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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盈 -【獵個狐狸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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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3:11 |顯示全部樓層
岳盈 - 獵個狐狸婿

什麼樣的女人面對未婚夫背叛仍心平氣和  
若不是愛得太深就是壓根不愛那男人  
他好奇的是她究竟是前者抑或是後者?  
乍聞三姑六婆說她是棄婦他氣得出手教訓  
只因他妹妹就是破壞她姻緣的「狐狸精」  
為表達歉意他押送妹妹的嫁妝轉送給她  
並趁此機會一探縈繞他心底的疑問  
佳人的表現讓他以為她只是知書達禮的閨秀  
事事聽從他人意見毫無自己的主見  
直到事實真相一一揭開他才知道錯得離譜  
原來他從頭到尾都被她耍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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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3: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相較於人聲鼎沸的前院,位於東西跨院交會處,四周環繞著回廊、亭榭,一派江南園林風光的中庭花園,僅管處處可見成排的雙喜字紅燈籠高高掛著,依然顯得寂寥。

    白日裏繁花鬥妍,翠竹與水光相映的風景,全都籠罩在夜霧裏,夜風吹拂下,枝葉婆娑起舞,有如張牙舞爪的魔怪,看得人膽戰心驚。

    但有人生來膽大,偏貪圖這份不受人打擾的靜寂,矯健的身形不受酒意影響,一眨眼便登上屹立有百年歷史的銀杏樹,藏身在不管是白日裏陽光普照時,還是黑夜裏星星一般的燈火照明下,都提供了最佳的屏障,形成一處可以觀視外在世界,卻不被人窺見,由濃密的枝椏掩蔽的隱密空間裏。

    伸展身軀仰躺在枝幹上,透過隨風搖曳的樹葉隙縫,一彎新月伴隨著繁星點點,薄薄的夜霧輕籠在花樹間,夜色美得詩情畫意。

    呼出滿嘴的酒氣,隱隱飄來的桂花香令人心情蕩漾,意識渙散在良辰美景裏,任酒意拉下沉重的眼睫,鼻息逐漸濃重……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

    不知隔了多久,遙遙聽見一道淒涼的女聲吟詩著李清照的詞句。

    可都入秋了,哪能說春遲呀!

    同樣是霧夜,“花明月黯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不是比較旖旎嗎?

    然而,霧中隱約可見的娉婷身影卻無郎可偎。

    她的郎呀,是今晚的新郎,懷裏擁抱著另一名女子。

    是以,為伊憔悴損芳姿,倩影顯得格外孤單,瘦弱的雙肩抖得伶仃可憐,載不動哀愁呀。這番景象扯緊了他的心。

    姑娘,他想喊住她迷失在濃霧裏的身影,告訴她還有一雙心甘情願的臂膀等著她投來。

    輕盈的身軀停了下來,似乎聽見他熱情的告白,猶疑地正待轉身——

    悉悉卒卒,悉悉卒卒……

    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干擾了待轉的嬌軀,等待的心不由得焦灼地暗呼不妙,一道高昂的尖笑聲不受歡迎地闖進了情境旖旎的夢世界裏,震散了轉過來的身影,也震醒了迷失在夢境裏的魂靈。

    什麼……

    一口氣還沒喘過來,身子便滑出樹枝的支撐,幸好他反應夠快,及時抓住另一枝葉,穩住受驚過度的身軀,只有短促的枝葉摩擦聲洩漏了窘迫的處境。

    這些聲音聽在尋常人耳裏倒不覺得有異,只當是夜風穿林引起的枝搖葉動,咯咯的笑聲不受影響的一路飆高,直到盡興了,方接上心滿意足的讚歎。

    “從來沒吃過這麼入味的蜜汁熊掌……”

    “鹿唇才好吃呢!肉細鮮嫩……”另一道沒那麼高亢的聲音嘖嘖不絕地辯道。

    男子在樹幹上坐好,鑲嵌在俊雅臉上的一對臥蠶眉微微蹙著,殘留在眼裏的惺忪與驚詫一掃而光,替代的是濃濃的不悅,眸光陰鬱地穿透樹葉隙縫落向不遠處——從通往前聽的走廊緩緩走來的一票女眷。

    “我倒是喜歡那道八珍過海。有魚翅、遼參、鮮貝、紫鮑、烏龜蛋、魚骨、鼇肚、魚皮,全都是得來不易的材料,據說只有皇帝才吃得到。”身材圓潤的婦人邊咂著舌,邊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那我們不都當了皇帝嗎?”先前驚擾人美夢的女聲咯咯地笑了起來。

    “沒錯,沒錯……”另一名同伴附和著,“我尤其喜愛冰糖燉燕窩那道。採用的是最上等的血燕,還是進貢給皇帝吃的那種喔。為了等這道甜品,我可是忍尿忍得好辛苦。對了,齊夫人,你要帶我們到哪里上茅廁?”說到後來,她的語氣有些急迫。

    “就在前方不遠。”低柔的語音溫慢地回答,燈光映照出一張妍麗的嬌容,那是名約莫三十許年紀,裝扮得極為體面的貴婦人。

    “不遠?從剛才你就說不遠了。到底還要多久?”尿急的人忍不住埋怨。

    “是有點距離。”齊夫人似笑非笑地溜了同伴一眼,“不過比起跟其他人擠外頭的茅廁,多走一點路也值得。許夫人再忍耐一下吧。”

    “噢。”她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否則也不會眼巴巴地跟來了。

    深吸了口氣,許夫人試著移轉自己的注意力,努力忽略膀胱處的急迫壓力,紅豔的唇叨叨說了起來。

    “鐵家莊今晚的喜宴可說是我生平吃過的宴席中最精緻豪華的。”

    “沒錯,就連鐵莊主的壽宴都及不上。哎,瞧我這記性,例忘了許夫人和張夫人上回吃壽酒時都沒來呢。”穿得幾乎要比新娘服還紅的萬字袍服的瘦小婦人搖著團扇道,剛才就是她嘖嘖不絕地大贊鹿唇好吃。

    “裘夫人愛說笑了,你都記得起我們上回沒來了,哪還能嫌自己記性差呀。”許夫人臉上帶笑,卻暗暗酸在心裏。

    對方分明是故意炫耀自己有來參加壽宴,別人卻沒辦法來嘛。

    哼哼,她不過是連瀉三天,下不了床,所以沒法隨夫君前來罷了,可不是沒接到貼子喔。

    “壽宴錯過雖然遺憾,可喜宴上我是吃夠本了!”身材圓潤的張夫人呵呵介面。

    “這倒是。吃這場喜宴,勝過吃三十場壽宴。鐵家這次是跟北方第一堡胡家堡結為姻親,宴席當然不敢馬虎。外傳胡家堡富可敵國,這次嫁女兒,備的嫁妝好比公主出嫁的陣容,光是送嫁的排場讓人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鐵家在這種情況下,若把喜宴辦得寒酸,凱不是削了自己的面子嗎?”許夫人議論道。

    “沒錯。據說胡家小姐的嫁妝裏,光是南洋來的珊瑚樹就值千金了,遑論還有白象牙簟、雲母屏風、和闐寶玉、南洋珍珠……”裘夫人如數家珍。

    “這些雖然名貴,還比不上價值連城的血璧呢!”齊夫人懶洋洋地插嘴。

    “那是故世的胡夫人傳給女兒的嫁妝。據說能解百毒、治百病,貼身收藏有冬暖夏涼的效用,行動時還能治癒內傷、加強內力,可說是無價之寶哩。怪不得要出動胡家堡的兩位公子爺親自送嫁。”高亢的笑聲再次咯咯響起,宮燈將那張扁扁的大嘴照得分外鮮明,也令樹上的男子從心底打起冷顫來。

    “劉夫人說得沒錯。光是血璧便足以引起各方覬覦,其他珍寶就不用說了。對了,許夫人,茅房就在前面轉角過去,你……”齊夫人話還沒說完,尿急的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眾人不以為忤,索性在附近繼續聊下去,張夫人乎先讚歎道:“兩位舅少爺都這麼俊,新娘鐵定也美得很。”

    “美當然是美……”齊夫人語帶保留。

    “鐵少莊主這下不就是人財兩得了嗎?”張夫人呵呵笑道。

    “人是得到了,財可未必。”劉夫人揚眉笑道。

    “什麼意思?難不成新娘的嫁妝,鐵少莊主還不能碰嗎?”張夫人好奇地追問。

    “你不知道嗎?”劉夫人眼裏有抹眾人不知、唯我獨知的得意。

    “你指的是,新娘的嫁妝要原封不動地送給華家的敏瑜小姐嗎?”齊夫人優雅地開口。

    “噢,原來你知道呀。”劉夫人的氣焰餒了下來。

    “知道什麼?你們快點說,逗得人家心裏好癢。”

    “張夫人別急,我這不是要說了嗎?”齊夫人轉向中庭,目光幽幽地看著天邊月,嬌柔的語音如泣如訴。“你知道鐵夫人是我跟劉夫人的表姐吧?”

    “當然知道。”

    “這件事便是從她那裏聽來的。當日華家同意退婚,華敏璁向胡禮葒提出以嫁妝相贈其姐的要求……”

    “退婚不是華家主動提出來的嗎?那個華敏璁怎麼會……”張夫人感到奇怪。

    “怎麼你也信他們用來欺瞞愚夫愚婦的那套!”劉夫人語帶不屑地哼道。

    “難道不是鐵熾沖到華家的運,那個華敏璁才提出退婚的嗎?”雖然覺得劉夫人的話有些刺耳,求知若渴的張夫人仍按捺下不悅求證。

    “當然不是!”劉夫人斬釘截鐵地否決。“事實上是……”她神秘兮兮地左瞄右看,最後還壓低嗓音,“胡禮葒懷了鐵熾的孩子,華敏璁不願他姐姐嫁到鐵家來受委屈,才決定退婚。”

    “啊!”張夫人驚呼出聲,“我就在奇怪,若說鐵熾會沖到華家的運,訂親時候不也有合八字,那時怎麼沒算到!即使真是如此,取消婚事不過一個半月,鐵熾便成親,于情於理都太匆促了,倒像是存心給華家難看,怪不得華家人沒來吃喜宴……”

    “你這麼說,倒把華家人給小看了。”齊夫人意味深長地道。

    “怎麼說?”張夫人一臉茫然。

    “華家不是因為心生不滿,才不來吃喜宴,華家沒這麼小器。你們都知道源興行吧?”

    “唔,那是華家的產業嘛。”裘夫人逮到機會插嘴。“從船運起家,三代下來,規模已經擴展到錢莊、當鋪、造船、釀酒、布料、茶葉、珠寶、古董……總之,能賺錢的正當買賣華家都有插一腳。”

    “我家老爺說,那個華敏璁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哩。”張夫人補充道。

    “不厲害的話,哪能在他父親過世後,鎮住源興行分佈在全國各地的五十六名大掌櫃呀,那年他才十四歲耶!”劉夫人說。

    “喔,那他的確是很厲害。可他不厲害,跟華家沒來參加喜宴有什麼關係?”張夫人仍是不明白。

    “因為每年中秋節前,源興行分佈在全國各地的大掌櫃都會齊聚杭州總部,向華敏璁報告轄下的生意情況。這件事當然比參加喜宴更重要,華敏璁根本抽不出空前來。不過華家也沒失禮,好幾天前便派人送來大禮了,禮單還是敏瑜小姐親筆寫的,那筆秀麗的字直追王羲之……”

    “華家送什麼樣的禮呀?”張夫人對華敏瑜的字直追誰誰誰,一點興趣都沒有,直率地打斷齊夫人充滿讚歎的話語。

    “有江南雲繡坊的百子千孫繡畫兩幅,景德鎮佳瓷花瓶一對,天香一品的牡丹花一百盆,南海珍珠十二顆,金線繡的龍鳳織錦被套一組,上好的綾羅綢緞共十二匹。”齊夫人每念一樣,便引起在場者的驚呼。

    “哎喲!光是送一樣,我都覺得太貴重了,況且還六樣哩!華家怎麼送得出手呀,那個華小姐都不心疼嗎?”裘夫人幾乎將兩道柳眉扭纏在一塊,好像這些禮物是從自己的荷包送出去似的,心肝疼得都要碎了。

    “就是呀。鐵熾移情別戀,華小姐已經夠可憐了,還要送這麼厚的禮,我都替她覺得不值呢。”張夫人深表同感。

    “我也是這麼想。”劉夫人跟著附和,“先別說像鐵家這麼好的親事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了,就算以後嫁得不差,光是到嘴的肥肉被硬生生奪去這點,我要是守了三年父喪,好不容易盼到婚期的華小姐,那口氣絕對吞不下去!”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至少有胡小姐的嫁妝可以彌補,華小姐不愁沒人上門提親了。”從茅廁出來的許夫人懶洋洋地介面。

    “什麼叫不愁沒人上門提親?”神情一向溫婉的齊夫人,目光陡然轉為淩厲,語氣更充盈著憤懣,“華家本來就富冠天下,財勢上絲毫不遜于胡家堡。若不是鐵莊主與故世的華老爺交情不凡,在敏瑜小姐年齡尚幼時便說好親事,以她的條件,媒婆早踩爛華家的門檻,哪輪得到鐵熾!現在倒好了,人家等著嫁,鐵熾卻移情別戀,明理的人自然是譴責鐵熾的負心,胡禮葒的橫刀奪愛。但難保糊塗一些的人,會去懷疑敏瑜小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鐵熾才會喜歡別人。雖然有華敏璁替姐姐來胡禮葒的嫁妝,可這下才糟糕,別到時候守禮的君子沒招來,反倒招來一群貪圖財富的豺狼虎豹,毀了敏瑜小姐的一生。”

    “喔。”眾人瞧她那麼氣憤,倒有些傻了眼,但轉眼便心領神會。

    敢情齊夫人是借題發揮,發洩自己的苦悶呀。

    嫁到那種夫婿,的確是不幸。

    張夫人雖然同情,也知道現在開口准是找罵挨,可不斷冒出心頭的疑惑逼得她硬著頭皮提出詢問:“那個……敏瑜小姐長得如何?”

    惡狠狠一個白眼掃來,張夫人怕怕地回避齊夫人的眼光,急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咳咳……雖然說娶妻娶德,但男人不都是好色的嗎?”

    “張夫人說得對極了。”劉夫人慢吞吞地頷首答道。

    “你是說那個敏瑜小姐……”

    “人家可是個大美人哩。”裘夫人橫了同伴一眼,似在譴責她的胡思亂想。“鐵莊主大壽那日,敏瑜小姐也在場祝賀,端莊秀麗的模樣活像一尊玉觀音似的,將在場的未婚閨女全都比下去了。重要的是,她舉手投足間滿是當家主母的氣熱,讓鐵夫人讚不絕口哩。”

    “觀音有什麼用?在男人眼裏,哪及得上狐狸精騷媚可愛!敏瑜小姐這尊玉觀音,不就敗在狐狸精手下嗎?”劉夫人語氣涼薄地道。

    “狐……”雖然人家是姓胡,也犯不著用這麼難聽的稱呼來損人家呀!可是胡禮葒搶了華敏瑜的未婚夫鐵熾又是不爭的事實。一時間,裘夫人不知該點頭附和,還是搖頭反對了,最後決定模糊帶過。“劉夫人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華小姐雖然是天香國色,氣質高雅,不過胡禮葒隨便一站,即豔光四射,嘴角一勾,便能迷得男人失魂,難怪鐵熾會為了她拋棄華小姐……”

    “拋棄?”齊夫人聽得銀牙暗咬,雙目噴出紅光,“明明就是鐵熾輕薄無行,為什麼端莊守禮的敏瑜小姐卻得承擔這麼可怕的字眼?她又沒做錯!”

    “話是這麼說……”劉夫人嘲弄地挑著眉,“可是男人想抱的還是狐狸精呀!湘君妹妹對這點還不夠瞭解嗎?”

    “你!”齊夫人一時氣結,妝點得極為精緻的容顏登時變得猙獰。

    “哎喲,該氣該惱的對象是你那口子,是搶你夫婿的狐狸精,可別遷怒到我這裏。”劉夫人在她的怒目瞪視下,連忙搖手。

    “劉夫人,你就少說幾句。”張夫人見情形不對,連忙上前打圓場。“大家都是姐妹,可別起哄。”

    “我沒說什麼呀。不過說胡禮葒那狐媚子手腕厲害,迷得鐵熾團團轉,華敏瑜那種知書達禮、文雅端靜的千金小姐哪里是她對手,只能淪為被人可憐的棄……”

    話還沒說完,眾人便聽見她慘叫一聲,雙膝軟倒地撲向前,跌了個五體投地。

    齊夫人暗暗奇怪,雖然她是氣得想上前推她,可是什麼都還來不及做,怎麼這女人就自己跪倒了?

    “劉夫人……你要不要緊?”張夫人驚愕地上前扶人。

    裘夫人則驚恐地左顧右盼,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無法將同樣的巧合視為平常,臉上血色全無,語氣跟著結巴了起來,“那……天……也……”

    “裘夫人,你在說什麼呀!”許夫人納悶道。

    “你們不知道啦。”一等張夫人吃力地扶起跌得渾身無力的劉夫人,裘夫人畏懼地頻往後退。“鐵莊主壽誕當日,我與劉夫人走到這裏,她也是說了這件事,結果就這樣跌倒……”

    “你……別……說了!”好不容易站起身,全身痛得骨頭似要散去的劉夫人登時膽戰心驚,想到自己兩次的莫名遭遇,周遭的風聲、樹影,都仿佛化身成恐怖的魔物隨時要向她撲過來。

    “我我……”她上下排牙齒都打起顫來。“快走!”

    其他三人見兩人神情慌張,心裏跟著發毛,急忙跟上她們的腳步,循著來時跳逃離現場。

    直到悉卒的腳步聲離去,中庭再度恢復靜寂,仰視著天空的男子以為不會再有人來打擾,蹙著眉想事情,五名婦人消失的方向卻傳來一道沉穩醇厚的男聲,打擾了他的思緒。

    “人都走了,你還捨不得下來嗎?”

    丹紅色的柱子暗影裏,緩緩走出一名俊朗的男子,似笑非笑的眼光準確地投向他的藏身之處。

    ***

    若不是空氣裏一陣細緻的震動,胡禮贊也察覺不到胡禮謙藏身在銀杏樹上。

    那群女人一走遠,他便揚聲招呼,屏氣凝神地等待著,勉強捕捉到從暗乎乎的樹叢深處忽閃出的身影。

    看似輕緩地飄來,眨眼間,一襲淺湖色折枝牡丹花緞袍服已來到跟前,隨風掀動的布料隔著兩步距離歸於靜定,胡禮贊這時才能眨動微微發酸的眼睛,發亮的雙瞳裏難掩驚訝的情緒,炯炯望去。

    父親獨步天下的輕功由禮謙施展開來,不僅掌握了輕似棉絮、翩若驚鴻的精髓,那融入空氣裏的無聲無息,悠然出塵的神韻,都是同門習藝師的師兄弟——包括他自己,難望項背的。

    禮謙是怎麼辦到的?

    僅管自己凝聚目力,連個眨眼都不敢,依然無法捕捉完全他每一絲身法。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不著痕跡地穿出那片濃密的樹叢?仿佛化身成沒有形體的風,穿梭在枝椏與葉片的隙縫中,整齊且乾淨的袍服上,甚至沒沾到一片樹葉,連一絲皺摺都沒有。

    這樣臻於化境的輕功身法,他如何練成?

    怎麼自己做不到,禮謙……

    腦中飛快地回憶剛才目睹到的身法,直到眼光無意識地滑過與他有七分神似的俊顏,看進那雙長得跟他很不一樣的明豔美眸裏。

    那是承襲自母親,一雙深受父親喜愛、但鑲嵌在男人臉上總會被認為太過嫵媚的眼睛,此刻正掀動著一抹暗潮,不耐煩地朝他湧來,似在提示著……

    “你——回神了沒?”

    溫慢低沉的嗓音極度地悅耳,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會以為他正在對你噓寒問暖,只有熟識他的人才曉得那語氣裏藏有多濃郁的譏諷和不快。

    “我可沒空陪你在這裏吹一夜冷風!”

    “咳咳……”

    好無情的話!

    他們是兄弟耶,陪他吹一下冷風又怎樣!

    心情微微的受傷,自尊也有一些些的受損,畢竟被人當面揭他在發呆,總是尷尬的,即使對一個臉皮比尋常人厚的男人而言。

    禮贊收斂心神,擺出為人兄長的威嚴,以掩飾失態。

    “這是跟大哥說話的口氣嗎?你中途溜走,放我一個人被圍攻,我還沒跟你算帳!”

    圍攻?說得好像他是那種不顧兄長死活,貪生怕死的懦夫哩!

    也不知道是誰姍姍來遲,害他在婚宴上被人包圍著敬酒,說一些言不及義的廢話,才會在忍無可忍下,趁眾賓客被兄長的出現吸引,圍過去打招呼時,閃身離開,打個清靜地方打個盹、醒醒酒。

    而現在他居然要跟他算帳!

    禮謙冷睨禮贊故作嚴峻的表情,微挑了下眉。

    要算就來算吧!

    眼皮一抬,他望著蒼天似在自言自語地喃道:“我被圍攻時,你又在哪里?”

    僅管那聲音又輕又柔,卻聽得禮贊想打哆嗦。

    弟弟何時把爹的神情學得這麼像哩?

    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怪嚇人的!

    “不能怪我。”禮贊擺出無辜的表氣,語氣卻有些心虛。“我被錢老闆纏得脫不了身,才會晚一些些到場……”

    “是是……”禮謙像是被說服似地優雅頷首,徐慢的語氣冷不妨一轉,目光跟著淩厲如刀地擲向兄長,“被秦淮河畔的名妓顧小憐纏得脫不了身吧。”

    “咳咳……你真是愛說笑!”沒想到自己跟錢老闆去見顧小憐的事會被他知道,禮贊狼狽地咳嗽、搖頭。

    “不曉得大嫂聽了後,笑不笑得出來。”他冷冷一哂。

    “想謀殺親兄呀!”禮贊臉色一變,見禮謙只是聳肩,不置可否,表面的冷靜立即龜裂,破口大駡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轉性了!上回陪禮葒到鐵家莊找鐵熾討回公道,剛才又出手教訓污蔑禮葒的八婆,表現得很有手足之情,沒想到一轉眼就翻臉不認人,打算隱害向來待你不薄、忠肝義膽的大哥,你好狠的心呀!”

    這番控訴字字血淚,句句揪心,縱是頑石也會被罵得點頭,不信你胡禮謙會比沒靈性的石頭冥頑!

    果然見到禮謙轉過身,低頭往通向花園的階梯走去,寬厚的肩膀抖動得異常厲害。不會是羞慚得痛哭流涕了吧?

    雖然無法相信弟弟會被他幾句話就罵哭,禮贊還是好奇地加快腳步繞到他面前,卻見那張俊朗倜儻的臉上非但沒有他想像中的淚水,還一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模樣,登時氣結。

    “噗哧!”被人發現自己的秘密,禮謙立即破功,不顧形象地呵呵笑出聲。

    “你你……”

    “什麼叫討回公道?”禮謙止住笑聲,仍在顫動的嘴角不留情地擲出數落。“明明就是禮葒灌醉鐵熾,害他酒後亂性,還拉著我到鐵家莊強逼鐵熾負責!那位夫人對她的指控也非無的放矢,鐵熾的確是為禮葒神魂顛倒才……”

    咦?怎麼不說了?

    禮贊不由得感到狐疑,沒提防到禮謙話鋒急轉直下,將箭頭指向他。

    “至於你,平常不是逼著我孔融讓梨,便是像今天一樣,自己跑去快活,把事情都丟給我一個人扛,還有臉說自己待我不薄,忠肝義膽?”

    禮贊登時傻了眼,他今天吃了什麼,脾氣這樣沖?

    “我沒這麼過分吧?”他委屈地說,“只是上回聽到顧小憐的琴音歌聲難以忘懷,才會跟著錢老闆再去一回。我也是確定事情都安頓好了,才出去的呀。而且跟錢老闆談好一筆買賣,沒有只顧著快活,忘了正事。”

    禮謙知道自己的話有點過分,兄長別無愛好,獨獨雅好音樂,難怪會對顧小憐難以抗拒了。

    “我不是怪你。”他語氣緩和了下來。“我討厭跟人應酬,今日若不是禮葒的婚宴,我早就拂袖走了。”

    “我知道你受苦了。”禮贊眼底充滿同情。

    他到時,看到眾人圍著禮謙敬酒,雖然禮謙臉上帶著笑容,眼神卻洩漏出心裏的不耐煩,當時心裏便很過意不去。可在下一刻鍾,便發覺被圍著灌酒的人換成自己,禮謙不知去向,才會在喜宴散後,前往內院尋人。

    “我保證下一次,絕不會放你應付這種場面。”

    “沒有下次了!”禮謙冷冷地回答,“咱們只有一個妹妹。”

    “這倒是。”被弟弟這麼提醒,禮贊登時生出一種“吾家有女已長成,嫁給別人做老婆”的心酸。

    想到向來寵愛的妹妹終於是別人的了,以後再不能朝夕相對,不禁有些淒然。

    可……比起娘子的脾氣,心酸、淒然都只是小事情。

    “你不會告訴你大嫂,大哥去……”他硬著頭皮要求保證。

    “真不懂你。”禮謙對著兄長搖頭歎氣。“明曉得大嫂妒性堅強,老是背著她做壞事。”

    “那算是什麼壞事!”禮贊為自己辯解。“男人不偷腥,就不叫男人了!何況,我只是去聽顧小憐彈彈琴、唱唱曲……最多摸摸小手,親個嘴罷了,又不是多壞的事。只是你大嫂是個醋罎子,為了咱們家的和睦,你一個字都不准說。”

    “當我三姑六婆呀!”禮謙白他一眼。

    兄弟那麼多年,兄長竟聽不出來他是在逗他。

    “呵呵……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禮贊心情一放鬆,先前被忽略的事便浮上心頭。他納悶道:“你知道是禮葒設圈卷給鐵熾跳,也認為那女人沒說錯,為何連續兩次暗算對方?我還以為你是為禮葒教訓她哩!”

    “你到很久了?”禮謙的心情複雜了起來。

    雖然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群女人的談話上,兄長的身手也非泛泛,仍然無法解釋自己何以一直到兄長出聲,才發覺他的到來。

    當時他在想什麼?

    某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在心底深處引發錢塘海潮般的震撼,他似乎明白了。

    “我以為你知道。”禮贊狐疑地注視著弟弟蒼白的臉色。以禮謙的功力,豈會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到?

    但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不然以他的個性,會把教訓人的機會留給他。

    可是禮謙不應該不知道。

    他並沒有刻意隱藏形跡,若不是那群女人聊得太專注,連她們都可以發現他。

    那群女人還說,上個月鐵莊主大壽時,口出惡言的婦人也是在同樣的地方出事,他敢說出手的人便是禮謙。

    他同樣藏身在銀杏樹上,出手點中婦人的環跳穴,害她五體投地撲倒在地。

    他原先以為禮謙是為了替禮葒出氣,才會出手教訓人,禮謙卻否認自己是幫禮葒討公道。

    但如果不是為了禮葒,禮謙有何理由接連兩次出手對付一名婦人?

