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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友情] 鶴與鷺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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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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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18 23:28: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退休後,老父在家的時間一下子寬裕了起來。

在鐵道局服務時,他早晨五點頂著殘星出門,忙碌鎮日,夜晚便在車站值班,直到翌日早八點交班,回到家也十一點了。一直要到傍晚放了學,我們才又見到他。

他在車站常要負責填寫報表、調度單,偶爾在我們的假單或聯絡簿簽名,那一手銀鉤鐵畫的硬筆字總讓觀者讚嘆,也為我帶來莫名的虛榮。寫字時,即使以原子筆記錄一筆醬油錢之類的流水帳,父親的態度亦十分莊嚴。只見他坐姿端正如鐘,運筆如龍遊走紙面,那種認真的神態彷彿要為每個字賦予堅強的生命。

父親的字無師自通,與瘦金體相仿,又有松風閣韻味,其筆畫橫似鶴骨,勾若鷺喙,不拘方正均勻,顯得縱橫灑脫。這樣瘦逸如大鶴小鷺的字落在紙上,好似能嘎嘎鳴唱,翩翩翔舞,濺動一池白水。如果字有魂魄,他的字也許會像飛鶴般穿紙凌空,翱翔天際而去。

退休後的老父更顯寡言,記憶裡他高大修長的身形彷彿自丹頂鶴縮小為白鷺鷥,孤孤單單在園子裡種菜,在書桌前寫字。他總抄錄些什麼,一段新聞、一句格言警語,或者一篇勸善文。

抄得最多的是本家的家姓族譜。

記得幼時就看過這本紅皮封面燙金字體的大書,裡頭除了祖宗源流、族訓、譜序,還有按輩分排列的宗親玉照。每年除夕正午,大夥兩三百口例會於五世祖奠基的老三合院,展開祭拜昭穆兼頒獎表揚秀異子弟的一年大事。正廳額匾題有「廬江堂」三大字,斗大顏體橫豎撇捺之間,不只架構這座三合之院,也勾畫千百年的血緣歷史。

廬江原屬大陸安徽,父親根據族譜解釋,遠在兩千年前戰國時代,東周成王之弟唐叔姬虞的後裔封於河南為韓王,為強秦所滅,子孫散逃,秦兵追擊查問,祖公情急之下指河為姓,得以渡河脫險。其中一支流亡廬江聚居,經歷代戰禍喪亂,遷閩入粵,來台祖孤身一人自粵渡海來台,與同船喪夫寡婦結縭,才有了如今愈來愈厚的族譜云云。

我翻閱厚重的書頁,想像著歷經時代禍亂的祖先家小,身處滅國渡海的凶險,在散亂雜沓中排成黑鬱滄桑的長列,以宋體鉛字的身姿窸窣行進,傳續本族的身世命脈,好不容易才有了父親和我們的名字。

父親幼年失怙,年輕時車禍重傷,晚年與糖尿病為伍,在挨餓和傷病中懸命掙扎,一路走來殊為不易。就和族譜裡的祖先故事一樣,一點點差錯,可能是個人生命的永別,傳承的河流也將戛然中止。他以個人生命經歷掂量族譜的重量,著迷故事裡祖先們遭逢生死危機卻有幸化解的情節,對生命的長河流動,讚嘆不已。

從小,我和兄姊背誦族譜裡的「五郎公遺訓」。五郎公為來台祖之後第五世,善於領導規畫,兄弟有文有武,各盡所長,同心建成大廈一座,購得良田百餘甲,繁衍子孫至百餘口始行分家。五世祖即使生在今日,也會是籌策家業的高手,無怪遺訓昭昭,列入譜冊。甫退休的父親,在書桌前手含狼毫,屏氣凝神,默念遺訓,指實掌虛,懸腕醞釀筆勢,飽滿筆尖如蛇信欲吐,倏地點擊捺按,又緩緩橫拖如梁、豎柱如松,或者徐撇如龍、慢勾如月。五郎親叮囑。愛宗如爺娘。但存方寸地。富貴與天長。一百七十二字,二百年的諄諄囑咐,化為某個後人手起筆落的執念筆畫。

然而空間帶來時間的斷裂,觀念給予歷史的重塑,每個世代之間總有難以跨越的鴻溝。一本族譜難以連結時空的隔閡,滿紙書法豈能喚回傳統的價值!記憶中,周遭的人再沒有誰愛寫書法,更沒有誰抄寫顯得過時的族譜。族譜裡的遠古歷史,祖先的身世傳續,更多遭到此地此時人們的刻意漠視。在這愈發省視自身所在所有的當下情境,每個人都在尋求認同,切割不同的時間支點,挑選喜愛的特徵,完成屬於自己的演化譜系。一旦有所認定,個性裡晚熟的叛逆悄悄滲出,我與父親的衝突越來越多,距離越來越遠,鴻溝愈形擴大。

