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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老草吃嫩牛 -【幸福的蘋果控】《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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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28:22
 第三十章:鬼鬼祟祟的章南正

  人總有最艱難的時候,他最艱難的時候便是離開故鄉,在那個陌生都市徘徊的那些日子。徘徊的歲月,章正南總是能想起他。也許,對於別人,這只是無關緊要的互相利用的一件事,但是對於秦知,被想起,這是一份恩情。這份恩情,他想他是還完了,不再糾葛於過去了。

  秦知扛著梯子,也不知道該送到哪裡去。他覺著身後那些想鬧洞房的朋友們,並不準備放過他。他快步跑著,藏著,一旦被抓到,鬧洞房那陣折騰,他想他是受不了的。

  身後的喧鬧聲越來越小,秦知將梯子放好,製造了一個跑出院子的假象後,轉身找了院落裡的一個旮旯蹲了進去。他老老實實地在那兒待著,一直待到追趕的人跑得越來越遠。

  此刻,已然是半夜十點,院子裡,鼓風機還在嗡嗡作響。

  蹲著蹲著,秦知覺得脖頸後面一陣陣地吹來一股子熱氣。他驚了一下,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酒,頓時醒了一半。他扭過頭,張嘴剛要喊點兒什麼,身後那人卻捂住他的嘴巴,「哥,是我,是我,章正南。」

  秦知扭過頭,完全清醒了。身後這人,正是鬼話連篇地說自己出事了、被家人關起來了的章正南。他曾是秦知最好的友人,最好的兄弟。

  他幹嘛要叫自己哥,語氣還如此奇怪?章正南那聲「哥」,叫得實在帶著一絲巴結、哀求的味道。以前,這人不這樣。

  動下身體,秦知向後看著。黑夜中,章正南的雙眼睜得很大,眼神裡的驚恐即使在黑夜中葉遮蓋不住。他的眼白大於眼黑,樣子就像一個剛從礦坑裡鑽出來的采煤一線工人。

  「章正南?」秦知有些不確定,身體卻向後躲了一下。這傢伙就像從豬圈裡鑽出來的一樣,這麼冷的天氣都凍不掉的臭氣在他周身散發著。秦知覺得大腦一陣發暈,難道自己竟然認錯了?那個滿城聞名、風度翩翩的章正南?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章正南的笑聲有些尷尬。他笑了幾聲,帶著自我解嘲說:「我覺得小凝會來,我來找她。」

  秦知不相信他的話,「那也不用躲在這裡。」

  章正南:「家裡……還有其他人……正在滿地抓我。」

  秦知不吭聲。憑著此刻還在發暈的腦袋,他分析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哪怕是幻想一個故事也是不成的,太戲劇化了。

  章正南待了一會兒,打了個哆嗦。他四下看了眼,確定安全後站了起來,說:「咱們找個地方談談?」

  秦知也站起來,搖頭拒絕,「我今天結婚。」

  「咱多年的弟兄,你不會這麼絕情吧?」章正南低聲下氣地哀求,樣子、語氣、形態,要多猥瑣便有多猥瑣。

  是什麼壓彎了章正南的脊梁,令他如此猥瑣?

  秦知沒吭聲。他們就那麼靜靜地站著,互相打量著,一直打量到遠處不知道誰燃了一枚白天沒響的鞭炮。章正南嚇了一跳,立刻蹲下四下張望。

  「到底怎麼了?」秦知問他。

  黑暗中,章正南吃力地彎著身子,竟然在發抖。他抖了一會兒,說:「秦知,哥們兒倒霉了,真的。我知道今兒不適合,但是你能不能幫……一把。」

  依舊是那股子遮蓋不住的猥瑣氣。

  心底微微嘆息一下,秦知無奈了。他到底是招惹誰了?先是朗凝,接著是章正南,好好地結個婚怎麼就那麼難?他看看還在滿院子找他的那堆老同學,還有依舊在屋頂上不嫌丟臉地唱歌的吳嘉陽,罷了,罷了,就這一回,最後一回,就當是在學校裡沒人理自己這個半自閉症患者的時候,章正南卻一直陪著自己、總是惦記自己的報答吧。

  「去樓上吧,你吃飯沒?」秦知指指小區樓問他。

  「還沒呢。」章正南站起來,看下左右,小心地回答。

  秦知帶著章正南慢慢向回走,章正南小心翼翼地跟著。走到樓口的時候,吳嘉陽站在院子的小屋頂指著他大叫。秦知回頭衝他瞪了一下眼睛,比了一個「噓」的手勢。這貨立刻乖覺地閉了嘴,好奇地看著章正南鬼鬼祟祟地從院子的角落進了樓。

  有些人即使是化了灰,吳嘉陽也能聞出他的味兒。有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但是他就是不願意說。原本他想等著老大平平安安結完婚,他再去賣這個好的。

  這人,怎麼找到這裡的?

  吳嘉陽看著滿院子尋找新郎的老同學,心裡倒是一下子明白了。那個消息,這些人還不知道,他們依舊會把秦知的消息當成賣好的手段來討好某些人。想明白這點,原本一臉醉態的吳嘉陽,竟然露出一副難得的聰明相。他衝著正在滿院子起哄的馬柏東招招手。馬柏東走過來衝他笑,「我也沒梯子,今晚你就別指望下來了。」

  馬柏東挑挑眉毛,轉身去找梯子。

  秦知跟章正南來到新房。今兒他的目標實在太大,才進樓梯,一群鄰居的孩子便立刻圍上來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那些孩子四處大叫著,找不到秦知的老同學們再次一擁而上。尾隨著進來的章正南被擁擠到了一個角落,沒人在意他,怎麼可能認出來呢?

  雁城闊少,章正南,跟這個低著頭、渾身散發著臭氣的人,是不相干的,用正常思維無法連接起來的。

  客人們都喝得不少,他們滿嘴胡說八道地抓住秦知一頓威脅。秦知苦笑著看著樓口,今兒真的不適合談話。

  章正南努力縮著身體,看著站在新房外一臉無奈的秦知。他期盼氣質可以挽救一下他,無奈此刻的秦知,自身也難保。

  一隻手突然就這樣沒預兆地搭到了章正南的肩膀上。章正南愣是嚇得一哆嗦,驚恐地回頭看去,卻是陳律師他們四人,都是一臉曖昧的笑容。吳嘉陽仰頭衝著樓梯大聲叫了幾聲,引得樓上那些醉鬼們更加興奮,一擁而上,齊齊抓了秦知下樓,鬧洞房去也。

  「章老闆今兒過狂歡節呢?嘖嘖,瞅瞅你這身打扮!」赫逸元調侃了一句,讓開樓梯。

  章正南一臉羞愧,轉身想走,身後吳嘉陽叫住他,「外面可是都在找您呢!我公安局還有一些開過賭局的哥們說,那可是幾千萬呢。」

  猥瑣的人只好又轉過身看著這四人組。這一刻,章正南想到了死。如此不堪的境地,被不如自己的熟人看到,簡直是生不如死。

  陳律師指指樓梯。他倒是沒嘲笑章正南,但是眼睛裡的幸災樂禍是怎麼也遮蓋不住。

  「上去吧,老大那邊還得一會兒呢。」

  章正南點點頭,很快貼著墻角上了樓。

  秦知被人折騰了整整兩個小時才脫身,等他來到樓上,章正南已經吃飽了。吳嘉陽站在門口,指著茶几上的三個大碗說:「三大碗喜麵,這貨可真能吃。」

  秦知笑笑,指指門口,屋子裡的其他三人站起來走了出去。臨到門口的時候,陳律師小聲對秦知說:「別借給他錢。」

  秦知愣了一下,點點頭,拍拍他肩膀送他出去後,反手關了門。

  以前最好的兩個兄弟呆呆地坐在屋子裡,吃飽了的章正南有了安全感。逃亡了整整一星期,他第一次覺著自己還算個人。

  「我倒霉了。」章正南抬起頭看著秦知,苦笑著說。

  秦知看著那張已經洗乾淨、下巴上滿是鬍子茬的憔悴臉孔,點點頭,「我說,那是女人才有的特權,每月一次,你哪裡有那功能了?」

  「我變成這樣,我都替你高興,真的。出賣朋友,撬兄弟老婆,我要是你我就放鞭放炮慶賀一下。」章正南自我批評地說著。

  「放過了,今兒放了一天。你也甭難過,現如今撬別人媳婦那是大買賣,是能人才做的事情,一般人那都做不了的。」秦知回答。

  「諷刺我?……你不問我,為什麼會成為這樣嗎?」章正南苦笑。

  秦知深深嘆息了一下。他覺著有點兒渴,站起來倒了一杯水。樓下,關媽媽不知道在罵誰,聲音很大地傳了上來。

  「你看看,你們看看,原本說了準備兩百斤喜麵就夠了,現在六百斤都出去了!說什麼呢,誰叫你們這麼抬了?誰說能放這裡了?這親戚裡道的就差這幾碗麵條了?快拿走,快拿走,你們還不知道我這脾氣?……忙了十多天了,喂,你誰啊?親戚?誰家親戚?就怎麼不見來幫把手了?!呸,別提我家那個死老頭,今晚我還沒見到他……夠不夠啊?你家十多口人呢!再端幾碗回去,明兒還有甜飯,記得來拿,碗可是要還的……哦,你誰啊?賣菜的?賣菜的也在這裡混吃混喝?」

  老太太的聲音透著一股子喜氣,雖然說的話還是那麼難聽,但是,以前的尖酸今晚卻在話語裡少了很多。難得的,今晚的關媽媽很大方,一個勁兒地推銷喜麵,怕是擔心存的時間長了,過期發霉吧?

  「朗凝來過了,她很傷心。」秦知把水杯放到桌上,對章正南說。

  章正南沒吭氣。他一支一支吸著香煙,以此來顯示自己已經豁出去、全然不在意的意思。秦知看著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對方他才合適。章公子離了錢,本質上來說,就剩下倆字:麻煩。

  不過,秦知倒是不嫌棄他。以前上大學時,他這個不合群的脾氣總是跟人處不好。那個時候在學校呼風喚雨、喜歡拿錢換感情、喜歡給全人類埋單的章正南,身邊總是不缺少朋友。擁有諸多朋友的章正南不知道怎麼了,總是愛拉著秦知到處走,什麼聚會都會拉著秦知。全靠他,大學四年,秦知總算擁有過一些關於學校的好的記憶。這一點,秦知覺著這一輩子,不應該忘記人家。

  至於成年,成年後的故事總是透著那一股子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滄桑。秦知對這位學長有感情,是真的當他是朋友。假如沒有章正南給他機會,那麼也許真的不會有現在的秦知。看他變成這樣,秦知是震驚的、無法理解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令章正南此刻竟然臭到狗都不聞的境地?

  飽腹之後的章正南找到了安全感,這室內的溫度令他昏昏欲睡。滅煙頭後,章正南抬起頭,對秦知說:「我需要一些錢。」

  哎,這麼快就納入正題了?秦知呆了一下。

  章正南很想壓低一下身姿,態度裡加上一些愧疚巴結,就像剛才那樣,稱一聲「哥」,也許這樣秦知便會幫他吧?但吃飽後、吃飽前的心理狀態發生了變化,他努力了半天,卻再也叫不出來了。他現在肚子不餓,便找到了驕傲跟尊嚴。

  他沉默地等著這些天已經習慣的拒絕聲。反正是要被拒絕的,不如早些說出來,他也徹底坦蕩了。

  秦知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學長、老哥、兄弟,最後他釋然地笑笑說:「好啊,可我沒有太多。」

  章正南徹底驚訝,而後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他努力用他的眼睛最直觀地去透視、去探究秦知,而後他拍拍沙發,就像大學時候他坐在豪華學生公寓裡那套英式真皮沙發上那般,叫秦知來自己身邊坐。

  秦知坐了過去,從懷裡拿出支票本,填好數字遞給他。

  章正南接過去,看下數字,有些驚訝,「我以為你恨我,所以最後一個來找你。」

  「一直恨。」秦知沒抬頭地說。

  「……大學那會兒,人人都說你古怪。」

  「你跟我在一起,只是為了告訴他們你的大度,這個我知道。」

  「好像……是這樣。這些日子,我求過好多人。親生的一奶同胞叫我快去死,他們巴不得我倒霉。我的倒霉似乎現在盡如人意,全世界都在找續集看。」

  「這樣啊。」秦知應道。

  章正南將支票推回去,苦笑了下,「嗯,我的身份證不能用了,如果可以,給我些現金吧。銀行,那些該死的傢伙都在找我。」

  秦知取回支票點點頭。他打開門,跟門外守候的幾個人嘀咕了幾句。陳律師看他的眼神實在不好,秦知也知道自己在自找麻煩,但這樣的日子,實在不適合看到這個痛苦的人。

  他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如果章正南不解釋,他也不打算問——知道別人悲慘的事情,會心累。

  秦知坐在那裡發呆,章正南一言不發地摳著桌面的桌布。屋裡空調緩慢地釋放著溫度,秦知酒意上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做著混亂的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覺著耳朵邊有些人在交談。秦知想睜開眼睛,卻無能為力,大量的酒精再次侵蝕著他的腦神經,他無法思考,無法掌握身體的指揮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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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禮單上的兩萬塊錢

  大約到了後半夜,秦知坐起來,晃晃腦袋。

  吳嘉陽站起來給他倒水,馬柏東遞給他一封信。秦知再扭頭左右看看,章正南已不見了。

  秦知打開那封倉促寫在一張禮單紅紙上的信——現在的人,似乎不太習慣再用這種方式去交流了。用這樣的角度去接觸章正南,給秦知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像拿著解剖刀子終於切開了皮膚表層一般。其實文字是很奇妙的一種東西,有時候,文字比語言坦誠,更加真實。



  秦知老弟你好:

  錢,你的下屬給我了。你什麼都沒說,他們就懂得了你的意思。從這點來看,我依然是不如你的。這麼久了,我身邊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幫襯下自己,在適當的時候提醒自己的人。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比你會做人,比你玩得好,搞不懂為什麼我總是要跟你攀比。到最後,你有不離不棄的追隨者,而我卻開始一無所有地在這個世界浪蕩著,而且不知道要浪蕩到什麼時候了!