    越想越不明白,禮贊只好詢問當事人,但還來不及問出口,便看見禮謙快速轉身,連忙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新房!”

    回答的聲音隔著一丈距離飄來,禮贊無心讚歎弟弟敏捷的身法,而是訝異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的想法。

    禮謙去新房幹嘛?

    他不是那種會去鬧洞房的人,那麼他……

    恐怕就像前一道難題,即使想到頭痛,仍是思索不出緣由來吧。

    索性跟過去瞧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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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禮謙很明白自己是為什麼出手。

    說到底,不過是一股衝動。

    然而,兩度讓他不由自主出手的衝動,都不是為了替妹妹出氣,而是……

    奔向新房的腳步,距離兩回衝動的發生地——中庭花園逐漸遙遠,他的思緒卻相反地貼近……重疊……

    ***

    事情要從一個半月前說起。禮謙忍無可忍地離開鐵家莊主人鐵雄的五十歲壽宴。

    那時約莫過了未時兩刻,比起壽宴會場上的喧鬧,風光明媚的中庭花園猶如空城般靜寂。

    禮謙一眼便看中那株高聳的銀杏樹,眨眼間,已在樹上找到舒適的安身之處。

    幾次到鐵家莊做客的經驗告訴他,枝葉茂密的銀杏樹是逃避人聲喧囂最好的去處,只要藏身樹上,除非他主動現身,誰也猜不到他會在那裏。

    閉上眼眸,感覺著拂過水面的夏風濕潤地吹來,周遭是安靜了,思緒卻淩亂紛紛,越發不可收拾。

    向壽星公拜過壽後,本來可以更早離開壽宴,有個人……卻讓他留了下來,目光好幾次不由自主地落向同桌的少年,那穿著一襲金銀色鳳紋袍服的華敏璁。

    他有著一張令人驚豔的臉孔,卻不是吸引他的原因。

    他雖是看著華敏璁,盤旋在腦中的影像,卻是另一張皮膚白嫩、五官更形細緻娟秀,與華敏璁從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柔美秀顏。

    她是華敏璁的孿生姐姐華敏瑜。

    禮謙當然不承認是因為華敏瑜才盯著華敏璁看,他會看他是……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吧?

    打從昨晚見過華家姐弟後,有道聲音不斷地在腦中迴響:是誰作的決定?

    當鐵熾通知他和禮葒,華家姐弟在瞭解全盤情況後,提出跟他們見面的要求,一束束難以言喻的戰慄便竄過他全身,那是每次將遇上對手時,會有的興奮預感。

    他知道事情的發展將超出他與妹妹的期待,而他也等到了。

    當時的情形仍歷歷在目,禮謙仿佛還聽得見鐵雄夫婦帶著華家姐弟踏進他居住的獨覺院裏的每個腳步聲、每個呼吸聲,還有每一句交談。

    ***

    “挺清幽的跨院。”清朗的聲音別有深意地傳來,禮謙猜想那年輕的聲音應該是屬於華敏璁。

    “禮謙到莊裏做客時,習慣住這裏……”習慣大嗓門的鐵雄語音出奇地顯得軟弱低微,令禮謙暗暗歎息。

    這不是越描越黑嗎?

    據他所知,華家姐弟今天是初次造訪鐵家莊,鐵雄不但聲音顯得心虛,還說出這番親疏有別的話,兩人不心生疙瘩才怪。

    果然聽見華敏璁從鼻孔裏哼出了個代表心情不爽的“哦”來。

    “其實賢侄和賢侄女的住處……”鐵雄亡羊補牢地急忙解釋。“不在之前的院落,總管已將你們的行李和隨從都安排進老夫寢處附近的毓秀軒了,見過胡家兄妹後,老夫親自帶你們過去,有哪里不滿意,僅管開口。”

    “世伯客氣了。”清郎的聲音緩和了下來。

    “哪里,哪里。”

    聽到這裏,鐵熾已大步走出屋外迎接,禮謙基於禮貌,和妹妹起身相迎。

    隨著鐵雄夫婦進屋的,是一雙金童玉女似的人兒。

    禮謙直視華敏璁,那張俊麗的容顏雖脫稚氣,靈秀深澈的眼眸卻比他估計的還要銳利。

    敏璁不躲不藏地迎上他的眼光,微帶笑意的眼眸閃爍出一抹淘氣的光芒,仿佛在說,“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沒必要瞪我”,便裝做不經意地往禮葒瞄去,閃動的星眸充滿驚豔。

    雖然妹妹的美貌一向令男人趨之若鶩,敏璁的反應仍讓禮謙覺得好笑,同時,視線自有主張地捕捉住敏璁身旁的清麗佳人。

    第一印象是,她跟華敏璁長得好像,隨即恍然大悟,兩人應該是孿生子。但比起弟弟,華敏瑜多了女性的嫵媚和嬌柔,行步間散發出嫻雅文靜的閨秀氣質,給人一種端莊、不可侵犯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這點格外地挑起他性格上惡劣的一面,眼光更加不客氣地侵犯著她,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緩緩地來回打量,比敏璁看禮葒更加地放肆,且無意收斂。

    敏瑜薄嫩的白皙臉顏上,浮現起胭脂般醉人的流霞,他聽見她呼吸一梗的急促喘息,然後,就在他沒有提防下,她揚起濃密的眼睫,爛起一束束似河上月光般溫暾的光芒朝他閃來。

    他無法動彈,無法眨眼,心火熊熊地燒起,看著她,腦中一片空白,直到鐵雄的聲音傳來,才恍然回神,垂下眼眸平靜自己的心情。等到他重新看去時,敏瑜已轉開眼光,而他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這位是胡家堡的二公子胡禮謙,那位則是他的妹妹胡小姐。”

    “閣下就是人稱玉面狐的胡家堡二公子呀,果然如江湖傳言般俊美如玉。敏璁熱絡地上前招呼,注視著他的眼神顯得意味深長。“在下華敏璁,久仰大名了。”

    禮謙眼光深沉地回視他,上一個當面喚他玉面狐的傢伙,她像當眾掉了褲子,足足有大半個月不敢上街見人。他評估著該用什麼方法回報敏璁的直言不諱。

    “華爺的大名才是如雷貫耳。”禮葒擔心二哥當場給人難看,豔笑如花地上前打圓場。

    “胡小姐也是人如其號,不但一身紅衣,還是位不折不扣的紅粉佳人。”

    禮葒外號是紅狐,對外號的感覺同兄長一樣不滿意,但誰教她姓“胡”,江湖人士向來不拘小節,久而久之也釋然了。然而在敏璁重新詮釋她的名號後,不由得對自己這個外號有了全新的感受,原來在這名氣質尊貴的美少年眼裏,“紅狐”是指穿紅衣的美女哩。

    她笑得眉眼盈盈,語音更加嬌媚溫柔。

    “華爺過獎了。”

    “咳咳。”鐵熾不悅見情人對另一名男子展示溫柔,以咳嗽聲打斷兩人繼續這種言不及義的客套,招呼道:“大家坐下來再談。”

    待眾人依序入座,僕人在主人的示意下奉上香茗,一時間都沒有人說話。直到僕人退下,形成的沈默開始釋放出壓力,鐵家三口最先感到不自在,即使刀斧加身他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卻被這小小的沉寂逼得要發瘋。

    尤其是鐵雄,妻、兒都將眼光望來,令他想逃也逃避不了,只好硬頭皮朝華家姐弟望去。

    “咳咳咳……”他先清了清喉嚨,試圖用咳嗽聲打破一室的沉寂。“不曉得華賢侄和華侄女商量過後,對我們夫妻的提議,呃,有沒有……呃……”

    這番吞吐不明的詢問,沒有得到敏璁的回答,他仍徐徐啜飲著甘洌爽口的茶液,像是在鑒定茶茗的好壞。

    禮謙瞄他一眼,便將目光轉回敏瑜身上。

    那張清新秀麗的嬌容自始至終都維持著嫻雅的笑容,端莊的儀態連最挑剔的貴婦也挑不出一絲缺點,禮謙卻越看越狐疑。

    知道鐵熾與禮葒的事後,她都不傷心、不難受嗎?

    瞧她那副安然若素的模樣,她像她是來與好友品茗聊天,而不像個乍聞未婚夫婿與人有染、打算跟情敵談判的女人。

    她心裏在想什麼?

    鐵雄則是一眼都沒看向敏瑜,他根本沒指望她開口,全副注意力都在敏璁身上,偏偏對方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令他更加不安。

    鐵雄深吸口氣,提起勇氣再次喚他。

    “華賢侄?”

    “嗯……”敏璁這次總算出聲了,在眾人屏息注視下,他優雅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整了整臉色,朱唇方啟。

    “我們姐弟商量過了,即使如鐵世伯提議的兩頭大,對家姐或是胡小姐仍然是委屈了。”

    “賢侄的意思是……”

    他沒有回答鐵雄的話,表情更加凝重地道:“尤其是在見到胡小姐明豔無儔的嬌容後,更讓我認為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什麼決定?”還是一頭霧水,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鐵雄備感挫折地望向妻兒,兩人同樣一臉茫然。

    “與其委屈她們任何一人,倒不如解除鐵華兩家的婚約,成全胡小姐與鐵大哥這對有情人。”

    此話一出,像一鍋燒開的水似的,在眾人之間沸沸揚揚了起來。

    禮葒自然是驚喜萬分,她完全沒想到華家會退讓這麼多。她以為……華敏璁頂多同意她與華敏瑜共事一夫,沒想到會完全出讓。鐵熾的表情在驚詫下顯得茫然,他的父母更在相互對視一眼後,雙雙劇烈搖起頭來。

    “賢侄是在跟老夫開玩笑吧!這麼做豈不是毀了華侄女的終身,老夫將有何面目見令尊於九泉之下?”鐵雄激動地喊道。”是呀,敏璁,你要想清楚。”鐵夫人也著急地勸說。“退婚對敏瑜的閨譽有損呀。”

    “我們知道這件事是鐵家對不住華家,只要老夫有一口氣在,絕不容許孽子棄元配不顧。””老身也願意保證,敏瑜入了鐵家門,我們夫妻會加倍疼愛她,不會讓她受一口閒氣。”

    “老夫會讓鐵熾補……”

    “世伯,伯母。”敏璁搖頭歎息,目光深深地瞅著兩位長輩,語氣首度嚴厲了起來。“委屈家姐與人共事一夫,她的終身就沒毀嗎?她的閨譽就無傷嗎?”

    如冰刃尖銳、凍人般的目光輪流往鐵家三口臉上看去,看得他們不寒而慄,千言萬語全都凍在喉頭。

    “先別說鐵大哥與胡小姐早有情愫,如今就說胡小姐懷有身孕,縱然兩位再疼愛家姐,縱然鐵大哥也願善待家姐,但一來丈夫的心先就不在自己這裏,二來胡小姐已先家姐有妊,將來生出來的兒子便是鐵家長子,家姐還沒嫁進鐵家便已經輸了,我能指望她在鐵家過得幸福嗎?”

    “賢侄……”鐵雄夫婦被問得啞口無言,鐵熾亦漸愧地低下頭。

    “我們無意責怪鐵家。”敏璁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只是希望能將傷害減損到最小。”

    “可是這樣……”鐵雄愧疚地低垂著頭,“我怎麼對得住令尊,對得起敏瑜?外頭的人會怎麼想?”

    “世伯若是擔心鐵大哥會蒙上負心的駡名……”

    “不……”鐵雄搖著頭,“再難聽的駡名,錯在鐵家,我們便該承擔。老夫擔心的是敏瑜的閨譽呀!”

    “就因為這樣,我們才厚著臉皮提出兩頭大的建議,不是故意要委屈敏瑜。”鐵夫人嗓音暗瘂地道,眼中混合著疼惜與歉疚的情緒注視著模樣依然文靜嫻雅的敏瑜。

    華家的教養實在太好了,都到這種景況,她仍像個沒事人似的。

    “這些我都考慮到了。所謂清者自清,況且以家姐的才貌,華家的門風,不怕沒有識得家姐好處的名門君子相求。當然,退婚的要求必須由華家提出,一來鐵家不必承擔負心毀婚的駡名,二來也可以杜絕眾人的閒言閒語。理由我都想好了。”

    “可是……”就因為華家把什麼都替鐵家想好了,鐵雄更感到羞愧。

    或許是看出這點,敏璁俊秀可愛的臉容忽的閃出一抹詭奇的笑意,禮謙有種不好的預感。

    “鐵、胡兩家若覺得愧對家姐,我倒是有個主張。”敏璁故作不經意地道。

    “什麼主張?”一心覺得愧對華家的鐵雄,著急地詢問。

    “胡家不僅是武林世家,亦富甲一方。胡小姐為胡堡主的掌上明珠,嫁妝必然豐盛,若能贈予家姐,恁這筆龐大的嫁妝,還怕沒有名門公子向家姐提親嗎?”

    眾人又是一怔。

    禮謙注意到敏瑜端靜雅麗的臉龐浮起一抹訝異,眼中閃爍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仿佛在提出質疑:她不會沒這筆嫁妝,就嫁不出去吧!

    但她嘴角隨即銜起一抹自嘲,宛如是領悟到,或許情況真像弟弟所言。

    在世人眼裏,是如此吧!

    即使退婚是由華家提出來的;即使是因為鐵熾與胡禮葒木已成舟,她在不願二女事一夫的情況下成全兩人,有些人還是會因此看輕她。

    禮謙莫名地為她感到心疼,僅管一切都是他的猜想,這份猜想卻貼近現實,因為忠肝義膽、誠信持家的鐵莊主不旋踵便熱烈附和了起來。

    “如果能這麼辦,就太好了。不僅是胡家的嫁妝,老夫還願意傾盡所有為華侄女添妝,以補償她受到的傷害。”

    “不……”敏瑜搖頭。”華侄女千萬不要客氣。此事是老夫教子不嚴,如果不讓老夫盡一分心力彌補,老夫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敏瑜連忙投給弟弟一個警告的眼神。

    敏璁會意,隨即笑道:“世伯千萬別這麼做,姐姐心地善良,定然不肯接受。”

    “可是不這麼做,老夫……九泉之下怎麼有臉見你們的父親?”

    “胡小姐若肯割愛陪嫁,足顯鐵家的誠意,世伯不用再覺得對不起我們。”

    敏璁話一說完,鐵家人的眼光便朝禮葒射去,後者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兒,隨即綻出一抹豔麗的笑容。

    “華公子的提議說到我心坎裏了。”她鶯聲嚦嚦地開口,神情顯得熱切誠懇。“敏瑜妹妹不但不怪我與熾哥,還願意玉成我們,這番大恩大德,禮葒即使傾盡所有也該報答,何況是身外之物。”

    這話說得極是漂亮,不但討了鐵家夫婦的歡心——反正嫁妝隨她嫁入鐵家,便是鐵家之物,只要鐵家人不心疼就好——亦能拔除鐵熾的愧疚,她何樂不為。

    禮謙在心裏讚歎妹妹的能舍就得。

    “胡小姐真是快人快語。”敏璁笑嘻嘻地說,“索性好人做到底,等嫁妝隨胡小姐進鐵家後,商請胡二公子親自押送到華家如何?”

    “這是應該的。”心願得償的禮葒樂得暈頭轉向,顧不得詢問兄長的意願,點頭如搗蒜。

    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禮謙回想起來,不免訝異自己當時何以沒有反對,是因為華敏瑜那雙朝他望來的眼眸嗎?

    靈秀的眼眸流露出滿滿的期待,激起了潛伏在他心底的渴望,渴望去弄明白她所期待的,渴望完成她的期待。

    等他回過神,鐵雄夫婦已帶著他們姐弟起身告辭,他才驚覺到自己的反常。

    無法像妹妹一樣沉醉在心想事成的狂喜中,他的思緒快轉如疾奔的車輪,對事情的發展如此順妹妹的意,感到納悶。

    說話的人自始至終都是敏璁,敏瑜像個知書達禮的閨秀靜靜坐著。然而,偶爾閃現在她眼中那抹似笑非笑,嘴角不時若隱若現的笑窩,卻勾起了他滿心的疑惑。

    她真的如表面一樣,全由弟弟做主嗎?心裏無怨無恨,平靜得像一尊沒有情緒的木偶,隨華敏璁牽著鼻子走?禮謙覺得她不是那種沒主見的人。說不定,根本是她自己作的決定,華敏璁只是代她說出來而已。

    但事情會是像他想的這樣嗎?

    在這個不許女人有主見,必須倚賴男人生活的世界裏,華敏瑜能超脫出世俗的成見,即使賠上閨譽,也不肯委屈自己,與另一名女子共事一夫?

    她有這種智慧,這等膽識嗎?

    想了一整夜,又想了一個早上,禮謙仍無法理出頭緒,才會在壽宴上瞅著敏璁發呆。

    退婚的決定是華敏璁下的,或是……”……華爺這次前來,除了祝壽外,還為了華小姐跟鐵熾的婚事吧?”

    突如其來的詢問猶如一患鞭炮將禮謙炸回現實,他瞪著說話的漢子,認出對方是鐵熾的表哥。

    “嗯,我……”

    敏璁還來不及回答,便有自詡為萬事通的傢伙迫不及待地發表高論。

    “上個月七日,華家才為華老爺的忌日做了場隆重的法事。當年若不是華老爺突然過世,華家和鐵家如今已經是兒女親家。這一耽擱便是三年,華爺一定著急地想幫姐姐完婚。”

    “說得也是,再美的鮮花也禁不起放……”一名中年漢子方介面道,立即被人嚴厲地打斷。

    “閣下此言差矣,華小姐豈能用尋常的鮮花來形容!就算要用花形容她,也該是天上永不凋謝的仙花!華爺,您說是不是?”

    “呵呵,方老闆的謬贊,我們不敢當。”敏璁笑容可掬地頷首,目光朝禮謙飄來。“我個人以為,家姐像一壇美酒,而且是一壇耐得住時間陳放,越久越香醇的美酒。”

    “華爺說得太好了。”禮謙卻聽得極為不爽。

    華敏璁有毛病是吧?怎麼可以跟其他人瞎起哄,當眾品評起自己的姐姐來著?

    不管是仙花,還是美酒,對華敏瑜都是侮辱!

    “可是,華爺,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令尊生前便將華小姐許給了鐵熾,于情於理,都該儘早替他們完婚。”鐵熾的表哥熱切地建議。

    “這件事……”敏璁微笑地將眼光投向鐵家父子,緩緩地啟唇道:“華家和鐵家已經商議好了。”

    “呵呵……那我們應該很快就有喜酒喝了!鐵莊主,鐵少莊主,恭喜了。”

    眾人熱情的道賀令鐵家父子難以招架,急忙望向敏璁求助。

    禮謙也因弄不清楚敏璁的用意而旋緊眉頭。

    昨晚不是說好了,難道華敏璁變卦了?

    還是,他在試探什麼?

    “各位誤會了。”敏璁笑咪咪地再次天口。

    “誤會?”眾人聽得滿腹疑惑。

    “很遺憾大夥是吃不到這杯喜酒了,華、鐵兩家決定要取消婚約。”

    “取消婚約!?”眾人全都一臉難以置信。

    “兩家聯姻原是美事,可前不久,我們請到一位精研易經的大師卜算良期,大師卻算出鐵世兄若與家姐成親,運勢會旺盛到衝撞敏璁。忠肝義膽的鐵世伯一聽怎麼得了,敏璁是華家孤苗,若真為大師說中,這樁婚事有害敏璁性命,如何對得起家父臨終所托?鐵世伯於是決定撤銷這門婚事,好保住敏璁性命,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有這種事?”眾人譁然。

    還真會扯!

    禮謙暗暗鬆口氣的同時,也對敏璁唱作俱佳的演出感到佩服,卻完全沒料到眾家賓客接下來的反應會那麼荒唐。

    “華爺,在下雖不敢與鐵少莊主相比,但有相命大師說我蔭妻旺舅,不嫌棄的話,可否拿在下的八字與華小姐合一合?”先前說敏瑜是永不凋謝的仙花的方老闆熱切地推薦自己。

    “我的八字也不錯,華爺不妨……”

    “華爺,我的更好呢……”

    “華……”

    眼前一群似豺狼爭食獵物的貪婪嘴臉,令禮謙再也無法忍受。

    他霍地拂袖離席,氣衝衝地離開大廳,原本想回獨覺院,但來到中庭時,看到屹立的銀杏樹,想也不想的鼠竄到樹上。

    午後微風徐徐吹來,涼爽宜人夢境,但好卻滿腦子想著華家姐弟。

    可惡的華敏璁,要是膽敢把華敏瑜的終身托給雖人,他絕對不饒他!

    混雜著驚人怒氣的意念方掠過腦中,禮謙隨即全身一僵。

    但在他能進一步整理出心頭那一凜的慌亂是什麼前,一道低微的聲音竄進耳內,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那個是鐵熾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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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4: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循著聲音瞧去,連接西大廳的長廊走來三名婦人。

    “就是華家小姐呀。”走在最左邊,穿著秋香色大袖衫襖,外罩比甲的瘦小婦人回答。

    “華家小姐?是在鐵夫人身邊跟前跟後,穿紅色衣服的那位嗎?”先前說話的女聲再度出聲詢問。她走在三人中間,大概三十來歲,打扮得雍容華貴。

    “那是胡小姐,不是華小姐。邢夫人不是還跟她說了好一會兒話,怎還弄不清她是誰!”右手邊的高瘦婦人語帶嘲笑地糾正同伴。

    “我哪弄得清楚。”邢夫人咕噥地回答。“我原本也記得她好像姓胡,可瞧見她跟在鐵夫人身邊幫忙招呼客人的樣子,便搞混了,以為她是鐵家未過門的媳婦,才會向你們確認嘛。”

    “難怪邢夫人誤會,那個胡小姐簡直當自己是主人,反觀華家小姐就太安分了,靜靜坐著當客人。”瘦小的婦人道,細長的眼眸越過邢夫人看向高瘦的同伴詢問意見,“劉夫人,那個胡禮葒不是鐵熾的師妹嗎?聽人說,她與鐵熾不時相偕在江湖上行走,還有個響亮的外號叫紅狐什麼的。”

    “不會是因為她那身從頭到腳紅得炫目的妝扮,才叫這外號的吧?”邢夫人插嘴問。

    “沒錯,加上她又姓胡,江湖中人才會給她起這個外號。”劉夫人含笑地回答。

    “我還在想,怎麼有人穿一身大紅來參加人家的壽宴,這不是搶了主人的風采嗎?不過,她穿紅的,倒不顯得俗。”“那是她的招牌,不管去哪里,都是一身紅。”

    “不會參加喪禮也一身紅吧?”邢夫人眼露不可思議。劉夫人乾咳了聲,掩住嘴巴笑道:“這倒沒聽說。”

    “先別說那種閒事了。”瘦小的婦人不耐煩同伴們將話題越扯越遠,言歸正傳道:“重點是,胡禮葒是鐵熾的師妹,華小姐才是鐵熾的未婚妻。做師妹的,親熱地喊著未來的師嫂叫敏瑜妹妹,你們都不覺得奇怪嗎?劉夫人,你是鐵夫人的表妹,依你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像是沒意料到她會如此敏感,劉夫人越過邢夫人投給對方一個富含贊許的眼神。”襲夫人問得好,我也酌量了許久呢。”

    “酌量什麼?”邢夫人間。

    “邢夫人看不出來嗎?”裘夫人搖頭歎息。“鐵熾拜在胡家堡堡主門下已有好些年了,他與胡禮葒朝夕相處的機會少得了嗎?我聽說他跟胡禮葒常常結伴在哪里去行俠仗義,胡禮葒也常和她兄長到鐵家莊做客,可誰有聽過鐵熾去探視未婚妻,或是華小姐來鐵家莊玩了?誰親誰疏不就一目了然了!”

    “可是他與華小姐的婚事是鐵家莊做主的呀。””話是沒錯。”劉夫人眼底充滿悲憫,“表姐跟表姐夫絕不會允許兒子拋棄華小姐,可是……人家若日久生情,乃至於生米煮成熟飯,以胡家堡的地位,鐵家莊也不能不認帳呀。”

    “劉夫人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裘夫人眼睛一亮,聲音跟著興奮地顫抖了起來。“難道他們……”

    “我可沒這麼說喔。”劉夫人趕緊撇清自己的立場,細長的眼神卻燦起一抹狡黠。“我只是懷疑而已。若不是得到主人的默許,胡禮葒憑什麼表現得像個當家主母般穿梭在滿堂客人之間?”

    “你說的是沒錯。不過胡家堡難惹,華家就好欺嗎?人家都說北胡南華,就知道華家的財勢足以與胡家堡相抗衡了!何況與鐵熾訂親的人是華家,于情於理,他們都站得住腳。”

    “裘夫人,你不要太天真了。這不是誰比較難招惹的問題,就拿我那位湘君表妹來說……”

    “你是說齊夫人?”

    “沒錯。我這位湘君表妹年輕時,可是南京有名的才女。年方十三,以詩禮傳家的高家就前來下聘訂親了,結果兩年後,嫁進高家的人卻是她堂妹。”

    “有這回事?”邢夫人與裘夫人面面相覷。

    “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我那位湘君表妹什麼都好,就是太拘禮了,雖然跟高公子有婚約,還是謹守男女分際,即使見著面,也只敢隔著老遠點頭問好。偏偏那位高公子與她堂哥交好,時時往她伯父家去,與她堂妹見面機會多,竟然暗通款曲,乃至於藍田種玉,我那湘君表妹性子又倔,一氣之下退了親事,還趕在兩人成親之前嫁入齊家。她這負氣嫁人,可害苦了自己。高公子雖是負心,倒也人品端正,齊家這位儘管風流倜儻、財大氣粗,卻是個花心浪子,結果不要跟人共事一夫的她,還是得眼睜睜地看著夫君每隔一段時間納進新寵,說有多嘔就多嘔呀。”

    “你是說……”邢夫人仍是一臉的不可思議。

    “我可沒有咒華小姐的意思。但今天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華小姐的處境比我湘君表妹還要險惡,胡禮葒可不是那種肯委屈自己當妾室的人……”

    “華小姐更沒道理委屈自己從元配變成妾。華家可是南方首富,怎吞得下這口氣。”裘夫人不以為然。

    “就算華小姐願意委屈,鐵莊主夫婦也不會答應。鐵莊主是那種寧可被天下人辜負,也不會負人的鐵漢呀。”邢夫人跟著附和。

    “所以我才要左思右量嘛。”劉夫人辯解道。“我猜想,極有可能是華小姐認了栽。她不是答應退婚,便是打算忍氣吞聲,同意兩頭大了。”

    “事情可以這麼辦嗎?”邢夫人狐疑。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華小姐要是能忍一時氣,未必不能得百年安。就擔心她像我湘君表妹一樣氣怒下同意退婚,嫁個更糟的。”

    “那就慘……”

    裘夫人的“慘”字未完全吐完,便傳來“哎喲”的慘叫聲,幾乎在同一時候,不遠處的銀杏樹上也響起了噗噗的羽翅拍擊聲,幾道灰色的小身影飛出濃密的枝椏,氣氛登時有些詭異。

    “劉夫人……”邢夫人眼睜睜地看著同伴往前跌出去,根本來不及出手相救。

    “劉夫人,劉夫人……”裘夫人很快回過神,慌張地過去探視。“你怎麼了?”

