焐暖呢,混亂雜沓的人聲和腳步聲從街的另一頭傳來,其中一個漢子滿頭大汗的推著獨輪車,一群人直奔過來,五、六個粗壯的漢子邊喊著,「讓讓讓讓,救人要緊……」顯見目的地是她對面的醫館。

        行人驚呼的驚呼,尖叫的尖叫,不過還是都側身讓開了道。

        獨輪車車板下沿路流下滴滴答答的血跡,怵目驚心。

        於露白卻宛如沒看見,等獨輪車和那些人過去,重新闔上了眼睛養神。

        她在這附近閒蕩,欺她一張生面孔,不是沒有人來找碴,不過一個兩個都吃了癟,嚇得屁滾尿流,何況她既不爭地盤,也不乞討,只是找個地方曬太陽,還犯著那些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還!這是她的人生格言,而且向來遵行不悖。

        殺一儆百後,倒是安靜了許多天,再也沒有蒼蠅在她身邊嗡嗡飛。

        她是大將,沙場上令行禁止的威嚴,拿出氣勢來還是很能唬人的,自己這般凶悍,她也從來不擔心這樣的自己能不能嫁得出去——

        以前不擔心是因為從小有個青梅竹馬,對她言聽計從的沈如墨在,如今他不在了……只要想到這三個字,她便心痛不已,放眼天下,不會再有哪個男人有膽娶她進門了,她也不稀罕。

        所以她有什麼好擔心的?

        生死兩茫茫的滋味太難受了。

        人總是這樣,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發現自己曾經多麼幸福,失去的時候就格外的不能承受。

        你說情絲柔腸如何相忘,我卻眼波微轉,兀自成霜。

        沒有你,她苟延殘喘的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

        沈如墨,你這說話不算話的大混蛋!

        她的視線漸漸模糊,兩行淚不由自主的沿著臉頰滑落下來。

        此時,一輛樸素無華的馬車正從梅花街上經過,馬車裡,夏日遮陽的細竹簾子被一隻指節分明,又白皙溫潤的手掀起了一角。

        那一角正恰恰好將街旁的於露白那看著神色悲傷,十分落寞孤單的身影,映入眼簾。

        人群中,所有的聲音瞬間都褪了去。

        他如同冷玉的眼眸死死的瞪著人群中孑然一身,無聲悲痛哭泣的她。

        她怎麼會在這裡?!是錯覺嗎?還是他眼花了?

        探子回來稟報的消息是她好端端的住在京城她的將軍府邸裡,那在這裡的人是誰?

        鳳訣如同被雷擊,腦子裡除了空白還是空白,心裡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捏住,痛得沒一處好,不能自已,他手捏成拳,青筋畢露。

        馬車行進飛快,他只有一眼,這一眼,瞬間即逝。

        他心痛如絞,妳……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哭?

        到底是誰讓妳那麼傷心?

        「停車。」他的聲音如滿室涼風吹過,不見其人而聞其聲,如涼風襲肌,幾忘炎暑。

        馬車並沒有在他的喝聲下戛然停止,直待小半刻過去,車夫將馬車停妥後立馬滾下車轅。「方才人多車擠,實在沒有地兒可以停車,請九爺恕罪!」

        車夫是個粗壯的漢子,五官普通,丟到人群很快就會看不見的那種,江湖裝扮,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不怪。」鳳訣將整片簾子往上捲去,只見喧譁吵鬧的街市,車水馬龍,那牌坊下只餘一群不知憂的孩童戲耍,早沒了於露白的蹤跡。

        他不死心,放下竹簾信步踏出馬車,只見一襲白紡綢披風裹著碧玉袍,袍子不見任何繡工卻亮著霞光,儼然從千山萬水裡走來的水墨人物,麒麟玉冠,身姿昂然,如玉瑩然,站到人群中就像乍現的光芒,讓人多看幾眼都不夠。

        他眼觀四面,可街市中怎麼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那人兒的蹤影,她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的水氣那樣,轉眼就消失不見了。

        他告訴自己,方才那一眼只是思念太過的海市蜃樓殘影。

        但是——

        「這是哪裡?」

        「稟九爺,我們剛進荷澤縣城。」

        千山萬水,千絲萬縷裡,一個和記憶裡全無相干的地方。

       「佈人手,」他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四月涼風刮來春風襲香,他全然沒有感覺,嘴角微啟,聲音很低,「掘地三尺,即便將荷澤縣翻過一遍,也要將那女人找出來!」

        蒙寰眼中閃過疑惑後微微一愣,女人?沒頭沒尾的,怎麼就和女人扯上關係了?

        他們家九爺是個傳奇人物,一年多以前的他還是個紈褲子弟,別說打理家中的產業,沒把它敗光就算祖上有德了。

        可就在九爺遭人埋伏襲擊重傷後就變了,當時他生命一度垂危,請來的大夫都直言準備棺材吧,哪裡知道奄奄一息的人卻奇蹟似的活了過來,還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坐上廣東十三行三當家的位置,本來搖搖欲墜的鳳家商鋪更在他的經營下起死回生。

        這一年,他跟著九爺走過來,看著他那股拚勁和韌性,除了鼻酸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是把命豁出去的拚搏,殫精竭慮的與人周旋,不眠不休的鬥智,該低頭的時候就低頭,該撒大把銀子禮物收買人心的時候也沒手軟過,沒有人敢相信那些送出去都沒人要的鋪子,在九爺手裡不僅起死回生,還鮮花著錦了。

        可是找女人?

        啊,也的確啦,九爺是個健康的男子,需要生理上的紓解也是正常的。

        但是細看九爺這神情,和男人的慾望實在牽扯不上什麼關係,從他臉上掠過去的是一種蒙寰從沒見過的溫柔,卻又好似還帶著徹骨的痛意。

        只是他揉眼再看,什麼都沒有了,他的爺還是那個清淡如水,就算生氣也沒有人捉摸得出來的那個人。

        那麼他就要往另外一個方向去想了。「敢問九爺,那位姑娘是九爺的對手,還是友人?」

        「都不是。讓你把人找出來就是了。」

        沒頭沒腦的,九爺,您這是坑人,大海撈針啊!

        「那、那些分號掌櫃們可在總號等著要見您……」他們不就是為了見這些一年才見上一次的各處分號掌櫃們,九爺才從廣東趕回京城的?

        「讓他們擇期,改日再見。」

        那些個分號掌櫃們可都分佈在全國各地,有的幾個月前就出發了,坐車搭船,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見上九爺的面,爺卻輕輕鬆鬆的把會面這麼輕易取消了,這不像九爺的為人啊!

        「小的知道了,那您……」還站在這裡做啥呢?

        他心裡嘀咕得緊,卻說什麼也不敢再問。

        「這荷澤縣可有潤泰票號?」

        「有一家。」

        「就歇在那。」

        「小的立刻派人去通知票號的管事。」馬車重新揚塵,達達達的奔馳而去。

*             *             *

        讓鳳訣遍尋不著的於露白並沒有憑空消失,只是在陰錯陽差的片刻,一腳踏進醫館,分開圍觀的人群,朝著那一臉倨傲的坐館大夫走過去。

       「怎麼,你治不好他?」

         她向來不愛管閒事,路見不平這種事做得好了,大家歡喜,要是救到個恩將仇報的,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但是不多久前鮮血淋漓,讓獨輪車抬進醫館的人,在她眼皮子下面又被抬了出來,幾個漢子又憋屈又抱恨,兼爆粗口的一路咒罵那醫館大夫見錢眼開,沒有醫德!

        他們這些貧窮人家就得讓人家這般踐踏嗎?「不過就說要欠些時候,也不是說不給,人家不是說醫者父母心?也不看看童哥兒已經痛成什麼樣子,開口閉口都是錢,真是錢你大爺的!」

       「認命吧,誰叫我們沒錢。」

        圍觀的路人也你一言我一語,說傷者運氣不好,碰到這仁德堂最愛錢的吳大夫。

        於露白是練武之人,七竅五感靈敏異常,百丈外的人聲只要她想聽,通常逃不過她的耳朵。她頓時熱血充腦,二話不說攔住他們,只丟下「等等」兩字,便霸氣的進了醫館。

        那些粗漢左瞧右望,該等嗎?若是耽誤了童哥兒治傷的時間,他那條血肉模糊的腿會不會因為耽擱給廢了?

        帶頭的老漢姓曾,看著喬童一頭的大汗和忍耐到唇色發白、眼泛紅絲的痛苦神情,果斷的指揮旁邊一個年輕人。「你跟上去瞧瞧,有什麼不對趕緊出來通知大家,咱們也好想別的辦法。」

        這是準備要等等看了。

        荷澤縣看似很大,藥鋪也不少,但是醫術稱得上高明的還真不多,很不幸的,這個見錢眼開的吳大夫是其中之一。

        曾老漢心裡琢磨著,童哥兒會出事,都是他的錯,要不是他引薦的活兒,也不會出這種事,真要有個什麼萬一,他如何向老鄰居交代?

        醫館外曾老漢憂心如焚,醫館內的吳大夫見於露白一副興師問罪的氣勢,氣不打一處來,「我能治不能治與你無關,閒雜人等沒事就滾邊去!」

        「那就是不能治了?」於露白長身玉立,娥眉斜飛,面色雖無凶狠顏色,可她終究是在戰場上拚殺過的人,縱是女子,威壓之氣也不是尋常百姓能頂的。

        吳大夫小心肝顫了顫,結巴著道:「胡說,你這後生毛頭小輩這般無禮,也不去打聽打聽這荷澤縣我吳良的醫術如何,我敢稱了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那好,」於露白也不囉唆,扔下一塊銀餅子。「既然敢誇下海口,那就治好他!若是醫不好,我就砸了你的店!」

        這跟挖蘿蔔一樣容易的語氣是怎樣?

        吳大夫還想狡辯個幾句,可那銀餅子這般可愛,他本就是個見錢眼開的,只恨不得把銀餅子拿起來咬咬看是否貨真價實,再說哪有把到手的銀子往外推的道理,他虛偽諂媚的往那銀餅子摸去,滿口允諾。

        還未等醫館的伙計去把傷者喊回來,擠滿看熱鬧的路人早嚷著曾老漢將傷者抬回來了。

        吳大夫收起了之前不是鼻子不是眼的神色,有銀子好辦事,喊來藥僮剪開患者的褲管,仔細查看起那受傷的青年。

        於露白知道這裡沒她的事了,不動聲色退出被人包圍的圈子,轉身離開。

*             *             *

        因為連綿的雨,這些天除了餵食吃貨—— 嗯,那隻眼裡只有肉和吃的小狗,她給牠取了名字叫吃貨,她足不出戶。

        雖然沒出門,她也沒閒著,算著時間,琢磨著給家裡人寫了信。

        她「離家出走」的這些日子,每到一地總會詳盡的寫信回去報平安,不這麼做,別說家裡的長輩不會放過她,數目眾多的兄長們也會叨念得她耳朵長繭,追捕令大概早就滿天飛舞,令她寸步難行了。

        退一萬步說,她還沒準備回家之前,只能認份的寫家書,把自己到了哪、做了啥,一五一十的交代一遍。

        家書嘛,報喜不報憂,因為不急,她花了兩天才寫好,讓小二拿到驛站去投遞,至於她自己,則坐在客棧樓下大堂,挑揀著花生瓜子和米糕吃,聽說書人講奇情的江湖兒女段子,那說書的老頭擅長插科打諢,葷素不忌,倒也不無聊,再不然就埋頭大睡,睡飽又起來吃,一睡半晌,絲毫不會覺得無所事事。

        當然,這樣的人生如果她的如墨哥哥也在……那麼她的人生再也沒有缺憾,圓滿了。

        雨一下幾天,這日難得雨歇了,她閒來無事,便在自己的房間裡將幾套拳法演練過一遍,活動筋骨,舒展身體,直練得汗流浹背,渾身舒暢,接著讓小二送來熱水,美美的泡了個舒服的澡,這才出了門。

        哪知道前腳剛出客棧的大門,就被人攔了去路。

        「小兄弟。」

        她抬眼望去,那青年腋下支了根木杖,一身褚衣,雖然半新不舊,卻十分乾淨,不見半個補丁,一旁還跟著個布裙荊釵的妙齡少女,面色有些蠟黃,身子看似沒有幾兩肉,但面貌清秀俏麗,略帶緊張的打量著於露白,至於青年單眼皮,眼神明亮,眉目舒展,乾乾淨淨,笑容燦爛耀眼。

       「我認識這位公子?」

        青年面色尷尬,但笑容仍舊不減。「在下喬童,這是我妹妹喬梓。」

        這人是誰啊?她認識嗎?

        於露白心中納悶,回他客氣的微笑,作揖還了一禮。

        她出身武將大家,不像那些世家門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用衣著來評判人,只要人好聲好氣來跟她說話,她也很是客氣。

        喬梓也屈膝福了個禮。

       「是我莽撞,應該稱呼您為恩公才是。」雖然對方的表情看起來就是不記得他這人、他的事的樣子,喬童依然面色帶笑。

        那天他在作坊裡不慎受傷,當日雖然痛到後來意識模糊,仍記得這位小兄弟施與的恩惠。

        要不是對方慷慨解囊,自己這條腿別說治癒,怕是要終生變成瘸子了,將來別說替家裡支應門庭,還會變成家人的負累了。

        雖然只是一眼,卻如同烙印般,對於露白一瞥難忘。

        於露白瞧他那用兩片木板固定著的腿,想起他是誰了。「你的腿還沒好利索,怎麼出門了?」

       「我大哥心裡記掛著恩人,說無論如何都要來向您道謝,一打探到恩人您住在這,一刻也待不住就趕著過來了,還有,您那銀餅子可是救了我哥,也等於救了我們全家的命。」小姑娘開口了,聲音細細,有條不紊,說到激動處蠟黃的臉蛋微微的泛了紅暈。

       「舉手之勞,不用記掛。」於露白是真覺得沒什麼,在她能力範圍內做事,不勉強、不為難,因此也不值得人家這麼鄭重的謝意。

        哪裡知道喬梓咚地忽然跪下,就這麼結結實實的給她叩了三個頭,然後仰起小臉說:「我阿爹本來也要來向恩公磕頭謝恩的,只是他老人家身體不好,不能親自前來,我哥腿不方便,因此阿梓代替我爹和我哥哥給恩公您磕頭!」

        於露白閃開半步,虛禮的作勢扶了下。

        這磕下的頭她要受了會折壽的!何況這人來人往的客棧,駐足觀賞的人已經不少,引起騷動什麼的就不必了。

        「快起來,君子有通財之義,這事就這樣揭過去,往後別再叫我恩公什麼的,聽著彆扭。」

        喬梓聽話的起身,躲到她哥哥身後去了。

        「在下姓喬,單名童,敢問恩公貴姓名為何?」喬童自報家門,他穿著簡樸,言談卻斯文有禮,和鄉下漢子的直爽粗糙不同。

        「我姓於,名露白。」

        「於恩公。」

       「說好不叫我那兩字的,那……」就此別過。這四個字還在她舌尖滴溜,哪裡知道……

       「恭敬不如從命,我年長就喊你一聲於兄弟了?」

        這是稱兄道弟起來了,好吧,她對這人印象還不惡。

        「喬兄。」她抱拳。

        「感謝於兄弟的仗義紓困,只待我的腿傷一好,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把銀錢給還了。」

        「人生在世誰沒個緊急的時候?錢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改天也許就需要喬兄的幫忙了。」誰沒有個時運不濟的時候?

        她也不是哪種誰都願意幫的人,行有餘力,既然出手,就不會去記掛人家還不還錢這種小事了。

       「於兄弟的大恩大德,我喬童銘感在心,永遠不忘!」喬童又是羞愧,又是感動,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若非行動不便早下跪了。

       「好說、好說。」

       「原諒愚兄交淺言深,我聽說於兄弟居無定所,客居旅店,客棧雖好,可龍蛇混雜,出入分子複雜,老是住客棧也不是個辦法,不如……不如移居到愚兄家裡可好?」

        把一個陌生人往家裡迎,這喬童是太傻還是太天真?

       人心是黑是紅可不是臉上就能看得出來的,面上慈善,卻是一肚子壞水、爛稻草的人可多著。

       「這就不必了,過兩天我就要離開荷澤縣了。」

        不過是幫襯一些銀子,若是還住到人家家裡去,被人說成挾恩討回報,豈不是自找沒趣,還失了本意。

        再說這地兒她逗留得夠久了。

        會一待這麼久,厭倦四處漂泊的心是有的,人就是這樣,東飄西蕩後又開始懷念起安定的滋味。

        還是她的心連那些風土景致風光都安慰不了了?

        呵,人吶,就是這麼矛盾!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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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4 21:42: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上喬家作客

        「於兄弟要離開這裡?不知要往哪去?」喬童關心詢問。

        「我是個沒有定性的人,一個地方總待不久,會在荷澤縣住那麼久,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了,至於下一站,就隨遇而安。」她自我調侃。

        「如果真有要事,愚兄也不好阻攔,如果是因為愚兄方才那些話才使於兄弟心生離去之意,是我魯莽衝動孟浪了。」說到這裡,話裡居然帶著幾分蕭索失望。

        「喬兄多慮,我只是覺得你我素不相識,去府上太過打擾了,多謝喬兄一番好意,我心領就是了。」

        喬童緩下心緒,笑得有幾分羞澀,眉角微飛,「說素不相識……也不見得……」

        他是見過於露白的,荷澤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出沒的地方也就那幾處,喬童每日要上工、下工的路上總能看見她。

        沒有人會不對她多投注幾眼,甚至引發好奇心的,於露白那出眾奪目的容貌和尋常人身上不會有的氣質,一開始是不經意,後來卻留上心,每天經過便會不由自主的多瞧上一兩眼,偶爾不見蹤跡,還會心生奇異的失落感。

        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每日無所事事在街上遊蕩,莫名的好感卻止也止不住,這回又接受了她的援助,親近之心就更加濃烈了。

        「原來你我還真是有緣。」於露白聽他吞吞吐吐說完後輕笑。

        這一笑,她波瀾不驚的美眸宛如畫龍點睛般黑亮如漆,冷淡的五官明亮起來,令人沉溺驚豔,不知所以了。

        兄妹倆看得有些別不開眼,直到喬梓用手肘杵了她哥哥一下,喬童這才幡然醒過來,回神的同時忽然就不知要把眼光擺在哪了。

        哥哥這呆樣!哪裡是鹿鳴書院出身的秀才,簡直就是個傻子!

        一直躲在喬童後面的喬梓忍不住腹誹自家老哥,接著探出小臉幫自家老哥一把。「於哥哥,既然有緣,您就不要跟我兄妹客氣,家裡人少,就算多個人真不礙事的,阿爹說了,能見著恩公給您叩頭,他會感激不盡的。」她見於露白雖然表情冷漠,但不端派頭架子,也沒有那些紈褲公子們的習氣。

        於露白見他們兄妹神情真切,盛情難卻。

        也罷!就兩天,也算了了這對兄妹一樁心事,兩天後她拍拍屁股真心要走,他們想攔也攔不住。

        再說還有個喬梓這小姑娘在,沒什麼男女大防的問題。

       「喬兄豪爽,我再推辭就難看,那就叨擾了,只是不介意我帶隻小毛狗一起吧?」她要悶聲不吭消失兩天,那隻笨狗去哪刨食,不會像還未遇到她之前餓得吃土和草吧?

       「自然、自然。」喬童沒料到她還養了隻小狗。

        於露白到了巷子口,用口哨聲叫來一隻渾身髒兮兮的小狗,「我有要去的地方,你要跟我一道嗎?」

        吃貨轉著黑葡萄般的眼珠子,用小身子直蹭著她的腳,好像在說有吃的東西哪我都去,讓於露白笑嗔牠是愛吃鬼,只是啐罵歸啐罵,還是一把抱起了吃貨,然後捏著自己鼻子說:「你這味兒!看起來得先給你洗個澡才行。」

        吃貨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她的臉,好像又在說有得吃,隨便妳怎麼蹂躪我都行!

        於露白被吃貨逗得心裡軟成一片,噙著笑向喬家兄妹說道:「這小傢伙的伙食費,我會負責。」

        早被於露白對著小狗全無防範的無垢笑靨給怔愣住的喬童,頓時哭笑不得,他是這麼小氣的人嗎?跟一隻狗計較吃了多少東西?

        如果,於兄弟能對他也像對小狗這麼笑,該有多好?