  我不會做人,這是今天才發現的。

  這些天,我一直在四處逃亡。家人在找我,那些所謂的朋友在找我。我沒日沒夜地到處走,後來才發現,我最害怕看到的不是債主,而是一無所有的貧窮。我就是個懦弱的、不敢承擔責任的草包,一掛腐爛下水般的怯懦者。

  隨便你怎麼罵我。

  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因此常常做出旁觀者的姿態,喜歡躲在暗處觀察別人的脾性,並以此為樂。這次,一次看上去不大的豪賭,我輸了我父親半生心血,留下一副爛攤子交給父兄苦撐,就這樣離開,不知道何時回來。

  離開那天,我給家裡去了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邊啼哭,我站在街邊報攤掉淚。我想打許多電話,卻不知道打給誰。離開故鄉很久之後,我才想起朗凝。原來,我真的不是愛她,要不然怎麼最後才想起她?

  我迫切地想跟她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們在一起時那麼的合適。每個人都覺得適合,我便認為那是適合了。我認為錯過朗凝,也許再也找不到能跟我匹配的合適女人,學歷、家世、容貌、社會地位都門當戶對。

  相稱的不一定是最合適的,這是我現在才明白的道理。

  秦知,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在想,為什麼朗凝會喜歡你?以前,我認為,這只是一個少女不真實的夢想,當朗凝長大,慢慢她會發現,那是個錯誤。

  的確,當所有人告訴她,這是個錯誤的時候,她真的認為自己錯了。

  我做出了那些事情,傷害了你,傷害了無辜的她。

  對不起,但並不奢望你們能夠原諒我。

  秦知老弟,現在說什麼都遲了。搶了唯一朋友的女人,又拋棄了那個無辜的女人,想來想去,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我這麼混蛋的人了。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對熟悉的環境,就這樣留下一屁股爛攤子跑了。我知道,這堆扈扈最後依舊是我那可憐的父親給我擦。

  這些日子,想了很多,真的,從來沒有這麼寬裕的時間去思考,去看清楚很多事情。我跟你的成長截然不同,我什麼都沒缺過,只要我願意,一切都能得到滿足,即使又不滿足的,父母也會想辦法令我滿足。他們愛我,一直到現在也是愛的。

  現在,我不敢面對他們,我怯懦得甚至不敢回頭,原來,我也不過如此。

  我不期盼得到你和小凝的原諒。她最好能怨恨我一輩子,這樣子我也能良心稍安。看到你找了合適的女人,合適的生活,這也是上天給你的補償,像我這樣的也算是惡有惡報了。

  秦知老弟,我走了,我想找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待一段時間,想明白就會回去請罪。我給朗凝遞刀子,隨她怎麼剮我。不過想是這樣想的,卻不知道到時候是不是有這樣的勇氣了。

  好了,不說廢話了,再次感謝你的雪中送炭。此恩情,只能以後再報了。

  罪人:章正南上



  秦知舔了一下乾裂的嘴脣,苦笑了一下,罵道:「這隻傻豬,還是沒長大。」

  赫逸元打開窗戶,看著寂靜的院子問秦知:「老大,你不恨他?」

  秦知將那信撕了丟到一邊,枕著胳膊想了會兒,很認真地回答:「不,我感謝他。要恨也是他父母恨鐵不成鋼吧。而且,沒有他,我不會回來;不回來,就遇不到果果。有本書上好像是這樣寫的:要對你的敵人心存感激,他們會不經意地送給你想像不到的禮物。其實,世界上的道路是圓形的,一生你都在繞圈,這個問題你要直至倒霉了才能發現。」

  他揚起臉衝著面前的四人笑笑,笑容放鬆無比。他知道,他們不理解自己為什麼這樣做。

  人總有最艱難的時候,他最艱難的時候便是離開故鄉,在那個陌生都市徘徊的那些日子。

  徘徊的歲月,章正南總是能想起他。

  也許,對於別人,這只是無關緊要的互相利用的一件事,但是對於秦知,被想起,這是一份恩情。

  這份恩情,他想他是還完了,不再糾葛於過去了。

  子曾經曰過,人生最得意的事情便是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這話是子說的嗎?

  姑且算是吧,錯也就錯了。

  秦知凌晨才睡,喝得不少——三點後他跟幾個弟兄又就著一些小菜,喝了很多,說了一晚上胡話。秦知的酒品還真的說不上好,剛開始的時候,他拉著可憐的關淑怡說了一大車皮的廢話,而關淑怡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也喝得不少。究竟怎麼回來的,這兩個人自己都不太清楚。

  早上起來的時候,這兩人一個在廚房,一個在自己父母的臥房,唯獨不在洞房。

  早上秦奶奶起床的時候,發現秦知枕著一口新鍋睡在廚房。關爸爸關媽媽半夜飽受驚嚇,自己家女兒半夜進屋,鑽進他們的被窩哭著說愛他們,一輩子不想離開,然後就擠在父母中間睡著了。

  要說嫁得太近也實在不是個好事兒,一點神秘感都沒。這會兒老關家完全沒有嫁女兒的感覺了。

  關媽媽看著女兒的睡顏,吸吸鼻子,咽下眼淚:「咋就覺得她才出生,穿個小花夾襖躺在咱倆中間呢?」

  關爸爸沒吭氣地爬起來,披上大衣去閨女以前的房間睡覺了。

  關家人沒有嫁女兒的感覺,秦家人也沒有娶媳婦的感覺,總歸是……嫁得太近了。

  上午十點,秦知被自己家奶奶一鍋蓋子敲醒,親戚們已經離開,大院裡恢復了平靜,秦知找了半天自己,終於在疼得要炸開的腦袋上找到了。他傻呆呆地看著自己奶奶收拾臨時的新房,被窩裡,新娘子沒有,香蕉皮倒是有幾塊,白色的男士襪子有一隻,但是絕對不是他的。

  「上去接你媳婦去!」秦奶奶話音未落,又是一鍋蓋。

  秦知捂著發脹的腦袋上了樓,敲開老丈人家大門。老丈人不叫他進去,說是規矩,要三回門才能進去。沒過片刻,老爺子背著穿著自己家老婆花睡衣的女兒出了門。

  「你那幫朋友也是,灌一點兒得了……這丫頭,怎麼怎麼這樣重……」老爺子嘮叨著,話語中卻是滿是疼愛。秦知賠著笑臉跟著老爺子下樓。關淑怡依舊是宿醉未醒,在二樓轉彎的地方,她抬起頭看著墻壁,突然說:「有老公了不起啊?!我也有了!」

  秦知驚了一下,接著一臉苦笑。這丫頭大概在夢裡還跟別人攀比呢。

  關爸爸把女兒送到一樓,轉身回屋,臨出去的時候扭頭對秦知說:「昨兒你家朋友把禮錢上我們那邊了,回頭我給你送回來。兩家一起請客就這點不好,禮錢都上錯了。你回去跟你奶說下。」老爺子是想顯示自己不愛財的心理,奈何秦知不吃這套。他胡亂點頭,大概啥都沒聽進去。

  「叔,你回去吧!」秦知捂著腦袋嘟嚷著。

  秦奶奶又是一鍋蓋,「叫爸,還叫叔叔呢!」

  關爸爸一臉不在意,「不用,不用,客氣啥呢,孩子不習慣呢!」話是這樣說,但老爺子站在那裡沒動彈。昨兒改口費他是給了的,整整一千塊呢。按道理女方家不用給這個錢,但是昨兒關爸爸也喝多了,摟著秦知說:「老弟啊,老哥給你一千塊,你叫我爸爸成不成?」

  秦知憋了半天,低頭喊了一聲「爸」。老爺子很高興,一激動大包大攬的脾氣又上來了,「哎,那個,那個回去睡吧。新房、院子裡衛生我找人幹了,你們睡吧,睡吧!什麼都別管,爸包了……」

  秦知點點頭,轉身回了屋子,一頭扎到床上,摟著自己家媳婦睡了。這一睡便睡到了每晚新聞聯播搖滾地球的時刻,小新人雙雙餓醒,齊齊賴在床上,不想動。

  秦知拿手肘捅捅關淑怡,「媳婦,起來端飯去。」

  關淑怡不樂意了,她扭動一下,撇嘴,「這是你家。」

  秦知一副大老爺的樣子,「也是你家。」

  關淑怡大鼻子裡噴出一股子故作嬌憨之氣,「嗯……人家不嘛……人家害羞嘛。」

  然後……秦知就吐了。真吐了,昨兒喝了一肚子酒,沒吃到啥東西。這不頭一回結婚,沒啥經驗嘛。

  關淑怡趴在床上指著秦知胡說八道:「你……你這個不守貞潔的男人,這孩子是誰的?」

  秦知扭過來胳肢她。

  臥房裡兩個人嘻嘻哈哈的聲音很大,秦奶奶瞅著自己家老爺子,這老兩口眼對眼地笑得那叫了曖昧哦。



  「早點兒要孩子好,早點兒要,我們給他們看。」奶奶對爺爺低聲叨咕了一句。

  秦知磨磨唧唧地爬起來,對著鏡子摳摳眼屎,晃晃悠悠出了臥室入堂屋。堂屋的小角落裡,爺爺奶奶在數鈔票。一小時前,陳律師帶著賬房來交賬,沒敢打攪秦知,交代完就匆匆走了。這都要過年了,誰家都是一大攤子的事兒沒整完呢。

  好心情的秦知笑眯眯的調侃老兩口,「這麼多錢?奶奶,發財了啊!」

  秦奶奶卻一臉不高興,她跟著秦知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將昨天在飯店打包的菜肴拿出一盒,倒出來放到蒸鍋上熱。

  秦知對爺爺奶奶這份節省習以為常,覺得完全沒問題。老一代人,節省慣了。再說了,打包也沒錯啊,昨兒那頓飯整雞整鴨不知道剩下多少,浪費實在可恥。

  無論是老秦家,還是老關家,可都是一樣的樸樸實實的勤儉人家。

  「你四表姑,四個閨女我哪個不上五百塊,你猜她給你上了多少!」秦奶奶拿著鍋鏟敲著鍋蓋數落。

  「多少?」秦知一邊隨口應付,一邊看著冰箱裡成堆的打包盒發愁——這要吃到什麼時候?他真沒在乎別人給上多少,但是他必須對奶奶的話題表露出適當的關注。

  「五百!你說說,有這個道理嗎?她家是個孩子,咱家就你一個,趕明兒你們有了孩子滿月,紅白喜事都不許請他們,咱不稀罕她家的錢。還有,他們家以後有事兒,你也不許去!聽到沒?!聽到沒?!聽到沒?!」秦奶奶端出盤子,將半隻肥雞放進去,還順手盛了兩碗稀飯,一邊做飯一邊憤恨地嘮叨著。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秦知忙不迭地答應著,心裡卻在為老人提及的孩子問題發愁。他不知道怎麼跟兩位老人家開口,這個問題……孩子,他還是堅決不能要的。他端著盤子轉身進屋,臨到門口的時候,他問自己家也有:「爺?」

  點票子的秦爺爺扭頭,「啥?」

  「四表姑是哪個啊?」秦知納悶地把腦袋裡的親戚回憶了一次。

  「就你小時候,借咱家自行車一年不還,你奶奶上門要才要回來那家。」秦爺爺也實在是對這位親戚有意見。

  點點頭,秦知抬腳踢開門。關淑怡已經起了床。

  看著一整盤子的肌肉,關淑怡噁心了,站起來對秦知說:「我是死也不吃的。我回自己家吃。」

  秦知叼著雞腿點點頭,順手打開臥室內的一部擁有秦知特色的老式黑白電視機。都什麼年代了,老秦家的黑白電視依舊生存著,那電視一側的按鍵上,頻道數只有十二個。



  關淑怡上了樓,沒過一會兒又回來了,一臉黯然地對秦知說:「我家也在吃剩飯,還是好幾種放在一起混著吃。老公,咱離家出走吧,等他們吃完那些剩飯咱再回來。」

  秦知樂了,他回手指指門口,「今兒起,你吃蘋果不要錢。」

  關淑怡表情誇張地狂喜了一下,轉身出屋,大模大樣地走到蘋果攤那邊挑了幾個。正挑著,秦奶奶叫住她,指指倉庫那邊說:「那邊有好的,這些都蔫了,別吃。擱著賣吧,賣不掉奶奶給你醃蘋果醬。」

  關淑怡點點頭,幸福得都要死了。她想想又不對,合著以前她吃得都是不好的?算了,算了,著如今還有什麼事兒能比不花錢吃蘋果更開心呢?想來是沒有了。嫁個賣水果的,果然是最正確的。

  「爺爺奶奶還數錢呢?」秦知夾了一塊雞肉放到關淑怡嘴巴裡,問。

  關淑怡咬一口蘋果加雞肉,嚼著點頭。她伸出指頭,說:「數三次了。我媽那邊也在幹這檔子事情,大概他們未來幾天都要靠數錢過活了。給我捏捏腳,昨兒累死我了!」

  秦知拿起一邊的紙巾擦擦嘴巴和手,認命地搬過老婆那隻並指的腳丫子揉起來。當然,偶爾揩個油這樣的行為也是有的。

  這兩人正在嘰嘰嘎嘎地樂和著,秦奶奶和秦爺爺沒敲門就那麼直接進來了。

  關淑怡驚得蹦起來,老人家倒是一臉無所謂,也不是無所謂,兩位老人家的表情有些沉重,沒注意到他們在幹什麼。

  秦知看著爺爺左右兩隻手各拿著幾疊子錢,秦奶奶抓著一條長長的禮單,表情有些呆滯,這是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呢!