    “我我……”趴在地上的劉夫人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最後在裘夫人的扶持下勉強起身。

    “走路要小心嘛。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可禁不起摔呀。”邢夫人埋怨道。

    “我我……難道是故意的嗎?”劉夫人痛得眼淚都掉下來了。“走著走著,右腳突然沒力,就摔著了。”

    “哎呀,現在可……”

    “邢夫人,你也別埋怨了,快幫忙扶劉夫人到客房休息。你不是衣服弄髒了,要換一件嗎?鐵夫人請了春風班來演蟠桃會,咱們得快一點,不然趕不上了。”

    別看裘夫人身材嬌小,指揮起人倒頗具氣勢,邢夫人乖乖地上前幫忙扶人,一行三人往後院的廂房走去,漸行漸遠。

    禮謙低眉注視著自己的右手,像是沒聽見劉夫人一路上的哼哼哎哎,修長潔淨的食指與拇指和搭在一塊,彷佛仍可以感覺到一束力量眾集在指尖,雖然那道夾帶著怒氣的內息早已消失在劉夫人身上的環跳穴。

    不曾對一名弱女子動過武,也從來沒有讓脾氣失控過,劉夫人卻讓他破了戒。

    像是想不通自己為何這麼做,禮謙回憶著出手時的情形。

    怒氣並不是陡然而生的,而是逐漸增幅達忍耐的限度,瞬間如狂浪般席捲了理智,直到出手時才發覺自己被惹惱了。

    認真說來,劉夫人的話不過是導火線。先前在壽宴上,看到那些貴客在得知華家與鐵家解除婚約,爭相向華敏璁推薦自己的醜態,才是他氣惱的原因。

    他們怎麼可以把華敏瑜當成大獎一樣地爭奪!

    還有華敏璁,他不應該讓自己的姐姐成為被人爭奪的對象,這對任何女子都是一種褻瀆,何況是像華敏瑜那樣嫺靜柔雅、姣好聰穎的女子,她值得更好的對待!

    還有那些夫人,談論人家的私事已是不該,怎麼可以認定華敏瑜唯有忍氣吞聲,答應與人共事一夫,才有好日子過;如果選擇退婚,將來的姻緣就會不好云云。難道女子遇到這種事,就只能……只能含悲忍辱地逆來順受嗎?

    為什麼她不能走別的路?

    為什麼她不能有更好的人來疼惜?

    只要想到華敏瑜有可能遭遇到劉夫人口中的那種遭遇,他就無法忍受。

    至於為什麼——

    禮謙緩緩抬起的眼眸,透過搖晃的綠葉朝天空望去……

    “呼!那三個八婆總算走了。”

    嬌脆的嗓音猝不及防地竄進他耳中,驚愕的同時,視線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只見兩道窈窕的身影就站立在他所藏身的銀杏樹下不遠處。

    一株石榴開得正豔,火焰般的顏色渲染著敏瑜潔淨的雪顏,明媚的眼眸閃閃發亮地朝他照來,彷佛知道他藏身在樹上。

    禮謙心頭一驚,複雜的情緒在體內洶湧,連忙深深吸了口氣,穩住心情,目光如火地盯著她瞧。

    如果妹妹禮葒為壽宴的盛裝打扮像一朵豔麗的牡丹,華敏瑜便如晨曦下清麗、不染塵俗的粉蓮了。

    她上身是一襲珍珠白的衫子,領口、袖幅皆飾以彩繡,下系著月華裙,外罩一件藍地四季花織金紗比甲,潔淨的額頭上掛著以好幾條極細的金絲煉串著一顆雕飾成粉蓮衫狀的玉珠,清靈的模樣有如傳說中的瑤池仙子。

    禮謙心想,即使她不是這身華貴卻脫俗的裝扮,只是荊釵布裙,亦勝過滿室濃妝豔服的仕女,尤其是那雙柔和如月、清靈似水的眼眸,只需被照一眼,浮躁的心登時沉靜清涼。

    就像此刻他的心情一樣。

    一念至此,禮謙才發覺自己竟然看著她失神了,連忙收斂心神,連串問號隨即冒出。

    她何時來的?難道是在他失神想著她的事時來的,才會沒被他發覺?

    蹙眉凝思時,那甜脆的聲音再度響起。

    “小姐好不容易從宴會裏脫身,想圖個安靜,那三個八婆偏要來擾人安寧,真是可惡!幸好老天有眼,施予薄懲。”說到最後一句,小丫頭一雙圓亮的眼睛狀似不經意地往銀杏樹上飄去,但隨即移開,繼續嘀咕埋怨。“小姐千萬不要信了她們胡言亂語,壞了心情。”

    “壞了心情的人,不是我吧?”敏瑜收回投向銀杏樹的視線,睨向丫環。

    “呵呵。”小丫頭心虛地伸了伸舌,“福喜是替小姐生氣呀!若不是怕被她們發現我們主仆在這裏,過來夾雜不清,打擾到小姐,福喜早就沖出去撕爛她們的嘴了!”

    “沒必要。”

    “福喜知道小姐脾氣好,可是這種八婆若不給點教訓,不曉得還要說得多難聽哩!”

    “人家也沒說什麼。”敏瑜心不在焉地回應著小丫頭,纖白的指頭輕輕碰觸著紅豔的花蕊,目光又朝銀杏樹飄去。

    “還沒說什麼!”福喜尖嚷一聲,氣紅了小臉。“小姐沒聽到她們的話嗎?好像小姐沒嫁成鐵少莊主,會多悲慘似的!哼,分明是井底之蛙,都不知道小姐有好多好多人在愛慕,若非老爺先答應了鐵家的婚事,小姐就算想當娘娘也成的!”

    “什麼娘娘?”清澈的美眸難得地蒙上一層迷霧。

    “上回潞親王見到小姐,不是驚為天人嗎?還說好可惜小姐已經訂親了呢。”

    聽到這裏,禮謙心頭火起,陽光在他臉上折射出盛怒的表情,眼睛跟著發紅。

    “那只是玩笑。”

    敏瑜淡柔的聲音像一泓冰涼的泉水,瞬間澆熄了他的怒氣,他注視著她,某種難言的渴望替代而生,他想要……“才不……”

    “好了。”敏瑜不理會丫環的抗議,旋身朝通往廊道的階梯走去。“我們該回去了。”

    “可是小姐不是出來透氣嗎?怎麼……”

    “福喜!”她輕喊一聲,小丫頭立即閉上嘴巴,乖乖跟上。看著兩人腳步輕盈地往前移動,禮謙知道再不叫住她們,主仆兩人便要走遠,沖口喊道:“華小姐留步。”身軀迅捷地躍下。

    敏瑜緩下腳步,輕輕柔柔地轉回身,即使禮謙的出現很突然,深澈的眼眸裏也不見一絲意外,反而閃亮地直視著他。

    胸口被什麼東西重重撞擊到,不感到一絲疼痛,心跳和呼吸卻為之急促了起來,禮謙的喉頭緊縮,身體發熱,瞪著她發呆。

    敏瑜似乎也不急著說話,汪汪的目光泉裏似有情意閃動,但轉眼又複消散。

    這使得禮謙的呼吸變得又急又淺,情緒浮躁著,曖昧不明的情意往往比任何言語都要撩動人心,甚至教人想要不顧一切地奔向她。

    “咦,你是誰?”忠心耿耿的丫環護在主人身前,阻斷了兩人的凝視,也阻止禮謙險些不顧禮儀地沖上前。

    他穩住激烈的心跳,穩住放逸的情思,雙拳在衣袂裏握緊。

    “這樣盯著我家小姐看,很不禮貌。”話雖這麼說,福喜還不是直瞅著對方好看的容貌直瞧,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是不是也不禮貌了。

    “在下沒有惡意。”禮謙嗓音沙瘂地回道,視線略過丫環,直射向敏瑜,似想從那雙平靜的潭眸裏,窺出隱藏的心事。

    鐵熾的辜負,可曾讓她感到絲毫悲憤、不滿?

    如果有,她的表情怎能如此恬靜?

    旁人的耳語,可曾形成陰影籠罩她?

    如果有,她的眼神何以還能澄明清澈?

    在她似飛星碧銀銀閃亮的眸光注視下,禮謙又覺得自己的猜想好無稽。或許華敏瑜真的不在意鐵熾的負心,或許她就像表現出來得那樣安然。可是世間女子遇到這種事,即使不感悲痛,亦不可能無一絲怨懟呀。

    “喂,你嘴裏說沒有惡意,可是你瞪著我家小姐直看,一句話都不說,也會讓人覺得很有惡意耶。”夾在兩人中間的福喜臉紅紅地說。

    “抱歉,在下失禮了。”禮謙回過神,朝這對主仆拱了拱手,注視著敏瑜道:“華小姐還記得在下嗎?我們昨晚見過。”

    這個提示讓敏瑜眉稍輕揚,眼裏有抹似笑非笑。

    “記得。”她優雅地頷首回答,轉向丫環道:“胡公子沒有惡意,你退下吧。”

    “是。”福喜乖巧地退開。

    兩人之間少了障礙物,禮謙注視著敏瑜恬靜的神情,那雙清澈的眼眸定定地回視著他,似在等待他進一步說話。

    他深吸口氣,鼻間流蕩著蘭蕊般的清芬,不知是園裏的花草,還是少女的體香……心頭火熱再起,他連忙控制住放逸的思緒,整了整臉色。

    “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請小姐代為解惑。”

    “公子請說。”

    “退婚是由你,還是令弟決定的?”

    敏瑜眼裏有抹訝異,但她並沒有質疑他提問這事的原因,嘴角柔柔牽起,不答反問:“昨晚見面時,舍弟不是都交代得很清楚了嗎?”

    禮謙困惑地看進她眼中,失聲道:“令弟有說嗎?”

    “有。”彷佛他的疑惑取悅了她,敏瑜唇上的笑弧揚得更高了,澄靜的美眸帶著令人難以看透的神秘感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沒別的事情,容我告退。”

    說完,她沒等禮謙回答,帶著丫環翩然離去。

    ***

    禮謙不記得敏璁有提過退婚是由誰決定,但敏瑜說得如此確定,會是他錯漏了什麼嗎?

    那天,他應該追上去問清楚,卻待在原處瞪著她離去的倩影發呆,隔了許久才回過神,任由她留下的謎團盤繞心頭。後來也找不到機會當面問她——華家姐弟在鐵雄壽宴隔一日早上便離開鐵家莊,而為了籌備禮葒與鐵熾的婚事,他與妹妹也在同一天起程返回胡家堡,失去了再次交集的機會。

    然而,不再見面,不表示就能遺忘,敏瑜的身影及那道謎不時縈繞他腦中。

    到了後來,禮謙也弄不清楚是因為對敏瑜一見鍾情,才頑固地想知道答案,還是好奇退婚的決定由誰主張,因而對敏瑜念念不忘。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滿腦子想著她,想著她是否會因為鐵熾與禮葒的成婚傷心,想著人言可畏對她可能造成的傷害,更想著她是否也……想過他!

    一瞬瞬的回憶天馬行空似地在他腦中閃了又閃,隨著驚風似的身影來到位於後院的新房所在。

    這裏好安靜,卻絲毫不顯寂寥,在一盞盞大紅燈籠映照下,禮謙修長、有力的手掌輕輕按在貼著雙喜字的垂花門上,隨即將門震開,跨過門檻,踏上一路通往新房的紅毯,並注意到兩旁的花徑上依序擺著一盆盆盛開的牡丹,那應該是敏瑜送給新人的禮物之一。

    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為前任未婚夫挑選新婚賀禮呢?

    “嚇!”從屋內閃出來的嬌小身影被不該出現的高大男子嚇了一跳,差點把手上捧著的瓷盤給摔下,待看清楚瞪著牡丹花發呆的人俊美的容貌,方撫著胸口急促喘息。

    “二公子,您嚇著金碧了!”紅衣少女嬌嗔道。

    她是禮葒的陪嫁侍女,所有的侍從都被遣退了,剩下她收拾新人用過的殘肴,準備端到小廚房清理。

    禮謙幽悒地望她一眼,一個跨步,已晃過她,伸手朝新房的格扇門推去。

    金碧想要阻止已來不及,快轉過身,心急地喊道:“您不能闖進新房啦!小姐和姑爺……”

    話還沒說完,頎長瀟灑的身影已閃進門內,接著聽見新房裏傳來低微的咒駡聲,金碧心知要糟了。

    屋內兩情正繾綣的新人沒料到禮謙會闖得那樣急,雖然有聽見金碧的攔阻聲,但在高昂的欲望下卻無法迅速做出反應,等到雙雙回過神,不速之客已進入內室,掀開紅色的紗簾與衣衫不整的兩人面面相覷。

    “二哥!你你……”禮葒又驚又怒,眼中未褪的情焰瞬間轉換成熊熊怒火。

    手中的布料登時成了燙手山芋,禮謙迅速放開,倒退一大步,恍然領悟到自己壞了什麼好事,俊臉漲得通紅。

    禮葒坐在鐵熾腿上,兩手勾著他的肩,華麗的喜服衣襟全開,露出鴛鴦戲水的肚兜,雪白的肌膚上浮著可疑的紅印,也不知是什麼。

    “咳咳……”鐵熾尷尬地清著喉嚨,從未遇過這種事的他,僵在原處,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公子!啊啊……您不能進去啦!”房外再度傳來金碧氣急敗壞的聲音。

    禮葒氣壞了,今晚是她與鐵熾的洞房花燭夜,旁人沒敢來鬧洞房,兩名兄長倒自己鬧上了!

    她從夫婿懷裏跳下來,在另一名兄長闖進來之前,火速沖到屏風後整理衣服。

    鐵熾跟著站起身,方將敞開的襦衣系好,便聽見胡禮贊笑聲朗朗地道:“禮謙都進去了,我沒關係啦。”

    “可是大公……”

    在金碧的嘀咕聲下,禮贊閃進房內,顯然是注意到氣氛詭異,眉稍高高揚起,腳步停留在原處。

    “怎麼了?”他看向表情僵硬的禮謙詢問。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禮葒氣呼呼地掀起紗帳出來,除了秀髮仍淩亂地披散在肩上,衣物倒是整齊。“小妹是哪里得罪了兩位哥哥,讓你們非得這樣闖入我與鐵熾的洞房來興師問罪!”

    “啊?”禮贊被罵得莫名其妙,“我只是跟著禮謙來的,又沒怎麼樣。”

    “還說沒怎麼樣?”禮葒尖聲嚷道,胸脯劇烈起伏,纖纖玉指著兩名兄長,控訴道:“你沒攔著他就算了,還跟過來看熱鬧,還有臉說自己沒怎麼樣?你這是當人家兄應該說的話嗎?”

    熱鬧沒看成,先招來河東獅的狂吼,真是無妄之災呀!偏偏覺得心虛,禮贊只能僵在原地,不敢回嘴。

    “血璧交出來!”同樣是禮葒的哥哥,禮謙卻不像兄長那麼虛心就教,轉向妹妹的俊臉已恢復向來的莫測高深,語音冰冷地擲出目的。

    “你闖入新房,就為了跟我要血璧?”禮葒氣紅的眼滿滿的不可思議。

    “是你自己答應要把嫁妝送給華小姐。”他說得理直氣壯。“你對我說,只要能嫁給鐵熾,和他白首,再珍貴的寶貝都可以舍。”

    “我是答應了沒錯,也沒有捨不得,但不能等到明天嗎?”她無法明白向來沉穩有度的二哥,怎會變得這麼急性子,連一夜都等不及。

    “不能。”禮謙回答得理所當然,“嫁妝要送給華家的消息已經外泄了。”

    “這又不是秘密。”禮葒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壞就壞在這一點上。你當初答應得太草率,根本沒和我商量。”

    “華敏璁當著鐵……”她看了一眼跟出來的夫婿,改口道:“當著我公婆的面提出這個要求,我若不答應,兩位老人定然對我不諒解……”

    “所以你就不知輕重地同意了?”

    “誰說我不知輕重?”她不高興地瞪視兄長,“我可是衡量過。只有這麼做,才能消滅公公婆婆及熾哥對華敏瑜的歉疚,我是哪里做錯了?”

    “你有沒有想到一旦被人知道你將娘留給你當嫁妝的血璧送給華敏瑜,將為華家帶來多大的危機?”

    “什麼危機?”

    “你還裝傻!”禮謙疾言厲色地怒斥。

    “我是真的不知道呀。”禮葒的表情顯得好無辜。

    “連市井小民都知道的江湖傳言,你會不曉得?”禮謙一個字也不信。

    “我……”禮葒怔了下,眼底漸漸浮現一抹領悟,並在兄長嚴厲的注視下,心虛地垂下頭。

    “現在你明白血璧將會為華家帶來多大的危機了吧。”

    “我……”

    “那怎麼辦?”聽到這裏,鐵熾再也按捺不下心中的焦急插嘴,“華家姐弟並非江湖人,他們根本不諳武藝呀。”

    “禮謙不是要護送禮葒的嫁妝到華家嗎?”被人晾在一旁當旁觀者的禮贊,不忍心妹妹被弟弟罵得狗血淋頭,跟著提出自己的意見。“憑胡家堡的招牌,和禮謙的武功,我不信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東西送到華家之後呢?”對於兄長那副不知人間疾苦的樂觀態度,禮謙僅是禮貌地提出進一步的請示。

    “之後?”禮贊狐疑地眯起眼,“那就是華家的事了,不是嗎?”

    “可是華家人不會武功,根本應付不了呀!”鐵熾煩躁地抓著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華敏璁不過是個殷實的商人,那些如狼似虎的江湖高手隨便一個出手,都能把他給拆了!血璧一旦送進華家,帶給他們的只會是災禍!”

    “熾哥,你先別急……”

    不理會嬌妻的勸說,鐵熾自責地低吼:“叫我怎能不著急?都是我不好,沒想到那麼多。禮謙說你要把嫁妝給華妹妹的事,已經洩漏出去了,我擔心……”

    “鐵熾,我不認為事情有那麼嚴重。”禮贊眼中燦起精光。“華家能與胡家堡在商場上並稱‘北胡南華’,足以顯示華敏璁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就算沒有血璧,華府所藏的珍寶也足以引起有心人士的覬覦,但有聽過他們被打劫嗎?華府的總護院成鋼曾在大內當過侍衛,在江湖上的名頭也不小,有他在,宵小哪敢……”

    “尋常的宵小是不敢,但一些覬覦血璧的武林耆宿、江湖魔頭,不見得怕成鋼。”突來一道冰冷的質疑。

    “禮謙說得沒錯!”鐵熾眉頭深鎖地附和。“以胡家堡的名頭,都有人敢擅闖奪寶了,況且是華府。這些年來,若不是有師父……”

    “你該改稱岳父了!”

    嬌妻的嬌嗔,讓鐵熾連忙改正道:“我指的便是岳父。他被譽為武林第一人,血璧在他手上,即使有人不怕死地想要搶奪,也都敗在他手下。但現在血璧隨著你的嫁妝要送給華妹妹,師父總不可能進駐華家,代為保護吧。”

    “爹又不是華家的護院,當然不……”

    “所以我最好現在就趕去華家……”

    “你去幹嘛?”禮葒又氣又急地問,擔心夫君心系華敏瑜,打算和她破鏡重圓。

    “我要去保護他們……”

    “這件事二哥去就行了,我不准你去!”她氣惱地攔住他。“可是我……”

    “等一下。”禮贊再度插嘴。“我看不出來華家有立即的危險。畢竟,血璧還在鐵家莊,不是嗎?如果我們不把血璧送去……”

    “這就是大哥的看法?”禮謙眼底充滿嘲弄。

    “怎麼?你不認為這是釜底抽薪之計嗎?”禮贊還以不解的白眼。“釜底抽薪?請原諒小弟看不出來。”禮謙優雅地回答。

    “你……”禮贊被他的語氣惹惱,“不然你認為怎樣?”

    “小弟以為,如果我們不把血璧送到華家,人人將會認為禮葒和鐵熾是因為捨不得血璧而食言,胡家堡和鐵家莊背信忘義……”

    “不……”鐵熾惶恐地搖頭。

    “嘿,我們是為了華家好呀!”禮贊不悅地說。

    “就算有聰明人體會到大哥的苦心……”禮謙吊人胃口的拉長語音。

    “怎樣?”在兄長的追問下,他的眼光轉為寒酷,咄咄逼視,“若那些人挾持華家人逼我們交出血璧,我們交是不交?若華家人因此而受到損傷,我們豈不是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們而亡?大哥的良心能安嗎?”

    “這……”禮贊說不出話來。

    “禮謙說得沒錯。”鐵熾握緊雙拳,“財帛動人心,何況是血璧這種武林至寶,誰知道那些居心不良的江湖人會做出什麼事,說不定……”

    他語音一頓,臉色忽然轉為慘白,盛滿憂慮的眼眸看向禮謙,在那雙彷佛已預料到一切的眼睛裏,確認了自己的想法並非杞人憂天。

    “不……”他語音破碎地喊道。

    禮葒一看鐵熾的表情,便知他心中所想,連忙擁住他安慰,“熾哥,你不要自己嚇自己。二哥早有主張,我們都聽他的便行。”

    “你也太高估我了。”禮謙冷冷地瞅著妹妹。

    “二哥!”禮葒半是嗔惱,半是乞求地望向他,“你闖進新房,不就是為那件事嗎?你想帶著血璧,在消息還沒有傳開前,趕到華家。妹妹知道你的苦心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逗我們了!”

    他擲給她一個白眼,好像在說:我可沒有閒情逸致逗你們,分明是你們愚不可及,跟我夾纏不休!

    “二哥!”

    挨不過妹妹的軟語相求,禮謙軟下姿態道:“我這麼做,只是因為你當日答應華敏璁由我將嫁妝送進華家,不願你食言而已。”

    “我知道二哥最疼我了。你就行行好,趕去華家,擺平這件事吧。”

    “說得容易。”禮謙眼神複雜地注視著妹妹,語氣半是寵溺、半是無奈。“你以為我擺得平嗎?就算能護得了他們一時無憂,也未必能保他們一世平安呀。”

    “你就留在華家嘛。”禮葒想也不想地道。

    “我留在華家?”禮謙瞪著妹妹。

    領悟到自己的話太過荒唐的同時,禮葒心裏生出另一個奇想,美眸裏燦起一抹狡黠,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

    “二哥若能贏得華敏瑜的芳心,血璧不是又回到胡家堡了嗎?到時候,華家的危機自然能解除。”

    “妙呀!”禮贊忍不住為妹妹的計策讚歎。

    鐵熾卻震驚在當場,像是這個主意有多麼異想天開似的,瞪進禮謙因禮葒的話而燒亮的眼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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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4: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晨光乍起時,一艘掛著鐵家莊旗幟的商船以滿弓的箭矢速度自碼頭疾馳而出,行駛在寬闊的河面上。

    沿岸不時可見到垂柳在風中搖曳,淡淡的霧氣彌漫于周遭,形成江南溫婉美麗的常見風景,艙房裏的禮謙卻無心欣賞,盤坐在床上閉眼調息。

    雖然一夜沒睡,對他這樣的練家子並無妨礙,可他心裏明白,每接近杭州一步,他所承擔的責任也越沉重,必須隨時保持在最好的狀態以應付任何可能降臨的危機,保護他希望守護的人。

    二哥若能贏得華敏瑜的芳心,血璧不是又回到胡家堡了嗎?到時候,華家的危機自然很解除。

    禮葒的話在他心裏擦觸出火焰,照亮了他這些日子來的陰晦心境,所有不可捉摸的心事跟著一一掌握在手心裏。

    與其在夢裏看著華敏瑜漸漸遠去的孤寂身影,猜測著她的心情,倒不如親自來到她身邊守護。即使她曾為鐵熾的負心傷過心,他也要以柔情撫慰她的傷痛,使她為他燦笑如初放的晨花,將她所有的傷心全都埋葬,心情的天空再度回復晴朗的天青色。

    想到這裏,心頭一陣火熱,禮謙連忙收斂心情,沒多久便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

    時間在光影交疊間倏忽溜過,又是另一個白天了。

    禮謙透過視窗看向倒映著藍天白雲、陽光下波瀾起伏的運河河面,極目處船帆蔽天,那裏應該就是杭州城北的關口——北關碼頭。

    稍後證實了他的猜想,當鐵家莊的商船泊進忙碌的碼頭,禮謙發現停泊在附近的幾艘大船都掛著源興行的旗幟,工人們魚貫地往返船上與碼頭間裝貨、卸貨,足見源興行的生意有多興隆,而這還僅僅是北關碼頭一處見到的隆景。杭州城自古便是繁華的都會,禮謙知道華家的源興行在杭州城每一處碼頭都設有據點,也都有商船載運貨物交通五湖四海,光是船運一項便獲利可觀,遑論其他買賣。

    思忖間,鐵家莊的管事來到他身旁稟告,“小船給您安排好了。”

    禮謙收回視線,朝他點了下頭,拿起隨身的包袱跟著他下船,穿過人群走往碼頭區的另一端,換搭進城的烏篷船。

    杭州城渠道發達,要到坐落於城南部鳳凰山東麓的華府,走水路是最快捷的。

    在船夫撐篙下,烏篷船快速行在水面上,兩岸屋舍儼然,隨處可見柳永筆下“望海潮”裏描述的繁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秀媚風景也一一閃過眼前,禮謙卻無心欣賞,心情隨著目的地接近而忐忑。

    如果以親手將血璧交給華敏瑜當藉口,要求見她,會不會顯得唐突?

    見到之後,那份強烈吸引他的悸動,是否仍然存在?

    頃刻間,原先的把握都變得不確定了起來,才發現之前想得太過理所當然,卻忘了世事如棋,變化莫測,連自己的心意是否一絲無改,他都沒把握。

    但在禮謙能做出另一番計較前,搭乘的烏篷船駛進一條私人渠道,一座背倚著鳳凰山,跨越渠道的建築赫然出現眼前。

    烏篷船靠向標示著華府的碼頭,船夫將船纜拋向岸邊,立刻有人接過,禮謙腳尖輕點,旋即上岸。

    負責接待賓客的執事不敢怠慢,上前招呼。禮謙遞上拜貼,對方神情一凜,恭敬地引導他進入大門,來到右側的接待花廳。

    “二公子請在此稍等,主上正在宴客,待小的進去稟告。”

    “你請便。”禮謙隨意打量佈置清幽舒適的廳堂,自在地端起景德鎮出產的青瓷茶杯啜飲一口。

    唔,還是用虎跑泉泡出來的龍井,是每一位上門的賓客都得此待遇,還是唯有他?