        於露白帶著吃貨回到客棧隨意把行李一收,下樓結了帳,又讓小二把在馬廄裡的雪羽驄帶過來。

        喬氏兄妹見到漂亮的雪羽驄連話都不會說了,於露白也不問喬童能不能騎馬,安排著人扶他坐上馬背,也把吃貨安置在雪羽驄背負的行囊裡,吃貨本來想抗議,露出牙的嘴卻讓於露白塞進一大根肉骨頭,便歇下心思,在達達的馬蹄聲裡叉著腳,安心的啃起肉骨頭。

        喬氏兄妹住的地方叫西巷村,距離荷澤縣一個時辰路程。

        喬家的屋子……嗯,就是那種她不會形容、以泥塊壘的房子。

        所謂的門面只是一塊滿佈被風雨侵襲得斑駁痕跡的木板,半頹的圍牆上頭爬滿蔓生雜草,「嘎吱」一聲,喬梓推門而入。

        庭中寂寥,青石鋪的路早就不見,有幾間側屋倒塌了,看起來搖搖欲墜,磚瓦外露,雜草叢生,無人打理,但隱約還能見到蒙塵的梁柱上殘留雕刻彩繪著昔日繁華時的福祿壽喜和各種寓意吉祥的圖案。

        昔日興旺過的宅子,如今沒落了,明明白白的破落戶。

        於露白絲毫沒有看不起喬家的意思,不過每到一處細心觀察,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性,畢竟她和旁人不同,一旦出錯,牽連的可都是數以百計、千計的生命,即便如今解甲歸田了,因著多年的習慣,仍是不免多看了幾眼。

        喬梓卻看在眼底,見於露白雖然還是一臉淡漠,但忍不住解釋,好像不希望她看輕自己家。「屋子外表看起來不太牢固,可是還有幾間房可以住人的。」

       「我覺得挺好的。」貧窮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不知上進和自怨自艾的人。

        這世間也不是人人都能住上大瓦房,出入坐馬車,三餐吃山珍海味的。

        雪羽驄被於露白隨意拴在歪脖子樹上,吃貨也放牠去認識新環境,於露白跟著喬氏兄妹進了屋子。

        屋裡空蕩蕩的基本上沒幾樣家具,地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鍋碗,一看就知道是接雨水用的,說家徒四壁也不為過。

        「是誰來了?」蒼老年邁的嗓聲,伴隨著幾聲咳嗽和清痰的聲音,一個面黃肌瘦、形如槁木的老者顫顫巍巍地扶著裡屋門框探出了頭來。

       「阿爹,是我和阿兄回來了。」

        喬梓馬上過去扶起父親,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她因為喬老爹的重量,小肩膀立時沉下去,臉蛋漲得通紅。

        「這位是?」

        喬梓將喬老爹安置在一張藤椅裡,偷偷吁了口氣卻不敢讓父親看見。「就是幫了阿哥的那位於公子,我們家的恩公。」

        「原來是恩公,小犬終於把恩公請來了。」喬老爹聞言,撐著扶手就想站起來,怎奈身不由己,雙腳無力,一起身就軟身癱倒。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喬童第一個衝上前想把父親扶起來,可他自己都需要人家攙扶了,哪還有力氣幫人,腿傷加劇不說,喬老爹也想扶住兒子,這下手忙腳亂,眼看父子倆就要摔成一團。

        幸好於露白閃電出手,喬梓也在慌亂中扶住喬童,這才穩住間不容髮的瞬間。

        所有的人都捏了把冷汗。

       「喬老爺,您要好生保重。」於露白確定喬老爹坐穩了才鬆開自己的手,揚眼對上喬氏兄妹感激涕零的眼神。

        她完全不放心上,舉手之勞,是人都會這麼做。

        「老朽這破爛身子出來丟人了,讓於姑……公子見笑了,請海涵。」老人的手像松樹皮,眼睛看似混濁卻帶著令人看不透的犀利。

       「喬老爺,不必客氣,是晚輩冒昧來打擾了。」這老人好毒的眼睛,這是一下就看穿她的身分了嗎?

       「小老兒家貧,對於公子的義舉無以回報,公子若不嫌棄我這地兒空曠破舊,儘管住下不要緊,就當自己家裡隨意。」

       「這就打擾了。」這喬老爹和目不識丁的鄉下人有別,他言談進退有據,只是人病了怎麼不請大夫來看呢?

        一想到喬家的情況,手頭肯定是不寬裕,加上喬童這一傷,許是雪上加霜了。

        喬老爹一陣劇咳後,疲憊之色盡現,告罪後讓喬梓扶著回屋裡歇息去了。

       「我爹自從事業一蹶不振,資財又被信任的友人捲光後,心情憂鬱,脾氣越發變得古怪,於兄弟莫怪。」喬童真心誠意的替父親致歉。

        往年四月都是父親最意氣風發的時節,這些年卻是只要近了這日子脾氣就更加不好,病情更加嚴重,花了許多銀子請大夫來,每個說詞都差不離,就是愁思憂結,心病還需心藥醫,藥物只能稍微紓解,沒辦法根治。

        年復一年,就變成沉痾難起了。

        「人生遭變,總是需要時間調適的,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什麼都會變好的。」心事這種事情除了自身想開以外,別無他法。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說來她也糾結著自己的情事不能自已,又有什麼資格干涉別人的心事?

       「我爹的心結……一言難盡。」喬童瞥了眼喬老爹的屋子,長長嘆了口氣。

       都怪他太不經心了,一心撲在科舉讀書上面,只想為家族增光,兩耳不聞窗外事,父親也從不向他們說道花田事,生意上更是絕少提及,他更不知道那幾年父親在花賽中遭人構陷慘敗,花田遭蟲害,要不就是種不出可以參賽的牡丹花。

        父親到處奔走無果,還耗費許多錢財銀兩,這些年因為憂思和挫折,有天夜裡居然一把火把花田燒了。

        身為子女的他才知曉了事情多嚴重,他完全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幾十畝的牡丹花田可是父親的性命,他居然狠得下心一把火給燒了個乾淨,可見灰心喪志到了什麼地步。

        妹妹養在深閨,只知風花雪月琴棋書畫,他除了讀書,身無一技之長,以前覺得自家錢財來得容易,但是父親一倒下,還欠下許多負債,他到處奔走無門,才恍然大悟沒有誰家的銀子是大風吹來的。

        錢是好東西,世人都說銅臭不堪,可世人又有多少人能不看重金錢,靠傲骨和自尊活下去?

        他可以不吃不喝的活下去,但他有父親要奉養,妹妹要照顧。

        這些說來說去都是家事,能向誰說去?難得於露白這一問,他就像開了閘的洩洪口,將喬家這些年來的冷熱說了個遍。

        儘管於露白只是聆聽,連句勸慰的話也沒有,喬童卻覺得能吐盡胸中壘塊,心頭鬆快不少。

*             *             *

        四菜一湯,蔬菜是野菜曬乾後做成的菜乾和泡菜,沒半點油星,一盤水煮肉是唯一葷腥。

        喬梓盛了一碗飯菜送進喬老爹的屋子,回來後他們三人圍桌而坐。

        於露白不是嫌棄菜色不好,而是喬梓煮的東西實在……實在……難以入口,於露白覺得就算自己矇著眼睛,肯定煮得比她好吃。

        喬童倒是吃得一臉麻木。

        於露白不動聲色,「喬姑娘,在下可否借一下貴府廚灶?」

        雖然不知道她要借廚房有何用意,喬梓還是很爽快的點頭。「於大哥儘管用去。」

       「失禮了。」

        於露白掀袍起身走進喬家廚房,見木頭的几案上晾著幾根蔥、蒜和薑,她握刀把幾樣切細碎,用小碗裝了,再舀一匙醃醬、一匙醬油,加上腐乳,全數拌在一起,端了出來。

        喬家兄妹見那一碟調味料,「這是?」

        「肉菜只要沾點這個佐料,會比較適口。」於露白以身示範夾了一筷子的波稜菜沾醬就口,接著扒飯,一氣呵成。

        那佐料雖然簡單卻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喬家兄妹也學著沾了調味再往嘴裡放,蒜辣醋酸肉美,令人胃口大開。

        「想不到於兄弟對吃也有研究。」喬童說道。

        「我一向不講究吃。」而所謂的不講究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食物得能入口,要是讓人吃都吃不下去,就得另闢蹊徑了。

        也就是說,表面上她什麼都能下嚥,但實際上,她異常挑嘴,戰場上吃大鍋飯是為了維生,可遠離沙場,要能讓她發自內心的讚一聲好吃的廚子,至今還未遇見。

        為了自己的五臟廟,她只好自己動手,當然,這還是要有前提—— 她有想下廚的慾望。

       「我知道我的廚藝實在不怎麼樣。」喬梓紅著臉,倒是很坦率的承認,以前家境富裕時,父親連廚房都不讓她進的,然家裡如今別說請個廚娘照料家人的三餐,連吃飯都有問題了,家中只有她一個女子,她不下廚,難道要為生計忙活得焦頭爛額的哥哥煮給她吃?

        於露白也沒意思要指點她,她只是過客,沒必要融入太深,廚藝這項本事日積月累,再難吃也吃不死人的—— 先決條件是她不用吃這人做的菜。

        喬梓見於露白專心扒著碗裡的飯粒,細心的給兄長夾了肉。

        於露白看這對兄妹的互動,你替我夾塊肉,我替你添碗湯,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說起來她自家幾個兄長對她也不差,大哥只要下衙總會給她帶點同僚送的新奇小物事,二哥除了經常送的筆墨紙硯,徽墨、歙硯、湖筆,多得可以開書肆了,不過偶爾也會換成時新的衣料,小哥送的東西就更廣泛了,大自西洋掛鐘,小至帶鍊的懷錶、洋傘,林林總總,多不勝數。

        不過,聽說懷錶不是男人隨身攜帶的物事嗎?於露行啊於露行,你到底把你妹妹當作什麼了?

        她在阿柴虜身負重傷時,聞風趕到營地,安排她回家的也是那些哥哥們。

        這麼多哥哥裡要說她比較喜歡誰?手指長短都是手指,哪還挑揀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但是性情與她投契些的,除了二房的朗哥哥,就是小哥於露行了。

        鄉下人沒什麼食不言、寢不語那一套,閒談中於露白才知道喬梓除了負責一家三口的家務,還接了城中許員外家的活計,幫忙洗一些衣服,掙點辛苦錢幫忙家計。

        於露白瞄了一眼,那十指粗糙得可以,哪裡還有喬童口中大家閨秀的纖細秀雅,那個躲在深閨,因為世俗對女子的要求而凡事退讓,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只知風花雪月,只知順從的少女,因為家變歷練成了不折的垂柳。

        要於露白來說,堅韌說什麼也比柔弱好,她不是鼓勵女子要百折不摧,太過剛硬易傷,但是柔弱隨便人家搓揉也不對,水可深可淺可濁可清、能屈能伸能容忍才是中庸之道。

        只是要做到這種地步,天下間又有幾人?

        用過飯,喬梓收拾好桌面,對著於露白說:「於大哥晚上就跟我大哥睡吧。」

        於露白頓時一僵,「我睡相難看,喬兄又帶傷,要是因為我的睡相不佳使他傷勢有什麼差池,反倒是我的罪過,若是可以,隨便給我一間房,只要幾張長板凳湊合著也行。」

        這麼大的宅子,就算再破爛也有間能住人的屋子吧?

        她很後悔輕率的答應來喬家住。

        喬童的臨時起意,她的輕率答應,就變成了現在騎虎難下的局面。

        「西廂還有間客房,只是太久不曾住人有霉味,要請於大哥多包涵,我現下就去把它整理出來。」喬梓看於露白一臉不願意的樣子,繼而想到有許多人家的男子都是自己一間房的,於大哥肯定是不習慣和人一起睡。

        「有勞姑娘了。」

        她決定明早起來就離開,她不喜歡給人添麻煩,如今麻煩已經造成,只能盡快結束。

        看著洗刷乾淨的舊被褥和蓆子,經過極力打掃依舊帶著霉味的房間,於露白忍住感官的不適,早早睡下了。

        她的體質堅強,不管戰地壕溝還是家裡的架子床她都睡得好,忍過最初的不舒服後總算在極度的疲倦下睡到天亮。

        只是沒想到,天亮之後房間看起來越發慘不忍睹,這是間屋齡很老的房子,處處是裸露的土塊和麥稈子混合糯米汁填補的痕跡,龜裂到處可見,最長的一條幾乎縱貫整個牆面,要是遇到連日驟雨,這間房肯定很容易完蛋。

        她連呼吸都放輕的起了身,就聽見喬梓的喊聲——

       「於大哥,我把洗臉水、巾子和皂角放在門外。」

       「謝謝喬姑娘。」

        喬梓放下木盆子,腳步匆匆地走了。

        於露白就著木盆子裡清澈的水洗了臉,殘留的瞌睡蟲一掃而盡,擦拭的同時卻隱約聽見不斷的爭執和虛軟無力的解釋聲響傳進耳朵。

        這是怎麼回事?一大清早的誰上門呢?而且聲音一回比一回高,還真是「有禮貌」!

        「牛叔,你這是強人所難,多通融兩天吧,我哥可是在工地受的傷,於公於私又沒有做錯什麼,您說讓今天就上工,換作受傷的人是你,你能嗎?」是喬梓在據理力爭,小臉因為氣憤漲得通紅。

        「是我讓秀才老爺受的傷嗎?工匠所裡那麼多人誰不受傷,就他嬌嫩,文曲星下凡吶,他自己不小心怪誰?妳這丫頭片子站著說話不腰疼,牛爺我下面要是每個人都這樣怠工,我怎麼帶人?」說話帶刺的男人十分矮小,甚至不到喬童的肩膀高,皮膚黧黑,一臉猥瑣,講話的時候歪著嘴斜睨著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憊懶流氣的無賴樣子。

        「牛大,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從小就我看到大的,不敢奢望你能替童哥兒在管事面前幫襯幾句好話,你的本事就是幫著旁人來欺負自己的族兄?咳咳咳咳……」

        喬老爹顫巍巍的站著,像風中飄搖的蠟燭,老邁的聲音強撐著一口氣指著牛大破口大罵,說到後來人氣得直發抖不說,因著氣血上湧,心緒激動,以致勉強壓在喉管的咳嗽更加壓抑不住,簡直就快把心肺都咳了出來。

        喬梓只能拚命的幫父親拍著背順氣,怕他氣出個萬一。

        「族兄?你們姓喬我姓牛,喬家出了個秀才,十里八鄉的誰不知道,連縣老爺都要高看一眼,我這低下的人可不敢高攀。好吧,」牛大覷著喬老爺瞪得快要凸出來的眼睛,忽然輕笑,笑聲輕浮下流,捧高踩低的意味分明。「看你們如今的可憐樣,也別說我不通人情,有辦法,你家隨便出個人頭,有人能上工,我能向上交代,就成!」

        「牛大,你是欺我喬家無人?!」喬老爹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一下子又被牛大氣得不輕。

        喬家就三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是壯丁的喬童還是傷兵,他這是強人所難。

        牛大也不應,就這樣斜眼睨著喬老爹,一副「我就是這個意思」的態度。

        「放屁!」喬老爹怒吼了聲。

        「我放屁也是香的,喬老爺,以前整個荷澤縣都當你是個人物,如今你家業敗得一塌糊塗,東山再起嘛是想都別想了,此一時,彼一時,你還端什麼大老爺的架子?我牛大好心給你送來這一吊錢,你愛要不要!」

        「我兒子在工匠所幹了三個月的活計,那可是個艱困活兒,當初說好一個月有三兩半的工錢,怎麼可能只有一吊錢?」

        「牛副管,我算過,也記著工時,我這些個月沒有曠過工、沒請過假,甚至沒日沒夜的幹活,怎麼可能只有這些錢?」喬童忍得辛苦,要不是家裡等著他的工錢買米麵下鍋,他早一柺杖把這忘恩負義的混球給打出去了。

        牛大是誰?

        當年牛家母子來到西巷村,住的是破廟,有一頓沒一頓的過日子,這裡的街坊看著他們母子淒苦,有米糧的誰就多給一升,有鍋碗瓢盆的給鍋碗瓢盆、幾把青菜,他父親更常說孤兒寡母可憐,不時的接濟,年節更是不忘送些雞鴨魚肉、紅包給母子倆,牛大可以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哪裡知道如今得意了,不念舊情就算,還落井下石,把落魄了的他們踩在腳底,父親常感嘆對路人好還可能得聲謝字,同是街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唉,還不如養條狗算了,你窮你富牠還是會跟著你。

        只是這樣的人,誰給他的底氣?

        說起來遊手好閒的牛大是走了狗屎運,靠著張油嘴滑舌,吹捧諂媚地在廣備攻城作坊的弓弩院底下的工匠所,謀著了一份小管事的職位,轄下管著幾個人,喬童就是他下面的幾個人之一,因為身分看似高了那麼一截,也就人五人六、氣焰高張得不可一世了。

        喬童氣得臉色發青,拳頭幾乎要暴出青筋。

        「牛副管,我的工錢不可能只有一吊錢。」他得忍,就算忍得要吐血也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家裡快要斷炊了,什麼叫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什麼叫窮途末路,他如今還真嚐到了。

        「喬大秀才這是笑我牛大目不識丁,把該給的錢算錯了?是啊,我是沒喬秀才這麼厲害,隨便考個秀才回來家裡放著發霉,哼,可不就也這樣而已,不論以前多風光,如今你們還不是得靠我提拔才有一口飯吃?這一吊錢可還是大爺我看在喬老爺子曾經給過我家米糧救急的份上,從我指縫中漏出來的,不想要?過了這村可沒那個店。」麻繩串的銅錢在他的手上跳上跳下,所謂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但他說起話來可是全無顧忌。

        喬家人勃然色變,辛苦勞動所得居然被說成是施捨,只要是有點血性的人誰聽了能不發怒?

        於露白實在看不下去,這家人也未免太過懦弱鄉願了,人家都來你的頭上拉屎,自己明明氣得都快吐血了,還忍?

        「我說這就是喬兄你的不對了,怎麼可以拿著秀才的頭銜欺負人,一吊錢,蚊子肉少也是肉啊。」

        於露白施施然的走出來,令喬家人詫異的是她沒站在喬家這邊,竟看似替牛大說話。

        喬家父子皆露出不解的神色,喬梓想說點什麼,卻被於露白的眼色制止了。

        「喲,終於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了,不過,你是誰?是喬家什麼人?」牛大瞧著突然冒出來的於露白,心裡提防著。

        「我不是喬家的什麼人,我只是借宿的外人,這會兒正要離開,聽兩位在這裡說道,不如我來做個中間人。這樣吧喬兄,你方才說你都記著工時,不如把證據拿出來借我看看,也好讓這位牛兄弟知道你有沒有騙人,是不是想詐東家的銀子?」

        喬童本來想你不站在我這邊就算了,居然還說我想誆東家的銀錢?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見於露白神情篤定,一派從容自若,冷靜下來的他心想雖然和於露白認識不久,不過他相信於兄弟絕對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去拿,我知道哥哥的冊子放在哪裡。」知曉喬童行動不便,喬梓自告奮勇。

        不一會兒她出來,手裡拿著本簡單線裝的黃冊子,見喬童頷首,她遞給了於露白。

        「嗯嗯,牛爺,這可就是你做人不地道了,這冊子明明白白寫著喬大哥上工的時數,我算算,你該給十五兩銀子又一吊錢的。」於露白一目十行看過去,這牛大還真是訛錢的貨。

        牛大一聽,大聲喊冤,「胡扯,是十兩半銀子!」

        幾道目光刷刷的投到他身上,牛大這時才知道自己說溜了嘴。

        直比墨魚還黑的心腸!

        軍器監的活都是艱苦活兒,破皮受傷是家常便飯,一個不小心,斷手指缺胳膊的,少腿缺掌的事不時發生,辛苦的勞作對應的是高酬豐償,不然像這種不死也去了半條命的工作誰要去幹?

        她二伯父是火器營翼長,加上她帶兵,對兵器製造使用比旁人還有更多涉獵和研究,這樣的辛苦錢從牛大手頭過去,居然就剩下一吊錢,連肉都買不了幾斤。

       「啊,原來是十兩半銀子……瞧瞧我這算術真是糟糕啊!」她笑得清淺,沒半點不好意思,比較像小狐狸得逞了。

        牛大自知失言又惱又怒,「我就算昧下一點錢又如何,難道你不用孝敬我一些嗎?」他嚷嚷道。

        他可管著工匠所的事兒,除非這活兒喬童不想幹了,他的生死可是捏在他手裡,隨便給他派個比豬膽還要苦的活就夠他受的,秀才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得在他的手底下討生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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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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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4 21:42: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現成的墊腳石

  「也好,不如大家就一塊到管事面前說道說道,究竟該孝敬您多少才是個數,我們也不多話,只要上頭給句話。」這種人既然連別人的辛苦錢都要貪,若是扯到上司面前,看他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方才喬童叫他牛副管,副管副管,可不是該還有個正管事嗎?

  牛大一聽要把事情鬧到大管事面前,立刻氣虛了。「這種小事哪需要鬧到大管事那兒去,他忙得很,是我把喬秀才的工錢看錯成旁人的,我給你補上就是了。」

  十兩半銀子可不少,現銀沒有,牛大掏出一張銀票,輕飄飄的扔出來。

  於露白雙指一剪,銀票到手,想輕賤人?沒門!

  「還有半兩銀子呢?」

  牛大的眼神幾乎想在於露白身上瞪出兩個窟窿來。

  「牛大爺,你瞪我也沒用,半兩銀子能置辦不少東西了。」於露白存心嘔他。

  牛大這才從髒兮兮的荷包裡掂量出一塊銀子,丟給了於露白。

  於露白掂了掂,嗯,還行,差不離。

  牛大甕聲甕氣的朝喬童撂下話,「秀才老爺,明早你最好來把缺的工時補上,不然大家都難看!」

  於露白揮揮手裡的銀票,「牛爺,門在哪您自己知道,不送。」

  牛大的綠豆眼狠瞪剜了她一眼,臉色臭黑地走了。

  於露白冷笑,回頭看見喬家兄妹崇拜又感激的眼神。「喏,你的。」把銀票和一小塊銀塊遞給了喬童。

  「於兄弟……」能從牛大那吸血水蛭的手裡原封不動的拿到工錢,喬童幾乎沒想過,喜出望外之餘,對於露白的機智更是佩服不已,內心深處隱隱的似乎有著什麼東西在蠢動。

  喬梓的美眸裡更是堆滿對於露白的崇拜和欽慕。

  「那些肉麻兮兮的話不用說,辛苦賺的錢可以便宜任何人,就是不能便宜了那種小人。」

  「多虧了於兄弟你,要不然我這些辛苦錢怕是只有打水漂的份了。」他感嘆又慚愧,望向於露白時,雙眸夾雜著些許複雜。

  於露白皺著眉頭,帶著微微的不解。「喬兄,你在那裡是不是混得不怎麼樣?」

  喬童有些窘迫。「是。」他承認。「我不太機靈。」那些阿諛諂媚都不會。

  他臉龐清秀,體格偏痩,個子還算高,無論怎麼看都是活脫脫一個呆書生,這種清秀的書生京城裡隨便抓就一大把。

  把這種不通氣又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扔進粗人堆裡,難怪連搶食都吃力,還被人昧了工錢。

  「我還有一事不明白。」她的唇扯出一抹風輕雲淡的笑。

  「於兄弟是覺得為兄有功名在身,為何有辱斯文的去做這種粗活嗎?」喬童把銀票交給妹妹,和於露白一同落了坐,面帶苦澀的說道。

  「工作無貴賤之分,只是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一點就通,不笨嘛。

  他是個秀才,明明路可以更寬廣,就算無意仕途,收幾個學生,束修的收入應該也足以養家活口,育人子弟也能發揮所學,若是有心再往上爬,授課之餘亦能自我進修。所以她不懂,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卻捨棄挑了辛苦的路子?

