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655|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季瑩 -【霧莊水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0:33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8-4-3 00:25 編輯

霧莊水仙 作者:季瑩

內容簡介

  一個本應是英姿煥發的熱血男兒,卻因愛心而換來十年與輪椅為伴的歲月,什麼樂觀、什麼人性光明面,全教他打落心底深處緊緊封鎖。就在弟弟帶回論及婚嫁的女友時,他竟大方的將她納向自己的懷抱,並宣佈一星期後與她步向紅毯!

  令人驚訝的是,她也答應新郎臨陣換將?!是一見鍾情嗎?不,她不肯定,她只知道:這是她欠他的……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0:55
第一章

    霧,像一面面薄薄的紗,重重的籠罩著位於中臺灣這方,彷彿早被塵囂俗世所遺忘的土地上。

    「霧莊」──這幢相當名副其實的仿歐式、色調卻較黯沉的建築物──就靜靜屹立在這片土地上,讓霧氣默默的氤氳出它的神秘感。

    霧莊裡,霧莊的男主人──莊頤,一個也像被塵世遺忘的男人──正安靜的坐在霧莊大廳,近沙發處的一扇半拱型長窗邊。但他不是坐在沙發裡,而是坐在輪椅上。

    他冷漠的盯視著窗外那愈聚愈厚的霧氣。而愈來愈形晦暗的天色,完全像他已有許許多多年無法開朗的心。

    一個鎮日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的確沒有開朗的理由。

    他曾經是個偉岸英挺的男人,但他那仍有知覺卻無法自由移動分毫的雙腿,和那張專門製造無助感覺的輪椅,讓他對自己形諸於外的痿痹產生極端的厭惡感。

    他時常都在細數,自己以這樣的姿態存在有多久了?十年,對了,漫漫長長的十年。

    今天,或許是個絕佳的區隔紀念日。十年前的那個早上,他還是神采奕奕,對人生充滿鬥志與期許的二十四歲年輕人,可是從十年前的那個今天的下午起,噩夢找上了他,他被命運之神玩弄於掌股之間。

    每年的今天,都是他最深刻的哀悼日,他哀悼他失去的雙腿,哀悼他因失去雙腿而失去的許許多多美好事物,而陪著他一起哀悼的,除了「霧莊」,就只有他正緊握在手掌間的這顆扣子了!

    不用細看,莊頤就能清楚的描繪出這顆圓形扣子的模樣──直徑約兩公分,咖啡底上浮雕著一朵全然盛開的鍍金水仙花,但經過這將近十年的時光消磨,那鍍金的部分已有許多地方變成黯淡的褐色。

    莊頤將持續記憶著這顆扣子的擁有者,當年她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生。就如同莊頤將永生不忘他失去行動能力的原因,正是因為這顆扣子的主人。

    十年前的今天,是個風和、雲淡、日麗的好天氣──他已數不清自己有多久沒看過這樣的好天氣了?十年有吧?並非中臺灣久遠以前就陷入重重迷霧之中,而是他晦黯的心情一直影響蒙蔽著他的眼睛──還在北部某醫院實習的他,抽了個空檔,暫時拋掉醫院裡煩瑣的醫務,獨自到臺北近郊的某處山上健行,那天,他正好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除了沿路花蕊繽紛的野生杜鵑很吸引他之外,另有還有一個在路旁與小狗嬉戲的小女生也頗受他矚目。

    他之所以注意到她,純粹是因為她與那只小狗追逐嬉戲時,那無憂無邪的樣子。

    她的穿著並不挺特別的,由她樸素簡單的服裝看來,她絕非什麼富貴人家的孩子,但她身上那件有點過時,卻鑲著頗美麗特殊鍍金扣子的短外套,伴隨著她那靈動的眼睛及銀鈴似的嬉笑聲,曾不經意的吸引著他的眼光駐足良久。他所欣羨的,是那小臉上簡單卻豐富的滿足表情,彷彿與一隻小狗的嬉遊,是她人生裡最喜樂歡悅的事!

    然後,事情發生在瞬間──一輛突兀出現在小路彼端的紅色自用小客車,突然朝著她和小狗疾沖而來。最先,那車差點撞上小狗,小狗敏捷的閃過之後,車體便無可控制的衝撞往小女生的方向,就在那千鈞一發的瞬間,一旁觀看的他,直覺的反射動作便是撲向小女生並一把推開她。

    他是推開了小女生並撿回了她一條小命,可惜他卻無法推開那朝他直撲而來的噩運。

    由那場車禍中醒來時,他由醫護人員口中得知他斷了幾根腿骨、幾條韌帶。他的主治大夫自以為幽默的告訴他,他的傷並無大礙,只需要打一、兩個月的石膏,以及做做簡單的複健工作,他便能再次健步如飛。

    然而事情卻沒有想像中的順利,石膏拆了,複健治療也做了,他的腿卻沒有恢復知覺的跡象,然後在一次又一次的檢驗中,另一個神經外科的大夫,卻像要斷絕他的生路般,宣佈他「的確已經」傷了中樞神經,那個大夫還很稀鬆平常的說:「除非奇跡,否則你大概一輩子待在輪椅上了!」

    「奇跡」?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努力會勝過奇跡,於是他瘋狂的找名醫,堅毅不輟的鞭蕱自己做複健,為的就是能再次站立、再次走路,可惜一切努力都付諸流水。

    當然,他付諸流水的東西不止一項,在明白他幾乎註定要當個一輩子坐輪椅的廢人時,他那初到美國攻讀化學碩士、美麗異常卻也現實非常的妻子韓雪碧──由美國匆匆返國,但她不是念在夫妻間的情感而回來照顧他的,她不只帶回了離婚證書,還用她既美麗又哀愁的容顏,很委婉卻絕決的說:「莊頤,請相信我依舊深愛著你。原本,我是打算等你醫學院畢業,我們就在美國為我們的將來一起奮鬥,可是就眼前看來,去美國……你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為了確保不耽誤我們彼此的將來,我想我們只有離婚一途了!」

    好一段優美動聽的愛情輓歌!

    就這樣,為了臨時起意的見義勇為,他犧牲了他的雙腿,連帶的也賠上了他的婚姻、他的錦繡前程、還有他的人生。而那個為他所救的小女生,早已因心驚害怕而一溜煙逃得不知去向,留給他的報酬,便只是握在他手中的這顆扣子。

    他不是不曾想過,找出這個小女生來,發洩一下他憤怒絕望的情緒,但他也明白這樣做根本於事無補。因此,當弟弟莊堔由員警手中轉來這顆別致的扣子時,他並無保留這顆扣子的意願,然而奇怪的是──或者該說奇跡(一種令人厭煩的奇跡),這顆扣子不知怎的,就是時常會出現在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牽引他的沉痛與苦澀。

    總算,拖著這個殘軀,他也走過了十個年頭。也幸好他還不是個完全的廢人,七、八年前,他正在渡過他人生漫漫的黑暗期時,弟弟莊琛實習醫院裡的學長洪立夫找上了他,要求他共同為對人類健康有極大影響的一種醫學──營養免疫學──而努力。

    想來多麼諷刺──一個連自己的身心健康都管不好的人,竟能為了別人的身心健康而努力?不過他能造福人群的也只剩這件事了,其他時候,他幾乎是個與世隔絕的人!

    走動在他周遭的人物,屈指可數,除了他相依為的親弟弟莊琛,就只有他母親生前的好友米淑賢阿姨!她照管他的生活起居,並被他同化的有些憤世嫉俗、不苟言笑兼沒幽默感。

    事實上,經過這麼多年的自我訓練,他對自己的生活起居也早已應付自如了!但他還是不喜歡應付外來的人──因此他加高了霧莊的圍牆,區隔著自己與塵世,為的正是躲避世人可能投注在他身上──或者輪椅上──的怪異眼神。

    他並非不知住在附近的人們對他的好奇,米阿姨就時常向他嘀咕,有些大人、孩子在霧莊的圍牆前後探頭探腦。

    莊頤並不在意這個,因為除了保全系統之外,霧莊的高圍牆裡還養了兩頭既凶又猛,除了他之外六親不認的洛威那犬──他為它們命名為「Anger」和「Melancholy」(憤怒和憂鬱)。

    完全是他心情的寫照,但經過這麼多年的憤怒與憂鬱,他感覺自己好疲憊。有時,他也會有中斷自己人生的想法,一個大男人有這種想法真的很羞恥,但他就是好累好累,除了鬱積的憾恨難消,生命的漫無目的也令他感覺絕望。

    遏止他順應絕望之路的正是他的弟弟莊琛,他不忍見莊琛獨自飄零游漾於人海。可是顯而易見,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那能教許多女人心碎的偉岸英俊男子的弟弟,不只迷失於人海,還耽溺於情海。

    莊琛愛上了一個「聽說」長相極為不俗的女孩子,他為她深深癡迷。

    醫生愛上護士,原本也無可厚非,但值得爭議的是──這個護士「似乎」跟他的前妻一樣,是個值得提防的感情女騙子。說更清楚一點,她「根本」是個把男人玩弄于掌股間的女老千,他那淳和良善、涉世未深的弟弟,絕對不是她的對手。

    對這個小護士成見的形成並非毫無根據,他本人雖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由洪立夫偶爾提起那個小護士時的玩笑口吻,或不經心表現出來的感興趣樣子,就足可證明那個小護士有多麼煙視媚行了!

    洪立夫甚至還曾以開玩笑的語氣對他耳語:醫院上下,至少有一半的人知道,那護士的臀部上有一塊拇指般大小的暗紅色胎記,且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男醫師對那塊胎記深感興趣。

    由此可證,他弟弟莊琛口中那個既甜美又有氣質的小護士,大概曾向不少男人展示她美麗的尊臀。而他這個不曾由大哥身上學到教訓,對愛情仍充滿唯美憧憬的弟弟莊琛,似乎不曾知悉那偌大的醫院裡正在風言風雨些什麼?他只是既固執又無畏的,朝著自己的愛情目的邁進。

    今晚,就是莊琛想和那個護士更往前踏進一步的時候,莊琛將帶她來霧莊會見他,他們的共同話題將是一樁婚事的形成或──告吹。

    莊頤完全明白弟弟和那個護士只是禮貌上的來徵詢他的意見,雖說長兄如父,但現代不比從前,他自知不可能強迫自己的弟弟取消他的婚禮和愛情,但他自信能想出辦法強迫那個護士對莊琛鬆手,他真的有信心。

    至於目前,他的心情就像一隻蟄伏在霧中等待獵物出現的居心叵測的狼。他眼睛銳利的盯著霧莊大門口的方向,偶爾打斷他思緒的,只有米淑賢那在廚房與餐廳間忙碌的腳步與開關門聲。

    「淑姨,為我們貴客所準備的晚餐弄好了嗎?」他掉頭,很嘲弄的問。

    似乎真忙得不可開交,米淑賢把一碗色澤很豐富的「腐皮金華湯」往餐卓上筆直一放,很不耐煩的說:「快好了,快好了,你這頭予取予求的野獸。」

    輕輕讓輪椅轉了方向,莊頤露出個專屬於他的陰黯微笑。「多好的形容,『野獸』!可惜你不是我今晚予取予求的美女!」

    「問題就出在這兒!你正巧就是一頭缺乏美女來拯救你失落靈魂的野獸!」米淑賢走近他,用「美女與野獸」來暗喻、明示他的自我封閉。「而我祈禱上蒼能早早賜福,替你送來一個能拯救你無可救藥靈魂的美麗女子!」

    她真的是每天在祈禱,祈禱至少出現個人(女人最好)來治癒他,自從車禍傷了雙腿,又為韓雪碧傷透了心之後的傷口,可惜截至目前為止,他一直把自己像個痲瘋病人般的關在霧莊,每天連麻雀都不見一隻,更爾談要他去接近如鳳凰般的美女了!

    「我不以為我會看重一個美女的拯救!」莊頤讓陰黯的微笑持續著。

    「正如你一直在忽略你那不敢面對現實的靈魂?」米淑賢問得既尖銳又苛刻──她心疼一場車禍完全的改變了她這個自小看到大的姪子的命運,但她也氣結他這麼長久以來的陰陽怪氣和自暴自棄。

    「我從不曾把自己的靈魂價格訂得太高,就如同我對美女的評會一向也不高一樣。」莊頤把輪椅掉回窗邊,他的回答裡充滿歷經教訓的嚴苛。

    「可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尤其是所有的女人!」撇撇嘴,米淑賢按捺不住自己的不以為然。

    「哦!你又嗅出我打算以竿子打死哪個女人了?」他望向窗外,神情回復嘲弄。

    「你知、我知!」她確實明白,他對莊琛那個護士女朋友有成見,但她可不希望他的成見弄砸了她精心準備的晚餐。「但身為長輩的我不得不以老賣老的提醒你幾句。你是個人,而任何一種與人類有關的事,都不會和你無關!」

    莊頤又微笑了,但他的笑容依舊十分晦澀。「誰說不是呢?你瞧,和我脫不了干係的人類已經進了霧莊的大門了!」

    的確,窗外那毛躁的汽車喇叭聲,與直射向玻璃窗的車前燈,提醒了米淑賢,兩兄弟中唯一愛笑又愛鬧的那個回家來了!

    想到死氣沉沉的霧莊終於能再擁有一晚怡人的笑聲,米淑賢整個人不覺就振奮了起來。她睨了已抿著唇、僵著身子,如臨大敵的杵在窗邊,一動也不動的莊頤一眼──重重的朝他丟下一句:「至少你得『保證』不破壞我精心準備的晚餐!」她脫掉圍裙,順便一把丟掉撲克臉換了個微笑,走向門邊準備「竭誠」的歡迎莊琛和他的小護士。

    至於莊頤,他是從不對人們「保證」什麼事的。因為他學來的教訓之一,正是「保證」這兩個字永遠無法「保證」什麼。

    他幽冷的眼光透過窗戶望向正互倚偎著往正門踱來的兩個浪漫身影,冷靜且精明的盤算著,他必須花多少時間──或者多少金錢,才能使依偎的兩個人永遠不再依偎?

    ※※※

    時間運行的蝸牛爬行還要緩慢!

    黎水仙如坐針氈且食不知味的,坐在霧莊這間大得略顯寒涼、空洞的餐廳裡,事實上,餐桌上的飯菜都還熱氣蒸騰,室溫也被空調系統運作在一種頗舒適的狀態。令她食不下嚥、坐立不安的原因,除了這幢霧莊超乎她想像寬大,屋裡充斥格調、品味卻顯得有些神秘、冷僻的不協調之外,另外就是正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了!

    他與她僅隔一個圓桌面,以一種銳利、仔細、幾乎可以說是相當沒有禮貌的咄咄眼光在審視她。從他深邃幽暗、肆無忌憚的向她投射過來的眼神,水仙不難看出他正在對她秤斤論兩。

    「他」是她準備要嫁的男人莊琛的哥哥──一個她早預期要見卻又一直逃避碰見的男人。

    想逃避的原因,無非是不喜歡醜媳婦見公婆那種繁文縟節的場面與尷尬感覺。再加上偶爾聽莊琛提起他這個哥哥的脾氣古怪,水仙自然而然就有卻步的想法。

    然而這卻是通往婚姻的必然步驟。

    嚴格說來──莊頤和莊琛兩兄弟是十分英俊的男人,兩人都有深刻的輪廓和清晰的五官。但兄弟兩的外表卻猶如日與夜般的有天壤之別,莊琛健康、開朗、清新的一如陽光;莊頤卻如他居處的環境「霧莊」般──神情冷厲、心情如霧。

    若不是他終年不見陽光,太過蒼白的皮膚以及他……坐在輪椅上的奇怪樣子,他一定是個具有奪人心魄領袖氣質的男人。他就一直安靜、背脊直挺的端坐在他的座椅上──一副君臨天下……或者是蟄伏的掠奪者的姿態。今晚唯一的一次,水仙看見他臉上出現天人交戰的窘迫神色的時候,是莊琛獲得他的同意,把他由輪椅中抱上餐桌邊的座椅之時。

    那景況,令水仙有點感動的想起一首名為「HeAin’tHeavy,He’sMyBrother」(他不重,他是我兄弟)的西洋老式情歌,可惜她的感動沒能持續多久,當她再次抬頭並不經意撞上莊頤那沉黑的眼睛時,他的眼睛中氤氳著十分明顯的嘲弄與……憎惡。

    或許是憎惡,或許是她看錯了也不一定,但水仙肯定那不是種能教人歡悅的眼神。她有點不解,自己是不是行為上有哪些缺失或不得體?不然為什麼打從她踏入霧莊大門的第一步起,她就不時直覺到他對她的敵意。

    或許莊琛也有錯,他不該一直對她輕描淡寫他哥哥的狀況,只是瘸了條腿而不是終生得坐在輪椅上動彈不得。這讓她在初進霧莊且在沒有預期心理下乍見莊頤時,臉上一定表現出了十分震驚,而那種驚訝的表情,一向對自尊心強、自卑感重的人很有殺傷力。

    唉!反正現在後悔什麼都無濟於事了,她已坐在別人的餐桌旁進行晚餐,而天下,絕對沒有白吃的晚餐!

    可不是嗎?才想著,莊琛就以他一向耿直的急性子把她由座位上拉起,並由西裝口袋中掏出一個藍絨面的小盒子,用一種很興奮的口吻對著桌邊另外兩人說:「淑姨、大哥,我想在今晚鄭重宣佈水仙和我的婚事!」

    「好,好,那可沒浪費了這桌我忙了許久的好酒、好菜!」注視著眼前這對璧人,米淑賢鼻頭有點酸。她是受友之托、忠友之事。替代早逝的好友莊家夫婦照料這對兄弟已近二十年的她,在面對孩子的成人、甚至即將踏入婚姻階段的時候,心中雖歡善卻難免感慨萬千。

    眼前這個叫黎水仙的女孩子,看來雖沒有莊琛的前嫂子韓雪碧那麼靚,但那股自然流露的恬靜溫婉氣質,使得米淑賢打內心預言著:她至少將會是較有品德的一位。

    而在即將舉雙手贊成這樁婚事的同時,米淑賢仍不免要遺憾,為什麼同是兄弟,命運卻相差那麼多,她不禁想,當初莊頤的結婚物件,如果是像黎水仙這種看來較有人性的女孩子,那或許他雙腿動彈不得之後的日子會好過一點也說不一定。

    不過,那終究只是空泛的「或許」,人世間的姻緣和人世間許許多多的事一樣,都是命中註定。至於她眼前唯一該預防的事是,別讓莊頤用他的偏見與冷嘲熱諷嚇跑了黎小姐。

    瞧,才這麼想著,打從剛才一直像只悶葫蘆的莊頤便馬上開口來攪局了。

    「淑姨說得對,好酒好菜是不該被浪費!」他晃動手中的一杯酒,唇上浮現個譏諷的笑容。

    「可是弟弟,婚姻是終身大事,你不覺得你該多用一點時間來思考這件事,而不是在一餐好酒好菜間便驟下決定嗎?」

    像是從未預期自己大哥的反對,莊琛愣了愣,然後伸手緊摟過水仙的纖腰,有些曖昧的說:「大哥,由相識到相戀,水仙和我已思考了將近四年,我想,現在的我們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想要的婚姻,那就是『迫不及待』!」

    「我知道你們『迫不及待』!」他用另一個嘲弄的表情掃過自己的弟弟,然後大膽的盯住水仙的眼睛,像自言自語又像挑興她似的說:「可是,你能保證你的愛情經得起考驗嗎?它不會在一些意外發生時,就像遇水的鹽山般倒塌、溶化嗎?」

    「我有信心,不會,對不對?水仙!」莊琛自信滿滿的側頭問水仙。

    而水仙,卻是整個心思都被莊頤憤世嫉俗的眼睛吸住了,她真的不知道,一個男人是經歷怎樣的遭遇,眼中才藏得了那麼多的憤懣之火,她想或許待會兒在回程時,她可以同莊琛問個清楚明白。

    「對不對?水仙!」莊琛加長音的問句,終於拉回了水仙的思緒。水仙頓了一兩秒,才寓意深長的回應了莊頤的挑興:「我沒有莊琛的信心,『大』莊先生,但我以為,只要有感情存在的婚姻,它的基礎本質就不容易改變,就如你所舉例,在發生意外時,鹽山的外在結構或許會改變,但當它遇水坍塌化成鹽水時,它的成份還是不變。鹽水,它依舊充滿鹹味。甚至,在水被蒸發掉之後你還是可以再讓它恢復成一座鹽山!」

    今晚第一次,莊頤露出了較人性化的神情,他臉上竄過一絲人們不易察覺的激賞及經過控制的笑容,唯然那笑容還是充滿嘲弄──但至少比較沒有惡意。

    他不否認,她利用他的舉例來反證,讓他有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的感覺,他更無法否認,她犀利的反應已經博得他不算小的激賞與不算少的震撼,不過,當他看見弟弟手中仍緊捏著那個戒指盒,及緊嵌在黎水仙纖腰的手,和他那一臉迷戀愛慕交錯的表情時,激賞與震撼的感覺很快的被莊頤從心思裡剔除,取而代之是現實考量的回歸。

    黎水仙的確是個不能輕覷的對手,由許多例子可證,聰明的男人大部分的偏好是美麗、少點大腦的女人,而盲目於愛情的小男生,大部分的偏好卻是美麗、有足夠大腦的女人。

    醫院傳言中的黎水仙,聽來像個發育過度、沒有絲毫內涵的娼婦,但真實的她和傳言中的她確實有很大的出入,至少,她絕不是他想像的那種光認得錢卻不懂運用智慧的大花癡。

    事情似乎變得有點棘手了,一個懂得運用智慧的女老千,絕對比一個隻認錢的娼婦更難纏。

    莊頤不得不變得更深謀遠慮了。或許,找個一小段時間和她私下談談價碼,順便讓她知難而退會是較好的作法。

    反正在他倨傲野蠻的心裡,他不會再次眼睜睜的容忍另一個像韓雪碧那種工於心計、徒惹傷心的女人進莊家,他不要莊琛重蹈她的覆轍,他不能讓莊家的另人一個個毀在工于心計的女人手中。如此愁腸百結、憾恨重重的心思,讓莊頤採取了他認為最有勝算的一個步驟。

    「或許你說的對,鹽水的確可能再次蒸發成一座鹽山。」他先技巧的認輪,然後以一種想引她入甕、充滿目的的謙遜說道:「但蹉跎的時光卻難以倒流!我以為我心中的不平衡點是,我老弟沒有知覺他這缺了腿的大哥,偶爾也需要一個才情女子的智慧之光照耀。黎小姐,假使你不介意,我希望在用餐後,你能把你自己『單獨』借給我二十分鐘,讓我多領略一下你的智慧,並讓我們多瞭解一下彼此,畢竟,你或許就快是我的弟媳婦了!」

    似乎是桌邊的每個人都沒料到他會有此唐突之舉,三個人六隻眼睛同時瞠視他。

    他故作視若無睹,旋即面向自己的弟弟,用平和卻不容置喙的語氣命令道:「至於你急於奉獻給黎小姐的那枚戒指──暫時收起來吧,等我和黎小姐更認識彼此之後,你再確定戒指適不適合她。」

    「可是我……」莊琛隱約心生不安,大哥這段模稜兩可的話,透露著不尋常的詭異。

    「難道──你真『迫不及待』到連幾十分鐘都等不了?」莊頤的唇再度抿起。

    在哥哥嚴厲的表情下,莊琛洩氣了,他像個孩子般心有不甘卻又不敢違抗命令的唯諾稱是。

    水仙看著這兩兄弟間的互動,突然感覺有點不舒服。莊頤的威權霸氣以及莊琛的不能自主,都讓她產生不確定的感覺,所謂「宴無好宴」,就算莊頤現在看起來已不像她剛進門時那般不近人情了,可是她的直覺還是一直在提醒她要提防他。

    接下來的晚餐,兄弟兩的爭執沒有被持續,但氣氛有點僵化。最後還是兄弟兩口中的「淑姨」,向水仙主動的表演了一番逗趣的自我介紹,才稍稍化解餐桌邊的凝肅氣氛。

    她舉杯向水仙,表情愉悅的說:「黎小姐,我叫米淑賢,是這兩兄弟父母的好朋友,也是這兩兄弟近二十年來的保母,到現在都還是。」話到這裡時,她特意睨了莊頤緊繃的表情一眼,繼續幽默的說:「你一定發現到他們叫我『淑姨』,想你一定會懷疑他們為什麼不

    叫我『賢姨』,因為那聽起來很像『鹹魚』──一種用你剛才強調不會變質的那種東西淹漬起來的魚!」

    「鹹魚」這兩個字逗笑了莊琛和水仙,他們對米淑賢的笑話捧場的程度,令米淑賢甚覺滿意,而她唯一不滿意的,就只有那個掛著個破壞氣氛撲克臉坐在椅子上的莊頤,於是她開始意有所指的拿名字來作另一篇文章。「當然,名字取的不好的人可能不只我一個,莊頤、莊頤……喂,莊頤,你以前有沒有發現你的名字愈唸愈像『章魚』?」

    「『章魚』?」莊琛咯咯笑著附和。

    莊頤可不懂這是哪門子的幽默?但明顯的,他以為他親愛的淑姨已被他同化的沒有幽默感的這點,肯定是錯誤的,而他會再度記得這一點。

    他沉點的推開他眼前的食物,以一種半容忍半克制的姿態端起他的酒杯,又開始像頭蟄伏的狼般,靜候著他爭取的和黎水仙「單獨」相處的二十分鐘的到來。

    而黎水仙有意探知,他對淑姨這個玩笑可能有什麼反應的動作,顯然是錯誤的。因為他的視線正巧也落在她臉上,而他那蒼白臉上的表情很莫測高深。太莫測高深了!

    這一刻,她堆積了一整晚的不安發作了。她告訴自己該提防他,卻又無法具體告訴自己該提防什麼?

    他是行動不便,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又顯得相當的無助,站在可能即將是他弟媳婦的立場,她認為自己或許該同情他,而不是排斥他或那麼在乎他表情上的許多轉折。

    她開始懷疑,待會兒和他「單獨」相處的那二十分鐘,會發生什麼事?但說服自己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說服自己他只不過是個坐輪椅坐太久,而情緒不穩定的男人,她是個職業護士,應該懂得包容與體恤。

    但她最大的謬誤是,以她當護士時的內疚與耐心(或許是過剩的同情心)來自世界──她誤以為坐在輪椅上的莊頤,絕不可能有什麼具體的殺傷力。她以為以莊琛對愛情的認真執著程度,不認為莊頤有能力影響莊琛什麼。因她自己就是敗在莊琛的固執與認真之下,才接受莊琛的追求,進而同意這椿婚事。

    可事實上──莊頤的殺傷力不只威猛無比,還無遠弗屆……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1:22
第二章

    「霧莊」的晚餐,很快的被結束!

    當然,這意味著黎水仙和莊頤「單獨」談談的時候已經到來。

    是水仙主動提議,幫莊頤推動輪椅到他們能安靜交談的地方──他的書房。

    推的過程中,她感覺到輪椅中他「份量」的沉重,她推得有些辛苦,但由她護士的專業眼光判斷,他隱藏于補管下的腿並沒有完全失去。至少他幸運的沒有因那場車禍而被截肢。而他那寬闊偉岸、僵直的幾乎連她都快替他感覺疼痛的肩背,讓她意識到,如果他不是坐在輪椅上,那他鐵定是個十分高大,甚至比莊琛還要高大的男人。

    沒聽莊琛提過莊頤的車禍經過,而在她自己仍因當年的車禍而懷有愧疚的情形下,她也沒有心情去瞭解另一場車禍的原因。她推著他走過一條長約二十公尺的走道,在他的示意下,推開一扇有點厚重的木門。

    水仙蹙著眉想:這扇木門對一個坐輪椅的人而言,應是一種負擔。但她後來知道他所想要保有的,只是絕對的安靜和隱私,而這扇木門提供了它們。

    一進書房,房內那淩亂的感覺就吸引了水仙整副的注意力。這理應是間極寬敞的屋子,但她對它的最高評價是像間舊書攤。屋中的書籍的確堆積不少,但都是東一疊、西一疊堆的不甚整齊,有些還像被推倒許夕卻沒人去理睬的骨牌,覆滿塵埃的在地上橫成一排。

    最奇怪的是,裡頭還有許多像在做科學實驗的設備,它們和掛在牆上那幾幅勁捷有力的書法形成了奇特的對比,這樣的錯落感覺,讓她不免擔心自己是否誤闖了「怪醫秦博士」的實驗室了!

    不久,她對自己的荒謬失笑,但在意識到那一對眼睛可能正在注意她時──事實上,她確切的知道他正在看她──她飛快要求自己止住笑意,然後極不情願的,她緩慢的強迫自己將視線迎上他的。

    那對深色的黑眸裡有抹幾近驚訝的亮光,或許他沒有預期她會那麼快由被他紊亂書房驚嚇的過程中回過神來,更或許,那抹亮光代表這個男人的腦子裡正在醞釀某個主意,而水仙直覺知道──那代表著麻煩。他看著她的目光就像是一頭饑餓的壞野狼,正在打量著它可能獲得的大餐──一個過去從不曾發現的細皮嫩肉的小紅帽。

    「我紊亂的書房嚇壞你了!」他問,眼睛自然的瞇起。

    他不像猜測,反而像陳述事實。

    「我的確以為它比較像舊書攤,不是書房,因為我甚至沒看到一張椅子!」她老實的嘟噥。

    有那短暫的一刻,她以為他臉上曾出現過短暫的笑意,但那表情只瞬間一閃而過。

    「我並不時常需要另一張椅子!也不喜歡淑姨來亂動我的書房。」他頗殘忍的指出自己的殘缺,然後指向一堆書報說:「而如果你真需要椅子,那下面有一張。」

    她以為坐下來較能穩定她心情上的不安,於是她拚著可能弄髒她最好的這套浮水綠絲質洋裝的可能,去搬動那一大疊佈滿灰塵的書報。然而,當她終於有一張自己奮鬥來的椅子可以坐時──她才發現她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姿勢,來面對一個坐輪椅的男人。

    莊頤由她的姿勢察覺到她的忐忑了!「顯然,幫一個完全無用的男人推輪椅的感覺很疲累!」

    這次水仙很真確的看見一抹哀傷掠過他英俊的臉,但同樣的,哀傷很快的消失,取而代之是慣性的冷硬。

    因為他短暫的脆弱──她突然急於安慰他:「不是這樣的,椅子只是讓我能更平等的和你面對面,況且推輪椅並無關疲不疲累,這種事我經常做。」

    她語中的遇意,除了安慰性質,就只屬強調她的護士工作,但他令人震驚的曲解它。

    「除了推輪椅,你是不是也『經常』為許多男人張開你的雙腿呢?」

    她為他露骨的話震驚到幾乎無法擠出話來。「上帝,你在說些什麼?」她終於低語,一種出自她魂的恐懼呼喊。

    「正巧,上帝和我已經把彼此遺忘好久了,因此祂不會在意我說過什麼!」他的視線無禮的由下而上掠過她的絲質洋裝,再次迎上她的目光。「但是,你應該注意到並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水仙心中的思緒開始翻攪,她真的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但他強迫她「必須」明白。

    「你是指──我和許多男人……搞七撚三?」她不知道自己由哪裡靈感到這麼精采的辭彙,但他那一臉認定她罪行的毋庸置疑表情,讓她有不管他是不是莊琛的大哥,只想甩他一大巴掌的衝動。

    「你敢否認你不是嗎?」他嘲弄她。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半晌,而糾結的那一點是絕對的電光石火。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水仙的語氣幾可凝結成霜。她終於清楚她的直覺並沒有欺騙她,或許欺騙她的是,她以為像莊琛這麼溫柔和藹的男人,不可能會有個敗壞得像惡棍的哥哥。但事實上,莊頤看來的確像個惡棍,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冷血惡混。

    「就連我都知道,你臀上有個暗紅色胎記!」他所做的正是指出證據,接著他更譏諷的強調:「可不可能──不知道那個胎記存在的,只有我那個蠢弟弟?」

    她的臉一直紅到腳跟了,她勉強壓抑下了一陣顫抖,卻泛起了另一陣雞皮疙瘩。她又再一次不明白這是個怎樣惡劣的玩笑?她臀上的確有胎記,當然,她們護士宿舍設的是公共浴池,更難免有些缺德的護士,會拿她們所看到的屬於別人的隱私來開玩笑,或許這件事就是這麼傳開來的,但水仙可以發誓,除了幫她接生的父親之外,沒有任何男人親眼看過那胎記。

    可是她並不想對他解釋這個,她認為沒意義也沒義務。「你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莊先生?」她故作平靜的問,並知道自己如果不小心應對,便很可能無法全身而退。

    莊頤幾乎要為她的機靈喝采了,但他還是聰明的選擇隱藏情緒。「我偏好聰慧的女人勝於一切。」他先是虛偽的恭維,然後笑容暗黝的坦承:「我的目的只是要你遠離莊琛。」

    只是?多麼雲淡風清白的造句。憤怒的感覺又重新滲入水仙的思維,她如捋狼尾的譏誚他:「你和你弟弟的偏好似乎相同,但你們的目的卻截然不同。」

    他頓了一下,唇角嘲弄的扯了排,毫不隱諱的指出:「的確是的。但以我弟弟的忠厚淳良,你不覺得適合他的女人不只要聰慧,還得純潔嗎?」

    「你由哪點斷定我不夠純潔?」水仙猛抬起頭平視他。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必須和一個才見第一次面的剛愎自用男人討論這種問題。她僵硬自持的克制自己不從椅子上站起來朝他怒吼,但她咬牙切齒道:「你沒有權利因為一個惡意或巧合的玩笑,就定我的罪。」

    「是『玩笑』嗎?」他鎖住了她的目光,表情是完全的不信。「聽莊琛說,黎小姐今年芳齡二十五?」他突然轉移話題。

    「我的確是二十五歲。怎麼?年齡能判定一個女人的純潔與否嗎?或者,你根本就不懂問女人年齡是不禮貌的行為?」水仙的語氣中充滿不以為然。

    「禮貌對我這種人就像沒有必要的奢侈品,它只適合紳士,像我弟弟!」莊頤高撇唇角,那紋路中充滿對自己的嘲澀。但他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緒,並開始刺探她的情緒。「你真的深愛莊琛?」

    這個問題的確讓水仙感覺難以回答,她不是沒問過自己,但她替自己找到的答案總是連她自己也模稜兩可,無法肯定。她怔仲著,猶豫該不該對眼前這個正努力想把她從他弟弟生命中三振出局的男人誠實?坦白與隱諱在她不擅謊言的心裡交戰。後來她決定避重就輕。

    「對莊琛,與其說愛,不如說我們彼此是溫馨相處且敬重的。」

    「溫馨相處且敬重?」莊頤陡然聳高他的濃眉,遏制一陣差點爆發的不敬大笑。這算哪門子的戀愛?「你是在同我強調──我弟弟是柏拉圖的信徒?他對你的興趣僅止於點頭或拉手?」

    氣憤的紅暈又一次染上水仙的雙頰。如果說莊琛是柏拉圖的信徒,那她肯定他莊頤是撒旦的門徒。她不懂自己是哪裡不順他的眼,不然為什麼他老是要把她的話曲解至最精糕的方向?

