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移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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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我有記憶起，父親一直與家人分隔兩地。因此我和妹妹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的身影總是模糊的。

後來得知，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裡，為了讓家人享受優渥的生活，父親主動爭取外調越南，當時被美航外調的他所掙取的薪資是當時台灣本地員工的雙倍。但沒想到，這一外調就是八年，一直到越戰結束，他才離開西貢。

父親出生於農村，十八歲時因祖父黑五類的背景，被迫離開家鄉到外地獨立生活。一生歷經二戰、韓戰及越戰的他，幾度出生入死，險些喪命。與母親結婚後，又長年獨居海外，聚少離多，因此與家人團圓成了他朝思暮想的夢。

1975年父親離開越南，輾轉隨難民船到關島，為的就是申請全家移民簽證到美國。這過程充滿諸多艱辛與挑戰，甚至有一度他幾乎放棄，但憑著一股毅力，父親在苦苦等候五年後終於取得綠卡。

那年五十二歲的他，初抵異鄉。寄人籬下的日子裡，心中默默期盼的無非是早日找到工作，再把母親、我和妹妹三人接到美國。

在報紙廣告上看到一則航空器材的徵人啟事，父親一清早便出門，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換了三輛巴士，終於找到這家公司。面試結果，對方非常滿意，並一口答應父親隔日即可上班。可是朋友建議他多考慮，原因是上班地點位於黑人集中區，安全堪虞，路途又遙遠，未來孩子讀書和居家，都不合宜。

經過多番面試，父親終於在一個家庭式的飛機零件翻修廠找到了來美的第一份工作，時薪5.3美元。公司業務是標下政府軍方的剩餘飛機零件，裝修後再轉售出去。

勤懇好學的他當時白天上班，下了班還搭巴士到社區學院學電腦及英文。班上清一色是二十幾歲年輕人，都被這位中年大叔的上進心所激勵著，紛紛主動協助當時英語還不太靈光的父親完成該交的作業。

不到兩年時間，公司業務日漸虧損。某天，老闆把一張當月結算的工資支票交到父親手中，他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被裁員的滋味，心情萬分沮喪。幸好，短時間內，他又找到了一份在飛機製造廠的工作，將一部部買來的內部一無所有的陽春飛機，重新裝修成設備豪華的行政專機。

第二份工雖然待遇稍好，但是飛機廠內灰塵滿天，吸進不少有毒物質。曾經患過肺病的父親，每天暴露在危險的環境下工作，但為了生計，只好暫時忍耐。

期滿一年，正逢我們辦妥移民手續即將來美、期待已久的闔家團聚的前夕，父親突然接獲被裁員的通知。這道晴天霹靂，讓他跌入深淵谷底，滿腹愁苦，不知向誰傾訴。

那是一個周五的傍晚，自覺已經走投無路的他，出現在教會的禱告團契裡。他跪在一群姊妹當中，父親述說自己面臨的困境。憶及當年獨自離鄉闖蕩，心中那股孤寂與失落，而如今前途茫茫。父親一時悲從中來，痛哭流涕。

當晚他帶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公寓，尚未進門，就聽到屋內電話鈴響大作。當時已是傍晚九點多，電話是一家公司的人事部打來的。當時父親的英文能力相當有限，只能重點式地記錄面試時間、地點。原來，父親在一年前送出的履歷表，在人事部安靜躺臥一年後，突然死裡復活。

隔周，父親按時來到這家研發半導體的公司面試。考試官仔細面試及審核他的履歷後，立刻遞出offer，更同意父親等家人來美安頓好之後再正式報到。獲得這份工作的過程如此奇妙快速，讓他日後回憶時不得不將這一切歸於上帝的守護與看顧。

父親找到新工作後，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兩人來到美國。當時正逢青春期的我和妹妹，對離開出生成長的家鄉與親友，內心萬般不捨；另一方面，也對於即將展開的新大陸生活，忐忑不安。

記得在一個場合中，比父親早幾年來美而事業有成的朋友們，聽聞父親連續被裁員的經歷，又得知我和妹妹計畫未來攻讀新聞和設計兩個既冷門又難找工作的專業，他們不但沒有安慰鼓勵，甚至百般規勸我們打退堂鼓，考慮全家搬回台灣。

「洛杉磯治安非常差，搶劫強姦的事情時有所聞，你們住的這個區域又歹徒出入頻繁，我很擔心你兩個女兒的安全。」父親的朋友這樣說。

衝著朋友們的這番話，父親下定決心，在移民的路上再怎麼苦都要撐下來。另一方面，當時還保留公職的母親，為了我和妹妹的教育著想，決定暫時當空中飛人，每年奔波於美台兩地。父母全心全力地付出，讓我和妹妹更沒有回頭的餘地，兩人發憤圖強，大學時半工半讀，畢業後也順利在專業領域中各闖出一片天。

父親盡忠職守、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很快贏得上司的賞識，不多久就被調整加薪。期間更有兩次在年度員工大會上被公開表揚，讓他滿心歡喜。他在這家半導體公司任職十三年，一直做到退休為止。

作家哈金曾著文提到，某些流亡人士、外籍人士、甚至一些移民都渴望某天能夠回歸自己的故土。這種懷舊心情往往剝奪了他們的方向感，並阻止他們在任何一個地方落地生根。而甫過九十大壽的父親，過去這幾年無論返回江蘇老家或者曾經視為第二故鄉的台南，都感覺自己是過客，美國反而成為他努力一生後最終的家鄉。

然而，人世聚散無常。母親兩年前過世後，父親在調適心情的過程中，慢慢體會到目前的獨居生活最後也將結束，他把盼望放在永恆的天家，在那裡他不再是移民，也將與心愛的母親團圓，永遠不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