  「說起來都怪我……」喬老爹自責的瞅了兒子一眼,眼裡都是歉疚。「是我拖垮了這個家,拖垮了他們兄妹倆,要不是為了給我看病、還債,童哥兒不會去借印子錢……」

  說到底是為了錢。

  可印子錢這種高利貸是什麼?一還三,利滾利,一年借,十年還,幾輩子,還不完。

  喬童腦袋給驢踢了不打緊,還給自己掘了個無底深淵的大墳墓!

  替他擦屁股?她又不是聖女,也不是喬家的誰,再說既然有膽子去借高利貸,就必須有承擔後果的心理準備。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明天,我替哥哥去上工吧!」喬梓挺著還未發育完全的小胸脯,一臉赴死表情。

  喬童極力反對,說什麼也要自己上工,再加上喬老爹搶著去,三人把感人大戲唱得很足。

  於露白按著一抽一抽的太陽穴,告訴自己最睿智的法子就是把這父子三人的爭執當作耳邊風,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她是外人,幾千幾萬里都搭不到一起的外人。

  但是,壞就壞在這個但是……這屋裡,好像、彷彿、大概她就是那唯二的「男人」,還是身體健康,能吃能睡、能跳能跑,沒病沒痛的那個。

  而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畢竟吃了人家一頓飯,早晚也得還。

  就說救人不如救條狗。

  救狗可以轉頭相忘江湖中,救人一命,麻煩接踵而至,帶來更多的麻煩。

  她咬牙切齒的長嘆,心想既然已經幫了一回就幫到底吧,洗頭洗一半的事情最討厭了,那也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好吧,她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只是想找一件事來做,轉移自己傷春悲秋的注意力,並不是什麼該死的同情心泛濫,吃飽了撐著替人家做白工。

  回到暫居的屋子裡,她抱著頭無聲唾棄自己,閒閒無事吟風詠月不是很好?幹麼把自己搞得騎虎難下?

  唉,誰叫她於露白的致命傷就嘴硬心軟。

  她握著拳頭,對著牆怒吼,「於露白,你這個大白痴!」

  至於有沒有驚到旁人,如果連這個她都要擔心,她不如早跳汨羅江和屈原作伴得了!

  直娘賊的!

*             *             *

  專門製作攻城武器的廣備攻城作坊,其下設有大木作、鋸匠作、小木作、皮作、大爐作、小爐作、麻作、石作、磚作、泥作、井作、桶作、猛火油作、釘鉸作……等作坊,每個作坊看似不相干,但分工細緻,單單就於露白所在的弓弩院工匠就有好幾百人,作坊每年要造弓弩劍鎧甲數萬件,經過各作、院兵器抽查過關後,才能送交武庫收存。

  在裡面的幹活漢子有幾個於露白見過,但也僅只於見過。

  可那些人對於露白的印象可深了,畢竟她那出色的相貌,令人一見難忘,何況她還大方的拿出銀餅子,砸得那吳大夫暈頭轉向的給童哥兒看傷,那天她走得匆忙,諸人沒機會和她搭上話,今天居然在工匠所裡見到,一個個皆熱情的湊過來和她打招呼。

  於露白一直以為她這長相不容易融入人群,以前的經驗不是被說成高傲難相處,要不就是眼高於頂,這苦頭她從小到大沒少吃過。

  但是如今,拍她肩膀的、豎起大拇指的,加上曾老漢替她說話,說她是頂替喬童工時的,這一嚷開,本來對她就態度友好的幾人簡直像滾沸的水,不住口的贊她義薄雲天,為人高義,紛紛表示她這朋友他們交定了,她要是遇到什麼困難開口就是。

  於露白咧著嘴,對這些人的熱情也不躲了,更不喊痛,心裡有些暈暈的。

  這些個靠勞力養家糊口的粗人,雖然性子顯得有些粗糙,但是相較朝堂那些針尖對麥芒、心機用盡的文官,或是閒閒沒事吃飽撐著,在後宅起風掀浪的女人,他們坦率不見心機,反而珍貴許多。

  她也知道人與人之間若是沒有利益上的衝突,自然能和平相處,一旦有了利益上的牽扯就難說了,這些人如今與她親近,自然是因為沒有利害關係,以後,誰知道?

  中山狼的故事她可是知道的。

  但是想那麼多做什麼,至少今日這些人對她是再友善不過了。

  於露白抱拳團團道謝,氣氛融洽。

  「你們倒好,都閒著了是不是?還聊上了,作坊什麼時候變成喝茶聊天的去處?你你你你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誰偷懶老子的鞭子就抽誰!」

  大搖大擺出現的牛大睨著綠豆眼,囂張的把手中的短鞭到處揮打,閃躲慢的人都受到波及,但是眾人敢怒不敢言。

  他的用意那麼明白,這是做給於露白看的,在這塊地兒,他才是大王!

  只是覷著於露白臉上那些許懾人的冷意,鞭子硬是不敢往她的身上抽去,所以那些向來忍氣吞聲的就成了現成的出氣筒了。

  不過,明著不敢往於露白身上揮鞭子,暗地他可早已經準備好等著整治於露白了——他把看似不怎麼「粗壯」的於露白派去了最辛苦的鍊冶爐。

  鍊冶爐是什麼東西?

  這種一天十二時辰火爐都要維持高溫,就不說活計有多吃力辛苦了,就連身材魁梧,身強體壯的粗漢在爐房內只要待超過兩個時辰便要出來替換,否則很容易因為汗出如水,脫水疲勞致死。

  明知牛大就是個跳樑小丑,還是很記仇的那種,於露白再傻也知道自己這是主動送上門,羊入虎口。

  再說,無論西瓜皮是什麼,她的瓤裡頭可是貨真價實的姑娘,她可不想和那些裸身幹活的漢子一塊做事。

  「你瞧我拳頭也沒牛爺您大,讓我進爐房?瞧我這身板,就算打下手我也幹不了。」她也不和牛大打哈哈,一等曾老漢他們幾人帶著擔心的眼神離開後,她開門見山的告訴牛大這粗活她不想幹,也幹不了。

  她沒打算要來替這苦活兒,也不任人糟蹋。

  與人硬碰硬她從來沒懼怕過,亦不怕得罪人,但俗話說得好,寧願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而且還是在你知道那人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的前提下,還要往前撞槍頭去嗎?

  當然不。

  「幹不了你也得幹,否則把錢給我吐出來,要不然就乖乖的把工時還上。」牛大惡狠狠的道,彷彿下一口就要把她生吞了。

  他的表情再猙獰,於露白也沒當回事。

  「還你工時,是樁小事,不過要是我有法子讓牛爺你在大人面前露臉,甚至得臉,還有大筆獎賞,你……」她把聲音拉長,「要還是不要?」

  牛大呆滯了下。「哼,你能有什麼讓我露臉的法子?別蒙我,別忘記喬家那小子能不能繼續在工匠所裡討口飯吃,可都捏在我手裡!」

  他還在吠。

  「呵呵,我好害怕喔。」於露白拍著胸口,雍容冷艷的臉上哪有半點叫害怕的模樣。

  跟鼠目寸光的人講話就是累,因為拐彎抹角他聽不懂,開門見山他也要懷疑一下,不過,她還是得拿出耐心來,畢竟這年頭上下階級分野很清楚,無論她想要做什麼,若無人引見……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費更多力氣。

  牛大這欺軟怕硬的小人是現成的墊腳石,雖然踩了還怕髒了自己的腳,不過也只能將就了。

  「你知道怕是最好!」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還不知被酸了一把。

  「很怕、很怕。」幾不可見的冷笑從於露白唇邊劃過。

  這是明明白白的敷衍,牛大氣得肝都痛了。

  於露白才不管他會不會氣得五臓六腑都出毛病,從腰際抽出一張用捲筒裝著的圖紙。

  「我有圖紙要呈獻給大人。」

  為了這玩意,昨晚還花了她大半夜的功夫。

  「圖紙,什麼圖紙?拿來我瞧瞧!」牛大瞇起了小眼睛。

  於露白很大方的遞給他。「千萬小心拿好,別撕壞了,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和功勞。」

  銀子和功勞?

  牛大有些懷疑這傢伙是不是他肚子裡的蟲,為什麼他想什麼她都知道,他想毀了手中的紙片,什麼銀子功勞……他娘的,這是什麼玩意?

  牛大再糊塗混帳,好歹也在工匠所裡混了好幾年,這廣備攻城作坊到底是幹什麼的,這概念他還是有的。

  他是不認得紙裡頭蚯蚓般的字,可圖他看得懂,那個很像拋石機的東西還有長長的是火銃嗎?該死!這玩意兒要是拿到大人面前,他想往上再升一等職位絕對沒有問題!

  他冷汗直流又按捺不住欣喜,他要是昧下這玩意,所有的功勞都歸他,那他豈不發大財,要出名了?

  看著牛大掩飾不住的貪婪,於露白冷冷的潑他一桶水,「你不識字,確定把這圖紙拿到大人面前有辦法自圓其說?」

  「你這是想搶功?」所有的竊喜和發財升職的念頭都一掃而空。

  「我要是想搶牛爺的功勞,就不必把圖紙獻給您了。」必要時,她也能把言不由衷的話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只是說,這圖紙是她畫的,想法是她的,他到底憑著哪一點覺得自己搶了他的功勞?

  牛大眼珠轉了轉,心裡打起算盤來。

  的確,要是上司細細問起這圖紙裡面的內容,他一肚子草包,別說解釋,丟人現眼是肯定的,要是問罪下來,他討不了好,還會吃不了兜著走,看起來不拖個墊背的不行,再說,她紅口白牙的,可說了功勞是要分他的。

  「得了好處,你我三七分。」

  「我七你三。」

  「當然不是,是我七你三。」

  吃人不吐骨頭,真貪心。「要不這麼著,獎賞和升遷你選一樣,要是兩樣你都拿了,我這圖是畫心酸的?誰都不容易是嗎?」

  「哼,說得好聽!」牛大嘴裡不饒人,但是心裡清楚得很,圖紙他可以硬搶,但是……

  他姥姥爺的,這獨食他一個人真的吞吃不下去!

  這小子剛還說什麼?

  誰都不容易是嗎?

  他奶奶的,他為什麼有種被打動的感覺?

  於是那張圖紙很快呈到了宋邊的桌案上。

  宋邊年紀四十開外,有張典型文人的容長臉,留著八字鬍,多年官場歷練了見人未語先笑的功力,識得他的人都說他是個笑面虎,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他原是京城人氏,這些年自覺年紀大了,動了返鄉的心思,絞盡腦汁的打點送禮,也不知是否打點不夠力,就是缺那麼臨門一腳,無論如何使力蹦跳,他在荷澤縣這廣備攻城作坊一待就六年,不說績效考評如何,就是挪不了窩。

  他心裡那個急啊,他的同年大部分都有了好前程,要不是朝廷大員,要不也是地方一方要員,他自覺才學能力都不輸人,但是輪來輪去就是輪不到他,難道他只能讓妻小跟著他老死他鄉?

  他不時的感嘆時運不濟,憂鬱寡歡,人都快要得病了。

  小吏把圖紙送進來的時候,宋邊正有客人,胥吏也沒敢打擾,因為收了牛大的好處,他對著師爺一陣猛招手,兩人本來就有著親戚上的交情,師爺不耐煩的上前,交頭接耳後,方才輕怠的臉色忽地轉為慎重,很快接過他手裡的東西,不動聲色的送上宋邊的案桌。  

        「這是做什麼?沒看我有客人在,做事鬼鬼祟祟的,我宋邊做事一向堂正,沒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究竟是什麼事?」官做得久了,官僚氣息改不了,張嘴就是這話。

  這話猛聽沒有什麼,可其中指桑罵槐的意思可就深了。

  這是借著師爺敲打來訪的客人,表示我可是日理萬機的人,和你談天說地是給足了你面子,對我的要求,你是知道的吧,那就好好的允了吧!

  「大人,是急件。」五旬年紀的師爺躬身說道。

  「既然大人有公務,在下就告辭了。」客人的聲音如靜水深流,深水無聲,毫無溫度,但是笑容溫和,舉止優雅,如謙謙君子,帶著濃濃的書卷味。

  不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好欺,哪裡知道他是披著羊皮的狼。

  「鳳大掌櫃的千萬不要和我客氣,小事一樁,不打緊。」

  「事情看似頗為緊急,大人公務要緊。」既然已經走了過場,趁機走人的好。

  鳳訣逗留在這個小縣城,消息也不知怎麼傳出去的,這位宋大人頻頻讓人投帖,他以兩榜進士出身當墊腳石,卻沒有出仕,做為生意人,能不和官府打好關係嗎?

  因此他才會在這裡跟他扯皮。

  都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生意人再有錢,總不如做官來得體面,在他以為,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他陸上的生意從西北洛陽的關卡稅賦,要是沒有做官的幫著打招呼,就能把人剝層皮下來,如此一來,還說做什麼生意?所以與官府打交道就成了必要之惡。

  至於這些做官的能從他身上撈到什麼?

  據他所知,這宋邊後面有一大家子要養活,不多方張羅銀錢,又怎麼和上峰交際應酬?怎麼救濟同僚朋友?又怎麼給自己掙下產業名聲?

  這些都是用銀子堆起來的。

  這宋邊了不起是個從四品的官,真要說,還沒資格同他論交情,如今喝了茶,敘了情誼,給了面子,可以了。

  「那請鳳大掌櫃稍等一下。」這師爺跟他擠什麼眉、弄什麼眼,有什麼天大的事比招待鳳大掌櫃的還要緊嗎?

  他又叫下人重新送上瓜果點心,這才讓師爺稟告原委。

  鳳訣不再說話,唇角帶著一絲微笑,端著青花瓷茶盞,人像是在這,又不在這裡。

  宋邊看著呈上的圖紙,表情從敷衍輕鬆到眉頭緊鎖,皺紋都能夾得住蚊子了,「人呢?這圖紙是誰畫的?這是好東西,趕快把人叫進來!我有話要問。」

  師爺忙不迭的去喚人了。

  原來已經準備告辭要走的鳳訣把唇間的客套話吞回肚子,他的目光銳利起來,低頭把嘴邊的茶喝盡,掩飾眼中的驚駭。

  一直在他身邊伺候的蒙寰看自家九爺又坐了回去,不是已經不耐煩了?表情都那麼明白了,怎麼又坐回去?

  莫非是因為進來的這兩人?

  沒錯,進來的正是在外面候著的於露白和牛大。

  「小的牛大見過大人!」

  牛大行禮如儀,於露白卻是虛應了一把,宋邊還專注在圖紙上,沒有注意到於露白的敷衍,倒是突然有了好心情的鳳訣讓蒙寰重新給他倒上熱茶。

  她的小動作,他也瞧見了,咳了聲,強把笑意和驚駭咽下去,好心情的打量起於露白今天的裝扮。

  把青絲綰在頭頂梳了個髻,插著支鳳凰桃木簪子,穿了件男子的青色粗布窄袖短衫,雖作男子打扮,他卻一眼就能辨出雌雄。

  至於她髮上那簪子,他記得是她十二歲生辰時,沈如墨自己雕刻的生辰禮,那不成熟的刻工,都多久的東西了,她還戴著……

  「這火炮的圖紙是誰畫的?」

  宋邊第一眼就把牛大給否定掉了,他雖然不滿自己這官位,但是手下人誰認真、誰含糊,他還是心裡有數。

  這牛大不過就是個爛泥糊不上牆的貨色,在工匠所裡待的時間也不短了,從來沒看他提出過什麼想法來,這些年朝廷獎勵研製者的發明,皇帝對火器製造非常重視,每次進獻,都要讓文武百官前去觀看試驗,試驗成功,便給研製者重賞。

  「是草民。」於露白抱拳。

  鳳訣的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翹,草民嗎?

  論官職,如今的她可是一品武職,開國以來史無前例的女將軍,宋邊這個從四品的官按制見了面還得給她行大禮的。

  「你叫什麼名字?」宋邊問道。

  「草民於露白,這拋石機和火炮的改良技術是出自我兄長喬童的研發。」

  牛大瞪大綠豆眼,這怎麼和方才說好的出入那麼大?研發者成了喬童,這玩的是哪一齣?

  於露白丟給他少安勿躁的眼神。「只是我兄長因公受傷,不便出門,只好讓我把圖紙送來給大人,希望能彌補工時的不足。」

  「喬秀才是你兄長?」這年輕人臉上有股凜然之威,令人不得不信。

  宋邊是知道喬童的,尋常人家要供養一個讀書人實在太困難,這科舉大多還是有錢人家的遊戲,寒窗苦讀,一個地方要出個秀才,也不是簡單的事,這些年荷澤縣也就出了兩個秀才,喬童便是其中之一。

  他也聽師爺提過喬家家道中落,和喬童來工匠所幹活的苦衷,基於同是讀書人,比起旁人,他對喬童是多了些關注的。

  「喬童是我義兄。」

  「既然如此,你就過來把圖紙上的設計給大人說個清楚。」師爺說話了。

  於露白的說明很簡潔。這幾年在前線打仗,見到拋石機這類射遠兵器,靠的還是人力投石,攻城時根本緩不濟急,她之前便曾思考過改良的法子,利用絞盤升起重物,靠重物下墜之勢便能把槓桿另一頭的炮彈射出。

  說穿了不值五文錢,但是這樣的做法還真是首開先河。

  至於火炮,火藥的基本成分是硫磺、硝石和炭等三種易燃藥品,一般的火藥都呈膏狀,爆破力量不大。

  而硫磺和水銀是煉丹家最常合煉的物事,合煉後成為丹砂,硝石也是煉丹時常見的東西,這些都不稀奇,於露白改變的是硝石和炭的配量,火藥便從膏狀變成固態,有爆炸的威力,同時使用了引信和鐵罐,利用衝力把殺傷力提到最高。

  宋邊馬上命令作坊的工匠動起來,照於露白的配方調製火藥。

  這裡是什麼地方?製造武器的廣備攻城作坊啊,所有配件都準備得齊齊全全,只費了半天功夫,作坊的實驗大院子裡就聚滿觀看成果的工匠和大小工頭,自然鳳訣也很榮幸的受到邀請,列居一席。

  至於成果——

  聲震天地,所擊無不摧陷,入地七尺,牆毀屋倒。

  滾滾硝煙塵土撲面而來,宛如在生死血腥中打滾過來,宋邊的官袍倶是塵煙,他怔愣半晌後,仰天長笑,將這消息以八百里加急上報兵部。

  接下來,就沒她於露白的事了。

  她閒閒的晃出工匠所,沿著雙龍橋經過堤岸,穿梭窄巷,還好心情的蹲在河邊看婦女們浣衣,給挑擔子的水果販子買了櫻桃,捧著荷葉包著的紅灧灧櫻桃去了集市。

  蒙寰一看那油膩膩,水漬橫流,賣魚肉、海鮮和雞鴨禽鳥的巷弄,便遲疑了,哪裡知道一路跟著於露白出來的鳳訣想也沒想的跟著進了集市。

  哎喲,我的爺啊,這裡哪是您能來的地方?蒙寰想阻止卻來不及,又想主子都去了,他一個手下人,還有什麼地方去不得的?

  捏著鼻子,他把於露白罵了八百遍!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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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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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4 21:43: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  上輩子他叫沈如墨

  於露白看了看手裡拎著的活鯉,早市才有好河鮮,都拖到這人家要收攤的時間才來,要什麼沒什麼,偏偏她今天就是想吃斫鱠,繞了一圈,總算在一個用活水養魚的魚販子手上買到這條活鯉,賣不去的原因也可能就是價錢太貴了。

  可她饞了,就是想吃好東西。

  她想到喬家什麼都缺的廚房,摸著鼻子又買了一些的調味佐料,拎著繫魚的草繩和油紙包的調味料,這才聽見肚子的鳴叫聲。

  早午飯沒吃,這會兒都未時末了,乾癟的肚子是該叫了。

  早飯沒吃,是因為不住喬梓姑娘的廚藝,中午嘛,那位宋大人只顧著歡喜,也沒想到要買個饃饃犒賞一下下面人的肚皮。

  所以說,自個兒的肚皮還是得自己顧著。

  她買了豬頭肉,白切薄片,放在乾荷葉上,微微撒點鹽,夾在燒餅裡,好吃的程度勝過京城義芳齋的醬肘子。

  她邊走邊吃,完全不在意形象。

  距離小半個街口的蒙寰卻是嫌棄得很。「見著是個識文認字的,能在宋大人面前侃侃而談的人,怎麼這會兒又成了下等人,邊走邊吃,能看嗎?」

  「平常是個悶葫蘆,今天話卻特別多,你再囉唆,回客棧去蹲著,別害我的耳根不清靜。」鳳訣一心繫在前頭的人兒身上,聽著蒙寰的碎碎念,垂了眼皮。

  蒙寰灰溜溜的清清嗓子,「屬下不就隨口說說。」

  「你還是繼續做你的悶葫蘆好。」

  大受打擊啊,蒙寰欲言又止,忽然靈光一現,莫非那不男不女的人便是九爺下令要搜查卻找不到的「女人」?