    沉吟間,管事腳步輕快的離去,禮謙盡情享用華家僕人送上來的茶點,但才吃了塊玫瑰酥,幾個水晶餃,和一碗銀耳蓮子湯,管事便再度折返,身後還跟著一名俊俏的少年,禮謙一眼便認出來人是敏璁的貼身侍從,名叫華佑。

    後者一見到他,機敏的眼中堆滿笑意,恭謹地朝他福了一禮。

    “小的華佑給您見禮了。敝上一知胡爺來了,便想出來迎接,卻不好怠慢自全國各地趕來聚會的大掌櫃們,只好請胡爺寬諒了。不知道胡爺願不願意移樽就教,由小的領您到宴會場,與敝上會見呢?

    禮謙眉頭微皺,想到要見一屋子的人便覺得討厭。

    機靈的華佑看出他的不快,連忙道:“敝上很希望能立刻見到胡爺。若不是他身染風寒,不方便奔波勞動,敝上早就親自前來邀請胡爺了。敝上有很重要的事,要請胡爺參詳呢。”

    捕捉到他眼中透出的一抹焦急,禮謙沉吟了一下,便同意了。

    “好。”

    “請。”

    華佑領著他跨出花廳,穿過約有六丈長的寬敞庭院,走向面對大門的屋子。

    那是一棟單簷歇的山式屋頂的華屋,遠遠地便聽見樂聲、人聲喧嘩,瞧見仆傭們端著餐盤穿梭不絕,進去之後果然發現寬敞的大廳裏熱鬧一片,開了十桌宴席,每桌約有八個位子,但部分位子是空的,該會在上頭的人全都舉著酒杯圍向坐在中間桌子主位的華服少年。

    “……華爺,這杯酒您一定要喝。源興行分散各地的大掌櫃一年難得聚這麼一次,您身為主人,至少該跟他們喝上一杯,聊表誠意。”清朗的男聲殷切地勸說,引來其他人的熱烈附和。

    “是呀,是呀……”

    回答他們的是一長串像要把肺咳出喉嚨的激烈咳嗽聲,就在大家驚惶地瞪著在丫環輕拍下起伏不休的佝僂瘦背時,一道低沉的聲音威嚴地響起。

    “方老闆,不是主爺不肯喝,而是他的身體不允許。”說著,還以譴責的眼光一一瞪視圍過來敬酒的眾人,看得人人心虛地垂下頭,最後落定始作俑者的方老闆。“大夫說,主爺病得不輕,他懷抱病軀招待各位,已經很勉強了,你還要他喝酒,不是要他……”

    “邱總管,你別說得那麼嚴重,華爺是有名的海量,我只是請他喝區區幾杯酒……”方老闆表情無辜地為自己辯白。

    “身體健康時,喝個幾杯當然撐得住,但主爺如今病得厲害……”

    “咳咳……”

    “有那麼嚴重嗎?”方老闆的聲音充滿質疑。

    “沒那麼嚴重,老夫幹嘛把主爺的情況說得這麼嚴重?難道方老闆以為老夫是想詛咒主爺嗎?”

    “我沒那個意……”

    “是呀,邱總管,方老闆並沒有……”旁人連忙七嘴八舌地權充和事老。

    眼看現場氣氛火爆,華佑敞開大嗓門宣佈——

    “胡家堡的二公子駕到!”

    登時,吵架的、看熱鬧的,全往大廳入口這裏看來。

    人聲鼎沸的大廳安靜了下來,向來不愛受到這種注目的禮謙,臉上雖然掛著笑意,心裏卻有些不悅,埋怨起華佑和他的主子來。然而,這份不悅卻在主位上的俊麗少年扶著侍女的手起身相迎時,奇異地煙消雲散。

    那種感覺實在很奇怪。他從來不覺得華敏璁可愛,至少不到能安撫他的程度。

    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眸總讓他覺得太過狡黠,可當視線越過重重人牆與那汪汪的目光泉相遇,滿腔的不快卻融化在那暖如春泉的凝視裏,脈搏怪異地加快,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一雙眼無法自他顯得嬌弱的身軀上移開,難以言喻的揪心之痛蔓延向全身。

    這使得他的視線銳利了起來,雙眼散發出狂野的光芒籠罩向顫巍巍、似站不穩身的美少年。

    “二公子,這邊請。”

    就算沒有華佑的招呼,禮謙也無法抗拒來自華衣美少年眼中無言的召喚,彷佛受到無形的力量牽引似的,舉步朝前走去。

    他雄視闊步的姿態猶如君臨天下的帝王,逼人的氣勢迫使擋在前路的人牆自動讓開,竊竊私語也在人群間傳遞著,耳聰目明的禮謙自然都聽見了。

    “真的是胡家堡的二少呢。”

    “果然是豐神俊朗的美男子,怪不得有玉面狐這個外號。”

    “他出現在這裏是……”

    “你們沒聽說胡家小姐要把嫁妝送給咱們大小姐嗎?胡禮謙必定是為了此事而來。”

    “包括血璧嗎?”高亢的聲音激動地喊出。

    “那是胡夫人離世前,言明要留給愛女當嫁妝的,自然也包括在內。”

    “那可是無價之寶!華小姐不就……”

    “胡兄……”伴隨著虛弱笑容的無力輕喚柔柔飄進禮謙耳內,周圍的騷動與嘈雜登時失去意義。

    禮謙無心理會妹妹把嫁妝贈給華敏瑜的消息怎會傳得這麼快,注意力都為眼前玉雕似的人兒所奪,在那兩汪澄明如玉的潭眸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這奇異地令他熱血沸騰。

    意會到自己的反應,他連忙收斂心神,努力排除這份不該有的感官衝動,目光嚴苛地審視著對方。

    記憶中的臉容應該更陽剛一些,漂亮的眼睛應該更銳利些,柔軟的櫻唇應該更闊一些,皮膚該黝黑一些,身軀要高大壯碩一些,就連聲音也該是更宏亮、低沉一些。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人兒,卻與記憶裏相差甚多,並奇異地牽動著他內心最柔軟的一方,點燃他心底的渴望,令他不禁疑寶叢生。

    難道是自己太過渴望華敏瑜,以至於見到與她面容相似的孿生弟弟,便克制不住那份渴望,對著華敏璁意亂情迷?

    “久違了。”

    低啞的聲音繼續傳來,禮謙壓抑著體內不該起的騷動,銳利的看進對方眼中,表明來意。

    “是有一段時間了。我這次來是……”

    “二公子這次前來,想必是護送令妹要送給我們大小姐的嫁妝吧。”爽朗的笑聲出自站在附近的國字臉中年漢子之口,他撫著發下的濃須道。

    “但來得也太快了點。胡小姐不是前天才下嫁鐵家的嗎?”像尊彌勒佛似的笑臉男人狐疑地問。

    “可見胡家堡有多義薄雲天,一言九鼎。胡小姐剛嫁進鐵家,便請二公子護送嫁妝來。”另一人接著道。

    “說得沒錯,胡家堡的確……”

    “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聲打斷了眾人的議論,禮謙漂亮的臥繭眉跟著蹙起,盯住掩著嘴咳得厲害的少年。

    那聲音聽起來……

    “諸位掌櫃,二公子遠道而來,大夥先讓他歇個腿再……”邱總管藉機插嘴,但話還沒說完,便被方老闆搶白。

    “邱總管說得沒錯。胡二公子這次護送胡小姐的嫁妝前來,想必帶了不少人手。華佑,你可有派人好生招呼他們?”

    華佑的反應是低下眼皮,把他從腳看到頭,好像在質問對方憑什麼用這種語氣使喚他。

    禮謙因此多看了那個方老闆一眼,覺得像在哪見過,隨即想起在鐵雄的五十大壽宴會上曾與對方照過面。

    他年約二十四、五歲,相貌英俊,衣著體面,華敏璁當時就叫他方老闆,一聽說華敏瑜與鐵熾解除婚約,便推薦自己的八字,意欲高攀。

    他怎會出現在源興行的大掌櫃聚會上?他又不是源興行的人。

    憎惡的情緒隨著疑惑陡然升起,禮謙瞪視對方,暗暗咬牙。

    “不勞方老闆操心,二公子是一個人來的。”華佑的聲音不卑不亢地響起。

    禮謙注意到方老闆細長的眼眸裏閃過一抹陰沈,隨即為驚訝所取代。

    驚訝的人不僅是他,其他人也跟著議論紛紛,甚至有人大聲嘟囔出心中的疑問。

    “難不成胡小姐的嫁妝全都換成了銀票,方便二公子攜帶嗎?”

    禮謙迅速看說話的人一眼,雖然沒有向這些不相干的人解釋的必要,但為了能及早脫離眾人的注目,與華敏璁單獨會談,他決定把話挑明說。

    “舍妹的嫁妝過幾天會由家兄親自押送來,在下此行是有重要大事,要與華當家面議。”

    眾人聽他這麼回答,免不了又是一陣討論。

    “原來是這樣。”邱總管藉機道,“既然二公子有要事與敝上商議,那事不宜遲。主爺,您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

    在他的暗示下,為侍女所攙扶著的美少年再度劇烈咳了起來。

    “小的就說您身體不適,別硬撐嘛,瞧您都撐不住了。”他以充滿寵愛的疼惜語氣叨念,足見與主人的關係親厚。

    “在場的都是源興行裏的大掌櫃,及相熟的好朋友,有小的和杭州總行的五位大掌櫃招待,您讓胡二公子陪您歇著去,他遠道前來,又有要事跟您談,若耽誤了便不好。”邱總管邊說邊護著病弱的主人走出座位,往大廳後方移步,華佑也在他的示意下,引導禮謙跟在他們後頭。

    “有勞五位大掌櫃先招呼一下。”邱總管偏過頭朝身後殷殷叮囑,“我得吩咐人為胡二公子準備合他身分地位的客房才行,稍後就回來。”

    “邱總管,您去忙吧。都是自己人,不用招呼我們了,還是趕緊再找大夫來給主爺瞧瞧。”笑得像彌勒佛的男人憂慮地看著咳得快沒氣的年輕主子。

    “好好……”

    邱總管胡亂點頭回應,領著一干人等迅速從通往內院的另一道門戶離開。

    ***

    踏上拱橋,清澈的小溪從橋下流過,依稀可以看到成群的魚兒優遊。

    禮謙只瞄一眼,便將視線投向從對岸那排隔牆伸展出來的高大槐木,目光顯得深思。

    “二公子不必掛意,樹上的人是內院門口的守衛。”

    不用華佑解釋,禮謙也猜到幾分了。

    華家跟胡家堡一樣,對外迎客的前院與內院涇渭分明,並以一道小溪,一道粉牆阻隔區別。

    前院是身為源興行老闆的華敏璁接待公務之用,生意上往來的朋友到這裏止步。內院唯有親近之人才能進入。這表示——華敏璁沒當他是外人?

    黑眸裏不由得透出一束束銳光緊盯著走在前頭的嬌弱身影,一離開宴會廳,似要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漸漸停歇,由侍女攙扶的佝僂身軀也挺直了起來,禮謙也不由得懷疑這個“華敏璁”根本是裝病。

    可是……沒道理呀,至少他目前想不出來。

    轉念間,一行人已進人丹紅色的垂花門內,走在前頭的邱總管遲疑地停下腳步,看向主人。

    “邱叔擔心什麼?”刻意壓低的嗓音聽起來倒像是受到風寒般沙啞。

    “雖然有紀掌櫃等人在大廳裏坐鎮,我還是擔心,那些大掌櫃個個都是精明的人物,不容小覷。”

    “邱叔不放心的話,就回大廳。”

    “可是這裏……”邱總管深沉的目光投向禮謙,欲言又止。

    “我信任他。”

    輕似夢囈的呢喃落向禮謙心坎最柔軟的地方,不斷地迴響在靈魂最深處,呼吸登時變得又急又淺,每一聲心跳都如戰鼓擂敲猛擊著胸口,暖意在體內擴散,歡悅恣意充盈,他覺得全身都要融化似的,化做羽翅飛了起來。

    我信任他。

    我信任他。

    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字句嗎?

    是可以讓人忘憂、可以讓人不在乎旁人想法的美妙字句,因為是她說的。

    禮謙比任何一刻都確認對方的身分,雖然不明原委,但他敢說眼前的“華敏璁”絕不是那名有著頑皮笑容、天才早慧的華家之主。

    “那您……”邱總管輕歎一聲,評估地看了一會兒禮謙,朝華佑使了個眼色才接著道:“我一會兒再過來。”

    “我們會在書齋。”

    邱總管離去後,華佑領著眾人穿過兩道院落,進入書齋所在的幽靜花園,一絲曼妙的身影從屋內閃了出來。

    “可把人家給悶死了,小……”曾隨敏瑜到鐵家莊做客的福喜沒料到會見到禮謙,張圓小嘴怔在當場。

    “福喜,還不給胡公子見禮。”即使是嗔怪著丫環,嗓音仍細柔得像是溫存。

    “是。”福喜回過神,眼裏雖難掩狐疑,仍朝禮謙福了一禮。“胡公子好。”

    “你是華小姐的丫環。”

    “胡公子記得人家呀。”福喜一個高興,小嘴傻笑地咧開。

    華佑擔心她會露餡,連忙道:“還不去準備茶點招待貴客。”

    接著,他對始終攙扶住主人的丫環吩咐道:“佳音,快扶主子進去,都起風了,小心別讓主子著涼了。”然後轉向禮謙,招呼他進屋。

    書齋的佈置極為雅致,一扇軒窗正對著花園,身為主人的“華敏璁”邀請禮謙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等到福喜端來菜點,即對從人道:“你們都到外頭守著。”

    三人你眼望我眼,雖然覺得不妥,仍是無言地退守門外。

    室內一下子靜得只聞兩人的呼吸聲,禮謙迎向那雙澄澈、溫婉的瞳眸,緩緩啟唇。

    “你不是華敏璁。”

    “那我是誰?”她看著他,表情平靜。

    “華敏瑜。”

    她沈默地垂下綿密的睫羽,好掩飾內心的激動。

    早在兩人對視的第一眼,她便隱隱然有種領悟,就算騙得過全天下人的眼睛,也瞞不過他,何況——她根本不想瞞他。

    從門口的管事那裏得知他來訪的消息,她欣喜若狂,滿心的愁鬱因他的到來而淡去,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到救命的浮板,絕望中生出希望來,才會要華佑迎接他入廳。

    當時,她沒有想太多,只想著要見到他,只要見到他便好。

    但此刻,倉皇無助的心因他的存在而獲得安慰,她知道自己不但信任他,甚至渴望倚賴他。

    沒等到她的回答,禮謙再度開口。

    “為何你要扮成華敏璁?”

    就算她什麼都來不及說,他也察覺到事情很不對勁。

    華敏璁沒道理在源興行一年一度的大掌櫃聚會上缺席,而要華敏瑜假扮成他。儘管兩人外貌神似,施以簡易的易容技巧便能瞞騙眾人于一時,華家姐弟卻不是那種會為了愚弄人而做這種無聊事的人。

    “他人呢?”

    “敏璁他……”她這幾日來偽裝出來的堅強,在他充滿關切的詢問下,搖搖欲墜。

    然而,獨自承擔了許多的壓力,卻不是那麼容易釋放的,全都化成無形的硬塊梗在喉嚨裏,令她吐字艱難。

    敏瑜抬起濡濕的眼睫,勉強自己回答:“失蹤了!”

    “失蹤?”禮謙訝然喊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也想弄清楚呀。”緋櫻般的柔唇盈滿濃濃的苦澀,當他溫柔的眸光直抵她靈魂深處,難言的悲痛終於化成豆大的珠淚迸出眼眶。

    禮謙再也壓抑不住對她的疼惜,來到她面前,將她拉進懷裏。

    淚水飛珠濺玉似的狂泄而出,敏瑜伏在那具令人信賴的寬厚胸膛上嚶嚶啜泣,盡情發洩累積在心頭的無助和悲痛。三天來發生的種種很快在眼前與現實交映疊印,衝擊著她脆弱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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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4: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那是個晴朗的午後,陽光燦爛到讓人很難想像會有不幸的意外降臨。

    端坐在書桌前檢閱帳本的敏瑜自然也料想不到稍後會從忠心耿耿的僕人口中,獲知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她做著例行公事,逐一審閱從各地鋪子定時送來的帳本,慎重評估著各大帳房提交杭州總行裁決的重大生意決定,等待敏璁自外地巡視回來,姐弟再一塊討論、決策。

    華父在女兒極為年幼時,便看出她有商業上的才能,著手訓練她熟悉帳務與華家各項生意,並在敏瑜十二歲那年,放手讓她看帳。

    原意是想藉著她的長才減輕自己的負擔,並沒有想到會有真正倚賴她的一天,使得原本應該能像尋常閨秀一般優閑地待在自己的小天地裏繡繡花、撲撲蝶的愛女,在他過世後,被迫扛起超出她的年齡和身分該承擔的責任。

    只能怪他死得太早,唯一的子嗣敏璁並沒有接受過十四歲便要當家做主,管理源興行這種大商號的超人訓練。

    雖然父親也教過他看帳,教過他經營策略,但大部分的時間都著重在體能的訓練。身體不夠強健是無法應付華家龐大的事業,華老爺不希望兒子被家業壓得喘不過氣,以至於早夭,甚至讓華家絕了後嗣。

    這番考量對正當盛年的華老爺而言並沒有錯,他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栽培愛子獨當一面,沒有料到自己會走得那麼倉卒,不但讓屬下措手不及,更留給愛子無力承擔的家業,以至於臨終前只能將心腹都叫到面前,當著兒子的面向愛女提出請托。

    “爹知道是為難你了,若不是撐不下去,爹也捨不得把這麼重的責任交給你承擔。敏瑜,吾女,輔助敏璁,讓他成材的責任,爹交給你了。”

    儘管內心惶恐,瘦弱的肩膀快因承受不住劇烈的悲痛而垮下,但一來不忍心拒絕父親臨終所托,二來敏瑜比任何人都清楚,以敏璁當時的能力,別說無法應付虎視眈眈等著吞噬、瓜分華家利益的商場勁敵,就連源興行內五十六名精幹的大掌櫃都擺不平,如果她撒手不管,父親一生的心血全要毀在弟弟手上了。

    是以,儘管自己是那麼需要父親來當倚靠,卻只能忍悲含淚地答應下來,讓父親走得安心。

    三年來,敏瑜向自己和父親證明,她沒有辜負亡父臨終的期望,隱身在敏璁身後的她,盡心盡力地協助弟弟經營家業,在她的運籌帷幄下,敏璁成為無往不利的商業天才,年僅十四歲便扛起龐大的家業,不僅守成,還發揚光大。

    所以當鐵熾因愛上禮葒而必須悔婚,敏璁是最高興的。“幸好鐵熾移情別戀,不然我就慘了。”

    “你很高興姐姐被拋棄,是不是?”她佯怒地板起臉。

    “不是啦。”他孩子氣地伸著舌頭——也唯有在親生姐姐面前,年僅十七歲的他,才能毫無拘束地露出稚氣的一面。

    “好吧,我承認有一點點。”在敏瑜銳利的注視下,他心虛地回答,“這樣姐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繼續留在家裏幫我了。這三年來,若不是有姐姐幫我,源興行早就易主了。”

    “璁弟太謙虛了。”敏瑜眼中閃動著以弟為榮的驕傲,她清楚敏璁的能耐。

    沒錯,她是幫了敏璁不少忙,隱身在暗處協助他處理商務,免除他的後顧之憂。但若不是敏璁自己爭氣,光是源興行內的大掌櫃們就不是任何商場生手、甚至老手能應付的,雖然其中有一小半是忠心耿耿的老臣,誓死效忠華家,大多數卻是別有心機、利字當頭的老狐狸。

    敏璁卻能在父親的喪禮裏,及時收起悲痛,以少主的身分宣示他入主源興行的決心,並利用對手的輕敵之心,談笑間完成好幾筆買賣,展現自己的實力,讓眾人刮目相待。

    這番成就,敏璁從來不居功,他總是親昵地摟著姐姐,毫不吝嗇地與她一塊分享榮耀。

    “因為我們姐弟同心,比別人多了一雙眼,一雙耳、一雙手,還有多一倍的時間,旁人當然難望項背。”

    就是這樣的貼心與尊重,讓敏瑜無怨無悔地隱身幕後。即使僅有很少人知道源興行有今日的興隆,她功不可沒,敏瑜卻只有弟弟能撐住華家,便甘之如飴。

    “不過姐姐真的一點都不為鐵熾的移情別戀難過嗎?”儘管敏瑜表現得很豁達,敏璁仍忍不住一再確認。“姐姐都十七了,尋常女子這年紀已經出嫁。”

    “我不是尋常女子。”她心平氣和地回答,“我對鐵熾並無情意,婚事是爹爹決定的。”

    “姐姐的意思該不會是——如果鐵熾沒有移情別戀,你會在父喪期滿,遵守承諾嫁進鐵家吧?”敏璁的語氣是不可思議的。

    “是這樣沒錯。”

    “怎麼可以!”他哇哇大叫。

    “沒理由不嫁呀。”

    就算那是實情,敏璁仍任性地不願承認。

    “可是我會很可憐呀!你嫁出去後,一堆帳誰來看?難道可以叫嫁出去的你回娘家看帳,還是拿去夫家給你看嗎?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難得大老遠地跑去你的夫家,會很累人耶!”

    才以為弟弟隨著年齡漸長,日益成熟穩健了,沒想到他的抱怨仍是這麼孩子氣。

    敏瑜搖著螓首,像是拿他沒轍似地歎息,“我又沒嫁人,你惱個什麼呀。”

    話雖這麼說——

    “你一輩子都不嫁人嗎?只要想到姐姐有一天會嫁出去,我就頭皮發麻,感到大禍臨頭。”他神情沮喪。

    “別亂講了。”敏瑜看他一眼,“總有一天,你會不需要姐姐的。”

    “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的來臨!”他激動地喊道。

    “璁弟……”她仍是歎息,弟弟的依賴令她窩心,可是……弟弟總會有獨當一面的一天,到時他便不需要她了,她又該如何安排自己?

    像是感應到她心中的惆悵,敏璁雖然好想永遠霸佔住姐姐,卻不忍心剝奪她該擁有的幸福。像姐姐這麼美好的女子,值得一個才貌雙全又優雅的俊公子傾心相愛的。

    “姐姐對胡禮謙的印象如何?他不像鐵熾是長子,要是能說服他入贅華家……”

    “你說什麼?”敏瑜既驚愕又羞赧,“他怎麼可能……”

    “或許入贅是折損了他的傲氣,但如果是住在這裏,而非名義上的入贅,為了姐姐,他應該會妥協吧?”敏璁自言自語地評估著。

    “難道姐姐不喜歡他?”敏璁狡黠的眼眸透出一抹狐疑,“我知道從十年前,姐姐就欣賞他了,那晚鐵世伯帶我們去見胡家兄妹時,我甚至明顯感覺到姐姐對他的鍾情呢。”

    “我……哪有!”就算有,打死她也不會承認呀。“我只是……只是感激他救了我們,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了。”

    “嘴上說沒有,為什麼語氣聽來那麼辛酸?”敏璁取笑道。

    “你說……”

    “反正我覺得他配得上姐姐,才會想到要胡禮葒將嫁妝相贈,胡禮謙親自押送到杭州這個主意喔。姐,你可別因為害臊而不承認,我可是都盤算好了。胡禮謙到了後,我們留他在杭州做客,製造機會讓你們相處。姐姐若不反對,我便向他提親,說服他成親之後留在華家終老,相信以他對姐姐的喜歡,應該是沒有異議才是。”

    說得好像真的一樣,敏瑜芳心怦動,嫣紅的粉頰故意偏開,懊惱地道:“你又知道人家沒異議了?他可能根本不喜歡我呢。”

    “姐姐太小看自己了,光從他看姐姐的眼光,我便知道他有多中意你了,姐姐也是吧?”

    “我我……”發燙的喉頭讓敏瑜無法開口否認。

    胡禮謙看她的眼光……

    那放肆又熾熱的眼光呀,即使經過了一天、十天,甚至一個月,依然鮮活地在腦中徘徊不去,讓她一回想起來,神魂都醉了……

    手上握著的毛筆一顫,竟歪了去,攤在面前的帳本,變得遙遠而艱澀。敏瑜從出神的狀態下回復,然而浮躁的心思,卻怎麼都定不下來。

    她索性放下毛筆,將眼光移向窗口。

    雖然是秋天了,陽光下的花木依然欣欣向榮,不見一絲枯敗。一雙彩蝶盤旋在豔麗的花朵上采探,就像成親的鐵熾和他的新娘胡禮葒一樣成對著,是個好兆頭。

    她衷心祝福他倆,有情人便該成眷屬,沒有一絲的委屈,只有些許的羡慕,想像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雙成對,身邊伴著多情的郎君。

    一道俊美的身影占住這幅想像的畫面一半的空位,那是胡禮謙,而另一半……當然是自己了。

    混合著臊意的欣悅情緒像一鍋剛煮滾的濃稠糖水自心湖汜濫而出,甜鬱溫暖地流遍全身,霎時,心跳和呼吸都為之急促,薄嫩的臉蛋更染上一層薄醺似的紅暈,眼兒幾乎要滴出水來。

    腦中的胡禮謙正以深情款款的眼眸注視著她,敏瑜垂下眼睫輕聲歎息,腦中盤旋著那夜鐵雄夫婦帶著她與敏璁去見胡家兄妹的情景。

    初踏進門檻,她便強烈感覺到胡禮謙的注視,像一道優閑懶散的清風狀似無意地拂來,恣情地摩挲著她的頰面,輕繞著她的嬌軀,放肆卻不討人厭,只是令人臉紅耳熱、心神蕩漾,卻捉摸不出頭緒。

    迷惘之餘,她穩住逸奔的心跳,尋著感受到的灼熱視線看去,隨即落進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眸裏,呼吸跟著一窒,難以移開眼光,一種靈魂裏的秘密快被看穿的慌亂緊揪著心房,但在絕望地感受到這點的同時,心裏卻無絲毫的畏懼,反而生出好奇。

    明明那雙眼那麼慵懶、不著急,為何給她一種隨時能看穿她的感覺?

    她定定地注視進去,像在尋求一個解答,也像要探清楚他在想什麼,那兩扇濃密似女子般秀媚的長睫忽地掩上,遮住了眼光的光彩,也釋放了她。

    她卻沒有一絲欣悅,心中反而湧滿悵然,好似寧願不被釋放,寧願緊鎖在他眼眸裏。

    這份寧願引起她觀視錢塘大潮般的戰慄,既畏懼又捨不得眼前的美景,儘管臉上熱辣辣的,仍不顧女性該有的矜持朝他打量,發現他除了擁有一雙長在男子臉上太過嫵媚的眼睛外,鑲嵌在修長的臉盤上的挺鼻、紅唇亦充滿男性化的美麗、俊雅,皮膚是飽經陽光洗禮的健康光澤,頎長的身軀雖然不像鐵家父子那麼高大威猛、站立的姿態卻有一種淵亭獄的逼人氣勢,教人難以忽略。

    這樣的他……令她怦然心動,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他、投向他……

    “小姐,小姐……”

    突如其來的呼喚嚇人一跳,一雙圓睜睜的眼睛正對著她。

    嚇!