  關淑怡趕忙讓出沙發,請老人家坐了。坐了一會兒後,秦奶奶一直拿手肘碰秦爺爺,老爺子開了口:「筐筐啊……有個事兒跟你說下。你奶奶的一絲絲過幾天說,我尋思著,還是早點兒說的好,不然我們倆都睡不著。」

  秦知愣了下,他看看關淑怡,關淑怡看看他。

  秦奶奶將禮單鋪開,指著上面的一行字對秦知說:「你看看這個。」

  秦知低頭看,禮單上這樣寫著——

  姓名:給孩子 禮金:兩萬元。

  秦爺爺摸索著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包香煙,看突出的那一排香煙嘴兒,這煙是好多牌子合起來的一盒煙卷。老爺子抽出一根點著,吸了好幾口之後說:「我想著吧,這可能是你親爸、親媽給的錢。咱家沒這樣的親戚,一給就是兩萬塊。而且,以前也接到過一封信,也寫著給孩子。」

  秦知不作聲,關淑怡走過來挽住他的胳膊。

  秦奶奶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個老式信封遞給秦知,「你上三年級的時候,也是冬天,大清早的我和你爺爺一開門,就看到地上有個信封,裡面有三十塊錢,其他的啥也沒寫。」

  秦知結過信封,第一眼看的卻是郵戳的位置,可惜那上面啥也沒有,就是一個老式的牛皮紙豎式信封。

  「我和你奶奶也害怕。最開始的時候俺倆害怕有人來帶你走,接到那三十塊錢之後,就帶著你回鄉下住了一年,提心吊膽了一年多。慢慢地也想開了,這感情跟別的不一樣,我們就是把你藏得再好,人家親爹親媽要來了,咱也不能攔著,對不?後來我們就等著。剛回來那時候,你奶奶在門簾上悄悄吊了個鈴鐺,那段時間,只要稍微有個響動我們就會蹦起來。我們等啊,等啊,一等就等到現在,那鈴鐺再沒響過。」秦爺爺在那裡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秦知的表情。

  秦知面無表情。關淑怡緊緊握著他的手,她能感覺到,一層層汗從丈夫的手心冒出,那些汗珠全部是冷的。

  打拿到那個三十塊的信封開始,老人家這些年就有了心事。這麼多年了,想起來就是一陣沉甸甸的,想起來就是貓抓一般的鬧心。現在好了,秦知成家了,媳婦也有了,老人家不想再瞞著了。

  秦奶奶接了話頭,繼續說:「當初我想著,不管是誰來帶你走,我都跟他們拼了,跟他們打官司。後來,你一天比一天大,你這孩子心思重,有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們,從不給家裡添麻煩。你爺那會兒在小市場擺攤,你放學就去收攤推車,學習也不用我們操心。我跟你爺睡不著的時候也想了,這麼好的孩子,咋說不要就不要了呢?我掛那個鈴鐺不是想叫他們帶你走,我就想問問他們,人心都是肉長的,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啊,咋就那麼狠心呢,寒冬臘月的把孩子放到筐子裡……都是懂事的孩子了,那麼好,怎麼就捨得了?」

  秦奶奶說著,眼窩裡撲簌簌地掉著眼淚。秦知一言不發地拉起自己奶奶的手,摸著上面的老繭。那些老繭上有一些陳年的傷痕,就在黑黑的一輩子都洗不白的皮膚表面上。這些傷一到冬天就裂開,用什麼好藥都難以治癒。就是這雙手養育自己長大成人,就是這雙手把自己從筐子裡抱出來一隻養育到現在。秦知抬頭想安慰下爺爺奶奶,他很想笑,結果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接著淚流滿面。

  秦奶奶用手指幫孫子擦眼淚,秦知覺著那雙手就像砂紙一般的粗糙。他將臉埋在那雙手裡,雙肩上下抽動著,悶聲悶氣地說:「奶,咱別做這買賣了,您和爺爺以後就待家裡,想幹啥幹啥,不幹活了,成嗎?我想好好孝順你們。」

  秦爺爺擦擦眼淚笑,「說啥呢?都擺了一輩子水果攤,我和你奶還能行,閑不住。這人不幹活了,就該死了啊。」

  關淑怡鼻子酸的可以釀出醋來。她很想哭,又不敢。看著那樣難過的三個人,她想了半天,覺著如今自己應該可以代表秦知說一些話了。也許,這些話只有她有權利說。她站起來,走到奶奶身邊摟住她,「奶奶啊,您別難過,我和秦知哪裡都不去,誰家的孩子也不做,這輩子我就是老秦家的孫子媳婦。以後我好好孝順你,好好跟秦知過日子,誰來帶秦知我都不許他走,我們就跟你們過。」

  說著說著,那傻丫頭哭了,也不知道哭個什麼。她覺著自己家丈夫太可憐了,咋就那麼可憐呢?她想不出用什麼方式安慰這家人,想不出用什麼方式去心疼自己的男人、自己的丈夫,她也只能陪著哭,肚子裡發著成堆的毒誓——

  這輩子一定要對他好,對他全家好。

  秦知呆想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家門口卸下了那個生鏽的鈴鐺——小時候他以為那鈴鐺是為了提醒來客人了才掛上去的。摘下那鈴鐺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看下門外。

  門外黑漆漆,什麼也看不到。

  「以後,這鈴鐺就別掛了,這錢也不能要。」秦知把鈴鐺放到桌子上說。

  秦奶奶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淚,「不能要,那也沒地兒還啊?兩萬塊呢,不少了,你們以後有了孩子,這錢……」

  「奶,咱不缺這兩萬塊,這錢……別要了。」秦知坐下說。

  秦爺爺抬頭冒了句:「不要,丟街上?」

  這下關淑怡跟秦奶奶一起樂了。關淑怡拍拍桌子上的錢,說:「那不是……有啥社會福利院、社會老人院嗎?裡面都是孤兒,或是沒人管的老人,咱把錢捐了替他們做好事。這樣也不要他們錢,也不欠這個人情。秦知是老秦家養大的,跟他們沒關係!」

  關淑怡這話算是說到爺爺奶奶的心裡去了。秦奶奶連連點頭,雖然真的捨不得,但是這錢確實不能要,秦爺爺熄了煙頭,很是同意地取出兩疊子錢丟桌子上,「捐了,捐了!明兒你們倆啥也別幹,就去那個……那個院,捐了。全部捐了,兩萬……兩萬零三十塊,不成算上利息,都算清楚了,都捐了!」

  送走了爺爺奶奶,秦知臉上的笑容慢慢卸下。關淑怡沒去勸他,有些事兒,勸不清楚。她只是坐在他身邊,跟他一起面對,等他與自己商量。

  忙忙亂亂的,天色漸漸晚了,秦爺爺電視裡的戲曲頻道的聲音聽不到了。關淑怡拿起兩疊子錢,順手丟到一邊,拽了秦知起來,「你睡不睡啊?不睡幹點兒別的。」

  秦知看看她,點點頭。

  這兩人穿好衣服,悄悄上三樓打開了新房。關淑怡將屋子裡的燈統統打開了後,扭頭伸著手指對著秦知快速地畫圈,「咱家的電表這會兒會不會這樣動?雲霄飛車一樣,刷刷刷的,一圈又一圈?」

  本來滿腹心事的秦知頓時樂了,「你爸交電費的吧?」

  關淑怡吐吐舌頭點點頭,「可不,幸虧他們睡了,不然又是一頓罵。」

  新家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三室一廳。所有的傢具物品沒開封地丟在一邊,這收拾收拾要好多天呢。小夫妻挽起袖子開始忙活,一個給物品拆封,一個拿著抹布擦木地板,又是一陣默默無語。

  幹了半個多小時,關爸爸一言不發地進屋。老爺子轉了幾圈,假裝看家裡的墻縫,假裝那點兒東西。就這樣,看上去像是無意識地關了幾盞燈後,老爺子站在門口嘀咕:「明兒再收拾吧。」

  關淑怡抬頭看著她爸爸樂,「白天都睡夠了。」

  「別幹得太晚。」關爸爸說完轉身出去,臨到門口的時候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電表轉得,刷刷刷的,一直轉圈,跟雲霄飛車似的……」

  秦知默默無語地抬頭看著門的方向,老爺子走開後,他一屁股坐到地方上開始樂。關淑怡拆下傢具包裝,走過來丟到他腦袋上,數落他:「不許嘲笑俺爹!」

  秦知繃著臉抬頭,特真誠地搖頭,「沒笑,真的。那電表刷刷刷地轉,我都不笑。你爹坐過雲霄飛車啊?不容易啊,還知道雲霄飛車呢……哈哈!」

  關淑怡伸出手對著他的後腦勺啪得就是一下,「不許嘲笑老人。」

  秦知抓著她的手扯著她坐到自己懷裡,兩人擁抱在一起看著墻壁上的新婚照。

  「以後,咱好好地過日子,好好孝順你爸、你媽。」

  「還有你爺爺、你奶奶。」

  「嗯……果果。」

  「嗯?」

  「以前,我總是想他們什麼樣兒,其實我想過很多次,見到他們,絕對不認他們,他們怎麼哭著求我,我都不認他們。」

  「你親爸、親媽?」

  「嗯!」

  「現在呢?」

  「放下了,我只求他們忘記我,最後再也別想起來。」

  「別想那麼多了。」

  「嗯……果果?」

  「嗯?」

  「我們……再過幾年,領養個孩子好嗎?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關淑怡呆了一下,坐起來看著秦知。不要孩子是早說好了的,她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肚子,心裡針扎一般猛地疼了一下,也許,就是在這一刻,關淑怡懂得了朗凝。現在,她想要一個孩子了。因為她愛這個男人,所以她想為他生一個孩子,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孩子。

  女人想要孩子的最最基本的慾望,其實是占有,是她為他打上的第一個私人烙印,是家庭的第一層共有關係。

  此刻關淑怡的心中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她覺著,她有了。

  那個烙印,她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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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30:22
 第三十二章:出乎意料的一對

  一大早,新婚的小兩口便出門了,因為第二天就是新年,街上潮涌動,什麼東西都貴。關淑怡原是想跟秦知出門買一些東西去福利院的。家裡放的那兩萬塊錢,是那老小三人心裡的定時炸彈,一天不拆除,家裡那老兩口便失眠一天。為了挽回老人家的睡眠,秦知跟關淑怡決定出去完成他們的心願。

  但是,這上街必定不能帶女人去的,真的,這一出去,竟然變成置辦年貨。

  關淑怡買好了些春聯,還有財神像,外加打發老灶王爺上天的糖瓜……她抑制不住地花錢,花自己才收來的禮金。

  耳朵邊,人們的聲音匯成擠在一起,嗡嗡地響,聽上去很亂,但心裡卻能奇妙地涌出一種祥和、安全的感覺。

  「我前兒在網上看到一件羊毛衫,奶奶穿了很合適,這樓上有專櫃,你給我看著東西,我去去就來。」關淑怡把幾個塑料袋放到秦知手裡,轉身走了。

  秦知點點頭,買了一瓶熱飲,占了人家一個飲料座,乖乖地等妻子。他很享受這種感覺,享受這種「我等待,她必然要回來」的感覺,很有盼頭,很甜蜜,很滿足,很踏實。一起起床,一起上街,一起商量事情,一起為家裡忙來忙去。骨子裡,秦知就是這樣的一個擁有小家庭意識的人。