  九爺自從重傷瀕死又奇跡生還後,性子越發讓人摸不著,即便他從小便伺候著九爺長大的,他也不敢太有恃無恐,想起那些被打發去莊子和販賣的下人,一個不好,他怕是要跟他們作伴去,他還是繼續當他的悶葫蘆好了。

  鳳訣滿心滿眼都是於露白。

  應該說他沒有見過這麼悠然自在,這麼有市井味兒的於露白,他甚至不知道她對這些採買瑣事有興趣,看她和販子討價還價的樣子,他不覺得粗俗,反而覺得她活潑生動極了。

  以前他認識的於家妹妹是巾幗英豪,在沙場上領兵帶軍,一呼百諾,馳騁千里,寒光照鐵衣,殺伐不讓鬚眉,私底下豪爽勇敢,練武、騎馬、射箭、舞刀,使棒,她都能與他比試個旗鼓相當。

  沈於兩家有通家之好,她從小就是他身邊的小尾巴。

  說也奇怪,她有許多哥哥,她卻最愛黏著他,兩人一起做過許多事情,就只差沒睡在同一張床上,兩家父母見他們感情好得不象像話,便把他倆湊在了一塊,定了親。

  上輩子,他看見的都是她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些女兒家的瑣碎,他從來無緣見過。

  沒錯,上輩子。

  上輩子他叫沈如墨。

  就是已經戰死山戎的沈如墨。

  這鳳訣便是他重生後,新的軀殼。

  他沒想過自己能夠重生,然而,借了人家的殼兒,要背負的責任也不少。

  這世間,沒什麼輕省的事,他擁有了一家子不問經濟、臭脾氣的少爺小姐親人,上輩子從不用為銀子和庶務煩懂的人,這輩子卻為了那些強加在上的親戚們成了四民之末。

  庸庸碌碌之餘,他從來沒想過還能見到她。

  恍如隔世的自己,如何能莽莽撞撞的跑到她面前告訴她,自己是沈如墨?

  她不會信,就連他自己也還說服不了自己,但是一年多的時間,足以讓人徹底平靜下來,認清現實。

  就算他再死一回,也回不去沈如墨的歲月。

  有的人看著很近,其實很遠,這會兒的於露白,他沈如墨的未婚妻,便是。

  原來不是他的錯眼,她真的在荷澤縣這小城裡。

  她和他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他這樣忍不住的靠近,是對還是錯?

  有些事,藏在心底,等時間長了,回頭去看,也就變成了故事,就算兩人曾經有過婚約,那個沈如墨已經身死,她會替未婚夫死守一輩子不嫁嗎?

  不,就算她願意,國公府也不會允許她這麼做,皇帝也不會允的。

  她還是二八佳人,有得是資格追尋自己的幸福。

  他應該要止步的,斯人已渺。

  但是他渴望了那麼久的心……他就縱容自己這一回,畢竟她和他,再無任何牽扯的可能。

  但是飛蛾,向來抗拒不了吸引它的致命火光,撲火之後,還能回頭嗎?

  於露白慢悠悠的走在不平整的街道上,她有些後悔沒把雪羽驄騎出來,要不然這會兒也有個代步工具,不用兩手提著東西還得從城裡走回西巷村。

  她不是沒走過路,長途行軍,把腳底走破幾層皮,沒吃少喝的事她都經歷過,何況這一點點路程。她心裡嘀咕的是,騎著一匹大馬去上工,好像也太不像話了。

  不過事情能順利推動,也算了結一件事。

  她的自我調適能力很強,安步當車也不壞,走路就走路吧,大不了沒看見人的時候,腳下加把勁,使出輕功,轉眼就能到喬家。

  四月底的天氣舒適暖和,家家戶戶總有攀出牆頭的綠枝樹條兒,淺綠濃綠裡還夾著不知名的花,空氣中瀰漫著花草清香,一片生氣盎然。

  像是呼應她心裡的小算盤,忽然聽到轆轆車輪輾過土地的聲音,一輛車身以金漆陰雕圓狀,欲破空衝天鳳鳥為家徽的平頭黑漆馬車,雖是到處可見的平頭黑漆馬車,但是內行人一看就知道做工用料都非比尋常。

  車子輕巧的從她身邊經過,她也不甚在意,直到車夫喊聲「吁」,然後停在不遠處。

  馬車的細竹簾被掀起,探出一張從容俊雅的臉來。「於公子。」

  這是在喊她啊。

  這段時日,於露白已經很習慣人家喊她公子,她也不會錯亂,從小為著出門方便,男裝和女裝的角色互換之間,早就熟爛於胸,但是以前和她在一起的都是熟人,不管青梅竹馬還是底下兵士都知道她的身分。

  這回離家後,她自忖女子身分掩飾得很是妥當,此刻也能立馬反應過來,不露痕跡,說起來,會不會她真把自己當成男人了?

  欸,這問題還真不好說了。

  只是她在京城的祖母和母親應該會很不樂意……

  「想不到是你……鳳公子。」她抱拳作揖。

  這人,今兒個她在宋邊那裡見過,他坐在那,啜著茶喝,氣勢把身邊一大幫子的人生生壓低一頭,完全不像印象中圓融卑躬、見人三分笑的生意人。

  鳳訣踩著車轅下車來了。

  不就打個招呼嗎?用得著這麼慎重其事嗎?生意人不都忙得很,您有事就忙去吧!

  偏偏他就是下車了,還安閒自若的站在她眼前。

  於露白不得不讚歎,這短短時間裡他換了一套衣服,卍字紋的墨色沙金線夔龍杭綢直裰,玄青色細布繡祥雲福頭鞋,髻上是綠翡翠簪子,腰上是嬰兒拳頭大的羊脂白玉透雕牌,這男人沒有半點暴發戶的嘴臉,身上也不見半點金飾,可上上下下,連帶細節都是低調中藏著華麗的富貴。

  她想起宋邊桌案上一顆艾葉綠,那可是堪稱壽山石中最上品的石頭,色青翠通透,質溫潤如脂,用來送禮,好大的手筆,好個財大氣粗。

  這身衣物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見他山峙淵淳、衣帶隨風的站在自己面前,身材看著修長卻不瘦弱,骨胳勻稱,有股子玉樹臨風的出塵味道,於露白不由把他瞧了個仔細。

  在工匠所那裡,她一心放在宋邊身上,也就隨便瞅了這男人兩眼,宋邊也一心撲在圖紙上,對這位鳳公子也沒有多加著墨,這會兒兩人遇見,是巧合偶遇還是?

  她年紀不大,但是這幾年來南征北討,加上她是什麼出身,從小在祖父母身邊聽了不少陳年舊事,母親也常對她說起宅門後院的你來我往,因此她現在隻身在外,並不會天真的不多留一個心眼。

  近距離的看著,發現這位鳳公子五官生得好,眼眶大而長,眼角開闊,有著極漂亮的弧度,眼瞳不算純黑,但亮得驚人,看人時,彷彿全天下的光彩都在他的眼底,鼻管挺直,皮膚白潔,十指乾乾淨淨又圓潤,中指帶著繭,是雙拿筆的手。

  說也奇怪,明明是陌生的面孔,他身上卻帶著股她熟稔的感覺,彷彿、彷彿是跟她很親近的熟人那般……

  鼻息之間,她居然覺得心跳加速,還一發不可收拾,太怪異了!

  從車轅下來的蒙寰挪著斗笠,撇了撇嘴,他們家九爺啊,那些個名門淑女、大戶千金要敢這樣大刺刺的瞪著他看,早就甩臉子走人了,哪還像現在一臉大方,好像你愛怎麼瞧就怎麼瞧,又或者你想瞧得更加仔細,爺我也可以配合那般。

  見鬼了!

  還有,一般女子要是被九爺那麼一端凝早羞紅臉,低下頭,巴不得地下有個洞,可以直接鑽進去了,可這很明顯就是女扮男裝的雌兒卻一絲臉紅的樣子也沒有。

  莫非是他看岔了眼?

  不可能的,他是什麼人,男女要是分不清楚,跟人家走跳什麼江湖?早不知死了八百遍了。

  最詭異的是他們家爺,他蒙寰從十歲就跟著爺到處跑,九爺臉上那不同於平時應酬的笑容,明媚燦爛,還帶著幾分憧憬甜蜜,就像孩子得到了夢想已久的飴糖。

  蒙寰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九爺的行徑他看不懂,嗚,難道他老了、糊塗了嗎?

  對視的兩人完全沒把心裡碎念超多的蒙寰放在眼裡。

  「於公子可是要回西巷村,我剛好順路載你一程。」

  哎喲我的九爺,這哪裡順路啊?他們可是要往京裡去,爺說謊不打草稿,也不會臉紅一下,莫非,九爺這是春心動了?要不然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對一個全無干係的人獻殷勤?

  他咬了一下舌尖,自己胡思亂想個什麼,妄自揣測主子,要是讓爺知道了,有得他苦頭吃,他還是盡責的當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木頭人好了。

  「鳳公子這是要往哪去?」抑下心裡像春芽萌生的感覺,她把自己的不正常歸咎於……

  算算,她的小日子好像快來了。

  女子小日子來的時候,身子多少總會有點不適,她體質好,只要歇個兩天就沒事,只不過月事前的悶脹還是有點討厭就是了。

  不過,她哪裡需要他送了?

  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住西巷村也算不上什麼秘密,在加上如今拿出圖紙,名聲傳開,工匠所裡的人還有誰不知道她借住喬家。

  這位爺當時也在場,聽了一耳朵也是有可能的。

  看這主僕,連帶車夫三人,主子腳步略沉,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倒是戴笠的手下,個頭不小,應該有功夫。

  這位爺是生意人,生意人到處奔波,身邊沒有不帶著保鏢護衛,保護人身安全的,否則若有個萬一,賺的銀子豈不都打了水漂?

  只帶了一個,算少了。

  「那就有勞了,麻煩府上車把式加把勁稍微趕一下路。」她也不跟鳳訣客氣,人家好意她也不好拂了,有車不搭白不搭。

  「於公子有急事?」

  「我想吃斫鱠,晚了,怕魚不新鮮。」她提了提手裡用荷葉包著的大鯉魚,表示沒有騙人,至於會不會被人當作吃貨?管他呢,她都餓兩頓了。

  對於她指使自己的手下人一事,鳳訣全無芥蒂,只是身為「木頭人」的蒙寰嗆了一下,差點破功。

  「你這是怎麼了?」鳳訣問道。

  「給風嗆的。」

  「你的身子骨很差。」於露白搶白。

  蒙寰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見笑了,於公子腳步輕盈,敏捷如風,看起來是個練家子?」鳳訣心裡有些什麼在成形,但是也只是個念頭,要付諸實行,能嗎?

  一腳撩下去,可是沒有回頭路的。

  那又如何?今日若是錯過,今生便著實的錯過了,她的人生和他再也沒有半點關係。

  他能承受嗎?好不容易再見面之後……

  「是有兩把力氣。」於露白邊說著邊踩上車轅,身姿輕盈的上了馬車。

  這會不會太過喧賓奪主了?蒙寰看於露白越看越不順眼。

  鳳訣瞥了他一眼,蒙寰立馬灰溜溜的閃到一邊去了。

  一待鳳訣上了車,他同手同腳的也上了車轅。嗚,主子這是見色忘友。

  不過對男人來說,這不是很正常?這個不男不女的雌兒的確漂亮,一張雪白鵝蛋臉,五官艷麗逼人,目光明亮如火,宛如盛夏奔放的月季花,恣意張揚,動人心魄,別說主子會一時迷惑,他多看上兩眼,心裡也很是迷亂。

  馬車往前動了,一腦子槳糊的蒙寰還聽得見主子那清涼如水的聲音——

  「我也喜歡斫鱠……」

  騙人,主子不吃魚的,紅燒、水煮的都不吃,有一點腥味就不肯碰,九爺,把妞兒不帶這樣的。

  過了小石橋,喬家已然在望,老遠就看見喬童焦灼的等在門口,不住張望,在他身邊老神在在窩著啃木枝的是那隻三色狗吃貨。

  馬車在荷澤縣不是什麼稀罕物,可是在西巷村出現就不尋常了。

  自來東方為貴,西方為賤,喬家很是富裕的那些年也考慮過要搬到縣城,但是祖祖輩輩在這裡落地生根,祠堂也在這,喬老爹又在這裡發家,考慮再三,便將周邊的地買下來,擴建宅子,很是風光了一把。

  哪裡知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喬家說倒就倒了,喬老爹的兄弟各奔東西,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喬老爹個性又倔,也不向外求援,沒幾年就成了今日的捉襟見肘,地賣的賣,房子也是,如今剩下僅有的屋子棲身,身上還背著龐大的債務。

  喬童看見馬車從路的那邊過來,竟奔著自己家門而來,吃貨動作比他快,已經搖頭擺尾的衝上前去,因為它個頭還小,就算拉長了身子也只能蹭到車輪,可仍是對著車裡的人汪汪叫,一個勁的撒嬌賣萌。

  它這是遠遠就聞到於露白的氣味了,好個靈敏的傢伙!

  於露白一下車,它就一馬當先的擠開所有人去討摸摸和抱抱了。

  「好吃貨,你知道我給你買好吃的回來了,喏——」於露白也顧不了其他,一看見朝她飛奔過來的愛犬,蹲下身子,把它抱進懷裡,又從油紙包裡掏出一根串著厚厚肉片的水煮大骨。

  一條口水就從吃貨的口裡淌了下來。

  「哈哈,就知道你喜歡,給你。」

  吃貨「啊嗚」一聲咬著那根大骨,一溜煙從於露白懷裡下來,屁股顛啊顛的,半途骨頭掉了,它又傻呵呵的重新叼起來,去了喬家的臨時馬房。

  看那路線,是要帶去和雪羽驄一起分享呢,這兩個什麼時候成了哥倆好了?

  喬童看著這一幕,大感意外,「於兄弟,怎麼是你?」

  「喬大哥,你在門口等誰呢?」

  「沒事,就出來看看。」

  他哪裡好意思說自己專程出來等於露白的,這得多招人議論,可他又實在不放心於露白在工匠所會不會被牛大和一些老人欺負,越想越多,心越焦急,在家中怎麼也坐不住。

  鳳訣翩然的下了車。

  「這位是?」喬童問向於露白,眼前的男人那通身氣度,看得出來是個走南闖北,胸有錦繡的人。

  「喬兄,這位是鳳訣鳳公子,鳳公子,這位是喬童喬大哥。」她簡單扼要的介紹。

  兩個男人點頭致意,客氣寒暄了幾句。

  「多謝鳳公子,您要有事就去忙吧,改日若在京裡相遇,再請鳳公子喝茶。」於露白完全沒有要請鳳訣進去的意思。開玩笑,這又不是她的家,也不是主人,她可不好擅專。

  兩人這一路上閒聊,於露白也大抵知道鳳訣做的生意十分多樣,那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這麼忙的人時間可寶貴得很,還願意費功夫送她一程,也算有心了。

  「我正好口渴了,可否討杯茶水喝?」方才在路上他不著痕跡的打探了幾句,知道了於露白會在喬家暫住的因由。

  他知道她向來大而化之,向來沒把男女大防這些俗禮規範放在心上,但,無論如何,一個單身女子住在別人家裡,閨譽上就不好聽了。

  他得想法子把她弄出喬家。

  他不明白的是,在京裡頭她可是風雲人物,敕造的將軍府據說府邸巍峨,她不待,跑得遠遠地,那如今替她看著將軍府的人又是誰?

  他重生這段時間,一直為了站穩腳步與鳳府那家子忙得焦頭爛額,到底她身邊發生了什麼事?

  他心思急轉,面上卻不露絲毫。

  喬童趕緊把人請進了屋裡。

  鳳訣揮手讓蒙寰將禮物送上。「來得匆忙,小小見面禮,不成敬意。」

  蒙寰呈上的是四色禮,兩盒點心,兩罐茶葉,兩份水果,兩份筆墨紙硯,對初見面的人家來說,這不可謂不重了。

  喬童辭不敢受,雖然還不知道此人來路,不過既然於兄弟都敢搭著他的車回來,來者就是客。

  鳳訣指揮蒙寰把東西搬進去。

  於露白卻是冷眼看著鳳訣的舉動。敢情好,這禮品早就備下,是存著心思要上喬家來的,又或者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不過是從別處挪撥過來的見面禮——真要是這樣,就是自己想太多了。

  院子裡喬梓正忙著把好幾個竿子上的衣物收下來,這可是替許員外家槳洗的衣物,得趕緊收好,明天一早送回去,再領臟髒衣服回來。

  她按著於大哥教她的法子,讓鐵匠做了個熨斗,這東西不難做,不到中午就好了,她取回來後,燒熨斗時裡面放上炭塊,果然將衣物熨得平整又漂亮。

  下午去送衣服時就獲得了許府管事嬤嬤的讚賞,說她很是用心,等她回稟了上頭,下回也許會考慮把少爺和小姐們的衣服讓她漿洗。

  如果得到這活計,洗衣的工錢每件都將提高到三文錢。

  她樂得連回家的步伐都輕盈許多。

  見到哥哥帶著人上門,喬梓把手上曬得軟香的衣服收進房裡,趕緊繫上圍兜,又出來燒水煮茶。

  於露白把手裡拎著的東西拿進廚房,聽見喬梓的輕呼——

  「好大的魚。」她已經不知有多久沒吃過魚肉了。

  「晚上我們吃魚,等外面客人走了,我就進來弄。」

  她一點都沒有要把魚分給旁人吃的意思。

  喬梓也大方的笑,應好。「我先去鱗,把魚肚掏乾淨收拾了等你回來。」

  她對愛進廚房的於露白不覺奇怪,酒樓客棧裡的大廚、小吃攤上不都是男子在掌杓,何況於大哥的心思比她巧多了,弄出來的東西一定好吃。

  想到這裡,她不由舔舔嘴唇,想到晚上有魚吃了,很是高興。

  「好,那就有勞姑娘了。」

  「別這麼說,我也知道自己煮的飯菜上不了檯面。」喬梓絞著手,帶著少女獨有的羞澀。

  於露白乾笑,這她就不好說什麼了。

  喬梓也開不了口要於露白教她廚藝,她一個女兒家的菜還煮得不如一個男子,這話要傳出去,能聽嗎?不說她的終身大事要泡湯,自尊心也不允許。

  唉,在自尊心和胃口裡掙扎,真是為難人!

  於露白走出廚房,回到堂屋,發現鳳訣和喬童兩個男人居然聊得起勁,話題天南地北,連君子六藝都聊上了,看起來很投契。唉,看了眼外頭寸寸短了的日頭,這鳳訣是要在這裡留飯的意思嗎?

  果然,就聽喬童說道:「聽君一席話,小弟真是長了見識,天色已晚,晚上在這裡吃飯吧,我叫妹妹多做幾個菜,只是菜色簡陋,要請鳳兄見諒。」

  家裡有十兩半銀子的進帳,他底氣足,除了可以還上一些債務,一早於露白出了門,他就吩咐要去許員外家的妹妹順便買些肉米回來,於兄弟是他的貴人,人家幫忙這許多,還替他拿回了工錢,能力微薄時沒辦法,如今手頭鬆泛些,請於兄弟吃頓好的,再應該不過了。

  從言談裡,喬童得知鳳訣做的是票號和出海貿易的生意,這海上生意可不是誰都能做的,海上風險大,賠賺都得看老天爺的意思,資本若是不夠雄厚,對海域航線不夠了解,就算手頭上有人脈能手,也輕易不敢嘗試的。

  自己局促在這一方世界裡,為了家裡的事焦頭爛額,遑論去想天下如何遼闊寬廣,他有心仕途,想替最底層的百姓發聲做事,但做官除了需要會讀書,還要會做人。

  讀書,他曾自詡可以,但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他只懂皮毛,至於做人,方才談到圓融暢達,別說眼前這商賈,他連於兄弟都比不上。

  喬童驚訝他涉獵的事這般廣闊,進一步詢問才知道鳳訣居然是科考案首,雖然功名在身,後來卻做起買賣,不過幾年功夫就掙下了萬貫家財。

  這下可把喬童驚得羞愧不已。

  人家可是堂堂案首,他還只是個區區秀才,自己要學的東西那麼多,如果對自己不嚴格,又如何能把家人安頓好、如何能實現在仕途上的目標?

  他今天不努力,不用說明天被人踩在腳底,牛大的嘴臉還不足引以為戒嗎?他來鬧的時候,自己完全不頂用,要不是於兄弟機智,他辛苦掙來的工錢就要便宜了別人。

  人只有不斷的強大,才能不被欺負,不會被人看低!

  於露白默默又轉回廚房,灌了兩杯涼水,她哪裡知道龍困淺灘的喬童因為鳳訣的無心點撥而心緒劇變,有了更加想出人頭地的鬥志。

  就算知道她也無所謂,她餓壞了,填飽肚子再說。

  至於圖紙一事,等那從喝茶進階到吃飯的不速之客走後,再說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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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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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4 21:43: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受雇做鏢師

  灶台上除了已經剖洗乾淨的大鯉魚,還有半隻兔肉,一塊豆腐,幾把青菜。

  人多嘛,又有兔肉,省事起見,就吃撥霞供吧。

  什麼叫撥霞供?

  也就是把兔肉片成薄片,盛放盤中,鍋內添開水,爐膛內放已燃的炭火,將熱湯中的肉片反覆撥動涮熟後,蘸著酒醬椒料便可食用,因肉片色澤宛如雲霞,名稱由此而來。

  於露白把魚骨丟進鍋底,指揮上完茶又回來的喬梓摘菜,洗肉,調佐料,炸芋頭,忙得不亦樂乎。

  撥霞供本來就是個熱鬧的吃法,各夾各的,愛吃什麼涮什麼,吃完肉還有時蔬、蒜苗、河鮮……要於露白說,就是個大雜燴。

  料理完兔肉後她把下鍋的事交代給喬梓,自然她也沒忘記自己念念不忘的斫鱠。

  撥霞供和斫鱠,不搭嗎?