    她都不知道福喜的眼睛可以瞪得那麼大。

    努力地控制住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佯裝沒看見小丫環眼裏的質疑,故意不理會那道佔領住她薄嫩頰膚的潮熱,敏瑜眨也不眨眼地看著福喜問:“什麼事?”

    縱然覺得小姐的神情有異,福喜也無心追問,小臉上繃出嚴肅的線條,嬌脆地宣佈,“邱總管有急事求見。”

    這時候會有什麼急事?

    敏瑜邊在心裏盤算,邊吩咐道:“請他進來。”

    “是。”福喜應了聲,穿過垂簾離開,沒多久便領著腳步匆忙的邱總管和——咦?是華佑。

    他跟隨敏璁到嚴州、富陽一帶探勘林地資源,接著到紹興的酒坊巡視,主仆等人預計今天下午回來,正好迎接自全國各地趕到的大掌櫃們。

    如今只見到神色慌張、沮喪的華佑,該和他一塊回來的敏璁呢?

    “小姐……”華佑雙膝發軟,撲通跪下,聲音哽咽地喊道。“小的無能,把主爺弄丟了!”

    “弄丟了?”敏瑜一時間沒聽懂他的意思。

    “主爺失蹤了!小的今早醒來,便找不到主爺,與成總護院四處尋覓,仍然……”說到這裏,華佑泣不成聲,只拼命地磕著頭。

    震驚有如突如其來的巨浪當頭罩下,令敏瑜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不,這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為何她事先一點感應都沒有?

    即使是此刻,驟聞這消息,她的心裏沒有一絲悲痛,依然安穩穩地跳動,彷佛敏璁隨時都會跳出來,給她一個調皮的笑容,告訴她一切都是他開的玩笑……

    那麼,這是真的?十日前,送他出門的那幕清晰地浮現眼前,怎麼才隔了十天,人就不見了?

    邱總管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敏瑜努力壓抑住內心興起的驚慌,提醒自己現在不是悲痛的時候。敏璁需要她,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一樣,他需要她找出他來。

    她緩慢地吸氣、吐氣,重複了好幾次,方將眼光擲向跪在地上的華佑。

    “你是主爺的貼身侍從,往常都是睡在同一間房伺候,什麼叫做你醒來找不著?”敏瑜輕柔悅耳的聲音打破了室內彌漫著不安的沈默。“你一向機靈、警覺,有個風吹草動都能驚醒,沒理由會不知道主爺……發生了何事。”

    “小的也不知道怎會這樣。”華佑哭喪著臉回答。“昨晚,我們從酒坊巡視回來,依照原訂計畫在醉仙樓住一晚,打算隔天清早便趕回杭州。小的像往常一樣,就睡在外間的榻上,隨時等著主爺召喚,可一早醒來,卻找不著主爺了……”

    “沒道理。”敏瑜又一次地吸氣、吐氣。“醉仙樓是咱們的,又不是黑店,況且除了你外,還有成總護院隨行保護,他也沒聽到任何動靜嗎?”

    “就是沒有呀……”

    “沒道理,主爺不可能平空失蹤,就算他自己離開,不可能不知會你或成總護院,就算他沒知會,你們也應該知道……”

    “小的跟成總護院也是這麼想,可是……”

    “你們沒發現任何異樣嗎?問過醉仙樓裏的人了嗎?包括客人。”

    “小姐所說的,我們都悄悄做了。成總護院認為主爺失蹤關係重大,一方面要醉仙樓的封掌櫃配合,一方面還要相關人等嚴守秘密,直找到中午仍無絲毫消息,才要小的快馬趕順來稟告大小姐……”

    “沒道理。”仍是這樣的一句話,敏瑜垂下眼皮苦苦思索。

    她與敏璁是孿生姐弟,縱然沒有相隔千里、依然能心意相通的神通,但至少可以感應出對方的安危與否,這一次……她完全沒感應到敏璁有危機,心境一直在平和狀態,難道敏璁是自己躲起來的?

    可這又解釋不通。

    源興行的大掌櫃會議就在這幾天,敏璁再淘氣也不可能開這種玩笑。

    “成總護院說,昨晚他一覺到天亮,小的也是如此,他認為我們都被下迷藥了。”華佑顫巍巍地道。

    “迷藥?”敏瑜心情一沉,難道敏璁是在被下迷藥的情況下,遭人擄走的?

    他一直昏睡著,所以她沒感應到他有絲毫的危險?

    “我們還問過昨晚負責伺候我們的店小二,可他堅決否認自己有下迷藥,看他的神情不像是說謊。成總護院後來發現,昨晚一覺到天亮的人,不僅是我們,全酒樓裏的人都是如此。也就是說……有人在飲用水裏下藥,我們全都著了對方的道。”

    這倒是說得通。“成鋼是個老江湖,就算有人下藥,他難道喝不出來?”邱總管懷疑地問。

    “那迷藥無色無味,摻在湯裏、茶裏,根本是難以分辯。加上醉仙樓又是咱們的,以至於成總護院一時失察……”

    “這的確是無法怪舅舅。”敏瑜輕聲道。

    僅有親近的心腹才曉得成鋼是他們姐弟的親舅父,這也是他甘願放棄宮中侍衛的職銜,到華家當護院的原因,只因妹妹成櫻臨終前囑託他照顧一雙兒女。

    “老奴也知道怪不得成總護院,但眼前的情況……”邱總管再老謀深算,也感到束手無策。

    “舅舅還留在紹興嗎?”敏瑜再度轉向華佑問。

    “是的。”

    “這樣吧,邱總管先派個牢靠的人,去府衙請駱捕頭過府。”“老奴這就去辦。”邱總管聞言,沉重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很少人知道名聞天下的鐵血神捕駱家俊是敏璁的同門師兄,邱總管對敏瑜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這個決策,而不被突然傳來的消息給打擊到,欣慰不已。

    “可是兩天後所有的大掌櫃都會齊聚杭州,駱捕頭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回主爺嗎?若找不到,我們該怎麼辦?”始終靜靜聽著整椿事件發展的福喜忍不住提出心頭的憂慮,使得一腳跨出去的邱總管登時止住步伐,看向蹙眉凝思的敏瑜。

    房間裏的氣氛頃刻間默默而凝重。

    ***

    哭聲漸歇,連日來積累在心頭的壓力隨著哭泣逐一釋放,淚水帶走了體內的混亂不安,崩潰的理智重新築起,敏瑜卻在過程中察覺一股嶄新的混亂正衝撞著她來不及防備的脆弱感官,登時迷惑又不知所措。

    男性的體熱和氣息包圍住她,先前帶給她信任和安全感的可靠臂彎,這一刻成了格外危險的刺激。

    敏瑜明白,危險的並不是她所倚傍的這雙臂膀和它們的主人,禮謙始終彬彬有禮,除了安慰她外,什麼都沒做。危險的是她無法控制的急促呼吸和心跳,以及肇因於他的存在,胸坎裏狂湧而出的灼熱情潮。

    這令她感到害怕。

    尤其是意識到當他拉她入懷時,自己竟然沒有一絲女性矜持地順從,還伏在他胸膛上痛哭流涕,並在他溫柔的安撫下,抽噎地將敏璁的失蹤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遍,她便感到震驚。

    怎會這樣?

    理智似乎在他抱她入懷時,便分崩離析,只剩下依賴;依賴他的仁慈安慰,相信他能幫她分憂解勞。

    除了父親和敏璁外,她從來沒需要過、尋求過任何男子同樣的情感慰藉,為什麼會對一名認識不久的男子有這樣的需求?

    即使……她為他著迷,似乎也不應該這麼失態。

    想到這裏,敏瑜便羞得無顏以對。

    察覺到懷裏的嬌軀突然顯得僵硬,禮謙輕得似擔心會嚇著她的悅耳聲音疑問地揚起。

    “怎麼了?”

    充滿暖意的震動波潮自頭頂上方貫下,潮濕溫暖的男性氣息拂過敏感的臉側,敏瑜體內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輕顫。

    “我……”不全是困窘,也不全是羞赧,還有一些些她無法說清楚的感覺,令她喉頭緊澀,欲說還休。

    她試著整理,心情卻越發的混亂、沮喪,唯一能確定的是,這絕不是她想像中兩人重逢的情景。

    她應該是裝扮得儀態萬千,嫻雅溫柔地招待他在花園裏賞花品茗,而不是這樣哭得毫無形象地賴在他懷中。

    敏瑜羞愧不已,發燙的臉蛋抵著他充滿男性氣概的寬闊胸膛上,雖然隔著好幾層衣物,依然可以感覺到那穿透結實胸肌的每一下有力的撞擊,呼應著她越來越激烈的心跳,猶如原始部落的鼓樂。

    “這幾天難為你了。”禮謙的聲音顯得低啞、緊繃,扶住她肩頭的手輕柔地拍撫她的後背,好像這舉動再自然不過,沒有察覺到其中隱含的親昵意味。“但你可以放寬心了,一切有我。”

    他的保護形成一道溫暖的力量注入她心房,有短暫的片刻,敏瑜想要不顧一切地倚賴他,將肩負的重擔全都交托給他背負。然而,與生俱來的責任感讓她無法選擇怯懦地逃避。

    “謝……謝你。”她深吸了口氣,毅然離開令她依戀的懷抱,濕濡的睫羽不安地覆下,聲音微微哽咽,“我……失態了。”

    “你沒有。”禮謙咕噥道,沒有阻止她退開,但當敏瑜想從他腿上站起來,他及時扶住她搖晃的嬌軀。“小心。”

    “啊!”她輕叫出聲,水氣飽滿的眼眸充滿難以置信,腦子渾渾噩噩。

    她怎會……坐在他腿上?

    敏瑜驚愕地看進禮謙眼中,登時覺得自己好像被捲入一團火焰中,全身都要燃燒起來。

    但她當然沒有被燒著,雖然他的注視是那麼火熱,雙手依然不失分寸的扶著她,絲絨般的男性嗓音注入些微的笑意。

    “這裏可以嗎?”

    “啊?”她不明所以地眨動眼睫,若不是他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明顯,她幾乎要無可救藥地繼續沉淪在他懷抱。

    但情況也沒有好上多少,敏瑜沮喪地發現禮謙已將她扶入旁邊的椅子坐下,還把自己的呆樣全都看在眼裏,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生氣了?”見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禮謙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惹惱了她。

    哎,他不是故意的。

    並沒有太多與女人相處的經驗,從來都認為女人哭泣的時候,最好跑得越遠越好。上一次便是跑得不夠遠、不夠快,才會讓禮葒逮個正著,強迫他聽她哭訴著鐵熾如何負心無情,回鐵家莊個把月了,依然沒個消息,哭到最後他實在受不了,只好答應陪她前往鐵家莊找鐵熾討回公道,誰知她眼淚說收便收,轉個身便像沒事人般。

    他以為敏瑜也是哭完就沒事,然而,她是沒事了,他卻有事。

    儘管之前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張骯髒的小臉給吸引——淚水洗去了她為了裝扮成敏璁刻意塗黑些的膚色,使得嬌容上灰一團、黑一團的,看起來很可笑,那雙會說話的濕濡眼眸洩漏出的脆弱,卻令他神魂顛倒,覺得失去控制的她,比嫻雅文靜的模樣還更讓人心動。

    她抖顫的櫻唇更是一再勾起著他,幸好他是個自製力很強的男人,才沒有乘機占她便宜,可是她若繼續用那種在荒野中迷失蹤徑的小鹿般眼神看他,就無法保證自己還能當君子了。

    他沉重地歎了口氣。

    “真的生氣了?”這麼說只是欺騙自己高張的欲望不要蠢動而已,他自嘲地想。

    “我……”哆嗦著唇,敏瑜眼裏盈滿迷惑,該生氣的人好像是他吧。

    她那麼失態,他沒有丟下她轉身離開,已經夠不可思議了,遑論如此好聲好氣地詢問她有沒有生氣。她有生氣的權利嗎?

    “真是拿你沒辦法。”

    他狀似困擾地緊皺起漂亮的臥繭眉,揉著額角的潔淨手指轉而托起她輕輕顫動著的尖細下巴,濕潤的呼息籠罩住她,敏瑜瞪大的眼眸頓時失焦,感覺到某種濕軟灼熱地覆在唇上。

    但在她能深刻的體驗那滋味前,禮謙便移開了唇,依然火熱的眼眸閃過一抹警覺。

    叩叩叩的敲門聲隨即傳來,伴隨著隱含焦躁的嬌脆嗓音。

    “小姐,福喜送新沏好的茶水進來了。”

    按捺不住等待,忠心耿耿的小丫環終於失去了耐心,藉著送茶水的名目想要探視獨處在屋內有一段時間的孤男寡女。

    敏瑜甚至沒時間掩飾發燙的臉頰,只來得及在座椅上撐起癱軟的嬌軀,福喜便等不及她的回應逕自推門進來。

    “小姐!”一雙圓眸震驚得幾乎要從眼眶裏滾出,尖銳的吸氣聲裏充滿難以置信,雙手一松,託盤往下掉,幸好禮謙眼明手快地接過。

    “你你……”顫動的手指著她的小姐,福喜幾乎要哭出來,跟隨在她身後的佳言和華佑一臉呆滯。

    “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敏瑜回以一臉的狐疑,她到底把自己弄成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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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5:11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鏡子裏的影像……

    慘不忍睹。

    敏瑜逸出驚駭的抽氣聲,一股寒意從頭直貫腳底。

    那應該如白瓷一般細緻的臉龐,佈滿著不同深淺的灰黑色團,那是為了喬裝成敏璁,在臉上塗抹的顏料,慘遭淚水洗滌後的結果。而一雙應該是天星般的眼睛,也成了充血的兔子眼,遑論眼眶周圍的紅腫。

    這副見不得人的樣子全教胡禮謙看見了,敏瑜好想立刻撞死算了。

    嗚……她不要再見他了!

    “小姐。”福喜充滿同情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並遞來一條濕巾。“別說您自己嚇一跳了,福喜看到的時候,也不敢相信,就連佳言和華佑都嚇傻了,我們還以為胡公子對您做了什麼壞事,讓您變成那樣。要不是胡公子及時解釋您是為了主爺的事傷心過度,福喜鐵定沖過去去找他拼命。”

    “福……喜……”敏瑜將臉埋在濕巾裏,沮喪地叫道。這丫頭可不可以走開,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話說回來,除了老爺過世那陣子,小姐從來沒傷心成這樣。小姐一直是那麼堅強,真的不是胡公子害小姐哭的嗎?”

    她的質疑讓敏瑜啼笑皆非,然而回想起福喜闖進書齋時的驚嚇模樣,敏瑜知道自己真的怪不了她。

    說實在的,她還得感激福喜,要不是她闖進來,她還不曉得要以這副“尊容”面對胡禮謙多久。

    想到這裏,她真的有點恨胡禮謙。

    為什麼不跟她說,她臉髒了,反而以一種深情憐惜的眼神注視她,甚至還……親了她一下?

    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心頭湧上一股難言的溫暖,敏瑜知道自己很怪,情況是這樣悲慘,她卻還想笑。

    “應該不是吧。”沒等到小姐的回答,福喜半信半疑地做下結論,自作主張地為敏瑜寬衣解帶。“我有看到胡公子的前襟濕了一片,而且髒髒的,應該是小姐伏在他懷裏哭時弄到的。所以不是他害小姐哭的,對不對?”

    “胡公子的前襟都濕了,而且髒髒的?”敏瑜忐忑不安地問。

    “對呀。”福喜從敏瑜手中拿回髒掉的濕巾,嫌惡地丟回瓷盆裏洗淨,再次遞回給女主人,決定去換盆乾淨的水。

    快走到門口時,她轉回身道:“小姐真的不需要回房淨身嗎?”

    為了不讓女主人的淒慘模樣再給別人瞧見,以免破壞她的閨譽,這位機靈的丫頭先要華佑和佳言確定外頭沒人,才把敏瑜送進書齋旁的廂房清理。

    那一刻她可得意了,這是她頭一次指揮華佑和佳言。那兩個傢伙仗著自己年紀大一些些,而且伺候主爺,就不把她放在眼裏,老是用一種看待小妹妹的眼光看她。沒想到他們也有被她使喚的一天呀!

    “我髒的只有臉吧!”敏瑜哪里猜得到福喜的孩子氣心情,不滿地從濕巾裏嘟囔。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小姐喬裝成主爺,在大廳裏招待那些大掌櫃,不怕沾染到男人的臭氣嗎?”

    “就算我怕,也沒辦法,總不能放胡……公子不管……”哎,不是沒臉見他了嗎?怎麼又惦記著、渴望著見他呢?

    敏瑜也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了,思緒恍恍惚惚的,連福喜什麼時候端回乾淨的水都不清楚,傻傻地任她擺佈。“這樣子才像福喜天仙般的小姐嘛。”

    “什麼?”她回過神,發現鏡子裏的影像不再慘不忍睹,明淨的容顏如蒙塵的明珠被拭得晶亮,散亂的頭髮也重新梳理,綰成流蘇髻,插上鳳簪、珠釵。男裝被一襲鵝黃色的高雅女裝所取代,整個人煥然一新。

    “胡公子見了,一定會為小姐害相思呢!”福喜掩著發燙的臉頰,興奮地道。

    “胡說八道!”敏瑜羞得滿臉通紅,心兒怦怦直跳,但轉念便怪自己胡亂高興個什麼勁。

    敏璁下落不明,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回他,哪里還有心情想兒女私情!

    ***

    方整規則的落地罩從上方垂掛下貝殼串成的簾子,隔開了裏頭的桌案區與外間的小廳,而兩者的同一面牆上都開有小窗,往外看去,一畦金菊在秋陽下開得燦爛,嫩黃與粉白的小蝶成群飛舞著。

    禮謙收回視線,目光再次散漫地遊移在室內,沒有太多花梢的裝飾,但光是那道貝殼珠簾,便讓他無法想像伏在桌案前專心公事的人是名男子,若再加上牆面上掛著的那幅用筆秀媚的字畫,他幾乎能看見華敏瑜伏在桌案前專心公事的景象。

    雖然有些不可思議,卻與書齋裏的佈置奇異地融合,整體給他的感覺在平實中流露出女性的柔美多情,當然,空氣裏彌漫著屬於華敏瑜的清雅幽香,更讓他加深了這樣的印象。

    那麼……這裏是屬於華敏瑜的,而非華敏璁的?

    玩味的同時,感覺到兩道視線不滿地投射過來,禮謙優雅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朝在場的兩名華家忠仆微微一笑。

    丫環扶著敏瑜離開後,他閑著也是閑著,便就敏瑜未說清楚的部分,向華佑徵詢。不久後,邱總管也來到書齋,提供了更多消息,但顯然對他提了問題後,便沈默不語的態度感到憂慮和不耐煩。

    好吧,既然對方沒耐心欣賞他沈默是金的優點,他也不好繼續矜持下去。

    “駱捕頭和貴府的成總護院還逗留在紹興,三天來查無貴上的消息,就連綁架他的歹徒亦沒有向貴府提出要求?”

    “是的。”邱總管瞪視他的眸光略略黯淡了些。

    “嗯……”禮謙閉眼沉思,忽然,他眼睫一揚,英俊的臉龐側轉向門口,目光燦起一道熱芒。

    剛剛進門的敏瑜芳心陡然失速,他的目光像火炬般燒向她,她得費盡全部的自製力才沒讓自己拔腿跑掉。

    陣陣熱氣沖上頭臉,一時間,敏瑜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只好輕點下頭,算是招呼。

    “小姐。”邱總管發現她的到來,起身喊道。關懷的眼光不放心地繞著她打量,想必是從一旁伺候的華佑那裏知道她先前的失態了。

    敏瑜嘴角浮起一抹極淡的自嘲,邊走進室內,邊輕描淡寫地問:“宴會散了嗎?”

    “未時便散了。依照往例,主爺要到明天才會分批接見他們,今天的午宴純粹是接風性質。”

    “沒有狀況發生吧?”敏瑜落坐。

    “沒有。”邱總管回答,清楚地看見敏瑜眼眶周圍的紅腫,自責道:“這幾天難為小姐了,都怪我沒有注意……”

    “邱叔,你別怪自己。是我一見到胡公子,心情激動下,才會失態。”敏瑜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心急著安撫邱總管,反而洩漏了太多少女心事,連忙垂下眼睫,希望禮謙沒有意會到。

    他投來的眼光依然熾熱,敏瑜立時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幸好禮謙只朝她微微一笑,便將話題帶開。

    “華佑已經把令弟失蹤以來的情形都告訴我了。你請了鐵血神捕駱家俊趕往紹興追查,就連貴府的成總護院也停留在當地,卻沒有一絲消息。”

    “是的。”弟弟失蹤的傷痛自內心深處汩汩流出,敏瑜呼吸一緊。

    “小姐不覺得奇怪嗎?”

    “你是指哪里奇怪?”她不動聲色地抬眸投向他。

    禮謙眉梢揚起,恢復自製的敏瑜猶如一道令人費解的謎,彷佛將所有的情緒波動全封進平靜的眼眸裏。

    他的視線往下,經過她小巧直挺的鼻,落向她嫣紅動人的小嘴……曾經有過的親密記憶雖然短促,卻甜美得不可思議,那柔軟的觸覺深深烙印在他心坎。倏的,兩朵紅雲悄悄佔領她賽雪似的頰膚,禮謙唇角輕揚,視線回到她的眼睛,直射進瞳眸深處。

    她,其實沒有那麼費解的——和他一樣深深記住那個吻吧!

    那樣火熱的目光無疑地可以把一團冰融成水。

    敏瑜自知不是冰,所以體內似要沸騰、焚燒起來的感覺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幸好在她整個人燃燒起來前,禮謙已轉開眼光,繼續他挑起的話題。

    “對方大費手腳綁架令弟,不可能毫無目的。”

    “這就是胡公子所謂的奇怪的地方?”敏瑜問。“這點我也想過,但在綁匪遲遲不聯絡我們的情況下,連對方是誰都不清楚,更無從捉摸對方的目的了。”

    “大小姐說得沒錯。敝上失蹤三天了,我們並未接到任何來自綁匪的隻言片語,的確是奇怪極了。”邱總管急切地插嘴。“一般的綁匪,通常會在人質到手後,即向家屬提出贖金的要求,綁架敝上的人卻沒有這麼做。”

    “由此可見,綁架他的人,不是一般的綁匪。”

    這不是有說等於沒說嗎?邱總管投向禮謙的眼光彷佛這麼質疑著。

    禮謙不以為忤地微笑道:“之前我曾提到,有重要的事要與貴上商議,沒想到他會失蹤……”

    話題怎麼跳到這裏了?邱總管的神情滿是挫折,跟不上禮謙的思緒。

    “胡公子此來是?”敏瑜不認為禮謙有未卜先知之能,事先便知道敏璁失蹤而趕來襄助。

    “我是為了血璧而來。”他注視著敏瑜若有深意地道。“血璧不是令妹轉贈給我家小姐的嫁妝之一嗎?”邱總管仍然兜不起兩件事的關聯。

    “血璧的價值想必大家都很清楚。”禮謙瞄了邱總管一眼,然後視線又回到敏瑜臉上。

    他有種感覺,敏瑜完全清楚他接下來打算說的話,心頭閃過極微妙的輕顫,看待她的眼光更加熱烈,語氣也越發輕柔。

    “雖然有家父坐鎮胡家堡,仍不時有人不顧性命地前來搶奪。所以,在得知舍妹將嫁妝轉贈給華小姐的消息外漏,我擔心血璧會為貴府帶來無窮的後患,立即趕來杭州,擬與貴上商量出萬全之策。剛才聽見華小姐提到貴上失蹤的事時,我著實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晚來一步,可是貴府一直未接到綁匪提出任何要求,又打消了我原先的想法。”

    這段話聽得在場者心情各異,隱隱覺得禮謙雖然是對眾人說的,眼光卻自始至終都不離敏瑜,那熱烈的眼神,溫柔如情人間低語的聲音,不免令人想入非非。

    敏瑜按下心頭的狂跳,極力鎮定,卻止不了頰膚間的灼熱,她勉強迎親他專注且深沉的瞳眸,吞下喉頭的火熱硬塊,啞著聲問:“胡公子原先以為對方綁走舍弟,是為了要脅我交出血璧,現在卻不這麼認為了嗎?”

    “如果是為了血璧,沒道理不跟貴府聯絡。對方又不知我們何時會將舍妹的嫁妝送至府上,若是為此綁架令弟,為免節外生枝,應該立即向貴府提出要求,如此貴府在急著救人的情況下,定然會知會我們盡速將血璧送達杭州以交換令弟。”

    “我們卻不曾接到這樣的要求,所以敝上失蹤跟血璧無關。”邱總管做出總結,眼光在敏瑜和禮謙之間來回移動,老於世故的他已經看出兩人間的氣氛不尋常。

    “也不是為了財。”華佑也聽懂了。“主爺失蹤時,房間裏的財物都在。如果是為了財綁架主爺,綁匪大可順便把財物拿走,亦沒有理由到現在都不給我們通知。”

    “兩者都不是,那麼對方為何要綁走主爺?”邱總管百思難得其解。

    “可以除去仇殺這個動機。對方若想加害貴上,就不會費事把他迷昏帶走,大可以就地解決。”禮謙補述。

    “我可以感覺到敏璁依然在人世。”敏瑜的臉色蒼白,漆黑的瞳人卻閃爍出一抹堅決。“對方是為了某種利益這麼做,只是我們一時想不到。”

    “華敏璁失蹤,對誰最有利?或者該這麼問,誰會因為他的失蹤而得到最大利益?”禮謙提出疑問,目光銳利地一一掃視在場的人。

    “主爺失蹤,對誰都沒有利呀。”華佑搔著頭,皺眉苦思。“大家都被這件事攬得人仰馬翻。”

    “你們擔心他的安危,自然急著找他。”禮謙提醒華佑,“或許有人認為華敏璁的失蹤,可以為自己帶來利益。朝這方面想,嫌疑犯應該找得到幾個吧?”

    “二公子說得沒錯,我們手上是有幾個人選。”邱總管保守地回答。“哦?”

    “但只是猜疑而已,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與這件事有關。”敏瑜強調道,無意使此事危害到源興行內部的和諧。“你剛才問得好,有誰會因為舍弟的失蹤得到最大的利益?若要從這點來擬嫌疑犯,我是頭一個。”

    “小姐別胡說了!”在場的華家下屬異口同聲地反對她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攬,“小姐是不可能做這事的!”

    “在下亦有同感。”禮謙明白表示,投向她的眼光充滿溫暖,看得敏瑜心頭狂跳,一種動人魂魄的灼烈在體內蔓延,那是被人瞭解的深刻感動。

    她知道禮謙並不只是在情感上偏向她,而是理智思考後,做了相同的判斷,他是真的瞭解她,相信她。

    “令弟在此時失蹤,為你帶來的困擾會比利益來得多。”他意味深長地道。“一旦他失蹤的消息外泄,源興行內部必然大受震動,此刻又值大掌櫃會議期間,小姐雖然是名正言順的華家主人,恐怕也管束不了他們,源興行將面臨分裂。接著,與源興行有生意往來的商號或個人,在貴行的大掌櫃都不受小姐管束的情況下,信心會大受動搖,近則源興行旗下的錢莊會遭擠競,來往貨款被催收,遠則往後的信用破產,無人要與貴行合作。光是這些便足以讓源興行遭到重創,華家名下的財產損失大半。小姐是聰明人,怎會做這種笨事呢?”