    「我是在向你強調──可以打個比方……你弟弟是個隨時知道別人需要什麼口味霜淇淋的溫情男人,他懂得關照、懂得無微不至。」她瞪視他,眼神擺明著挑興他絕對沒有這些美德。

    「黎小姐,我同意你的說法!」他轉動輪椅到書房左側那扇唯一的窗子旁,拉開窗簾,仰望只有幾顆明滅寒星的夜空,沉思好半晌才回應她的挑興說:「這正是人與人之間評價無法完全相同的原因,有些人適合當別人的恆星,可以相看兩不厭一輩子,有些人卻只適合當別人的彗星,瞬間發亮,剎那隕落。」

    他聲音中那明顯的落寞──或許又是她聽錯了──奇異的揪緊了她某條脆弱的神經。她真的不認為自己該同情他,可是…….她卻身不由己從椅子上站起,跟隨他來到窗邊,用連自己也無法置信的大膽試問道:「你曾經是……某人的慧星或者是恆星嗎?」

    換莊頤用她踰越了的眼光瞪她,不過幾秒後,他又把他充滿情緒的深邃眼眸掉向窗外,淡漠的反問她:「你以為像我這樣的殘缺男人適合當誰的星星?」不一會兒,他又掉過頭來審視她,苛刻的強調:「話說回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幸運,活到二十五歲還有人為你提供『霜淇淋』,想想,二十五歲時的我早已知道嚼鐵釘是什麼滋味了!」

    他的話裡再度充斥著苦澀和嚴苛,這份苦澀嚴苛除了讓水仙產生不知如何答腔的困擾之外,連帶的又影響了她女性纖細的某條神經。她不認為她該如此的他的話感同身受,但她的確知道,並非每個人都清楚「灂鐵釘」的滋味!當然,每個人或許多多少少都有些難以形容的隱痛,但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遭遇,才造就出像莊頤這種渾身苦澀骨頭的男人?

    或許這正是當個凡事過分認真的白衣天使的缺點了,水仙其實很厭惡自己在莊頤正不留情面的撻伐她的同時,還莫名其妙的被他幾句自損自貶的話引出了同情心。

    面對敵人時,他像是不會手下留情的那種人。而就眼前的情勢看來,他擺明著把她當敵人,他的剛強讓她懷疑,就算她在他和她之間設了重重關卡,他還是會摒除一切障礙的用他的輪椅輾過她!

    而她的懷疑也的確沒有謬誤,在她沒有答腔的短短過程中,他已修正了他所洩漏的苦譅。以一種令人更想揍他一拳的冷漠,他說:「建議你替自己訂個價吧,黎小姐!只要不過分,你要多少我都給。」

    水仙懷疑自己的耳朵究竟聽見了什麼?她知道,慷慨熱誠不是某些男人的本質,但她從未碰見過一個惡劣頑佞至此的男人。她冰冷的眼睛直看向莊頤,憤怒他將她視為某種價格昂貴的妓女。「我是從不替自己標價的,莊先生!因為我從不出賣自己!」她說道,語氣平板而冰冷。

    他像座雕像不為所動的坐在輪椅上,以六十度的仰角審視她,並第一次以世俗男人的眼睛觀察她。他不知道現在女人訂價的標準在哪裡?但他相信她是可以訂最高價的一個。說實話,她不特別美麗,和他那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前妻韓雪碧一比較起,她明顯的遜色了點,但她身上有種甜美、馥鬱,一種像是信任或者誠實之類美德所凝聚而成的美妙氣質。

    那是她細膩的五官和她沉靜柔和的舉止所給人的高貴錯覺,然而她那罩著浮水綠絲洋裝的窈窕曼妙身軀,在她挪動步伐或靜止時,都能令人產生很世俗、很肉欲的遐想,那感覺強烈到──連他這個因雙腿殘缺而很久沒有性生活的男人,都不能豁免。

    她說她不出賣自己,莊頤對她的話絕對投姿不信任票。這種有質感的女人,生來就適合為男人張開雙腿或教男人心碎,他目信只要他再稍加堅持,不久她終將因貪心而原形畢露。

    「而我,卻從不接受拒絕!」他咬住她的話尾,凸顯著他當破壞者的決心。

    水仙終於沉不住氣了,她壓低聲音朝他揮舞著拳頭道:「你自以為是上帝嗎?你究竟想主宰誰的生命?」

    「我說過,現在的我是個上帝都摒棄的人,又何德何能以上帝之名自居?我沒有意思也沒有能力主宰誰的生命,我只是要求你離開莊琛──我弟弟──遠一點,你不適合他,他也絕不是你的對手,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只是想做莊琛的妻子,不是對手!」她試著和他講理。

    「在有利害關係時,每個人都會是彼此的對手,就連夫妻也不例外!」他冷靜而殘酷的陳述。

    「除了質疑我的不夠貞潔,其他……你究竟反對我什麼?」她恨聲問。

    「女人的貞潔絕對抵得上千萬種其他,一個不貞的妻子,永遠是丈夫內心深處最深切的痛。」

    她厭惡他的「沙豬」論調,可是他話中的另一股焦澀,無疑是給了她還他一記的好利器。「這只是你的偏執成見?還是你的經驗之談?如果只是你的偏執成見,那你根本稱不上公平!」

    「黎小姐!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公平可言,你必須認清這一點事實!像我,十年前為了一顆扣子,一顆只不過像個銅板大小、鑲了一株不伂錢鍍金水仙花的無價值扣子,就毀了我自己的一生,你瞧,這整件事公平何在?」他首次向她透露這一丁點屬於他的過往,也可以說是他的教訓。

    然而,他不知道他的話才真是她的一記驚雷!她愣了一下,臉色有點不對勁的問:「你說……一顆什麼扣子?」

    以為她想要藉轉移話題來解決問題,莊頤表情冷峻的說:「扣子是過去的事,今晚的重點是……」

    「我知道你今晚的重點是什麼!」她飛快截斷他的不耐,臉色雪白、語氣迫切的重複:「但是你剛才說你有一顆扣子,一顆鍍有金色水仙花的扣子!」

    「我的確有,但我說過,那不是今晚的重點……」

    「它的直徑是不是只有兩公分大小?半浮雕的圖案?一朵全開的……鍍金水仙花?」形容到最後,她的雙唇顫抖,面如死灰。

    莊頤起先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一副活見鬼的表情,聽完她的描述,他才想通──原來活見鬼的是他自己。

    「該不會湊巧──你也擁有這樣的一顆扣子吧?或者──該死的……你正巧是我手中這顆扣子的主人?」他摸索著上衣口袋,掏出一樣東西攤在掌心,語氣則充滿不祥的山雨欲來。

    水仙抖著手由他掌心拈起那枚扣子。毋庸置疑了,這正是十年前曾終在她心眼中獨一無二外套上的水仙花扣子,那件外套是她死去母親遺留給她唯一的一件紀念品,它還充滿甜蜜與愧疚記憶的被她張掛在衣櫥裡,這麼多年來它唯一的缺陷正是──少了這顆鈕扣!

    似乎,上帝回應了她想一晤救命恩人的祈禱了!可是天知道,這是怎樣諷刺的一種回應啊!

    曾被她因過度驚恐而遺棄;曾在她夢境中浴血追逐她;曾讓她寢食難安了將近十年的救命者,竟是她即將結婚物件的哥哥──一個剛愎自用、冷硬如石的男人。

    可是當她瞥見他坐在輪椅中的僵身影,她就不得不膽戰心驚的思及……是誰讓他變成這樣一個男人。

    是她!是她一時的貪玩與疏忽造成了他終生的不幸!

    報應是遲早要來的!水仙早有心理預期,也以為自己早已準備好要承接隨時可能降臨的報應。可是這個衝擊還是太過突然了,突然的令她渾身虛軟到直不起背脊,撐不起雙腿。再無暇顧及淑女形象,她不聽使喚的身軀乏力的跌坐至他輪椅前的地板上。

    她閉上眼睛,試著平靜自己。但一點用也沒有,只要一閤上眼,那年輕人被車衝撞好高好遠,然後呈拋物線重重墜地的情景,就一次比一次更清晰的在腦海浮現。

    她壓抑下一陣顫抖,才抬起頭看向莊頤。現在的他看起來像座山,教人仰之彌高,在接觸到他若有所悟卻剛強野蠻的眼神之後,她看出了他已經完全明瞭,她曾在他生命中扮演過什麼角色。但他一逕無情的、嚴苛的重複著他的問題:「回答我,你是那該死鍍金水仙花扣子的主人嗎?」

    「你為什麼不乾脆問我,是不是那個害你失去雙腿的該死小女生呢?」她乏力的低問,在他的眼愈變愈冰冷時,她無法承接他冷冽眼光掠過自己的眼睛,更乏力的低喃:「我是,我的確是那顆該死扣子的主人!」

    令人窒息的沉默開始在房內瀰漫!水仙不自覺的咬著下唇,並緊捏著那顆原本沒什麼重量,此刻卻沉甸的猶如千萬斤重的鈕扣,內心裡唯一的狂亂念頭是──她即將被毀了!毀在她年少無知時的一個無心過錯上。

    他瞪著她看的那種蒼白冰冷樣子,幾乎可以使地獄為之結冰。他的表情,完全的彰顯出兩個字──恨意。而那一波比一波還強烈的恨意,教早已移開眼睛的她,仍不由自主的顫抖、哆嗦。

    時間似乎過去了好久,在水仙幾乎以為他們可能隨時要變成化石的時候,他問口了:「你會玩的卑劣遊戲不只一種,可是沒人料想到你從那麼小就懂得以『溜之大吉』來做遊戲的最後守則。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落跑』可能延誤我的醫治,甚至可能害我命喪黃泉。」

    水仙幾乎無法回答,他冷酷指出的事實令她喉中哽咽。她瞪者自己手中的褪色鈕扣,良久,才口乾舌燥的說:「當時,我只是…….害怕。而我,不也有我的報應了嗎?這十年裡,我一直被車禍那一幕所演繹而成的各種夢魘糾纏著。所以,我一直不斷向上帝祈禱,祈求祂給我一個『償還』的機會!」

    他突兀的大笑了起來,笑中卻了無笑意。「真有趣,你的上帝應允了你的祈禱,不是嗎?可是問題是,你想怎麼『償還』?畢竟我失去的是兩條腿,而不是一顆扣子。」

    莊頤道出的另一個事實,令她瑟縮了一下,但她仍以細碎卻勇敢的聲音說道:「莊先生,或許你該公平一點,那場車禍讓我們都失去了一些東西,你失去了你的一雙腳,而我卻失去了我十年的內心平靜!」

    「那我寧可和你調換所失去的!」他答得既快又嚴苛。「再說,你以為我失去的就真只有這雙腳嗎?錯了!有這雙腳,我才是完整的人。車禍之前,我是個熱愛並享受生命的年輕人,是個前途無量的准醫生,甚至,我還有個在美國等待我去開創燦爛生活的嬌妻,可是少了這雙腳,那一切頓成了夢幻泡影,其他失去的一切不說,連我那曾經信誓旦旦的妻子,都選擇拿一張離婚協議書回臺灣來探望我之後,再義無反顧的逃之夭夭!」

    「她怎能……那麼膚湴。顧仙無法置信,他的陳述令她幾欲作嘔。她無法想像,是怎樣的女人才會殘忍至斯,像丟掉垃圾一樣,捨棄一個自己曾深愛的丈夫?只因為他的突然殘廢!

    然而,他再次響起的苛刻聲音扭轉了她的思緒,並讓她再次的無地自容。

    「你有什麼資格評斷她?」他的目光冷的掃過絲洋裝,特別的留意到她開V形的低領口邊那朵枯萎水仙花,以及她手緊揪著裙襬的挫敗姿勢。「女人不都是投機的一丘之貉?她還好,至少曾耐性的等待醫師宣判我雙腳的死刑。你更惡劣,在我為了救你而受傷的剎那便轉身逃跑了!」

    他不留情的指責,她瑟縮的更深、更深了!「我不是故意的,那時候我真的只是……恐懼、害怕。」

    她幾乎要哭泣了,莊頤車禍之後的種種遭遇,及他對她長久的懷恨,令她美麗的眸子裡淚光盈盈。

    除了淑姨,已經很久沒有一個女人為他哭泣了!雖然,最初他懷疑黎水仙只是貓哭耗子,但她微側過頭,眨動雙眼強隱淚光的樣子,反而令他相信了她某一方面的真心!

    償還!這或許是個不無小補的字眼!既然他的一生已然被毀,而他又不願眼見自己的弟弟再次為她所毀,最好的方法,當然是利用她的「償還」心理,偕著她一起下地獄去!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是出自誰,他已經忘了,但在他心中逐漸形成的一個念頭,卻可能讓他變得像掌管地獄的魔鬼。

    而更或許,魔鬼和墮落天使被縛在一起,才是最適當的安排。

    「說吧!你把『償還』這兩個字的最高定義侷限在哪裡?」

    他像是接受了她當初逃跑的理由,也同意了她補償的說法,水仙臉上亮起了一抹驚訝及一絲喜悅仰頭看他,能補償便代表夢魘終於可能不再追隨她。可是在看見他嚴肅臉上的盤算神情時,她開始害怕這可能是另一個夢魘的開端。

    「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莊先生!」她緩慢的強迫自己接觸他的視線,可是她一點也不喜歡他眼中那過分犀利的亮光。或者,他在盤算的還是要如何讓她遠離莊琛,而誰敢說老天爺是不公平的?剛剛,他在等著她開出條件,不過頃刻工夫,開條件的人變成了他!

    「能力範圍之內,你剛是這麼說的?」他問,眼睛瞇起。

    水仙自覺剛才的回答並不大聲,可是他雪亮的耳朵還是聽分明了,但明顯的,他是個對求證不厭其煩的人。她輕歎一聲,點頭回答並直起背脊,等待著他開出他的求償條件。

    莊頤不負她所望,很快的道:「你的償還方式很簡單──離開莊琛。外加一場額外的婚禮──它絕對在你的能力範圍以內。」

    驚懼的瞪視著莊頤,水仙感覺胡塗,她只理解他話裡的一半意思。要她離開莊琛,是他早已昭然若揭的意圖,可是「一場額外的婚禮」又是什麼意思?

    她問了它!

    和她的視線相鎖之後,他一字一字深思的說:「淑姨早過了為我操勞的年紀,但我又不能少掉一個照顧我生活起居的人,這就是殘廢的好處了,而一個急於償還的女人,正好適合取代淑姨的位置。」

    他殘忍的形容和要求,令她猛力的吞嚥了一下才擠出聲音。「你的意思──除了和莊琛斷絕往來,我還得留在霧莊……照顧你!」

    「是做我的妻子!」他蓄意漠視她的避重就輕,直稜稜的說。

    她臉上的血色霎時褪盡,她搖了搖頭,無法相信那是他所想的。「你一定是在開玩笑,你不可能是在想著要求我嫁給你!」

    「你有拒絕的立場嗎?」他視線掠過水仙,彷彿相當滿意於看見她的震驚!

    真的像是另一場惡夢,以及一個地獄般夜晚的開始。她持續對他的瞪視,除了無法穿透他冷硬的面具,還無法讓自己消化他所傳達的訊息。

    「你不可能是認真的。」她驚懼的低語。

    「不可能?」他看著窗外微笑,而微笑裡有著惡魔的決心。

    「你絕不可能是認真的。」她像抓著救生圈般,只能緊抓著這個她唯一能給自己的答案。這太瘋狂了,不可能被實踐的,即使是以他對她充滿長久憤懣的觀點來看,它仍是不可能被成立,因為畢竟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情感基礎……或愛!

    她狂亂的又一次喊出她的想法。「人們不應該沒有愛而立於聖壇之中!」這句話令她想起了她的兩個妹妹黎百合和黎玫瑰,她們正走在神聖婚姻的路途中,雖然她們的愛情起步波折連連,但走到現在卻已是豐收。

    而原先,水仙以為她的愛情生涯是三姊妹中最為篤定的,誰又能料到,在步入最後階段時卻是意外叢生、困難重重!

    「愛?」莊頤幾乎笑出聲,他的笑裡充滿明顯的不屑。「它只是一個讓人們渲染得與生活其他各方面比例完全不相稱的字眼。」

    他再次嚴厲的批判。

    他的話令她愣住了,半晌後,她才終於找到聲音說另一句話。她說的很慢,似乎這可以幫助他明白他思想的謬誤。「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情感則是維繫這一輩子的絲線──」

    「而絲線是極其脆弱的,或許只消一陣風就能把它掙斷──像風箏!」他充滿惡意的攔腰斬斷她的憧憬,然後太過實際的切入核心。「我們毋需在那些無關緊要的字眼上下功夫,你只需告訴我你的決定,願或不願?」

    這也算人生之中的一種抉擇嗎?為什麼他的話都是那麼簡潔有力又理所當然?願或不願?婚姻這兩個神聖的字,被他遣詞用句形容的價值盡失。願或不願?就像上市場買兩條黃瓜或兩個桔子那麼簡單。

    水仙突然感覺生氣了。她究竟把自己推進了怎樣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之中啊?而他,又究竟想延續這個惡劣的現笑到什麼時候?她向自己的內心搜索著回答,而她能給自己的唯一回答是卑劣的。「我想,我剛剛建議補償或者是錯誤的,畢竟當年救我是你的自願,而非我的勉強。」

    「因此我現在也沒資格勉強你?」他挑了挑濃眉,又是另一股挑興。

    「你沒有資格勉強的是我的感情,我們並不愛對方,我們甚至不瞭解對方。」

    「仔細想想,我並沒有說『要』你的感情,水仙!」他叫喚她的名字時,用的是一種親暱的捲舌腔調,那自然的就像他已呼喚過她千萬次。

    「那麼你究竟『要』我的什麼呢?莊先生!」水仙反問,她自知這樣的問題很危險,但她無法控制舌頭欲望的繼續挑興他。「或者,你也只是想證明,我的臀部是不是有個暗紅色胎記?」

    「這或許是個很好的建議!」莊頤完全聽出了她話裡的諷刺意味,但他可不是會為這種話題臉紅或退縮的男人。「但現在我急於掀開的不是你的裙子,而是你蠱惑著莊琛的那個面具下最真實的你!」

    「對莊琛,我從不認為我是帶著面具的,」她憤怒的反駁,並詛咒自己語氣裡的顫抖。「要我離開莊琛,你便必須給我一個更具體、更能讓我信服的理由!」

    「問題又跑回到原點了,黎小姐!」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嘴潔白的牙齒。彷彿她的怒氣是他快樂的泉源,他堅定的說:「我只能給你一個很世俗的理由,黎小姐,我有我的前車之鑑,因此我不希望我的弟弟步上我的後塵!」

    「你認為我可能和你的前妻一樣──在遇見困難時,棄莊琛於不顧?」

    莊頤笑容漾得更開了,他毫不留情的攻訐道:「你或許比她更糟!」

    「那麼你給我一個更世俗的理由,為什麼有前車之鑑的你,會不惜重蹈覆轍的想和我結婚?」

    「當然是要莊琛死心!沒什麼辦法比這個更能迅速、完全的,摧毀一個男人無知、浪漫的心!」他的笑容變得十分陰黯晦澀。

    想莊頤對他的前妻也曾有過真情摯愛吧?可是以他現在無情冷硬的樣子,真教人無從想像起他也曾有過無知浪漫的時刻。但他對他弟弟的愛倒真是十分值得崇敬!他甚至願意重蹈他的教訓來避免他弟弟的錯誤。

    水仙別過頭。但她絕不可能同意這樣一個瘋狂的主意。她不可能和這個全然陌生的陌生人共謀──傷莊琛的心──結婚,並拋開她自己的終身幸福!

    她試著再讓自己不順暢的呼吸平順下來,改變策略,她掉回頭柔聲問道:「你這麼做,難道不怕莊琛恨你?」

    「恨!眼前或許會!」莊頤眼中掠過一絲短暫的猶豫,但他很快的抹去它。「但以後他會感激我,因為畢竟我們兄弟之中,總需要有一個是健康的活著!」

    「這就是你的正義?」水仙聽得心裡直畏縮。

    「我無所謂正不正義,倒是你,考慮一下你的正義及你口口聲聲的『償還』,或許都可以說服你同意我的建議!」他回以柔聲的要脅。

    這是個可恨又可怕的主意,水仙預感它將造成她無法預見的後果。她無法想像自己嫁給身邊這個坐在輪椅上,表情一逕如霧又如謎的男人,一如她無法想像莊琛可能恨她的情景。

    不!她不能和這個陌生人結婚,即使那意味著可以減輕她的良心負荷。「不!」她脫口而出。「我不會同意你這匪夷所思的建議!」

    「那麼,你可以回莊琛身邊去了!」他說道,臉的稜線變得很僵硬。「但你得小心了,黎水仙小姐,我保證,在你嫁進莊家之前,在我已得知是你造就了今日的我的現在,我保證,你的夢魘將不僅止於你現在所承受的,它將追得你無所遁形,躲無可躲,逃無可逃,且永無寧日!」

    他的語氣惡毒得像詛咒。水仙怔視他,知道在某些方式上,他的說法的確不是危言聳聽,此時此刻的她,就已有和惡狼困在同一陷阱裡的感受,她相信就算他是只瘸了雙腿的狼,他還是有那個力量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就用的利齒撕裂她的咽喉。可是她不得不攀住最後一個藉口,絕望的找尋空隙,好逃離這個野蠻男人的掌握。

    「婚姻不一項安排,也不是一種買賣,它不會成功的,莊先生!人們會懷疑我們結婚的動機,而我們則可能在不久的將來,質疑我們的婚姻的可行性!」她雙眼漫無意識的掠過他無知覺的腿,心情用「紊亂不堪」四字還不足以形容。

    但她的話卻似乎只使得他更不可理喻。而她茫然停留在他腿上的短暫眼光,則惹來了他的另一次曲解。「我很久以前就不再在乎別人的『懷疑』了,黎小姐!而如果你在『質疑』我圓房的能力,那你無妨過來試試!」他的聲音充滿危險的誘哄及欺騙的柔和。

    圓房,這兩個字讓水仙像被蠍子螫到般的,在窗邊驚跳了一下。她看向他,想到他們圓房的可能性,她的臉色刷白。

    而她瞬間慘白的顏面,讓莊頤下顎緊繃,額上青筋浮動,他以為她的表情清清楚楚的說明了她想法。「你不屑於一個殘廢對你的踫觸,是不是,黎小姐?」他無絲毫隱諱的緊盯著她帖身的浮水綠絲洋裝,他久未為女性騷動的欲望,在這一刻倏的甦醒。但他蓄意漠視它,並一味的以言語折磨著她,「不過你也無權挑剔太多,畢竟在你偽裝的高潔被拆穿後,你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根本就寥寥無幾了!」

    水仙的自製力在這剎那間被粉碎了,她憤努的靠近輪椅抬起手──想一掌摑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忍受這個?但她知道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可是他在半空中揪住她的手腕,並粗魯的將她帶跌至他的腿上。「水仙,你的戰鬥精神非佩,但是這種方式不適用於我!」他平靜直述,銳利的黑眸像要刺穿她。

    「管你喜歡什麼方式,我就是不會嫁給你!」儘管能感覺到他隔著衣料停留在她兩股間的那股熱氣,儘管淚水已幾乎要逼出眼眶,水仙還是勇敢的掙扎、反抗著。

    「或許我該告訴你,通常我喜歡溫柔的臣服勝於壓迫的屈服!」他帖著她芬芳的發間低語,無視於她的抗拒,他堅持以鋼鐵般的力量混合著輕挑的言語來刺激她的感官。

    在掙扎、反抗都無效時,水仙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嗚咽,而在她能夠發出另外任何聲音之前,莊頤的手臂已緊環住她,並俯身親吻她。

    他的唇是以一種鷙猛到連她都感覺措手不及的方式堵上她的,一開始,她就知覺到他灼熱的舌頭強行要攻進她的牙關,她想尖叫喊救命,她想揮手打開他對她的箝制。因為莊琛從來都不曾這樣勉強她,她不認為莊頤就有資格如此對她。可是他的舌頭在她張嘴的剎那探進燒灼著她,一股甜美的、柔絨與鋼鐵似的組合,卻令她莫名、不由自主的由下腹昇起一股渴望──一股對這個專斷、蠻橫男人的渴望。

    而這份新的認知,使得她更加的震驚與憤怒!

    為什麼?水仙不懂為什麼這個坐在輪椅上動彈不得的男人,有這等非凡的魔力,能讓她產生如此的耽溺與沉醉,她甚至不敢說莊琛曾給過她這種「強烈」的渴望感覺。而她真的開始覺得並厭惡自己就快變成莊頤口中人盡可夫的妓女了!如果她再不用點常識與意志力,她不只會落他口實,還可能會在他不可思議的雄性力量下化為一灘瀾泥。

    她開始劇烈掙扎,她想扯離他的唇,拉離他環扣她的手,她想重捶他做人身攻擊,但他攫住她的手,阻止她傷害他。

    接下來的事幾乎是她無法控制的了!就在拉扯時,他們失去了平衡,突然,她發覺自己向後傾倒,而她的力量連帶著也讓莊頤跌落輪椅,重墬到她身上,輪椅卻奇跡似的沒有翻覆,只向後大聲、大力的彈退了一大段距離,直至抵到牆壁時它才停止移動。

    水仙像要窒息的喘著氣,她原本想指責因為他的不夠自重而造成這次意外,而後她看見了他的表情。他的臉色灰敗,目光直瞪著她的頭頂,一臉經過壓抑的痛苦。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製造重量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被壓在底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這種狀況不可能造成他那樣的痛苦,而且她肯定自己並不曾踹到他的脆弱部位。

    不過她馬上聯想到,她可能在拉扯間去撞到他曾受傷的雙腿的某一部分,她認為他活該,卻又難捨良心不安的再次看向他。而這次他回視了她了,他的臉上已恢復較多的血色,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疏離與傲慢,這令水仙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當真在他的臉上看見過那些關於疼痛的表情?

    她掙扎著示意要他起身,他的重量已對她造成了難以想像的效果,她隨時可能在他熱氣的籠罩中昏倒或者窒息。

    莊頤不是沒有在努力,他額暴青筋、臉色雪白的用雙肘撐起自己,他僵硬暴躁的神情在在向她說明,他的自尊摔得比他的腿還要重、還要痛,然而,當他就快要成功的挪開自己時,他像是被某種事物吸引了似的定住目光,他眼裡閃著火炬,彷彿他已經找到他想要的某種事物──或助力。

    水仙原先的確是有助他一臂之力的想法,但他那詭異的眼光她心生恐懼。她微撇過頭,看看是什麼捕捉了他的注意力?而她看到了,直到這一刻,水仙才攸然察覺,原來她絲洋裝的左側已誘惑的滑下了她的肩頭。她再次掙扎著要起身,但他卻令人驚訝的只側開半身的重量,他以半個身子壓住她,並直覺反應的朝她伸出他那寬大卻有些冰涼的手,愛撫她裸露、柔軟的肩膀肌肉。

    被他的手碰觸的感覺很像觸電。她銳利的倒抽一口氣,但連她自己都感覺奇怪的,她沒有甩開他。她仰望他,只見他的眼光正往下滑至她洋裝領口處,那因胸罩的壓迫而形成的深溝。他的表情是欣賞的,他的眼中寫滿無可掩飾的赤裸欲望,而那是過去水仙極少在莊琛眼中見到的。

    內心裡,一部分的她感到十分害怕;另一部分,卻為了某種理由,她不急著扯正她的衣服,那理由是──她的體內正竄動著一股不明的、近似欲望的騷動。

    「你是個非常……非常誘人的雌性生物!」他沙啞且甜蜜的低語,視線又一次鎖住她。

    他們就像被魔咒定住的兩個人,只是凝視著彼此。莊頤的手和他的低語一樣,在她的肩部與耳際懸宕,然後一陣沒有預警的紛遝腳步聲,及扭轉門把的聲音響起。

    魔咒在這一刻幻滅,水仙驚惶的想掙開他,但他卻將她按在原地,令她動彈不得。

    應該是輪椅踫撞牆壁的聲音,吸引來了莊琛和淑姨高豎的戒備耳朵。他們在門外焦灼的異口同聲的喊:「發生什麼事了?」

    在聽不到回答的短暫片刻,他們惶急的沖進書房。在目瞪口呆的瞧見地上正糾纏成一團的二人時,同時猛然煞車。

    淑姨讓眼前的景況驚得張大眼;而莊琛的目球則幾乎像要凸出眼眶。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1:42
第三章

    他不想相信他所看到的!這是莊琛嗡嗡的腦海裡唯一留置的念頭。

    他幾乎無法看出這是怎樣的一種狀況?是無心的誤解?還是有心的背叛?他最最心愛的女人,被他最最親愛的哥哥,壓制在身下?情況真的十分曖昧,太過曖昧了,曖昧的彷如他們已經在地上打滾過千百回。

    這情形原本也是可以解釋的,例如,哥哥輪椅沒有坐穩,正巧倒往水仙的方向,兩個人又因為一時的重心不穩而同時跌倒在地,那甩得遠遠、被遺忘在牆邊上的輪椅,正好是一個極佳的證明。

    可是,總還有難以說明的一部分;他根本無從想像:為什麼他親愛大哥那寬厚的手掌,會親暱的流連在他摯愛女人的裸露香肩上?而又為什麼他摯愛的女人,在接觸到他疑問的眼神時,是那般驚惶心虛?彷彿她真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似的。這情況,令他不得不起疑,令他不得不開口盤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盡可能的,莊琛要求自己表現冷靜,但他聲調中的不豫,明顯到讓淑姨不得不憂心忡忡的插嘴進來打圓場:「不就是這麼回事嘛,你大哥不小心摔下輪椅,湊巧跌在──呃──黎小姐身上,對不對啊,黎小姐?」

    水仙希望她能回答「對」,但她被困在莊頤深思和莊琛疑惑的眼光中;她想回答,她的喉嚨卻只能勉強咕噥了一下,不知何言以對?

    她欲言又止的隱諱模樣?讓莊琛深覺莫名的心慌,他像匹噴氣的馬般,焦躁的拉長音調問道:「水仙,你怎麼說?你不解釋嗎?」

    這一刻,水仙突然感覺厭煩,她又增加了另一樣不懂,不懂為什麼今晚的莊琛看起來和平日的莊琛不太相同,平日的他溫文冷靜慎重,可是今晚的他卻毛躁且咄咄逼人,他已擺明著不分青紅皂白就定了她的的罪,她懷疑這和霧莊裡詭異的空氣有關,它使每個人都陷入焦躁不安。

    不過,她還是覺得她有解釋的必要,至少,她不能讓兩兄弟為她睨牆。她好心的想著並大力推著仍緊抵靠在她身上的重量,正想找出空隙來喘口氣並「解釋」時,那個撒旦的大膽門徒卻主動翻身並替代她發言了。

    莊頤用令人佩服的意志力與腕力,痛苦的支撐著自己,翻個身離開她柔軟的身軀,半跌躺在堅硬的地板之後,他用另一段教人震驚的言辭,完全的推翻淑姨打圓場的好意。「好弟弟,你認為這真的只是『湊巧』嗎?有哪個男人可能會『湊巧』到──跌在一個無意于他的女人的腿間呢?」

    莊頤的話不啻是一種惡意的聲明,聲明此時此刻這種狀況的造成並非無心,而是雙方共同的意願,他甚至惡劣到誣陷水仙並不曾抗拒他的讓他停留在她……腿間。

    正由地上翻身坐起的水仙,被他大膽的誣陷衊言語愣了一下,她臉色雪白、咬牙切齒的譴責:「這是誤導,你怎麼敢……」

    在地板上坐直上身,莊頤她回以一個嘲弄的笑,那意思就像在對她宣告:沒有什麼是他不敢的。「何必害臊呢?水仙……」他說得更嘲弄,末兩字聽起來就像揉了蜜的沙。「至少在短短的二十分鐘裡,我已品嚐過你唇內的芬芳,那是挺怡人的薄荷味。還有你優雅的身軀,美妙的導引了我這個殘廢了將近十年的男人的亢奮,這的確很令人驚奇,不是嗎?當然,短短的二十分鐘裡,只能做一趟短暫的冒險確實讓人意猶未盡,或者等你和我結婚之後,我們可以來上一段長長的探險之旅!」

    他的語氣半猥褻、半嘲弄,但他的表情卻淡漠的像是他在說的事絕對與情色無關。

    他充滿暗示的話教水仙由腳趾頭紅上了耳根,而「結婚」這兩個字眼,在他的書房裡,就像被他有心放置的炸彈一般,平空震亂了眾人的心。

    「你說什麼?」莊琛走近並半蹲在他哥哥身側,表情半帶不解、半帶茫然的問。

    莊頤眼臉微垂,淡淡的說:「即將有一場婚禮,婚禮的男女主角不是莊琛和黎水仙,而是莊頤和黎水仙。」

    是他放置的另一枚炸彈,可是這枚炸彈的威力是把每個人都弄呆了。

    水仙震驚並厭惡於他的大膽無禮,她愈來愈懷疑是他閉塞的生活造成了他的妄想症!她從來就沒有和他結婚的意願,但現在的他猶如一隻急於掠奪獵物的饑渴野獸,正無所不用其極的對她設下陷阱,亟欲擒拿她。但悲哀的是,就算她明知道他的居心,她仍像只被壓迫得心慌意亂的小動物,根本想不出該如何才能掙出他設下的羅網?

    淑姨也有她的悲哀,這麼多年來,她亦父亦母跟在她這個大姪兒身邊,照道理說,她應該是最瞭解他的個性與行事風格的人。她肯定他曾經年輕、熱情,且到現在還懷有一顆悲天憫人的良善心,可是他脾氣中的那點偏執與捉摸不定,卻總教她感覺深深的挫折與束手無策。

    像現在,他大概正在利用他的偏執對待黎水仙,並運用他的捉摸不定執意讓他的弟弟對黎水仙死心。

    或許淑姨也並不真的不瞭解他,正因為「有些」瞭解,所以此刻她不得不擔憂這對原本相親相愛、相扶持長大的兄弟,會不會為了黎水仙而惡臉相向?

    不過,她的擔憂旋即獲得了抒解。只見莊琛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令人驚訝的,他像被搔到笑神經似的笑得前仰後俯,唇角仍漾漾著笑容說:「老小子,你這也算是一種愛情考驗嗎?如果是,那你將失望的發現,你老弟可不是這麼輕易就會被一齣牽強造作的戲氣跑的,話說回來,你的演技還滿逼真的,就可惜稍嫌惡劣了點。」他嘲笑,還深情的讓眼睛轉往正努力扯正衣服、端整儀容的水仙。

    「你害她受驚嚇了!」他溫和柔情的說,話是針對哥哥,表情卻是指向水仙。

    莊頤揚起唇角苦笑。他的弟弟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實在沒開玩笑的興致,現在他只想速戰速決掉弟弟對黎水仙的愛情,並將黎水仙永永遠遠驅逐出弟弟的腦海與生命之外。

    於是他凝重了自己的臉色,冷凜的、一字一字的鏗鏗強調:「黎水仙不是你該懷抱的對象!經過剛剛二十分鐘的溝通,黎小姐也同意了我的看法。她同意退出你的生命,轉而投入我的生命!不信,你問黎小姐,她說過要『償還』!」

    幾雙眼睛同時投向她──那讓剛剛才整理好自己的水仙,再次產生某種赤裸的感覺,「我的確說過『償還』,可是……」她嚥了口口水,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你究竟要『償還』什麼?你和我大哥今天才認識,哪來的償與還?」莊琛氣急敗壞的把話題切入中心,就算他不可能相信耳朵所聽到的一切,但他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卻也足夠教他心慌意亂了。

    大哥的神情變得嚴肅且犀銳,以他對他的瞭解,那代表的正是「嚴重」與「慎重」,而經歷了與大哥二十分鐘的晤談之後,水仙神態上明顯的倉皇與畏縮,更是令他百思不解!