  不會啊,反正都是要入口的食物,看人怎麼吃就是了。

  喬梓看於露白刀落如飛,對她的刀工咋舌,那魚片拿起來都呈半透明,如同蟬翼,她不禁吶吶的問道:「於大哥,你不會是哪家酒樓的大廚吧?」

  「大廚?不是,不過砍人頭我很在行。」

  喬梓不知該怎麼回應,這笑話好難笑。

  但於露白可不是哄她,戰場上,為了求勝,她的確殺人如麻……有什麼辦法呢,她不殺敵人,那些人就會反過來要她和兵士們的命,要是城破,百姓可就會任人魚肉。

  食物上桌,大鍋放在中央,四周擺上數小碟,裡頭是酒醬醋蒜泥辣椒粉等佐料,另有一大碟片得薄薄的兔肉片、青菜,有葷有素,肉料鮮美、刀工精細,蔬菜青翠。

  聞到菜香的喬老爹早已出來,喬家許久沒這麼熱鬧了,看見貴客,心裡高興,面上的精神就多了幾分。

  圍鍋共食,舉箸大啖,自烹自食,熱烈融洽,即便四月底有些熱了,熱氣騰騰中,也是暢快淋漓。

  撥霞供奪人眼目,一大盤子的斫鱠也不遑多讓,定睛一看,魚肉極薄極細嫩,碟邊堆著嫩綠的碎蔥,還有芥末、蒜泥、橙絲等,夾起魚片沾著芥末往嘴裡一嚐,又滑又涼,吃過撥霞供再吃這個,鮮中帶甜,非常解膩。

  斫繪一掃而空,撥霞供也吃得只剩一點湯底,每個人都有點吃撐了。

  「今天真是豐盛!」喬梓不由嘆道。

  於露白不是很滿意,意猶未盡的道:「都說窮習文,富習武,我是練武的人,要有好身體就得吃得好,要是能尋點蕁菜,用來燉個羹,那就更好了。」

  這話引得所有人都笑了,蕁菜只產在西湖,且有季節限制,因此都當玩笑話帶過去。

  此時,鳳訣已不得不走了,他對於露白和喬家人來說,不過是有著一面之雅的陌生人,看準了人性本善,厚著臉皮吃了人家一頓飯,見好就收,他也沒藉口繼續賴下去。

  於露白和喬童送他到門口。

  「多謝喬公子,請留步,我還有幾句話想同於兄弟說,於兄弟,可否借兩步說話?」

  喬童很有眼色的進門去了。

  「不知於兄弟在荷澤縣會盤桓多久?」鳳訣開門見山,模樣仍是端方如玉,這一問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等工匠所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要離去,也許回京,也許去別處。」她說得模稜兩可,這個男人身上有股叫人無不可言的魅力,但是她也留了心眼,行走江湖哪能對誰都言無不盡的。

  「唔。」

  「我是個不愛動腦筋的人,接下來要做什麼,還沒想那麼遠。」

  這一年來,她獨自行走在外,療情傷,舔舐傷口,自在是自在了,想哭就哭,想任性就任性,誰也管不著,可是沉浸在失去如墨哥哥的傷痛裡,她真的能快活嗎?

  沒有,只要一思及便心如刀割,割久了,發現情傷最痛的永遠不是最初,而是在日後獨自咀嚼,回味過來的苦澀,日復一日的行屍走肉,每一次的呼吸都痛得不能自已,可也因為這般的獨自煎熬,讓她殘酷的發現也明白……她的如墨哥哥是永遠在她生命裡謝幕了。

  現實很難接受,但是不接受又能如何?

  她不能永遠這麼渾渾噩噩,她是該醒了,她還有家人,還有關心她的朋友,還有一直縱容她的哥哥們。

  是的,一年來,家人表面對她不聞不問,但是她何嘗不知道她一個女子,要不是有家族的袒護縱容,又哪裡能隨意到處行走,想去哪就去哪,要知道路引就是個大問題,要不是有人往上打了招呼,她哪能一點阻礙都沒有的流浪?

  好吧,儘管她有虎符在身,要路引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是每到一處便是關卡,誰耐煩!

  她想家了,這是一樁,再一樁,在喬家,她嘗到有事做的充實感。

  她倘若一直傷春悲秋下去,她的如墨哥哥在天上知道也會不高興的。

  她得活下去,活得精彩充實,活得不辜負自己和所有對她有期待的家人,等以後年歲大了到了閻王爺那,也能笑著對如墨哥哥說:「我來了!」想必他也會很歡喜。

  「你我一見如故,在下也不和於兄弟客氣。」鳳訣沉吟了下,如墨的眼眸光芒閃動。

  「我這趟出來得匆忙,護院只帶了蒙寰一人,他功夫雖然談不上頂天,也是了得,只是獨木難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看於兄弟身姿輕盈,你腰上那把軟劍也非凡品,應該武藝高超,我沒看走眼吧?」

  面對狡猾耍奸的商人時他也不曾這般費心,他想盡理由,為的就是想安全的將她送回京城。

  「鳳公子府上哪裡?」

  「我是京城人氏,但是這一年多都在廣東和揚州。」

  「那麼是返家了?」

  「也算是。」

  什麼叫也算是?

  「你想雇我做鏢師?」管吃管住,還有銀子拿,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

  「是,沿路食宿都算我的,至於保這趟鏢的價錢也隨你定,換個方式說,我們結伴一起上路,在下求個平安,於兄弟求個順路,如何?」

  其實他身邊除了蒙寰,駕車的阿德也不是省油的燈,要是兩人都不濟事,他還有不少暗衛跟隨,眼下面不改色的用心機,就是盼她點頭。

  於露白頓時心下意動,她揚眉道:「給我半天時間,我把這邊的事安排一下,你幾時出發?」

  這是答應了嗎?

  「明日辰時初。」他笑意彎彎,笑得整個人都清淡溫潤了起來。

  「得,就這麼說定,銀子你就隨便給吧,你一個做大生意的人,想來也不屑坑我這麼點錢。」

  以前她對商界的事並不了解,但是到處溜達,廣東十三行的九爺名號,倒是經常聽人提及,據說因為得到官府的幫助,地位優越,他名下的廣利行和潤泰票號雖然重心在京城,但各地都有分號。

  這樣做大事業的人,要連點小錢都計較的話,格局也不會大到哪裡去。

  也罷,回家就回家吧,她想娘,想爹,想祖父祖母,想那一干哥哥們了……

  她還想起了一件事,皇帝賞賜的府邸她一天都沒住過,那麼大一間宅子,賣又賣不得,還要讓家人們填銀子養宅子,養宅子事小,她這一年不曾上朝面聖,呃,皇上應該不會輕饒她,她是得把皮繃緊一點了。

  「我住在潤泰票號分號。」

  「我辰時初以前過去找你就是。」她朱唇微翹似笑,膚若凝脂,艷麗不可方物。

  鳳訣只覺得自己怎麼都看不夠她,但是他也知道她是什麼性子,京裡哪個紈褲還是不長眼的人敢唐突了她,她也能拳頭掄起來就把人揍成豬頭。

  當初南宮侯府的小子被她胖揍一頓後,足足有好幾年沒敢出現在她身邊方圓百丈範圍內,就算遭人訕笑也絕不接近,可見心理陰影有多強大。

  他清湛的眼眸垂下,掩去所有心思。「那就萬事拜託了。」

  「客氣了。」於露白眨著水眸,淡淡道。

  鳳訣上馬車,吩咐車夫趕車。

  「爺,您哪有什麼餘事未了?這多留在荷澤縣一天不是耽誤時間嗎?」蒙寰忍不住嘟囔著上了車轅。

  「我的事什麼時候得向你稟報了?」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兜頭澆了蒙寰一盆冷水。

  「小的這不是怕您趕不上會見掌櫃們的日子?」主子是有些過了,時間都緊巴巴的了還在這裡多耽擱,這不是讓人乾著急嗎?否則他哪犯得著像個老太婆似的嘮嘮叨叨,他一向不愛說話的。

  九爺,您都不知道我蒙寰一片苦心。

  「再囉唆扣你月銀。」

  蒙寰於是一個屁都不敢再放,馬車安靜的上路了。

  於露白回到喬家堂屋,喬家父子三人都在,她開門見山把獻上圖紙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皇上對製造兵器一事十分上心,宋大人向朝廷進獻後,我想只要通過試驗,要給研製者的重賞很快就會下來,到時候喬兄可以好好運用這筆銀子,給自己鋪一條光明大道。」

  「那圖紙出自於兄弟,愚兄哪能居功?」喬童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貪圖他人的功勞,他不願也不屑。雖說於兄弟送火炮圖紙這事是和自己商量過的,那圖他也見過,改天若是皇帝要召他去京城解說,也難不倒他。

  「這就是兄弟我要請喬兄幫忙的地方,我是萬萬不能出這個名的。」

  「為何?」

  「我有難言之隱。」幫襯喬家是一回事,自己露臉又是一回事,畢竟她可是離家出走的人,在和家人沒通好氣之前,這事要是捅到皇上面前,兩罪併發,不知要問她個什麼罪名。

  她自己不要緊,若是帶累了家人,那就說不過去了。

  再來,一個沒有任何閱歷的人能造出神兵利器,說什麼都有鬼,把這功勞推到喬童身上,他在工匠所待過,又是個有功名的秀才,有文才的人閱覽群書,再具有軍備之能也不是不可能。

  「因為你是個姑娘,諸多不便嗎?」喬老爹揭了她的身分。

  這些年他雖然病得有些糊塗,但是以前他是多麼精明犀利的人,很快便想到這一茬。

  「是,我沒有告知大家我的真實身分,還請見諒。」她從來沒想隱瞞自己女扮男裝的事,不過薑是老的辣,這一家子只有喬老爹把她看出來了。

  想當然耳,喬家兄妹的表情都很精彩,但是聯想到她所有的舉動,又覺得很理所當然。

  「你一個姑娘家在外行走,扮成男子是安全些。」喬老爹通情達理地道。

  而得知她是女子身分的喬童,目光就有些複雜,呼吸沉重了。

  「多謝喬叔諒解。」

  「你幫了我們家大忙,功勞最後還讓我們家得了,是老頭子該給姑娘您叩頭才是。」他說著便要起身。

  於露白忙揮手阻止喬老爹的舉動。「大家能相遇就是有緣,您要是跪了我,我可不敢當。」

  「那老頭子就不跪。童哥兒,你就應了於姑娘的事,無論怎麼說她都是為你出面,她既然有不方便的地方,我們維護她也是應該的。」

  喬童長長吸了一口氣,答應了下來。或許是知曉了於露白的女子身分,看著她的眼光便越發灼熱了起來。

  「既然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該走了。」她也沒什麼好收拾的行李,雖然和這家人相處不過兩天,卻能感覺到淳厚和善的氣息,這也讓她越發的想念起家人了。

  「什麼,你要走了?」喬家三人異口同聲。

  「我本京城人氏,離家已久,怕家中長輩掛念,想啟程回家了。」

  「不能多住幾天嗎?」喬梓可憐兮兮說道。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緣日後一定會再見的。」她對喬梓笑得真摯。

  「你什麼時候走?」喬童心裡生起酸酸的感覺,瞧著她那雙寒星般的美眸,叫人心旌搖曳。

  「方才那位鳳公子也要回京,我和他約好一起上路,一會兒收拾就要走了。」她不愛離別的場面,故意把時間說得很趕。

  她唯二的行李就是自己兩身衣物和吃貨,半個時辰後,吃貨窩在雪羽驄的皮革行囊中,露出一個頭和舌頭,嘿嘿直笑,喬老爹卻是兩手拎著用席草包裹的物事,來到於露白面前。

  「於姑娘,你幫了我喬家這麼大一個忙,我也沒什麼好報答你的,這裡面是老頭我從花田裡留下來的幾株牡丹花殘根,就送你作紀念吧!如果你運氣好,把它養了出來,捎信給老頭子知道,我也好替你高興高興。」

  是有多寶貝,才把幾株牡丹花殘根留到現在?

  喬老爹又細細說了花根需要注意的保濕、透氣事項,於露白鄭重的道謝收下了。

  她俐落的躍上馬背,和喬家人揮別。

  平時,她雖然笑著,卻帶著拒人千里的隔閡,如今要離去了,她的笑裡多了幾分感情。

  看著她姿態從容優雅的踩踏翻身上馬,賓士而去,喬童捏緊了拳頭,眼神堅定的道:「爹,有朝一日,我也要去京師!」

  去見她!

  於露白已經遠去,聽不到喬童破釜沉舟的決心,但是喬老爹卻是欣慰的點頭。

  喬梓也附和點著頭說道:「哥哥一定能做到的!」

  於露白走後的半個月,皇帝的賞賜下來了,宋邊陞官,牛大也小升兩級,喬家賞銀一萬兩,上等肥田十六畝,綾羅綢緞數十匹,單眼孔雀翎,還下了聖旨,褒獎他文武兼備,是難得的奇才。

  最令人欣羨的不是金銀肥田,也不是聖旨,是那根不起眼的單眼花翎。

  單眼花翎比不上雙眼和三眼,可也不是隨便可以佩帶的,按制只有五品以上的內大臣、各軍營的統領、參領才有資格佩帶,就連外放的文臣都沒有資格。

  也就是說,喬童雖還無官職,實質卻有五品的階級,只要他加把勁在科考上拿到名次,青雲直上就指日可待了。

  因為手頭寬鬆了,喬童請來縣裡知名的大夫調養喬老爹的身體,自然也把欠的印子錢給還了,蓋了間學堂,收了幾個學生。

  有了束修收入,家計不成問題,至於桂榜,明年的科考他定要拿下!

*             *             *

  於露白離開喬家後,她沒有立即去潤泰票號,帶著一馬一狗宿在之前投宿的悅來客棧。

  她知道自己看似粗心大意,其實出門在外,她可是隨時警惕著,能拉開距離的絕不靠近,非得靠近不可的也時時提高警覺。

  就算有一身功夫,但江湖險惡,變數可不會跟你打了招呼再來,凡事小心為上,也因為這樣的謹慎小心,這一年來她總算平平安安的走過來。

  護送鳳訣回京,賺錢倒是事小,最主要是順路,只要同行的人不太過愚蠢,總好過自己一個人上路。

  但是說來說去,她總是個女子,既然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她也沒必要趕著送上門去。

  這一晚,她給吃貨鋪了塊毯子,讓它睡在腳踏上。

  隔天一早,結帳離開,她掐著點到了潤泰票號,蒙寰正在打點上路事宜,低著頭和車夫不知在商量什麼,見到於露白,方正的臉上沒有太多波動,卻是在轉眼看到雪羽驄時,狠狠的倒抽了一口氣。

  他吃喝嫖賭都不沾,卻嗜馬如命,這匹白馬神俊威猛,全身無一處不雪白無瑕,不摻一絲雜毛,這樣的馬匹據說也帶有靈性,而且還都是野性難馴的馬中之王,可遇不可求。

  他不敢造次伸手摸它,對於露白的態度卻是丕變,狗腿的主動向前,「我去向九爺說您來了,您稍待。」

  昨兒個夜裡九爺房裡的燈直到丑時才滅,九爺向來無論多忙,亥時末一定熄燈上床,昨夜卻一直候到丑時,可見眼前這位在爺的心目中份量不輕。

  於露白挑眉,「您」字都用上了,昨兒個這位蒙爺對她可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一夜之間轉變這麼大,怎麼,這是看上她家的閃電了?

  她伸手輕佻的刮了刮馬兒的下巴,「誰叫你亂拋媚眼的,招了爛桃花看你怎麼辦?」

  話才說完,穿著一襲亮面蘇錦,外罩絹絲銀光紗外袍,大拇指戴著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大扳指的鳳訣已經出了票號大門,悠閒的出現在她面前。

  他低低一笑。

  於露白突然發現四周的男男女女都被他的笑給驚艷到了!

  他的魅力和容貌無關,是一種魅力,他不願意的時候收斂冷凝,誰也別想靠近他一步,當他笑容深邃的時候,氣度風華絕代,所向無敵。

  不過兩人還沒來得及說上話,本來溫馴自得站在後面的閃電卻把長長的脖子穿過於露白,把馬臉往鳳訣湊去,伸出舌頭想舔他的臉。

  鳳訣僵了下,閃過閃電的示好,但又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它的馬臉,閃電居然很溫柔的任他撫摸,還一臉懷念的表情。

  這是見鬼了嗎?!於露白心裡嘀咕。

  就連候在一旁的蒙寰也表情驚詫,這畜生難道也會看人,知道階級之分,對他不屑一顧,對主子卻這般示好?

  別說蒙寰心裡奇怪,於露白也看得很專心,她是主子自然清楚這匹馬是不群的,個性孤傲,對人也挑揀得很,以前,除了自己和沈如墨,誰想靠近它它就踢誰。

  它和沈如墨親近,不只是因為他們接觸頻繁,更是因為他是閃電的舊主,是他把閃電送給她的。

  那麼閃電主動來和鳳訣親近,都說動物某方面的靈性直覺要高過人許多,莫非、難道它也發現鳳訣身上帶著和她的如墨哥哥相似的氣息?

  天下會有這麼詭譎的事情?

  也許吧,世上之大,無奇不有,她也不能否定這樣的可能性。

  她眼睜睜看著閃電在對鳳訣示完愛後,居然站到了他的身邊,她的太陽穴抽了抽,你這叛徒!

  好像知道於露白眼中的忿色,閃電甩了一下馬尾,打了響鼻,然後用腦袋拱了下她的手,於露白忍不住癢意,「算了,這回饒過你。」

  她穿的是一身紅白相間的勁裝,青絲高高地綰了個髻,那被閃電逗笑的模樣哪還有半點清冷模樣,她面如芍藥,肌潤膚紅,非常的漂亮!

  看著她的笑靨,鳳訣的心彷彿漸漸有了溫度。

  「九爺。」於露白不是那種不知道適可而止的人,笑聲過去,便扯入正題,這是把兩人定位在主僕身份上了。

  她既然答應接下護送工作,又豈能主從不分?

  鳳訣有些失望,但仍立定心神。「如果都好了,就出發吧!」來日方長,就算用焐的他也能把她焐熱。

  可就在他要上車的瞬間,他回過頭,軟聲問道:「你用過早飯沒有?」

  於露白拍了下腰際小皮囊。「已經備下。」

  本來安靜睡在閃電行囊裡的吃貨霎時探出個頭和兩爪來,使勁的搖尾巴,激烈得整個行囊都搖晃起來。

  「鼻子這麼靈。」她朝鳳訣抱歉一笑。出來得早,只有事先吩咐閃電一定要喂足糧草,至於她和吃貨,她起身時它還睡得四腳朝天翻肚皮,把它放入它專用的睡袋後,它覷了她兩眼,翻過身又繼續睡。

  見她拿出油紙包,把剁碎的羊肉和大米飯餵給那隻口水流滿地的小狗,自己則是隨便用燒餅應付兩口,鳳訣不高興了。

  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的上了馬車,出了荷澤縣,中午馬車停在一戶連旗招都沒有的人家。

  「這是做什麼?」她不是很想問,又必須得問,這是職責所在。

  整條只容一輛馬車寬的巷子卻擠滿了人,坐著站著探頭往裡頭瞧的,都是家僕小廝模樣的人。

  不過看蒙寰熟門熟路的樣子,應該不是第一次來,自己是多此一問了。

  果然,敲門後,他對著門房嘀咕了幾句,便有專人來把馬車帶到後頭,態度十分恭敬友好。

  那些個進不了門的家丁也就低聲嚷了兩句,沒敢真的出面計較。

  「就在這裡用午飯。」鳳訣領先進了門。

  那門也就尋常人家的兩片木板門,一條鋪石小徑。進了門,只見裡頭只有三張結實的四方桌,全數客滿,吃聲優雅,輕聲細語,客人的層次很高,看起來不是有銀子充大爺就能進這個門的。

  賣吃食能賣到這麼跩,要不是實力太過堅強,要不就是靠山強悍,至於是哪一種,於露白不關心,她有飯吃就好。

  不出她所想,這裡的名聲全靠食客們口耳相傳,它的門面這麼不醒目,若是不經意經過,很容易就忽略它了。

  鳳訣一露臉,那有張圓臉、見人就笑的掌櫃拋下算盤就過來,將他們,正確說,應該是將鳳訣安排到了裡間,裡頭只有一張束腰大桌,十二條螭龍呼之欲出,六角冰裂紋窗,十分的鬧中取靜。

  於露白檢查四周,沒有不對的地方,這裡自然沒她什麼事,主子要吃飯,她也吃,只是要去別處吃。

  「出門在外不要太講究,我們就幾個人,一桌用飯吧!」

  這話說完,只見蒙寰和阿德都顫了顫,阿德反應快得很,馬上躬身說要先去照料牲畜們吃料刷馬,蒙寰也受到啟發似的說他得四處去巡巡,一副凜然忠心的模樣,說完兩人就一溜煙跑了。

  開玩笑,陪主子吃飯,開天地以來也沒這種先例,再說,他也不想落個胃不好的毛病。

  這兩個沒義氣的,居然扔下她一個人,要不她也溜吧?於露白眼看兩個大男人溜之大吉,走得比飛還快,她嘴皮子也就動了動,哪裡知道——

  「一個人吃東西沒滋沒味的,就你陪我。」鳳訣哪裡看不出來她一臉也想走開的樣子,眼皮子掀都沒掀,一錘定音。

  既然走不了,她也不扭捏了,坐就坐,他還能吃了自己不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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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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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4 21:43: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好奇才有追究

  鳳訣看她在自己對面坐下,對著掌櫃吩咐道:「上菜。」

  「是的,馬上就來。」

  說馬上真的不騙人,於露白還沒見過出菜速度這麼快的食堂酒樓,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西湖龍井已經先上了,茶湯香濃,甘味入喉。

  「要喝西湖龍井,掌櫃是個識貨的。」她從來不賣弄,只說她知道的事情。

  於國公府雖然是武將人家,好吃、好喝的一樣不少,又沒有文人家裡的一些臭規矩,她還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所有好的東西都往她院子裡搬。

  「倘若他連這點常識也沒有,哪配得上掌櫃的位置?」

  怎麼這語意裡有自家人的意思在?「這是九爺的產業?」

  「你嚐嚐,給個評語。」

  「我不挑的,只要有得吃就成。」

  「是嗎?」他莞爾。

  他認識的於家妹妹可挑食得很,所有豆類、有觸鬚、軟趴趴的海鮮不吃,剝皮水果不吃,和她一起,要哄她吃東西就只能吃掉她不喜歡的部分,以前,她可是把他吃得死死的,奇怪的是他也從沒想過要翻身還是走開。

  其實她比一般高門大戶的閨女還要好相處,見她生氣,他就道歉,就算一時摸不清楚她生什麼氣,反正先道歉就是了。

  他也曾想過,他和白妹妹沒有一天不見面,偶爾心情不美時,會覺得煩死了,他哪裡知道陷入愛情的瞬間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一旦陷入,就沒有回頭路了。

  重生後的他姑且不論那一家子亂糟糟的家人,沒有她的日子像心被掏走了似的,他深刻的體驗到為了心愛的人,能做到捨棄自我,做了不像自己會做的事情,那就是愛。

  那時的他才恍然大悟,為了那表面明艷如火,看起來和端莊賢淑、溫柔大方一點都扯不上邊的於家妹妹,他做了多少違背自己、不像自己的事情。嫌她煩?所以老天爺就用另外一種方式警告他,其實人生很短,人永遠不會知道明天會不會到來,那些不在眼前的,會不會有下次機會?