    “你真的這麼想?我……”

    “若是小姐有意對令弟不利,下手的機會多得是,不會選在這種敏感的時機動手,更不會不幹不脆地只造成令弟失蹤。”

    滿心沸騰的感動陡然降溫,敏瑜感到有點冷,他這是在贊她聰明得不會做笨事,還是真的相信她不會陷害弟弟?

    “二公子說得對極了!小姐絕不可能那麼做。”偏偏邱總管還點頭附和,令敏瑜更加哭笑不得。

    “那麼華小姐就可以先排除在外了,大夥不防好好想想誰會因為貴上的失蹤,得到利益吧。”禮謙做下結論,接著又道:“他在貴行的大掌櫃聚會前失蹤,令人不禁要問,如果他無法出席,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呢?”

    “就像二公子之前說的,源興行內部必會大受震動之類的。一些居心叵測的大掌櫃,會乘機鬧事,為難小姐吧。”華佑自作聰明地答道,“所以小姐才要喬裝成主爺好應付那些大掌櫃呀。”

    “這真的是你喬裝成令弟的唯一理由嗎?”禮謙充滿興味的眼光籠罩向敏瑜。

    “又被你料中了。”她輕喟出聲,毫不意外自己的所思所想被他看穿。

    上回在鐵家莊時,她便有種預感,胡禮謙會是這世上除了敏璁外,能看穿她思考模式的人。

    “二公子果然智計過人。”邱總管眼中閃爍出一抹佩服。“若只是為了應付這次的大掌櫃聚會,小姐的確不需喬裝成主爺。”

    “一者,小姐對源興行的業務瞭若指掌,杭州本部的五位大掌櫃都鼎力支持,其他分部的掌櫃就算有異議,但只要與小姐對談業務,必能信服小姐足有勝任的能力。其次,主爺這些年來,在各種公開和私人的場合裏,都一再表示小姐比他更深得老爺真傳,這三年來,全仗著小姐運籌帷幄,行裏的業務才能蒸蒸日上,各項重大投資也是他與小姐一起商量出來的結……”

    某個意念突兀地閃過,快得讓禮謙來不及捉住。

    他皺起眉,邱總管究竟說了什麼引起他這種反應?

    “……果。有一半的大掌櫃都知道小姐的貢獻……”

    “這是真的嗎?為什麼我不知道……”敏瑜激動地打斷邱總管的話。

    “或許是因為主爺做得不明顯吧。”邱總管感慨道,“但主爺一直想讓大家知道,沒有小姐,就沒有今日的主爺。”

    “敏璁他……”眼眶陣陣灼熱,因為弟弟的用心生出的震撼強烈地擴散開來,敏瑜感到喉頭哽咽。

    “主爺常對小的說,多虧有小姐的支持,他才能撐得下去,他無法想像若失去小姐……”華佑哽咽道。

    就像她無法想像失去敏璁是一樣的!

    敏瑜泫然欲泣,卻得極力忍住內心的悲痛。

    敏璁需要她把他找回來。

    年幼時,有一次敏璁被人口販子抱走,她不顧危險地追蹤而去,想把弟弟救回來。這次也一樣,她一定能找回他。“我知道了。”她深深吸著氣,表情鎮靜地看著忠心耿耿的僕從,無言地告訴他們,為了敏璁,她會堅強的,然後將眼光投向禮謙。

    “喬裝成敏璁,除了穩住人心,避免不必要的騷動外,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引蛇出洞。我和邱叔反覆研究,都認為敏璁失蹤不是一件單純的綁架事件,時機太過敏感,又無人提出綁架要求,而且就像你說的,如果對方想殺敏璁,當場格殺會比綁走人更省事,況且我很肯定敏璁仍在人世,只是失去知覺罷了。在這些前提下,我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有人不希望敏璁出席這次的大掌櫃會議。為了不讓對方的狡計得逞,決定由我喬裝成敏璁,如此做不但可以阻止對方的陰謀,還能混淆對方,從中找出破綻,以便搭救敏璁。”

    “在下料得果然沒錯。”儘管心裏對敏瑜的憐惜幾乎要淹沒了理智,禮謙的語氣卻很平淡。“小姐懷疑綁走令弟的人,是源興行內部的人?”

    “任何處在源興行這麼龐大又充滿利益的商團,都可能受到某種引誘。我的確有此懷疑,但仍相信那些跟家父胼手胝足共同打拼源興行的長輩,不會做出這麼絕情的事。就如同你認為我不可能不智到做出陷害敏璁的事是一樣的,我也不認為會有任何一位大掌櫃利令智昏到鋌而走險,他們沒有理由這麼做,即使敏璁……”她頓了一下,強行將喉頭的哽咽壓下,“發生不幸,他們能得到的利益也絕對會比失去的少,那是得不償失的。”

    “可是你還是暗中留意他們吧?”

    “我是病急亂投醫。”敏瑜的眼神顯得疲憊,看向邱總管後說:“雖然這麼做是沒什麼用的。”

    “目前的情形就像小姐說的那樣。”邱總管表情憂鬱地回答,“自外地趕回來參加會議的大掌櫃都被安排住在華府對街的源興樓,並沒有異常的行止,我都派人盯著了。”

    “嗯。”禮謙眉頭緊蹙,登時理解何以聰慧如華敏瑜,幹練似邱總管,甚至鐵血神捕駱家俊與曾擔任過宮中侍衛的成鋼,都對華敏璁失蹤一案束手無策,到目前為止,的確是看不出任何破綻。

    可是……真的如此嗎?為何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黑暗的深處忽然閃過一道微光,禮謙及時抓住。雖然那麼不明顯,不過……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尤其是在這種毫無頭緒的情況下,任何一閃的靈光都值得牢牢把握。

    “剛才的午宴,與會的不全是源興行裏的掌櫃吧?”

    邱總管雖然不解禮謙何以提出這樣的問題,仍據實回答:“沒錯。有幾位與本行有密切生意來往的商號老闆,因與某幾位掌櫃交情匪淺,也一塊來湊熱鬧。午宴席開十桌,大概有兩桌的客人是這種性質。”

    “怪不得我會看到那個方老闆,要不是在鐵家莊有過一面之緣,我還以為他是源興行內部的人呢。”

    “二公子說的是方衍吧。”華佑瞭解道,眼中閃過一抹厭惡。“這傢伙真是討厭,邱總管都說小姐喬扮的主爺染有風寒了,他還拱著幾位大掌櫃過來敬酒,怎麼擋都擋不住,幸好二公子來了,才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敏瑜心生疑竇,禮謙不是那種會東拉西扯的人,他說的每一句話、提出的每個問題,都有用意,難道他懷疑方衍與敏璁的失蹤有關?

    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她迅速回憶著午宴裏的情形。當時她全神專注在幾位大掌櫃的反應上,心想,若其中一人涉及敏璁的失蹤,看到應該缺席的“華敏璁”出現,再鎮靜的人也會洩漏出一絲震驚,並沒有留意其他人的反應。

    可是方衍……的確是有些奇怪。

    “方衍繼承的順翔號,三年前發生財務困難,透過主管船廠的秦掌櫃向舍弟求助。我看了他擬定的營運計畫,也見過這個人,認為他有還款能力,才建議舍弟撥款給他。”她注視著禮謙道,想從那雙深黑的眼眸窺探出一絲端倪。“順翔號是做什麼營生?”

    “是從事海上貿易的海賈。順翔號有三艘海船,由方家的堂兄弟輪流帶船出海,一趟大概都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才能返航。方衍的生意頭腦極好,在他的帶領下,方家船隊每次出航返回都能賺到優厚的利潤。從方衍只花了兩年便把源興行借給他的兩萬兩銀兩還完,便知道他的能力。”敏瑜如數家珍地回答,秀眉因掌握不住禮謙的想法而懊惱地攏著,索性坦言詢問:“他有什麼問題嗎?”

    “這……”

    “二公子認為方衍有嫌疑?”邱總管震驚道,“方衍素來與華家交好,順翔號的生意又很穩定,有什麼理由這麼做?”

    “我是不知道他有什麼理由,不過他今天真的很可疑。”華佑大膽地插嘴。“他在午宴上,不斷煽動認識的大掌櫃上前向主爺敬酒,而且一直盯著主爺瞧,好像在找破綻似的,跟他平常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邱總管瞪大眼,總不能因為人家熱情敬酒,就胡亂懷疑吧!

    “去年主爺設宴款待大掌櫃們時,方衍也有來,卻沒有找人向主爺敬酒。以往我們也在好幾處宴會碰過面,每次有人圍著主爺敬酒,方衍都會幫忙擋酒,好像知道主爺討厭人家敬酒似的。這次他會主動挑唆別人向主爺敬酒,當然奇怪。”

    “華佑的話提醒了我。鐵莊主的壽宴上,方衍的確不像其他人一樣圍著華敏璁敬酒,雖然他當時是站在附近。”禮謙越想越覺得方衍可疑。

    “聽二公子此言,似乎並不是從方老闆在午宴上的舉止,看出他有嫌疑。”敏瑜不解地問。

    “的確如此,我之所以認為方衍可疑,最初不過是直覺罷了。”

    “直覺?”敏瑜的語氣好像是在問:用直覺來入人於罪,會不會太草率了些?

    “雖然是直覺,也是根據事實來產生這個直覺。我認為方衍有足夠的動機綁架令弟。”

    敏瑜振奮了起來,他們就是因為想不到綁匪的動機,以至於毫無頭緒,沒想到禮謙在這麼短時間內就看出來了。“二公子直言無妨。”

    “就像華小姐先前說的,綁架華敏璁的人是為了某種利益這麼做,只是我們一時想不到對方是為了什麼利益,所以只要知道綁匪圖的是什麼,嫌犯便呼之欲出。”他環視在場的每個人,確定自己的話都進入他們腦中後,接著道:“依在下愚見,綁匪在這個敏感時機綁架華敏璁,無疑是想製造一種情勢上的混亂……”

    “情勢上的混亂?”邱總管喃喃重複。

    “我們不妨做這樣的假設:在別人眼裏應該是閨閣弱女的華小姐……”他停頓了一下,美麗的眼睛裏閃過一抹似笑非笑,似在嘲弄她表裏不如一,令敏瑜微微發窘。“突然接到唯一的弟弟失蹤的消息,定然慌得失去主張。身邊雖有能幹的總管幫忙拿主意,但查了幾天,依然無消無息,只好在源興行的大掌櫃聚會上宣佈弟弟失蹤的消息,動員所有的大掌櫃出主意尋人,然而也造成了源興行內部的不安。這時候,方老闆跳出來說,他認識很多朋友,願意幫忙打探消息,過了幾天,果然在英俊有為又熱心的方老闆多方奔走下,救回了失蹤的華敏璁,華小姐於是深受感動,便以身相許了。”

    華家主仆面面相覷,像是從來沒想到會有這種可能。敏瑜在怔住半晌後,瞪著他說:“你……怎會這麼想?”

    “在鐵莊主的壽宴上,令弟一宣佈你與鐵熾的婚約取消,方衍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自己的庚貼,希望娶你為妻。”禮謙定定地注視著她回答。“但他更清楚,憑他的家勢想娶你為妻並不容易,除非他能造成出一種對已有利的情勢,所以他綁架令弟,在你最孤立無肋的時候,挺身救回令弟,讓華家上下感激,他便能順理成章地娶到你。如意算盤雖然打得好,他卻算錯了你,還有我的突然來訪,以至於功敗垂成。如果真的是他綁架了令弟,此刻必然會設法去確認令弟還在他手上,再做因應之道。”

    “真的是他嗎?”敏瑜太震驚了。

    禮謙沒有給予肯定的答案,挑眉問:“你們有派人盯著他嗎?”

    “沒有。”邱總管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驚慌地答道。

    “最好派個人去。”

    “是。”這時候也管不了會不會冤枉人了,邱總管決定要抓住眼前唯一的線索。“他跟著幾位大掌櫃到船廠參觀,華佑,你立刻叫小虎子過去盯人,船廠那裏有高三盯著,順便知會他一聲。”

    “我立刻去!”

    機靈的小廝尚未跨離門口,禮謙接著問:“方家在紹興附近有任何產業嗎?如果方衍是綁匪,定然會把人質放在他勢力所及,又讓人想不到與他有關係的隱密處,廢棄的老宅不失為藏人的地方。”

    “方衍的老家就是在紹興附近的石鼓鎮。”邱總管興奮地跳起來喊道。“通知還在紹興追查的駱家俊和成總護院,要他們去查。”

    “是。”邱總管連忙往外走。

    “等等,我想親自去查探方衍。等我換件衣裳,煩請邱總管代為安排。”

    “好。”敏瑜不由得將目光落向禮謙前襟,清楚的污痕盤據其上,之前投進他懷裏悲泣的情景浮現眼前,帶來一陣灼熱的衝擊。她默默承受,體驗著那份強烈的感覺,沒有逃開,也沒有驚慌,只是安靜地看進他自信滿滿的明亮眼瞳,任難以言喻的欽慕如海潮般漲滿她,化做眼波朝他湧去。

    眾人束手無策的難題,經過他如梳子般細心梳通,所有的糾纏、紛亂,終於有脈胳可尋。儘管還不確定綁匪是方衍,然而……直覺吧,敏瑜感覺他是對的。

    “你放心。”他低沉的嗓音裏蘊滿情意,燃燒著熱情火焰的雙瞳回應著她,“令弟會平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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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5: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禮謙離去前的話誓言般在敏瑜腦海裏迴響,呼應著她心頭的撲撲之聲,如一曲纏綿動人的情歌不斷吟唱,經多番咀嚼,不經言傳的曼妙情意冉冉地擴散開來,撼動她的芳心。

    他是有情的吧!

    胸臆處漾著糖蜜般的甜,即使這樣帶著涼意、飄著細雨的秋夜,部分的自己仍為弟弟失蹤的事備受煎熬,卻無法不想他,再三將他傳送至心底的情意翻攪,醞釀出芳鬱、濃烈似酒的狂喜,連自己也陶醉了,唇邊浮起快樂而羞澀的笑,眼睛不時走神地凝望遠處,卻不知自己的神情有多教人迷惑。

    “小姐。”注視她良久的福喜搖頭歎息地走近,手上拿著披風往敏瑜肩上罩去。“該回屋裏歇著了。”

    “我還不想睡。”敏瑜從出神的狀態中驚醒,婉拒她的好意。

    “不想睡也不能站在這裏吹風呀!”福喜不贊同地道,但仍追隨著敏瑜的目光往黑暗的遠方瞧去。

    除了幾盞忽明忽滅的燈火外,看不出來什麼呀。

    倒是隨著勁風飄來的細雨打在臉上有點冷,被風吹得東搖西擺的樹木拂嘯出沙沙聲聽來有些嚇人,福喜越看越覺得淒風苦雨愁煞人,不如抱著棉被睡大覺好。

    “小姐要是睡不著,福喜陪您進屋裏坐著,為您煮壺熱茶暖暖身。”

    “福喜……”敏瑜拿她沒轍地輕搖螓首,“我真的不要緊。”

    “反正福喜不讓小姐在這裏吹風。”她可是有身為丫環要照顧好小姐的重責大任要維護喔。

    “我再站一會兒便進去。”不知為何,敏瑜對今晚的夜色十分著迷,立在繡樓陽臺上不想離開。

    “不行。”

    在福喜悍然地堅持下,敏瑜只好折衷道:“你去煮茶,我保證你回來時,便進去。”

    “小姐不能耍賴喔。”

    敏瑜登時啼笑皆非,懊悔地瞪視她,“我什麼時候耍過賴!”

    說得也是,耍賴的人好像都是自己喔。

    福喜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頭,朝小姐傻笑一陣,才轉身進屋裏煮茶。

    又能一個人獨處了,此刻的心情是適合獨自品嘗的,敏瑜渾然不覺得風苦雨淒,倒是那帶著寒意的風吹在燙熱的身上極為舒服,潤澤了滿心濃郁的相思渴望,阻止她不顧矜持地飛奔至禮謙住的客房。

    想到這裏,敏瑜仰著發燙的臉頰迎向隨風打來的小雨,袖子裏的小手屈握成拳,目光熱切地越過夜色,直達安頓禮謙的劍膽居。雖然看不到那裏的燈火,寸心芳緒仍不自禁地飛向那裏。

    劍膽居,琴心樓。

    他可知道敏瑜在他來之前,便為歡迎他的到來煞費苦心,期望他們琴心劍膽永相隨?

    然而,他是來了,敏璁卻……敏瑜眼神一黯,強烈的酸楚往上冒,齊聚鼻頭和眼窩,形成白色的霧氣,遮住了視線。

    敏璁,你在哪里?

    你一定要平安歸來,不然姐姐……姐姐撐不住……

    鼻頭的酸熱終於化成一聲哽咽,滾燙的珠淚往下溜滑……

    “唉……”

    黑暗中傳來低沉的男性歎息,夾帶著濃烈的愛憐撲向敏瑜,她難以置信地輕輕顫抖著,隨即感覺到男性的體熱透過身上的衣物包圍而來,嬌弱的身軀被帶著朝裏轉,心馳神往間,已落進禮謙的懷抱。

    “真是拿你沒辦法。”

    俯向她的優美薄唇吐出的柔柔低語羞得敏瑜雙頰發熱,上一回他這麼說時的記憶撲天蓋地般卷掠而來,脆弱的芳心不禁擦觸出期待的火花,然而,他沒有……沒有……

    “又擔心你弟弟了?”

    正當她感到失望和難堪的雙重打擊,濃濁的嗓音再度溫暖地吹拂過來,同時一抹暖柔拂去她頰上的濕意,並輕輕捉住她纖弱的下顎,敏瑜眼眶洶湧著熱潮,想要說些什麼來反駁,喉嚨卻緊得難以言語。

    “你的臉好冷,手也是。我不在你身邊,就不懂好好照顧自己嗎?”

    他的話好沉痛,眼神也好沉痛,看得敏瑜一陣心虛、抱歉。

    “小傻瓜。”

    低垂的螓首再度被收攏向溫暖、結實的男性胸懷,敏瑜閉上眼,就一會兒、只靠那麼一會兒,她會振作起來,不讓自己沉淪。

    “但我何嘗不傻?”他慨然歎息。“我告訴自己時間太晚了,你或許睡了,就算沒睡,我來找你,也於禮不合,可是我……唉,總放不下心,非得看看你。結果你……唉,站在外頭發呆,不是要讓人擔心嗎?”

    “我……”好甜的話喔,即使聽一輩子也不會膩吧!敏瑜暈陶陶的想。

    “太危險了……”他咕噥道,略略放開懷裏的人兒,讓那張暈紅的臉蛋暴露在他的視線下,目光深炯灼熱。“琴心樓……跟我住的劍膽居倒很對仗。”

    他眼中的了然令她一陣難為情,困窘地別開芳頰,心兒撲撲跳不停。

    “這裏目標太明顯了。”

    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敏瑜越聽越糊塗。

    什麼太危險了,太明顯了,他到底指什麼呀?

    或許是看出她的迷惑,禮謙接著解釋道:“前不久我才跟邱總管說,華府的防守不夠嚴密,我打算調一些幫手過來,尤其是你這座琴心樓,目標過於明顯,最好暫時移到別的地方居住。”

    “聽不懂。”她哀怨地瞅著他,似在嗔惱他說話沒頭沒尾的,卻不知自己的模樣有多引人犯罪。

    禮謙逸出一聲低吼,不想再抗拒心底的渴望了,當她柔順地依偎著他臂膀,澄澈有情的眼眸天真地望來,即使是柳下惠也把持不住吧!況且他只是個渴望她渴望得發狂的男人呀。

    男性的嘴唇熱切地俯下,就在快嘗到那軟軟呼呼的唇瓣時,嬌脆的喳呼聲傳來。

    “小姐,你耍賴喔……”

    耳聞到那“喔”聲有轉高、轉尖的跡象,禮謙迅速放開敏瑜,目光如電地掃向驚愕得張圓的小嘴。

    看清楚摟著小姐的男人是禮謙,福喜眼睛瞪得更大,張圓的小嘴合了起來。

    “胡公子,是你……啊啊……”顯然是領悟到自己破壞了什麼好事,小丫環粉臉漲得通紅,迅速低下頭往後退。“你們繼續……不是啦,我是說……”她搔著頭退進屋內,又將小臉探出來道:“要繼續也得先把小姐帶進來,別讓她在陽臺上吹風淋雨呀……呃,我下去準備茶點,廳裏有熱茶喔。”

    說完,她一溜煙地跑開,蹬蹬蹬地跑下樓時,嘴裏還喃喃自語道:“這個胡公子好厲害,他是什麼時候上樓的,我竟然不知道……”

    這一打擾,好比是將一盆冷水往這熱情如火的男女頭上澆,禮謙恢復自製,至少是暫時恢復自製,很自然地挽起敏瑜的小手進屋。

    “你那個小丫環呀……”他邊笑邊搖頭,“再來幾次,我不曉得還有沒有勇氣吻你呢。”

    敏瑜聞言,羞赧地在他手上掙扎。禮謙怕會弄傷她,隨即放開,轉身將門閂上。

    “你你……”敏瑜終究是未出嫁的閨女,對他關門閉戶的動作感到心慌意亂,這樣兩個人不就獨處在樓上的寢房了嗎?

    怎麼想都不對呀。

    “我只是幫你把門關上,你這裏不是還有樓梯可以通下樓嗎?”將她不安的神情全都收進眼裏的禮謙耐心地解釋。

    “我沒有別的意思。”知道自己想太多了,敏瑜難為情地低下眼睫,“請坐。”

    “好。”禮謙雖這麼應,卻沒有找位子坐下來,目光好奇地打量房間。

    除了妹妹的閨房外,他沒進過其他閨女的繡閣。比起禮葒,敏瑜的閨房顯得淡雅悠然,充滿書卷氣。

    芙蓉花圖案的落地罩分隔了寢區與小客廳,罩口垂著荷塘月色的珠簾是由各色珠玉串成組合成的。

    一座以白玉為框的巨幅繡書屏風,擋住了樓梯入口的玄關,禮謙凝神欣賞鄉書,讚歎了起來。

    “沒想到刺繡也可以達到書畫的意境,你瞧這幅花鳥圖,將花鳥的姿態繡得生動傳神,色彩更是光彩豔麗,遠遠看去,根本猜不到是用針刺繡的。”

    “其實底色部分有用顏料塗平。”她眨著晶亮的美眸熱切地回答。

    “嗯,我注意到了。繡一幅要花很長的時間吧。”

    “一年半。”

    “唔?”他注視著她,心裏有了譜。“不曉得哪里可以買得到?”

    “買不到的。”她煞有介事地回答,清澈的眼眸似笑非笑地凝睇進他自以為了然的星瞳裏,噗哧一笑地宣佈,“那是福喜繡的。”

    禮謙意外地挑起眉。

    “怎麼?以為是我繡的嗎?”一抹淘氣溜竄在她迸落一串銀鈴般笑聲的唇間,“就算我有福喜的手藝,也沒那麼多時間可以用來刺繡,不過圖面倒是我為她畫的。我看帳時,福喜便以刺繡打發時間。”

    “我的確是被誤導了,把你當成一般的閨女……”他不以為懺地自嘲道,接著搖頭,“不,你不可能一般,即使同樣嬌養在深閨,你還是會不同,因為你是獨一無二的華敏瑜。”

    除了父親外,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同樣的話,一種被人瞭解的知心感覺,激得她心頭熱氣沸騰,燙著全身的每一處,眼眶跟著潮濕了起來。

    “有時候我寧願跟別人一樣,如果爹還在世的話,我或許就……”

    “不。”他煩躁地否認。

    敏瑜的話引起他一陣驚謊,如果她父親仍在世,敏瑜已經嫁給鐵熾,兩人根本不可能有深夜裏的這段談話。

    但這樣的話不適合說出,禮謙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泫然欲泣的神情,費心地斟酌字句,“我很高興你是現在的樣子。”

    芳心登時顫動如被彈奏的琴弦,而他是善於鼓琴的手,敏瑜不知道一個人的感動能到什麼地步,只知道從禮謙那美麗的嘴唇裏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教她悸動不已,陷進甜蜜又教人暈眩的天地間。

    一時間,她只能怔怔地看著他,靜謐的空間裏但聞彼此的喘急,儘管禮謙渴望將她摟進懷裏,卻擔心福喜隨時會回來,只好清了清喉嚨,打破室內的親蜜氛圍。

    “你們的感情倒挺好的。”

    “你是指我跟福喜嗎?”敏瑜回過神,羞澀地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緒。“我們雖名為主仆,卻情同姐妹。她是我乳娘的女兒,從小就與我和敏璁一塊長大,我們一向當她是妹妹。琴心樓裏也有其他丫環,但晚飯過後,福喜就打發她們下去休息,她喜歡親自照顧我。”

    “嗯,提到琴心樓……跟我住的劍膽院……”

    哎,怎麼提這樣羞人的問題?

    敏瑜避開他的視線,走到桌前為兩人倒茶。

    “福喜煮了菊花紅棗茶,不曉得合不合你口味。”

    看出她的困窘,禮謙沒有強迫她回答,“喝喝看就知道。”

    “請。”她將茶遞過去,招待他在圓桌旁坐下後說:“你剛才不是從樓梯上來的。”

    “我看到你站在樓上,便用輕功直接上來了。怪我唐突嗎?”

    “不……”這麼說,會不會顯得自己太不矜持了?敏瑜不安地想。

    “你不怪我就好。”禮謙啜飲著茶,瞅著她道:“嗯,好香。”

    是指茶香吧?敏瑜不確定了起來,捧住自己的茶杯,臉紅紅的。

    “福喜很會煮茶,但有點甜,希望你不介意。”

    “沒關係。雖然平常沒有喝甜茶的習慣,但在這樣的深夜裏喝一些,倒是無妨。”

    “嗯。”心兒怦怦直跳,他知不知道這樣瞅著人,會讓人家心裏好慌好亂的嗎?敏瑜別轉臉頰,低聲道:“你之前說這座琴心樓目標明顯,我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急著趕來杭州,是因為禮葒把血璧送給你的消息外泄了。”禮謙放下茶醚,語氣雖是懶散卻極為篤定。“下午我本要親自踩探方衍,但對杭州,我終究沒有你們的人熟,確定方衍在監視之下,便去拜訪與胡家堡情誼交好的世交,請他們幫忙追查這一帶,有誰在販買千日醉這種迷藥。我想從這裏下手,應該更能掌握到疑犯。我還請他們撥出人手保證華府,卻從幾位世交口中得知,已有江湖人物來到杭州,擬向華家下手奪取血璧。”

    “可是血璧又還沒送交華家。”她困惑地問。

    “我帶來了。”禮謙注視著她說,在她驚愕的眼光下,掀開衣襟,露出掛在胸口的一塊血色璧玉。

    “除了你我外,沒人知曉這點。我已經藉由特定的消息管道放出話,血璧仍在鐵家莊,將由家兄率領胡家堡武士送往杭州。”他將血璧解下來,遞給她。

    敏瑜好奇地接過,觸手一陣溫熱,想到那股溫熱是源自禮謙的體溫,不由得臉紅了起來,急忙遞還給他。”這麼貴重的東西,還是你收著。”

    “它已經是你的了。”禮謙對她的反應感到有趣,人人搶著要的寶貝,她卻一副避之唯恐不及。

    “放在我身上,萬一有人來搶怎麼辦?”她嬌嗔道。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其他人都以為血璧仍在鐵家莊,不曉得在這裏。你還是好好收著,這本來就屬於你。”他將血璧重新放進她掌心裏,握住她纖小軟柔的小手,也將屬於自己的體溫一點點的傳進她手上,傳進她心裏。

    難言的甜蜜在體內鼓噪著,敏瑜害羞地掙開他的掌握,急忙轉移話題。

    “那鐵家莊和令兄會不會有危險?”