我問他:「你說那麼多祖先故事,但你知道安徽在哪裡?盧江在哪裡?河南那個祖國呢?福建呢?廣東呢?來台祖落腳的港口呢?你根本沒有到過那些地方,你只是躲在家裡,翻著一本族譜,在紙上建構你的家族版圖……你不是白鶴,你只是一隻白鷺鷥!」

在台灣,我們從沒看過鶴,口語裡的「白鶴」,說的是鄉間的白鷺鷥。

他搖搖頭,無言,笑了笑,又嘆口氣,不懂說他是白鷺鷥有何含意,讓我反覺自己過分。也許是否親臨憑弔並非重點,按譜索驥更無必要,忽必烈只需安坐殿堂,聆聽馬可波羅描述遙遠他方看不見的事物,彷彿置身其中。那麼族譜是神話無妨,古人譜系自來如此,無傷大雅,更顯天然。說是龍的鳳的蛇的狗的神的兒女,都有一段了不得的故事流傳。如果族譜是一種文學,歷史經過重製,真實與虛構界線消泯,去不去哪裡驗證什麼都已無關緊要。那堆文字感應心靈深處的信念,才是真正的理由。

那麼,指河為姓,指鷺鷥為鶴,正是語言裡暗藏的鄉愁,從寒冷的北地到溫暖的南方傳遞的身世密碼。山間茶鄉聲嘶力竭對唱的老山歌,九彎十八轉在市場的老榕下迴盪傳唱,那些老人的音韻綿長有力,正如老父指間婉轉騰挪如劍吟嘯。老父不知流行的文化術語,只是用他質樸的念想,孜孜傳述祖宗故事。

鴻溝可以擴大,也能縮小,彼此靠近是拉近距離的最好辦法。

偶爾回家,只見他就著書桌前的一盞燈埋首揮筆,瘦削的身子映成一具黑影,像隻衰弱的老鶴,因陳年消渴症導致視力與腕力一齊衰退,如今強以歲月的嘴喙指點江水。他的飛鶴起初尚能騰翔,但飛得幾行,顫抖愈劇,歪斜迤邐,好似即將迷航墜落。他索性放下酸澀的肘,鼻尖貼近紙面,以筆尖謄寫蠅頭小字,有時謄寫竟至夜半,有時夜半睡醒也在揮灑,餓鬼似的筆尖吸吮族譜裡龐大的時光墨汁,抖抖索索點劃成字成句,經年累月竟也積成數箱墨紙。但他總嫌書法日益退步,鶴群的舞蹈凌亂雜沓,於是寫的多,揉掉的更多。

八個兄弟姊妹裡,唯我未婚無子,老父為此曾大動肝火,以家族傳續為由激情責備。為此我也不快多年,甚少回家以免衝突,如今年華老去,老父已不再強求。他想抄寫八本族譜,送給他的孩子們,除了前人往事,也記錄其父母手足的事跡。這是他的族史、家史,微小的凡人進行的太史公事業。我只沒想到,太史公的真跡竟然算我一份。在那傳承大業的對立之後,老父對我畢竟有愛,也許還有期許,但他並未再說出來。

我上樓喚太史公,帶他外出吃飯。風聲緊澀,吹得窗格子碰碰響,他在藤椅上瞌睡正熟。我注視那衰老堅毅的側臉,心中充滿惆悵之愛。輕聲扭開桌燈,桌上棉紙黑著一群歪歪扭扭的怪字,那些擠皺成團的墨鬼日漸回歸混沌,有如一坨坨宇宙裡的黑雲漫佈,顯得感性悲傷且奇譎宏偉。

我拿起擱在硯台邊的毛筆,試著寫出幾個字,五郎五郎,筆畫架構卻是拙劣不堪。原來我也如此,迎向新事物的同時,拋棄的更多。老父原諒我的任性,而他的耽念是一個古老的夢。

此刻他正自遙遠的夢境歸來,有如候鳥在下雪的天空長途飛行,終於飄降落地,長嘆一聲,好像為了耽誤旅程而自責。他說他在夢裡聽見我喊他,就是一下子醒不過來。我伸手攏攏桌上那些千古寂寞的字,說天暗了吃飯勒轉來再寫。他望望窗外漸黑的田原,最後一隻白鷺鷥起飛歸巢,他說看哪白鶴日日飛出飛轉也需要一個巢歇睏。意在言裡,婉轉樸厚如一句鄉土詩。他緩緩起身,慢慢走下樓梯,孤瘦的身形好似即將羽化成鶴,或者同詞異義的白鷺鷥,隨他一生寫成飽蘊願念的字詞杳杳張翅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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