  下次機會或許永遠都不會到來。

  這回,是老天爺格外施恩,再給了他一次機會……雖然他們最難的地方在於看似相愛的時間已經結束了,可他有把握再讓她重新愛上他!

  聽說人出生的時候,小指上綁著看不見的紅線,另一端繫著另一個人,所以真要有命運這回事,他紅線那端的人註定是眼前這女子了。

  菜肴紛紛端上來,不說菜盤大方,就菜色來說也是十分豐富,紅糟鵝掌、香辣鹿筋、鳳梨煙熏肉、獅子頭、糖桂花蟹殼黃、涼拌火鴨絲、油燜大蝦、黃香粳米飯,還有一大碗的蕁菜濃羹。

  於露白吃得很是盡興,涼拌火鴨絲是將鴨肉絲和甘藍菜涼拌,相當開胃,放了許多荸薺的獅子頭,吃起來豬肉的滑膩和荸薺的特殊風味十分搭配,讓人覺得只吃一丸是不夠的,醬汁用來拌飯,也能吃上一大碗,香辣鹿筋比牛筋要韌些,辣味適中。

  至於熏肉以豬五花搭著鳳梨片,有點類似蜜汁火腿,咬下去油花便融入口中,畫翠綠,滑嫩清香,湯純味美,這些菜十之八九都是她愛吃的。

  只有油燜大蝦她是不吃的,因為要剝殼,太麻煩了。

  她吃得美美的,冷不防就見鳳訣遞過來一隻碟子,堆迭的是剝好蝦殼的大蝦。

  蕁菜也是他讓人從西湖專送過來的。

  鳳訣不想做得太明顯,怕會嚇跑她,但是人真有習慣性,很自然就把她不吃的大蝦拿過來一隻隻剝了。

  可惜的是於露白聲稱自己已經飽了,連碰都沒碰。

  這能沒腦子的吞進肚子嗎?

  抵死也不能!

  他是僱主,可以心血來潮,做事沒分寸,她不能。

  覷著於露白用眼白瞧人的樣兒,鳳訣有點掩耳盜鈴地道:「我這不是閒著嗎?浪費食物不好。」

  「既然九爺都剝了,就自己吃了吧。」

  就自己吃了吧……

  那個蠢貨!大蠢貨!明明看起來精明能幹得要命,叫他把蝦子吃了,他還真的吃了個精光。

  結果咧?

  「你不能吃海鮮,為什麼不早說?」除了蝦,於露白想起來他們還在喬家吃了斫鱠,這人是嫌命太長,拿來玩嗎?

  瞧瞧他這會兒的豬頭樣子,全身出疹,癢得恨不得把全身都抓遍,逼不得已他們只能在附近找了家客棧歇下,又趕緊找來郎中,看著鳳訣喝了藥睡過去,於露白和蒙寰才算鬆了口氣。

  「九爺不只大蝦不能吃,魚也不能。」蒙寰一出房門就用指責口氣衝著於露白說道。

  這是指責她嗎?

  於露白腦袋耷拉,「對不住,我真的不知道。」

  蒙寰完全沒想到她全不逃避,立即認錯,聲音不由軟了半分,「九爺通常不會說,他的身子其實並不算太好,一年多前奇跡似的活過來後,又馬不停蹄的到處奔波,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我又是個粗心大意的,你好歹是個姑娘家,就請你多看護著九爺,我蒙寰感激不盡。」

  什麼、什麼感激不盡?誰需要你的感激?

  「你知道我是女子?」什麼時候露的餡?

  「大家都知道啊!」他給了於露白一個「你怎麼那麼笨」的眼神,想蒙誰呢?也不瞧瞧你的身材,和男人的窄腰寬臀、三大五粗能一樣嗎?

  大家都知道?於露白忽然覺得全身無力,她還以為自己沒有一點破綻,嗚,原來她才是那個傻的。

  也罷!戳破了那層紗,那麼她也不用再費力的掩飾自己女子身分……每天一早醒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用布條把自己的胸部緊緊裹住,這一年下來,她其實也有些吃不消了。

  「既然知道我是女子,你還把你家九爺推給我,蒙寰啊蒙寰,你壓根沒考慮到我的閨譽吧?」好你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傢伙,別人的小孩死不完啊?

  果然,原本一腔熱血的大木頭頓時臉色漲成了紅面關公,「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壓根沒有想那麼深好不好,早知道他幹麼捅破那層窗戶紙?

  「得了,我會看著辦的。」怎麼一副她欺凌弱小的樣子,這事又不是她挑起來的!

  「要不,這事就當你知我知,我發誓絕不外傳?」他居然豎起三根指頭,擺出「請你相信我的人格吧」的神情。

  「我去替九爺做點清淡的食物,等會兒有多的留在灶頭,你就去吃。」只當上了賊船,馬馬虎虎、別想太多的繼續坐下去了。

  「多謝於姑娘……護衛。」這是化干戈為玉帛了吧?嘿嘿,想不到她出乎意料的好說話,都這節骨眼了還想到給他留菜。

  之前,都是他的偏見。

  於露白向掌櫃的借了廚房。

  看著油煙騰騰的灶台,她心裡怨嘆了下,難道她就是廚子的命?這些日子跑廚房跑得會不會太勤快了?她在家當小姐的時候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娘親要是知道她這整天舞刀弄槍的女兒肯下廚了,不曉得是喜極而泣還是感嘆女生外向?

  呸呸呸,什麼女生外向?她還沒嫁人!

  怨嘆歸怨嘆,她還是撩起袖子,就著廚房裡的東西做了三道簡單的菜:清蒸蛋羹、爽拌三絲和黃瓜肉絲兒炒麵。

  鳳訣其實沒什麼胃口,全身出了疹子,又腫又癢,說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可於露白難得主動給他做吃的,心裡還是有幾分竊喜,拿起調羹隨意吃了兩口蛋羹,發現蒸蛋鮮嫩無比,還透著清香,一問才知道她是用雞湯和熱水燉出來的。

  爽拌三絲是素菜,藕尖、火腿、綠豆涼粉,拌著自調醬汁,一入口清爽無比,炒麵是紫薯擀的麵條,以為油膩,吃過後發現小黃瓜、紅蘿蔔、蛋皮、木耳、韭菜、肉絲,顏色賞心悅目不說,麵條勁道足,還有淡淡的薯香,完全沒有油膩感。

  鳳訣很捧場的吃光。

  「我沒想到你煮的菜這麼好吃。」意猶未盡。上次那斫鱠和撥霞供已經是驚艷,這回就連家常小菜也這麼出色,太深得他心了。

  真要說大魚大肉不稀奇,最動人心的還是這些家常菜,才是雋永。

  「你我又不是舊識,哪裡知道我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

  他垂下眼睫,從小和你打鬧到大,就只差沒把你娶過門,你有什麼我不清楚的?

  不過從前以為是很簡單的青梅竹馬關係,後來卻迷迷糊糊的成為世上最複雜的男女關係。

  他期待著迎娶她入門的那天趕快到來,哪裡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死在山戎。

  再活一世,知道她平安無恙後,他以為他可以將感情悶在心裡,然而,見了她以後,才知道他根本離不開她,無法忍受隱藏自己對她的感情,但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吐露自己對她的一片心和真實的身分?

  鐵杵磨成針雖然太不實際,可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他有心,重新獲得她的感情就不會是難事吧?

  「吃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你趕緊好起來,看起來紅疹已經慢慢在退了,你再忍個幾天,這種疹子要是抓得太過分,留下疤痕,可就難看了。嘖,不是我愛說你,身體是本錢,身體不好賺那麼多身家留給誰用啊?」他到底有多少家口要養,幹下這麼大的事業做啥呢?

  「你這是在關心我?」有抹喜色劃過他的唇邊。

  「你想得美,我是不想拖遲了行程,早點卸鏢,早點了事。」

  她說得公事公辦的口吻,其實鳳訣了解她,她就是個嘴硬心軟的姑娘,但是在他還沒有把握現在這副皮相對她有足夠吸引力之前,先順著她吧。

  「那晚膳我們吃什麼?」

  「大爺,你才剛吃過午飯。」這是把她當廚娘用了嗎?用得順手否?

  「我是病人。」

  改為哀兵策略了嗎?懶得理你!

  「你這麼使喚我,我要加錢!」

  「加多少?」他完全沒有拒絕的意思,一副大爺有的是錢!

  「不說別的,伺候你吃食這不在我們之前的約定裡,你要吃什麼,在我的能力範圍裡我可以做給你吃,當然只有你生病的這幾天。一天嘛,我也不拿多,就五十兩銀子好了。」她伸出五根指頭。

  五十兩還叫不拿多?

  不過鳳訣眼睛眨也不眨的應下,「就這麼說定。」

  這一年,他把鳳家快要倒閉的鋪子重新整頓,推上正軌,快速發展,還遠遠超越對手,為了上位,他用心計較,多番籌謀,方能坐上廣東十三行三當家的位置,為了賺錢,他把三分之二的本錢都投注到海運上。

  本朝海禁不嚴,造船技術雖說比前朝進步許多,但是出使西洋的船隻卻因出事機率太大,沒實力的人根本不敢出海。他知道機會稍縱即逝,海外貿易日益興起,茶葉、絲綢、瓷器這些東西到了西洋諸國皆是珍貴之物,從番國帶回來的舶來品也很受我朝百姓歡迎,他想賭一把。

  這一賭,他賭贏了。

  他這麼努力,為的是不想看見那個帶著爵位的家族沒落的樣子,畢竟,自己是借了人家兒子的身體重生的,知恩圖報,為此拚搏,也算還了恩情。

  於露白扼腕死了!

  五十兩耶,不是五文錢、五兩銀,他居然眼皮眨也不眨的一口答應,早知道她就來個獅子大開口要他個五百兩,只是人間難買早知道,她就是太老實了。

  她在心裡嘀咕個半天,幸好鳳訣還真不知道她心裡所想,要不然非吐血不可,要不是對象是她,他壓根不需要人伺候。

  算了,既然鳳訣這麼大方的給錢,她也得拿出實力來,她自己隨便填飽肚子,交代蒙寰看著他的主子,她一頭扎進廚房去了。

  泡在廚房裡,其實她沒有那麼多的不情願,摸著良心說,她愛琢磨這些,還很會觸類旁通——應該這麼說,她對這些東西有天份,做出來的料理大家都愛吃,這讓她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

  不過先說好了,前提都得建立在她自個兒願意的情形下,否則一切免談!

  男人享受了兩天的和顏悅色、有求必應,看在銀子份上的於露白不再像剛出發時那樣的只做表面工夫,他這身疹子順了她原本時時警惕的刺,就算不舒服,好像也值得了。

  又過兩天,鳳訣身體已經恢復,他們捨了馬車,改走水路,一路向北,便可直抵京城。

  鳳訣包下了三層大商船,他們連人帶馬車,還有她的「家累」都上了船。

  其實只消包下一層船艙就夠他們一行人用,說起來他們總共就四個人、幾匹馬,還有一條狗,用得著那麼大的空間嗎?

  不過有誰會嫌棄能活動的空間太大?

  於露白不會,沒有旁人,她很自在,愛上哪就上哪。

  吃貨也開心到不行,它這輩子還沒有在水上行走的經驗,從船頭竄到船尾,見了人尾巴不停的搖,尤其見到她,總是歡快的一陣亂舔。

  也難怪它開心,走陸路時,它只能偶爾被放下來走一小段路,大部分時間都蹲在行囊裡,三不五時鳳訣大開善門,放它進馬車裡歇一會兒——於露白完全沒想到這位九爺哪是良心發現,根本是看在她因為捨不得吃貨長時間悶在行囊裡,抱在手上一起騎馬,嫉妒吃貨這小東西居然能靠她這麼近。

  也許因為一直沒有得到可以解放狂奔的機會,這下也顧不得會不會暈船,吃貨使勁的撒歡,攤著肚皮慫恿人家摸它,看它那一臉滿足樣,於露白好笑的摸著它的頭。「一會兒要是暈哭了,我可不管你。」

  大運河是南北交通的大動脈,河面廣闊,船隻來往如織,客船、貨船、客貨船多不勝數,這個季節兩岸楊柳依依,垂在水面上隨風搖曳,美不勝收。

  只是美景再美,看了兩天也就麻木了,說也奇怪,她和鳳訣都不暈船,倒是蒙寰一個大男人又吐又瀉,十分狼狽。

  不過她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這兩天她下腹疼痛的感覺加劇,算算時日,她早就該來卻遲遲未到的小日子,不會是趕上這時候吧?

  她的小日子一向不準,練兵還是戰事緊急的時候更常常不來,這回,比上回慢了好幾天,慢上好幾天的結果就是來的那幾天會生不如死。

  看起來她得去找個糖水來喝。

  她正想回自己的船艙,轉頭卻見鳳訣從樓梯口下來,他穿了件天青色蜀錦袍子,墨色斜襟披風,只戴個綱巾,風姿高雅的走過來,風吹過他的兩袖,恍如天上謫仙。

  於露白很少看男人看到這麼失態,只覺得鳳訣俊逸的身影像珠寶在霧水濛濛的天地裡閃著光芒。

  見她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鳳訣墨黑的眸子浮起笑意,尋常女子是不會這麼看男人的,她們總是害羞,在害羞底下隱藏的卻不知道是什麼,於露白不是那些做張做致的閨閣淑女,她看著對方的眼神,那眼睛通常都是筆直的,又不同那種直勾勾望著人看、慾望全寫在臉上的女子,她的眼神帶點犀利和明媚,只要仔細一瞧就能發現裡頭只是很單純的審視,沒有半點其他想法。

  即使於禮不合,他卻很喜歡,以前喜歡,如今依舊。

  只是,她的眼裡帶著一些意謂不明的困惑。

  是對他這個人產生困惑感嗎?

  最怕是什麼都沒有。

  他以為,因為困惑才有好奇,有好奇才會有追究,那表示對他這個人她是不排斥的。

  好現象。

  「蒙寰大哥還好嗎?」她被鳳訣眼裡流淌的溫柔看得有些窘然,只差頭頂沒冒出煙來,她這是偷窺被發現了嗎?

  「船工拿了土法子給他灌下去,這會兒睡了,我讓阿德看著他。」他任她轉移換題,心裡充滿竊喜。

  「那好,我不太舒服想去歇會兒,你有事再喊我。」肚子悶悶作痛,就算她是個女漢子,遇到月事也沒轍。

  幸好他船艙的房間就在她隔壁,有任何聲響她立刻能發現趕到。

  鳳訣睞著她原本潤紅,如今卻有些蒼白的臉蛋,嗯,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啊,原來。

  「有事一定要喊我。」她不放心。

  蒙寰倒了,阿德分不開身,她要是也躺下,這位九爺身邊可是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了。

  他身邊說什麼也得多添幾個人。

  於露白心神猛然拉了回來,她是他什麼人吶,又何必替他想這麼多,他身邊有沒有人伺候跟她有什麼關係啊!

  她安靜的回了自己的船艙,和衣躺下,又拿被子墊著小腹,這樣總算舒服許多,人一舒坦,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等她醒過來,只見船艙外的天色已經全黑,她居然睡了這麼久。

  起身,一摸茶壺冷的,她就不喝了,坐了沒一會兒,敲門聲響——

  「誰?自己進來吧。」

  她不想動,沒想到推門進來的是鳳訣,手裡拿了把玉骨扇。

  他看見於露白臉蛋上還有些懶怠,不由有幾分心疼。「身子好些了沒?」

        「不礙事的。」她趕緊站起,不管怎麼說他們現在可是主雇身分,只是他來幹麼?

  對喔,他身邊可是一個倒茶使喚的人都沒有了。「九爺有事?」

  他喊了一聲,「進來吧。」

  進來的人於露白認得,是船上的廚子。

  一大盤香氣蒸騰的水餃和調味料、一壺熱茶上了桌,身材圓墩墩的廚子對她一笑,笑得頗有深意,不發一語的退了下去。

  這是玩哪一齣?

  再看那些餃子,造型各異,既有朝天的大泡眼金魚型,還有色彩斑斕的鴛鴦、羽翅翩翩的蝴蝶、元寶形狀……這些個水餃,怎麼看怎麼眼熟啊!

  「你嚐嚐,我讓廚子做的,不過還是有些不地道,皮捏得沒你薄,餡料雖然是照我吃的味道跟他說讓他調的,我嚐了幾個,還是沒你做的入味好吃。」

  於露白有些啼笑皆非,這些餃子是她上回在客棧為了食慾不佳的他,呃,不,是看在五十兩銀子絞了腦汁想出來的餃子花樣。

  她別出心裁在麵粉裡摻了玉米粉和瓊膠,捏塑出來的金魚修尾輕搖,玲瓏透明,還能看見魚肚子裡的餡料,船上的廚子做出了幾分相似,但不知味道如何?

  那廚子可是興奮極了,拚了老命的問鳳訣哪來的奇思妙想,能不能讓他學了去,以後做給商客們吃?

  「你——」

  「這不是到用膳時候了?」肚子餓就該用飯,不論帝王還是販夫走卒,他既不彰顯自己的刻意為之,也不讓於露白覺得不自在。

  「九爺可用過飯了?」這世間階級森嚴,可沒有會想到下人肚子到底餓不餓的主子。

  這明著暗著,是給她送飯食來了。

  為什麼?不過是一場交易,她有那麼重要嗎?

  「用過了。」

  既然這樣,她也不矯情,這些賞心悅目的餃子的確有令人胃口大開的魅力,她舉箸便吃。

  「除了這些個花樣和餡料,阿白你還能不能想出別的?」

  於露白本來吃得好好的,卻被他的話給嗆了下。

  這是跟她套近乎嗎?怎麼聽起來不協調得很。

  「九爺還是直呼我名字就好。」

  他嘴唇的弧度始終只有一點,似有還無,讓人捉摸不透。「我這是叫你的名字不是?」

  於露白暗道這人心機重,不是個手段弱的,惹不起,愛叫就隨便你!

  「也不是不能,這餃子可以蒸煎煮炸,因為餡料的不同,有不同的做法,就連煮菜的烹炒爆燜烤我想也可以試試看,至於餡料就更寬廣了,茄汁、麻辣、五味、鮮鹹、糖醋、蠔油、紅油、椒麻……唔,雞鴨魚肉菇子海參魚翅髮菜,時令鮮菜都能用上……」她咬著筷子,「我大概就想到這些。」然後又夾了個水餃放進嘴裡嚼了兩下吞下去。

  「我們合夥吧,開一家酒樓,賣百味餃子宴。」

  嘴裡這顆水餃她咬都沒咬直接咽下去,然後因為吞得太快了,又被嗆了下,急急接過他遞來的熱茶,灌下肚子,吁了口氣後擦嘴,「這也能賣錢?」

  「能,只要你把想法、做法擬好交給我,我想是能賺錢的。」還是世間獨一份!

  「成,給我幾天時間,不過——」她意味深長的轉了轉眼珠,放下筷子,不吃了。「我有一個條件……」

  「我洗耳恭聽。」他不說好,也沒說拒絕,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就知道要打蛇隨棍上,她出人意表的舉動還真多,他以前怎麼會以為她就是個只知道作戰打架、其他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片子?