    “你放心,他們應付得了。倒是你……”

    “咦,你不是放話出去說……”

    “想從家兄手上奪得血璧並不容易,倒是擄走你們姐弟當人質會比較簡單。”

    敏瑜眼中升起一抹恍然大悟,喉頭登時好幹,“我明白了。”

    “我看你先搬到劍膽居住好了,我可以就近保護你。”他狀似不經意地道。

    “啊?”敏瑜羞得滿臉通紅,他這是什麼意思嘛!

    “我知道會令你為難,畢竟我們之間還沒有名分。”

    聽出他語氣裏的暗示,敏瑜一顆心再度卜通蔔通地跳個不停。

    禮謙卻好像沒留意自己說了什麼,神情嚴肅地接著道:“不過換個地方住是有必要的。你這座琴心樓,就算不刻意打聽,一看華府的佈置,也知道琴心樓十之八九住的是華家的小姐呀。”

    “我明白了。”

    “禮葒要是在這裏就好了,她的身手我放心得下,現在……只好請柳家的世妹過來陪你,她的身手雖然不及禮葒,反應還算機敏,可以護你一時半刻……”

    “不用了。”聽到另一個女性稱呼,敏瑜心裏怪怪的。“我跟乳娘學過幾招,雖然不登大雅之堂,保護自己一時半刻應該可以。而且有福喜在我身邊,她得到乳娘的真傳,連駱大哥都打不贏她。”

    禮謙再度傻眼,怎麼福喜那丫頭不但精于刺繡,還會武功?“你那位乳娘是何方高人?”

    “她不是什麼高人。”敏瑜記得她一點都不高,福喜的嬌小便是遺傳自乳娘。“她是我舅舅的師妹。我舅舅你知道吧?就是華府的總護院。”

    禮謙恍然大悟,成鋼曾擔任過宮中侍衛,雖然近年來沒聽過他出手,但以華家之財富,竟然沒聽過遭小偷,便知道成鋼不是好惹的。

    “看來……我是小看華家了。”

    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敏瑜輕搖螓首。“不,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我仍對敏璁的失蹤束手無策。”

    “我的推測不見得就正確。”禮謙沉吟道。

    “卻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而且……”她注視著他,眼中的熱意逐漸升高。“我信任你。”

    再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讓禮謙失去自製,但他沒有唐突行事,只因心中仍懸著一椿疑問有待她解答。

    “我這次急著趕來杭州,還有一事不明要請教。”

    “什麼事?”她好奇地問。

    “記不記得上次我問過你,退婚是由你,還是令弟決定的這事?”

    “我不是回答你了嗎?”

    “你是說了敏璁有提過,可是我一點都想不起來。”見她唇畔笑容擴大,他語帶譴責,“別賣關子了,這件事困擾我很久。”

    沒想到他會對這種小事執著許久,敏瑜好氣又好笑地回答:“那天敏璁不是說了:‘我們姐弟商量過了’那句話嗎?”

    “啊!”禮謙暗罵自己太過遲鈍,怪不得邱總管提到華家姐弟“一起商量”時,他有會所感應,可惜這道感應閃得太快,讓他來不及掌握。“你的意思是,退婚是你們姐弟商量的?不是敏璁一個人的決定?”

    “敏璁向來尊重我的,這種大事怎麼可能一個人決定呢?”

    言下之意就是……瞪視著閃漾在她眼裏的慧黠光芒,禮謙懷疑除了敏璁外,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關係人,從頭到尾都被她耍著玩。

    還當敏璁疼惜姐姐,不願委屈她二女共事一夫,現在看來,根本是敏瑜自己的主張,敏璁只是傳聲筒罷了。

    “敏璁對這椿事不僅是尊重你,根本就是你說什麼,他聽什麼。”他的語氣有些憤然。“幹嘛不直接承認是你決定的?”

    “我……可以這麼說嗎?”敏瑜委屈地感歎。“如果說我自己不想嫁,旁人會怎麼想?同樣的話由敏璁來講,鐵莊主夫婦必會尊重,我就不一樣了。”

    “這倒是事實。”他的語氣緩和下來,心裏仍有些不確定。“所以你一點都不為鐵熾移情別戀而傷心?”“他對我,我對他,從來不是男女之情,他談不移情別戀,我又何必為此傷心。”

    “說得好!”禮謙忍不住為她擊掌喝采。“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豁達、聰明。”“不為鐵熾傷心,不想嫁給他,便是豁達、聰明?”敏瑜好笑地搖著頭,“你的想法好奇怪。”

    禮謙臉上一熱,平時總是自詡不同於流俗,沒想到還是落入世俗人的想法。

    難道一名敢於拒絕與人共事一夫、又不為未婚夫的移情別戀傷心的女子,在他心裏應該是特別的嗎?

    他自嘲地彎起嘴角。

    唉,是的,他不但那麼想,還迷得要命。

    “我承認自己的想法還不能超凡脫俗,才會對你沒有像一般女子或尋死覓活的哭鬧,或委曲求全的下嫁,感到不可思議。你自始至終的態度都太過平靜、篤定,像一道費解的謎吸引著我。”

    他的坦白令敏瑜心中生出溫暖,不由得回應道:“我一點都不費解。倒是你……不好懂。”

    “假以時日,你能懂我的。”

    再沒有比這句深情款款的話更能打破敏瑜的矜持,她自泛情意,朝他伸出手。

    也再沒有比心上人投懷送抱更讓人難以拒絕,禮謙不假思索地握住她軟若無骨的小手,微一用力,軟玉溫香抱個滿懷,霎時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神魂為之顛倒。

    “這就是琴心、劍膽的玄機是不是?”他迫不及待地想確認她的心意,嘴唇貼住她耳朵低聲詢問。“你也喜歡我,所以安排我住劍膽居?”

    “嗯。”雖然好羞,敏瑜仍勇敢的點頭表示。

    禮謙心頭漾起溫暖的滿足,“怪不得敏璁當日會提出要舍妹以嫁妝相贈,是要我到杭州……不對。”他隨即狐疑,“那時候我們又還沒見面,你怎會知道自己會喜歡上我,跟他一起商量出這個決定來?”

    “那是敏璁的主意。”提到如今還下落不明的弟弟,敏瑜眼神一黯,“他早知道我喜歡你,也看出來我無法忘情,所以……”

    “等等。”禮謙糊塗了起來。“這回可換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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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3 01:35: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第8章——

    燭火在敏瑜臉上折射出生動的表情,嬌豔的紅霞佈滿頰面,滿含癡情的眼瞳如受驚的小鹿般逃開他眼中的疑問。

    欺霜賽雪似的小手緊抵住劇烈起伏的胸口,好像這麼做就可以撫平虛懸在胸口緊張,發燙的身軀依然被禮謙擁抱在懷,聞嗅間俱是他強烈的男性氣息,更加軟化了她逃開的意志。

    是的,好想逃,卻沮喪地發覺逃不了。

    不僅是因為他的懷抱猶如天堂般讓她渴望永久依偎,更因為全身的力氣都耗光在抵擋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被自己親口揭露的驚懾,使得發軟的雙膝難以負荷逃走的意念。

    “為什麼不說話?”

    柔柔的低語吐在她耳畔催促,敏瑜輕顫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他那輕快又帶點邪惡的語調,再一次激起她體內熾熱的回應。

    “福喜快回來了。”她不安地耳語,試圖做困獸之門。

    “她也許不會回來。”禮謙低哼,將灼熱的氣息吐在她畔。

    那個小丫頭應該識相點,沒人喚就別出現,才算機靈。“可是福喜……”她不提高聲音。

    “小姐叫我呀。”快樂的聲音自屏風後傳出來,緊接著探出一張俏麗的臉龐,鑲嵌在高聳在眉骨下一雙骨碌碌的大眼傅兮盼兮地轉動著。

    “你你……”敏瑜怔住。

    怎麼一喊福喜,福喜便出現?

    天呀,她仍坐在禮謙腿上呢,這丫頭來多久了?

    想到這裏,軟弱的嬌軀不知從何處惜得了力氣,敏瑜俐落地從禮謙懷裏掙開,踉蹌下地。

    “你到多久了?”禮謙沒有阻止她,目光含怒地擲向表情無辜的小丫頭。

    “人家剛到,就聽見小姐喚人了呀。”福喜委屈地嘟嚷,把雙手捧著的點心盤遞向前當證據。“我什麼都沒聽見,也沒瞧見。”

    分明睜著眼說瞎話!

    瞧她一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賊態兮兮地在敏瑜和他身上探索,不曉得偷聽多次呢!

    禮謙只怪自己沉溺於愛情中,靈敏的耳目都不管用了,才會讓福喜這樣放肆。

    “好啦,別瞪人家了,福喜只是來給你們送茶點呀。”她討好道,扭著小蠻腰走到桌前,把點心盤上的各色茶點一一在桌面上放好,眼光來回瞧著自家主子羞紅的玉顏,與神情惱怒的禮謙。

    哼,她才不怕他呢!

    倒是小姐那麼困窘,一張臉紅得都要滴出血來,教她好擔心。

    儒家有雲,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

    她沒有先生,只有小姐,所以小姐難以啟齒的話,就由她代言吧。好吃的東西她雖然偷吃了一點點,但大部分都在,可以留給小姐和胡公子情話綿綿時,喝茶配點心。福喜越起越覺得自己是最貼心的侍女了!

    “小姐從很久以前就仰慕胡公子。”雖然站著跟人家坐著差不多高,福喜仍試著做出睥睨禮謙的雄視姿態宣稱。

    “福喜!”敏瑜著急地朝她搖頭,示意她別往下說了。

    “小姐,你這樣害臊下去怎麼行!”小丫頭不贊地數落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二更的更聲敲很久了,都快三更天了!你要是繼續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要說不說的,就算胡公子有耐心陪你耗到天亮,人家可困死了!”

    敢情她是為了自己的睡眠而執言的呀!

    “你……你自己去睡,我又沒管你!”敏瑜惱羞成怒地嗔道。

    “我是想自己去睡呀,可是你們孤男寡女的,再喜歡彼此,也得避避嫌。福喜都是為小姐著想。”

    敏瑜窘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瞪著福喜臉上道德勁說家似的嚴肅表情。

    “好啦,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所以福喜替你講呀。”她搖著頭,一副拿敏瑜沒轍似的表情,目光轉向禮謙。“胡公子不用傷腦筋了,聽福喜說就行。”

    “不行!”敏瑜忍無可忍地沖到她面前,推著她往外走。與其讓福喜信口開河,倒不如她厚著臉皮自己說。“我自己說,你去休息……”

    “別這樣啦,小姐,給人家說一下嘛。”福喜邊穩住下盤,越過她連珠炮似地往下講。

    “十年前,我們主爺和小姐蒙胡公子搭救,小姐將胡公子英偉的雄姿全都牢牢記在心上,還為你畫了幅像就放在閨房裏,雖然沒有早晚三炷香地膜拜,但每天總會對著傻笑一會兒。這些事不僅福喜知道,主爺也看見了。小姐與主爺在鐵家莊與公子重逢,主爺看出你們彼此有情意,不忍小姐繼續害相思,才會做下安排,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話都給她說完了,敏瑜也毋需浪費力氣推福喜這座撼不動的山,她無力地踉蹌後退,雙腠發軟,幸好禮謙有力的手臂及時將她攬入懷中,才沒有跌坐在地。

    “福喜能說該說的都說了,胡公子可不能辜負小姐。”

    她意味深長的話,引起禮謙深深的注視。

    那張看似天真稚氣的臉龐此刻充滿母雞對小雞的強烈保護欲,似在警告他,若敢辜負她家小姐,她絕對不饒他。

    “我一直小看你。”他平靜地陳述。

    “福喜就是福喜,你小看大看都一樣。”她無所謂地聳聳肩,注視向敏瑜的黑眸樣著柔光,“小姐就讓你安慰了。福喜先下去,不會再上來打擾。但別讓我挨到天亮,小姐明天還要應付那些大掌櫃呢。”

    “我知道,三更的更聲敲起,我就離開。”

    “嗯。”

    說走就走,福喜絲毫不拖泥帶水,禮謙一等她輕快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方低頭注視將臉埋在他胸膛上的敏瑜。

    他抱著她到桌邊坐下,溫柔地抬起她濕潤的小臉。

    “福喜好壞,怎麼可以全都講出來。”她眨著潮濕的眼睫埋怨,眼光是那麼悲痛。

    “她沒有全講呀,還留了些細節沒說。”他安慰道,眸子裏閃爍著溫暖的笑意。“老實說,雖然她點出了十年前我們便見過,但我依然沒什麼印象。”

    “真的嗎?”她熱切地詢問。沒有人會高興自己的秘密全被人講光,不剩一點給自己講。

    “真的。”他向她保證。

    她破涕為笑,凝睇他的目光像在尋找著什麼,良久方幽幽開口:“還記得十年前,你在杭州城破了個拐子幫的事嗎?”

    禮謙轉眸想了一下,“是有這件事。那一年我十二歲,隨家父到杭州訪友,聽說有小孩失蹤,家人被勒索贖金,便故意在街上遊蕩,好被拐匪拐回巢穴。”

    “那年我七歲,爹爹帶我和敏璁去親戚家喝壽酒,敏璁被拐匪趁亂抱走,剛好被我瞧見。那時我找不著爹,便偷偷跟了去……”敏瑜回憶道。

    “你好大的膽子。”禮謙聽得心驚肉跳,“你應該呼救,而不是自己跟。”

    “當時我心亂如麻,沒想太多。而且那時候還是大白天,我便大著膽子跟上去,只在路上遇到一名丫環要她去通知大人。我見他們把敏璁帶上屋外等候的小船,心急之下,大喊了起來,拐匪的同伴發現我,便把我一併擄了去。我當時心裏好害怕,摟著敏璁,捂為我們被送到碼頭的一座廢棄的倉庫,再後來你出現了,像天神一樣英明神武,把所有的拐匪打得落花流水。”

    她眼中充滿對他的敬慕,看得禮謙一陣飄飄然。

    “當時出手的人不僅是我,還有追蹤而來的兄長,怎麼你只記得我?”

    敏瑜無法回答,她只記得他呀。

    “我知道了,那時候你就喜歡上我。”禮謙得意地在笑。“怪不得眼裏只有我,沒有我大哥。”

    “你你……”她困窘極了,早知道就不告訴他。

    “後來就像福喜說的,你對我念念不忘,還為我畫了一幅畫?”

    “是十二歲的你。”她沒好氣地反駁,但一接觸到他熾熱的眸光,語氣便低軟了下來。“我們被送回家後,從爹爹那裏聽說大破拐子幫的是北方胡家堡的兩位少爺。我想你年齡比較小,應該是小的那位。後來又陸陸續續聽說你一些事……可是爹把我許給了鐵熾,我……不敢再想你……沒想到相隔十年,會在鐵家莊跟你重逢……”

    “這就是緣分吧。”有緣的人不管分隔多遠,繞一大圈,還是會聚在一塊。

    禮謙低頭注視依偎在懷裏的敏瑜,一雙煙水似的美眸盛著相同的意念回望著他,花蕾似的雙唇輕輕顫動,霎時,一股熱流貫穿全身,他情不自禁地俯下頭,吻住渴望了一整天的香唇。

    這一次,不再僅是輕沾即走,而是結結實實、密密合合的親吻。

    敏瑜閉上眼,感覺一種陌生的亢奮席捲全身。

    對禮謙也是一樣,這種新鮮的、刺激的、甜蜜的感覺,是他不曾經歷過,直到接觸了,才發現他也有這樣的渴望。

    原來女人的嘴唇是這樣柔軟、香甜,似浸在糖蜜裏的絲綢般,令他一吻、再吻、三吻、四吻……越吻越深越是沉淪,一波波的快感從體內最深層不斷爆發而出,掀起的狂瀾幾乎要淹沒他的理智……

    鏘鏘聲響破空而來,那是三更的更鑼聲,轟轟然地擊碎了繾綣的情意。

    禮謙從熱吻中抽身而退,思緒狂亂,呼吸急促。這麼快就三更了?

    惆悵的情緒洶湧而至,注視著懷裏的敏瑜,釵橫鬢亂的豔紅麗顏神情茫然,呼吸急促,那嘴兒被吻得水濕柔亮,差一點又攪亂了他的自製。

    唇邊掛著一抹苦笑,他親了親她光潔的額頭,語氣是惋惜的。“三更到了。”

    “三更到了……”敏瑜低聲重複他的話,隨即像領悟到什麼似的,豔紅的粉頰又轟地染上火熱,她羞赧地別開眼,不敢看他。

    “敏瑜……”他歎息道,“我可以這樣喊你嗎?”

    “嗯。”兩人之間這樣親密了,還需避嫌嗎?

    “我必須要走了。明天……我倆都有許多事得面對。”

    他的話將敏瑜從天堂般的幻境帶回冰冷的現實,眼神不由得一黯。

    “你放心,我們會找回令弟的。”

    “我從不懷疑。”她壓抑內心深處的恐懼,朝他綻露出充滿信心的笑容。“就像十年前你大破拐子幫一樣,這次也能把敏璁救回來。”

    就算毫無把握,禮謙也沒有表現出來。他緊緊摟了她一下,才放開。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也是。”燦爛的笑容依然為他綻放,直到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敏瑜唇畔的笑弧失去支撐地垂下。

    為什麼在她嘗到兩情相悅的快樂時,促成這段緣分的敏璁卻是下落不明?

    她無語問蒼天,漆黑的夜色時只有風聲呼號,沒有其他回應。敏瑜緊緊合上眼睛,濕熱的液體點點滲出,方寸間的甜蜜餿了起來。

    ***

    福喜從打盹的狀態中驚醒,禮謙正好走下樓。他沈默地注視她,緩緩地開口:“小姐就請你照顧了。”

    “小姐本來就是我在照顧!”她跳下椅子,傲然地抬高下顎。“麻煩你了。”

    “那就是我的小姐耶!說什麼麻煩!”她嘟起小嘴,不滿地道。

    注視著她像個玩具被搶走的孩子般氣惱,禮謙雖然明白自己不該跟她一般見識,仍在踏出小樓前,回過頭道:“以後就是我的了。”

    說完,不理會她在身後哇啦哇啦抗議,施展輕功,很快消失在蒼茫的夜色裏。

    ***

    “如您所料,張、李兩位大掌櫃離開華府後,在大街上遇到方衍,被他請上酒館喝酒。方衍假意在心主爺的病況,向他們套話。”華佑語帶興奮地稟報。

    一大清早,華府派去監視方衍的人員便回報,說方衍昨日從源與行所屬的船廠返回住處時,已是傍晚,隔天早上才出門。這段時間,方家沒有人外出,亦無任何訪客。

    這使得邱總管等人對禮謙的推測信心動搖。

    但禮謙以為,方衍沒有動作,不表示就可以排除他的嫌疑。

    如果方衍是綁架敏璁的人,必然會懷疑午宴上露面的“華敏璁”是別人假扮,他會先確認這點,再來進行下一步計畫。

    確認的方法便是向能證明敏璁身分的相關人士打聽,而最便於他打聽的人,首推被安排在今天早上面見敏璁的第一批在掌櫃。

    禮謙力排眾議,要眾人不得放鬆對方衍的監視,但一直到未時過後,華佑接獲消息前來稟報,他的推測才得到支持。

    情況是這樣的。話說張、李兩位大掌櫃被方衍邀上酒樓喝酒,一直等到酒酣耳熱,方衍為兩人斟滿酒杯,才以不經意的語氣開口。

    “華爺的病況如何?”事先就被禮謙知會、要求配合的張、李兩人臉上隨即堆滿憂慮。

    “主爺這次病得不輕,幸好所有的帳冊大小姐已經看過,對今年的收益很滿意,也對新的生意計畫做下了指示……”

    “聽張掌櫃此言,接見你們的人是大小姐,而非華爺羅。”方衍的語氣帶著試探。

    “也不全然。”張掌櫃挑眉道,“主爺雖是病得厲害,仍在大小姐扶持下,跟我們見上一面。只是他咳得太嚴重了,沒法子開口,便由大小姐代言。”

    方衍臉上驚疑不定,但很快恢復正常,語帶埋怨道:“好端端的,怎會突然病得這麼嚴重,華府裏的人是怎麼照顧華爺的!”

    “聽說是在紹興停留時感染風寒。”張掌櫃刻意壓低聲音,表情神秘兮兮。

    “我是聽說華爺前陣子出了趟遠門,原來是去紹興呀。”方衍臉上有著恍然大悟的表情。

    “也不是只去紹興,而是回來時,巡視了一趟紹興的酒坊,沒想到會在那裏出事。”

    “李掌櫃的話令人不解。”方衍為兩人再次斟滿酒,眼中透著困惑。“華爺除了感染風寒外,還出了什麼事?”

    “你不知道啦。”李掌櫃瞥視張掌櫃一眼,也學後者之前那樣壓低嗓音。“我是聽華佑說的,你可別說出去喔。”

    “兩位放心,方某人這張嘴閉得比蚌殼還緊呢。”

    “就是呀,方老闆又不是外人,聽聽又何妨。”張掌櫃附和。

    “好吧,既然這樣……”李掌櫃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主爺巡視完紹興的酒坊後,便到醉仙樓歇息,打算隔天一大早起程返回杭州。華佑一覺醒來,卻發現主爺失蹤了……”

    “啊?”方衍發出驚呼,隨即掩住嘴巴,低下聲音提出質疑,“怎會失蹤呢?主爺不是好端端的在華府嗎?昨天我們都見到他呀,雖然咳得厲害,但那是主爺沒錯。”

    “方老闆,你別急,先聽李掌櫃說完。”張掌櫃笑道。

    “抱歉,在下太心急了。李掌櫃請說。”

    “不能怪方老闆,整椿事太令人匪夷所思。主爺的確是失蹤了,更離譜的是,隨行保護的成總護院一直到華佑通知他,才曉得主爺失蹤,連忙與華佑四處尋人,卻連一絲線索都沒有。就在他們希望破滅,要派人回杭州稟報時,主爺奇跡似地出現了。”

    “奇跡似地出現?”方衍喃喃重複,眼中蒙上陰影。

    “就是呀。”張掌櫃介面道,“聽主爺說呀,他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座破屋,嚇得他慌不擇路地逃出,幸好在路上遇見一位好心人,在他的幫忙下,才返回紹興,跟著就病倒了。”

    “這……”方衍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究竟是怎麼回事?”

    “依我看,八成是撞邪,被狐仙、鬼怪之類的擄走。”李掌櫃做下結論。“不然怎會莫名其妙地從酒樓裏失蹤,醒來時卻在一棟破屋呢?”

    “有這種事?”方衍一陣悶咳。

    “不由得我們不信呀。”張掌櫃感慨道,“邱總管還為此偷偷請了妙音寺的僧人,為主爺做一場平安法事呢。”

    真的?假的?方衍半信半疑,沒多久,便與張、李兩人分手,回到自己家中。

    直到夕陽燒天的時候,才又有動靜。

    “方衍扮成僕役出門,來到南門的一家小妓院,半刻鍾後,又改扮成莊稼漢從偏門離開。”華佑一接獲派去監視方衍的家丁捎來的消息,馬上向禮謙報告。“這次他出了城,是往紹興方向。”

    禮謙暗暗松了口氣,原本還擔心自己的推測有誤,萬一不是方衍擄走了敏璁,重頭佈線追查嫌犯事小,要是耽誤了救人的時機,害了敏璁的性命,他可無法向心上人交代。

    “快馬通知駱捕頭,方衍正朝紹興去,只要盯住他,不但能找到貴上,還能來個人髒俱獲。”

    “是。”華佑領命離去。

    敏瑜得知事情的發展都在禮謙的預料之內,心頭的不安消去大半,然而只要弟弟一日未能平安歸來,她的心情始終是沉重的,眉目間的憂愁不去。

    幸好隔天晚上便接到鐵血神捕駱家俊派來的差役傳達的好消息,令她轉憂為喜。

    “華爺已經找到了。就跟胡二公子的推測一模一樣,他被囚禁在石鼓鎮的方家老宅。石鼓鎮幾乎都荒廢了,只餘幾戶人家,方家老宅裏也只有一位老僕人,駱捕頭和成總護院找到那裏時,華爺已經醒了過來,正納悶自己怎會在那裏呢。原來方衍騙那名老僕人,說華爺罹患重症,昏迷不醒,必須每天按時服用以各種珍貴藥材熬煮成的雞湯來維持性命。老僕人依照他的指示,日日熬煮補藥雞湯,由於雞湯的味道實在是太誘人了,他一時忍不住,喝了一小碗,並不知道所謂救命的雞湯裏含有教人昏睡的迷藥千日醉,結果昏睡過去。華爺少了那頓雞湯,迷藥藥效一過便清醒了……”

    “敏璁現在怎麼樣了?”敏瑜眉睫間儘是擔憂。

    “華小姐請放心,華爺只是虛弱了些,並無大礙。”

    “抓到方衍了嗎?”禮謙詢問。

    “我們接到胡二公子的通知,埋伏在方家老宅,果然將方衍來個人髒俱獲,讓他無法狡辯。他供稱並無加害華爺之心,一切就像胡二公子的推測,他綁架華爺是為了演一劇救人的戲碼,好讓華家姐弟心生感激,以求華小姐以身相許。”

    真相就此大白,華家一掃幾日來的陰霾,人人歡天喜地。

    敏瑜臉上出現發自內心的欣悅,稍後與禮謙獨處時,她歡喜地投入他懷中,黑玉似的眼瞳凝著感激的柔光。

    “謝謝你,謙哥……”她羞澀地喊道,嬌臉佈滿紅暈,“幸好你來了,不然我跟敏璁就要被方衍所欺,你是我們的恩人……”

    “別這麼說。”禮謙抱緊她,充滿感情的醇柔嗓音抵著那形狀美好、柔軟如綿的耳朵傾吐,“你不知道我有多慶倖自己及時趕到,只要想到方衍的居心,想到你差一點就落到他手上,從來不曉得什麼是害怕的我,居然感到恐懼且心痛。”

    像是要證實他的話,一陣顫動自他身上傳來,化做一道道熾熱的情感流湧進敏瑜心坎。

    她眼眶潮熱,心緒湧如潮汐。華敏瑜呀華敏瑜,你何德何能,讓這持男子漢為你恐懼、心痛呀!