  鄰座的孩子扯著嗓子,指著在商店門口跳著舞招攬顧客的巨型熊,哭號著索要。年輕的夫婦很無奈地揪著孩子的胳膊。那尊布偶人熊下面是大活人一個,他們怕是買不起,滿足不了地下躺著的這個小祖宗的心願了。



  「你再不起來,我就把你丟到這裡!把你賣了!!」年輕的父親威脅著。

  可惜,那孩子根本不理他這一套,他繼續打滾,聲音越來越慘烈。在秦知聽來,那孩子的哭號猶如殺豬聲一般刺耳。秦知看著熱鬧,心裡替他們累。他跟果果不要孩子是正確的,絕對正確的。秦知現在看到小孩,就努力去挖掘屬於少兒的那種聒噪、煩瑣、骯髒的一面。他知道,自己在用這種方式麻醉著某股中國人傳統的根性。不能要孩子,絕對不能要。

  大樓裡,廣告聲隨著音樂化成子彈射進小城人的耳朵裡,他們成群地擁擠在某個攤販那裡。只是看著,卻不買。關淑怡從樓上顛顛地跑下來,放到秦知手裡一大包東西。

  「這是……一件羊毛衫?」秦知納悶地看著那堆東西。

  關淑怡很是得意,揚揚下巴,「這是……全家的羊毛衫。」

  秦知拉著她坐下,「你買了也是挨罵。我奶奶爺爺嘮叨完,你媽會繼續嘮叨。他們會嘮叨到你崩潰,崩潰地發誓從此再也不給他們買東西。」

  關淑怡連連搖頭,「不會的,我告訴他們三十塊錢一件,一百塊四件,他們只會嫌我買得……呃,你猜猜我看到誰了?」

  秦知順著關淑怡的眼睛看過去,竇建業提著一堆東西站在一樓賣鞋區,他身邊魏琴正在一雙一雙試穿著靴子。竇建業不停給著意見,魏琴遵從他的指示,不停地換著。

  「我看錯了吧?」關淑怡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世界上最最不該在一起的人,竟然在一起了?

  秦知倒覺得沒什麼。他將手裡喝了半瓶的飲料遞給關淑怡,「看錯什麼了啊!他們挺合適的,怎麼就不能在一起了?年齡到了,情感萌動了,總要搭配一個伴兒的。你這話說得,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關淑怡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背著身子。雖然那兩個人沒在這附近,但她還是把它當成一件秘密的事情,以機密的形式告訴秦知,「他們是死敵,前世就是死敵,來世還會是死敵。真的,相信我,他們結婚,最少七天一架,十五天一離婚。這是個悲劇,大悲劇!我要阻止他們,必須阻止!」她說完站了起來。秦知一把拉住她。

  「別摻和,人家那對挺好的,怎麼就不合適了?他們還說我跟你不合適呢!」

  關淑怡瞥了秦知一眼,「誰說的?」

  秦知立刻用飲料瓶子塞住自己的嘴巴,連連搖頭,那隻手卻是沒放開。

  關淑怡掙脫了幾下沒掙開,只好坐下。她托著臉頰,已經沒了購物的慾望,想想那兩個人,所有的記憶都是他們在對著幹、擰著來的畫面,怎麼就能在一起呢?他們怎麼就混到一起了呢?!她簡直無法想像。

  「老婆啊,人家起初看不慣是因為看得太仔細,看得過於仔細了就發現優點了,看得習慣了,缺點就不在乎了。啥叫冤家,這才是冤家,正宗冤家!」秦知安慰一般拍拍關淑怡的頭。

  「我跟你的事情,我從來沒瞞著魏琴。」被打擊到的關淑怡神情沮喪。

  看著小妻子一臉鬱悶,秦知知道她被打擊到了。不過,他倒是覺得魏琴沒做錯,要害死告訴關淑怡了,就衝她剛才那個態度,那是絕對會給攪和黃了的。這等惡事,他絕對不能叫關淑怡去做。這是要記恨一輩子的事兒,太吃虧了。萬一人家真的成了,關淑怡跟魏琴怕是連朋友都做不得了。

  「他們帶著親呢,不能結婚!」關淑怡喃喃地嘀咕。

  秦知笑笑,「你說了,八竿子打不到彼邊的親戚,國家都不反對,你就更沒權力了!」

  「竇建業她媽可難搞了,魏琴嫁過去,會被看不起!」

  「還有比你媽媽難鬥的?」

  關淑怡猛地抬起頭,扯著嘴角帶著一絲威脅看著秦知。秦知舉手投降,「我錯了。這些您娘親大人的事兒都是你說的,我怎麼就不能說餓了?」

  關淑怡敲敲桌子,帶著一臉嚴肅的政治表情,對秦知深情並茂地說:「秦知同志。」

  秦知敬禮回答:「在。」

  「秦知同志,自從結婚以後,你有沒有發現你突然嘴碎了?」

  「沒有發現。」

  「秦知同志,自從結婚後,我發現你對生活的觀察力很強嘛,還學會模仿了。我媽也是你能說的?」

  「我錯了老婆。你可以說我奶奶,我絕對不生氣。」

  「不許認錯!」

  「為什麼?」

  「我要享受夫妻吵架的滋味,這樣才有結了婚的感覺。」

  「好吧!堅決不認錯,然後呢?」

  「然後,你就說吧,魏琴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從小在一起,她跟竇建業真的不合適……」

  「老婆,你不是魏琴她媽,這是她媽該考慮的事情.對吧?」

  竇建業拿著一疊發票去付錢,魏琴站起來,低頭仔細看著自己腳上穿的那雙靴子。她的腳丫子左右扭動,帶著一絲戀愛中的女人才擁有的那股子嬌憨神態。竇建業跑回來,把發票給魏琴。他們說說笑笑的,神態親昵,偶爾一些不經意的曖昧動作,充分地說明,這兩個人暖昧已久,姦情早生。

  「他們什麼都不合適。可憐的魏琴,到底她要怎麼辦?」關淑怡拉著秦知求救。

  秦知對她這種亂操心很無語。他耐心地摸著她的腦袋.一下一下安慰,「你在擔心什麼?」

  關淑怡看著那對幸福的伴侶,說:「我擔心竇建業家條件太好;我擔心竇建業的媽媽太厲害;我擔心魏琴脾氣不好心眼太小;我擔心竇建業是個花花公子;我擔心他們門不當,戶不對;我擔心魏琴吃大虧;我擔心這一切都發生了,魏琴還執迷不悟;我擔心,她受傷了,就是不告訴我……」

  秦知被關淑怡跟魏琴的這份極其純真的女性友誼所感動。真的,他身處的那個都市,女性朋友能發展出帶出母愛的純潔友誼,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喂……關蘋果,咱回家吧!有些話你適當地找機會提點下,聽不聽要看魏琴的,拆了人家多不道德。」

  關淑怡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不阻止才不道德呢!」

  秦知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女人拍了桌子,轉身跑到鞋櫃那邊,就像大老婆抓小三那般,牛B哄哄地蹦到了那兩個人面前。對此,秦知有些不理解。他認為,無論是多麼深的友誼,關淑怡都沒權利去干涉魏琴的感情,朋友之間的義務應該是點到為止的。

  一小時後,這四人找到一間茶室談判。秦知不理解為什麼要用談判的態度,而且他很是不理解為什麼關淑怡把自己安排到陪綁的座位——他為什麼要坐在竇建業這個衰人的身邊?

  被發現秘密的小情侶低頭坐著,魏琴一臉尷尬地低頭,竇建業則低頭玩香煙盒。

  「喂,你們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們的事情吧?我家關蘋果又不是你們的媽,幹嘛用這樣的態度?」秦知心裡是這樣想的,就是沒敢說。

  「啪!」關淑怡拍了一下玻璃台子。

  那兩個人顫抖了一下,頭壓得更低。秦知更加不理解,他們跟關蘋果低哪門子頭?

  「什麼時候開始的?!」關淑怡很嚴肅地問,神態完全是關媽媽二世的模樣。

  魏琴玩玩指頭,喃喃地說:「你們結婚第二天。」

  那兩個人的態度,真的很奇怪。他們鬼鬼祟祟的,偶爾抬起頭,眼神碰到一起,卻又立刻躲避開來。

  秦知握了一下關淑怡的手,她的手很涼,甚至在發抖。秦知有些驚訝,他覺著,此事有些大驚小怪,想開口勸勸,但是抬起頭,看到關淑怡已經蒙上淚滴的臉頰,他還是閉了嘴。

  關淑怡組織了半天語言,清清嗓子,終於開口:「竇建業,憑你的條件,你可以找任何人,真的,為什麼是魏琴呢?你知道的,接下來,你的母親會傷害她,周圍的人會傷害她,而你,你沒有能力保護她——你沒學過這個,你根本不會。」

  竇建業抬起頭,看著魏琴,看看一臉不信任的關淑怡。魏琴扯著嘴角衝他笑笑,一剎那,竇建業想,自己也的確應該有個明確的態度了。這些天,從會議室奇怪的開始,到走在一起,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喜歡魏琴什麼了。

  「小關很了解我哈。」他彆扭地開了頭。

  關淑怡點點頭冷笑,「對啊,你除了打遊戲,逃避生活,什麼都不會。要是托生在普通人家,倒好解釋,可是你家不同的。你大哥很優秀,你也應該可以做到,但我從沒看到你努力過。」

  魏琴想為竇建業辯解幾句,想了半天,發現竇建業這人,偏激、長期抑鬱、敏感、容易受到傷害,對啊,為什麼喜歡他呢?同情嗎?她坐在那裡,不知道要用什麼辦法才能得到好友的支持。她跟關淑怡都是小城女人,先天的根性限制了她們對愛情的嚮往等級,她們更注重實際的東西。就在幾個月前,魏琴還是一個絕對絕對的合適主義者。

  男朋友不必太高,高自己一點兒就好。

  賺錢不必太多,兩人合起來夠用就好。

  房子一定要有,屬於自己就好。

  學歷不必很好,但是,共同的話題偶爾能說就好。

  不必太帥,懂得負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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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31:21
 第三十三章:福利院的孩子們

  現在,這對最最好的朋友,都找了一位跟自己的生活完全無交叉點的男友。關淑怡還能用一些理由來解釋這個問題,因為她充滿強大的母性,而這份母性正是秦知所需要的。但是竇建業呢?他家庭條件好,個子高大,樣子也不錯,學歷馬馬虎虎,跟自己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魏琴的心七上八下的,但是要她離開竇建業,卻又不可能。她已經陷進去了,完全地陷入那種。

  竇建業端起茶水,給自己灌了一杯。秦知有眼色地幫他加滿。

  又喝了幾杯水之後,竇建業終於組織好了自己要說的話。他抬起頭,目標堅定,眼神緊盯關淑怡,帶著一絲恭維,一絲哀求,還有一絲尋求理解的意思。他的語調一本正經,也許,他這一生,從未這般正經過。

  「小時候,所有的人都喜歡拿我跟我哥比,可我就是沒我哥聰明,無論我多麼努力多麼努力地去學習,去工作……呵……每個人的天分、機遇都是不同的,哥哥跟父母吃過苦。父母創業最初,哥哥帶著我生活,受了很多罪。

  「而我卻因為少受了一份苦,變得很容易原諒自己。我沒哥哥寫的字好看,我沒哥哥懂得疼人,我沒哥哥有眼色,我沒哥哥會辦事,我沒哥哥會做生意……我什麼都沒有,除了那個同樣的姓氏。

  「我嫉妒我哥,我恨所有的人。從上學開始我就在跟我哥哥較勁兒,跟自己較勁兒,跟父母較勁兒。我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擔心來擔心去,人卻變得越來越猥瑣,質量越來越低。

  「我喜歡魏琴,她在我面前從來不提我哥哥,不提我家裡。她愛管著我,什麼都管,打遊戲要管,抽煙要管,睡覺時間也要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在罵我,罵我的那些內容,大部分不是因為我不爭氣……」

  竇建業看看魏琴,魏琴衝他笑笑,他繼續說,語氣越來越堅定。

  「她覺得我不會照顧自己,她心疼我,她心疼竇建業,竇建業怎麼敢不愛她呢?我這個人,在朋友當中很愛出風頭,說話尖酸刻薄,很是不討人喜歡。我知道,他們喜歡跟我在一起.那也是給我父母的面子,給我哥哥的面子,給我家那些根本不可能給他們的錢的面子。我雖然笨,但是我懂得利用這些東西。

  「從懂事開始,老師、社會、公司,不管我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情,總有人替我去解決,上學逃學也罷,早戀也罷,打架也罷,染頭髮也罷,考試全部考砸了也罷。我工作幹不好,任性、偏激、罵人,人越多,我越瘋。他們看我的眼神,帶著羨慕,帶著鄙視。我知道,但是,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家,我又能怎麼辦呢?你們該笑我不知福了。其實,每個家庭都要有個問題,有個解決不了的缺陷。而我,我就是在我家裡扮演著一個這樣的角色。你看,什麼事情都要有人去做的。假如我超過了我哥哥,還是會有其他問題的,對嗎?」