    「你們幾個是不是該坐下來好好談談?我都被攪胡塗了,你們到底是誰要和誰結婚?」淑姨急於扮演和事佬,可是現在是什麼狀況連她自己也有點胡塗。

    「總不可能是我要和莊琛結婚吧。」莊頤朝淑姨苦澀笑道,然後草率又野蠻的命令莊琛:「沒什麼好談的了。莊琛,收起你打算為黎水仙套上的戒指,去另覓一個好物件。至於黎水仙,她屬於我,永不永遠我不敢說,但至少目前是。」

    「你說的倒容易!」看出哥哥的存心刁難與事態的嚴重,莊琛開始氣急攻心的指著莊頤的鼻端跳腳。「你只不過是我的哥哥,憑什麼壟斷我的愛情、我的姻緣?」

    「就憑這樣對你最好!」莊頤鎮靜的看著已瀕臨爆發緣的弟弟,眼底掠過一抹哀傷。

    「你知道怎樣對我才真是好嗎?一個美滿幸福的家,一個為我所愛也愛我的妻子,一雙可愛的小兒女,這才是我認為最好的。」莊琛憤怒的揮舞著雙手。

    「的確!」莊頤又嘲澀的揚起嘴角。「但我不認為黎水仙會你那雙小兒女的最佳母親人選。」

    「適不適合也該由我來決定。她會是個好母親,因為她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莊琛抗辯的語氣,幾乎像是一種大聲疾呼了!

    莊頤用冰冷的目光迎視著弟弟的挑興,並無情的說:「或許你該到你所屬的醫院去做一下統計,但統計的可不是她適不適合做人家的好妻子,而是統計究竟有多少男人曾看過她美麗、優雅卻水性楊花的臀部上的那個暗紅色胎記。」

    莊琛瞪他;淑姨瞪他;連水仙也瞪他。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莊琛在他跟前邊踱步邊捶著自己的掌心。「那只不過是醫院裡流傳的一個既無聊且無稽的惡意玩笑。」

    「我沒有瘋,我只是不希望這麼優秀的你,毀在另一個韓雪碧手上,我們家有一個被毀,已經足夠了!」他臉上閃過另一抹明顯的哀傷,但他仍固執己見。

    或許是被莊頤的某種表情觸動,莊琛暫停激動的把雙手停在他大哥的肩上,悒悒的保證:「我們不能因為一小群人的造謠生事,就無端的替一個人定下罪惡的註腳,這是不公平的。水仙絕對是個潔身自愛的好女人,這點我以人格擔保。說正經的,和她交往了將近四年,我還真只踫過她的兩個地方,手和唇,你們相信嗎?」

    莊琛朝水仙眨巴了一下眼睛,露出這半個小時以來第一個幽默的笑容;可是莊頤打定主義不改變自己的執見,也不中止潑莊琛的冷水。

    「或許這正是她高竿而你愚蠢的地方!」他掠了眼不知於何時又倚向窗邊、一直保持沉默的水仙,繼續冷笑撻伐著:「你們相信嗎?剛剛我們已經有過一次熱烈的法式接吻!我以為如果我是一個正常男人,我們所能進行的,大概不止於此嘍!」

    莊頤的語氣平板而冰冷,他的話完全的凍結了水仙余溫的心。她不懂,他為什麼這麼急於毀滅她?她想反駁、想抗辯,但她依舊只能站在窗邊,當個沉、心虛的女人。因為剛剛她真的曾短暫迷惑並反應他,而以她收斂誠實的個性,她絕不會主動承認,但也不會虛偽的否認,因此她能表現的只是沉默。

    然而在莊琛的想法裡,哥哥的陳述無異於含血噴人!他也不懂,為什麼這一向對他的人生只有關心而從沒有太多干涉的哥哥,今天會這麼的固執己見且冥頑不靈?他氣得想揍人,但對方是他的哥哥,且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哥哥,他只能以言語來和他抗爭。

    「拜託──大哥,我與水仙相識四年,也培養了四年的感情,難道我對瞭解會及不上今天才認識她的你嗎?」歎口氣,莊琛語氣轉趨強硬的說:「我今天帶水仙來,可不是要來忍受你的毀謗或侮辱,我們只是禮貌性的來徵詢你的意見,希望能取得你的祝福,當然,即使你不給我們祝福也無所謂,她和我早已成年,在我愛她、她也愛我的前題下,我們的婚姻誰也無權干涉!」

    聽起來的確教人感覺神傷,莊頤哪會聽不出自己弟弟的話裡含意?愛情力量確實偉大的可怕,但他也不是個輕言退卻的人,既已下了決心,就不得不趕盡殺絕。

    「你或許愛她,可是你認為──她也愛你嗎?」沉思了半晌,他才問。

    「這已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兩情相悅,不然她不會同意我的求婚,且贊成來見你!」莊琛一臉他沒辦法扭曲事實的得意之色。

    「是嗎?那麼我建議你該再求證一次!」他交疊雙掌,表情峻酷的說:「因為剛剛我才試問了一次她愛不愛你,她的回答很模稜兩可,她說她和你之間,與其說愛不如說彼此是溫馨相處與敬重,她還形容你是個隨時能提供別人各種口味霜淇淋的溫情男人……這意味著什麼?她不敢承認愛你?或許你該問她,她愛的究竟是你的溫情,或者是你所能提供的霜淇淋?」

    直到這一刻,水仙才聽出了莊頤話中的含意,原來除了指控她搞七撚三之外,他還把她想像成了個拜金的投機份子,這真是可笑滑稽到家了,她這輩子可從沒做過探聽別人家有多少恆產的事,就像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有讓任何一個男人看過她臀上的胎記一樣,她自信自己清白的像張白紙,可是今晚,在短短三兩個小時裡,莊頤輕而易舉的將它完全抹黑。

    「霧莊」有著怎樣的詭異氣氛啊?連一向自詡理智且極能掌控自己情緒的她,怎麼才一進霧莊,一踫上霧莊的男主人,就整個人被搞得面有菜色、心情紛亂且疲于應付啊?

    現在的她,能祈求的真是不多了,她只要求能從這場紊亂中脫身,和莊琛的婚姻成不成已不再是重點,重點是她必須在還來得及之前,掙出這個有雙動彈不得雙腿卻仍像個惡劣掠奪者般的男人的手心。

    想到這裡,她表現慌亂的由視窗投向莊琛說道:「莊琛,既然大莊先生不同意給我們祝福,那麼我們就暫且把婚事擱著,先回市區再說。」

    「你想逃之夭夭嗎?你忘了你念念不忘的『償還』了嗎?」莊頤好整以暇的盯著她,刺激著:「我還在想,等一下要和你討論下個禮拜天的婚禮細節呢,當然,是你、我的婚禮!」

    水仙和莊琛都驚跳於他的大言不慚。尤其是莊琛,被自己大哥的無理取鬧已經弄得幾乎耐性盡失。「我不想聽你這些像夢囈般的胡言亂語,我只是奇怪,一直以來,你對水仙就有很深固的成見,可是為什麼你卻急於由我這邊橫刀奪愛?」

    「她不適合你!」彷彿已倦於回答,這是莊頤給莊琛僅有的冷淡回應。

    和莊頤適得其反,這一瞬的莊琛好比一座突然爆發的火山,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跳到輪椅前,揪住了自己哥哥的衣領,額暴青筋、眥目欲裂的問:「那她就適合你嗎?她是那樣一個無與倫比的女孩,而你,只不過是個好妒忌的殘廢!」

    莊琛的口不擇言,讓書房裡的所有聲音像被瞬間消磁了。過了許久,莊琛才像驚覺自己失態與失言,他放鬆了緊揪在他兄長衣領上的手,幹幹的、很克制的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你把我逼急了。」

    莊頤的臉一逕是慘白的!在聽完自己弟弟對他的形容與撻伐之後他旋即像老了十歲般的佝僂在輪椅上,那像刀鑿的英俊臉龐上所瀰漫的蒼涼與寂寞,似乎是莊琛再多的道歉也難以彌補。

    凝肅的空氣中,唯有淑姨頻拍著額頭,疊聲咕噥著:「我看真的有人瘋了,不是我就是你們!」

    而此時此刻,一直佇立在莊琛身邊的水仙,突然產生一股瘋狂的、想安慰莊頤的衝動。她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衝動真是奇怪,但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卻絕大部分肇因於她。假如她不曾認識莊琛並折服於的好,假如她沒有笨得和莊琛來霧莊,最該假如的是,如果沒有十年前的那次車禍…..

    這是怎樣的一齣惡作劇啊?水仙突然好想大哭一場!

    莊琛為了她,無情的一擊而中他哥哥的要害──「殘廢」,多麼殘忍的字眼,而他卻知他哥哥的殘廢是她所造成,上帝啊!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愧疚難當!

    她思量著:或許自己該主動的向莊琛和淑姨認罪。她更愚蠢的想著:也許她根本就是該成全莊頤的報復欲望,乾脆應允和他結婚,並讓兩人在這場婚姻中相互懷恨。

    然而,當這些複雜紛遝的念頭還在淩亂著她的腦與心時,書房裡的電話卻突兀的響起,鈴聲劃破了空氣中的膠著。

    在大家情緒都不是很好的一刻,每個人只是瞪著書桌上的那具電話,沒有人想移動自己去接聽,最後是淑姨挪動她那較他們那些年輕人老邁的步伐走向電話。她也懶得拿起話筒,只按下對講機,語氣不怎麼好的問:「喂,找誰?」

    令人驚訝,電話那頭傳出兩下悅耳的笑聲,然後一陣清脆如鈴的女聲開朗的響起:「我找莊頤!」她說。

    另一陣錯愕。「有沒有弄錯?找莊琛還是莊頤?」

    由淑姨的回答,不難想見霧莊一年到頭難得有人打電話來,尤其對方還是個女人,而莊頤與世隔絕的程度更是可想而知了。

    「沒有錯!我找莊頤!你是傭人嗎?快請你的主人來接聽!」那悅耳的聲音變得有些不耐與跋扈了!

    「你是誰?」淑姨不為所動的問。

    「你好囉嗦!」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更跋扈,但她更令人感覺石破天驚的說:「我是SpriteHan,中文叫韓雪碧,是莊頤的前妻!」

    每個人都愣住了!幾秒後,淑姨才在對方的喂喂聲中回過神來,喃喃道:「為什麼所有的好事都集中在今晚了?」皺起眉頭,她不忘嘲弄的朝面無表情的莊頤小聲問道:「主人──你想接聽嗎?」

    而對方──韓雪碧大概也聽見了淑姨的問句,她放柔聲音疊聲喚道:「莊頤,你在嗎?莊頤!」

    或許是那聲音喚起了某些遙遠記憶,他臉頰抽搐了一下,然後移動輪椅到書桌邊,聲音自持的說:「我是!」

    「莊,是你,真的是你!」那聲音去掉不與跋扈之後,變得輕柔親暱異常。「我好想你。」

    虛偽的謊言!莊頤打內心冷笑。「那又怎樣?」他冷冷的問。

    「我想……見你!」她說的有些遲疑,接著又變成相當興奮的語調:「一個月後,我應邀回國做學術演講兩週,我會回霧莊看你,順便在霧莊停留幾天,除了想念你,我還想念那兒的罩霧黎明和雨霧黃昏。」

    韓雪碧的造句十分浪漫且用的是肯定句,莊頤卻回以令人難堪的否定句。「霧莊已經不歡迎你了!不論是我或罩霧的清晨或雨霧的黃昏。」

    「你還一直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你說的也是氣話,對不對?十年前,我有我的苦衷,離開你,我是十分的痛苦、十分的不得已!」她的聲音變得哀戚。

    「那就讓我們抱著各自的痛苦、各自的苦衷,繼續不得已下去吧!韓雪碧,不要再來干擾我的生活了!」他說的不只冷硬,還絕決。

    電話另端沉默了半晌,韓雪碧才鍥而不捨的說:「無論如何,我既是你的前妻,也算你的朋友,我有權利回去看看霧莊、看看你!」

    「一座沒有生命的房子和一個殘廢有什麼可看?」他輕蔑的嗤之,表情帶著憤世的痛苦。

    「莊頤……」韓雪碧欲言又止。

    「曾聽過這樣一句話嗎──如果你曾消耗你的時間去描摩夜暮,那你才有權利去彩繪黎明。而既然你已放欣賞夜暮,又怎能渴望獲得黎明。」他的聲音輕柔,但充滿了苦澀的警世意味。

    韓雪碧是個聰明人,她不可能聽不懂他話裡的寓意,明白他正諷刺她是個不能同甘共苦的女人的同時,她聰明的把話題移轉到他身上。「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對人生的看法同樣的犀利。」

    「人生是一著棋,舉手無回的人才是大丈夫,你的棋子既已放下,不論下得是好是壞,回頭看都已是多餘!」

    「你的論調我同意,不過我是個女人,而不是你口中的大丈夫,我還是決定要回霧莊走一趟。」韓雪碧的語氣變成了耍賴。

    莊頤依稀記得他雙腿還沒廢掉以前,他還滿喜歡她的賴皮功,可是現在,他對她的行為只有嗤之以鼻。「現在不是你回霧莊的時候!」他略顯疲倦的抗拒韓雪碧的一廂情願,而後眼帶一抹火炬的略微掃過水仙一眼,含意深遠的繼續說道:「因為霧莊已經有了另一位新的女主人了。」

    電話那頭有了長久的沉靜,許久許久以後,韓雪碧才用一種半信半疑的口吻說道:「你騙人!」

    「謊言不是我賴以為生的本錢,尤其是愛的謊言。」莊頤又結結實實的紮了韓雪碧一針。

    但韓雪碧似乎天生就是個不知進退與適可而止的女人,她用更堅持的語氣強調:「無論你說的是真是假,那更挑起了我的興趣,我倒想看看是個怎樣的女人,才配同時擁有夜暮也獲得黎明,我必須掛電話了,我們一個月之後見!」

    不待回應,電話中便傳來斷線了的嘟嘟聲,而韓雪碧抑揚頓挫分明的聲音,也平空消失。

    這同時,莊頤一直僵挺的背脊與肩膀,終於再次佝僂了下來,他一臉倦意的揉著額際,彷彿剛剛打的不是一通電話,而是一場大戰。

    淑姨幫忙掛好電話之後,書房內也再次回復沉寂。

    莊琛默默的凝視著自己的大哥,腦海同時閃過悲憫、慚愧與希望等種種情緒,他也明白他前任嫂子韓雪碧的出現,可能會再次攪亂了大哥在霧莊的平靜生活,可是他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壞事,他打的如意算盤是,如果韓雪碧能對大哥余情難忘,繼而兩人破鏡重圓,那他和水仙共組家庭時,一定會少掉很多來自兄長的阻力,至少,生活在鴛夢重溫美境中的人,定當比心有鬱積的人心胸更開闊。

    如此美好的劇情編織,的確教莊琛忐忑的心情開朗了不少;然而水仙和他的想法卻正好南轅北轍。這一時刻,她已完全抹卻了自己的樂觀,並荒唐的感覺自己即將主動成為一隻撲火的飛蛾。

    一切就為莊頤臉上蝕刻的那股壓抑過的冷斂,及連他自己也無法掩飾的疲倦。那讓她打內心衍生奇異的怛惻,也讓她不得不又一次的回想過往,進而省思現在。

    水仙真的從未想過,自己的一次無心之過,會完全的扭曲了一個男人的一生,他還不只是個平凡的男人,而是個優秀的男人啊!一想到自己所毀的原是件人間精品,她就有無力償還的頹喪感覺。

    但他已經開出了索賠的條件,就如他所強調:那是她能力範圍內所能做的──一樁婚姻──一樁沒有愛情、只有積怨的婚姻。

    她荒唐的,像是瘋了似的,一直在腦海裡衡量著婚姻的可行性。

    很明顯的,現在這椿婚姻成立的目的,已經累積到至少三個了。

    婚姻的第一個目的很溝裕基於對家人的忠誠摯愛,他寧願以自己被綁在婚姻的不自由,換取弟弟獲得美滿婚姻的機會。相當諷刺的是,十分痛恨排斥她的他,在把她驅逐出莊琛生命的同時,也把她驅趕進了他自己的生命之中了!

    婚姻的第二個目的就深奧多了,或許基於他仍愛著也恨著(愛與恨原本就只有一線之隔)韓雪碧的這點理由,他想以與另一個女人的婚姻,來對韓雪碧做某種程度的反擊,報復她十年前的離棄!

    而說穿了,莊頤最終的目的是要滿足他心態上的復仇。水仙肯定他執意的要求她的婚姻償還,最初與最終的目的是相同的,他要她留在霧莊,體驗並忍受他十年來所承受的心理掙扎與痛苦,要她和他一同留在一個沒有情愛、只有互憎的煎熬煉獄裡。

    想通了這些,她其實應該更儘早逃之夭夭的,但她有預感自己目前蹣跚沉重的步履,將會延伸向自己往後的人生。就如莊頤之前的咒語:她如果一日不償清自己的負債,她就「逃無可逃、躲無可躲且永無寧日」。

    人類思緒的轉折真的是既微妙又弔詭的。

    於是最終,水仙的「負債」迫使她不得不痛下決心──莊頤要婚姻,她可以給他婚姻,但她將會是有條件的讓自己陷在婚姻的沼澤裡,而絕非簡單的任他宰割。畢竟,「償還」還是必須有個限度的。

    當然,水仙相信她去進行這些事的時候,仍需要她信仰的全能上帝所賜予的勇氣與奇跡。最重要的,她在等候莊頤放下滯重的沉默,並再一次的開口要求。

    詭異的是,莊頤彷彿感應了她思緒上的轉變。他倏的仰頭,在搜尋到她的目光時,他鎖住了她,用一種蒼涼的甚至有些氣餒的聲調問她:「你還是堅持反對一個『殘廢』男人的求償嗎?」

    「殘廢」兩個字又一次深重的撞擊了水仙的愧疚,她正想鼓起她剛剛才醞釀出的勇氣來回答他時,莊琛卻急忙的又插入話來:「大哥,我一直搞不懂你在向水仙要求什麼『償還』?你對水仙不應該有這麼深的偏見與憎恨才對,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不應當獲得你如此惡劣的對待!」

    「如果她沒有做錯什麼?那麼錯又在誰呢?」莊頤深思的和自己的弟弟打著啞謎。「是我自己?或者是韓雪碧?」

    「的確,你的偏執可能會害了你自己。」聽不出莊頤語裡幹坤的莊琛,先是表現出大無畏與無私的精神批判著他的哥哥,然後開始積極的為他的前嫂子說好話:「而所有的事情,前後的始末,似乎也沒有怪罪韓雪碧的理由。她只不過是個現實了點的現代都會女性,若真要怪罪、真要憎恨,你該怪罪與憎恨的不是韓雪碧,更不是黎水仙,而是十年前那個害你失去雙腿的小女生,是她造成你雙腿的殘廢,也是她造就了你人生的偏失與個性的偏執。」

    莊琛自以為聰明的,把所有罪過推給一個他以為不在現場的罪人,而他也良善的以為,反正那個小女生只是隱藏于他老哥腦海,以及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歷史人物」,他完全沒有料想到,也沒有聯想到,十年前的那個「小女生」,現在可能已經變成個「大女生」了。

    世事就是巧合的這麼滑稽!

    莊頤猛的掉過頭面向莊琛,嘲弄地問道:「你也認為──最可恨的是那個小女生?」

    不知自己已莫名掉下自己所設的陷阱的莊琛,還義憤填膺的回答:「當然,那小女生的不負責任行為,是最該為我們所痛恨與憎惡的,你說對不對,水仙?」

    他自以為聰明的側頭問了水仙一句,但當他看見水仙緊咬著唇,臉上紅一瞬、白一瞬的瀕淚表情時,他倏的終止了對「小女生」的撻伐,很急切的問著:「水仙,你究竟怎麼回事?」

    「沒事。我想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如你所說的那般……『痛恨憎惡』那個小女生嗎?」她無力道。

    水仙古怪的表情令莊琛直覺的起了一陣疑竇,但話已如覆水難收,他只好生猛的答:「當然!」接著又略顯困惑的問:「你為什麼這麼問?」

    獲得了她想要的答案,感覺自己已經被判定了命運,已經不能再有其他選擇的水仙,乏力的再次走向窗邊,倚著窗框。巧合的是,夜暮正悄悄的,由那扇造型優雅的長拱型視窗,緩緩漫入室內,它們最先籠罩包裹的,就是她。

    如果說被迷霧及一個迷霧般的男人困住,是她而今而後的宿命,那麼現在的形勢幾乎是在告訴她,要她認命了!

    這樣的認知,令她臉色發青,但她仍掉頭回來看著莊琛和淑姨,再無遲疑的答:「因為那答案對我很重要,因為我……恰巧就是你所憎惡痛恨的那個小女生!」

    現在書房內的靜寂更是連掉一根針都可以聽見了!

    淑姨的表情,除了震驚,還是只剩震驚。

    而莊琛,只顧瞪大眼睛,喃喃著:「不可能!絕不可能!」

    就連莊頤,都表現出一臉無法掩飾的驚訝。他一直以為,她應該會是最急於在莊琛面前掩飾她所有錯誤的人,沒想到,她倒是不打自招了!

    這意味著什麼?她想以低姿態來說服莊琛收回撻伐?或者她已決心屈服於他的求償?莊頤決定靜靜的拭目以待她意圖的顯現。

    而他並沒有等待太久。稍後,水仙便白著臉但毫無隱諱的,對莊琛和淑姨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罪行招供。她清楚的說明車禍發生的前因後果,還明白的表達出事發後她的害怕恐懼心理,與十年來心情的不安,她所有的敘述,結束於她在書房裡巧見了那顆莊頤保存了十年的鍍金水仙花鈕扣。

    書房內的每個人,都像在聽講一個傳奇故事般的屏息凝神,但每個人雜陳於內心的滋味卻更見不同。

    更稍後,水仙憂傷的凝視著莊琛,祈求諒解的、極突兀的要求著:「答應我,莊琛,無論我做下任何決定,都請不要恨我。」

    在莊琛似乎尚未由她的陳述中回過神之前,她沒有留給自己任何猶預空間的轉向莊頤,痛下了一個莊頤一心想要的結論。

    她蓄著滿眼淚光,木然的喃道:「你的心願我將成全──我同意你的求償,而你,可以開始籌備一場婚禮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2:03
第四章

    決定把自己的婚姻變相折讓給莊頤的黎水仙,日子倏忽變得紊亂且忙碌不堪!

    莊頤給她的婚禮期限很匆促──一個禮拜。而一個禮拜之內,她要應付的事情很多。

    說是應付,實在是因為這件婚事過份的出人意表,她除了要應付婚禮中必須準備的繁瑣細節之外,她首先要應付的便是眾人的驚訝與好奇。

    驚訝出自親友,好奇則來自一些只有點頭之交的閒人。拿水仙目前服務的這家大醫院來說,幾乎每個認識或不認識她的人;都在耳語著這件跌破眾人眼鏡的消息──醫院裡最年輕,也是公認最雅致豐韻、最有人緣,且最多男士垂青的護士長黎水仙即將步入禮堂,可是爆冷門的地方是,她的對象竟然不是和她相戀了四年的年輕瀟灑醫師莊琛,而是傳言中莊琛那常年坐在輪椅上的古怪哥哥。

    當然,醫院這群人中還是不乏一、兩個不用耳語或臆測,就勇於單刀直入去追根究柢的人。

    張意霞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打從護校時代就和水仙結下了不解之緣的好朋友。求學時代,她們便同進同出,巧合的是當護士時,兩人也一同被網羅進這間大醫院被重用,兩人還真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維持了近十年的友誼。

    若要人們由接觸的第一印象來判斷,絕沒有人會說這兩個人是好朋友。撇開外表不談(其實水仙和張意霞兩人的美各具一格,一個美在婉約,一個美在鮮明),在醫院裡,人盡皆知黎水仙是個溫柔大方且親和的好護士,她最大的優點是:她的耐性永遠比個性多了那麼一點,因此她獲得醫院絕大部分人們,上至大夫、下至護士、乃至病人們的擁戴,這也正是她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就被擢拔為護士長的原因。

    至於張意霞的個性則和水仙完全相反,她是道地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個充滿同情心與悲天憫人觀念的人,但她就是不肯直接表達,總喜歡用一些叫人感覺難以受用的話來冷嘲熱諷。

    像這次關於水仙的婚事,她在跌破眼鏡之餘,總不忘要對好友投以充滿「關愛」的「眼神」。

    這天她在小兒科病房逮到水仙,一開頭就這麼嘲弄著:「水仙姑娘,聽說你最近腦袋有點『脫殼』,大夥本來以為你『甲意』的是咱們小兒科的這個(指莊琛),怎麼新郎會變成複健科的那個(指莊頤)?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中途『變節』,讓咱們小兒科籠罩在空前的黑暗期,咱們那個『帥哥』莊醫師,現在已失魂落魄到被降級成『衰哥』了,而我們這些『曼秀雷敦』(喻小護士)在痛心之餘,只好自告奮勇的來找病因羅!」

    面對這樣的追究,水仙最終只能回以苦笑,並於怔忡了半晌之後說道:「人生的種種,總會在無意之中獲得決定。」

    接著,水仙又一次把她和莊頤之間的因果簡略的複述一遍。而這故事,讓張意霞聽到天方夜譚般的渾然忘我,忘我到連她一向好問的嘴皮子都忘了動,故事終結時,她一臉不可思議,許久後,她才用了一句頗富哲理的話,做她追根究柢之後的心得。

    她搖頭晃腦的說:「不幸之神曉得任何人的住址。」

    這句話讓水仙又怔忡了良久。

    或許是的!正因為十年前她的輕忽,才使得不幸之神找上莊頤。而現在,不幸之神選擇了製造此一不幸的她成為莊頤的新娘,而這又直接的造成了另一個人的不幸。

    她是完全清楚莊琛內心的痛苦與掙扎的,在短短的一夜裡,他的感情世界被扭曲,在短短的幾天裡,他得接受「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的種種事實,這的確十分悲慘。

    不過事隔幾日,他已帶著令人心生不忍的清憔悴與失魂落魄,出現在她的面前不計其數,他由苦口婆心的講理,到軟硬兼施的哀求,到強行霸道的糾纏,其目的無非是想要求她打消嫁給他哥哥的念頭,他甚至還幼稚到矢口否認,他曾說過對十年前那個小女生──也就是十年前的水仙──深惡痛絕的話。

    他已完全像只負傷頑抗、在做最後垂死掙扎的困獸。

    日前淑姨還有一次來電說:莊琛曾回霧莊找過他哥哥兩次,而每次莊琛都衝動到差點對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

    是什麼改變了莊琛溫和的性情,讓他變暴戾的?除了失落的愛情,水仙真的找不出其他理由,她明白自己是註定要戕害他純情的心了。但對這樁即將和莊頤成立的婚姻,她又何嘗沒有掙扎?事情如果能有轉圜的餘地,她寧可回頭,寧可選擇一個自己「熟悉」且信任的人。

    莊頤,他根本就是她生命中的陌生人,除了他寫給她妹妹玫瑰佈置于「落霞棲」的那副「落霞與孤鷙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筆跡蒼勁的對聯之外,她對他幾乎是無知的。當然,經過霧莊的那頓晚餐,與一席唇槍舌戰之後,她增加了對他的一些瞭解。

    而稍後,她和他還有一次精采的雙邊會議(那是在莊琛被她的決定氣走,而淑姨被他命令的語氣遣走了之後),她和他以口頭談妥了他們的「婚姻合同」,她相信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忘了那些可笑到近乎可悲的合同內容。

    更可笑的是,那些合同的內容幾乎都是由她主導,她終究還是對他脫口說出了她對這場婚姻的期望……一些她設定的條件。

    合同規範的第一條──她同意與他結婚,並就此退出他弟弟莊琛的感情生命,但在他弟弟找到另一個合適的對象並且結婚時,他們的婚姻便同時宣告壽終正寢。

    合同規範的第二條──在這場婚姻中,就算彼此真的水火不容,難以順眼,在外人面前也必須盡可能互相容忍、和平處之。

    合同規範的第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除非兩造都有意願,否則一方不得勉強另一方行夫妻之實。

    水仙雖自覺這些條件對一場婚姻而言,是虛偽荒謬到了極點,但那至少惠及了雙方的面子也周全了彼此的目的。

    令人費解的,莊頤毫無異議的全數通過她所開出的條件。而那個精采的夜晚結束前,他對她說的最後一段話語是:「結婚禮服你自己選擇,訂婚戒指幾天後我會請人送去。最後,願我們所做的一切心不甘、情不願的努力,有朝一日會成為我們共同喜歡的遊戲!」

    當時,他正拿著一隻盛著琥珀色酒液的水晶酒杯,大啜了一口之後,他向她嘲謔遙遙舉杯。

    她為他談論婚姻的冰冷與淡漠大開了眼界,而他明顯的嘲諷,又令決心收拾起示弱淚水的她幾近瀕淚。

    接下來的幾日,她過的是渾渾噩噩,她感覺很忙,又不知道忙了些什麼?她感覺自己處理了很多事,卻又不能確切的說出自己究竟處理了什麼事?

    反正,她就是胡裡胡塗的在原地打著轉,感覺上她並不像是個準備結婚的人,她只是忙著躲避莊琛,也忙著躲避所有好奇的同事。

    直到婚禮的前兩天,在接聽過淑姨打來一通說婚禮細節已經安排的「差不多」,且開玩笑近似無奈的問她有沒有「逃婚」意願的電話之後,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真是騎虎難下,早就陷入了另一種逃無可逃的處境中了。

    婚禮前兩天的夜晚,她請辭了醫院的工作,也約了張意霞陪她去挑選了一件沒有很多感動與浪漫感覺的白紗禮服,直到當晚更深夜靜的時刻,她才鼓足了勇氣,提起電話筒來打電話給她的父親和姊妹,告訴他們:她要結婚了,於兩天后!

    可以預期的,她的父親和姊妹是多麼的震驚,尤其當她告訴他們她即將結婚的對象不是交往了四年的莊琛,而是莊琛的哥哥莊頤時,他們的語氣緊張的就像想由電話線那端直接沖過來似的。

    父親黎昆的反應還好,堪稱是三個親人之中最鎮定一個,他只是說:「你從來不勞我操心,我相信你曾在『眾裡尋他千百度』,並在『燈火闌珊處』找到他,因此,無論你們的婚事多麼倉促,也不論他是個怎樣的丈夫,我都由衷的祝福你們!」

    聽完父親的「放心」之,水仙又想哭了。她一直深刻的記憶著,父親在小妹黎玫瑰的茶藝館「落霞棲」開張的那天,所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說:「或許,等你們三姊妹都找到好歸宿時,我會有好心情講講故事,而現在我唯一的心願是,要求我的女兒們答應我,把你們的故事演得完整、漂亮,不要像爸爸,不是個好演員,也因此沒有美麗或完整的故事,可以呈現給你們。唉!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當年的水仙一直篤定的以為,她和莊琛的感情會永遠如此平順的走下去,大妹百合和小妹玫瑰也都公認她應該是最不可能造成父親遺憾的人。誰又料到,事隔不過兩年,即將造成真正遺憾的人即是她。

    撥完給父親的電話之後,水仙真正感覺痛苦的是,她竟然無法在兩個妹妹已各自擁有幾可比擬神仙眷屬的婚姻生活之後,向已被妹妹同化得日趨浪漫的父親坦承,她和莊頤這樁婚姻的結構的確是很「藍三」(台語,喻「零星」)。

    至於面對百合和玫瑰這兩位妹妹時,以前一直在扮演著大姊、母親和導師這三種角色的水仙,在自己一下子陷入空前的困境之後,為了不讓她們過分擔心,她還是沒有說出與莊頤婚姻形成的真實原因!

    倒是兩個妹妹都敏感且毫不矯飾的異口同聲問著:

    「大姊,你真的愛莊頤嗎?」

    「聽說他是個……行動不便的男人,大姊不會覺得他……和你不太相稱嗎?」

    而令水仙自己深覺困惑的是,自己不但沒有認同姊妹們的反對票,反而對莊頤投以同情票。

    她記得自己是這麼回答百合和玫瑰的:「外表的殘缺並不足以評斷一個人,更何況……他腿部的殘缺是他人闖的禍,並非他本身的錯誤。」

    如此簡略又避重就輕的回答,百合和玫瑰大概都聽得極不滿意了,唯因在電話中也不好追根究柢,於是姊妹兩私下商量並馬上決定向她們的老公告假,隔天一早就「拋家棄子」的急於南下中部來幫忙婚禮,順便一探究竟(結婚了近一年的哲風和百合,目前因忙碌於唱片公司而毫無動靜;但雲峰和小妹玫瑰已捷足先登的育有一個一歲多,正牙牙學語的女娃兒)。

    當然,百合和玫瑰火速的到來了!她們一劈頭就問了一個她們在電話中沒有想到要發問的問題:「大姊和莊頤結婚了,那莊琛怎麼辦?」

    面對這個問題,水仙幾乎無言以對。妹妹們都知道莊琛對她一往情深,也因此,妹妹們應該可以想見莊琛的痛苦。而她也並非沒有她的痛苦啊!放棄了一份知交了四年的真摯感情,而去就一個幾乎陌生的陌生人,她的感覺也很惶恐、很難過,可是事情走到這步田地,似乎是再也難以回頭了。

    而為了不使百合和玫瑰憂心,在她們來的這兩天裡,水仙只好故意裝出開朗且充滿憧憬與期待這場婚禮的樣子,在妹妹們面前堅強的演出幾近完美的一百分;只除了其中一樣稍稍的洩漏了她掩飾得極好的痛苦。

    那是婚禮的前一天,莊頤讓寶石公司的人送來了一隻碩大的訂婚鑽戒,當時張意霞也在場,她喃喃唸著寶藍色絨面盒子上刻印的幾個湯金字:「鑽石恆久遠,一顆永留傳!」她不禁評論道:「看起來莊頤倒是蠻真摯的!」

    然而,等玫瑰替代姊姊拆開那封隨戒附帶的卡片,唸出它時,房間內的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

    「戴上它!」

    卡片裡就只有這麼簡簡短短、充滿命令語氣的三個字。

    那一刻,正在穿衣鏡前做最後一次新娘禮服試穿的水仙,雙手不自覺的就用力絞緊了禮服的裙褶,等一向心直口快的玫瑰昂起了纖巧的小下巴說完:「我這個未來的姊夫可真鮮,他說話的語氣根本不像個關愛未來妻子的新郎,反倒像個剛愎自用的暴君。」的不以為然評語之後,眼淚就倏忽的竄進了水仙眼眶並潸然落下。

    她真的愈來愈覺得自己有大哭一場的權利了!她不懂究竟該把自己歸類為哪種新娘?未來丈夫不但沒有陪她去挑選禮服,並照一組現代很流行的婚紗照,還把婚戒像用丟的丟給她,要她自己「戴上它」?