  他心裡劈里啪啦的把算盤打得響叮噹,正苦惱著回京之後能用什麼藉口再見她,如今機會自己送上門來。

  是該做兩手準備的,關係緊密了,將來不愁沒見面的機會。

  於露白可完全沒想到黃鼠狼正伺機而動,她露出慧黠的笑。「我聽說你的貨行隨船隊出去賺了不少銀子,幾時你的貨還要出去,也讓我參一股?」

  這個提議顯然出乎鳳訣的意料,他微微一笑,「你從何得知我的貨行隨船隊出行只賺不賠?」

  「你請我做保鏢,這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的活兒,我要是兩眼一抹黑,隨便應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嗎?我若連你是阿貓阿狗都不清楚,要是有個萬一,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那就冤了。」

  鳳訣憋著笑。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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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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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4 21:44: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  連累家人了

  「再說,你鳳九爺的發家傳奇被多少窮酸文人寫成話本,被說書先生拿來當成段子講,你那些發家事跡又有什麼秘密可言?」當然,後面這段話就有點言不由衷的摻了點水,打探是一回事,了不起她就是從悅來客棧的小二嘴裡撬了那麼點事出來,她還省略了蒙寰這大嘴巴也提供不少情資。

  根據那直腸子的蒙寰說道,他們家九爺就是個寡淡的性子,以前看著不顯山露水,跟人相處疏淺得很,人人都不覺得他們這九爺有什麼厲害的。

  不過,自從鳳家家道中落,九爺雖然還是不吭不響,卻是暗中運籌帷幄,將鳳府撐了起來,現在外面的人和鳳家作生意,只認九爺這一塊招牌。

  「興許吧!」他不置可否。

  天底下最難防的就是人的嘴,他們要說什麼、說得對或錯,他不關心。

  當年沈如墨有多意氣風發,人稱少年將軍,但也才多久時間,這世間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了。

  人走茶涼,人情冷暖,他在意的只是眼前這女子心底可還有她的如墨哥哥?

  想到這裡,他一陣氣苦森涼。

  「那你意下如何?」這人突然惆悵個什麼勁?

  於露白只覺得鳳訣表面上看起來啥事都沒有,可心底不知藏著多少事兒,只是沒人看得出來。

  她可沒興趣去探究和他有關的事情,個人有個人的造化,那不是她應該關心和能關心的。

  「你有多少銀子?」他整肅了表情,扣著一根根扇骨。

  「要回家看看我的妝奩才知道有多少銀子。」這是實話,她對錢財向來沒什麼概念,她屋子裡的好東西不說,手裡攢的現銀是從小到大長輩給的賞錢,自己的俸祿,家裡給的每月月銀,還有聖上賞下來的封賞,當然也有母親給的田莊鋪子的生息,只是那些細目得問微芒,這些事都歸她管。

  「貨行一股大概需要五萬兩。」

  於露白狠狠抽了口冷氣,娘欸,這麼貴?

  「我給,那餃子樓的事?」她的私房大概就這些,這要給出去,自己就是個紮紮實實的窮光蛋,賣餃子的事八成就沒戲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很富有,哪裡知道放到鳳訣這商人面前不過是些渣渣,她以前為什麼都沒長腦子,從來沒想過要多攢點錢,銀子又不會咬人。

  這投資酒樓的銀子看起來得另外想法子了。

  瞧著於露白那皺成苦瓜的小臉,難得看到她被銀子難倒的模樣,鳳訣不由心情大好,整個人都精神奕奕了起來。

  「銀子的事不急,就等你回家籌到了款子再給,至於酒樓的部分……」他故意頓了下,目露思索,接著挽出一朵微笑。「你出技術,我投資銀兩,將來賺的銀子五五分,可好?」

  「可以。」她喜出望外。

  說起來她這是佔了便宜,她只要將她腦袋裡的東西寫出來,他卻要削尖了腦子去找鋪子,負責經營,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吃虧。

  「那你就緊著把詳細的餡料製法、樣式都寫出來,試吃若是沒有問題,我就讓京裡頭的管事著手去辦。」

  於露白差點要佩服得趴到地上去,這個男人,你告訴了他什麼,只要符合他的意願,轉眼就能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論心機,論能力,論手段,自己連人家的小指頭都比不上。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這件交易你出錢又出力,說不定也賺不了錢,做這種賠本的事不像生意人將本求利的性子。」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利潤可言?別忘了,我是商人,無奸不商,我可是把利己放在第一位。」他說得頗有深意。

  把自己貶成這樣,為什麼?於露白心下不解。

  「你離開京裡多久了?」換了話題,鳳訣斟酌著要不要將京裡來的消息告訴她?

  「一年多了。」她過得渾沌,只有最近清醒了些。

  「隻身一人,身邊一個人也沒帶?」好大的膽子,她這是仗著自己有一身武功,可她亂來,那些個把她當成珍寶護著的人也都縱著她胡來? 

        依照那家人的個性,這一年怕是擔心得抓心撓肺,坐立難安了。

  「我是離家出走……」她聲音轉小。

  鳳訣的眼珠差點掉出來,要不是礙於現況身分未揭露,他真想把於露白抓過來胖揍一頓!

  「你不懂。」一股委屈悲傷從心底湧了上來。

  她的傷處是不能碰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都能不哭,但是只要事關她的如墨哥哥,她眼淚就不受控制。

  她好像快要哭出來,只是死死的忍住,鳳訣只覺得全身酥麻,心方一動,好像有雷電劈過自己。

  這是他在她臉上第二回看到這樣失控的表情了,一次在荷澤縣的牌樓下,第二次,就是現下。

  他的嘴苦得好像有無數的苦膽爆開。

  她眉宇間死忍的愁思都是為情所苦,她這是為了……沈如墨嗎?

  鳳訣倉皇的離開船艚,要是在裡面再多待一息,他怕自己就會攬住她,開口把自己是沈如墨的重生告訴她……

  那會有什麼後果?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不想嚇跑她,就算她的膽子已經比一般的女子要大,還稱得上是膽大包天了,可坦白這件事,他沒把握。

  猛然被甲板上的涼風吹過,腦子幡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忘記了一件至關重要的消息。

  那消息和她有著切身的關係。

  可說了又如何?只會令她窮著急於事無補,回了京城,就算他不說,事情總歸會傳入她耳中的。

  能拖一時便是一時吧,此時就不要旁生枝節。

*             *             *

  半個月飛快過去,船泊在離京城二十裡外的碼頭,碼頭上人煙稠密,糧船雲集,繩夫牽拉,船夫搖櫓,橋頭遍布飲食攤、刀剪攤和各種雜貨攤,鳳府的馬車和於府的馬車都候在那裡。

  來迎接於露白的是她的堂兄於露朗和四哥於露行。

  於露朗有著堪比日月般的風雅氣質,君子之氣朗朗昭昭,像根青竹似的佇立在於府馬車旁邊,挺拔俊逸。

  於露行像一塊無瑕的寶玉,相較起堂兄的溫文,多了幾分稚氣,堂兄弟之間眉目都帶著幾分於家人的好樣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親兄弟。

  兩人目不轉睛的看著下船登岸的人群,看見於露白的身影隨著鳳訣一塊在甲板上出現。

  於家堂兄弟一下也沒想到哪裡去,於露行畢竟離沉穩還有段距離,一瞅見於露白就嚷開了——

  「是妹妹!」少年嗓音卻把聲音故作老成了三分,神情老練。

  於露朗把到了嘴邊的笑意壓回去,「都是自家人,你這是裝給誰看?」

  「誰說我是裝的?人家這是成熟不行嗎?」於露行不滿意的撅了撅嘴,露出屬於他這年紀該有的爽朗神情。

  於露朗不理他,直接走近於露白,「可等到你了。」

  「朗哥哥!」她不管不顧地撲到於露朗的懷裡。

  於露朗縱使被於露白的行徑嚇了一跳,但是看見一年不見的堂妹,也忍不住鼻酸。

  和離開京城時的茫然傷心不同,回到京城,她的心寧靜安詳。

  她在船上瞧著越發近了的景色,那些曾經折磨著她的苦楚,在這一刻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瞧著於露白和於露朗那股親熱勁,於露行吃醋了。「小妹,我也要抱!」

  於露白揩了揩眼,也給自己的四哥一個大大的擁抱。

  鳳訣眼瞇了瞇,他不是不知道於露白和於家二房這個堂哥處得特別好,雖然知道於露白對於露朗只是單純的兄妹情誼,但他只要看見,心裡就會無端拱著火。

  於露白,你還能更過分嗎?

  抱完了一個還有一個!

  鳳訣端著一張看似不動聲色、無悲無喜,其實內心已經成為焦土的臉,想揚長而去。

  兩人在船上已經道別過,在這兩尊護妹的大神面前,就無須刻意再多說什麼。

  「你認識的人?」傲然冷峭的氣質,要把鳳訣當路人甲看待著實有難度,兩人又一前一後從船上下來,一向心細如髮的於露朗不由有此一問。

  再看幾乎每一艘駛進碼頭的船都是滿滿的人,唯獨妹妹乘的這艘五桅大船,除了船上那些忙著拋錨,收拾繩索的船工,沒有其他人。

  她這是坐著他人包的船回來的?

  「我上車再跟你細說。」說來話長。

  不按牌理出牌的於露行想的卻是另外一餘,他起先是瞧著自己妹妹的,畢竟那麼長的時間沒見著,說不想念是騙人的,要不然也不會自告奮勇來接人,只是眼角餘光瞄了眼鳳訣後,他頓覺驚異的瞧著對方,忽然把人攔下,繞著鳳訣走了兩圈,上上下下的打量著。

  鳳訣面不紅、心不跳的任由於露行把他看個夠。

  冷不防的,於露行顫巍巍的伸出手指,「你……你你是鳳家的九爺,鳳訣。」

  不是詢問句,是肯定句。

  鳳訣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於露朗可沒想到堂弟會來這一出,他身為兄長,自當挺身致歉。「在下姓於,這是我小弟露行,要是衝撞了閣下,有所失禮的地方,還請見諒。」

  「好說、好說。」

  這時,鳳府的管事已經走了過來,鳳訣若有似無的瞄了一眼好像發現他不高興的於露白,抬腳上了馬車。

  很快,馬車絕塵離去。

  「露行,你的教養呢?」雖是輕斥了堂弟,但其實言語中沒有太多責備。

  於露行卻是兩眼亮晶晶的抓著於露朗的袖子。「哥,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可是廣東十三行的三當家——鳳訣啊,京裡的廣利行和潤泰票號都是他的,他是個頂尖的生意人,我要是能有他一半,不,三分之一的經商能力就好……欸,他為什麼不多留一下,我有好多事想請教他的。」

  於露行對畫有著瘋狂的熱忱,但是苦無機緣,雖然做了幾筆看似花團錦簇的生意,可為了經營人脈,填進去的銀兩也不少,老實說賺頭不大。

  鳳訣是誰?他可是令人仰望的高枝啊,只要是手拿算盤和帳冊的人誰不想能和這位三當家做上生意,可嘆無人引薦,也尋不到門路。

  這個鳳九爺是個奇葩,據說那早些年就家勢頹圮的鳳家能再起死回生,完全得歸功這位暗中操持的九爺。

  「你會不會看走眼了,馮京當成馬涼?」於露朗問。

  「那樣貌我不可能看走眼……」為了一窺鳳訣的真面目,他可是用盡心思,連畫像都找人繪製,供在他的房裡,只差沒三炷香膜拜。今日能在碼頭遇見,啊,那個激動啊,往後要能套上關係,他的生意想更上層樓也不是沒有可能。

  於露白也不理小哥的花痴樣子,徑自上了馬車。

  她這小哥有時正經得很,有時卻讓人哭笑不得。

  她的行李也就一隻箱籠、坐騎和吃貨,這些都用不著她擔心,於府的管事都已經讓人放到後面的馬車上,只等主子們上車,就能出發。

*             *             *

  於府麼姑娘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

  離家許久的姑娘回府,主子們是激動多過怒氣,還是歡喜凌駕惱火?下人們不敢揣測,只是姑娘回來了,他們每天被府裡低迷的氣氛如架在火上烤、心情忽上忽下的日子,應該結束了吧?

  這一年來,於府的上上下下硬生生地痩了一圈。

  是給驚的。

  分別許久的至親相見自然是一場擁抱哭訴和眼淚,還有止不住的打量和詢問,這半天在團聚和喜悅中度過……呃,也不盡然。

  譬如,於家老太爺發下話說不想見她,叫她滾回去見爹娘,好好反省;譬如,三房的長子,也就是於露白的大哥於露謹也是沒啥好臉色。

  於露謹留著兩撇山羊鬍,有股蒼松翠柏的氣質,他把妹妹從正氣堂領回來,沿著長廊,從不告而別是不尊、不孝,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數落得她如同上了金箍的孫悟空,頭疼得只差沒滿地打滾。

  來到父親的書房前,於露謹勉強打住叨絮。「父親在裡頭等著你,自己進去吧。」

  於露白是把皮繃緊著回家的,也準備好任何劈頭蓋臉而來的責罵,但是,太奇怪了,她那主掌著國子、太學、武學、律學、小學政令……以及升點,替學官打考績,每天忙得不見人影的父親居然在家?!

  怪事一樁。

  父親和幾個兄長都不同,他兼倶文人和官員的兩重特質,做官,不見得排得上號,厲害的是在文人中的名聲。

  他閒時寄情詩書,縱情山水,幾個孩子都是放寬心的交給邱氏,說白了,就是個酸腐的風流文人士子。

  那她可不可以自己往臉上貼金,爹留在家中是因為知道她要返家,念著父女之情,特意等著她的?

  幾個兄長既然沒向她通氣,她雖覺得奇怪,但也不覺得會有什麼事情。

  看著妹妹進了父親的書房,於露謹在門外露出一臉不忍的表情。

  於紀年歲不大,頭髮黑白各半,臉上倒有不少皺紋,不過畢竟是個文人更甚於政客,一身風流瀟灑氣度不因年歲而消減。

  於露白一進門就雙膝跪下,「女兒不孝,女兒給父親請安。」

  於紀看著許久不見的女兒,眼中閃過許多情緒,然後輕嘆了一口氣,卻是沒讓於露白起身再說。

  「你是不孝,給家裡招惹了這許多禍事,可知錯?」於紀的聲音帶著一絲看不見的疲憊。

  於露白話堵在喉嚨口,這好大的罪名!問題是錯在哪裡她都不知道,怎麼認錯?

  是因為她離家太久,如今要算總帳了嗎?這會兒心底不禁有幾分惴惴。

  「看起來你那幾個兄長都沒有人敢跟你遞話,你可知,你被罷官的事?」

  「不知。」於露白垂了眼,兩手規矩的放在大腿上,兩片嘴唇一掀,安靜而平緩的吐出這兩個字來。

  不知?

  於紀掐著鬍子的手抖了抖,那些個兔崽子,這壞人原來是要讓他這爹來做!

  「這件事你沒有個什麼想法嗎?」

  「聖上不樂意讓我當那個官,我還能強求不成?」

  於紀這下有點驚駭了,這女兒從小不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一直以來對她的事情他也說不上話,可他完全沒想到她對用軍功得來的一切竟然毫不惦記,說放就放。

  也是了,要是惦記,哪還捨得離家出走,一去像斷線的風箏不回頭,完全沒把爹娘和這一家子放在心裡?

  只是女子隻身在外有多遭罪,他也不是不知道,說來說去,這一切都要怪沈家那個無緣的女婿。

  唉,女子像她這般大膽,不上朝不面聖,御賜的宅邸放空城,為情遠走,這是活生生打聖上的臉,活該皇上要惱。

  被罷官的事也算給她個教訓,只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總得要讓她長記性。

  「官場上浮浮沉沉的事兒多了,被罷官何嘗不是朝堂鬥爭的結果?有人瞧著你這大將軍不好了,便把你弄下來,你離家不過是將把柄送到人家手裡,下來就下來吧,何況,女兒家要這麼大名氣做什麼?沒得阻礙了婚姻之路。」

  婚姻才是女子的歸宿。

  於露白一聲聲的應下,也不反駁,挺直的跪在那裡。

  她回來之前心裡就有準備,皇帝不會輕饒她,那大將軍的頭銜對她來說就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她不過是戰場上求生存的蜉蝣,只要腦袋還在脖子上,一切便算安好。

  於紀背著手踱步起來,又摸摸鬍子,睨著始終低著頭的女兒,「你可見過你祖父了?」

  「女兒一進門就去給他老人家請安了。」

  「他說了什麼?」看於露白一臉茫然,於紀把一肚子的話悶回去。「看你的模樣就知道他什麼都沒說對吧?」

  阿爹,就你這樣慣著慣著,把孩子慣壞了啊!

  於露白抿著唇,仍不說話。

  「你可知道祖父為了你,致仕了。」

  於露白神情一震,如狂潮般席捲而來的慚愧令她身子歪了歪,人完全懵了。

  她目光居然如此淺短,只想到大不了一死,但是這些對她好、對她有十幾年養育之恩的親人呢?他們活該被自己連累嗎?

  這比父親如何痛罵她,或是請家法教訓她都令她痛苦,排山倒海的歉疚將她擊垮了。

  當然,於紀還有未竟之言,只是看於露白才踏進家門,接二連三的受到這麼多衝擊,他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揮揮手,讓她下去了。

  日頭有些蔫了,於露白打父親屋裡出來,就見大哥坐在迴廊的欄杆上,看樣子是在等她。

  「我送你回院子。」他看見妹妹的手一直攢著,可等來到他面前時,已經跟沒事人一樣了。

  這心性,不說別房頭的男丁,自家幾個弟弟也沒她這份穩性,難怪能得爺爺青眼,就算捅出這麼大個摟子,也不見她慌亂。

  「我還沒去給娘請安。」

  「娘回了無錫舅家,給外祖父作壽,娘那裡你就不用去了。」消息還沒往外傳的時候,二伯父就給爹遞了口信,讓他做二手準備,父親想了個由頭,讓二弟送母親回外家去了。

  等娘回來,也許會大哭一場,不過最大的風浪已經過去,事情應該平靜些,再要鬧些什麼也就無妨了。

  「有勞大哥。」她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

  難怪,去迎她的人只見二房堂哥和自家哥哥,原來二哥去了無錫。

  兩人經過曲折迴廊,轉折處,閒閒開了幾枝西府海棠,四周只聞蟬鳴,靜無人語,眺望遠處,一片屋脊連綿的庭院,掩映在藤蘿迭翠裡。

  「什麼勞不勞的,自家人客套什麼,爺爺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女子名聲太過響亮也不是好事,趁這機會退下來也好,別看我們家如今滿門榮耀,炙手可熱,看似高高在上,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要是整個摔下來,可是比誰都慘,抱著平常心,趁此簡樸過日子才是正理。」

  「大哥也這麼想嗎?」大哥也是個聰明人,她想聽聽他的看法。

  於露謹看著一身風塵僕僕,回家至今連梳洗都不曾的妹妹,又看她臉色白得嚇人,一腳深一腳淺的,沉吟了下,寬慰的拍拍她的肩,輕輕把事情說了一遍。

  她被罷官後,幾房的長輩和祖父連夜開會,總結出來,趁著事情還沒有昭告天下,自家這邊先止血。

  父親第一時間便寫了奏摺,上書皇帝,說自己教女無方,自請辭去國子祭酒一職,祖父也上奏皇帝,願意交出手中兵力,告老致仕,以撫平皇帝的怒氣。

  對於兩人爭先恐後的自請處分,皇帝的處理態度是留中不發。

  按理說,於國公拋出的籌碼遠勝於紀辭官、於露白被罷官所引發的效應,果真,不出所料,最後皇帝准了於國公所奏,解了他的兵權,可一國之君也不傻,老的是該交出權力退休了,免得芒刺在背,但是於府嘛,用不著趕盡殺絕,畢竟誰都不敢保證烽煙會不會再起,永世太平。

  可惜的是沈家的大郎歿了,沈家小輩都是一些庸碌之輩,再無可用之才。

  身為人君,他自覺很仁慈,於露白的武藝和佈兵陣法稱得上是頂尖,女兒家雖然剛烈放縱些,但翻不出什麼浪花,摘了她的官,了著她,讓她知道她的官位是誰給的,他不想給的時候誰也拿不走,再說了,他也不想留下個過河拆橋、皇家無情的臭名。

  至於於紀,則因為教女不嚴,但念在作育英才、誨人不倦也有功的份上,罰兩年月俸,以儆效尤。

  「是我拖累了大家。」於露白懊悔莫及,悔的是因著她的意氣用事連累親人,但離家這一年,她不悔。

  於露謹輕輕彈指,給了妹妹額頭一個栗爆,「有的事萬不可鑽牛角尖,官場上的事從來不是看表面,其實我倒覺得祖父有遠見,有時藏在水面下的東西是誰也不知道的。」

  於露白摀著頭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叫出聲音。是啊,官場這水太深了,打打仗,她可以,但是和那些肚子裡藏了九彎十八拐的朝臣們鬥智鬥勇,她真不是那一路人。

  也許她真該趁此機會沉潛,好好的做一個好閨女,在父母跟前盡孝,在祖父母面前充乖孫女,娛樂膝下,那些個爾虞我詐就留給爺兒們吧!