  關淑怡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竇建業的話,她好像被震住了。在她看來,竇建業不該如此清醒明白的,可他偏偏就是如此清醒明白。

  秦知看著面前這個被強迫著說著自己一切不堪的男人,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章正南,卻又不是章正南。

  竇建業從身上摸出皮夾子,拿出一張卡放到桌面上,帶著一絲自我解嘲的笑,說:「我想請你放心,真的,小關,我想很坦誠地把自己放在這裡,令你安心。你安心了,魏琴就會安心了。這卡裡有四十來萬,這些年,我悄悄給啤酒廠做代理,還是賺了一些跟我家無關的錢的。」

  「我買了一套房子,前年就買了。魏琴去過,那邊她也挺喜歡的。房子不大,就八十多平方米,是我供了好多年的房子。我想……想跟魏琴在一起,再也不跟任何人比了。你看,我就是一個沒出息的竇建業,只會打遊戲,但是最起碼我不會逃避責任。請相信,我不會把家裡的事情跟我的生活纏繞在一起。假如我的父母真的要傷害魏琴,那麼我們就走得遠遠的,我去找份工作。我沒出息,但是我想……我在今後的家裡,還能算是個頂梁柱。別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情,只要魏琴願意依靠我,我就願意為她去工作。真的,這錢我現在就給魏琴拿著……」

  竇建業將那張卡往魏琴手裡塞,魏琴就是不接。他們擰在一起,擰著擰著,魏琴突然抱著竇建業,哇的一聲哭出來。

  秦知拿起關淑怡的大衣幫她穿好,拉著不知所措的關淑怡的手笑笑,順手給她整理下頭髮。

  「我說,咱回吧。朋友,有時候也需要點到為止。你做得很好了。」

  關淑怡沒再反抗,任由秦知拉著離開了這裡。關起門的剎那,秦知看了一眼那對擁在一起掉淚的情侶。

  秦知想,竇建業跟章正南還是不同的。這個竇建業最起碼還知道自己要什麼,要怎麼做,而且他會默默地努力,去承擔自己的責任。而章正南那人,嗯……還真不好說他到底屬於哪一類呢!

  一百套童裝,三十箱零食糖果,外加兩萬塊錢。秦知跟關淑怡準備了一整天,終於準備完畢。秦知租了一輛工具車拉著這些東西,跟關淑怡去完成奶奶爺爺的心願。

  小城的福利院不好找,他們找了好幾個朋友才問清楚地址。

  臨出門的時候,秦奶奶還指揮秦知從家裡帶了好幾大包老人不穿的衣服。秦知翻了一下那些衣服,許多是新的。老人家節省,省啊省啊的,結果是越存越多,身上卻總是舊的,常年不換。

  小夫妻坐在工具車裡,絮絮叨叨說了一路。關淑怡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興奮。秦知搞不懂她為什麼興奮。關淑怡解釋說:「我很久沒做好事了,而且做好事的心情真的很好啊,我都覺得自己高尚起來了。」

  秦知啞然,無語地抓住她的手。

  「咱去了,看到有緣分的就抱回來養,好不好?」關淑怡的話帶著一絲玩笑,一絲撒嬌。

  秦知還是不說話,依舊無語地抓著她的手。

  工具車緩緩來到福利院。關淑怡打開車門,驚訝地看著這個院落。小城不大,從小到現在,關淑怡無數次從這條街走過,她從公車的窗戶裡看過這裡,從出租車窗戶裡看過,偶爾買東西也會路過這條街,但她從不知道這裡就是福利院。

  他們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四下看著,想像當中的熱烈接待場面並沒出現。

  過了一會兒,一位看門的老大爺推開門打量了他們一下,慢慢走過來。他先是看車門上的宇,又看看一整車後鬥的貨物,語氣很平淡地說:「你們是哪個單位來獻愛心的?要過年了,都放假了,沒人!」

  關淑怡窘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秦知走過來,遞給老大爺一支煙。老大爺看看牌子,將煙塞進嘴巴裡。秦知連忙幫著點上,說:「大爺,我們不是哪個單位的,我們是自己來的。您看隨便找找誰,我們把東西放下就好。」

  老大爺更加奇怪了,他轉身進傳達室打了個電話,探頭招呼他們:

  「進屋吧,屋裡暖和。」

  傳達室裡真的暖烘烘的,秦知和關淑怡坐了一會兒,越來越覺得沒意思。

  「那邊有展覽室,我帶你們去看看?」老大爺站起來,從抽屜裡摸出一大串的鑰匙,打開邊上一條通往內樓的門,扭頭對他門說。

  關淑怡跟秦知互相看看,只好站起來跟著老大爺去內樓。

  秦知跟關淑怡在展覽室溜達著,整整三墻壁的照片,開始他們還很認真地看,看了一面墻後,他們有些無奈。那些照片一堆是領導視察,還有一堆就是各大單位獻愛心。每幅照片前面堆滿了食物、物資箱子,箱子後世單位人員笑眯眯地抱著一些孩子,千篇一律。

  關淑怡撇撇嘴,大概覺得虛偽,她拉著秦知想走。邊上拿著雞毛撣子掃灰的老大爺斜眼看他們一樣,卻在那邊自言自語般地開了口:「覺得虛偽了吧?其實這種虛偽要是多點兒。那才好呢。這兩年,好多人吃得滿嘴流油,可轉過身,逢人就說難活。口袋有了錢,寧願糟蹋了,也不願意來虛偽一把呢。」

  秦知訕訕地笑笑,只好拉著關淑怡又繼續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參觀。

  一陣北風吹得窗戶嘩啦啦作響,二樓隱約有孩子的哭聲傳來。關淑怡跑出展覽室,站在樓口聽了一會兒,想上去。

  沒成想,樓道口還有一道鎖了的鐵門。那門把世界分成兩半,一半有孩子的哭聲,一半卻上不去。關淑怡有些急切。

  打掃衛生的老大爺腰間,那串鑰匙嘩啦啦地響著,但他就是不開口,也不看他們。

  關淑怡扒著門眼巴巴看著,一直看到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小姑娘在樓梯上探頭探腦。

  「寶貝,你下來啊!」關淑怡摸出口袋裡的糖果招呼。

  小丫頭跑下樓梯。許是跑得著急了,她來到關淑怡面前後沒有接那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卻蹲下了。

  關淑怡也蹲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孩子。她承認自己好奇,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孤兒,第一次接觸這個世界。

  這小妞妞穿了一件粉粉的花衣裳,胸口還帶著一個飯兜兜。她蹲著歇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從欄桿裡伸出她的小手。

  關淑怡卻嚇了一跳。這孩子,嘴脣、手指甲全部是紫紅色的,暗黑的紫紅色。

  「麗麗是先天性心臟病。」身後傳來一聲解釋。關淑怡回過頭,一位三十五六歲、個子不高的男同志笑嘻嘻地站在那裡。秦知不作聲地站在不遠處,並沒有過來。



  這位男同志先是自我介紹姓郭,接著大力跟他們握手,滿口的「謝謝」、「抱歉」。

  「領導不在,我在食堂幫忙,怠慢,怠慢,怠慢!」

  「為什麼要把孩子鎖起來?」關淑怡指指那道鐵門,語氣不善,帶著質問。

  郭同志好脾氣地解釋:「好多孩子都大了,滿樓亂跑,一不小心看不住,跑出去就不好了。您看,萬一麗麗跑出去,犯了病,身邊沒人怎麼辦?」

  關淑怡沒再說話,求救一般地看著秦知。秦知走過來,卻沒向著她。他對這位帶著客氣笑容的郭同志道歉:「給您添麻煩了,對不住。我們放下東西就走。」

  郭同志連忙擺手說沒事,隨後卻指著一邊的接待室,說:「咱先參觀參觀?」

  「我能進去看看孩子們嗎?」關淑怡依舊要求著。

  郭同志挺抱歉地說:「咱這裡不接受參觀。您看……」

  「求你了,我就是想看看孩子們。我都想了一天了,買東西的時候想,買衣服的時候也想。我不看到,是不會死心的。」關淑怡哀求,即使秦知使勁捏她的手心,她還是很偏執地哀求著。

  郭同志一臉為難,想了半天,咬咬牙,下決心—般拒絕說:「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不是給人參觀的。」

  秦知微微嘆息了下,開口道:「同志,是這樣的,我也是孤兒,我們剛結婚,家裡的老人給了兩萬塊錢,叫我們無論如何送來。我們真的不是參觀的,我妻子就是想看看孩子,我們一點兒惡意都沒有。您看能不能跟你們領導說下?」

  「喲,我怎麼沒見過你?你哪個福利院長大的?」一邊不理不睬的看門房的大爺突然很感興趣,湊著臉巴巴地過來問。此刻,他臉上竟然帶上了剛才沒有的笑容,還摸摸秦知的腦袋,就像對待自己家孫子一般。

  「我是被收養的。」秦知解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憑老爺子這只有些粗糙的、上下起伏間掛髮絲的手,撫摸著自己。

  老頭摸了一會兒,挺關心地又問:「收留你那家,對你好不好?」

  「好。」秦知回答了一個字。

  樓梯那邊吧嗒吧嗒跑下來一個女保育員,彎腰抱起正在吃糖的麗麗,伸手從裡面打開門走了出來,大嗓門地問:「這是哪個單位獻愛心啊?」

  小夫妻頓時又尷尬了。

  過道那邊,小郭打了一會兒電話,終於回來告訴他們可以上去了。

  關淑怡扭頭叫秦知,秦知卻搖搖頭。他的笑容很勉強,解釋的聲音也勉強,「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從剛才看到麗麗,秦知就開始不對勁兒。關淑怡很想安慰他,但是此刻不是時候。

  關淑怡衝著趴在保育員懷裡的麗麗拍拍手,那小丫頭很乖巧地給她抱了。這丫頭似乎不懂得認生是什麼。

  沒人教她羞澀,也沒人告訴她陌生人來了,別跟人家走。這裡的孩子就是如此,你要抱,她便給你抱。

  看著關淑怡消失在樓梯上的身影,秦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著。

  「我包了餃子,你吃不?我拿油給你過過?」門房大爺伸出手,拉著秦知轉身就走。

  老爺子的聲音嘶啞卻溫和,就像自己家爺爺一般。鬼使神差的,秦知竟然一絲反抗都沒地隨他去了。這裡的人令他感覺有些熟悉,就像之前他來過一般。這位老爺爺身上的氣味,那個麗麗身上帶著的氣味,他都像聞過一般,很熟悉,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情,發生在記憶裡的何時何處。

  關淑怡的心很軟,從進了二樓的育嬰室,她的眼淚就沒斷過。這裡的孩子被照顧得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她就是很難過,說不出地難過。

  室內是暖和的,寶寶們穿得都很乾淨,他們躺在一排排的木床上,有睡的,有玩的,有哭的。正在上班的保育員來回忙著,嘴巴隨著照顧的手,一個一個給關淑怡介紹著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竟然沒有一個是健全的。

  無法形容如此巨大的悲哀。這種悲哀被集中在這個房間,沒有特殊的詞彙、動人的描寫、悲慘的敘述,那種無依無靠,那種抓不到什麼、一片空虛的悲,在關淑怡的淚囊上狠狠地扎著,抓著。

  這些孩子一樣是從母親溫暖的子宮裡孕育出來的,也許,他們的母親在孕育的時候,說過一萬次的期盼,但是,就是因為殘缺,轉眼,他們卻被遺棄了。

  遺棄之後,他們被國家集中在此處,在這個屋子裡.一起生活,無限期地生活著。外面不知道他們,他們也不知道外面。沒人為孤獨無助做主,沒人為他們的人生承擔責任。



  關淑怡無法理解,真的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十月懷胎生下的寶寶,就捨得扔掉呢?她想抱抱這些孩子,想一個一個全部抱一遍。

  「您還是別抱了。您穿得乾乾淨淨的,萬一給您尿上……」郭同志笑眯眯地說著,自己卻熟手熟腳地在一眨眼的時間裡,就換了七八個孩子的尿布。

  關淑怡吸吸鼻子,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這屋子裡,有空調,有空氣加濕器,但是,也有著一股子……關淑怡這輩子聞到過的最濃郁的、最嗆人的尿臊夾雜著爽身粉的味道。也是啊,二三十個孩子一起拉撒在一個屋子裡,怎麼收拾也收拾不過來吧?