    有時連她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麼?現在,她又一次恍然大悟他有多麼「恨」她了!或者她根本就沒有權利期望更好的,這場婚禮原就是一次她對他的「償還」,他應得的確實應該比她更多,而且他絕對有權以他期望的方式去取得他想要的。

    這樣的認知讓她整個心頭無端的發涼,但也令她適時的平靜了下來,等她又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時,她才掉頭面對表情充滿同情的意霞,與神情略顯迷惑的百合和玫瑰,並試著為自己的失態找藉口。「和你們一樣,我有婚前的恐婚症,尤其當我還無意間被某根針紮了一下時,我便痛得眼淚無法遏制。」

    像要印證她的話並非藉口,水仙豎起食指。那兒的確有一支原本用來固定衣料,現在卻刺在她肉裡的珠針。百合和玫瑰收起原本看見大姊淚眼滂沱的錯,兩人驚呼一聲,忙著去幫大姊拔掉那根針。唯有意霞聽出了針與刺的暗喻,也唯有她明瞭並同情水仙這場婚姻刺痛與沉重,可是在水仙執意要完成這次「償還」的堅持下,她只能不著痕跡的喟歎一聲,並暗自數落造化的作弄人。

    就這樣,時間心事與忙碌交織中流逝,婚禮也在眨眼間到來。

    莊頤和水仙的婚禮,將依約且準時的,在距霧莊最近的一間教堂舉行。

    這天,當第一束曙光躍入眼簾之前,水仙就已在好友及兩個妹妹的協助下準備就緒層層紗料的禮服使她難以坐下,但她也沒坐下的心緒,她只想站在窗邊,最後一次凝視窗外那塊她早看習慣了的天空。

    她盡可能的不去想過去或現在,但她不可能不擔憂今天或明天,甚至後天以及未來那一長串將和陌生人共同生活的日子。

    「禮車應該快到了,吃些早點吧,水仙!」意霞端著早餐,不知於何時立在她身後。

    水仙自窗邊轉身,強迫自己微笑道:「不了,我吃不下!」

    「填填肚皮總是好的,大姊!今天將會是忙碌且教人疲憊不堪的一天。」百合以過來人的姿態勸著。

    「我知道!」水仙不安的微笑,「但我真的沒胃口。」就像對這場婚姻一樣!她無奈想著。然後轉身面向玫瑰,像急於扯開她對這樁婚姻的觀點一樣的,拉開眾人關注在她沒吃早餐的焦點上。她問玫瑰:「小妹,我看起來還好嗎?」

    「哦!大姊,你今天美極了!」玫瑰的典型個性,她沖過來擁抱水仙,順便弄亂了她禮服胸口那圈漂亮的緞飾水仙花。

    時間到了!她趁眾人正忙著幫她平整那些花飾時,看向正聲聲催著的鐘聲,這同時,幾輛看來大而豪華的禮車,也到達了她租來的這間小套房的樓下!

    按慣例,車子可能是由親朋好友處借來的,反正它是由莊頤提供,但莊頤雖提供了車子,可沒提供他自己。他又一次破壞禮俗,沒有親自來迎娶新娘。她手中這束以許多海芋和喇叭水仙搭配而成的美麗捧花,是由禮車司機送達她手中的。

    她是不能怪罪莊頤的,或許當個輕忽怠慢了新娘的新郎,並非他的意願,一切只因為他有雙行動不便的雙腿。

    這樣的自我提醒,並沒能比較安慰水仙的心,反而讓她陷入了強烈的沮喪中。然而,她連沮喪的時間都不多,不知何時,小小的套房內又擠進來了她的兩個妹婿──駱哲風和白雲峰,當然,還有她那被雲峰寶貝住在懷裡的小姪女琤琤。

    他們一進門就各自親愛的摟了摟自己老婆的腰枝,看得意霞一臉欣羨,水仙心裡則是五味雜陳。

    雲峰流露他那一貫「有女萬事足」的滿足笑容,逗著小女兒說:「琤琤,想不想親親漂亮大阿姨呀!」

    「親親?不,琤琤不親親阿姨,有碴碴!」

    仍在牙牙學語階段的琤琤猛搖著頭,擺出一副敬謝不敏的表情,她那可愛的小大人模樣,逗得水仙忍俊不住地露出這幾天來最真心的笑容。

    「『有碴碴』是哪一國的語言啊?琤琤?」百合忍著笑和琤琤大眼瞪小眼的問。

    玫瑰也笑了,她邊「翻譯」邊抱怨:「還不都是雲峰,老愛用隔夜的鬍碴溕λ的臉頰,害她現在是聞『親』色變!」

    「哇塞!那麼小就聞『親』色變,那長大了豈不要六『親』不認!」意霞誇張的吐吐舌頭。

    「才不呢!琤琤最疼大阿姨了,對不對?讓阿姨抱抱親親,阿姨這就送琤琤一個大紅包。」水仙由挽在手肘的粉色珠珠提包裡抽出一個紅包,在琤琤眼前晃了晃。

    「哇塞!賄賂耶!」意霞熱鬧地大呼小叫。

    琤琤歪歪頭看了紅包半晌,一臉靈精的思索,數秒後,她張開短短胖胖的雙臂,直撲往水仙,口齒不清的說:「大姨包包抱抱,琤琤要親親包包。」

    「我的天哪,這又是哪一國的『繞口令』啊?」百合憐愛的擰了琤琤的小鼻頭。「還有,你這小桂頭可真現實,誰教你的,這麼小就見錢眼開?」

    「當然是她老爸(老媽)調教有方嘍!」玫瑰和雲峰兩夫妻異口同聲的推諉,逗笑了小套房裡的所有大人。

    「真不愧是恩愛夫妻,連找藉口都這麼有默契!」一直微笑著靜立一旁的哲風,終於施施然的開口了,在嘲笑過玫瑰和雲峰之後(他現在可是全無惡意了,因為他由百合那裡學會了「愛情」的存在與否,絕對是事實勝於雄辯的),他提醒著:「該上禮車了,大姊!」

    哲風乾淨磁性的催促聲令水仙愣了一下,那令她想到另一個聲音類似的男人──莊頤。

    或許哲風和莊頤的聲音也沒有想像中的類似,相像的地方恰巧就在那股嘲諷的語調。可能因為水仙比哲風還年輕,而在「論輩不論歲」的傳統下,每當哲風叫她大姊時,水仙總神經過敏的感覺他腔調中濃重的嘲弄,但水仙可不否認她是愈來愈欣賞這個風度翩翩的妹婿了,他的才氣縱橫令人激賞,而他浪子回頭後,和二妹百合之間的情篤更令人欣羨!

    至於另一個妹夫白雲峰和小妹玫瑰婚姻的美滿程度,更是教人明白了「只羨鴛鴦不羨仙」這句話的含意了!

    妹妹們的婚姻,就眼前看來實在美滿的超乎預期,可是在獲得美滿之前,她們豈不也曾經歷了許多的掙扎和大起大落,但最終,她們還是獲得了她們的幸福!

    然而她真能期望什麼嗎?例如,和莊頤成為三妹中的另一對神仙眷屬?這樣的期望是連她自己一思及就沉重到想哭的。她對莊琛或許談不上深愛,但至少她欣賞、喜歡他;和莊頤,卻是連欣賞都談不上的陌生人,還能談什麼期望?

    或許她是該慶幸的,至少這樁可笑的婚姻,是形成在一些有利於她的條件下,等莊琛覓得莊頤中意的弟媳婦時,也就是她解脫之日的到來。

    這樣的想法,讓她踏出告別她單身套房的第一個舉步,不再那麼艱難。

    很快的,她被姊妹們簇擁上了禮車,在飛馳而過的街景中,她理智的沉澱上湧的淚水,努力的放鬆緊繃的神經。

    終於,教堂到了,婚禮的一刻也到來。

    姊妹們扶著她下禮車,走上教堂臺階。她只掠了這間有著斜角屋頂、著乳白膠漆淨潔教堂一眼,就看見等在教堂入口處的父親──黎昆。

    他穿著一身她從沒看過的溁疑禮服,神情顯得肅穆嚴謹。他的臉龐繃緊,像是他根本就不習慣眼前的任務,但他仍給了她一個溫馨鼓勵的笑容。

    在門廳處,一對穿著可愛小禮服的花童,拉起了她禮服懸垂的衣裙,鋼琴開始彈奏起結婚進行曲。突然間,她發覺自己已被父親輕輕挽起,開始走上鋪著紅毯的通道。紅毯另一端,牧師和那個坐在輪椅上的隱諱男子正等在禮壇處。

    每踏出一步,她都有轉身逃走的衝動,坐在觀禮席的群眾景象,一排排的在她沉重的步履中糢糊的掠過,她感覺自己的茫然愈來愈嚴重。

    然而未來的日子裡,或許只有兩件事是值得她記憶的:那是浮漾在教堂裡淡淡的水仙花香,以及她和莊頤視線終於隔著頭紗相遇時,怹俊逸臉上的表情。

    她永遠不可能忘掉那個表情。閃耀在他眼裡的情感是矛盾的。

    得意?或許是的,但除此之外另有其他,某種她無以名之的情緒在啃嚙他的得意,削弱了他復仇之劍的鋒芒。或許是一絲絲他對她所做所為的罪惡感?也或許是他突然的懷疑起,這樁婚約不會像談妥的那麼容易?她無法參透他的思維,只知道他已肯定不再回頭的,要在法律及教堂之前確立他們的婚姻。

    父親將她帶到禮壇處交給莊頤,之後坐回觀禮席。

    水仙終於注意到坐在輪椅上的莊頤,穿著一套藏青色的西式禮服,他水絲的領帶和雪白耀眼的襯衫,襯托出他光亮的黑髮。這身裝束也使得他高出於輪椅背許多的肩膀顯得份外寬闊,他藏在藏青色褲管下的腿,也因為少了一條覆蓋的毯子,而在輪椅上畢露出了線條修長完整的腿型。他臉部的表情依舊蒼白嘲弄,眸裡的犀利則逼令人不得不垂眼臉。

    有點年邁的牧師開始了儀式,這時她似乎才找到力量抬起眼睛。唸完誓詞後,牧師轉向新郎新娘,用顫動卻宏亮的聲音問道:「莊頤,以上帝之名,你願意娶黎水仙為你合法的妻子嗎?」

    莊頤挑興的抬起下巴,以沉著自信的聲音回答:「我願意。」

    牧師點點頭,轉向水仙,問著同樣的問句。

    這一刻,水仙感覺自己的心跳幾乎快止息了,只要答出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姻緣的宿命便被註定了,而她的命運也同時被鎖死了!那或許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但在教堂及上帝面前,說出非真心真意的話,似乎是一種褻瀆。

    她猶疑的看向莊頤。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形靜寂的如同石像,只有他的眼光,是一種叫人感應到痛的嘲笑與燒灼。而那令她無力抗拒。

    「我……願意!」水仙顫抖的低語,她抖到幾乎站不穩腳。

    而就牧師準備開口要求他們彼此交換結婚戒指時,教堂的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和教堂內肅穆氣氛完全不搭調的碰撞巨響,每個人自然而然就面向響聲的來源。

    原來是有婚禮破壞者出現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莊頤那被哥哥橫刀奪愛而飽受失戀之苦,瀕臨崩潰的弟弟──莊琛。

    他穿著拉裡邋遢,還留了一臉的鬍碴與隔夜宿醉的痕跡,他跌跌撞撞的直沖向禮壇,首當其衝受到炮轟的是老牧師。只見莊琛跳著腳的隔個壇桌指著老牧師叫駡道:「你這個老胡塗,主持這個勞什子的惡魔婚禮──你究竟知不知道新娘心中根本是千百萬個不願意!」

    教堂揚起一陣驚呼與竊竊私語聲,隨後在老牧師的一舉手之下恢復靜寂。

    牧師為突來的指責錯愕,但他畢竟是個練達的老牧師,他走過漫長的人生道路,見過各式各樣的狀況與問題,他老神在在的對莊琛講理:「年輕人,觀禮群眾聽見了,你應該也聽見了,我們都能證明新娘是心甘情願說出誓言,而不是被脅迫。」

    「她是被迫的,不信你問他!」他指向坐在輪椅上的莊頤,用的不再是弟弟對哥哥的尊敬眼神,而是仇敵的眼神。

    「新郎,你怎麼說?」對在婚禮上當仲裁,老牧師似乎也有些無奈。

    而莊頤,不知是早有預料這一幕,或者根本不在乎這一幕,他和莊琛先是互瞪著彼此,進行著一場無言的決鬥,待牧師又一次複述了他的問題,莊頤才一臉不耐的開口:「牧師,麻煩你繼續儀式。如果仍有人想質詢這樁婚姻的合法性,你無妨再讓新娘自己做一次更堅定的立誓。」

    他把問題殘酷的拋給水仙並看向她,那眼神冷硬如鋼鐵,他彷彿在挑興她,看她敢不敢在婚禮的進行中反叛他,他像希望獲得反擊的理由與機會。

    水仙厲瞪他,無法明白他怎能殘忍至斯的,要求她向上帝說出第二次充斥罪惡的謊言。她隔著白紗的目光是絕望與譴責,而他的卻只有挑興與決心。

    在一觸即發的僵持中,黎昆和他的兩雙女兒、女婿們全由觀禮席上站立了起來,打算上到禮壇前架走吵鬧的莊琛,以確定婚禮能順利進行,可是他們被張意霞好言相勸地勸回了座位。

    老牧師莫可奈何的攤攤手,又問了一次:「黎水仙,以上帝之名,你願意嫁給莊頤並成為他合法的妻子嗎?」

    嚥下一聲嗚咽,淚水滑落了水仙的臉頰,她不在乎莊頤有沒有看到。就為了顧全大局,她咬緊牙根,被迫第二次立誓,也被迫在眾目睽睽下第二次對她信仰的上帝說謊。

    她甚至不敢去看牧師、莊頤、莊琛或任何人。但莊琛接著把矛頭對準了她,他揪住她戴著白色長手套的手肘,額暴青筋,一臉痛楚的指控:「你說謊!你根本不愛他。為什麼要說你願意?為什麼要說違心之論?水仙,十年前導玫他殘廢的,是他自己救人的意願,他憑什麼要求你用你的婚姻來陪葬一生?」

    眼淚在這一刻,不知是因為疼痛或是心痛,在面紗下撲簌落下,她哽咽的低喃了個連她自己也無法信服的謊言。「婚姻,是我自己填的志願,莊頤……絕對沒有勉強我。」

    「又是一則謊言。」莊琛焦灼的拆穿它,然而水仙的眼淚卻使得他心裡昇起了另一股希望。「你哭了!一定是為我!」他臉帶驚喜的強調並開始嘗試說服她:「跟我走,你愛的是我不是他,你只是因為內疚而同情他,生活在用愧疚與謊言包裝的婚姻裡,你不會快樂的,跟我走,只有我能帶給你幸福!」

    因為莊琛的這篇大膽說詞,偌大的教堂似乎變得便靜寂了。除了幾個雙方的親朋好友以心焦的心情在面對這件意外之外,其他觀禮人幾乎都是以豎耳聽戲、張眼看戲的心情在等待著這整件事的演變。

    莊琛落落魄魄卻狺狺吠吠的樣子,的確令水仙心痛不已,再怎麼說兩人也曾有過那麼一段惀快的交心歲月,只是事情進行到這個地步,任誰都沒有回頭的餘力了,她希望他能死心,但他根本就是執迷不悟。

    或者,她救贖他的唯一方法,正是開心剖腹、狠狠的給他一刀!

    「我不可能跟你走的,莊琛!」她哀傷的抬頭看他,抑回眼淚之後,她用自以為夠真摯的語氣大言不慚著:「對我而言,快樂是從較不圓滿境地走向較圓滿境地的過程;幸福,則像在求學問與藝術一樣,它必須經過努力才能到達;至於同情,它在無私的前題下,便是愛。十年前,大哥因捨身救我而殘廢了雙腿,那是令人敬佩的『大愛』;而今日,我只不過是志願以『小愛』來圓滿我對他長久以來的感激與思慕,我認為,這是最好的結果。」

    「你承認……你對他有愛?」莊琛的表情既震驚又不信。「如果,你敢在你所信仰的全能上帝面前親口立誓你愛他,那我也發誓,從今以後,我尊你為大嫂,並不再騷擾你!」莊琛以為她不敢,他只是急於逼她現出真心。

    水仙確實略有遲疑,她不奇怪莊琛的不信,能衝口說出那麼大段道貌岸然的違心之論,連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但莊琛當著這麼多人面前丟給她一個大難題了,如果她立誓愛莊頤,那不只是違心也違誓,但設若不立誓,這樁婚姻便有即刻成為笑柄的可能,而那將使她執意的償還功虧一簣。

    哦!她痛恨這種被逼迫的場面,她規避著莊琛咄咄的眼神,下挪的視卻無意間觸到莊頤的,他那漆黑的眼珠裡有一抹饒富趣味的光亮與難以名之的深奧。彷彿他正幸災樂禍的等著看她怎麼回答。

    其他人也是一樣,他們通力合作,使教堂的空氣靜闃的像要凝結成冰,而在莊頤及眾目睽睽下,她終究難逃對她的上帝說出第三次謊言的命運。

    「以上帝之名,我……立誓,我愛……莊頤!」她嚥了好幾口口水,總算說完它。

    莊琛又一次目瞪口呆,在想通水仙剛剛說了什麼之後,他終於獲得了他要的答案,但他仍不相信她會給他這樣的答案。

    像觸電般他突兀的鬆開緊揪著水仙的手,臉色慘白的嚎叫一聲後,他重捶了壇桌兩下發洩怨氣,然後他形容淒慘的看向她。「又一個謊言,不是嗎?瞧,你一直在為這場婚禮哭泣!」

    抽抽鼻子,水仙這才察覺她的眼淚正又一次莫名的潸然而下。「今天是我……我的婚禮,我有許多哭泣的……理由。」她哽咽的說完它,她原預期自己的語氣會比現在堅強許多。

    「是嗎?」莊琛頻頻點頭。「和我一樣,今天我也有許多哭泣的理由,可惜的是──今天卻不是我的婚禮。好了,我決定不再做個惹人嫌的,如果能,我希望自己能有風度的祝福你們白頭偕老,但因為我不能,所以我祈禱你們不要比我預期的還要早簽下你們的離異書。哈,當然,如果你們真非得要我的祝福,我還是可以給的,我一向慷慨!」

    莊琛哈哈笑著,眼神狂亂的舉個拿酒杯的姿勢,說:「祝福你們永浴煉獄!這真是個別致的祝福,不是嗎?」

    說完,他猶兀自大笑──邊顛顛躓躓的沖過紅毯通道,沖出教堂門口,乃至蒼涼的身影瞬間消失。

    眾人目送他,有些人是松了一口氣,有些人卻似看戲仍看得意猶未盡,是牧師引回了眾人的心神。

    牧師篤定的清清喉嚨,像沒發生過剛剛那回事似的說:「親愛的兄弟姊妹們,請神賜福給身受苦難的人,至於我們,得回到被中斷的婚禮上了。」

    牧師的務實,惹來了原本情緒緊繃的觀禮群眾們一陣莞爾。婚禮持續的進行著,莊頤和水仙交換誓詞,交換戒指,並共同聆聽著牧師的祝禱詞。

    水仙的感覺只是愈來愈麻木,經過了剛才莊琛的那一幕,她偽裝的自持幾乎全部潰決,她不懂莊頤在剛面對過自己親弟弟的怨恨之後,怎能仍是一臉諱莫如深、無動於衷的坐在那裡,並和她共同許下那些不值一文的諾言。

    歷經四年的交往,水仙一直知道,在莊琛的眼裡、心裡有多麼看重他這個唯一的至親,莊頤大哥。可是明顯的──莊頤是兩兄弟裡的冷血動物,至少眼前是。

    而她麻木感覺裡僅有的恐慌正是這點。她笨到選擇了冷血的這個,她懷疑,她將在這場婚姻之中失去什麼?而她的懷疑,在下一分鐘被印證!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2:21
第五章

    「莊頤,現在你被允許親吻你的新娘了!」牧師高聲宣佈。

    「我萬分的迫不及待了!」莊頤回以嘲弄的一句。

    之後他在水仙能夠反應之前,把她單手一帶,帶往他坐在輪椅上的雙腿,他的腿並非全無知覺,額外的重量令他眉頭一皺。但那陣痛他沒放在心上,他認為值得的,因為他新婚妻子臉上的錯愕表情娛樂了他。

    水仙的確是錯愕的,她以為她只要輕輕俯頭,讓坐在輪椅上的他能蜻蜓點水的親吻到她的頰便算禮成,誰知道她還得忍受這個。

    教堂裡響起了人們的低呼,每個人似乎都在瞠視新郎突兀且大膽的行為。

    現在她整個人跌坐在他的大腿上,姿勢說有多麼不雅就有多麼不雅,在她能夠矯正姿勢之前,莊頤就掀起了她的面紗,在她能夠吸一口氣之前,他就把她的頭拉向他並打算親吻她。

    水仙的直覺主宰了她,她不自覺的以雙掌抵在他的胸口,抗拒他俯近的頰。

    這是個錯誤的舉動。教堂裡的人或許無法注意到,但莊頤注意到了。對他來說,她的拒絕訊息明晰且確定,而這令他那對漆黑深邃的眸子像快噴出火了。他以緊而有力的擁抱環住她,有效的瓦解她雙臂的拒力,在她還來不及做出下一個舉動之前,他的唇猛覆上她。

    在他書房那一夜的吻又在教堂裡被重複演出了!

    他灼熱舌撬著她的牙關,像一陣急於吞噬一切的風暴,當她的唇整個沒入他的唇中時,觀禮的賓客驚喘出聲。

    她荒謬的聽見前排座位上她的兩個妹妹咯咯的笑聲,那使她的臉龐憤怒的漲紅,她的耳際迴響著同樣的狂怒。他不尊重她並以愚弄她為樂事,這樣的認定讓她氣得想打開他,但她不能當著賓客的面前這麼做。

    她忍耐著他的吻,並費心的控制自己不發出熱切的呻吟──而想到自己莫名的感覺「熱切」──她更加的憤怒了!

    終於,見怪不怪的牧師以一個玩笑中止了他們的親吻。「啊!由孩子們的親吻足以證明他們正置身相愛的天堂,不過,孩子們,你們可能得控制一下你們的熱情,不然我恐怕你們會把相愛的天堂變成燃燒的天堂。」

    教堂裡再度爆起一陣笑聲。莊頤終於鬆開她,她則像是被火灼到般用跳的跳離他身上。掙脫他之後,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想伸手抹去他的吻,但她絕望的知道自己最終仍無法將既定的事實由生命中抹去。

    禮成了,牧師宣佈。恭賀的賓客向她和莊頤聚攏過來,接著他們在「婚禮的祝福」歌聲伴奏下被簇擁出教堂。

    坐入禮車到喜宴場地之前,水仙被玫瑰提醒丟出她手中的新娘花束,她原是希望意霞能接到捧花,但捧花意外的落入直到婚禮將近尾聲前才匆匆趕到的駱婷婷(哲風之妹)手裡。

    駱婷婷相當驚喜的問:「這算是幸運的一種嗎?」

    沒接到花束的意霞先是發出失望的呻吟,繼之噗哧一笑說:「據說是的,下一個披婚紗的女孩應該是你。」

    「可能嗎?」駱婷婷一副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表情。

    臨上禮車前,水仙瞥了駱婷婷在意霞危言聳聽後顯得相當錯愕的可愛表情一眼,滿懷悒鬱的想著: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沒有!

    ※※※

    莊頤,坐在喜宴的一隅冷眼看著自己的婚禮,就像他一直冷眼看著別人的人生。

    喜宴場內的喧嘩令他幾乎控制不了想往上皺的眉頭,這是十年前那場車禍之後的後遺症之一,在吵雜環境中的慣性頭疼。當然,這也是他喜歡寧靜獨處一隅的原因。

    但今夜是無可避免的一夜,在像個無情的掠情者般巧取豪奪了一個不甘願的新娘之後,這只是他所必須付出的小小代價,而他希望他終將不必為自己的一己之私再付出更多代價。

    當然,那或許是值得的!

    他的新娘──黎水仙──完美的一如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新娘。

    原本就清秀婉麗的臉龐,被濃妝及白紗烘托的如夢似幻,窈窕高挑的身軀,被一襲剪裁簡單卻條優雅的象牙白色禮服裹住,更顯出她身段的阿娜曼妙。

    以一個世俗男人的眼光來看她的外表,她百分之百是個夢幻新娘的化身。他早就同意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足堪與她匹配的外表,至少他曾在許多觀禮者眼中看到惋惜與不解。它們的含意是,「惋惜」一朵好花配了一個殘廢!「不解」殘廢怎能摘得好花?

    人們總是喜歡透過自己的眼睛去揣測事情,而他喜歡人們百思不得其解時的蠢像。

    話說回來,黎水仙的表現也一直是相當耐人尋味的,她讓他差點也成了蠢人之一。

    最先,她用超乎他想像的勇敢來和他談婚姻的「條件」,而他竟也蠢蠢的同意了她的所有(三個)條件,就眼前看來,他似乎有點虧大了,多看見黎水仙一次,他就愈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同意她的第三個條件──除非雙方都有意願,否則一方不得勉強另一方行夫妻之實──這個條件的確有點不夠厚道,因為他發覺自己光凝視著她,心裡就蠢動著無可解釋的飢渴。

    他終於有點明瞭自己的弟弟莊琛為什麼一直堅持無法放棄她,她是那種光是外表就甜美馥鬱的令人捨不得放棄的女人。

    但話又說回來,這個條件也是好的,他不認為因殘廢而生活的像個修行僧的他,能滿足這樣一個「過盡千帆」的女人,況且,一想到她那被不知多少個男人看過的臀部胎記,他那無可解釋的飢渴就會變成無可解釋的厭惡。

    當然厭惡是相對的。他結論她開出這個條件的理由,是因為她憎惡為一個殘廢張開她雪白的雙腿。這樣的猜測並沒有傷害到他冰封已久的心,反而令他慶幸以後牽制她的是他自己而非弟弟莊琛。他野蠻的認為他可以因她而殘廢,又因殘廢而十年沒有踫過任何一個女人,那她為什麼不可以因「償還」而許久不碰一個男人。

    或許她的上帝真是公平的!他不得不在這件事情上這麼嘲弄。

    至於婚禮的過程,也有很多相當值得玩味的。

    婚禮中,她的表情總不脫他的意料,怔忡、心不在焉、悒悒寡歡還有偶爾淚眼迷濛,唯一超乎他預料的是他的弟弟莊琛在婚禮中途出現的時候。

    沒錯,他的確曾估算到他那年輕氣盛的弟弟,絕對可能鍥而不捨的在婚禮中來上一齣鬧婚記,他也確實故意的不去加以防範,主要目的是,他想做一個小小的試驗。試驗黎水仙諾言的價值約有多少?是否如他對女人一貫的評價──一文不值。

    他並非時常蠢得去做這樣的實驗,韓雪碧的教訓就足以使他相信女人的承諾不值一文。然而黎水仙的意外表現,卻也令他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在她的上帝及許多人(包括莊琛、她的家人和觀禮群眾)面前,她說的或許絕大部份是謊言,但至少她展現了對他的忠誠,實現了她「償還」的誠意與諾言。

    她的表現不止令他滿意,也使得這場婚姻變得容易多了。莊頤認為,以她的合作態度,他們至少能讓彼此在霧莊和平相處到莊琛找到另一樁好姻緣。

    而他也希望她能更虔誠的向她全能的上帝祈叮祈賭且惶煸縟盞睦吹健

    ※※※

    水仙懷疑著,她究竟能不能再面對上帝祈叮懇蛭她曾經罪過的面對她的上帝立下了許多謊言之誓?

    整個婚禮中所發生的事,已經動搖了她全盤的信仰基礎──對上帝的謊言、對家人的謊言、對莊琛的謊言,以及……對自己的謊言。

    她知道在喜宴當中才來懺悔一切已為時太晚,但她和莊頤共同許下的虛假誓言不斷的在她耳際空洞的迴響。她承諾了要成為坐在她身邊這個男人的妻子,承諾他一切為妻的責任,承諾……她愛他,而那一切都是謊言,她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場鬧劇。

    她幾乎快要忍受不了繼續這場鬧劇,就像她幾乎無法忍耐這已長達三、四個鐘頭的冗長婚宴。她整天沒有吃下任何東西,可怪的是,喜宴桌上的任何可口食物都無法提振她的食欲。

    她已經花了很多時間來評估這場設置在飯店的喜宴,她覺得莊頤把它辦得很中庸,不像玫瑰和百合的婚宴那麼舖張,但也沒有她預期的那般潦草簡單。

    「驚訝」是她得承認的另一種情緒。在她的觀察之中,她以為莊頤有著重隱私且不喜歡與人群接觸的古怪性情──而且那絕對與他雙腿不便的自尊與自卑有關。

    但在整個婚禮中,他對觀禮群眾們所表現出的行為(例如那些訝異的低呼或驚喘),超乎她想像的處之泰然。有時,她更發覺他的姿態就像是個觀看著他王國的國王,那麼的驕傲自得。

    整個宴會中,他更沒有忘記替自己戴上個冷淡客套的面具,就算他面對的是她的家人時,他依舊給人疏離、不可親近的感覺,他一逕坐在他的輪椅中,做個完全沒有參與感的新郎,他給向他恭喜的人們最好的禮貌是不發一語、有所保留的矜持微笑。

    對他深沉蟄伏的樣子,水仙很難諱言自己對即將開展在「霧莊」的婚姻生活沒有忐忑不安的感覺。

    然而對這椿婚姻抱持這種心態的人還有好幾個,他們當然是最關心她的家人與朋友。

    在宴席將近尾聲之前,這一小撮人背著新郎和新娘有一段充滿迷思的對話。

    「二姊、二姊!」玫瑰坐在喜桌邊,隔著她的小女兒琤琤,輕聲的呼喚著並表情神秘的說:「你覺不覺得咱們大姊的這件婚事,可能有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內幕與波折。」

    沉吟了一下,百合也說:「可不是嗎?這其中有太多教人困惑的地方。首先,你看看大姊淚盈于睫的侷促模樣,和我們大姊夫那副冷淡且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們看來根本不像剛結婚的親愛夫妻。還有,剛剛莊琛的鬧場……嗯!意霞姊,你和大姊一直在一起,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好同學、好同事兼好朋友,這一團紊亂,該不會連你也被蒙在鼓裡吧!」

    百合話鋒一轉,直指向意霞。意霞明顯的一愣,繼而咕噥著:「我是沒有被蒙在鼓裡,但就連我也不能解釋這一團紊亂!」

    「不能?為什麼?」微嘟著唇,玫瑰好奇的問。

    「因為我是你大姊的好朋友啊!」

    「正因為是大姊的好朋友,你才該說出來讓我們大家參考參考呀!」百合很順理成章的介面。

    意霞為難了,她不是不想講,只是水仙囑咐過她不能對她的家人透露。「百合、玫瑰,你們知道,要當人家的『好』的朋友並不容易,除了享有『權利』,還得兼顧『義務』。」

    「拜託,意霞姊,你這也未免太扯了吧?當朋友是一種自然不過的行為,哪牽涉到那麼多?」玫瑰心直口快,一臉不以為然。

    倒是雲峰,聽出了意霞的弦外之音,他以打趣的方式來安撫妻子道:「玫瑰,咱們當夫妻,也是『自然不過』的行為呀!可是咱們的婚姻之間不也包括了『權利』和『義務』!」

    「咱們的婚姻是最『不夠自然』的,你忘了嗎?你是被打鴨子上架當新郎的。」

    「的確,如果照你提醒我的方式,我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是怎麼當上新郎的。」雲峰不以為忤的拍拍妻子可愛的後腦勺。「不過婚後我可幾乎都沒有抱怨過喔,因為我真的樂在其中,不論是關於『享用權利』或者『克盡義務』的任何一部分。」雲峰微笑而且一臉曖昧兮兮。

    「舉例呢?」哲風突兀的介面,表情有絲揶揄。

    雲峰皮皮的眨眼而笑,毫無忌諱的答:「舉例如琤琤的出世,那是義務的完全克盡,而琤琤出生之前,我和玫瑰共同的『努力』,則是權利的完全享用。」

    雲峰露骨的言語,令玫瑰俊俏的臉蛋不自覺就嫣紅了起來,她疊聲喊不依,一狀告到姊姊百合跟前,說是丈夫和姊夫「聯嘴」對她施以「語言性騷擾」。

    百合微笑著安慰:「這是男人最愛的一種娛樂方式,習慣就好了!」接著她把頭兜向今天婚宴的男女主角,略顯憂慮的說:「但我懷疑,我們的新姊夫是種另類的男性生物,你們不能否認,鮮少有男人在當新郎時還一副自己是局外人的樣子!他看起來該死的『理智』。」百合用了一個很特殊的造句,之後又把頭轉向意霞,略顯不解的問:「意霞姊,你還是堅持不告訴我們大姊這件婚姻成立的原因?」

    意霞苦笑,但堅持:「你們如果想知道真相,可以去問你們大姊,但我不認為她會告訴你們,她不希望你們擔心。」

    「意霞姊,不要那麼死腦筋嘛!朋友和夫妻畢竟不同,權利和義務的比重當然也就不能相提並論羅!」玫瑰跟著二姊百合的話尾鼓譟。「告訴我們嘛!」她耍著賴。

    「不要勉強張小姐了,玫瑰!」雲峰輕喚著仍很孩子氣的妻子。「張小姐的觀念是正確的。身為一個朋友,她享有優先知道大姊婚姻祕密的權利,但相對的,她有保守這個祕密的義務,這是朋友間起碼的義理,我們就不要勉強她了!」

    「可是……」百合還不死心的想替玫瑰抗爭。

    「沒有可是的,百合。」哲風親愛的攏攏妻子的肩膀,很深思的瞥了百合口中的「新姊夫」一眼,很哲理的說:「『理智』也是一種安慰,它可以將一個人與他的命運區隔起來,藉此──那個受痛苦的人或許可以化為一個超然的旁觀者,並在旁觀的過程中找到超脫的真正力量,對不對?」

    「你的太深奧了!」百合顯得有些困惑,但她還是抓到重點。「你認為這場婚姻中受痛苦的,是我們的新姊夫而不是我們的大姊?」

    「他們兩個都是,嚴格說來!」接腔的是意霞,她表情十分憂傷的透露出這一丁點訊息。

    「哦──可憐的大姊!」兩姊妹異口同聲的低喊。她們關心自己的大姊,當然自私的只同情自己的大姊。

    「或者,我們也不用那麼悲觀,像哲風講的,莊頤和大姊現在都只想當這場婚姻的旁觀者,我們現在該等的,或許正是觀察他們彼此能否從這場婚姻痛苦的那一部分超脫出來,並找到相愛的可能!」百合的推論也很哲理。

    「你們抓到重點了!」意霞一臉驚歎與佩服。

    「我們當然期望這樣的可能,但我一直以為和大姊相愛的人是莊琛而不是莊頤。」玫瑰務實的提醒。

    「人生在時間的推進中是有無限的可能!」雲峰寵溺的搔搔玫瑰的小下巴,深奧的說:「婚姻也是。」

    玫瑰無法反駁雲峰的話,因為她也是婚姻中「無限可能」的過來人。

    「現在,最重要的大概是轉移父親對大姊他們這樁婚姻的注意力,我想,大姊最不希望的應該是父親替她擔憂。」百合的思緒總是轉快了一拍。

    「沒錯,你大姊的確這樣說過。」意霞附和。

    「那麼我們該怎麼做?」玫瑰頗為惶然的問。

    「我們什麼都不做。靜觀其變。」哲風下結論。

    玫瑰和百合憂心忡忡的點頭,表示暫時同意這樣的結論。

    但她們的父親黎昆,可不能苟同女兒、女婿這樣的結論。

    他靜靜的站在距他們不遠的一個區隔酒席與玄關的屏風後,屏息凝神的聽進他們的所有對話。

    他還沒有老胡塗到看不出大女婿與大女兒這樁婚姻之間的不自然之處,而莊頤的弟弟、水仙的前男朋友莊琛,在教堂裡的精采演出,更直指出了這樁婚姻的可怪之處。

    黎昆不知道這樁婚姻構成的理由是什麼?而他相信他如果去問他的女兒女婿們,九成九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信任自己的能力,打從兩、三年前把自己從習慣性的酒精中努力的沉澱出來之後,他就認為身為父親的自己,有責無旁貸的「權利」與「義務」來確保女兒們獲得一個好丈夫與美滿姻緣。

    蒙天抬愛,他的二女兒百合和小女兒玫瑰各有了一個美好的歸宿,現在他這把老骨頭該打拚的,就只剩大女兒水仙的終身幸福了!