    她感動地環抱住他,熱烈地表白,“沒必要的。即使方衍的狡計得逞,我也不會拿自己的終身做報恩的工具……”

    “為什麼?”他看進她眼裏,期待著。

    “因為你呀。”臉上佈滿著羞澀的紅暈,含情的目光也是赧然的,然而敏瑜沒有退卻,帶著堅定、不容撼動的深情傾訴。“好不容易可以自由地喜歡你,再不受婚約拘束這份喜歡,我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阻止我……喜歡你。這是我與鐵熾解除婚約時,對自己做下的承諾。”

    禮謙沒想到外表嫺靜溫柔的敏瑜有這麼剛烈的一面,不由得動容。

    “你那時候就決定要嫁我了嗎?”

    “你太高估我了。”錯愕染上敏瑜的眼眸,隨即困窘地燒紅臉。“我完全沒想到那麼遠,只是滿心都是再見到你的喜悅。烽了婚約束縛的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喜歡你,不必再受困于命運的黑繭,只能與你擦身而過,留下遺憾。”

    “只有這樣嗎?”哎,這樣還不夠嗎?

    敏瑜羞極了,他到底要她說多少才夠呀!

    然而,他眼中的期待是那麼令人難以拒絕,敏瑜只好拋棄僅餘的矜持,硬著頭皮道:“我心裏當然也希望……你對我……就像我對你一樣呀。聽到敏瑜要求你押送令妹的嫁妝到杭州時,我……好開心,因為我也想要你來,這樣……我們才能進一步相處,到時候……”

    未完的話語含帶著羞澀的情意懸宕在兩人之間,敏瑜靜靜地注視著禮謙,沒有逃避。那雙閃爍著神秘火焰的黑眸令禮謙聯想到埋伏在林間伺機出動的狩獵者,那麼安靜、耐心,而且深情、專注地凝望著它的獵物。

    於是,他明白了。在鐵家莊時,她富含深意的眼光,那麼安靜、耐心,且情意深深的凝視,原來是在狩獵他。

    還有她此刻的眼神,嫵媚的眼波如絲縷地朝他捆來,帶著一股無形的力量拉著他向她靠近,是比任何狩獵者都要高明的技巧,因為獵物根本無從防備,即使有所警覺,也會像他一樣心甘情願地選擇被她所俘擄。

    更沒有比軟呼呼的觸感含在唇下,誘人的嬌軀溫馴地倚在他懷裏的此刻,讓他明白這點。原來當一名獵物可以這樣幸福。

    他歎息著,鼻間有屬於她的體香飛揚,唇下是她如浸著糖蜜的絲綢般小嘴,而指下有她軟綿的嬌軀,將幾天以來一直沖激著他的渴望推到最高點,興奮之情像煙火般四處迸飛,威肋著化為炙人的烈焰吞噬兩人。

    那烈焰,他是不怕的,可當成地毯臥眠,他只想撥弄著隱藏的欣喜,試探愉悅的可能,徜徉在情欲的奇幻世界裏嬉遊探險,飄流在柔軟如月光的女性溫柔裏,可突然間,一股寒意滲進這火熱的天堂裏,腳下的火焰成了寒冰,他聽見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淒迷蕭聲,在鑽進耳裏的同時,化成朔風肅殺地撲掠而來,逼退體內的熱情,四肢逐漸麻木冷。

    禮謙放開敏瑜,警覺地張望。

    簫聲像從四面八方面來,夾帶著無形的寒氣往他身上、心上寸寸逼入,令人感到如墜冰窖般寒徹入骨。

    禮謙暗暗運功抵抗,度低頭檢視懷裏的敏瑜,她依然沉醉在兩人的擁吻裏,眼光因激情而呈現朦朧,雙頰佈滿紅暈,櫻唇紅豔似火,渾然不受簫聲影響。

    “胡公子,胡公子!”福喜的拍門聲在這時候來。“你有沒有聽到……好冰冷、可怕的簫聲喔,不曉得誰在吹的。你快點出來叫他別再吹了!”

    就算沒有她幾乎要尖叫起來的提醒,禮謙也察覺到不對勁。自昨天起,華府便不再安寧。

    只是來犯的人在週邊就被勸退,未能登堂人室,也沒有驚擾到敏瑜,沒想到今晚會來一個吹簫的傢伙,光是簫聲便足以傷人於無形……

    一個名字突然閃過禮謙腦中,他全身一僵。

    “我馬上去。”他朝門板的方向喊道,極力控制著流動在體內的寒意,俯唇在敏瑜依然發熱的粉頰印上一吻,交代道:“你乖乖待在這裏,我去去就來。”

    說完,挺拔的身軀不再遲疑,迅速打開門,經過臉色發青的福喜時叮囑道:“保護好小姐,我去會會。”

    接著,偉岸的身形便消失在夜色裏,福喜根本來不及回答。

    “好快的身法!”她忍不住咋舌,隨即按住胸口抵擋那入侵全身的寒意。

    等到那股惡感消退了些,福喜轉身待要進房探視敏瑜,卻發覺她已來到門口,娉婷的嬌軀不受嗚咽的簫聲所影響,越過她跑了出去。

    福喜不由得怔怔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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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走過大江南北,去過五湖四海,長年積雪不消的高山攀爬過幾座,終年冰天雪地的極北地曾待過,但禮謙從來沒覺得如此畏冷過。

    最可怕的是,那嗚咽著秋思曲調的簫聲除了淒冷外,還帶著一股透侵入骨的絕望,沉重地敲打在心坎上,並將一股陰寒送進體內,荼毒你的心靈,麻庳你的四肢。

    周遭也像被那股陰森的惡寒籠罩住,穿林過葉的風聲來格外簫瑟,花木表面開始結起簿冰,華家裏外的燈火都在簫音下明滅不定,狗不吠、貓不叫、鳥不啼,就連人也在簫音的肆虐下,瑟縮顫抖,寸步難移,使得偌大的華府竟不見一人走動。

    禮謙對此並不意外,如果對方是他所料的人,他寧願華家所有的人都躲在屋內不要出來。

    思緒電轉至此,他已來到琴心樓附近,瞧見坐在飛翹的屋頂上吹簫的男子。

    他身穿銀衣,一頭披散在肩的銀髮隨風飛揚,濃眉銀白如雪,手中的玉簫地月光下發出暗紅的光澤。

    這副形貌倒是與他心中所想的人符合,只是對方那看不出年齡的美貌,很難跟一名七十余歲的老翁習想在一塊。難道他的武功已臻至返老還童的境界,才會是這副鶴髮童顏的模樣?

    但不管他是不是心裏想的那個人,從其簫聲便可看出吹簫人的武功有多可怕。幸好昨日便堅持敏瑜搬離琴心樓,不然就危險了。

    想到這裏,禮謙松了口氣,卻沒預料到會與對方的眼光對個正著,立時打了個寒顫。

    他很少畏懼什麼,對方冰冷深邃的眼光卻讓他心悸膽寒,並生出一種無法對抗的絕望。

    然而,禮謙完全沒想到要逃跑,一來是華家的安危正維繫在他身上,二來是與生俱來的驕傲讓他無法示弱。

    他穩住不安的心情,深聲詢問:“閣下與魔簫前輩如何稱呼?”

    簫聲忽的停住,銀衣人眼中一動,似是訝異他會知道“魔簫”這個名號,目光炯炯地在他臉上梭巡,下一瞬,人已從天而降。

    好快的身法,禮謙心頭的一凜還未消去,銀衣人已朝他伸出手。

    “血璧!”一道奇寒無比的掌氣伴隨著他迸落薄唇的寒酷酷音排山倒海似地向他湧來。

    猝不及防下,禮謙只得運起全身功能對抗,身形快逾閃電的移動。

    但不管他往哪個方位移動,都擺脫不了那股朝他淹漫過來的陰寒掌氣,也不管他水銀瀉地般的急攻有多狂猛,都似泥牛人海,毫無作用。一時間,他像陷進地沒有邊際的冰窖,凍人的寒意不斷湧來……

    “血璧!”

    寒酷的需索毫不放鬆地緊迫而來,邪異的冰寒化做細針鑽進他毛孔,迅速擴向四肢百骸,形成一股陰寒至極的壓力在體內衝撞,全身經脈幾乎要結成冰塊。

    禮謙英俊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著,全身劇烈顫抖著。他感到全然的絕望與無助,沒想到自己在此人面前竟挨不過一招,太可怕了!

    同時也可恨!

    兩人又無冤仇,為何一出手就要致他於死地?

    想到自己就要死了,卻對這個要毀掉他性命的男子一無所知,禮謙便覺得好恨好恨……

    “謙哥……”

    焦急的呼喊聲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是敏瑜,她在叫他……心頭掠過一陣甜蜜,但下一瞬間便轉換成驚恐。

    不……

    別過來,這過來呀……

    他激動得要發狂,體內凍結的血液瞬間滾燙了起來,熱氣沸沸揚揚的反攻著那股寒氣。

    吹簫人咦的一聲,籠罩著禮謙的左掌朝前一劃,比先前還要澎湃的冰寒力道再次鎖住禮謙的反擊,不斷地湧向他的心窩。

    “啊!”禮謙再度陷進冰天寒地中,一種無從著力的絕望感覺緊掐住他喉嚨,他不能呼吸了。

    敏瑜看見這一幕,嚇得膽戰心驚,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叫道:“你放開他,放開他……”

    “小姐!”福喜及時趕到拉回她,不讓敏瑜再往前一步。

    “血璧!”無情的聲音再度響起,威肋著禮謙屈服。

    聽到對方要的是血璧,敏瑜急忙道:“在我這裏,你放開他!”

    吹簫人表情丕變,眼中的浮水突然瓦解,激蕩出一抹激動,然後就像開始時一般突然,籠罩住禮謙的那股沉重如山的奇寒氣流瞬間結束,他天旋轉地跪倒在地。

    “禮謙!”敏瑜心急如焚,無奈吹簫人雙目炯炯地緊鎖住她,盯得她無法動彈。

    忽然,她手中一輕,原來福喜擔心吹簫人會對敏瑜不利,索性將血璧從她手上拿走,攥在掌心中。

    “喂,你想要血璧是不是?”手中的血璧就像燙手山芋一樣,福喜決定要將它能有多遠就丟多遠。“接好!”

    她功貫手臂,奮力往前擲去,血璧立時如流星般劃過夜空。

    也沒見吹簫人有何動作,銀色的身影已追上那抹流星,帶著它飄然而逝。

    敏瑜快步沖到禮謙身邊,將他冷汗涔涔的涼寒身軀緊摟進懷裏。

    “謙哥,你要不要緊?不要嚇我呀!”

    “你你……”他失血的嘴唇抖得難以言語。

    “我在這裏,別怕,我會保護你……”

    “我是怕……”唇角驀地旋起一抹苦澀,回視她的眼眸裏仍存有一抹餘悸,他喘過一口氣,努力抗拒著體力大量流失引起的暈眩。“怕你會出事呀,傻瓜。我不是要你乖乖待在屋裏嗎?”

    “可是我擔心你呀!”敏瑜哇的哭出聲,“你一走,我便感覺到貼身收藏的血璧異常的灼熱了起來,似在反應著那簫聲。我害怕,想告訴你,才會追出來。後來福喜問我,有沒有覺得全身發冷?而我非但不冷,還感到很溫暖,我猜想是血璧的作用,更急著想把它交給你,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嗚……那個人看起來好可怕喔。”

    “我知道,沒事了。”他輕喟出聲,眼前開始發黑。

    “你不會怪我把血璧給他吧?”敏瑜憂慮道,“可那是我唯一想到能救你的辦法。”

    “不會的,你是為了救我。不過……”

    “不過什麼?”

    “我非得娶你了。”

    “謙哥!”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敏瑜不免大發嬌嗔,懷裏的禮謙卻已昏了過去,任她怎麼呼喊就是不醒。

    “來人呀!”主仆兩人只好大喊救命,將因簫聲而寸步難動的華家僕從全都叫了出來,登時把先前安靜如死城的華宅吵得喧鬧了起來。

    ***

    昏睡過去的人,什麼都不知道,徒然讓清醒的人手忙腳亂地慌成一團。忙著請大夫、煎藥、喂藥,還得時時探著他的呼吸,怕他會醒不過來。

    然後天亮了,然後熱情不減的秋陽走到了半空,守候的人等呀盼呀,仍沒等到、盼到他醒來,倒是等到、盼到了遊子返家,貴客光臨。

    敏璁在舅舅成鋼和師兄駱家俊的護送下,安然抵達家門,還在門口遇到領著胡家堡武士押送妹妹胡禮葒的嫁妝前來的胡禮贊,兩人一從邱總管口中得知前一晚發生的事,即憂心忡忡地前往劍膽居探視禮謙。

    禮贊親自為弟弟診脈,憂結的眉頭隨著診出禮謙脈象穩定而放鬆。

    他籲了一口氣,笑著對華家姐弟道:“舍弟只是體力耗盡,太過疲累,應該沒有大礙。”

    “真的沒事嗎?”雖然昨晚請來的大夫也說無礙,說禮謙體內雖然有寒氣入侵,但他底子厚,休息夠了便會清醒,然而敏瑜一想起禮謙與吹簫人交手的情況,便無法寬心。

    “沒事!”禮贊輕聲安慰她,目光欣賞地盤旋在她愁悒的嬌容上。

    西子捧心不過如此吧。

    沒想到華敏瑜是這樣的大美人,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瑩白如玉的嬌容雖有倦色,依然不減損她的美貌,反而令人心生憐惜。

    瞧她對禮謙關懷備至的神情,即可看出她對禮謙的情意早已深種。想到這裏,禮贊不免想要捶胸頓足,禮謙的運氣總是比他好,應諾送血璧到杭州,也能博得華敏瑜這等溫柔嫻淑的大美人的青睞,忽然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轉眸一瞧,才發現禮謙不知何時醒了過來,陰沈的眼光直朝他射來。

    “謙哥,你終於醒了。”敏瑜欣喜地上前,將禮謙從床上扶起,接過福喜手上的黃耆大棗湯,便要喂他。

    禮謙狀似虛弱地依偎在她懷裏,享受著她體貼的服侍,看得禮贊眼紅不已。

    “胡二哥,你可令我們擔心極了。”敏璁擠到床前,神情一點都不像被千日醉迷了幾天的虛弱病人,炯炯的眼眸透著精明。“邱叔和福喜分別跟我說了昨晚的事,那個吹簫人究竟是何方人物,怎麼光用簫聲便讓府內的人都沒力氣出來幫你應付他呢?而姐姐和福喜,卻為什麼可以趕去幫你?難道華府裏的護院和男仆,連姐姐和福喜這等女流都及不上嗎?”

    言下之意,大有如果我在的話,絕對不會那麼不濟事。

    禮謙俊眉一挑,還不及答話,敏瑜已開口:“敏璁,你連珠炮的問,要謙哥怎麼回答?你先讓他喝完這碗湯,再說吧。”

    “謙哥?”敏璁玩味地重複,剛才就聽見姐姐這麼喊胡禮謙了。

    敏瑜臉一紅,故作不解其意,專心地喂禮謙。

    一碗湯很快見底,禮謙接過敏瑜遁來的毛巾拭淨臉,方轉向兄長道:“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呀!”禮贊眼一翻,避開弟弟灼灼的注視,臉上有可疑的紅暈。

    他不以為忤,語氣仍是一逕的輕描淡寫。“你見過魔簫了?”

    “嘿,我……”禮贊登時感到吞咽困難。

    “是你告訴魔簫血璧在我這?”

    禮贊忽然覺得好冷,當禮謙溫慢的聲音逐漸滲進在場每個人的意識裏,一道道充滿質問的眼光跟著朝他逼來,他登時有種再次陷進魔簫詭布的陰寒掌力下的絕望感覺。

    “不然你叫我怎麼辦?”他懊惱地喊出自己的委屈,“他找上門來,一開口就跟我要血璧,一招之下就讓我渾身結凍、如墜冰窖,我要是不告訴他,早變成一具結冰的屍體了!”

    “所以你就告訴他血璧在我這?”禮謙的聲音依然冷淡。

    “血璧本來就在你這裏,我又沒撒謊。”

    “你又不是沒撒過謊!大可以說血璧仍在禮葒那裏,我就不信他會違背誓言找上禮葒!”

    “在那種情況下,我怕都怕死了,哪里還能想到這點!禮謙,你也跟他對過招,應該知道那種感覺。”說到後來,禮贊的聲音微微顫抖了起來。

    禮謙登時沈默了下來,一旁的敏瑜連忙打圓場。

    “算了啦,謙哥,你大哥也是不得已的,那個人的確好可怕。”一回想起對方冰冷無情的眼神,她還會發抖呢。

    “別怕喔,他不會再回來了。”禮謙一掃臉上的不豫,溫柔地摟住她,語氣猶如春風過境,眼神更充滿輕憐蜜愛,看得禮贊欷籲不已。

    哎,果然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呀,世間都是重色輕義的男子。

    “那個吹簫人叫魔簫嗎?”敏璁好奇地問。“他究竟是何方人物,連你們兄弟都打不過。他搶血璧是想練什麼絕世武功嗎?可惜血璧被奪走了,不然我倒想見識一下,拿來治治我服了那個什麼千日醉後,時時頭暈眼花的毛病,看看有沒有效。”

    “一言難盡。”禮謙看著敏璁道,他問了一大串,令他不曉得從何說起。“相信家兄很願意把魔簫的來歷告訴你。我倒是對血璧被走一事,深覺愧疚。若不是為了救我,敏瑜也不會把血璧交出去。”

    “這可糟了。”敏璁眼中閃過一抹狡黠。“血璧是令妹贈給家姐當嫁妝的,現在嫁妝因為救你而被奪……”

    “我會負責。”禮謙配合地道。

    “如何負責?”敏璁眼中閃爍著希翼。

    “我希望迎娶敏瑜為妻!”哈哈!果然如他所願。

    敏璁笑顏逐開,“雖然……便宜你了,我倒是樂觀其成。我們華家也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你入贅……”

    “入贅?”禮贊驚愕地喊道,“我有沒有聽錯?你要禮謙入贅?”

    “喂,有話好商量,沒必要吼我呀。”敏璁不悅地瞪人。“你提出這麼離譜的事,還要我別吼你?”

    “又不是叫你入贅,羅唆個什麼!”敏璁咕噥道。

    “我是他大哥,我不能羅唆,誰可以羅唆?”禮贊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們胡家可是北方霸王!禮謙若入贅華家,胡家還有臉在江湖上立足,在商場上混嗎?”

    “話不能這麼……”敏璁正準備進一步反駁,眼角餘光瞄見姐姐咬唇蹙眉的為難模樣,語氣不由得一軟。“我這人也不是不能商量的。好吧,我就讓一步。不用入贅,只要成婚後,住進華府就行了。”

    “這跟入贅有什麼兩樣?”禮贊的嗓門照樣如雷鳴。

    “他可以繼續姓胡,不用冠華家的姓,只是住在這裏,當然不一樣。”敏璁辯解。

    “為什麼要住這裏?他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家。”

    “胡家堡那麼遠,萬一家姐受委屈,你要她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跋山涉水地回娘家哭訴?”

    “杭州還不是離胡家堡一樣遠,萬一我弟弟在你們家受委屈,就不用跋山涉水地回……家哭訴嗎?”

    “胡禮謙一身輕功,咻的就回去了。不像我姐姐嬌滴滴的,坐船會暈,騎馬會跌下來,坐轎子還會累。”

    “那……就不用回娘家!”

    “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就這麼一個姐姐,我和她自幼相依為命,你不准她回娘家,分明是要拆散我們手足至親。”

    “我哪里有不准她回娘家!”

    “你剛才……”

    “我的頭好疼。”禮謙受不了兩人唇槍舌劍、吵個沒完沒了,捧著頭往敏瑜懷裏歪去,這舉動可瞪凸了兩雙眼。

    敏瑜忍住湧至頰面的羞意,表情鎮定地道:“謙哥仍是病著,你們到外頭吵。”

    “可是我……”敏璁不甘心地還想說什麼,福喜已攔在他面前,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主爺,小姐從昨晚到現在都還沒合眼,您就行行好,把清靜留給小姐和胡二公子,您招待胡大公子到外頭去吧。”

    話是有理啦……敏璁被福喜推到了房門外,突然想到……

    “等等!”一記閉門羹當場賞來,幸好他眼夠明腳夠快,才沒被門板打著。

    可惡的福喜!

    劍膽居是招待胡禮謙的客房,可不是姐姐的閨房呀,怎麼可以讓姐姐留在胡禮謙的房間裏?要清靜也該回自己的房間呀!

    然而這些話哪里能夠在一臉狐疑表情的胡禮贊面前說清楚,那不是要毀了姐姐的閨譽嗎?

    ***

    待人都走遠了,屋裏只剩下福喜伺候,敏瑜害羞地推開賴在她懷裏的禮謙。

    “你又使壞了!”

    “這哪里算?”禮謙咕噥著,一雙深情的眼眸燒著炯炯的熱情,嗓音低啞,“若不是魔簫突然出現,我們昨晚……”

    “你你……好壞!”敏瑜難為情極了,當時忘情的擁吻仍歷歷在眼前,想到禮謙的暗示,如果魔簫沒有出現,兩人會不會……會不會……

    見她臉紅得似要滴出血來,禮謙不忍再逗她,輕聲安慰道:“就算魔簫沒有出現,我也不會讓情況失控。你忘了,那時外頭還有福喜呢。”

    說得也是,那如果沒有福喜……哎喲,她想到哪里去了!

    敏瑜連忙將腦中的綺念全都拋下,偷偷地以眼角餘光瞟他,見他舒適地倚在豎高的枕頭上,一手還住她的腰,心都要醉了。

    可惜現在不是醉的時候,她打起精神,低聲詢問:“那個魔簫是何方人物?他會是敏璁說的,是貪圖血璧有練功的效用,才來搶嗎?”

    “血璧有沒有這方面的效用,我並沒有驗證過……”

    “我認為應該有。聽福喜和其他人說,那簫聲一起,他們便覺得全身一陣冰冷,可我卻沒有那種感覺。當時我佩戴著血璧,覺得全身暖烘烘的,完全不受影響。”

    “血璧本來就擁有遇冷則暖,遇熱則涼的效用。何況它與魔簫手中的簫是從同一塊璞玉琢磨出來的。”

    “嗯,我也注意到魔簫手上的血色玉簫與血璧的材質相近,可如果血璧沒有助人練成絕世武功的功用,為什麼魔簫要來搶?”

    “魔簫的武功已是絕世,他沒必要為此搶奪血璧。事實上,魔簫與血璧還淵源頗深呢。”

    “怎麼說?”敏瑜眼中充滿好奇。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禮謙意味深長地道。

    “人家要聽嘛。”

    “事情要從五十年前說起。一對同門師兄妹自西域來到中原,男的擅長吹簫,女的擅長使鞭,兩人很快就打遍天下,難遇敵手。就在這時候,師妹愛上一名中原人,還決定嫁給他。師兄氣瘋了,與師妹展開了一場決戰。後來師妹打贏了,逼師兄發誓,只要師門重寶血璧在她女性血親手上,師兄便不得奪取血璧,和傷害她的家人。”

    敏瑜眼底有抹恍然大悟,“那個師妹是你的什麼人嗎?”

    “她是我外婆。這就是血璧傳女不傳子的原因。”禮謙解釋道。

    “我明白了。所以一得知血璧落在我手上,魔簫便來搶,因為我不是你外婆的女性血親。”

    “沒錯,這也是我剛才氣大哥的原因。他若是夠聰明、鎮定,就該騙魔簫,血璧仍在禮葒手上才是,這樣魔簫就不會找上我們了。”

    “那個人那麼可怕,在他的威脅下,就算再精明厲害,一時間也琢磨不出個好主意,你就別怪他了。”

    “我沒有真的怪他。”只要一想到魔簫那可怕的寒冰掌,禮謙便怪不得兄長。“說來說去,還是禮葒沒想仔細,才會把血璧送出手。”

    “你會心疼嗎?血璧就這樣被奪走了。”敏瑜淡淡地問。

    “那倒不會。”禮謙凝視著她的目光充滿寵溺,“這樣或許還比較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以後就不會有人為了血璧找上我們了。不然光是應付那些上門奪寶的人,我哪里還有時間陪你呢。”

    聽出他話裏的含意,敏瑜不由得心如小鹿亂撞,粉頰再次灼熱了起來,澄靜如水的眼眸卻沒有移開,毫無保留地將心中的欣悅全都洩漏給他知道。

    “你會陪我很久嗎?”她渴望道。

    “久到連我們自己都不記得過了多久了。”禮謙深情地說,俯向她。

    “不管我想在哪里,都會陪我嗎?”

    禮謙頓住,灼熱的氣息急促地拂弄著她輕顫的唇瓣,看進她眼中。

    那裏,有著自己的倒影,那麼清晰地映在她的瞳人裏。

    那裏,有她渴望與他共度一生的柔情,與無法割捨下弟弟的親情。

    那裏,更有他眼中對她的深情,與不忍心她有任何遺憾的憐惜。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他溫柔地問。

    “不是我希望什麼,你就必須回答什麼。”她語帶玄機,清澈的眼眸閃爍著智慧和堅貞。“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我們都要在一起,這點是最重要的。”

    是呀,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呢?

    禮謙在感動中深刻地領悟著,繾綣著萬縷柔情的眼眸裏映著執著而溫柔的容顏,呼吸急促地融入那雙含蜜的唇瓣,久久,久久……

    ***

    北方胡家堡與南方華家兩大勢力的結合,是今年初春最大的盛事。

    籌備數月的婚禮,在精挑細選下的良家吉時隆重地舉行。

    禮謙親自到杭州迎娶美嬌娘,華家派遣千料的大船送嫁,婚禮由胡堡主親自主持,一對新人在眾人的祝賀聲中,於春宵花月夜送進洞房。

    婚後一個月,禮謙偕同愛妻返回杭州,搬進西湖畔的豪宅,那是敏璁送給兩人的新婚賀禮。

    “雖然沒有如願搬進華家一塊住,但同住杭州,也算差強人意。”敏璁安慰自己。

    “姑爺好可惡!吃完晚飯就不讓我陪小姐,自己霸著!”福喜悲痛的控訴。

    另一邊,北方的胡家堡,則有一人望月興歎,想的是月圓人不圓。縱然能千里共嬋娟,還是意難平!

    “禮謙呀,你好狠的心,不管哥哥怎麼說,你都要搬到杭州住!還有爹呀,你怎麼可以拋下我,一個人去遊山玩水?我也要去啦!”

    “你說什麼!大毛的爹,你女兒尿濕褲子了,還不快去換!”

    灌進耳內的河東獅吼,渾使自命英雄的男人悲痛得淚滿襟,但還是得摸著鼻子,乖乖照顧。

    咦?家裏不是有乳娘,他幹嘛做呀!

    在嬌聲嬌氣的娃娃笑聲中,禮贊卻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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