  關淑怡彎下腰,伸出手輕柔地掂掂身邊小床內的一個小胖墩的下巴,那小胖墩立刻咧了嘴巴很捧場地咯咯笑。

  「這是益益,很可愛吧?小傢伙可歡實呢,誰逗都笑。」郭同志過來解釋。

  「他怎麼了,」關淑怡嗚咽著問。這麼可愛靈透的孩子,到底犯了什麼錯了被丟在這兒。

  「唉,我們的小益益長不高啊,一輩子只能做個長不大的洋娃娃啊!」郭同志過來抱起小娃娃,上下丟了幾下,又放回小床。

  聽著孩子的笑聲,關淑怡淚流成河,悲哀得不成。

  「您太感性了,這才第一個育嬰室,難道您要哭到五樓去?」郭同志順手扯了掛在一邊的一卷衛生紙,撕下一塊遞給關淑怡。

  關淑怡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嘴巴裡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那邊的保育員走過來拍拍她肩膀,轉身繼續陀螺一般地忙去了。

  第二個屋子,第三個屋子,孩子們都是相同的,因為殘缺,所以來到這裡。

  第一個房間、第二個房間都是沒有區別的。

  關淑怡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跟著郭同志轉著。因為她哭得太厲害,郭同志只好停下腳步,陪著她站在走廊裡等她哭完。

  「其實,你不必哭的,真的,他們挺快樂。小點兒的,不知道悲傷,不懂得愛,便不會悲傷。比起小點兒的孩子,大點兒的才可憐吧。什麼都知道了,什麼都懂了,知道有爸爸媽媽了,知道有親情了,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了,知道被抱著很舒服了,轉眼,卻被丟到這裡,這才是悲傷的吧?就像麗麗……還有我。」

  關淑怡停止了抽泣,驚訝地抬頭。郭同志無所謂地笑笑,撩起褲管。關淑怡這才驚訝地看到郭同志兩條腿一條特粗,一條特細。

  「您……也是孤兒?」

  「是啊,我在這裡長大的。」

  關淑怡看著他的腿,那兩條不一樣的腿被遮蓋在褲管下,不說,是根本看不出來的。

  「這並不是多大的毛病啊,為什麼啊?」關淑怡很氣憤。

  再次遞給關淑怡一張衛生紙,郭同志笑得很開,一臉無所謂。

  「大概他們喜歡完美的孩子吧。什麼都一樣,起跑線也是一樣的。殘疾的孩子還是有不方便的,一拖累,便是一生。也許最初的時候他們會哭,我想過的,一定會哭的,但是哭完後他們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關淑怡扯扯衛生紙,扭頭看下樓口說:「我丈夫,他是色盲,所以……也被遺棄了。」

  「看你們的條件,活得還是很不錯的吧?」

  「可他不要孩子,我想要。」

  「色盲是遺傳的吧?他沒做錯。」

  「嗯,是遺傳。可是,萬一是個女孩子呢?女孩子就沒事的。」

  關淑怡解釋著,解釋給這位陌生人聽,也解釋給自己聽。

  郭同志想了下,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還有一個打火機遞給關淑怡。關淑怡驚訝地看著他。

  「不是叫您吸的,您閉起眼,把香煙點著了。」

  關淑怡拿著香煙,閉起眼睛,摸索著點打火機。她的兩隻手上下動著,來回接著,被燙了好幾次,就是找不到那團燙了自己好幾次的火焰。她沒辦法正確點燃那支香煙,只好睜開眼看著前方。

  郭同志接過遞回來的打火機和香煙,說:「這個世界,是健全人的世界,所有的物品,都是依據健全人的身體和精神條件發明創造出來的。一件對您來說很簡單的事情,對於盲人來說,卻是很難做到的。您的丈夫,怕是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害怕自己的孩子委屈吧,怕孩子也要承受他心裡最最難過的那些東西吧。您應該多理解他。您看,我們這裡也有手術後治癒的孩子,帶回家,一樣也能養老送終,一樣也能愛您,即使不是親生的。」

  關淑怡沒有說話,卻下意識地撫摸下肚子——她的那個,這個月沒來。

  郭同志看著她的動作,想了下,問:「您丈夫,是多大被丟棄的?」

  「六歲左右吧。我們在一個地方長大的,我媽媽跟我說過,那時候,事兒鬧得一條街都知道了,不過……他的爺爺奶奶,對他特別好,什麼都盡著他。」

  指指一邊長廊上的座位,關淑怡跟這位郭同志坐了過去。關淑怡有一肚子的話沒人說,憋得幾乎要崩潰掉了。這些日子,關淑怡每天都在擔心著,每當身上出現一些類似的情況,就要往WC跑,她是一次一次失望,越來越不安。

  走廊裡,跑過來幾個孩子。大概是被麗麗的糖果吸引,他們一溜煙地從三樓跑下來,一起來到關淑怡的面前。他們不說話,只是看著關淑怡。這些孩子跑動的時候並不喧嘩,只是安靜地跑。

  「上午不是剛發了蘋果跟小餅乾嗎?」郭同志蹲下問孩子們。

  關淑怡摸摸口袋,連忙站起來跑下樓。過了不久,開工具車的司機抱著幾大箱食品,跟著關淑怡回到樓上。

  郭同志制止了關淑怡要派發的動作。他打開一箱糖果,只抓了一把,然後一個孩子手心裡放一塊糖。那些孩子非常滿足地散去,並不貪婪。他們齊齊地跑到樓口那邊停下,坐在樓梯上向這邊看,不看關淑怡,只是盯著糖果箱子。

  「每個孩子,身體都不同,有些正換牙齒呢,原本就不好了,再長出七扭八歪的牙,就更加不妙了。」郭同志開著玩笑,卻將那些糖果搬進一間屋子,還反手鎖住門。

  他見關淑怡一臉不願意,只好又說了句:「您給予了太多的愛,可我們人少,真的無法每天都這麼滿足這些孩子。再說,院裡有規定,除了必要的飯食,上午下午會加餐的。愛這個東西.給了,就會膨脹,是無法再取回的。您看,我們這些保育員,一個人照顧二十多個孩子,要是每個都照顧得無限制的精細,就像在家一般,那是不成的。他們必須按照規定去活著,保證這些孩子健康地活著就好。您的糖果是好,可您給完便走了,您走之後,還會回來嗎?即使會,又能一年來幾次呢?不要隨便給予希望……呃,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多了。」

  關淑怡安靜地待了一會兒,站起來,從口袋裡取出錢放到郭同志的手裡。她非常非常認真且慎重地說:「我會回來的,不做保證,但是我要回來的,來看看,來盡一些能盡的義務。真的非常非常謝謝您。您讓我明白責任其實比給予一份簡單的愛要沉重得多。我在課本上學過,但是剛明白。謝謝您。」

  郭同志笑笑,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單據,很認真地說:「我給您打個條,年後,您再來一次,補個手續。還有您的單位地址留下,別做無名英雄,就叫他們寫個報導,上上報紙,哪怕是虛的。要是多有兩個您這樣的,您說該多好!」

  關淑怡徹頭徹尾地尷尬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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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31:42
 第三十四章:新人難為

  新年,過去了……

  一千多年前的中國婦女與一千多年後的中國婦女其實是一樣的,不管經歷了什麼樣子的的磨難,不管經歷了什麼樣子的抗爭,只要愛上一個男人,嫁給這個男人,成了妻子、母親、兒媳婦,女人就沒了自己,忘記了自己原來是什麼樣子。

  這就是女人,口口聲聲自己扛著半邊天,口口聲聲我如何如何,就只是說說,一旦結婚,許多來自血液、來自骨髓裡的個性就不由自主地顯現出來。

  關淑怡是個愛睡懶覺的人,以前上學、上班實在是沒辦法。她曾有一個誓言,就是等她有一天有錢了,王八蛋才早起。

  結婚三日才搬入新居,搬入新居的第一天,關淑怡醒得很早,算是興奮醒的吧。這裡一切都是新的,新枕頭、新被子、新床鋪、新傢具。

  她忘記了有關王八蛋的誓言,只是幻想著自己的丈夫吃到自己做的早餐的那份感動,就為了這份感動,關淑怡五點就興奮得睡不著了。她翻滾著,等待著那抹最初的晨光照耀進她幸福的臥房。

  那麼,她定會伴隨著陽光起床,給心愛的人煮一頓愛心早餐。

  關淑怡扭頭看看秦知,心裡滿是疼愛。她悄悄拿起秦知的手放到一邊,穿上厚睡衣,悄悄出了臥室。

  她打開冰箱,伸出手,接著嘆息,冰箱裡滿滿地……塞著剩飯、剩菜……雙開門的冰箱左半邊放著婆家的剩飯,右半邊放著娘家的剩飯。這段時間家裡沒少請客,婆家也好,娘家也好,都不是浪費的人,這個城也不是浪費的城,於是剩菜、剩飯越來越多。捨不得扔掉的就打包回來,家裡塞不下了,就放到孩子們新房內的冰箱裡。

  關淑怡吸吸鼻子,反動一會兒餐盒,給自己熱了一些小花捲就剩菜。而秦知那邊,關淑怡捨不得他吃剩菜,給他煎了兩個荷包蛋,還煮了一杯新鮮牛奶。

  關淑怡將早餐放到盤子裡,順手拿了個沒放調料的小油壺,在油壺裡插上一朵從桌子上掐下來的花——家裡這幾天不缺鮮花,這院子裡家家不缺鮮花,那日結完婚,花門就被大家和平拆分了。

  端著美美的餐盤,關淑怡那份成就感就別提了。現在是早上七點半,關淑怡在心裡誇耀著自己的賢惠,悄悄走進臥室。她將餐盤放好,攏攏頭髮——她早已化了個淡妝,將自己裝扮後的賢惠表現得淋漓盡致。

  「老公……喲!」關淑怡嗲著嗓子,手指點著秦知的鼻子嬌滴滴呼喚著。

  秦知做了一個夢,他站在英國的街頭,身邊是老式的英國電話亭,他在等電話。夢中他好像變成了福爾摩斯,搞不懂為什麼是福爾摩斯,但是他確實叼著煙嘴兒站在電話亭的門口等一個電話。大街上很冷,地下水道向外升騰著熱氣,耳朵邊港口的卸貨聲隱約傳來。他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一隻巨大的皮卡丘,當然,秦知看不到顏色,但這不表示他不認識皮卡丘。

  那隻皮卡丘出現在秦知的夢境中,秦知彷若知道,自己等待的就是它。他走過去,皮卡丘回過頭對他眨巴下眼睛,口吐人言,「老公……喲!」

  秦知打個寒戰,嚇了一跳。他猛地睜開眼,正趕上關淑恰撅著嘴巴想來個早安吻。

  「啊!!!」秦知大叫一聲,一個側身翻滾到床的那一邊。

  就這樣,全樓的居民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秦知闖了禍,非常大的禍事,嬌妻的愛心早餐就這樣沒了——關淑怡賭氣吃了。他吃剩菜就剩花捲,一邊吃還一邊道歉。關淑怡灰心了十多分鐘便又恢復了戰鬥力。她這人吃飽了不會生氣,動物一般的單純。

  新房已經收拾好,全家總動員忙了兩天。這兩個人實在捨不得出去,一起囤在屋子裡發霉。

  吃完早飯,小兩口翻滾在歐式沙發上,想做點兒什麼壞事,才剛剛互相伸出罪惡之手,沒成想門卻被別人打開——生活在父母身邊就這點不好,完全沒隱私,鑰匙誰都有。

  關媽媽端著一個鍋子進屋。屋內兩人一臉慌亂地一個看書,一個打毛衣。

  「起來了?」關媽媽笑眯眯地打著招呼。她一邊往廚房走,一邊繼續說:「我做了面片湯,熱乎乎的,快來吃。」

  關淑怡放下毛衣,走過去摟住自己的娘親,「媽,我們吃過了。端回去吧。」

  關媽媽臉上失望了一下,立刻堆起笑容,「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著……」關淑怡揭開鍋蓋,一股子香油小蔥的香氣冒了出來。媽媽做的飯太好吃了,她咽下口水,彎腰從碗櫥裡拿出兩個碗,盛了兩碗。

  「我媽做的面片湯最好吃了。」她遞給秦知一隻碗,眨巴下眼睛。

  秦知端起碗,很給面子地吃了兩碗。關媽媽特高興。她坐到沙發那邊看孩子們吃飯,一邊看一邊問:「好吃吧?好吃吧?」

  那能說不好吃嗎?孩子們只好連連點頭,說好吃。

  「你們就別開灶了,以後去樓上吃。」關媽媽說完,很利落地收拾空碗去了廚房。

  關淑怡很坦然地沒動彈,賴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

  秦知覺得不好意思,站起來去廚房幫忙,被關媽媽推了出來。「你個老爺們進什麼廚房?出去,出去。」

  關媽媽利落地把家裡掃了一次,拖了一次,新傢具面上的部位全部擦了一遍後離開,臨走叫他們午飯去樓上吃。

  聽到鎖門聲,關淑怡跟秦知立刻丟了偽裝物膩在一起,相互伸出魔掌,還沒摸到便宜,門那邊又哢嗒一聲。

  秦知彎腰取出兩隻碗,盛好端了出去,對關淑怡眨巴下眼睛,說:「吃吧,奶奶最拿手的麵疙瘩湯,可香了。」

  就這樣,小新人提前完成了一天三頓飯的任務。

  他們撐得一動都不想動地賴在沙發上,互相無言地對望,苦笑。

  哪家他們都得罪不起啊!