    他有預感這不是很容易實踐的目標,因為他的大女婿莊頤雖坐在輪椅上,看起來卻該死的剛強,而這也正是他大女兒水仙沒有形諸於外的內在性情。

    但無論如何,沒有人能改變他去一探究竟的決心!就算無法扭轉幹坤,至少也該挑戰命運。這是這兩三年來他由幾個女兒那裡學得的長進。他屈指盤算了一下,決定不論唐不唐突或冒不冒昧,他都將於三個禮拜之後,主動提議到霧莊──莊頤和水仙的家──去「做客」。

    ※※※

    水仙的新婚之夜,過的遠比她預期中的還「刺激」多了。

    下午三時許,她和莊頤終於結束了那虛偽做作到令人疲勞困頓的婚宴,回到霧莊。

    剛回霧莊時,一切都如她所想的無趣,偌大的霧莊,靜闃的一如它的主人莊頤。在回程的沿途,他一句話都沒有對他的新娘子說,只留了一臉苛吝的表情給她。進入霧莊之後,他更以他慣性的嘲弄撇下簡單的幾句話:「請休息,祝美夢,晚餐見」,便缺乏表情的轉動輪椅消失在簷廊間的某扇門裡。

    水仙不記得自己在那扇門外怔忡多久,她相當氣憤他像丟下一袋垃圾般的丟下她,怒氣最高漲時,甚至她想去捶他的門,並打算在他開門的剎那吼他一句:「去你的!」

    但後來理智控制了憤怒,她可不必笨得自己找藉口去承受更多的羞辱。反正早擺明瞭這場婚姻就是這個樣子──各司其職、各行其事且各不相干。

    雖然心中難免對這樣的婚姻關係感到嗒然若失,但幸好水仙並沒有嗒然若失太久。不久淑姨出現了,把一臉呆滯的她帶入這間與莊頤比鄰而居的房間,在洗過一個好澡之後,她的心情確實舒坦多了。

    原先她一如莊頤所「祝福」的,想先小睡一下尋個「美夢」,怎奈夢境並不安穩。或許是換了個床,也或許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安穩的理由,她在霧莊的第一次睡眠是一場模模糊糊、好惡交織的夢境連續劇。

    由睡睡醒醒中驚起時,時鐘正好敲響六下,那時,霧氣與暮色已同時染上了那扇長拱型、襯著層疊鏤空窗簾的窗子。

    再次稍稍梳洗了一下,她連自己的房間與自己的心情都尚未整理清楚,就又一次迷迷糊糊的被淑姨帶往餐廳。

    餐廳裡,穿著簡便約克領襯衫的莊頤,已經極具威儀的坐在餐桌首。在霧莊還不敢太「簡便」,穿著一身正式黃套裝的水仙,則被淑姨一把「推」進她的座位,在幫他們各添了一碗飯菜與一碗茶湯之後,淑姨拿起盤,轉身就走。

    「淑姨。」水仙叫住她,表情相當無助。「你不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看出水仙害怕和莊頤單獨相處的心態,淑姨以毫不掩飾的同情眼神來回各瞟了正神經緊繃、緊張對峙的兩人幾眼。「不了!」她攤攤手,帶點傷感(或者說暗暗的幸災樂禍?)的幽默說道:「我比較喜歡當個超然的旁觀者而不喜歡介入戰爭,建議你們先填點東西到肚子裡吧,喜宴上你們幾乎什麼都沒吃。等吃飽喝足了,你們就可以開始擲銅板決定,你們是要像野蠻人般的捉刀廝殺,或者像文明人般的和平相處?」她朝他們點點頭,結語道:「當然,我欣賞後者。」

    話聲方歇,淑姨她老人家沒有絲毫戀棧的端著託盤走了,留下他們兩人無可避免的大眼瞪小眼。

    他真的很英俊。這是直覺就躍入水仙腦海的一個想法。他有極出色的五官,飽滿的天庭、挺直的鼻樑、高高的顴骨、漂亮的唇線、性感的下巴,最重要的,他有一雙烏黑深刻,藏有太多難為人知思緒的眼睛,而他那身有些模糊怠的霧藍色T恤,奇異的襯得他的眼更漆黑深邃;他頭髮全向後梳,仍略顯潮溼的一絲不苟黑髮,則更奇異的製造出了他的威嚴。水仙並沒有或忘她在這場婚姻裡當陪葬的理由,但她就是想不通為什麼像莊頤這樣一個相貌堂堂、儀表出眾的男人,會被註定是個背負殘廢十字架的人?

    或者,這就是命運?

    而她發覺如果她再毫無節制的盯著他猛瞧,那她相信她接下來該擔心的則將是她自己的命運,莊頤正神情古怪的瞪著她古怪神情,這令她不得不端起淑姨為她盛好的茶湯啜飲了一大口,藉以掩飾她的心虛,她勉強嚥下並嗆咳了起來,莊頤不耐的皺起濃眉,卻意外多禮的抽了兩張面紙給她,並開啟了他們這晚的對話。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莊頤嘲弄她的嗆咳,也嘲弄自己和霧莊。「歡迎加入黑暗帝國,親愛的波斯鳳。」

    (註:波斯鳳,在希臘神話中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故事中所出現的人物。據說宙斯的兄弟──黑暗地獄之王愛上了蒂美特的女兒波斯鳳,而想帶她走時,宙斯創造了水仙花來協助他誘引波斯鳳,讓他順利的將她由春日的光輝中帶抵黑暗世界。)

    「你自喻為地獄之王嗎?為什麼你不比喻自己是納西薩斯?」水仙凝視他並大膽的挑興他。

    (註:希臘神話中另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傳說。納西薩斯是一位俊美少年,他不愛任何一位愛上他的少女,並侮蔑她們對他的愛,後來他愛上自己水中的倒影,並因而憔悴的死亡,他靈魂所躺的地方開出一種清新馥鬱的花朵,人們以他名字Narcissus命名,意即水仙花。)

    「我是最不『自愛』的人,所以我不會因自愛而死亡,何況,我的名字不叫Narcissus或水仙。」他驚訝一個護士會有興趣去瞭解希臘神話的典故,但驚訝過後,他故態復萌的調侃她與自己。

    「那我也不叫波斯鳳。」她飛快的反駁,並注意到他的用句是「自愛」而非「自戀」。這是不是影射著他個人對事物抱存的心態?水仙不得其解的思索著。

    「你叫黎水仙,一朵綻放在黎明的水仙。」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上淋醬汁、色澤誘惑的小排骨,仔細的瞪視良久。「可惜,未來將有一大段時間,你會身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大概把那塊排骨當成是她,看了看,又一臉胃口缺缺的放下。

    「你很喜歡提醒別人的處境。」水仙又啜了一口茶,眉睫微垂的淡淡說道:「這並不是禮貌的行為。」

    「很多年了,我的字典裡一直缺少『禮貌』這兩個字。」他一臉對她的批評漫不在乎。

    「淑姨和你周遭的人寵你了。」

    「不要忘了,這幾年我周遭並沒有多少人。」他冷峻的瞪她並又一次強調:「何況我說過,我沒你那麼幸運,活到二十五歲了莊琛還供應你霜淇淋,瞧瞧我的弟弟有多麼偏心,他只提供我拳頭和鐵釘。而鐵釘是用碰的,拳頭是用打的。」

    水仙差點瑟縮在他嚴厲的眼光下。她想到淑姨曾在電話中對她提起,莊琛曾兩次對他一向敬愛的大哥拳頭相向,她的整顆心就緊懸到幾乎揪成一團。當時她無法仔細去分析是在著急什麼,或者是為兩兄弟間的哪一個著急?但此刻她突然有點瞭解,她擔心的是外表較弱勢的這一位,然而實際上,他卻又是兩兄弟中較剛強果斷、較有決心的一位。

    他的確果斷剛強,雖然他本身正被命運玩弄著,但他依然強悍的想操縱別人的命運。

    而想到自己目前正是被他操控的其中之一,她整個心情就無端的黯淡起來。

    「怎麼,又變成一隻被貓咬掉舌頭的鳥了?」他審視她的表情,無聊的置評。

    「莊琛……真的打你嗎?」她毫無胃口的遲疑了半晌問。

    他又恢復深思的樣子。「可能,但也有可能我回敬了他,怎樣,你會心疼嗎?」

    水仙聽不懂他模稜兩可的說法。她蠢兮兮的答:「當然,你們是兄弟,原本就不該打架,而莊琛他是……」

    「他是什麼?你曾經的愛人?情夫?但切記了,他現在可是你的小叔,你的同情毋須浪費在他身上。」莊頤說不出自己在憤怒什麼,但她的一句「當然」,當場點燃了他的怒火。憤怒在這一刻幾乎是不受控制的源源湧上他的臉龐,但他的語氣卻克制的令人感覺害怕。「還有,你不該忘記你是我們兄弟鬩牆的原因。」

    水仙呆滯的領受著他的怒氣。很難得碰到情緒這麼多變且變得如此明顯的人,這不但令她感覺無所適從,怒氣也旋即被挑起。「我豈敢忘記。」她學著他的語氣,冷凜的說:「不過我得承認,我的確蠢的只想把大把的『同情』浪費在你而不是你弟弟身上,而你,是個連同情都不配獲得暴君。」

    她的原意是想藉著「同情」這兩個字來刺激報復他,而她的目的真的達到了,他像只盛怒的狼,眼中晶光閃閃,表情陰寒森森的一字是一句的說:「帶著你的同情下地獄去。」

    「我現在已經在地獄裡了,大莊先生。」水仙怒焰高熾的推開一動也沒動的飯碗,咬牙切齒的朝他低喊:「還有,切記,我不是自願留在你地獄裡的波斯鳳,永遠不是!」

    說著,她不顧一切的推開椅子拔足狂奔。這一刻,她慶幸他是只能坐在輪椅中滾動輪椅的殘廢,因為她不要他追上她,因為她不要他看見她莫名其妙就瀰漫眼眶的淚水。

    真是鮮哪!她和她新婚丈夫第一次的餐桌話題竟然是誰該下地獄?哦!這樣的婚姻能維持到莊琛找到另一個合適新娘的那一刻才怪,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在這場婚姻中未老先衰的樣子了!

    天哪!這是怎樣亂七八糟的新婚之夜啊?她邊哭邊跑邊想。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2:42
第六章

    然而,水仙的新婚之夜並非這麼「輕易」就結束了!

    晚間九時許,水仙仍「深感」悲哀的在隸屬於她的房間裡踱步。

    她睡不著,原因除了自己現在已是一隻道地的困獸之外,還有對未來的茫然。

    誰說不是呢?她真的像只困獸,有個漂亮房間,或者該說有個漂亮籠子的困獸──剛剛整個難以排遣憤怒思緒的時間裡,她就把心神整個轉移貫注在察看這個美麗的籠子上。

    她不能否認這房間對她真的是很大的一種恭維,也大大的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它以水仙花的圖案、色彩做架構,一進門,會先看到那以繁複重疊的水仙花紋布料做成的窗簾,接著是那些像春神剛剛造訪過的米白與水仙黃色調的籐椅、椅墊與地毯。幾幅令人愛不釋手的水仙花精密工筆劃,就被裱在鑲了寶藍邊的畫框裡,並被釘掛在最適當的牆位,兩個縷了水仙花,好像是以樹脂和油紙做成的花型燈飾,則靜靜的立在茶几與床頭櫃上。

    從來,水仙不知道她以之為名的這種花,能被如此淋漓盡致的運用於生活,然而這個房間裡的一切,讓她感覺被膨脹的有些難堪。如果說,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陳設是莊頤的選擇,那他一定在影射她那毋須有的罪,例如虛榮或放蕩。

    當然,她也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是後來打開房裡的大燈之後,才看清楚她有個精雕細琢的美麗床鋪,哦,床頭板上雕刻的那些細細微微的水仙花朵,與柔軟層疊的米黃色水仙蕾絲花床單,在亮眼的大燈下,看來好似一個處女的祭壇,優雅莊重又純潔的令人覺得睡上去都有點褻瀆。

    但那是她「丈夫」為她準備的新婚之床,而且他大方的不准備用它來當祭壇,因為基本上,他可笑的認定了她不足個夠優雅莊重與純潔的女人。

    這樣教人不知該感覺愉快或悲哀的思緒,讓她霍的跳離了那個床誧好幾步,並如臨大敵的瞪著它數十秒。後來,她決定暫時揮開所有惱人擾人的思緒,開始整理她那不算太多的家當,她收恰的很慢,但是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把一切該歸位的全歸位了。

    晚間十點不到,她又無所事事了。一切婚姻中教人困擾煩惱的問題又全回到腦海糾結,令她不得不煩躁,不得不百感交集。十時許,她把一本雜誌拿在手中翻了又閤、翻了又閤,那本書幾乎被翻爛了,寂寞孤單的夜依舊在霧氣中綿延得好長好長,像沒有盡頭。

    再後來,她是被窗外隱約傳來的一陣聲音吸引著走出房門,走向簷廊。那是一管低沉到令人感覺沉重的薩克斯風聲,吹奏者正吹奏著DustInTheWind(風中之塵)。

    水仙好奇霧莊可能有誰會吹薩克斯風?且在秋意惶涼的更深夜靜?那樂音很傳真,不像是由唱機點播。她以好奇伴隨著靼巧的步履,逐漸靠近簷廊盡頭,就在那個由圓滾木築成,高於地而不過兩尺的陽臺上,她看見了他──坐在輪椅上的莊頤。

    他雙掌捧著薩克斯風管,手指靈活且熟練的按壓出音階,神情顯得十分深刻專注且沉溺。

    霧莊的霧氣相當濃重,但就著微明的夜色,水仙得以在距他不遠處看清他。他像洗過了另一次澡,身上換了一件暗色的晨褸,頭髮仍略顯潮溼但整齊的梳向腦後,他微閤著眼,長黑的睫毛在他像被雕鑿過的線條僵硬臉上看來有點不搭調,但卻製造了他更俊美的效果。他的神情太過專注,專注到幾乎沒有覺察身後有不速之客的窺視。

    但水仙的僥倖心理並不正確,就在她認為好奇心已被濡足想悄然隱遁回房峙,在空氣中擴散的薩克斯風音符卻戛然而止,旋即一陣低沉有力的嗓音響起﹕「你算是偷窺者還是欣賞者?」

    他的語氣依舊那麼嘲弄。水仙邊轉身向他邊不算平靜的說﹕「大概兩者都算吧!我是無意間偷窺,也是無意間欣賞。不過至少你還穿著衣服,而我也只不過是偷窺兼欣賞了你吹奏薩克斯風的英姿,你的損失並不算太慘重,當然,如果你認為這樣的損失還是太嚴重,那你無妨把你的薩克斯風束之高閣,那我保證你將不再有所損失。」

    說完後她想想,馬上懊惱起自己的胡言亂語,但令人意外的,莊頤似乎甚覺有趣的說﹕「聽起來,你像是在遺憾我穿著衣服。」

    「我是建議你幫你不想讓人偷窺的部分穿上衣服,例如薩克斯風,而不是你!」水仙悻悻的低喃。好像是愈描愈黑了。水仙手抵著額頭低吟,並瞪著他撻伐﹕「你知道嗎?你有讓人語無倫次的能力。」

    「這點我相信。」他邪氣的微笑,「由你身上我可以感受得到,自己這種能力的無與倫比。」

    這還不算是個太壞的開始,至少他對自己綻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而那笑容──魅力非凡到可謂驚人。

    這又令她警覺到某種令人陷溺的情感正無聲無息的在滋長。她晃晃頭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她不想信任自己的感覺,但那警訊愈來愈強烈。

    可能嗎?她會在新婚的第一天就對眼前這個冷硬如石的男人產生感情?她再次晃一下頭,再次後退一步,否定自己的感覺,並想轉身逃走。

    逃走!這是個值得深思再深思的字眼!而莊頤,不知是看出了她的迷惘,還是看出了她逃跑的意圖,他很快的出聲,那聲音輕柔的有些反常。「我想為晚餐時的一些話道歉,事實上,我得承認我比你或任何人想像中的更喜歡你的同情。」

    教人驚訝,他會道歉?他的眼中在一瞬間亮出一抹相當誠意的光華,但出現在他剛強唇角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卻又令他變得格外的危險與吸引人。

    「為什麼你會喜歡我的同情?」水仙自己感覺份外愚蠢的問。

    「因為,同情在無私的前提下,便是愛。」他回答得極緩慢,且一字不漏的精密。「你在婚禮中說過的!」他強調。

    水仙更胡塗了。「我不認為……你的意思該不會是......你想獲得我的......愛?」

    「如果我說『是』呢?」他的表情相當不羈,那樣子就像他只是在開一個試探性的玩笑。

    「不可能!」水仙應答的比自己預期的還要快,莊頤的說法的確嚇了她一大跳。

    「是不可能。」他用眼臉略微遮掩了自己眼裡跳躍的光芒。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腦海裡一閃而過的念頭──令他感覺十二萬分的莫名其妙。

    或許,一場冗長的婚禮的確足以弄昏一個男人的神智,再加上她穿著那一身端莊雅潔到與她形象不符的睡衣,真是教人想抓狂。他苦笑的想著,並突然感覺他額際慣性的悸痛又回來了。

    他略顯痛苦的重複:「是不可能!」接著他又神情暴躁的說:「但我不得不先跟你談談我們婚姻中的某些可能。」

    「什麼......可能?」水仙問的好謹慎,她已被他脾氣中的不穩定因數搞得像只驚弓鳥了。

    「別把自己繃得像條瀕臨彈性疲乏的橡皮筋,那令我感覺疲倦。」他讓薩克斯風靠在自己身上,舉手撫著太陽穴,真的一臉倦意瀰漫。

    他實在是惡人先告狀,把兩人的情緒繃得像條過緊的橡皮圈的人可是他而不是她,他的指控令水仙幾乎想不顧一切的吼他一句「莫名其妙」,但他臉上所顯現的那股異樣慘白及經過壓抑的疼痛感,令她不得不抱著護士的直覺與關照的本能問道:「你......是不是人不舒服?」

    緘默良久,他才心不甘情不顠的答:「頭痛,車禍的後遺症。」

    他的語氣頗嚴苛,像另一種形式的譴責。水仙又一次被他的說法紮得有點瑟縮,但她旋即鼓起勇氣,勇敢的提議做一種實質上的彌補。「我有個小方法,它或許能減緩你的痛苦,只要你願意讓我嘗試。」

    「有用嗎?」他甚感懷疑。「如果是止痛藥等等的,沒必要,我多的是。」

    「我保證不是。」她輕柔卻肯定的答。

    說著,她邁步離開她固守的、她認為最安全適當的立足點,靜靜的走向他的輪椅後面,在他還未不及說出任何一句反對話語之前,讓手輕輕的觸上他緊繃的額及柔軟的發。

    指壓!她所建議減緩痛苦的方法竟是「指壓」!

    莊頤很詫異一個護士所能給人的驚奇究竟有多少?她不只懂得神話?還研究指壓?

    那和他印象中的黎水仙完全不同,他以為她......哦!在她勁道適中的揉撫中,他忘了自己曾以為她是什麼,他只能閤上眼睛,讓自己的心神與頭疼,逐漸散漫在她那有力卻讓人知覺溫柔的撫慰中。

    由他頭的仰角,水仙得以瞧見他已閉上眼睛,他臉龐線條的放鬆,讓他看來比平常時候年輕許多。他舒坦的表情,給了她極大的鼓舞,她讓自己的手略嫌大膽的延伸往頸脖子下的闊肩繼續揉擦,他的肩是如此的寬,再加上隔著一層溜滑的晨褸布料,她不得不全力揉擠,直至她的手臂開始痠疲,額上香汗淋漓。

    「加點指壓用的香精油,效果可能會更好!」她抽了張面紙抹抹額際的汗,慶幸自己沒有說出自己最初想說「把晨褸脫掉,效果可能會更好」等等的話。那是一定,正常說來,應該沒有人裹著衣服做指壓,但是她不能對他做「裸裎以對」的這種建議,那太危險了!她直覺知道,就算他沒有圓房的能力(這是她無法得知的一點,他雖殘廢且過了近十年不近女色的生活,但那並不意味著他沒有性能力)。可是至少他還有嘲笑她的能力。

    呀!一想到這個,她整個人就不覺渾身一僵,更甭談要主動建議什麼了。

    然而,莊頤似乎天生就是個「猜心」專家(或者是誤打誤撞專家?),她的指壓動作與聲音才停頓,他就語帶嘲弄的說﹕「我以為,使指壓效果更好的方式絕對不止於加點指壓用油。」接著他突兀的用手重疊在她的手上,更嘲謔的問﹕「你介意我少穿點衣服嗎?」

    水仙真的被駭住了!他想嚇唬她,她知道。水仙更知道,今後在霧莊最明哲保身的生活之道是對他敬而遠之。

    她完全明白他的心態,在認定她是個「放蕩」的女人時,他對她並沒有多少尊重,他或許贊同他們的婚姻合同,但依他憤世嫉俗的個性,他絕不會放棄任何在口頭上輕侮她的機會。

    哦!可憐的黎水仙,她相信自己在霧莊靜候莊琛另覓良緣的日子鐵定要難挨至極。可是,她真的不以為然。她厭惡極了莊頤的嘲弄語氣,更厭煩透了做無謂的逃避。她可不想每次在霧莊的哪個角落碰到他時,就活該像只被困在鼠籠裡找不到出口的小老鼠般,被他犀利的言辭及逗弄的行為攪得狼狽困頓不堪。

    是的,以水仙的聰敏,她很快的就弄懂在面對一個滿臉嘲色、滿心苦澀的男人時,最像樣的武器是什麼,那正是「大無畏的反擊」。最好,能一拳打掉他的嘲弄,並一腳踢掉他的苦澀,反正這種男人本來就活得不太健康,就算殘忍的多踹他一腳能讓他生活的更像樣,那又何樂而不為。

    話說回來,不只他,她的損失也夠慘重了。為了所謂的「償還」,她先是賠掉了對上帝的誠實,繼之賠掉了自己的婚姻幸福,她不認為自己還該賠掉往後的所有日子。

    而往後兩人能否心平氣和的過日子,還得靠莊頤的通力合作才行。當然,她會把選擇權留給他,看他是期望過平安喜樂的生活,或者只想把兩個人都留在地獄裡。

    這份突兀竄入她腦海的意外勇氣,令水仙收拾起殘餘的瑟縮。

    「你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猛抽回被他覆住的手,後退數步回到她安全可靠的站立點──那和他至少隔了一段距離──感覺真的安全了許多。

    「的確,一雙女性溫柔的手,比什麼都管用!」他對她抽回手的劇烈姿態不予置評,但他盯著自己的手指問﹕「是什麼動機使你去學指壓?」

    「這在我們的婚姻中並不是頂重要的問題,但我還是會回答你,」她抬頭看他。「動機和剛剛我為你做的相同,它可以紓緩或移轉一些病人的痛苦。」

    「你的動機夠誠實嗎?」他審視她,問的十分露骨,顯然懷疑她學指壓的動機和放蕩的動機有關。

    「我一向誠實,只是你不信任我的誠實。」她更堅定的回視他.。

    他令人錯愕的哈哈大笑。「錯了,誠實是你唯一無法誇耀的事,今早的婚禮中,你對你上帝的立誓和你對莊琛的說法,是兩則道地的謊言。」

    「那你又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呢?你為什麼不反省是誰逼迫我去說那些謊言?」她緊握著拳定在原地,怒氣又一次被逼起。

    「看來,我們的確是一對平分秋色、不分軒輊的騙子夫妻!」他淡漠的論定。

    「這樣才夠諷刺,反正這樁婚姻本來就是一場鬧劇。」她說的比他還冷淡,還漠不在乎。

    「那好!」他瞪著他身前的薩克斯風,那眼中的冷氣像足以爆裂銅管。「告訴我,接下來,你打算以什麼方式生活在這種三個條件規範而成的鬧劇婚姻中?」

    「這也正是我對你的疑問。剛剛淑姨提供了我們兩個選擇──捉刀廝殺或者和平相處?剛剛你也說過,想和我談談婚姻中的『某些可能』,而我覺得在我們婚姻的第一天,我們該達成的第一個『可能』正是統一一下『共識』──不可諱言,接下來我們還有一大段路要一起走,但我們該以什麼態度來面對彼此呢?捉刀廝殺或者和平相處或者其他方式?」水仙一口氣表達出自己的想法,然後結論道﹕「緣於尊重你是霧莊的主人,我把選擇權留給你!」

    「謝謝你的尊重,看來你比我想像的還不好鬥!」他又用在評估什麼貨物的眼神打量她。

    「不論怎樣的鬥爭,最終難逃兩敗俱傷,不是傷心,即是傷神,何苦來哉?」她輕歎,眼神變為黯淡,心情亦十分倦然。

    「如此說來,我若沒有選擇和平,似乎是我的愚蠢了。」他聳高濃眉。

    「的確是的!」她一本正經的答。

    「不過就我所知,事情沒有絕對的,卻一定是相對的,戰爭既有戰爭形成的因素,和平豈不也應有和平形成的條件?」他問的相當詭譎,像在做一種水仙無法預知的算計。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水仙頓時戒慎了起來。「難道,你也想開出婚姻中的某種條件嗎?.」

    「是的,」莊頤應的好乾脆,「這是公平的,水仙。」他在她擰起秀眉表示不以為然時,又露出那能令人腳趾頭都為之蜷曲的如蜜腔調叫喚她。「我的條件並不嚴苛,只有一個,那就是在我們未來的婚姻中──不論它將持續多久──我們必須儘量同意並配合彼此合情理且不嚴苛的要求。」

    「例如呢?什麼是合情理且不嚴苛的要求?」水仙表現出十足的困惑。

    而他的回答更是十足的令人意外。「例如我建議現在我們該給彼此一個『和平之吻』。」

    她自動的又後退一步。「不,我不認為這是個很好的建議!」

    「但它是那麼的合情合理,一種能印證和平的儀式。」他把輪椅往前推了一步,眼中留著一絲戲弄的光芒。

    「我想沒有必要。」她慌亂到沒有瞧見他的戲謔。

    「假如我堅持呢?」

    「那我也堅持,明早我們上霧莊的頂樓去放和平鴿,那更合乎儀式。」

    「你的表現讓人很失望,你好像很怕我,而我,是你的丈失。」他開始掩飾眼底的光芒,繼續逗她。

    你的確可怕,哪天想把我生吞活剝我都搞不清楚。水仙原本想讓這些話脫口而出,但她聰明的把它嚥了下去,只推託﹕「我有點累了,我想回房....去休息了!」

    「這的確是漫長的一天。」他同意。「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進逼。

    微歎口氣,她無奈的坦承﹕「我的確怕你。還有,你的和平條件我基本贊同,但我希望你把所謂的『和平之吻』取消,至少讓我們等到更適應彼此的時候。」

    「我們還不夠適應彼此嗎?」他露出一臉偽裝的訝異。

    而水仙不可能聽不出他在暗示些什麼,他話中的含意直指向他們之前的那兩個吻,一個發生在他的書房,一個發生在結婚典禮。

    水仙匿在黑暗中的臉漲紅了,她邊自問自己剛剛的勇氣與決心跑到哪裡去了?邊顧左右而言他。「看來你還不累,但我真的累了,你可以繼續你的演奏,而我要回房睡了。」

    說完,她輕巧又迅速的迴個身,但莊頤比她更迅速的操控輪椅挪移了一下,一瞬間就不客氣的堵在她的身前。他們互視了許久,彼此的眼光不再有敵意卻也互不退讓。

    先開口的是莊頤。「水仙,有沒有興趣猜猜,我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麼?」

    「什麼?」她反問,並謹慎的後退一步。她相信他又惡劣的想做一些足以令人臉紅兼無所適從的諷刺性暗示。

    而他似乎蠻喜歡她戒慎恐懼、步步為營的樣子。他明顯的以逗她為樂事。他讓指尖輕輕滑過薩克斯風,嘎聲嘲笑。「別害怕,我不是想吃掉你,我只是想演奏一曲──TonightICelebrateMyLove──『今夜慶祝吾愛』,我認為它很適合今晚我們彼此的心情,不是嗎?」

    縱然他臉上那股揶揄別人以自娛的可惡表情,已足以構成讓人想揍他一拳的欲望,但水仙還是很克制、很識時務的應道﹕「那麼請演奏吧!等我上床時,我大概還來得及用它做催眠曲。」

    她慧黠的反應真的取悅了莊頤,並且讓他馬上推翻了前一件他想做的事。「愈聽你說,愈覺床鋪是今晚的魅力所在,依我看,『今夜』,我們實在該回我們的房間去『慶祝吾愛』!」

    而她也馬上推翻了給人慧黠的感覺,纖秀的臉上掛著今天第N次的錯愕與呆滯。「我們......回......我們的房間?」她回過神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起來聲明﹕「不,你答應過的,沒有雙方的意願,我們不同房。」

    觀看水仙的反應之後,惡作劇得逞的一方面讓莊頤覺得有趣,但她排斥並對他避之猶恐不及的樣子又令他有氣。「別嚇破膽了,親愛的鄰人,我的意思是回我們各自的房間。」他聲音輕柔,但表情又冷又硬。

    水仙重重的歎口氣,眼裡盛滿挫折。她肯定了像莊頤這樣陰晴不定、忽冷忽熱的男人,委實難以相處,但為了彼此日後的和平,她不得不主動朝他伸出一隻友誼的手。「讓我推你回房間去,好嗎?」她垂下眼臉,問得很謙卑。

    他緘默了良久才點頭──「介高尚」的點頭。

    之後兩人歸於靜默,只有輪椅在地板上滑動的聲音做陪襯。僵持的空氣持續到他的房門口時,輪椅停止滑動,但他卻背著她突兀的開口了。「黎水仙,我不認為我們的「和平」會成功!」

    「為什麼?」她問。雖然她抱持的也是這種消極想法。

    他又沉默了半晌才牛頭不對馬嘴的答腔。「我記得你們的聖經上好像有這麼兩個句子:『愛你的鄰人』和『愛你的敵人』,對不對?」

    「對!可是那又怎樣?」

    「那麼你應該想通我們無法和平的原因了!因為我們既是彼此的敵人、又是彼此的鄰人,最重要的──我們似乎很難彼此相愛!」他說的相當冷酷,但語氣中有抹難掩的哀傷,那像是──一種絕望?或者遺憾?

    水仙幾乎要為之語塞了,她無從理解他怎會對她的上帝與聖經如此清楚?而他的語氣,教她不知該往好處或壞處想?他像是渴望愛,又像是急於把愛撇出他的生命之外!

    水仙立在他身後瞪著他漂亮的後腦勺半晌,才用連自己都甚覺驚訝的安慰語氣說道﹕「你說的都是不爭的事實,但至少──我們可以努力。」

    「我們可以努力什麼?」莊頤還是沒有回頭,他僵硬的肩線告訴水仙,他正期待著她的答案。

    努力學習互愛。水仙原想這麼說的,只是這樣的說法實在太過露骨且容易招致誤解,莊頤對她的看法有許多已超乎尋常,她可不想再落他口實。

    「努力學習爭取我們之間的和平。」這是這晚(他們的新婚之夜)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然後她走進房間並閤上門。

    聽到她進入房間並關上房門的聲響,莊頤才放鬆整個肩背癱向輪椅。

    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夠累人了,何況他還真被他的新婚妻子摒棄在房門外,奇異的是他並沒有任何不快,只是對這樣的新婚之夜有些難以言喻的嗒然若失。

    對黎水仙,莊頤覺得自己已經冒險太多,除了這樁婚姻,他愚蠢的又幾乎投注了一些他不想投注的,更嚴重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停不停得下來?

    黎水仙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超乎他想像的不可思議!認識她以來,她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操縱著他的思緒並要求他許多。老天!今晚她要的是「和平」,婚姻的「和平」!

    而他竟真應允了她!