  她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自暴自棄,而是自知自己沒手腕、沒野心,唯一清楚的是有顆清明的心。

  她知道自己什麼要得起,什麼要不起。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眼看前頭就是妹妹的院子晴川閣,於露謹停下步伐。

  「我就不進去了,你一路奔波,好好歇著吧,想吃什麼,讓廚子給你做,洗塵宴等風頭過去一點,哥再幫你辦。」

  「還辦什麼洗塵宴,沒請我吃排頭我就感激不盡了。」於露白自嘲的笑了笑,「對了,我那小侄子如今多大了,也好叫我這個姑姑見見。」

  「也不差這一點時間,總之你回來了,大家的心也放回肚子裡,這才是最要緊的。」罷官之類的事,對他這兄長來講都不重要,妹妹平安的回家了,大家的心也就安了。

  於露白點點頭,轉身進了院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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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閨閣千金的日常生活

  「姑娘,你回來了!」微芒和弄潮一直焦心等待,終於見到於露白進來,微芒這麼穩重的人都差點哭出來。

  倒是一向直心眼的弄潮紅著眼眶,戳了戳微芒的腰,還遞了手帕給她。「姑娘回來是喜事,你哭啥?沒得都讓你哭壞了。」

  「我又不是雪捏的娃娃,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就哭壞了我?」於露白表情淡淡的接了一句。

  「是。」微芒不敢問主子回來都見了哪些人,可看她臉色平靜,國公爺和三老爺應該沒怎麼罰姑娘才是。

  弄潮也不是糊塗的,她只是嘴上愛說了點,看著好動,性子直爽,一看姑娘風塵僕僕的模樣,趕緊吩咐小丫頭打熱水給於露白梳洗。

  晴川閣按例應該有四個一等丫鬟伺候於露白的日常起居,八個二等丫鬟負責收拾擦洗房間,四個三等丫頭負責灑掃,八個婆子負責雜事、小廚房等雜事,這些人來來去去,但是就沒有人能取代她倆的位置。

  一直以來,於露白的屋裡就只有她們兩個大丫鬟。

  「姑娘帶回來的箱籠都歸置好了,姑娘有什麼要吩咐的?」姑娘的東西,微芒向來不假他人之手。

  「讓人打熱水來,我要沐浴更衣。」趁著泡澡的時候把事情理一理,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麼。

  「奴婢已經讓人備下,」弄潮沏了於露白愛喝的茶,「姑娘就先喝茶壓壓驚。」她們家姑娘出門回來第一件事就要茶喝。

  這茶汁果然是她喝慣了的舒城蘭花,香氣撲鼻,入口滋味甘醇,湯色嫩綠明凈。

  對她來說這是很不一般的一天,剛踏進家門就是叫人冒冷汗的壞消息,雖然她真心不在意那個官銜,但帶累了家人也非她所願。

  喝了這茶,稍稍將她的疲憊洗去了些,多少有些在家的安心感。

  「吃貨呢?」她隨口一問。

  「是這隻跟著姑娘回來的狗嗎?」微芒吃力的提著一個竹籠子出來。

  這些日子吃貨跟著於露白吃得好、睡得好,身子吹氣似的長了一大截,因為營養足,毛色閃亮,見人便嘿嘿的露出一截粉舌傻笑。這會兒瞧見於露白,卻很委屈的叫了兩聲,把胖身子偎在竹籠角落上,好像受虐的孩子。

  「你啊,就關你那麼一小會兒,委屈個什麼勁?」不就上岸才讓它進籠子的。

  她把吃貨放出來,摸了摸它的兩隻立耳。

  它立馬撒嬌的把頭放在她的手掌心。

  「哎喲,這小吃貨的名字取得真是好,吃貨、吃貨,快來姊姊這,給你好東西吃。」弄潮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塊肉乾,吃貨覷了於露白一眼,立刻變節,搖頭晃尾往她那裡去了。

  看見吃貨沒有半點適應不良的樣子,於露白本來有些堵的心情好過不少。「往後晴川閣就隨便它跑,你們稍微注意著別讓它出了院門就是。」

  「姑娘,有你在的院子才像個院子,你一回來,我們這院子裡的丫頭婆子總算活過來了。」微芒聽著弄潮逗弄吃貨的聲音,還有屋外小丫頭們的嘰嘰喳喳,晴川閣許久不曾這麼朝氣蓬勃了。

  「你放心,往後我不會再輕易出門了,有得讓你們忙了。」皇帝讓她收心,她就收,過一些不花心思的日子她也不排斥。

  一個粗使小丫頭在外間說熱水已經備好了。

  兩個大丫鬟伺候於露白去沐浴,她痛快的讓微芒替她洗了髮,又泡了會兒澡,直到弄潮提醒她水快要涼了,她才起身。

  她散著髮,只穿了中衣坐在繡墩上讓丫頭替她絞乾頭髮,微芒給她掩上錦被,放下帳子。

  「給你們帶了土儀,就那兩個漆盒。」她不是會認床的人,但是躺在闊別已久,睡了十幾年的架子床上,一股熟稔的暖意襲來,打了兩個哈欠,什麼也沒能多想的就睡著了。

  兩個丫頭輕手輕腳的去了外間。

  「就說那是姑娘給我們帶的,你偏不信。」弄潮揭開漆盒蓋子,上下兩層各是十來種不同、令人看得眼花撩亂的糕點。

  「是是是你厲害,咱們留著兩塊甜甜嘴,其他的就分給下面的人吃吧。」微芒果然很有大丫鬟的氣派,漆盒裡是蘇州有名的四色糖穌和鮮肉月餅,浙江金華的棗泥糕,江西各地者有的燈芯糕,揚州的方糕、桃酥餅、松糕……

  「到底,姑娘都去了哪些地方?」

  「你有得吃就好了,管那麼多做啥?」這是萬事不操心的弄潮。

  殊不知她們都想岔了,這幾盒糕點是鳳訣此行前來京城所備的,臨分別前,他讓人勻了一些讓於露白帶回府裡。要是這真是於露白離家出走一年間陸續買的,早臭酸發霉了,哪裡還能入得了口。

  第二天,於露白不用微芒叫,自己起了個大早。

  她一貫起得早,整飭了衣裳,便去面見了皇帝,還了朝服官綬官帽兵符、冊文和府邸一處。

  皇帝見她識大體,知進退,沒踩著他底線,倒是沒為難她。

  離開宮門時,她不是沒聽見、看見那些官員們的冷言冷語和同情的眼光,什麼於府這匹野馬終於摔斷腿了、丫頭還是回後宅安生待著的好……她一派坦然,安之若素的上了馬背。

  也不知是閃電故意還是她暗中授意,它很快樂的請了那些愛嚼舌根的人享用一頭臉的灰塵。

  好孩子!她用口語說。

  馬兒長鳴。

  接著,回家睡回籠覺了。

  沒有人禁於露白的足,可她自從那天從宮中回來後,便過起了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養豬……咳,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常生活。

  她每日天亮即起,或是晨練,或溜馬,或是陪著吃貨胡玩一通,再回來換了衣服去向長輩請安。

  其實,以往她在家裡並不怎麼請安,爹娘早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可這回她發現祖父年紀大了,睡得也多,早起不來,於是她乾脆先在自己院子先填點東西,到正氣堂陪祖父吃的才算正餐,飯後爺孫倆遛遛鳥,談鳥經,泡茶,說茶經,談這一年京裡的大小事,誰家孫女嫁了,誰家小子娶了,老國公爺要是興起,她也能在他手下過個幾招。

  至於輸贏?

  純粹逗老人家開心,輸贏什麼的是其次的事。

  在府裡,她甚少琢磨吃食,廚子煮出來的飯菜是一種習慣了的味道,既然不討厭,她也樂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無事時便去花房瞧瞧喬老爹給的、如今種到大瓷盆裡的牡丹花根,給它添水肥肥黑土,挑蟲害,蓋紗罩,幾日過去居然冒出了嫩嫩的新芽。

  她除了玩刀弄槍,比較稱得上淑女貞靜的愛好便是蒔花弄草。

  而且還很精通。

  她們這種人家府裡誰沒有針線房和掌勺的廚子?女紅、廚藝這些事只要不是太離譜,蔥蒜鹽糖不分,並不需要事必躬親,既然不用她做,她又何必往前湊?

  就像掌勺的和繡娘一樣,於國公府的花匠也不是什麼路邊撿來的貨色。

  花匠大錦和小錦是對父子檔,帶著幾個人伺候著整個國公府的花木,而府裡愛花的人除了於老夫人,會到花房裡的就數這位麼姑娘了。

  幾株花根剛種下的時候,大錦邊看著於露白把舊有的腐根掐頭去尾,重新整治,並不看好。

  說白了,就幾枝不知打哪來的爛樹根,說是牡丹花,可牡丹花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但凡京裡叫得出名號的人家,誰沒有幾株能充門面的菊蘭牡丹梅?

  可姑娘是主子,她要種,自己就得經心。

  在完全不看好的情況下,毫無生機的花根出人意表的鑽出了油綠的小葉片,大錦終於說了句中肯的話——

  「明年四、五月也許能見得著花苞,姑娘有雙巧手,能指觸成春。」

  「哪能呢,我這不是讓微芒去給我買書回來,瞎起鬨嗎?」

  她也不出門,叫了弄潮去書鋪幫她買書,只要有關植物栽種的都帶回來,閑時一本書翻來覆去的瞧著,幾個丫頭以為姑娘的用心可比擬寒窗苦讀的士子呢。

  她也沒忘記讓微芒把她的小金庫搬出來,查查自個兒到底有多少私房,她可還欠著鳳訣五萬兩銀子股錢沒給。

  「姑娘怎麼想到要瞧這些?」管著她小金庫的微芒把兩個雕深色如赤金棣棠菊的盒子從裡間五斗櫃深處拿出來,不免要問上一問。

  姑娘是個心寬的,對自己的私房向來不太管,忽然說要清算,這是哪裡需要花銀子了嗎? 

  「我要用錢,不知夠不夠用?」

  匣子裡有娘給的兩家莊子和鋪子的地契房契,這幾處的出息算是活水,她不打算挪動,餘下皇上賞賜的銀票、往年長輩或兄長給的各式各樣金銀錁子、小元寶和小金塊,當然,也有自己的俸祿,最後加上保鳳訣那趟鏢賺的銀子,再加上碎銀,算一算……她嘆息一聲,理想很美好,現實就殘酷多了。

  她又算了一遍,很不幸,她沒有點石成金的金手指,就算再來一遍也不會多出一個銅錢來。

  她還缺四千五百兩。

  四千五百兩,不是四兩五百文。

  從來沒為錢犯過愁的鳳府麼姑娘這下緣愁似個長了。

  她拍桌道:「把我的珠寶盒拿來!」

  這是破釜沉舟了。

  微芒自從六歲時跟在姑娘身邊,這是第一回看見於露白為錢發愁,她小心翼翼的上前道:「姑娘,奴婢身邊也積了點私房,有十二兩多一點,就算幫不上大忙,也不無小補,可好?」

  「你的私房借我使了,到時候嫁妝可沒著落了,看你嫁誰去?」微芒一家子都是家生子,微芒娘在內院當著管事嬤嬤,父親是外院管事,加上她是自己身邊的大丫鬟,幾口人的月銀湊一湊,按理說,日子不會太難過。

  可惜攤了兩個不務正業,貪杯好酒還好色的哥哥,幾年前鬧出人命,微芒爹娘為了擺平對方,污了府裡的銀子,被於紀攆出了府裡,本來是連微芒也要一起攆的,於露白不肯,這才保住了她。

  這些年她要應付家裡那兩個不省心的哥哥,再添了嫂子和只會伸手要錢的爹娘,還能攢下十幾兩銀子,簡直是了不起了。

  「奴婢要一輩子伺候姑娘,不嫁!再說了,惦記著奴婢嫁妝的人不嫁也罷!」她可是有志氣得很。

  「好丫頭,我會記得你的好的。」微芒不是那種嘴甜如水的人,她少數的優點之一就是說出來的話很爺兒們,絕對算數。

  一個丫鬟雖說伺候主子是她的活兒,可為的不也是賺點嚼用和嫁妝?自己的景況都這樣了,還能想到她這經常把她拋在家裡的主子,已經不容易了。

  於露白心裡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只是微芒那十幾兩銀子也是杯水車薪,緩不濟急。

  「妹妹,露兒妹妹,你在嗎?」

  外頭是她四哥的聲音,混著吃貨的吠叫聲,吃貨沒嚇到他,倒是把守在廊廡的弄潮引出來了。

  於露白橫過眼波,吩咐微芒,「把這些收起來。」

  「是。」

  她起身看出去,發現於露行被吃貨逼到邊角,進退維谷,正使喚著弄潮把它趕走。

  雖然談不上威脅,但他就怕這種軟呆萌卻對著他齜牙的動物。

  「小哥,你來了。」還常在她面前自誇縱橫商界呢,連隻小奶狗都怕。

  「就正好經過這兒。」

  呵,這一經過可就有點曲折了,她的晴川閣在南面,四哥的屋子在東側,那得繞多遠才能從她這兒經過啊!

  她也不接話,抱住吃貨誇獎道:「哇,吃貨好棒啊,竟然會看門管事了,這塊肉乾獎勵你。」

  「它居然吃得那麼好,露兒你這樣會寵壞它的,狗養來就是看門護院的,得用鏈子鍊著。」

  「我們家多得是護院,我也能打,吃貨高興看門就看,看不住,換我保護它。」於露白說完就把有些份量的吃貨親了下。

  她居然親一隻狗,於露行嘖嘖稱奇,進了於露白的院子。

  於露白笑吟吟的享受他的不以為然,把吃貨放下地,也跟著進屋,微芒已經手腳俐落的給四少爺送上了他愛喝的信陽毛尖茶。

  「還是妹妹你會過日子,我瞧著你這兒舒坦,連丫頭看起來也比我那屋子裡的順眼多了。」屏風是清素淡雅的扶桑國墨繪花鳥荷花,窗沿上放一盆半開的蘭草,瞧著葉片舒捲,漂亮得很,內外間隔的湘妃竹簾綴角是兩顆嬰兒拳頭大的翡翠獅子滾繡球,精湛雕工栩栩如生,箬翠水頭十足,不只獅子的憨態清晰可見,就連獅子抱繡球的寶相花紋也一清二楚。

  兩個丫頭穿的是丁香色素麵掐七彩芽邊比甲,桌上放的是蜜黃柔軟、散發出誘人香味的杏子。

  兩個造型不一的多寶槅,一邊是各式各樣的碟具,這些都是於露白的收集品,而另一邊的多寶槅擱的只有一柄寶劍。

  不是他膽兒小,是他從來都知道那把劍不是用來好看裝飾用,那劍鞘裡的長劍是飲過人血的。

  「那改天小哥把你身邊的躑躅和朝顏都讓給妹妹吧。」

  躑躅是杜鵑花,朝顏是牽牛花,是四哥房裡的大丫鬟,誰說四哥粗鄙眼裡只有金錢的,她頭一個不同意。

  「嘿嘿,你這一說,回去她們就要埋怨我嫌她們服侍不盡心。」

  「那我去向大嫂說道說道,給你換兩個安靜的丫鬟。」於府雖然幾房人住在一起,但每一房的庶務還是自己管著,若是有需要公中出錢還是出力的地方,再知會一下世子夫人王氏即可。

  邱氏回娘家不在家這段時間,三房的內院庶務是由於露謹的妻子蕭氏管著的。

  於露行一臉懊惱,「免了、免了,我就多說個兩句,你這嘴皮子不饒人的丫頭,非得弄得我這哥哥灰頭土臉,一點姑娘家的樣子也沒有。你讓這些丫頭下去,我有話要跟你說。」

  「這裡不用伺候,你們都下去,在門外守著。」連下人都不讓聽,她倒是想知道什麼事這麼神秘。

  微芒和弄潮屈膝一福,都出去了。

  「有事就說。」

  「你和那位是什麼關係?」他忍了好些天,一直尋不到機會過來妹妹的院子,這一來就開門見山的直問了。

  那位?「哪位?」

  「就那位鳳公子,妹妹和他是怎麼認識的?」

  提到鳳訣,她的心忽然覺得怪怪的,回京路上,他們講的話不多,他不是那種油嘴滑舌的人,但只要開口,凡事都落在點上,他跟得上她的思路。

  可以說,他們相處起來同步協調,十分合拍。

  和他在一起,就好像……就好像和如墨哥哥在一起的感覺一樣。

  一見鍾情什麼的她是不信的,可有他在身邊的日子,她的心卻是異常的踏實。

  「我不是說過和他不過是因緣際會。」回京至今,他就像滴水融入大海,全無聲息。

  她一回來也忙著處理那堆焦頭爛額的罷官後事,被摘掉官位的事看似已經了了,朝廷、同僚什麼的都和她沒什麼關係,但是就像祖父和爹說的,這朝堂局勢瞬息萬變,哪裡是她一個粗心大意的女子兩三眼能看清的?

  也許身在其中的大伯父、二伯父和官場中人也不見得能窺見全貌,所以她還是在家裡當她的好女兒、好孫女,享受單純被疼惜的幸福。

  只是自從她闖了這禍以後,大房那邊不是沒有微詞,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她拖累了大伯父在戶部的地位,家族蒙羞。

  閒話什麼的雖然沒有直接衝擊到她,但是大房少往三房這裡來,態度是很明白的。

  倒是二伯父很看不過眼的站出來替她擋箭,他說小輩春風得意時,有些長輩也沒少沾光,趁這勢頭退下來也不是壞事,只差沒指著大伯父的鼻子罵他白姐兒罷官影響誰也影響不了大房,他的世子之位可穩固得很,窮嚷嚷個什麼。

  據弄潮打聽來的消息,二伯父這話把大伯父堵得老臉焦黑,十分難看。

  事情過了半個月,看似消停了,這兩天,大伯父卻為了國公爵位跟爺爺鬧上了。

  祖父雖然致仕,卻還沒向皇上請封世子為國公,也就是說國公的位置還是虛懸的。

  於露白不明白大伯父為什麼不能體諒祖父一片苦心,皇帝目前對於府的態度擺明了就是冷置查看,國公府裡最好過日子的方法就是低調再低調,這國公的位置早晚都是大房的,急什麼,在浪頭上給皇帝添事,是緊著去看人家臉色嗎?

  她都看得明白的事情,大房怎麼就糊塗了?

  「你能搭九爺的包船回來,什麼因緣際會而已?你當我三歲娃兒嗎?沒有交情你會讓誰上你的船?」於露行不高興了,原來裝老成的聲音這會兒也不裝了,因為帶著急切,公鴨嗓反而更加刺耳了些。

  「你先告訴小妹,你對鳳公子那麼上心,難道生意上出了什麼事?」

  於露行咳了下。「什麼事?哥哥這般英明神武,能出什麼錯?」他撓著腮邊。「我只是想若能和他沾點邊,從他指縫裡漏點生意給我,可比什麼都好。」  

        逐利是人的天性,大家都以為他年紀小不會想太深,可他不是糊塗人,如今他們三房最為勢弱,說句大不敬的話,哪天祖父駕鶴西去,這府邸、這國公爵位都和他們這一房沒什麼關係。

  他讀書不行,在仕途上走不長遠,但他腦筋靈活,做生意還行,如今被他看見傳奇人物鳳訣,他哪能無動於衷?

  「你那些生意還不夠你忙的?」都三天兩頭不在家了,要是把鳳訣介紹給他,他生意都不知要做到哪裡去了,母親肯定是要找她哭訴了。

  「我要的格局不僅如此。」

  好大的海口,不過,這還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了,她這會兒不正缺銀子缺得慌?

  最壞不過是把四哥拖下水,讓他掏錢出來,餃子樓要是賺了銀子,按分成分他銀子就是了。

  「小妹倒是有條路子,不知小哥願不願意?」她撣了撣袖子襕邊的銀線。

  於露行立刻坐正了。「你說。」

  於露白把欲與鳳訣合作餃子樓,她出菜單和技術,鳳訣出資,還有洋貨行入股,一股要五萬兩銀子的事大致說一遍。

  於露行抽了口冷氣,英挺的眉毛立即豎了起來。「你缺的那五千兩我替你補上,將來我也不要你的分紅,介紹我和鳳九爺認識吧。」

  只要套上關係,將來他一旦有能力,也想跟船出海去。

  「成。」她也不囉唆。「銀子幾時可以給我?」

  「你現在的處境敏感不好單獨出門,如今娘親不在,爹也不太管我,就由我幫你想個由頭,咱們一起。」

  「太好了。」於露白一下子笑了出來,整張臉龐都生動了起來。

  能出門去透透氣是再好不過的了,這種不必為衣食操勞,完全倚賴家庭和外頭世界隔絕的閨閣生活,她過得有點沒勁了。

  於露白這一笑嫣然,令於露行這看習慣她的人還是不小心驚懸了一把,他這妹妹除了一身武藝不可小覷,這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到底哪家兒郎有福氣能把她娶回去?

  可憐妹妹對沈如墨一片深情,唉!也不知這出走的一年,是不是緩過來了?

  也不知伶俐聰明的於露行向於紀說了什麼,隔兩天,於露白便和於老夫人坐上馬車,一道出發到香積寺去燒香求福了。

  這是求到於老夫人那兒去了。

  對於小哥用兩天時間就籌出五千兩銀子的實力,於露白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原來她還真的小看了這個哥哥。

  她和大哥、二哥年紀相差大,見了面,不是訓,就是叨念著規矩,聽得她一腦門子汗,這四哥和她相差兩歲,卻是個不安於室的,每回只要見到兩個倚老賣老的哥哥,就好像老鼠見到貓,溜之唯恐不及,她這妹妹得替他善後,次數多了,老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背黑鍋的,心裡難免有疙瘩。

  因此對於他說的生意想來不過是他流連飛鷹走馬、章台楚館的藉口,哪裡知道人家不是說著玩的。

  這一路到香積寺走的都是官道,前後費不到幾個時辰,於老夫人年紀大了,再說於國公府又是什麼人家,就算這陣子看著勢頭有些不好,但破船也還有三千釘,完全不是那種二流貴族可以比擬的,因此於府馬車停在寺門前讓兩個小輩下車後,便打算直上山頂的大殿了。

  「你們這兩個小猴兒,該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可別壞了祖母的名聲。」於老夫人笑呵呵的。

  「知道了祖母,孫兒回來給您買東來順的豌豆黃和同和居的它似蜜孝敬您。」

  於露行那個甜滋滋的熱和勁看得於露白直出一身汗,老人家年紀大了,不只牙口不好,御醫也常提點他們這些晚輩別讓老太太多吃甜食,這小哥對祖母的身子也太不上心了。

  她掐了於露行一把,疼得他齜牙咧嘴。你就不能買點別的嗎?

  老太太也不糊塗,看著兩個小輩你來我往的打鬧,抿著笑,讓馬車走了。

  「我這不是表孝心嗎?難道表錯了?」看著自家馬車走遠,於露行委屈到不行,扁著嘴,孩子氣十足。

  「上車吧你!」於露白讓微芒伺候著上了另一輛安排好的馬車。

  「你笑什麼笑,不會伺候你家小爺上車嗎?」於露行被妹妹搶白,一回過頭對著自己的貼身小廝阿祿啐了聲。

  阿祿哪能不清楚自家少爺的性子,立刻掐自己大腿一把止住訕笑,伺候於露行上車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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