  秦奶奶非常知趣地把家裡掃了一次,拖了一次,笑眯眯地離開,臨走說了句:「你們就別開灶了,浪費,以後下來吃。」

  聽著走廊裡的下樓聲,關淑怡丟開打了一半的毛衣,發出一陣呻吟後,滾到沙發上假哭,「怎麼辦?我要撐死了。」

  秦知放下書,臉上抽了一下,「撐死事小,得罪她們事大。中午去誰家吃?」

  翻身仰面朝天,關淑怡撫摸著肚子,很認真地在那裡思考。

  「我去你家,你去我家。」關淑怡出主意。

  秦知搖頭,「要是離得遠了還好說,這樓上樓下的……那倆巨頭哪個也不好糊弄。」

  「我覺得,我們會成為鳳凰脖子歷史上第一對被撐死的新婚夫妻。」關淑怡站起來,走到陽台的跑步機上開始走步——在中午到來之前,她需要消耗一些能量。

  上午十點半,小兩口下樓。奶奶家包餃子,他們很給面子地吃了不少,並為此讚不絕口。

  上午十一點半,小兩口上樓。關媽媽那邊包餃子,他們每人吃了一大碗,並為此讚不絕口。

  晚上五點,秦知老丈人家紅燜羊肉。

  晚上七點,關淑怡婆家涮羊肉。

  後來……關淑怡吐了。秦奶奶看到後很高興,但是又覺得不對勁兒。掐了秦知一把,教訓道:「你這孩子,太不守規矩了。這才結婚不到半月,別人要知道果果有了,給說你們是奉子成婚了。哎呀,哎呀……」

  秦知愣了一下,臉都嚇白了。

  關淑怡從衛生間出來,指指自己的胃,秦知的臉色這才好了一些。

  小夫妻回到家裡,一個滿屋子溜達,一個拿著拖布擦來擦去。剛搬入新居第一日的美麗夢想,被無情的現實擊破,想像下今後的日子,他們都是一個寒戰。

  這好不容易可以獨處了,可以談談世界和平、大氣臭氧層之類的問題了,屋子外的門鈴鈴一陣震天響。關淑怡氣得想摔東西,她對著門口的地方喊了一句:「關濘竣你想死就早說!」

  門那邊安靜了一會兒,關濘竣的聲音陰森森地傳來:「老姐,老媽有請,你完了……」

  關淑怡走過去,一把抓住她弟弟的衣服領子,拽他進屋,「你才完了呢,怎麼不回學校?」

  她老弟掙脫開自己老姐,伸出手,「五百,我明兒請同學吃飯!」

  關淑怡不給,「憑什麼啊?你要錢回家跟咱爸要去,我都嫁了!」

  關濘竣走到沙發那邊,一屁股坐到秦知身邊,還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一副哥倆好的樣子,說:「老姐,姐夫,你們不能沒良心啊!打從你們準備結婚開始,我就帶著我們同學幫忙,一樓到四樓樓梯上的那些喜字全部都是我們彎腰一個一個貼的,還有院子裡的灶台,每天倒的垃圾……」

  秦知站起來,轉身進了臥室,拿出錢包數了一千塊遞給自己的小舅子大人。

  關濘竣很高興,覺著這個姐夫很上道。他將錢放進自己那個假BOSS錢包內,一邊裝一邊討好有錢姐夫,「姐夫,老爸老媽叫你們上去。好像奶奶說我姐有孩子了,他們要給你們開會……」

  小夫妻杵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關淑怡站起來對秦知說:「得了,你就別上去了,我去跟我媽他們說下。」秦知點點頭。

  剛才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裡咯噔一下,他看看關淑怡,問她:「有了?」

  關淑怡拿起外套一邊穿一邊回頭笑他,「你想要,還得有那福氣呢!沒有!別瞎想了,玩電腦去。」



  秦知鬆了一口氣地回到書房。他這人喜歡看別人的博客,現代人的生活狀態都透著一股子寂寞,人們都想被別人看到,又怕被別人看得清楚了,於是,大家就齊齊整整地在博客裡表露著第二人格。

  秦知喜歡看博客,在他看來,博客是了解別人最最陰暗角落、最最放肆角落的一處好地方。

  他點開篇文章,剛看了個開頭,只聽得外屋的玻璃啪地傳出一聲破碎的巨響。秦知蹦了起來,拉開書房門向外看。剛才他坐過的沙發上滿是玻璃碎片,一塊紅色的磚頭躺在木質地板上,地板上還有一個下陷的豁口。

  很快,院子裡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音,小舅子的叫罵聲傳人樓頂。秦知連忙趿拉了拖鞋,一溜煙地跑下樓。

  樓下的小花池子裡,幾位學生模樣的人按著一個人,一邊按,一邊還不時地下幾下毒手。

  「媽的,也不看這是誰家,我老姐家的玻璃你都敢砸!@#¥%…&*……」小舅子一邊指揮人往死了揍那個人,一邊罵。

  秦知走過去,低頭看著那個人。從打扮穿著來看,這人應該是二十歲上下的,這會兒他嘴巴大概蹭在雪泥水裡,一陣嗚嗚。秦知伸手摸摸他的口袋,很快摸到一個皮夾子。他藉著小區的花園燈看了起來。

  這皮夾子的牌子秦知熟悉,要好幾千呢,可惜了,這麼貴的皮夾子,裡面放的錢還不足一百塊。皮夾子的一側有一張全家福,施皓慶眉開眼笑地被家人簇擁在中央的位置。

  關淑怡也跑了過來。秦知將皮夾子遞給她,她看了幾眼,驚訝地瞪著秦知,「不會吧?」

  秦知無奈地撇嘴,「施皓慶家的紈褲之一,大概覺著我現在坐在他父親的位置上實在不舒服,所以來尋仇了。」

  關淑怡左右看下,從一邊的屋檐下勾了一把黑泥,大喊了一句:「關濘竣你快給我住手!」然後跑了過去。她蹲下身子裝著扶那倒霉孩子的樣子,另外一隻手卻將那把黑泥抹到了那孩子嘴巴上。她一邊扶他一邊大聲說:「這不施大哥家小二嗎?你這孩子又喝多了,早就要你這倒霉孩子少喝點兒,酒品不好你就少喝……你看你,還長本事了……」她嘮叨著,抱怨著,一邊卻悄悄給自己家弟弟使著眼色。

  關濘竣這人也機靈,他指揮著自己的痛穴連拖帶拽地將那位倒霉蛋弄到了樓上。鄰居們在樓下議論了一會兒紛紛散去,秦奶奶跟秦爺爺匆忙關閉了店鋪上樓。

  三樓新房內,關淑怡一邊收拾,一邊跟好不容易吐完嘴巴裡淤泥的倒霉孩子——施皓慶的二兒子施亞安對罵。

  施亞安:「呸,有種把爺弄死!不弄死爺,下次爺弄死你!呸!呸!」

  看著新家被糟蹋成這樣,關淑怡渾身上下肝兒疼。她蹲在地上一邊撿玻璃片一邊譏諷:「你有種,有種從這兒跳下去,別叫別人弄死你啊!那多沒意思!」

  施亞安想站起來,關濘竣將他按到沙發上又補了兩腳。關淑怡那個樂,覺著自己家小弟太靠得住了。

  秦奶奶四下看著。老太太有些被嚇到了,她走到書房門口,對正陰著臉打電話的秦知說:「筐筐,這有多大仇怨啊?這怎麼說的?都上門索命了!」

  秦知掛了電話,扶著自己家奶奶在一邊屋子坐了。

  「奶奶,沒事,就是個誤會。」他說完,看了下老丈人。老爺子也嚇得不輕,關媽媽終於反應過來,走到這個小兔崽子面前,身後就是一耳光,「你弄死一個試試?你弄死一個試試?老娘饒不了你!你家住哪兒?你把你媽叫來,你爸呢?!你弄死一個試試?你試試……」

  關淑怡連忙走過去,將自己老娘拖進屋子裡。她也起,那些玻璃片的落處正是秦知坐的地方。幸虧他們都走開了,要萬一沒走開呢?想下都後怕。

  秦知一直把施皓慶所謂的家庭重組計劃當成一個笑話,他能答應施皓慶成為那邊的掌舵人,只是因為施皓慶給了他公司的絕對決策權。這一點在其他公司是根本不可能享受到的。現在他算是明白施皓慶到底被那個家庭逼迫到什麼地步了,這小子才一個月花不到錢,就能做出這樣的舉動。這一次,興許施皓慶還真的做對了。

  施亞安大罵著,一直掙扎著要起來。關濘竣按著他,就不叫他如意。那傻小子一邊掙扎一邊繼續罵:「我是沒種,但是我好歹有高尚的人格,我不會不問自取,用骯髒卑鄙的手段謀奪人家的家產。像你這樣的人,也不怕報應!人沒眼,天還有眼呢!」

  秦奶奶打開屋子,一連串地問秦知:「你謀奪人家多少錢了?這話說得,你拿誰家錢了?這錢咱不要,還人家,快點兒的,咱不要。這話說得,都要出人命了!」

  秦知苦笑著看著一家帶著問號的眼睛。也是,這話說得,這話說不清。關淑怡扭頭看下一臉為難的秦知,走到秦知面前,跟他站在一起向家人解釋:「秦知不是這號人,你們別聽小孩子嘰歪。」

  家人們互相看了一眼,依舊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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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32:00
 第三十五章:好爹難當

  施皓慶沒辦法開車來。當一個謊言開始,施皓慶需要調動全身的力量屈從於那個謊言。等他從外省趕到秦知家,已經是十多個小之後的事情了。他打車來的。家裡找不到錢,沒辦法用卡,施太太去了當鋪,抵押物是她唯一沒賣的首飾。這些日子,施太太對抵押行已經很熟悉了,那枚鑽戒,是施皓慶做完第一次土木工程給她買的,她捨不得,卻不得不賣。

  秦知在家一夜沒睡。他懶得跟那個曾經的紈褲解釋那麼多,也解釋不清楚。他很生氣,就是這個該死的什麼都不懂的紈褲打破了他平靜的日子,現在他需要浪費許多脣舌跟家裡人解釋清楚這件事。

  一整夜,秦知都一聲不吭地盯著施亞安看,眼神陰沉得就像電視裡的大反派。

  最開始的時候,施亞安罵罵咧咧,把所知道的髒話都罵出來了。

  再往後,家裡人都散去,各回各家。關爸爸拽了舊報紙貼住那扇破掉的窗戶後,也回去了。

  後半夜,施亞安不再罵街,他迴避著秦知的眼光,眼神四下游走。他開始畏懼,開始擔心自己這條賤命。父母不在身邊給他擦屁股,他完全沒了主意,沒了膽量。

  再往後,秦知還是坐在對面沙發上盯著他看,眼皮子都不帶眨的。關淑怡下了兩碗麵條,這麼鬧騰,雖然一天七頓飯,她還是餓了。

  施亞安聞著麵條味,肚子裡嘰裡咕嚕的。他沒什麼錢,來的錢,回去的路費已經算好,多一毛也沒。可憐這位施二少,竟然餓著肚子來尋仇,這樣的經歷對他來說是平生第一次。

  秦知沒胃口吃飯,他端著麵條走到施亞安那邊,放下那碗麵。

  關淑怡啪地放下筷子,站起來走到那倒霉孩子面前,伸手把碗端起來,說:「他都叫咱全家死光光了,你給他吃個屁。餓死他。」說完,她端起另外一碗麵,坐在施亞安面前吃得那叫個香。

  打施亞安出生到現在,他想要什麼、想得到什麼,都有人巴巴地端好了、準備好了放在他面前。如果那些玩意兒施亞安不滿意了,別人還要滿口好話地哄著。

  現在,沒人再為錢哄他了,他的理想便狹小,便簡單得只是想吃那碗麵條了。太餓了,饑寒交迫的滋味太難受了。施亞安想哭,卻強忍住了。他沒開口,努力維持著可憐的尊嚴。

  麵條的香味越來越濃,施亞安的嗅覺從未像今天這般靈敏過。他在跟自己的原始本性作著鬥爭。他想起初戀,想提取那份所謂的傷心來刺激一下自己可憐的胃,驅使自己忘記饑餓的感覺。他連續想了很多段當初的感情。在以前的他看來,那些感情都是那麼的轟轟烈烈,那麼的驚天動地,現在……他覺著,他發自內心地覺著,那些感情淺薄得可憐,加起來都抵不過一碗饑餓時候的麵條。

  關淑怡終於去睡了,秦知回了書房看電腦,沒人看著施亞安。這孩子猶豫了一會兒,饑餓戰勝了理智,他忘記了虛偽的自尊,端起了麵條。開始他怕別人聽到,只是小聲吃,後來他大口吞咽,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慢點兒吃………,」秦知不知道從哪裡出來,遞給他一杯水。