    可能這正是被迫成型婚姻最良好的安排了,「和平」不也是一種謹慎和自我利益的相互合作,而這更不是女人第一次試著說服一個男人做和她們福祉相關的事。

    「和平」,他真的喜歡這種字眼。那讓他已然體會了這樁婚姻的另一個好處,他相信至少在他的弟弟莊琛找到另一樁好姻緣,而黎水仙由霧莊被cleanout之前,他在霧莊深居簡出的生活應該不至於像以往般的沉悶單調,因為黎水仙已經向他證明──不論外表或內在,她都不是個單調沉悶的女人。

    ※※※

    就算是奇蹟,偶爾也難免有些老套──而「傷心人別有懷抱」這類舊瓶新裝的愛情故事,如今是即將跌破眾人眼鏡的在莊琛和駱婷婷這兩個傷心人之間上演。即使是兩人還無來電的感覺,但觸電的基礎條件已經構成。

    事情該由這天下午莊琛從自己大哥和自己心愛女人的婚禮會場沖出的那一刻說起──他撞到並差點撞倒正因遲到急匆匆想跨入教堂的駱婷婷。

    他扶住她,在看清眼前這個穿著頗正式的漂亮女人是和他有點熟又不算太熟──他們只在「落霞棲」的女主人玫瑰所辦的聚會中一起吃過幾次飯──的駱婷婷時,他又一句道歉也沒有的一把推開她,然後跌跌撞撞的朝馬路另一頭橫沖直撞而去。

    當時駱婷婷並沒有怪罪他的禮貌不足,她原本還想追上前去,因為莊琛眼中深沉的悲哀與絕望,讓她依稀彷彿又看見了兩年前墜入「愛人結婚了,另一半不是我」那種沉痛深淵的自己。可是她沒有實踐自己的想法,因為她已經答應了水仙,一定會蒞臨她的婚禮。

    這個晚間吃完喜酒宴席後,婷婷恭喜了一整個婚宴過程中表情都極為僵化的新郎新娘,並告辭了哥哥哲風、嫂子百合與雲峰、玫瑰兩對夫妻之後,她信手開著她的紅色雪佛蘭,漫無目的的朝霓虹閃爍的中臺灣街邊馳去。

    這是她的好習慣了,每參加一次人們的婚禮,她就會嗒然若失一次,這或許是酸葡萄心理作崇,年近二十六、七,感情仍沒個歸依,心理難免失衡。

    而這夜,失衡的感覺更嚴重了,就躺在她汽車座椅另一側的那束新娘捧花,那束由水仙手中莫名其妙掉入她懷中的新娘捧花,是她難以平衡的最大因素。

    她沒有忘記張意霞在她接到捧花之後,所說的那段充滿預言性質的話,但她沒有忘記的原因正是因為感覺無稽,一束無心拾來的新娘捧花,真的能預言另段姻緣的成真嗎?

    哦!如果她還是早幾年那個對婚姻與愛情充滿憧憬的女孩,她或許會相信並開始期待,可是她現在只想像丟掉一把湯手山芋般的丟掉這束花,因為她不接受預言。

    然而怪事就是這樣發生了,當她在一條普通大小、且普通明亮的巷子口找到一個垃圾桶,正準備下車執行她的「棄花」計畫時,一個在她車前方搖搖晃晃的男生吸引了她完全的注意力。

    起先她由他走路左搖右擺、帶點飄浮感覺的樣子。斷定他是個酒鬼。他的確是個酒鬼,他已經醉的重心不穩,而基於不想碰上沾惹酒鬼的麻煩,婷婷厭惡的敲擊了一下方向盤,再次啟動車子,決定另覓一個垃圾桶。

    可是就在車燈亮起時,她看清了那個酒鬼的尊容。唉呀老天!他是莊琛,今夜最有權利喝醉的醉鬼傷心人。

    瞪著他顛顛躓躓、東倒西歪的掠過她的車旁,並差點跌一跤時,婷婷心中的所有側隱與同情都不由自主的被策動了。

    她推開車門疊聲叫喚他,他卻醉得可以,表情相當呆滯的凝視她,然後就在她的手剛好勾住他的臂膀的同時,他整個人軟綿綿的往下溜。

    幸好他就癱在她的車旁。嬌小的婷婷是連拖帶拉的,把相當高大的他塞進她的紅色雪佛蘭裡。

    而當她再次開著車上路時,她明白她不但沒丟掉先前的湯手山芋(那束捧花),就胡裡胡塗的又撿來一顆山芋(爛醉如泥的莊琛)。她猶豫著該把他送往何處?她對他所知不多,除了他和水仙曾經是一對,現在是台中某大醫院的駐院醫生之外,她腦海中並沒有貯存太多關於他的資料。

    她上一秒想過要打電話給水仙告訴她莊琛目前的狀況,但下一秒她就記起水仙今晚是新娘,.她......分身乏術。後來她在街邊兜轉了許久,決定眼前最不好的好方法是,暫時把他帶回她下臺中前預定今晚要下榻的飯店,一切等明天他完全清醒來再說。

    抵達飯店之後,她又是連拖帶拉、連哄帶騙的把他帶進飯店套房裡,那過程不只引人側目,還攪得她筋疲力竭,當她好不容易把他半推半丟到床上時,她幾乎要棄守她一向被人誇贊的淑女形象,高聲咒駡起來。

    梳妝鏡裡她那個為婚禮特別梳高的髮型塌了半邊,漂亮的洋裝縐巴巴,她狼狽得自己都想尖叫。

    把莊琛丟在床上,兀自去洗個熱水澡之後,她才感覺自己恢復了一些,可是一想到自己多管閒事的拖了個醉醺醺的男人,放在自己的臨時床鋪上時,她感覺煩惱又回來了。

    她煩惱的是今晚可能要睡沙發了,還有,無法獨自一人享有穩私與沉澱空虛的心緒,她還多餘的猜想莊琛會不會打呼?會不會囈語?如果會,她保證自己今晚甭想睡覺了。

    這些是她在浴室裡瞪著那面橢圓型小鏡子裡的自己時,閃過她腦際的一些問題,然而她從沒想到在浴室門外等著她的問題會不止這些。

    事實上,比這嚴重多了!

    當她打開浴室的門才踏出兩步,蒸騰的熱氣也還在她眼前揮之不去時,一雙臂膀及一股酒臭同時由她的背後襲向她。臂膀是一手抵在她的胸下,一手托高她的臉頰,在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射動作之前,那雙手的主人帶著一嘴的酒味狂猛的覆住她的唇,那酒精發酵過的臭氣直貫入她的腦門。

    她開始懂得掙扎是幾秒後的事,她有點擔心自己會窒息而己。但當她辨認出對她做出這些唐突舉動的人是莊琛,而不是某個隱藏在房間暗處伺機為非作歹的男人時,她緊繃的神經稍為放鬆了下來,也不再掙扎得那麼厲害。

    而她愈變愈輕微的掙扎,讓莊琛逐步放鬆收緊在她胸口的手臂,舌也由原本的頂撞變成徐柔的描摩。

    或許是那股柔情的壓力讓婷婷驚喘出聲,他乘機將舌埋入她溫潤的口中,用他粗糙且不太靈活的舌挑逗她。

    婷婷腦海中的大小齒輪在這一時刻幾乎停止運轉,她只感覺轟然和昏茫。她清楚自己並不太討厭這個吻,甚至還相當喜歡。哦!真難想像,一個像剛從酒缸裡被撈出來、臭氣薰天的男人能撩動她的.…..欲情。哦!她如果不是瘋了,便九成九是孤單太久。

    她懷疑他吻她的動機,而當他杷唇抽離目標,轉移向她頸項時,她聽見他在輕喃﹕「水仙、水仙、我愛......」

    就知道,他把她當成水仙在利用。

    莊琛醉酒的呢喃令她厭惡到想一把推開他,但他在不知不覺間入侵她睡袍,正猛覆在她從沒有人碰過的柔軟胸脯與女性私密的有力手掌,令她驚駭的感覺自己有許多部分在複甦。

    她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肌膚是活生生的,柔軟而充滿彈性,而她雙腿間的潮溼,令她寒暖交織。

    雖然很難做到,但她仍不得不深吸一口氣,要求自己在莊琛杷她扳倒在床上之前先理智的想想──這是不是真是她所想要的?

    做另一個女人的替身,的確很嘔。但如果把莊琛也當成另一個男人的替身呢?那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莊琛能做誰的替身呢?誰?白雲峰是唯一竄過她腦海的男人。

    真奇怪,兩年以前她就明白雲峰深愛的是玫瑰,也在老早以前她就曾大方的給予他們最真摯的祝福,但就算他們彼此現在都是極好的朋友,可是兩年前當她把雲峰拱手讓給玫瑰時的那股椎心刺骨感覺,至今仍是餘痛漾漾。

    或許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雲峰永遠是她駱婷婷初戀夢裡最深刻的男人,而莊琛何嘗不然?水仙為了某種不明原因放棄初戀的他,卻改嫁了他的哥哥,婷婷深信這個夢魘至少會追隨他好幾年。

    啊!誰說時間是療傷的聖手?殊不知時間最擅長把傷口惡化成瘡口。時至今日,她只不過把瘡口隱在完好的肌膚下,等候夜深人靜時,再把它挖出來緩慢的品嚐那痛。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而既已淪落,何不淪落個徹底?

    這是當醉眼迷濛的莊琛把她推倒向床褥時,她心中最強烈、最離經叛道的念頭。

    駱婷婷渴望淪落,而她也真的淪落了!淪落在這個充滿觸角的暗夜,淪落在莊琛盲目又激灼的衝刺間。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3:03
第七章

    莊頤和水仙的「和平」,是以頗雲淡風清的方式做開始的。

    新婚的翌日,水仙就再一次以她的女性纖敏與勇敢性情,重新思考了一次她婚姻的後果,並暗暗衡慮自己在這場婚姻中究竟該扮演何種角色?

    雖說前人有「出門看天色,進門看顏色」這種俗句,但水仙自認是個思想還算新穎的時代女性,她並不認為她該把這段不知能維持多久的婚姻,任意曝置在莊頤冷硬的「顏色」下,任其渲染或敗壞。

    無可否認,走入這個婚姻她走得好心不甘情不願。在突兀敲定和莊頤的婚姻,到步入教堂的這一個禮拜,她渾噩的遊走在焦灼與惡夢之間。她覺得她對不起莊琛,對不起他的好與他的痛,可是她感覺無能為力,因為她欠莊頤的確實比欠莊琛的還多。

    而今,躍入恍如一夢的婚姻中既已成事實,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它結束之前好好的經營它。

    一如她選擇成為護士的信念──責任與今天是屬於自己,結局與未來則是屬於上帝。

    聽來或許有些宿命,但人只能夢想結局、無能操縱結局卻是不爭的事實。何況她也難得夢想未來。身為家中的長女,再加上母親的早亡,她不得不養成較務實的性格,活到二十五歲的她,在生活中一直篤行的──除了致力實踐當前,就是努力把握現在。

    但十年前的車禍事件卻是她這種個性唯一脫軌的外一章,也是她唯一逃避過現實的一次。而對莊頤難以為情的內疚,令她不得不在婚姻的第二天醒來,便開始認真思索並期望自己在這場可能為期短暫的婚姻裡──拋開偏執且為莊頤找回一些什麼──藉以彌補他因她而損失的過往。

    例如:一些他的愜意快樂,甚或者......他的一雙腿。

    心願好像膨大了些。想要替他找回這些並不容易,她得找到很多的勇氣,他則得仰賴很多力氣,那還保不定會成功。但最最重要的,是先找回他的自信,而他的自信,正巧遺落在他的雙腿上。

    嚴格說來這正是一種不良的骨牌效應,想要終上它並非易事,又加上他對她早已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他認為她不是個有任何美德的女人),水仙不認為自己能博得他太多的信任。

    然而實際的天性造就了不撓的個性,水仙總覺冥冥之中她已獲得了一股助力,而那股助力恰巧就是新婚那晚莊頤自願訂下的和平條款──在盡可能的範圍內,兩人必須同意並配合彼此合情合理且不嚴苛的要求。

    多麼美妙的條件啊!水仙聰慧的想到它並決定善加利用。

    婚禮的第二天,她開始擬出她在霧莊所能做或所該做的事。

    首先,她覺得莊頤需要一些接近人群的機會及有益身心的活動,她認為人是群居的動物,遺世獨居的生活對平常人而言絕對是有礙健康。

    基於這點認定,婚禮的第二天,她就帶點顫驚、斗膽的要求同他在霧莊周沿走走,她的藉口是她想熟悉霧莊,並客氣的請他當嚮導。

    莊頤最初的態度相當排斥,他冷嘲熱諷道﹕「要一個殘廢當嚮導,倒不如教豬飛上天去。」

    他的創意話夠嗆人的,不過水仙為達目的,還是捺下性子回嘴道﹕「我不知道豬以後會不會飛?但希望你不要把事情複雜化,我只不過在實踐我們之間的『和平』。」

    她的話也教他愣了愣,然後他哈哈乾笑,言不由衷的說﹕「這是你能找到的唯一藉口?但算你聰明!這也是我唯一能接受的藉口。『和平』,多麼美好的字眼,好吧!我會陪你去『享受』和平。」

    水仙沒想到他還真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不過這次冒險的結果是令人心曠神怡的。

    霧莊佇立在中臺灣最多霧的一角,外緣有一片平臺狀的草地,那裡長滿了菊科的蒲公英和昭和草,草地之外則是一片頗濃密的相思林及一些住家,由霧莊的週邊,很難窺得霧莊的全貌,因為它被一堵約一人高的討人厭高牆圍住了,那讓它看來有點像座小型的私人城堡,護守著它主人的隱私。

    難怪水仙每次望著霧莊時,總能感覺它隨著節氣衍生的多變風貌。晴天時,它看來就相當深沉;罩霧時,又有股難以言喻的古怪;落雨時,感覺更見詭譎淒美。完全像它的主人,多變又不可捉摸。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是──水仙發覺了這裡的人們對霧莊主人有股難以言喻的好奇,那些小孩總會在傍晚時流連于霧莊周圍探頭探腦,尤其當她推著霧莊那神情冷淡到近乎峻漠的男主人出現時,他們(約六、七個小孩)總是驚呼一聲作鳥獸散。

    水仙曾就這件事嘲弄莊頤道﹕「看來你還蠻受歡迎的嘛!」

    他深沉的凝視她半晌,表情莫測高深的答道﹕「是敬畏,人們總敬畏他們心目中的魔神。」

    那時,她聰明的沒有追問,何以他會變成他們心中的魔神(其實光看霧莊就足以令人產生猜測及恐懼),但她愚蠢的決定,她絕對要努力的糾正並改寫鄰人們對他的印象。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她不止努力去扭轉它,而且還成績可觀。

    她起先以笑臉攻勢面對她的小鄰人,微笑,再微笑,等他們逐漸接受她的笑容時,她撒出另一種甜蜜的餌──每天的太妃糖或巧克力──讓他們像一隻只逐漸適應由人們手中取食的小鴿子,他們開始對她回以熱情的微笑,熟絡的喧嘩,不過將近兩週的時間,小孩子們已不忌諱莊頤那冷淡臉孔,很能處之泰然的在他們身邊繞來竄去,追逐嬉戲。

    有一次,莊頤忍不住嘲弄著﹕「不愧是小兒枓的護士,才幾天工夫就把這片草地一變而成兒童樂園,我是不是該擔心哪天你要把霧莊變成托兒所?」

    水仙只是哂然的笑笑,知道要他做到如此的「和平」已誠屬不易,她才不會笨的再以俐齒去破壞它。

    當然,這只不過是水仙認定的和平的「一小部分」,而他的充分合作,令水仙的膽子變大了。婚後的第一個星期假日大清早,她趁每個人都還在夢周公時,就擅作主張的潛進他的書房,去整理那些連淑姨都不敢動的東西。

    水仙的立意是好的。誰都知道一個整潔安寧的讀書環境能增加讀書效率。但最重要的,她希望登門造訪他書房的人至少有一張椅子可以坐,而不必站到腳痠或者......坐到他的大腿上。(這只是一點小回想,溯源到她第一次站在他書房,並一不小心被他拉坐在他大腿上親吻的那晚。)

    她清理了約三個小時,整座書房已現出煥然一新的模樣。把書歸位後,空間變寬敞了,揮掉灰塵後,牆上那幾幅出於莊頤自己手筆的書法,看來更雄渾磅礡了。她背著門替他加了一把極舒適的、可坐可臥的長沙發,並把他擺置在櫥櫃裡的薩克斯風擦的光可鑑人,還在略有黴味的室內灑上她最珍愛的水仙花味香精,屋內所有燈具及百葉窗,在她擦洗過後,變得明亮而真實。除了不知道該拿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實驗儀器怎麼辦之外,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滿意極了。

    可是,書房的主人似乎不太欣賞她這個免費女傭為他書房所做的一切努力。那天他醒來,脾氣已顯得有些暴躁,在發現書房裡的一切時,他幾乎大吼了起來。

    「搞什麼鬼?誰允許你亂動我的書房?」這是他那早給她的精釆開場白,這一吼幾乎吼醒了沉睡中的霧莊。

    水仙被他惡劣的態度搞得有些情怯,但淑姨在飛奔而來之後所展現由訝異轉為激賞的表情,令她大受鼓舞,由淑姨那種想要撫掌稱快的微笑模樣,水仙更肯定自己的做法不只正確且獲得支持。

    於是她理所當然,慢條斯理的答﹕「是『和平』允許我這麼做的,難道你不想要和平了嗎?」她又反問。

    這次他依舊愣了愣,茫然的四顧他的書房數秒,莫可奈何的喃喃低咒﹕「該死的要脅!該死的和平!」

    淑姨則咯咯笑著,拍拍水仙的肩背說道﹕「多麼不凡的成就啊!你把寂寞昏暗的狼穴變成了明亮的詩人宮殿。」

    又一次大獲全勝!

    水仙在沾沾自喜這些改變之餘,仍不忘計畫她最難得逞的一個想法──她渴望鼓動莊頤再去做一次完整的腿部圓欏K幾乎可以預感他的雙腿並未真的完蛋,有幾次她曾看見他穿晨褸坐在輪椅上的樣子,晨褸下露出的那雙腿是那般的修長完整。

    這是令人驚訝的情況。按正常來說,一個腿部缺乏運動將近十年的人,他的肌肉會快速的萎縮,根本不可能健壯的像正常人,除非,他持續且恆心的做複健。

    問題是──有哪個人會在明知復原無望時仍持續不輟的做複健?可能這個人毅力過人?不死心?有病?或另有隱情?

    反正水仙是決意要探勘出莊頤腿部的功能究竟還剩多少?她認為改善一步是一步,而如此的努力若有成果,她相信自己近十年的罪疚會得到相當的紆解。

    想歸想,水仙也知道想實踐這件事並沒有那麼容易。要莊頤上醫院,先斬後奏絕對行不通,她總不能用捆的把他捆去。可是以莊頤的多變,先奏後斬可能更不利目的。

    思慮良久,她決定去跟他講理。

    婚姻的第十二天,她在千思萬想了千萬回之後,鼓足勇氣兼硬起頭皮去敲他那煥然一新書房的門。

    門打開的剎那,他只睨了她一眼,就毫不留情的諷刺﹕「多禮小姐,你不覺得敲門對你我而言很多此一舉嗎?尤其是在你把我的書房變成廉價香水工廠之後。」

    如此的開端似乎很不祥。什麼叫廉價香水工廠?

    水仙是過了須臾才想通,原來他在撻伐她以香水令他的書房「滿室生香」了!真是不識好人心,水仙咕噥。

    「它們才不廉價!」水仙太過認真的抗辯。「它們可是我生命中最昂貴的奢侈品。」

    「它們?」

    「水仙花味的香水,它們貴得離譜。」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真該對你的慷慨感激涕零羅?」他用一種根本不像感激涕零的草率語氣說道。

    「算了,那只是舉手之勞,幫你去去黴味。不過如果你真想表示感激,涕零倒也不必了,你只須看在和平的份上,答應我另一項建言。」逮住機會,她半點都不遲疑的加以利用。

    「又是和平!」莊頤滿臉嫌惡的瞪著書架低喃,彷彿不懂她為什麼能想出那麼多「和平」之舉?「你究竟想建言什麼?」他很不耐的問。

    「我想......建議你上醫院去再仔細的做一次檢查。」

    「檢查什麼?」

    「你的腿!」

    「幸好你不是指我的精神病!」他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的揶揄﹕「你知道,最近我已被你無謂的和平搞得神經兮兮了!」

    水仙懂了,原來他在抱怨「和平」來得太頻繁了,不過她可沒蠢得不懂擅加利用機會。「這意思是只要看的不是精神病,你就同意上醫院?」

    莊頤微笑,笑得很詭異。「我記得我們都同意戰爭與和平的條件是對等的。而和平既已成立,我也的確充分配合了你所謂的和平,所以現在,我也想分和平的一杯羹,索取某些──和平的好處。」他把輪椅往前移了一步。

    「何謂......和平的好處?」她反射性的後退一步,很自然的規避他緊迫向她的壓力。

    「例如──先前我建議的和平之吻!」他漫不經心的撫著輪椅扶手,表情既沉著又曖昧。

    「你的意思是──只要一個吻,你就同意上醫院檢查?」水仙開始考慮「犧牲」了,畢竟一個吻不算什麼,更何況,她若老實,就得承認根本不討厭他的吻。

    「那還得看這個吻值不值得!」他的表情愈來愈好整以暇。

    「怎樣......怎樣的吻,才夠得上你所謂的『值得』?」這樣的好奇,讓水仙一出口就咬住自己的唇。

    因為她的疑問,他的眼神變深邃了。「主動──積極且柔軟。」他以令人心跳加速的眼神凝視她好半晌才柔聲回答。

    水仙差點跳了起來;他怎麼能要求她積極、主動?他是不是又想藉此達到撻伐她「放蕩」的目的?重重的困惑讓水仙心情紊亂極了。「看醫生是為了你的腿著想,你不該勒索我!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她抗議。

    但他卻拿她日前的語氣來反將她一軍。「是和平允許我這麼做的,難道你不想要和平了嗎?」

    「我真打了自己一巴掌,對不對?」她瞪著他低喃:「為什麼想做這種要求?你並不真喜歡我的吻,不是嗎?」

    「喜不喜歡得由我自己決定,不是嗎?」他挪開停在她唇上那充滿欲望的注視,頗粗魯的答。

    「可是,我想你會後悔的。」她潤了潤唇,眉宇之間已有幾分軟化與認命。

    「為一個吻後悔?」他嘎然而笑,之後不耐的說:「想要和平就快點付諸行動,不然時限一過,一切條件都得從頭。」

    他可真是迫不及待啊!但水仙懷疑莊頤迫不及待的動機何在?

    她先是控訴般的看著他,接著勉強自己顫巍巍的靠近他的輪椅站定在他面前。她咬著柔軟的唇,吸氣壯膽,閉上眼睛,噘起嘴唇,俯身向他,然後..….

    似乎是焦距沒有對準,她稍稍去撞到他的頰,而她的唇則正好落在他那略帶鬍碴的唇角。他面無表情,彷彿對她的努力與閃失視若無睹。

    而他無動於衷的樣子真的激惱水仙了。先前他的吻可是熱熾如火的,如今他卻變成道地的「冷霜子」了。他令水仙產生了想榨出他回應的念頭。水仙回憶著前兩次他吻她的情形,她放鬆噘起的嘴唇,捧起他方正的下巴,壓下嘴唇。

    這樣的主動果真效果驚人!在她的誘哄下,他堅實光滑且剛強的嘴唇輪廓分開了,她讓他一嚐自己舌頭戲弄的滋味。

    莊頤愉悅的歎息,心跳開始在胸腔撞擊,興奮的感覺也同時升起。他一手攫著她的腰肢、一手壓著她的頭部,把她揪上他的膝蓋令她跨坐在他的亢奮間。撲鼻湹的水仙花香和緊帖著他指節的柔細髮絲都令他迷醉。他饑餓太久的感官幾乎受不住了﹔許久以來,他已認命的要過獨善其身的無欲生活,但這女人喚醒了他古老的欲望,削弱了他怨憎的決心。

    品嚐她那柔美如水仙花蕾心般柔軟的唇瓣,便像被下了一道神奇的符咒,在唇觸的最後短暫片刻,莊頤像個和他契合多年的情人,在她唇內做最狂野的衝刺,在她的身體做最親密的磨擦。

    莊頤和水仙的雙眼在衝刺和磨擦的盡頭同時張開,錯愕且迷惘。不懂兩人為什麼會如此愛戀彼此唇內及軀體的芬芳?

    水仙感覺自己正「放蕩」的坐在他腿上,並抵著某種不太熟悉的炙熱時,已是「積極主動」的吻結束好幾秒之後的事了。而「放蕩」這兩個字眼像針刺般的,讓她由他膝上連撞帶跌的跳起來。儘管如此,她依舊能感覺到他溫暖的鼻息以及他那令人暈眩的心跳,還有他眼裡欲望的迷濛。

    但很快的,他眼裡的迷濛煙霧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她再熟稔不過,那帶有掠奪與撻伐意味的眼光。

    「多麼美妙的『和平』,親愛的水仙,接下來還有什麼比這更刺激有趣的和平運動嗎?」他問。

    很奇怪,再親密的稱呼由他口中說出來都成帶刺的嘲弄。

    水仙窘困的別開頭。「別荒謬了,這只不過是個增進情誼的友情之吻!」

    「那怎樣的吻才算愛情之吻?」莊頤的神情又變冷峻了。「要一邊在床上打滾才算數嗎?真是可喜可賀,我大概娶了個數不清自己曾和多少男人在床上打過滾的女人了。而殘廢配蕩婦,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天作之合』!」

    他怎能如此?就在剛剛經歷一個吻之後,馬上就回過頭來鄙視她。他怎能?而她又為什麼該一直忍受他突兀且無止境的惡劣情緒?或許她最該做的是送他一巴掌,打掉他的偏執與剛愎自用。

    而水仙也真的讓自已的衝動化為行動了。她一巴掌揮向莊頤,在他的頰上出現五指印及他的眼神變得更為冷酷時,她用足以和他抗衡的平板冰冷說道﹕「這一巴掌只是要向你證明──你我都是人,我們都會痛。」

    說完,她麻木的轉身,不再在乎他有什麼想法,也不再看他表情的扭開書房門把走了出去。她告訴自己根本不用在乎他冷厲的言語,不用在乎他苛吝的表情,不用在乎他的怨恨以及他難以平復的心,更不必在乎什麼鬼和平。

    可是,她落淚的心,無語的在反駁著她的不在乎!

    而被閤在門內的莊頤,神情雖然依舊僵硬,但他深邃漂亮的眼睛流露出了疲憊與哀傷,或許,他正後悔著破壞了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和平。

    ※※※

    翌日,和平被破壞之後的戰爭持續著。

    一整天,水仙關在她的房裡,連用餐時間都以身體不適推拖著,不肯踏出房門一步。

    晚餐時,淑姨以譏諷的語氣睨著莊頤說道:「她昨晚大概遭狼吻了,所以現在正在療傷。」

    莊頤只是表情更加冷淡的撥動著他眼前的食物,但他一口都沒送進嘴巴。

    看來他並非真的無動於衷。淑姨把一個茶杯重重的放在他的桌邊,瞪瞪他,寓意深長的譴責:「你是知道的,水仙花如果沒有水的供養,會枯萎得很快,而你,是個連施捨一杯水都吝嗇的人。」

    淑姨端著託盤進廚房前,還嘀嘀咕咕著:「真搞不懂,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為什麼你卻和你熱忱的父母有著截然不同的冷漠性情?」

    淑姨消失了,莊頤也停止撥弄餐盤。

    為什麼?他蹙眉思索著淑姨的問題。為什麼....

    因為生命中有太多看似簡單容易,其實卻複雜紛遝的事!因為,他的乖張跋扈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無力改變。

    但是──真的無力改變嗎?他能否認自己偶爾也會思念一早起來看見陽光與笑臉的好心情嗎?他能否認他十分想念站立在土地上的感覺嗎?

    不,他不能否認。他更不能否認的是,自己多想回復車禍前的自己──對人生與人們永遠抱持「信心」與「信任」態度的自己。

    可是他真的能嗎?能再信任任何女人嗎?尤其是有他鄙視的欺騙、放縱性格的黎水仙,他該信任她想助他一臂之力,讓他的腿找到復原生機的誠意嗎?

    或許應該!再賭一次又何妨?反正他能輸的都輸得差不多了。而且這可能是他人生唯一一線生機,也是僅剩的一次機會,一次讓他去重拾陽光與信任別人的機會。至少,他不能不給自己一次機會。

    何況──假使他賭贏了呢?

    那便意味著一個嶄新的生命及一份嶄新的生活,雖則,失去的憾恨難以彌補,但至少仍有來者可追。

    想到這裡,他突然感覺有股莫名的振奮力量在牽引著他,使他有些迫不及待。

    多少年沒有感受這樣的元氣與活力了?他思索,但很快的放棄答案,因為他眼前最需要做的事不是回頭看而是向前看,他必須找黎水仙求和,並索求她曾經應允的協助。

    於是那晚,他請求淑姨幫他投了一張便箋進她的門縫,上面寫著:

    我曾經狠狼的痛過,所以我比你更熟悉疼痛的滋味,但如果我真能由你那裡獲得救贖,那麼我願意以更疼痛的方式來痊癒!

    又,請原諒我昨天的無禮!

    莊頤

    水仙收到莊頤的和平便箋了!她思索沒多久,就決定原諒他的「無禮」,一切只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莊頤與她之間的和平比戰爭還不易獲得,他的道歉更是難能可貴。

    於是當婚姻忽忽邁入第十四天時,水仙推著莊頤出現在她因結婚而遞出辭呈的這家大醫院中。

    她不敢接近小兒科,且慶幸神經外科和複健科與它相距的夠遠,她並非排斥遇上以前的老同事,只是怕撞見莊琛。很奇怪,她一進醫院,就彷彿看見莊琛痛苦煎熬的臉龐在她眼前晃動,或者,今天來到醫院受複檢這種磨難的不只莊頤,還有她自己,差別只在莊頤接受的是腿部複檢,而她接受的卻是過往記憶的複檢。

    莊頤的腿部檢驗,最初是很順利的在進行著。

    幾個在醫學界頗具權威的醫生為莊頤會怨後,每個人都錯愕于莊頤在不良於行的十年之間,竟然能讓腿部的肌肉保持的如此完整正常,更教所有人震驚的是──他的腿根本是有知覺的,而那意味著──他的腿有再行走的可能。

    獲知這個訊息時,水仙和莊頤正一同被請進複健室聽取最初的檢驗報告,當時水仙唯一的表情是──傻眼。難怪,第一次在莊頤書房的那夜,他連摔跌在她身上都顯得十分痛苦,原來他的腿還有痛覺。

    在座幾個醫師裡,唯一沒有太吃驚表情的只有複健科的洪立夫醫師,他以半調侃半莫可奈何的語氣說道:「莊頤是個很有個性的病人。其實,早在幾年前他就發覺他的腿部有刺痛現象,我想那是他持續不輟的在家裡自己做複健練習的成績,可是基於某種私人原因,他不接受我要他上醫院來做更精密、更完善治療的建議。」

    洪醫師的話有些含糊。大概基於職業道德,洪立夫並沒有補充何謂「私人原因」。而水仙也不好意思當著眾醫生和莊頤的面滿足她的好奇,於是她暗自決定要私下找個時間再來拜訪洪醫師。

    後來,所有的醫師陸續走出複健室,僅余洪立夫和他們夫妻留在原地做複健諮詢。

    一開始,兩個男人的話題與複健無關,是一種關於什麼「營養免疫學」的研究問題,過了約三分鐘,洪立夫才坐直身軀,面容一整的將話鋒一轉。

    這次莊頤複檢的所有精采部分也由這一刻開始。

    洪立夫表情平淡卻正經的說﹕「剛剛在座的幾位醫生都曾給兩位複健的重點與資訊,而現在有件更重要的事,我必須向兩位補充一下,那就是你們夫妻兩的性生活。」

    猶如一記猛棍,水仙和莊頤同時面面相覷。

    「性?」莊頤皺起眉,好像很迷惑自己聽到的究竟是什麼?

    「不要懷疑,也請據實回答。」洪立夫拿起紙筆,開始以做醫生的公式化問道:「請問,你們行房了嗎?」

    「沒──我以為他.....」水仙很快的跳起來回答,擺明著在澄清,但她的回答很吞吐。

    「你以為他不能?」洪醫師很直接的說出她難以啟齒的話。

    「是......是的。」

    洪醫師沒有任何表情的點頭,面向莊頤又問:「莊頤,在腿傷的這十年當中,你曾勃起嗎?」

    勃起?洪醫師的問話方式讓水仙臉紅了起來。實在說,一個護士理應對這種問題見怪不怪,可是......事關切身時又另當別論。

    不過她害臊的樣子卻觸怒了莊頤,他多疑的以為她又在賣弄純真。「當然,洪醫師,我總共吻過我的妻子三次,我發誓我每次都「性」致勃勃,可是你不認為你問我純真的妻子這種問題太直接了嗎?她無邪到不懂什麼叫亢奮呢。」他的語氣諷刺到無以復加。

    「是嗎?好的,我會小心選擇問題,我們剛談到哪兒?對了,你能勃起,那很好,意味著你能做愛!」洪醫師的問題根本絲亳沒有「小心選擇」的跡象。

    「做愛也得有愛才能做。」莊頤咕噥在嘴裡。

    而洪醫師聽若未聞的繼續說:「根據研究報導,較活躍的性生活其實有助複健,當然剛開始要慢慢來,你必須循序漸進的騁馳於你睽違已久的失樂園中。」

    睽違已久的失樂園?醫生對病人說「睽違已久的失樂園」這樣的話?

    水仙不自覺的瞪大眼睛,神情顯得坐立不安。她知道莊頤和洪醫師相識多年,自然開得起這種玩笑,只不過她不習慣自己成為這玩笑中的主角。

    她很尷尬。莊頤突然察覺水仙的這點情緒並非偽裝,他不以為這是個性經驗豐富的女人在醫生談性時該有的情緒反應,但他也突然明白自己喜歡她這樣。

    「性行為時要注意姿勢。」洪立夫以他醫師的專業觀點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莊頤,我務必要警告你,在剛開始的狀況下,你可能比較難完全勃起,而一旦勃起,你又可能覺得很難持續,不過不要讓這點妨礙你,還有,剛開始時你們最好採取面對面的姿勢,不要太激烈,如果你覺得你在上面太累,就躺下來讓你的妻子在上面,坐在椅子上效果也很不錯,有些夫婦剛開始覺得愛撫最好,或者口交。最重要的不要太勉強,慢慢來不要太快。」

    愛撫!口交!

    活脫脫一幅春宮圖在眼前浮現。水仙滿臉通紅,她手足無措的把頭轉開,緊咬著下唇瞪著釘在白板上的幾張X光片。

    莊頤覺得全身發熱,但他假裝無聊的瞪著洪立夫嗡動不停的嘴巴,並暗暗慶幸他膝上的毯子遮掩了他「勃勃」的「性」致。

    洪立夫終於中斷他精釆的演說,大概他後知後覺的察覺了他的喋喋不休對他的朋友們造成什麼不良影響了,還有,另一個由複健室門邊發出的聲音,也干擾了洪立夫的談話。

    「沒想到我無所不能的大哥也有這麼一天,連這種事都要人教?而我美麗的大嫂是你的禁臠?抑或是你的保母?」

    不難想像這幾句充滿諷刺性的話語出自誰的口中!莊琛!沒錯,正是他,他交抱雙臂倚在門邊。他看來已徑完全恢復常態,只是外表有些微的改變。不過十來天沒看見他,他已開始蓄起鬍子,下巴上那濃黑的鬍碴,讓他看起來有湝的滄桑以及軟明顯的成熟。

    莊頤表情淡淡的打量著自己的弟弟,對他的話不予置評卻對他的人置評道﹕「你似乎恢復的很好、很快,可喜可賀。」

    「當然,聰明人會記取教訓,但不會沉湎于教訓,何況我沒有失意的理由,因為我已經找到了另一個更好、更教人愉快的伴侶了!」

    哦!這麼快!水仙和莊頤同時一愣,且默默的互睨了彼此一眼。這一眼,各具滋味。

    「恭喜了,可不可以請教對方是誰?」在水仙不開口的情形下,莊頤只好表示關心的問。

    莊琛走進複健室,讓人看不出是高興或生氧的答:「可以啊!她叫駱婷婷,是臺灣某茶業王國的公主,我的大嫂認識她!」

    駱婷婷?天啊!真是有點難以想像。水仙當然認識她,在妹妹玫瑰的「落霞棲」裡,大家都是志趣相投的座上客,她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好朋友,可是她和莊琛並不熟,見面頂多打打招呼,搭腔兩句,沒想到......

    唉!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呢,她自己不也連作夢都沒想到會放棄莊琛而改嫁莊頤。或許這樣最好,莊琛終於如他哥哥所願的找到了一個符合理想的女孩──駱婷婷,不只是茶業王國的公主,她還是他們這票朋友公認最蕙質蔚心的女孩,接下來,就要看莊琛懂不懂把握了。

    「恭喜了!你找到一個十分優秀的女孩。」水仙先是平靜的朝莊琛道賀,而在看見莊琛欲言又止的神情時,她迅速的把眼光調向莊頤,靜靜的指出﹕「駱婷婷絕對是你所能期望最好的弟媳婦人選。」

    這句話含意著什麼?她解脫之日的到來?莊頤深思的凝視水仙略顯哀愁的容顏,心裡卻暗自猜疑她究竟有多想擺脫他?又想多早擺脫他?

    「弟媳婦?事情的進展可能這麼快嗎?畢竟那是個需要婚禮過程才能成立的名詞。」莊頤懷疑的道。

    水仙的規避態度加上大哥的質疑,令莊琛不覺就冒起火來。「沒什麼可訝異的,這世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畢竟你和水仙認識才一個禮拜就能上禮堂,那我和駱婷婷認識了許多年,我們上床就更不足為奇了!」

    話一衝動的出口,莊琛就後悔了,那就像那晚他因酒精的衝動而和駱婷婷上床之後的懊悔是一樣的,或許他真的還不夠成熟,總是容易因衝動而鑄成錯誤。這和他大哥的沉穩與內斂成了極大的反比,難怪他的大哥總是把他看成一個孩子,連水仙也時常說他有些行為簡直像孩童。

    「上床──呃!那很好,有空帶她回霧莊吃頓飯,淑姨會很高興。」似乎是「上床」兩個字讓莊頤有點吃蛄恕

    「好讓你有機會也把她按在地板上嗎?」莊琛語氣極惡劣的問。

    這句話讓呆立一旁聆聽兩兄弟對話的水仙與洪立夫同時倒抽了一口氣。

    「不,你不該這麼說你大哥,他絕不會對婷婷做那種事。」水仙忠誠的聲援莊頤,但那語調相當乏力,因為連她也不知道莊頤會不會為了嚇跑駱婷婷又來一次?不過諷刺的是,這次他可沒辦法再以自己的婚姻去博取他弟弟的自由了,因為至少目前他和她已被婚姻的合同鎖死在一起了。

    而莊琛,為了她替他哥哥的辯解,怒焰更是高漲了起來。「他就對你那麼做過,難道你忘了嗎?」莊琛疾聲痛陳。

    水仙怎麼能忘?不過難忘不是基於厭惡,而是基於......基於什麼?「我說過,他沒有勉強我,他──吸引我。」

    哦!原來難忘是基於「吸引」!

    話一脫口,水仙自己先怔忡了一下,注意到莊頤眼中一閃而過的不信任與冷淡時,她心情不覺一黯。

    但就算莊頤認定水仙的話是一種矯飾過的忠誠,他還是配合著水仙幽自己一默。「是的,我和你大嫂互相吸引,乍見的剎那,便猶如天雷勾動地火般的在地板上滾了一圈,所以你必須相信,我唯一有興趣把她按在地板上的女人只有黎水仙──你的大嫂。」

    強調稱謂就像在強調所有權,水仙嚴瞪了莊頤不夠由衷的臉龐一眼,突然覺得倦意瀰漫,這是教人疲憊的一天,除了莊頤腿部複檢工作的繁瑣,還有莊家兩兄弟相見時的份外眼紅,都讓處於其間的水仙感覺勞心勞力。

    而洪立夫這次竟先知先覺的看出了這對兄弟的劍拔弩張,對水仙造成什麼不良影響了,他好心的建議讓「病」人先回家休息。

    水仙如獲大赦的邊推起莊頤的輪椅,邊閃躲莊琛刺探意味濃厚的眼神。臨出醫院時,水仙苦笑著揣想洪立夫口中的「病」人究竟是指誰?

    至於莊琛,他是以恨意與妒意充斥的眼神在目送他的兄嫂,他不懂他為什麼永遠無法在哥哥面前翻身或佔上風?哥哥只是一個殘廢,一個缺了兩條腿的殘廢,水仙又怎會捨他去就他?難道,人情義理真的重於男女情愛嗎?

    講到人情義理,他就不覺又想起了和駱婷婷在一起的那夜。

    激情過後,駱婷婷頗明理的對已有些酒醒的他淡然的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這種事誰也不必對誰負責!」

    對一個剛失去童貞的女人而言,她的話冷淡得教人疑懼,但她抖著手抽煙的樣子,讓莊琛看出她並不像她所講的那般豁達與不在乎。

    他臨走出她留宿的旅館時,心中不免有些內疚,而她也似乎洞悉了他的內疚,她由皮包內抽出一張名片,很平靜的拿給他,淡淡的問:「還是朋友吧?」

    或許是他看錯了,但她眼中像是有種希冀的光,而不論原因為何,莊琛點頭同意了她的問句。

    「那麼,這張名片沒有別的意思,它只是偶爾當你想起我這個朋友時,便於問候的工具。」駱婷婷說的更淡然。

    她說這段話時,莊琛懷疑自己曾在她眼中看見淚光,那令他有片刻的動容,但人終究是自私的動物,他並沒有為一夜情負責的預期心理與良心,因為他所愛的不是駱婷婷而是黎水仙,而他對他的所愛仍懷抱希望。

    是的,當他看著水仙那委屈求全的樣子,他就巴不得自己是生在古代的俠客,能仗一把刀或一支劍來拯救水仙,並和自己的哥哥講理。他看的出來水仙對他仍是有情的,也明白只要她堅持不要那樁婚姻,大哥並沒有權力太為難她,現在最困難的事是,該如何讓她走出她為自己設定的報恩樊籠?

    他煩躁的將手插入外套口袋,目送大哥和「大嫂」貌合神離的離開,他的無力感愈來愈濃重。

    他渴望想出一個辦法卻毫無辦法,只能皺起眉頭挖空心思,直到....他由外套口袋中摸出一張名片,且腦海中靈光一閃而過某個念頭時──他才放鬆緊蹙的眉頭走出複健室。

    剩下一直安靜的觀察著他的洪立夫目送他。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3:25
第八章

    提議莊頤去做腿部複緣男Ч幾乎可以說是立竿見影的──那讓他愈來愈像個正常人。

    莊頤有些微妙的改變;這是複怨後近一個禮拜以來,水仙的觀察心得。

    可能是緣於會砸繳一些針對他腿部的現況做出來的有利評估,帶給了他腿部新生的希望,連帶的也給了他對人生「其他」新生的希望,因此莊頤稍稍撇開了他的冷厲,成為一個相當合作、相當可愛的複健病人。

    在他身上套用「可愛」這種句子實在是很怪異。但他能不厭其煩、充滿毅力的掛在雙槓上緩慢的移動他滯重、顫抖、不受控制的腳步;也能配合水仙做腿部伸展、收縮和冷熱敷等治療;他可以乖乖的服藥;也頗沒尊嚴的讓她在複健床上像滾香腸似的將他滾來翻去。

    他是個驕傲的人,但他的毅力與耐力,卻令水仙不得不替他感覺驕傲。

    然而在整個複健過程中,他們仍無法避免較尷尬的一些時刻,那就是肢體上的實質接觸。尤其當水仙主動提議幫他做腿部按摩時,不知是心理或生理的因素,水仙總會尷尬的發覺他著短褲的腿部某部分肌肉的顫抖與複甦,而當她困擾的抬起頭時,又總會撞見他以一種深邃又痛苦難耐的表情凝視她。

    他那表情,又往往深刻的撩動著她的神緒,讓她久久不能平息,水仙是個專業護士,就算她從無性經驗,卻也不可能無知到不懂一個男人的亢奮意味著什麼?她明白莊頤和自己都被彼此吸引,但那可能僅止於肉體的好奇而缺乏愛情的神奇。

    但撇開這些敏感性的問題不談,他們之間的和諧在他們的婚姻邁入第三週時,有了長足的進步。

    莊頤不再像最初那般的難以相處或動不動就冷嘲熱諷。令人驚奇的是,他像個播撒米食給鴿子的愛鴿者般,會開始朝那群聚集在草皮上,對他和霧莊十分好奇的小蘿蔔或淑姨一起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或談些能凸顯他本身性格的話題。

    例如某次,淑姨以嫌惡的表情說:「你那兩隻死驢子脾氣的臭狗,叫它們『Anger』和『Melancholy』(憤怒和憂鬱)實在太抬舉它們了,你該幫它們改名字為『Satan』或『Scoundre』(惡魔或惡棍),老媽子我餵食它們好幾年,它們見我還是六親不認的又吠又叫!」

    「淑姨,雖然你取的名字蠻有創意,你的抱怨也言之有理,但你不覺得它們的六親不認也是一種優點嗎?至少,它們保障了你的安全。」莊頤答的似笑非笑。

    「我還不夠安全嗎?」淑姨歎息。「身材福福泰泰,臉孔圓圓胖胖,我自認無論身材或臉孔都『安全』到不需要它們的保護,所以,我決定我沒有義務再忍受它們六親不認的吠叫!」淑姨把歎息換成一臉決絕。

    「那怎麼辦?」莊頤摩著鼻子,沒有絲毫不悅的玩笑說:「等我的腿復原到能餵食它們,它們大概又得由『惡魔惡棍』易名為『餓死鬼』了!」

    「讓我來餵食它們怎樣?」水仙自告奮勇。「不過我有個建議,我們何不把它們改名為『Happy』和『Smile』,快樂和微笑,多美好!」

    「快樂和微笑?」淑姨一臉訝異與不敢苟同,她說:「你沒見識過那兩隻狗,這種名字用在它們身上,對它們簡直是......太美化了!」

    「是太侮辱了!」莊頤微笑並令人驚詫的朝水仙眨了眨左眼,和煦卻意味深長的說:「不過如果你真的願意餵食它們並真心和它們交朋友,那麼我想就算你叫它們阿貓阿狗,它們都會友善的回應你!」

    「原來,它們對我不友善是因為我沒有稱呼它們阿貓阿狗。」淑姨誇張的拍著額頭做出恍然大悟狀。

    「淑姨,你錯了!它們對你不友善的原因,正巧因為你一直不把它們當朋友看待,而只把他們當阿貓阿狗看待!」莊頤是以不太經心的語氣說出這段很耐人尋味的話。

    水仙從那一刻起,才真正見識莊頤的另一面,並開始小心謹慎的評估自己究竟有多喜愛他的這一面?對他知道愈多,水仙就愈覺情難自己。

    她從不認為自己瞭解莊頤很多,就連之前莊頤在明知自己的雙腿復原有望,卻不願上醫院去做更完善複健治療的那點「私人原因」──水仙還是由洪立夫那邊獲得較完整的訊息。

    洪醫師認為莊頤的複健障礙是心理層面遠勝於生理層面。他說:「這十年來,莊頤的心態一定十分矛盾。他持續不斷的做複健,把自已的腿保持在相當不錯的狀態,原因大概是他不想讓他的家人太操心,但他也不讓他們太好過。他的腿,我們套個足球術語,缺的正是那臨門一腳了,如果他肯努力嘗試,好幾年前他就應該可以走路了,但他就是不願嘗試讓自己完全復原。」

    「可是......這又為什麼呢?」水仙震驚的聽著,不免疑惑的問著。

    「我想──是因為他的前妻韓雪碧!」洪立夫慢條斯裡的說:「莊頤那個人,我很早就認識他,在醫大時,他就以熱情開朗、認真進取獲得許多老師同學的愛戴,也正因為他是這樣一個熱忱的人,所以他才會奮不顧身的去救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聽說他和韓雪碧是在一個化妝舞會上認識,他們一見鍾情且認識不到三個月就閃電結婚,說真的,當時他們這對瀟灑先生和漂亮寶貝恩愛的樣子,不知羨煞我們多少人,可惜好景不常,不久韓雪碧到洛杉磯攻化學碩士,莊頤留在臺灣繼續讀醫學,後來就發生車禍及韓雪碧要求離婚等種種事件。」洪立夫搖著頭,一臉遺憾。

    「我一直在猜想,莊頤之所以不願再站起來走路,他除了是控訴韓雪碧的無情無義,也在懲罰自己對韓雪碧的用情至深,他還一直無法接受韓雪碧的現實和決絕。我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了一段十分富含寓意的話,他說:『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一株需要某股力量來依附的葛藤,同樣的,力量也因為葛藤的依賴而存在,兩者缺一不可。如果有一天葛藤死了,那麼力量就會自然而然的消失,但如果是那股力量先消失,那麼葛藤也會因為缺乏攀升的條件而死亡。』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十年來的噩夢製造者不是那個他救過的小女孩,不是他癱了的雙腿,而是韓雪碧!」

    就因為與洪立夫的一席話,水仙一夜無法成眠了。

    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根本不是「不能」走路,而是「不想」走路,她怎能躺得下睡得著呢?

    最最令她輾轉反側的是莊頤的那段話,後來她終於弄懂莊頤口中所謂的「力量」是指愛,而她也終於明瞭造就他冷硬個性的罪魁禍首,也正巧是這個如此柔軟又甘美的字──「愛」!

    她心酸的想:他一定既愛又恨韓雪碧,所以才會用這種自我懲罰的方式來哀悼他的愛情,而他心中最最憎恨的人一定是她黎水仙了,因為她無心的剝奪了他愛人與被愛的力量。

    啊!每每想到這點,水仙就會不由得驚跳,並渴望把自己的心捧在手掌間任他宰割,任他洩恨。

    可是「事實上」她很難做到這點,所以她只好竭力在「形式上」完成,例如在這段婚姻中,竭力「償還」、竭力幫他完成一些既對他有利又對他有益的事。而更諷刺的是,每當她完成一件「形式上」的事之後,她就發覺自己和「事實上」愈來愈接近。她覺得自已愈來愈習慣對莊頤掏心,且愈來愈靠近把心捧在手掌間任他宰割的境地。

    但因為她始終認定自己是個十分理智的人,所以她對自己的心態產生了極大的茫然和困惑不解,她不得不自問﹕自己是不是在結婚的第十來天,就發癲的產生了愛上莊頤的錯覺?而如果──這不是錯覺呢?

    當然,在這一團迷惑間,生活仍照常的運行著。

    關於那兩隻洛威那猛犬的吃食間題,水仙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和力氣就擺平了它們。她聰明的沒有真把它們更名為『Happy』和『Smile』,因為她一開頭就發現它們的脾氣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彆扭,為它們改名字無異是自討苦吃。至於它們的個性和莊頤還真是像,喜歡「戰爭」勝於「和平」,但最終,它們還是被水仙以「和平」的手段收服了。

    水仙付出的代價極少,只不過被咬壞了兩隻皮手套,以及耳朵被它們的吠叫聲弄耳鳴了三次,接下來,它們就收起了最初因陌生而產生的吠叫與噬咬,乖乖的由她放下食物的盆中取食,乖乖的對她搖首擺尾示好,甚至泰然的僕伏在她跟前睡覺。

    這只是一種「必然」的過程,在水仙的想法裡,這很稀鬆平常,因為她本來就很有小孩子緣和動物緣,她認定這輩子她碰過最難拿捏的人物,大概就屬莊頤!

    而巧合的很,莊頤也正巧是用這種眼光在看待她。

    就他看來,黎水仙還真是女人之中最稀奇的品種。她一直很自告奮勇也很一廂情願的,把自認有益於他的事付諸於行動,像幫他整理書房、幫他喂他的狗、幫他做複健......等等。

    他最驚訝的,莫過於她能在短短的幾天時間內讓『Anger』和『Melancholy』移情別戀。哦不!它們對她簡直就是迷戀,只要一看到她,就爭先恐後的搖首擺尾,那副阿諛奉承的模樣,讓人不得不慨歎狗就是狗德行,怎麼教也無法長進。

    而他最受不了的是──她堅持要他「敦親睦鄰」,不但引來一大票小鬼頭在他的庭前嬉戲,還要他「保母兼公關」的分發糖果。更教人氣結的是──前些天她自做主張的出餿主意,推他上菜市場「買菜」。

    說實話,當他發覺置身在人擠人,幾乎可以擠死人的菜市場時,他差點要氣炸了,他用已有好幾天都沒出現過的寒腔寒調詰問她:「你是帶我來看戲,還是帶我來當被看的戲?」

    「不要那麼『言』重好嗎?這裡沒有人在演戲,也沒有人會把你當戲看,大家只是來買菜,順便體會一下摩肩接踵的生活感覺,你不要這麼敏感好嗎?」她在他身後很輕柔的推翻了他的撻伐。

    可怪的很,她柔軟的聲音很快的撫平了他的焦躁,甚至讓他感覺愧疚,他僵定了許久,才硬生生的又問:「你究竟想改變什麼?」

    她的聲音更輕柔了。「我什麼都不想改變,我只是喜歡我周遭的人都生活的健康一點。」

    有點像催眠曲或安魂曲之類的,很平靜人心。

    更可怪的是,被她這麼一說,莊頤竟真覺得他沒有不上菜市場的理由,而下瞬間,他更發覺自己正著迷的看著她挑起了幾樣青菜、水果,一臉正經和賣菜的老闆娘討價還價。她一邊嫌菜葉有點黃,一邊又嫌水果太青了,在殺掉幾塊小零頭之後,她還不忘討幾根蔥、幾根辣椒,她那一臉精明幹練的主婦樣子,連賣菜的老闆娘都不得不俯首稱臣。

    沒見過黎水仙這副剽悍模樣的莊頤,看都差點看呆了。他一直以為她是個養尊處優慣了,就等著像自己弟弟莊琛那種大傻瓜提供她「霜淇淋」的投機份子,他可從沒料想過她也有這麼生活化且「錙銖必較」的一面。

    而他發愣的神情大概透露出了他對她這種行為的困惑,於是她笑笑,主動解釋道:「我四歲時就沒了母親,只有父親帶著我和兩個妹妹,也因此我很早就必須認清生活的重點,並拿捏好它。」

    原來,買菜叫價也是有些人生活中必須認清、必須拿捏的「重點」。

    那一刻,莊頤心中突然洶湧進了許多對黎水仙的感動與..….感情。或者他真是不問俗世太久了,也太久沒有感念人間疾苦有訴說不盡的千萬種。他突然為自己的自私感覺可鄙,並感佩起她在小小年紀就有肩負起許多事情的毅力與責任感。

    然而,當他正耽溺在因她而衍生的感動中時,她卻用一串有戲劇效果的驚呼攔腰斬斷了他的感動。

    黎水仙似乎天生就不是個喜歡消沉在愁波苦海裡的女人,當她看見他又露出蹙眉沉思的表情時,她馬上唱反調似的綻開足以顛倒眾生的歡顏喊道﹕「臭豆腐、臭豆腐,我聞到臭豆腐的味道了!」

    瞧她像個孩子般猛吸著鼻子、猛吞著口水、滿臉歡悅的樣子,莊頤第一次為她設想的嚥下了一臉因異味撲鼻而想翻胃的表情。說實在,他一向不敢恭維那類有害健康的垃圾食物,但為了剛才那一點感動,又加上怕傷了她的感情,他耐心的在遠遠一旁等她吃完一盤好臭的臭豆腐。回家的沿途,還得不斷的忍耐她那一口在他身後直撲而來的大蒜味。

    說真的,這可一點都不好玩,而且他發覺,吃完臭豆腐的黎水仙變得很聒噪,這是臭豆腐的作用或者大蒜的作用,莊頤認為有研究的必要,但後來他又決定放棄研究,因為他實在受不了那兩者的味道。

    做完不研究的決定後,他突然產生困惑的問她:「你和莊琛或其他男人約會時,也吃這種東西嗎?」

    「幾乎沒有,因為這味道並不怎麼好聞!」她答。

    她並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嘛!他冷笑著往壞處想:吃這種東酉要接吻會有多麻煩,可是他沒有明著說出他的猜疑,只是悶悶的問:「那為什麼你和我在一起時,會想吃這種束西?」

    「我也不知道ㄝ!大概正巧聞到了,又正巧嘴饞。」她頓了一下,才小小聲的又補充了一句:「何況,你是我的丈夫,我的顧忌沒有那麼多。」

    啊!就是最後這段話,釋放了他剛剛的猜忌與壞心情,也讓他突然覺得臭豆腐和大蒜的味道並非真的那麼難以忍受。

    他有點樂陶陶了良久,才微笑著又問:「是什麼原因讓你去嘗試並喜歡上臭豆腐?」

    「原因很簡單,我是受騙上當的。」她一本正經的說。

    「受騙上當?」莊頤則是一臉呆板。

    「對呀!」她憨態可掬的解釋道:「那一年我讀國小六年級,有一次放學,聞到一股幾乎教人翻胃的撲鼻異香,又連帶聽到某個擴音器一直唸著:『臭豆腐,世界臭的豆腐,來哦,來吃世界臭的豆腐。』當時,我就因為好奇『世界臭的豆腐』是什麼滋味,所以鼓足勇氣上前去吃它一吃,誰知一吃不可收拾,『遺臭』到今天!」

    莊頤真被她的解釋逗笑了,且一笑不可收拾,笑得眼淚差點都出來了。

    大概從未見過他充滿「笑果」的這一面,黎水仙的表情顯得有些錯愕,但不久之後,她也跟著他漾開了一個明亮的笑容,那笑啊,天真爛漫得令人想擁她入懷,令人想不顧她一嘴的蒜臭味而一親芳澤。

    不過莊頤可沒當著眾目睽睽去大膽嘗試,但他也沒有放棄等待機會。他還會再親吻她,甚至他還可能由她那邊獲得更多,他自信的想。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等待擁她入懷,一親芳澤的「機會」。

    ※※※

    「機會」的確比任何莊頤所能預期的還要來得早且快。

    就在上市場的翌日,也就是莊頤和水仙結婚滿三星期的前兩天,水仙的父親黎昆大清早便打電話來通知水仙,他將於兩天后登門探訪他們夫妻兩並小住幾天。

    黎昆是問了女兒:這樣子冒不冒昧?

    水仙的答案當然是不會。父親歡喜的來做客,哪有女兒嫌冒昧的道理!

    問題是──女兒不嫌,女婿嫌不嫌卻是個未知數?

    這正是水仙最頭大的地方,由結婚數週的觀察心得,水仙知道莊頤是個相當注重隱私的人,而父親黎昆的到來,意味著做女婿的他不能再保有太多約隱私。

    首先,兩人不同房不同床就是一個問題,這樣不正常的夫妻關係鐵會引起父親的緊張與關切,再者,目前她和莊頤對彼此的態度雖有改善,但仍是沒親暱到足以取信父親,讓他認為他們是對心甘情願且恩愛的夫妻。

    啊!她最害怕的正是,自己的婚姻會招致這兩年已有明顯寬慰心情的父親再度操心、頭疼。她簡直是沒想到自己還得在這場婚姻中承擔這樣的後果。

    水仙前思後想、深思熟慮了一整天,她唯一能找到的方法便是找莊頤商量。

    當夜的淩晨,水仙又在他那管清越淒涼的薩克斯風聲吸引下走向他,但這次不是在更深露重的陽臺,而是在他男性氣息濃厚的房間。

    水仙曾事先敲門,但她不待他回應便輕輕推門而入,他的樂聲──一首頗耐人尋味的WhatYouGonnaDoAboutHer(你將拿她如何),幽幽的迴漾在他品味頗淡雅的房間。

    這是水仙嫁入霧莊以來第一次踏入莊頤的房間,她自然而然的「觀察」並發覺他的房間比她想像的還簡潔舒適、還有格調。一切設計,主要是試圖方便他的雙腿,像以加高的楓丹木複式地板代替床板,讓他睡臥的範圍加大;明亮的落地窗,只飾以單層且圖案典雅的結穗窗簾;一張約和輪椅等高的長弧形沙發,醒目的緊靠在複式地板旁,像等著提供它的主人一個更舒坦的坐臥空間。

    整個房間裡,唯一較特殊的設計,是那個像要傳達強烈區域性觀念的高低櫃擺設,櫃子是以類似檀木或原實木間以透光玻璃的方式製造,它們讓他的房間產生了運用線條而製造出來的律動感,也因此不致流於單調。

    至於他的床墊看起來也很特別、很舒服,是一種像純蠶絲被墊的蓬鬆與柔軟,墨綠色的素面床單上有兩條湹高雅的提花織錦飾條。

    「觀察」至此,水仙倏然臉紅並飛快由床舖掠開眼光,因為她腦海突兀的躍進一個連她自己都難以想像的念頭,那念頭竟是──和莊頤一同躺在那床墊被上的感覺不知怎樣?

    真是瘋了!她喃喃低罵自己。直到她猛然驚覺莊頤的薩克斯風聲不知於何時止息?直到她發覺原本正觀察著別人的自己變成了被別人觀察的物件,她才猛的收回漫遊的思緒。

    她的眼睛以很突兀的方式撞上了莊頤漆黑的眼珠(這是她和他相識以來最慣練的招呼方式),她帶著些微的慌亂,一舉說出她唯一能想到、能憑藉以應對父親到訪的辦法。「讓我......搬進你的......你的房間好嗎?」

    水仙沒有察覺自己語氣中的顫抖,她還以為自己是一口氣說完它的,可是明顯的,莊頤被她迥異於平常的吞吞吐吐,以及佈滿她婉麗臉蛋上的憂思挑起了好奇心。

    「可比說明你做這種要求的原因嗎?」他優雅的放下薩克斯風,順便把輪椅掉向她,一臉經過掩飾的淡然。

    「事情是這樣的,我忘了告訴你一個消息,後天我爸──也就是你目前的岳父大人,說是想來霧莊做客幾天,嗯──不知道你......會不會不高興?也不知道──會不會麻煩到淑姨?」她極為小心客套的選擇遣詞用字。

    「岳父要來,我沒有不高興的理由。」莊頤對水仙的小心翼翼,感覺甚為有趣。「不過你必須親自為你父親選擇一個房間,並照管接下來幾天我們的生活起居。淑姨明天恰巧想到北部看一個老朋友,可能耽擱幾天!」

    天助我也!水仙松了一口氣。淑姨不在,又意味著事情可以稍為簡化,一切只要莊頤肯合作便萬事OK了!只是,莊頤究竟肯不肯合作呢?

    「剛剛,我的建議你贊成嗎?」她漲紅臉又問,對他做這樣怪異的要求,她實在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

    「同房嗎?」

    「是!」

    「也同床嗎?」

    「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

    「我喜歡得很!」他很快的打斷她,像恭維又像嘲弄的輕笑道:「想想看,和一個大美人躺在同一張床上!但是,你仍舊沒告訴我為什麼你想這麼做?」

    水仙顯得有些靦腆與訝異,靦腆是為了他的直言無諱,那和她剛剛看見他的床舖時的想法有點不謀而合,訝異的是他反應的遲鈍。「當然是為了我爸,我不想讓他為我們這樁──嗯──形式怪異的婚姻擔心。」

    她倒是很老實呀!「形式怪異的婚姻」。莊頤沉思著她的字句,稍後提醒:「任誰看了我們這副相敬如『冰』的樣子,都很難相信我們是舉天誓日的夫妻。」

    「這還好,不是嗎?你忘了之前我們是『相見如兵』。」水仙苦笑著強調。

    「的確!那除了同房、同床,我還能幫你什麼忙?」他很輕鬆的抓住重點。

    這一刻,他又一點遲鈍的樣子都沒有了。水仙凝視他,很老實的說:「我們需要表現一點能讓我父親心悅誠服的親暱。」

    「例如呢?」他步步進逼。

    「例如......擁抱......親吻..….都可以。」她節節敗退。

    他猛地止住了輪椅的迫進,像逮到她在立誓般謹慎的盯緊她的眼神,說:「這可是你主動的!」

    她也倏地定住了腳步,他的眼光讓她無所遁形,無法逃避,在他戒慎的求證下,她輕喘了一口氣,答:「是我主動的!當然!」

    「當然」!就是這樣像立誓般的一問一答,真正的開始了莊頤和水仙更精采的婚姻生活,也開啟了他們之間的情欲糾纏!

    ※※※

    黎昆果真如他的決心,于女兒水仙結婚滿第三週的這天,前來探望女兒女婿了!

    這天他抵達霧莊的時間恰巧是中午時分,那時正是霧莊一整天中看起來較清朗、較不詭異的時刻,更巧合的是,那天沒有一丁點霧氣,連陽光都探出頭來像要歡迎他似的,所以羅,黎昆對霧莊的第一印象是出奇的好。

    至於對霧莊的主人──他的女婿莊頤──的修為,還有待評估,而黎昆打算儘量利用在霧莊的時間多觀察他,並替他打打分數,不過莊頤的修為還算次要,他這次來,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知道女兒的婚姻生活過得怎樣?美不美滿?幸不幸福?

    反正他也不諱言,在這小倆口婚禮上所發生的那一幕插曲,讓他懸心牽掛到今天,而在另兩名女兒已有美好歸宿的時候,他可不希望獨獨大女兒遇人不淑。

    嚴格說起來,他也不是不放心水仙的作為,從小到大,水仙就一直是三個姊妹之中最不勞他操心的一個,自幼缺少母親的女孩,小小年紀就能扮演母親的角色,帶領著兩個妹妹的腳步走上正軌,並獲得兩個妹妹最由衷的敬愛,這是連他這個身為父親的人都自歎不如且深感羞愧的。她個性上的獨立自主、滿心滿腦的責任感與正義感,都是一種不得不早熟的生活歷練與產品。

    責任感和正義感都是優點,獨立自主也是,但這些優點的過與不及都容易造成遺憾,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或許是因為獨立自主慣了,水仙早就成為一個不輕易對家人吐露心事,凡事往心裡藏的女孩子。她害怕家人替她擔心,所以寧願苦了自己。

    至於責任感和正義感,則是水仙在接受她信仰的宗教時學得最快最多的一部分,這兩者是她生活的中心信條,也是她對護理工作甘之如飴的原因,它們(責任和正義)在她生活被普及的就像她吃飯前必須禱告一樣。

    這也是身為父親的黎昆最憂心的一點,他害怕的正是──水仙是以她的「正義感」與「責任感」選擇了這樁婚姻,而不是以「愛」。

    不然,為什麼水仙會捨一個四肢健全且相戀多年的弟弟,而去就一個可能認識不多且殘廢的哥哥。

    就算是瞎子,瞎摸也會摸上莊琛而不可能選中莊頤。再說,莊頤在婚禮上那股酷冷的事不關己的樣子,除了叫人不敢恭維之外,任誰都會臆測為什麼在這本應快樂喜悅的婚禮上,新郎卻一點喜悅歡樂的表情都沒有?

    反正黎昆的心中就是疑雲重重!但話說回來,他也是個執迷不悟的父親,他並不準備直稜稜的去說或問,他只打算以看和聽來解開自己心中的困惑。

    於是打他踏進霧莊的那一刻開始,他便份外仔細的觀察著女兒女婿「獨處」與「相處」時的枝末細節,而令他意外的是,一切超乎想像的「好」,而且「好」的「不可思議」!

    由於莊頤在婚禮給他的第一印象是英俊卻冷峻的,所以黎昆直覺就是他可能得有看大女婿臉色的心理準備,可是當他第一次坐上一霧莊的餐桌時,他才發現第一印象實在不怎麼可靠。

    哇哦!他的女婿是以笑臉迎接他的,雖然女婿的笑容略顯含蓄,但那笑卻使人如沐春風。

    莊頤並不多話,但他把餐桌邊的氣氛營造的很好,他們最先的話題是一段有關莊頤正在研究的什麼「營養免疫學」,那令黎昆這個也曾當過醫生的人,對現代醫療科學的進步大開了眼界。而在席間的交談中,黎昆總會注意到莊頤的眼睛經常是追隨著自己的女兒在轉,當水仙偶爾起來幫他們倒杯酒或盛碗湯時,莊頤英俊的臉龐更是氤氳著一股連旁人都能感受到的柔情。

    至於他的女兒水仙,唉!只有一種說法能形容,她完全像個「被下了魔咒的公主」──一逕甜蜜的微笑,一副著魔的表情。想當然耳,她甜蜜的著魔對象是她的夫婿。

    由女婿女兒之間默默流動的情意,黎昆實在很難相信他們的婚姻並非雙方的意願。

    雖然心中的疑慮並沒有辦法因一頓愉快的飯局而消除,但這餐飯卻整個改觀了黎昆對莊頤的最初印象。接下來的兩天,他除了看見女兒水仙像個道地的、容光煥發的戀愛中女人之外,他也看見了女婿莊頤個性中更優秀、更美好的幾面。

    其中,莊頤的某些嗜好令他頗為激賞。

    那是黎昆到霧莊的第二天清晨,他誤闖了莊頤的書房,並發現了幾幅筆法遊刃有餘、蒼勁有力的行書。其中更有一幅是他最喜愛、唐朝韓偓的詩句:「萬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拓一村煙。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

    喜歡這首詩的理由是因為詩裡有他曾經的心情(那種因妻子早亡而情緒低落,與酒瓶為伍的心情。),但他沒料到自己會在女婿的書房和自己過往的心情「重逢」,更教人吃驚的是──這些自成風格的「字」全是出自莊頤的手筆。

    問過水仙之後,他連帶知道小女兒玫瑰的「落霞棲」裡,那幅關於落霞與孤虻畝粵,也是莊頤的墨寶。

    那一刻,是他對莊頤才華欣賞的開端。

    而那夜,他和他女兒水仙在霧氣氤氳的霧莊化身為隱形聽眾,靜默的聆聽了一段莊頤吹奏的薩克斯風──那低沉哀怨的薩克斯風聲,無端的觸動了他老人家某些難忘的愁情憾事,而這種「意外」的共鳴,更「意外」的增加了黎昆對莊頤的好感,因為他相信能吹奏出感人樂章的人,一定是個最有感動能力的人,也一定是最「珍重」感情的人。

    其次是莊頤凡事的觀察入微與博學多聞,也讓黎昆產生了相當深刻的好印象。

    在霧莊做客的第三天,一向至為孝順的水仙大概害怕他在霧莊的生活過分沉悶無聊,於是約集了他和莊頤,一同前往某處距霧莊最近的海灘散心。

    海灘上人煙稀少,卻有至為美麗的白沙岸。

    按常理說──看海的人們往往只留神在意著潮起潮落時海天的壯闊景象,及當個戲水弄潮人的快樂,但莊頤卻帶引著他們父女領略了全然不同的海岸風貌。

    雖然輪椅在沙灘上的移動十分困難,莊頤卻仍是帶領著他們父女兩徜徉在潮間帶,觀看平時難得真正目睹的潮間動物,例如一些能適應陸地生活卻不能遠離海邊,因為其鰓腔需要時常充滿水分的甲蟲或蟹類。

    莊頤也帶引著他們流連在沙灘外緣,告訴他們每一種他們所能看到的植物的特色與名稱,例如那種長得有點像芹菜的「防葵」,還有葉片呈馬鞍型、花朵碩大妍麗的「馬鞍藤」,或者那種花筒呈左右對稱而非輻射對稱,看來像缺了一半花瓣、有些殘破的「草海桐」。

    一趟海灘之行,儼然上了一堂很豐富的自然爐,而他女婿莊頤精闢的解說,讓人錯覺他應該是個海濱生態學家,而非一個什麼營養免疫學的研究專家。

    但黎昆被大女婿感動最深的地方,並非大女婿對事物精闢的觀察與見解,而是他看待事物的態度。就算那些甲貝蝦蟹及淩花亂草在普通人眼中看來是那麼的微不足道,但莊頤卻用了「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來形容它們。

    而除了這些細枝微葉的「感動」之外,黎昆來到霧莊滿第四天的那夜,所發生的一點小小插曲,卻是讓黎昆對大女兒大女婿的婚姻真正放下了心,也令他興起了提前結束霧莊假期的想法。

    話說那夜,是個有點浪漫又有點溫馨的夜。(其實黎昆覺得他的三個女兒都很擅長營造這樣的氣氛,因為光是她們本身的漂亮柔婉、細心體帖,就足以教人產生溫馨浪漫的錯覺。當然,這有點自賣自誇的嫌疑。)

    在酒足飯飽之後,黎昆和他的女兒女婿一起坐在霧莊那間滿大又滿輝煌的客廳裡,「幸福的」喝茶聊天。

    這次,他們的話題是由莊頤的複健治療做開頭,他們從他腿部的複越峁聊到每種複健療法的效果。而當莊頤以七分「正經」加上三分「曖昧」的談及水仙指壓按摩的療效時,水仙驚跳了起來,並大喊了一聲「唉喲」!

    他的呼喊聲當然同時引起了她父親與她夫婿的「關切」。黎昆最初以為自己的女兒只是在為莊頤的說話方式做一種嬌嗔的抗議,哪知當他和莊頤一同回過頭時,看到的竟是水仙的手指被夾在一個專門放置茶葉罐的小鐵櫃間。

    可能是急於拿出某罐茶葉,也可能是被他和莊頤的談話分了心,她的幾根手指在極突然的情形下,就被卡在兩個櫃門的隙縫中間動彈不得。

    大概每個人都有經驗,手被夾到的剎那間,那感覺是痛徹心肺的。水仙也不例外,只見她的臉與唇在疼痛的瞬間便快速的消失了血色,臉色一片青白。

    但奇異的是,莊頤的神情比她更青慘,他像感同身受的飛快驅動輪椅去到水仙身旁,迅速的幫忙掰開櫃門,令她的手指得以由櫃縫中解脫出來,接著他又迅捷的執起她的手,瞪著那已經瘀青烏紫的幾根手指良久,然後更令人驚訝,毫不忌諱他岳父大人在場的讓他的唇印上了她的手指,並嘎聲問道:「疼嗎?」

    疼嗎?水仙的表情似乎是不疼的,不!不對,應該說似乎是忘了什麼叫做疼了。莊頤的英俊與深情姿態,簡直足以媲美一個令女孩神魂顛倒的白馬王子(雖然他坐的明明是輪椅)﹔他心疼憐惜的表情,則令水仙刷白的臉剎那產生酡紅。

    她略顯嬌羞又帶著明顯癡迷,慌亂的答道:「不!不疼!還好,真的。」

    唉!愛情,令人迷惑又渾然忘我的愛情!

    黎昆再一次眼證這對兒女間默默流動的情意,他輕歎一聲,長懸久宕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相信他的兩眼並未昏花,更信任自己對人生的經驗已足以讓他看清,在女兒女婿之間醞釀交融的感覺恰巧是「愛情」。

    而在經歷了這夜這段小小的,卻格外寓意深重的插曲之後,黎昆於隔日便心滿意足的收拾行囊,安心的離開了他盤桓數日的霧莊。

    然而,霧莊裡,莊頤和水仙的情愛糾葛,依舊持續的上演著。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23:45
第九章

    父親比預期的還要早離開霧莊,水仙的心中實在充滿了矛盾之情,她一邊松了口氣,一邊卻嗒然若失。

    嗒然若失的原因又一分為二──一來,她認為自己又誑騙了父親一次,雖是善意的欺騙,但誤導父親的想法,讓他以為莊頤和她正沉醉愛河且有心白頭到老,實到有失為人子女的厚道。另外,她嗒然若失於即將和莊頤再次分房而居。

    這份嗒然若失的感覺,突兀到令她自己相當錯愕,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和莊頤同房數天之後,迷上了和莊頤同房的感覺!而也許,更老實一點的說法──是她根本早就為莊頤所吸引,並「深愛」上他了!

    深愛!確實是突兀且教人茫然失措的字眼。

    但誰能否認莊頤在父親黎昆光臨霧莊的這幾天,所表現的言行舉止是那般的無懈可擊──他精確的演出「完美女婿」和「標準丈夫」的兩種典範;對自己的岳丈,他謙沖有禮、敬重有加;對自己的妻子,他情深意重、情柔似水。

    當然莊頤的表現完全的迎合了父親黎昆的胃口,可是他們私底下的閏房相處,卻充滿了如箭在弦的緊繃感。

    因為淑姨的訪友行程以及父親的到訪霧莊所致,他們不止同房同床,水仙甚至接管了原先淑姨必須幫忙莊頤的一些例行工作,例如協助他入浴,幫他收洗衣物,整理寢具,上床時助他一臂之力等等..….

    這種時候,他的表情絕大部分是冷淡與疏離的,但她已能了悟他的冷硬疏遠旨在穩固他無助的自尊。而面對一個習慣以剛強來對抗世界的男人的無助時,水仙沒有憐憫或嘲笑,她只感覺到被渴望、被需要的意義是如此之大。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水仙卻完全感覺不到被渴望、被需要。同房數天,他比君子更勝君子,面對她時,神情比她認識他之後的任何時刻都坐懷不亂、都客套。他一直是循規蹈矩且不踰越的,完全缺乏他們訂定和平計畫時的侵略性。

    當兩人往床上一躺,背背相向時,他們幾乎像可以永不回頭、永不交集的日與夜,一覺到天明。

    水仙一直是有所假裝的,她不敢輾轉反側,但她總是必須瞪著那盞昏暗的夜燈良久,直到眼皮發出酸澀的抗議才能昏然入睡。而莊頤的床鋪也確實寬大到足以確保她的貞潔,可是奇異的是──她卻一天比一天更渴望由他來驗證她的貞潔。

    這樣的渴望,讓水仙已有兩夜無法安睡,她一再的回想自己來到霧莊的前因後果,他惡意的毀謗與蓄意的拆散,而愧疚驅使著她同意他這架構不良的婚姻交易。從此以後,兩人宛如跳舞般的繞著彼此打轉、前進、分開、忽遠忽近。可是最諷刺的是──莊頤不能跳舞,可能永遠不能!

    莊頤和她婚姻的終點會是什麼?是毀滅?抑或是救贖?這是水仙一直在摸索的問題。

    她曾希望自己能在這場婚姻中做到不哭泣、不被驚嚇、不涉入感情,但這三者她卻全經驗了!她也是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才想明白,原來在她內心的最深處,她其實是想向莊頤降服的。她想要他們的婚姻成真,而不只是玩兩個人被一張紙困住的遊戲。

    有一度,她幾乎要嘲弄起自己的故作純情,水仙真是不懂自己怎會對一個連洗澡、睡覺都要旁人協助的殘廢男人動心?但事實就是事實,儘管莊頤的剛愎有時令她反感,儘管沒有人認為他適合她,可是她再不能否認,她愛他,並渴望成為他真正的妻。

    他的想法會和她一樣嗎?他也渴望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嗎?而一旦有了親密關係,孩子便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可是當他面對四鄰的孩子時,他的樣子似乎是不怎麼喜歡孩子的。

    但她真的喜歡也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啊!尤其當她擁抱著玫瑰的小女兒琤琤那圓滾柔軟的身子,或者看見霧莊周沿的孩子們逐著風箏奔跑的可愛身影時,她的母性就不知不覺的蔓延外溢。

    有可能莊頤根本不喜歡孩子!這想法像一盆冷水,潑得她心頭一沉,更迫使她緩緩收拾起自已的夢想──愛與孩子。

    當夜幕籠罩霧莊時,她更開始在莊頤的房間裡收拾著屬於她的東西,準備不戰而退的退回她原本的房間。

    這時,她知道莊頤正在房裡那個特別附設,符合一個肢障者需要的盥洗室裡淋浴,水打在防水簾子的聲響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誘引出她某種神秘的、深沉的幻想。

    她不自覺的止住忙於收拾物件的手,回味著莊頤把唇放在她唇上,把手放在她身上的感覺,還有醫院中洪醫師說過的那些關於「性生活」的事,那令她的心因一陣奇異的興奮而加速跳動。

    為了這幾乎有形的曖昧聯想,她跌坐床沿微閤上眼,顫抖擁抱自己,並感受自已近乎無聲的呻吟。

    當她睜開眼睛時,也是她聽見輪椅驅動的聲響時。她的眼又一次無心的撞上莊頤的眼,然後看見他整個身影。

    他真的非常非常英俊。這是第一個躍入她視界與心口的想法。他身上依舊套著那件她所熟悉的暗色晨褸,剛沐浴完,他的頭髮與周身像氤氳著一股暖暖的溼氣,而那股溼氣正和著皂香向她漫溯而來,那令她的興奮更加敏銳急遽。

    水仙一直以為他淋浴之後會要求她的協助,而那可能是她在這房間裡為他所做的最後一次服務,因為淑姨稍早曾經打電話回來說,她明天一早抵達霧莊。

    時間與事情的發展總是配合的這麼天衣無縫,父親剛走,淑姨馬上就回來。

    莊頤和她能真正獨處的時間,似乎只有這個夜晚了。可是,在她已真實的找到面對他的機會時,她又感受到自己心情的畏縮!

    她不夠勇敢,也沒有預知他思想的能力。她還是無法開口,無法問他究竟想不想要她成為他真正的妻子?想不想要他們共同的孩子?

    說來好笑,水仙無法勇敢的原因,是她才突然察覺她把心失落在莊頤身上,她可不要在傾刻間又把自尊掉在莊頤腳下(或者說輪椅下)任他踐踏。

    想來也可悲,愛情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滿難的──愛上是一回事,坦白又是一回事,愛一個人容易,但向對方表白情感可不容易,那需要許多勇氣與評估,而一旦對方的答案是否定,那麼愛上別人的人失去的不止是愛情,還有自尊。

    水仙不認為自己擔負得了這麼大的風險,因為自尊將是莊頤和她取消他們的婚姻之後,唯一能保住她尊嚴的工具,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水仙寧願沉默自己的愛。

    也因此,這個夜的最初,時間就像靜止了般的懸宕在他們彼此的凝視中。

    後來率先打破岑寂的是水仙,她像突然被一波靦腆席捲的拉離眼光,囁嚅的說:「謝謝你,幫找解決了父親的問題。」

    「你的用詞不當,應該謝謝我幫你解決了『你』的問題!」莊頤的回答半帶揶揄。

    「是的,無論如何要謝謝你十分逼真的演技!」水仙多此一舉的補充。

    他面對她,雙眸中瞬間失了幽默。「假使我說,那不是演戲呢?」

    「那麼那是什麼?」水仙顯得困惑,又有些緊張,她完全不明白他這樣子說話的含意。

    莊頤並沒有對她解讀自己的語意。水仙有她潛在的恐懼,莊頤也有他原始的疑慮,他注意到攤開在他床沿的那口皮箱,而她正在打包屬於她的東西,這個訊息令他漆黑閃亮的瞳孔瞬間變得暗沉,他把輪椅更挪向她。「你究竟以為你在幹什麼?」

    「打包行李!」她淡淡的答,但不敢正視他的眼眸中,隱藏著一抹矜持的痛苦。「我將離開,反正我爸想看的戲已經演完了!」

    「又是演戲!」莊頤嫌惡的挑了挑眉,像頗不滿她遣詞用字的強調:「戲是演完了,但還沒散場,不是嗎?」他把輪椅推向她身側,困難卻拒絕接受她扶助的坐上床沿,然後緊緊鎖住她的眼睛,說道:「老實告訴我,你是想離開霧莊?離開我的房間?或者──只是想離開我?」

    三選一的問答題!水仙邊感受他就坐在她身側的壓迫感,邊思索著他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難道他想由答案中獲得什麼訊息?而當他獲得他想要的訊息之後,他會不會又把它轉化成一種習慣性的諷刺?

    基於這點猜疑,水仙的回答十分低調。「不論答案如何,最終結果我還是得離開,不是嗎?」她微偏過頭黯然的微笑。

    莊頤審視她,突然抓到她表情中的一抹眷戀,但──那是眷戀嗎?「你真的期望離開?」他筆直的問。

    又是同樣的問題!水仙苦笑。可是她也聽分明他語氣之中的希冀了。會不會──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轉捩點?

    是嗎?是嗎?

    水仙迷惑的把眼睛再次掉回和他互鎖。眼睛最不會欺騙人,她幾乎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她似乎看見他深邃眼中的感情光芒在激增,而那也激增了她的心跳和勇氣。

    愛,原本就是一種冒險。她默默的告訴自己,並在深吸了一口氣且倒數三秒之後反問:「你......不希望我離開嗎?」

    這種問題對莊頤這種深思熟慮的男人而言也應該是要謹慎的,但他卻不假思索的搖頭並突兀的朝她俯過頭,唇帖上她的唇。

    愛苗似乎就是這麼被滋長了,一切言語已成多餘!

    隨著親吻襲來的是松與檀的醉人皂香,令水仙感官暈眩。莊頤的雙唇以較諸以往他兩親吻更親密的方式佔據著她的雙唇,他的舌頭一次又一次探入她的嘴,以類似佔有的節奏想自她身體融化出液體的熱力。

    莊頤對她有過的所有感覺幾乎都包含在這一吻當中,每一次舌頭輕彈,每一次吸吮,都好像要竊取她的靈魂。

    美麗的哆嗦和歎息幾乎扯裂她的全身,這時她才發現她和莊頤一同傾倒在床上。他的嘴以令人無法忍受的甜美熱力一路下去,滑過臉頰、喉嚨曲線、鎖骨下凹處,最後盛放在她裹著端裝洋裝的胸口花蕾上,他以舌頭輕拂引她呻吟,繼而以狂暴的飢渴吸吮,導引著原始的縷縷快感奔流過她的子宮。

    她的手指纏住他粗粗的髮絲,感覺自己的情緒被一股無法得到滿足的燃燒欲望捉弄得很痛苦,她這一時刻的靈魂、身軀都圍繞在她身側這個她稱之為「丈夫」的男人身上,而在她最深刻的私人煉獄裡,她實在是無知她該以何種方式宣洩?

    但他是懂的!莊頤因快感的眩惑而仰頭看她,視線停留在她臉上,她半長不短垂懸在耳際的髮絲,乃至被他唇所眷顧濡溼的胸前蓓蕾。他的注視神祕而闇黝,彷彿專注到她的內心深處,並允諾給予她一切。

    當他拉扯她的衣服,她沒有抗拒!未著寸縷時,她的肌膚興奮,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自覺──她從未察覺自己如此的無助和恐懼。

    這男人可以對她做任何事,他是她的丈夫。她不顧一切的提醒自己,卻抖落不掉疑懼「放縱」之後可能需要承接的後果。

    但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去回想或悔恨,他又開始親吻她了,舌頭每一次溫暖甜蜜的撫弄都加深佔有的角度,直到她在他的節奏中迷失,拱起她赤裸的胴體帖上他仍著暗色晨褸的身體,乞求更多她所無知的。

    「請你!」她低語。

    水仙不肯看他的眼睛,但她緊攀著他的雙手及急促的呼吸,已足以告訴莊頤她要求的是什麼!

    脫下晨褸後,他靜坐在床沿並把她拉到他身上。他的嘴唇再次甜美、溫暖又慷慨的對她施以潤澤。他的手則移向她的臀揉掐撫弄,然後他將她擁得更近,托住她的膝蓋讓她坐在他腿上,並給予她更多的入侵,讓她感覺他的亢奮。

    他以雙手絞纏著她的發,強迫她與他一向深邃、此刻卻迷濛的眼神相遇,他低語:「你準備好了,我也是,但我不知道我們該不該聽從洪醫師的建議!」

    她著火的神智讓她最初聽不懂他想表達些什麼?但當他輕輕一壓,準確無誤的進入穿透她時,她瞬間明白他的話語旨在轉移她的注意力。

    痛楚來了,又過了,沒有任何感覺能超越這一刻,他一舉威嚴的破開了她的身和心。而當她不計代價的將自己交予他時,她也無意間注意到了──他曾經無力的雙腿正抵著地板規律的運動,像正迎向無限光榮的生機。

    啊!這個男人會再走路的!

    她在迎上他最後一個有力的衝刺時狂野的想。

    ※※※

    「性」改善了他們彼此緊繃的關係!

    這是莊頤和水仙無法否認的事實!

    他們發生關係的那晚,莊頤終於承認了一件他一直不願承認的事,水仙是貞潔的。雖然她的臀上確實有那麼個傳聞中的暗紅色胎記,但她無瑕得猶如初生嬰兒。

    情欲的風暴過後,她沒有哭泣,也沒有撻伐或譏誚他對她貞潔的曾經猜疑,只是冷冷靜靜的退出他的擁抱,梳洗一翻後安靜的問:「你仍願意讓我分享你的床鋪嗎?」

    求之不得!他差點說。但他只是點頭,沒有絲毫熱情的看著她深深踡入他的床裡。

    他應該說些什麼的,但和她做愛之後的某種著迷耽溺的感覺,令他震驚,也難以承受。莊頤不認為這是自己十年來未近女色的後果,而是她實在非常非常誘人。淩亂的頭髮像是黑絲波浪般散在臉孔四周,細膩的肌膚在臥室的微光與激情的作用下,像雪花石膏般泛著粉紅的光輝,是男人夢想用雙手去珍愛的那種..….是一朵幽芬清新的水仙。

    後來他們沉默的一同躺在床上,她緊靠著床沿背向他,她的身影看來十分壓抑,像是壓抑著哭泣或某種情緒爆發的背影,他愈覺他不該什麼都沒說,例如一些安慰之詞,他終於說了:「在想什麼?」下一秒,他發覺自己用的是問句且是一句沒有安慰成份的問句,他僵硬的又說:「很抱歉,我傷了你,害你承受痛楚,如果你想哭,可以放聲哭!」

    鼓勵她哭也算安慰的一種嗎?莊頤覺得自己像白癡,不過至少他道歉了,至於這段抱歉的話有沒有追溯到以往的傷害,或者只是指目前,莊頤也無法為自己釐清,但他認為兩者都有。

    話是奏效了,她回頭,用她明亮的美眸凝視他,那眼神,是足以融化冰山的眼神。「痛楚和傷,有時是人們在追尋歡樂時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不想因此而哭泣。」她伸手,令他意外大膽的撫摩他的臉頰,卻輕柔而憂傷的說:「剛剛我在想:愛人、被愛與做愛是截然不同的三件事,但那已足夠拿來做衡量,之前我頓悟了前者,剛剛我經歷了後者,而我懷疑中間那者會不會和我緣慳一生?」

    莊頤不會聽不懂她話,她正以她的方式在說明愛與被愛對她的重要性,以及她「愛上」了他的這個事實,他唯一不懂的是她怎會愛上他──一個雙腿殘廢又強迫她走入非她情之所願婚姻的男人?她怎能?

    「為什麼──你會認為你的愛正掉落我身上?如果我沒記錯,一個多月前你才和我的弟弟論及婚嫁。」他抓住並固定她在他頰上遊移的手,克制親吻她手指的衝動,他以冷淡不經心裝飾他的臉龐。

    而她答:「愛只是一種感覺,只是為愛而愛,沒有為什麼。而如你對我的愛所抱持的懷疑,一個多月前,我也沒想過你會是我如今的枕邊人。」

    「會不會,你對我的愛只是激情沖昏頭?」他的唇上再次不自覺的浮現許久未曾浮現的譏誚,因為他知道女人除非遭強暴,否則她們大多會對她們的第一個男人產生奇特的情愫。

    她的身軀曾因他如此的解讀而僵硬了一下,但她沒有憤怒的樣子。「我只是想相信我們能丟開過去的偏執,並給予我們建立在盲目怨憎的未來一些信心和守護,而愛,是我們之間唯一的救贖!」她解釋她的觀點,沉吟數秒,她又輕問:「你呢?是否願意也能對我們的未來抱持著與我同等的心情?」

    那一刻,莊頤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了?

    她對他所抱持的溫柔與慈悲,在那時深深的震撼也感動了他,但唐突之間,他根本不解該如何回應她的愛?畢竟他已很久沒有愛人和被愛的經驗,而被愛情遺棄太久的後果,已足以令他對愛人與被愛產生一定程度的恐懼與排斥。

    他從沒想過要求她的愛!這是第一個竄入他腦海的抗拒念頭,但真的沒有嗎?他馬上修正反省。

    不過無論有或沒有,也無論水仙所謂的「愛」是真是假,他都覺得他該理智的給予她一些可能產生後悔的機會與時間。他不認為現在的自己值得她如此的「厚愛」,也感覺以他們現在這種不礁定的關係,隨意許諾並非明智之舉。

    未來,是由太多因素累積,而目前他對他的未來仍沒有太多的把握(把握全操控在他腿部的複健成果),於是他選擇逃避她的問題,於是他又一次以溫柔霸道夾雜的方式,把她納入懷抱,用避重就輕的方式在她耳畔低語:「先別管我的心情,只要再給我一次愛的感覺。」

    他回答的方式令她完全沉默了,由她寂寥的眼神,莊頤知道她已經聰慧的看穿了眼前他對愛情抱持的規避態度,但她沒有拒絕他那次的做愛與之後許多次的求歡,而且,她都是以極安靜一沒有再強調愛人與被愛一但絕對熱情的姿態回應他。

    隨著時日的消逝,他們的夫妻關係也持平的在進行著。莊頤愈來愈覺要自己不去回應她的愛似乎相當困難,他漸漸無法漠視她為經營他們的愛情所做的一切努力,那包括協助他複健,讓他生活的較諸以往舒適愜意,並對生活恢復信心等等..….

    愈與她相處,他也愈不能對自己否認,他這輩子從不曾想要任何東西如想要她的一般強烈,那份無時無刻存在的渴望,就像能遏止他的呼吸,撕扯他的心,也能改變他身體的基本節奏,可怕到他每次一見到她,規範自己的意志力就近乎殘破。

    由此可見,黎水仙對他的意義,已像靜靜氤氳籠罩著霧莊的霧氣,那般的非凡與不可或缺了。

    淑姨是眼證著他們夫妻關係改善的第一人,也是最感欣慰的人,她和莊頤、水仙,似乎都欣喜於看見日子正走向美好和諧的轉機中,但好景不常,一陣陰霾早已在美妙和諧的週邊形成,並很快的把風暴席捲入霧莊,以及他們每個人漸有起色的心裡。

    那是在水仙的父親黎昆離開霧莊約莫一個禮拜之後的清晨,水仙由莊頤的懷抱中被突兀的驚起。

    是一個很輕微但仍發出聲響的開關門聲驚動了她,而她雖睡意迷濛,卻感覺有人正窺視著她和莊頤的睡態。她由莊頤的臂彎緩緩抬頭,看到了她──一個臉孔和身材都完美如波提且利筆下美神維納斯的女人。(註:珊得羅.波提且利為文藝復興前期的藝術家,因他的畫,有人誇贊他是美神維納斯誕生的證人。)

    那女人的五官細緻得猶如精心雕鑿的藝術品:身材姣好曼妙得連女人看了都會目不轉睛,她的頭髮編結得像頂皇冠繞在頭上,而她盯著她和莊頤看的樣子,根本不似水仙所想的窺視,而是光明正大,毫無避諱。

    水仙直覺的拉高她和莊頤身上的床單,他兩前一夜的歡愛是以倦極收場,所以這刻相擁的他們,猶如初生嬰兒般的原始自然。被單拉高到頸際之後,水仙猶怕吵醒莊頤的壓低聲音問:「你是誰?」

    「我是誰?我正想問你同一個問題,你該不會是莊頤由外面打進來的野食吧?」那個「她」同樣壓低聲音,但跋扈的語氣中有相當明顯的不屑。

    水仙愣了愣,被說成「野食」,這輩子還是頭一遭,她打腦海想蒐羅出一些關於這個漂亮女子的資料,但她的腦袋空空如也,正待反駁,另一個聲音卻替她出頭了。

    「虧你已貴為學者了,可是你演繹事情的邏輯觀念還是那麼差,韓雪碧!」莊頤由床上緩慢的坐起,套上晨褸。「她不是我的野食,而是我的妻子,霧莊現任的女主人──黎水仙。」

    她就是韓雪碧,莊頤的前妻!水仙恍然大悟!

    而韓雪碧瞪著她看的樣子,活像見鬼。「你沒有騙我,你真的再婚?」她聲音尖銳的質問,活像別人有義務等她回頭等個二、三十年。

    「你能期望我什麼?十年前你就明白告訴我現代不流行癡癡的等了!」莊頤輕蔑的嗤之。

    「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我只知道你似乎變冷漠了,你讓我感覺我回霧莊並不受歡迎!」

    韓雪碧終於演繹出一點端倪了,莊頤正直背脊冷笑。「你永遠只記得你想記得的,這是你的好習慣,而我也有我的好習慣,對不受歡迎的客人,我不會鼓瑟吹笙的表示歡迎。」

    「表現點風度好嗎?如你所說,至少我是個『客人』!」面對莊頤無情的冷嘲熱諷,韓雪碧聰明的退了一步。

    莊頤似乎暫時滿意了她銳氣受挫的樣子,他語氣明確的下逐客令。「很好,那麼麻煩你到客廳去稍候,我和我的妻子並不習慣在臥房裡招呼客人!」

    韓雪碧點頭,然後掉頭,她臉上一直表現得相當自製,但她摔上房門時所用的力道,足以顯示她的憤怒。

    水仙和莊頤一樣知道韓雪碧並不是一個習慣被拒絕輕忽的女人,而這樣一個女人再次回到霧莊,他們都難免各懷心緒。

    「你打算怎麼辦?」緘默了許久的水仙打破沉默。

    「不怎麼辦,她只是回國做學術演講順道回霧莊看看,不會久留。」莊頤敘述的很平淡。

    但水仙卻開始忐忑,莊頤的意思好像並不在意韓雪碧在霧莊暫時住下,而他的語氣雖淡漠,可是水仙卻隱約看見隱在他淡漠神情下的激動,那是一種無意間遇見「舊情人」或瞥見「舊情事」時,心湖如被投下石子般的漣漪掀起。

    起床著衣時,水仙看見莊頤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出神表情。

    「漣漪效應」開始了。水仙邊暗忖邊無奈的苦笑,而她覺得她接下來該做的事,大概是向她全能的上帝祈丁笣i漪」不要被擴大。

    ※※※

    上帝好像沒有聽見水仙的祈叮懇只蚴搶煉杌賾λ的祈叮

    接下來的幾天,水仙的日子過的簡直比糟糕更糟糕許多。

    基於尊重她是霧莊的女主人,莊頤慷慨的把韓雪碧能否留在霧莊的選擇權留給水仙;也基於害怕被莊頤看成是小家子氣的女人,水仙也愚蠢的決定讓韓雪碧留下來小住。

    這個決定的確是夠蠢的了。在韓雪碧為期將近兩個月的臺灣假期裡,她的巡迴學術演講時間只佔兩週,且是排定在她臺灣假期的最後兩週,那意味著韓雪碧可能要在霧莊待上一個半月。

    而水仙糟糕日子的開端,自然是肇因於韓雪碧。加入霧莊的生活不久,她便給淑姨和水仙帶來相當大的困擾,雖然她在到霧莊的第一天,就被莊頤教導要謙遜的以「客人」自居,但事實上她很難做到,可怕的是她還有「易客為主」的趨向。

    在霧莊做客的這段時日,她有兩面,一面是面對莊頤時的小女人姿態,莊頤在場時,她總是表現得很嫵媚、柔馴,像只等待寵愛之手的尊貴波斯貓。可是面對水仙和淑姨時,她又像個跋扈霸道的女強人,頤指氣使。

    水仙不清楚她在美國就這麼任性傲慢慣了,還是以前莊頤的確很嬌寵她(莊頤會嬌寵一個女人?實在很難想像!)。她對別人為她所做的一切服務,不但不曾心存感激,還有意無意的挑剔。

    例如淑姨所做的菜,她不是嫌太老太爛,就是挑剔太鹹太淡,甚至連水仙好意的讓出她搬到莊頤臥室前的那個漂亮房間給她時,她都不免要尖酸刻薄的批評:「從沒見過這麼自我膨脹的女人,只因為自已名叫水仙,就弄得滿室都是俗氣的花朵圖案和傢俱,噯!噁不噁心?」

    當下水仙心想,韓雪碧要是知道了這些「噁心」的東西全是出自莊頤的選擇,她不知會不會由「噁心」變成「椎心」?

    不過話說回來,自從韓雪碧住進霧莊以後,「椎心」的人絕大部分是水仙,探究其原因,又絕大部分與莊頤態度上的微妙轉變有關。

    確實,莊頤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回應韓雪碧的主動示好,又緣於他要強的個性與顧及自尊,他更不可能和韓雪碧舊情複熾,可是他愈常膠著在韓雪碧無瑕臉龐及曼妙身影的怔忡眼神,令水仙的不安加劇。而當水仙協助他做複健練習時,他的暴躁易怒,更是教水仙無所適從、壓力沉重。

    比較值得安慰的是,韓雪碧的出現並沒有削減了莊頤對她的「性」趣,一到夜寐的時間,他若沒有把自己深埋在她體內,便會溫柔的把她納入懷中,他擁抱她的姿勢,柔情而溫潤,但他的神情,深沉而幽暗,這樣兩極化的思維舉止,又讓水仙不得不懷疑,他是否把她當成韓雪碧在利用?甚或者,他根本就期望躺在他懷抱裡的人兒是韓雪碧?

    唉!難怪有人要說,女人如她們所用的鏡子一般脆弱;鏡子容易生影,也容易破碎。水仙也是女人,豈有例外。

    心情是這樣紊亂紛遝的過了幾天,當水仙已逐漸適應莊頤情緒的古怪變化與韓雪碧的除了莊頤其他目中無人時,這晚霧莊意外空降的另兩位不速之客──莊琛和駱婷婷,又讓水仙一個頭兩個大起來。

    事情又該從何說起呢?對了,該由這晚淑姨做的牛排大餐說起,為了刀叉擺放的位置,韓雪碧當著莊頤的面抨擊水仙和淑姨不懂「餐桌禮儀」,當下把水仙窘得面紅耳赤,把淑姨氣得撂下刀叉寒聲說道:「既然你那麼挑剔,就換你來伺候我們吧!」

    韓雪碧哪會伺候人?她天生是來讓人伺候的,她只消微嘟著她美麗的櫻唇,委屈的辯稱:「我哪有挑剔?我只不過實話實說。」別人就拿她沒轍。

    當時淑姨原本冀望一旁的莊頤評評理,順便看看能不能乾脆一腳把這個「囂張」小姐給踹向旅館,眼不見為淨,可惜她的姪子只是表情淡淡的漫遊著他的思緒,他微翹的嘴角甚至說明了他認為眼前這種情況相當有娛樂性。

    淑姨差點當場氣炸了,她各瞪了莊頤和韓雪碧一眼,把圍裙甩下,忿忿不平的朝水仙嘟嚷:「水仙,我認為你應該教教我們這位注重餐桌禮儀的小姐一些做客的禮儀,不然,她都快不知道誰才是霧莊此刻真正的女主人了?」

    當然啦,水仙認為自己既不被韓雪碧認同為霧莊的女主人,她再對她下什麼馬威也無濟於事,所以她只安靜的對著自己眼前滋滋作響的牛排微笑,沒有作聲。

    當時淑姨似乎被他們兩夫妻姑息韓雪碧的心態激怒了,爾後一陣急促卻熟悉的汽車喇叭聲瞬間平息了她的怒氣。

    這種鳴汽車喇叭的方式,除了莊琛,別無分號。水仙忐忑的暗忖。

    事實上稍後踏進霧莊餐廳的,也的確是莊琛,他臂彎中還親熱的挽著一個笑容甜美、笑靨迎人的女孩,她恰巧是水仙那英俊倜儻的二妹夫駱哲風的漂亮妹妹──駱婷婷!

    說實話,水仙和莊頤、淑姨一樣,都極訝異莊琛會這麼快就再次回到霧莊,還帶著美麗可人的駱婷婷。

    回霧莊的這晚,他就表情真摯的為他以前幼稚的行為及幾次的動粗,誠心的向他大哥莊頤道歉,還大方體帖的把駱婷婷介紹給大家認識,並公開表示不久之後駱婷婷將成為霧莊的一份子。

    這份宣告意味著──莊琛和駱婷婷的婚姻隨時可能成立。

    最初,水仙是十分驚訝的聽著,並黯然的猜測:是否在莊琛和駱婷婷婚禮的鐘聲響起的同時,也是她得低吟她對莊頤的愛情輓歌的同時?但無論自己的心情如何,她確實是十分虔心替他們感到高興的,莊琛的淳厚善良和駱婷婷的嫻淑溫婉讓他們形同絕配。而由駱婷婷凝望著莊琛時的甜蜜誠摯看來,水仙也肯定她已經由小妹玫瑰無意間加諸於她的感情陰霾中走了出來,並真心的和莊琛陷入情惘。

    只是,莊琛的想法又似乎不盡如此,這可由接下來幾天莊琛的某些怪異言行得以證明,例如以前行止保守的莊琛,現在總會故意在眾人面前對駱婷婷表現出連駱婷婷都會為之尷尬的過度親熱,並趁眾人不注意時,對身為大嫂的水仙投以像要引她妒忌或挑興她的眼神。

    又例如水仙時常會過敏的感覺到有人在窺伺她的一舉一動,偶爾掉頭,她會逮到莊琛正用一種她完全陌生的詭譎眼光盯視她,最奇怪的是,他似乎相當喜歡和他的前大嫂韓雪碧重逢,以前時常會咒駡拋下斷腿哥哥的嫂子的他,現在卻一有機會就和韓雪碧交頭接耳。當然,莊琛和韓雪碧若想培養遲到的友誼,水仙也沒有干預的權利,問題是──他們給水仙的感覺很鬼祟,他們的交談總在水仙出現時嘎然而止,繼之而來的那股不自然的靜寂,又令人感覺格外尷尬。

    水仙的直覺告訴她,在短短的一個月裡,莊琛的行為特質已有某些改變,那改變令他固有的溫和淳良消失,並賦與了他一些不安定因素,而韓雪碧,則是霧莊裡的另一股不安定因素。

    這兩股不安定的因素,讓水仙產生了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而這些意外訪客的匯集,也的確造成了水仙一些不可避免的災難。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5 16:0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