  施亞安嗆了一下,繼續狼吞虎咽地吃著,吃完還拿著空碗看著秦知問:「還有沒?」

  奏知窘在那裡,心裡暗暗嘆息了一下,說:「我不會擀麵,掛麵成嗎?」

  「成!」施亞安挺痛快地回答。

  施亞安吃了三大碗麵條,他覺著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香的飯。飯飽後,他還挺自覺地洗了碗,這也是第一次。他傻乎平地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後,終於倒下呼呼地睡去。秦知幫他蓋了一床毯子。

  這倒霉孩子再次醒來,卻是被施皓慶的眼淚滴答醒的。秦知從未見過施皓慶哭。這人出身不高,但是白手起家,是真正受過罪,吃過苦的人。這麼久沒見,秦知打開門便嚇了一跳。

  施皓慶穿著一件半舊的軍大衣,腳下的單皮鞋上全部是泥巴,一臉的鬍子茬兒,幹活磨傷的手上還纏著幾塊黑了的膠布——這段時間,他都在工地待著。

  「人呢?」他一進門就問自己兒子在哪兒。

  秦知指指沙發。施皓慶看了那邊一眼,便軟到地上,老了好幾歲的臉上迅速被眼淚沖出了溝壑,「媽的,小王八蛋,老子都一星期沒見他了。有錢,老子就是爹;沒錢,老子就是個牲口……」

  他哭了一會兒,扶著墻站起來。秦知想扶他,他卻推開了秦知的手。他一步一步走到兒子面前,撫摸下這孩子的頭髮,自己小聲嘮叨:「我生你幹啥?我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我生你幹啥?」

  施亞安被淚水沖醒,他眨巴下眼睛,然後蹦起來,下意識地向後躲。他老子著急了一向不分場合地解了褲帶抽他,他伸出一條胳膊擋在自己臉前,等待皮帶落下。

  施皓慶更是難過。他伸出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拉開兒子的胳膊,「爸不打你,咱回家。你媽要急死了。臭小子,長出息了,知道給老子報仇了……」

  那對父子坐在沙發上小聲交談著什麼。施亞安受了大委屈,過去的朋友就猶如明日黃花,他到處碰壁,碰得渾身是傷。施皓慶安慰著兒子,說自己會努力幹活,一定要兒子念完大學;他肯定會東山再起,請兒子相信他;他希望跟孩子攜手共同創造美好的明天……之類的。

  秦知無奈地扶著額頭嘆息,感覺施皓慶說起話來雖然語調真摯,但是這詞兒實在噁心。

  關淑怡從臥房走出來,收拾乾淨自己,一言不發地到廚房給那對倒霉父子做飯。這一晚,那對父子都折騰得夠嗆吧?

  秦知扭頭看看她,嘴裡無聲地說了句謝謝。關淑怡笑笑,表示沒什麼。

  那邊那對父子的談話遮蓋不住地傳進小夫妻的耳朵。

  「他們打你了!?」

  這個該死的渾蛋,你兒子砸了我家玻璃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沒打我,我不小心摔到泥裡了。下雪,路滑。」

  「你媽要急死了。」

  「……我媽,生氣了?!」

  「沒,你媽都哭了。」

  「我哥呢?」

  「還沒找到。」

  「我媽……我媽對我說,叫我死在外面別回去了。」

  「你傻啊,天下哪有父母捨得孩子死在外面的?要不是你回去要錢,逼急了她,她能這樣說話嗎?為了籌路費,你媽把她的戒指都賣了。」

  「爸,對不起!」

  「沒事,你沒事,我們怎麼都成,真的。就是你,你媽想起來就哭,覺著連累孩子受罪都怨她,要是她以前少花點兒就不會這樣。這幾天……你哥也沒回去,他說要去南方做生意,把車賣了。這渾蛋,那車不是咱們家的,是人家債主的。他知道的,那是人家的。這個渾蛋,二啊!這一星期你在哪裡吃飯的?晚上住哪裡?」

  秦知撇撇嘴,他的車?屁!

  「開始的時候,住同學宿舍,後來他們說老家來人……後來,我就住在學校教室。吃飯,開始就他們吃飯給我打一份,後來我把手機賣了……」

  「你傻啊,在外面受罪都受成那樣了,也不知道回家。電話賣了多錢?」

  「二百五。」

  「你就是個二百五,你那電話是我剛給你買的那部吧?七千多塊那部?」

  「不是,你那部……我早不用了……爸,對不起。」

  施亞安滾在自己父親懷裡開始哭,開始是小聲啼哭,接著是嚎啕大哭。興許,這孩子打出生就泡在蜜罐裡,這些日子,家裡翻天覆地的變化刺激得他終於成長了,痛苦地、滿身是傷地成長了,終於成長到了他應該到達的年紀,從此不再天真。

  秦知覺著,施皓慶在某一點上活得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家庭的問題出在哪兒。

  自己的花心,妻子的揮霍,兒子對生命、對自己人生的不負責,總歸一句話,有錢燒的。現在用的這一招雖然狠了些,白痴了些,但是看樣子,卻真管用了。現在孩子小,闖不出大禍來,萬一成長到章正南那個年紀,這禍事一旦出了,那就是成年人的禍事,遮蓋不住的。

  關淑怡熱了很多小花捲和打包菜,還燒了一大鍋雞蛋番茄疙瘩湯。她將那些飯放了滿滿一茶几,招呼道:「施大哥,你們一會兒再哭,先吃飯。」

  施皓慶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添麻煩了……弟妹。這渾蛋孩子啊……」

  關淑怡把筷子發給這爺倆。「什麼麻煩啊,順手的事兒。您先吃個飯,再洗個澡,然後進客房睡覺。」

  施亞安抬起頭,終於臉紅。他訕訕地扣下筷子,抬頭說:「阿姨,謝謝。」

  關淑怡頓時囧了。這孩子大概跟自己的弟弟關濘竣一般大小吧,都大一大二的孩子,現實終於將這孩子的理智拽了回來,但是……尊嚴呢?尊嚴怕是就要被生活抹去了。這孩子開始屈服,失去性格了。施皓慶拍拍兒子的肩膀,給兒子夾了一筷子。

  看著那對父子,秦知默默後退了幾步躲在隅暗處。關淑怡走過來,低聲說:「又胡思亂想了吧?」

  秦知看她,「沒有,你怎麼這樣說?」

  「那你躲啥?」關淑怡笑他。

  秦知臉色一紅,沒回答。

  關淑怡靠在廚房的墻上,看著那對父子說:「我知道你想什麼,又是一個章正南,對嗎?」

  秦知點點頭

  「這孩子不會是的。他知道為父親報仇,他知道道歉,他還有救。雖然手段幼稚了些,但是,你看,特別好的孩子總是要在人生中摔幾下的,就像你。好好幫施皓慶看著他的家業,你看他那雙手,我覺著那才是真正的父親的手呢。這樣的人,值得你幫。老公,施大哥是個好人。」

  秦知很想擁抱一下關淑怡,狠狠地抱住她,將她摟在自己懷裡。她善良得讓自己心肝尖子上都是疼的。

  關淑怡衝秦知笑笑,轉身進浴室去放洗澡水。

  嘩啦啦的熱水從水管裡流出來,關淑怡蹲在地上,伸出手接著那些熱水。

  孩子啊,永遠是父母最最割捨不下的心頭肉。施皓慶受了一場罪,都是為了孩子,孩子是他的盼頭。

  但是自己呢?自己萬一有了,那個可憐的生命大概連看看這個世界的權利都沒有啊。

  客廳內秦知招呼著,把那爺倆讓進浴室。關淑怡趴在書房門口問秦知:「我給你新買的內褲呢?臥室你收拾的。」

  秦知慌忙把皮包放在一邊,回答:「在衣櫃最底下的那個紅色大盒子裡。」

  關淑怡驚訝,「你咋知道是紅色的?」

  秦知笑笑,「我叫奶奶給我看了,在角上貼了個膠布。以後我那衣服袖子裡面,你也幫我看好顏色貼個膠布,寫上是啥顏色,好辨認。」

  關淑怡挺高興,點點頭去臥室找秦知的衣服褲子、新內褲、背心、秋衣秋褲,給那倒霉的爺倆換。

  浴室裡,水嘩啦啦響著,聽聲音那爺倆在挺親熱地推心置腹,還互相搓背。偶爾施亞安會發出幾聲壓抑著哭音的話語,施皓慶安慰著兒子。他身上被磚頭壓出許多傷痕,故意也好,自己找罪也好,秦知聽著那聲音,不得不承認,施皓慶對家庭的這一刀切割,切得滿地鮮血,但是這兒子好歹是救回一個。至於賣車的那位i,碰的頭破血流後,他自然會回家。除了家,他還能去哪裡呢?

  話是這麼說的,但秦知不知道自己還要背負著這份惡名到什麼時候。算了,血債就錢還吧。這玻璃錢、地板錢,那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關淑怡捧著大堆的換洗衣服遞給秦知,用嘴努努浴室的方向。秦知接過那些衣服,遞了進去,換出成堆發著臭氣的衣衫。關淑怡沒嫌棄地接過去要洗。

  「我來吧。」秦知覺得叫媳婦陪著自己受這份罪,不應該。

  關淑怡一臉唾棄,「你又是個能幹的了!在書房待了一晚上,去睡吧。」說完,關淑怡捧著那些衣服來到洗衣機那邊,將那些衣服分類,丟到洗衣機裡去清洗。

  這一年春節,對很多人來說,都經歷了故事。

  關淑怡嫁了,秦知發達了,雖然是個假發達。

  施皓慶破產了,收回個好妻子、好兒子。

  朗凝沒嫁出去,人格卻悄悄發生了變化,開始往祥林嫂的人格轉換。

  章正南賭輸了他父親半生心血後失蹤,至今杳無音訊。

  至於魏琴,她跟竇建業還有很漫長的道路要走。

  一轉眼,春節過了,秦知終於要離開家去外省工作。不管捨得還是不捨得,他都要出去賺錢養家。

  正月十六,關淑怡送秦知去機場。臨上飛機的時候,秦知抱著她,在她耳朵邊說:「要是寂寞,你就養隻小狗解悶。要是還悶,就去參加個旅遊團到處轉轉,國外也是可以的。」

  關淑怡只是笑笑,幫秦知整理外衣,嘴巴裡嘮叨著:「去了雁城,要注意身體,我給你買的維生素都放在皮箱衣服下面。吳嘉陽那傢伙好闖禍,你自己多說說他。我媽媽叫陳律師幫著買同仁堂的老丸藥,等他從北京回來,你就給人家錢,可不能占人家便宜。衣服的袖子裡我幫你貼好膠布了。你清洗衣服的時候,叫乾洗店幫你再寫好,別把顏色弄混了,出了醜,就不好了。」

  「前幾天你睡覺,夜裡驚了幾下,我爸爸說是有浮火。你吃飯的時候,就要一盤苦瓜清火。早上記得喝牛奶……」

  秦知摟著她,一連串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

  關淑怡哭了。她捨不得,她不想叫他走。

  機場的旅客提著行李緩緩走著,關淑怡終於鬆開了秦知的衣領。

  秦知走了幾步扭頭看著她,也是一臉不捨的。

  「你快進去啊!」關淑怡催促。

  秦知走回來抱住她,心裡實在無法割捨。他說:「要不,關了店,我們一起去雁城?」

  關淑怡失笑,「看你說的,古話說了,養兒防老,養兒防老。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我父母也一天天老了,我要看著家,看著父母。你快進去吧,又不是不回來,快點兒吧。」

  秦知放開她,提著行李……終於還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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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32:22
 第三十六章:新年初始

  秦知去雁城的第二個星期,關淑怡回到本位,繼續原來的日子。秦知離開她的最初幾天,她一個人住在新家裡,還害怕來著。自己睡了幾晚之後,她又順應了生活,重新開始獨立。

  新年後第一個月第一個星期的第一天。大清早的,關淑怡就來到了店鋪,揭開鐵門上的紅對聯,抓著鐵門努力向上拽。大概是一整月沒開門,門裡生了鏽,她推了幾下硬是沒推開。正在為難著,一雙手伸過來,幫她將鐵門推了上去。

  關淑怡剛要道謝,抬眼卻嚇了一跳。

  「哎?怎麼是你?」

  施亞安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姨,我爸爸說,你這裡要人幫忙。」

  關淑怡立刻搖頭,「屁話,我這裡才多大,一個人就幹完了!不要人。」

  施亞安連忙哀求,「阿姨,我什麼都能幹,真的。」

  關淑怡問他:「那你不上學了?」

  施亞安點頭,「我辦了休學,想留一年再說。以前班裡的同學我也不想跟他們來往了。我那個學校收費貴,我不想上了,可是我爸不同意,所以我想休學一年,體驗社會,先看看再說。阿姨,您就要我吧,叫我幹什麼都成。」

  關淑怡嘆息一下,拿出鑰匙開了內門,那小子刷的一下子就閃身進了屋。進屋後,他拿起拖把就開始找水管。關淑怡徹底無語。她走到角落給秦知打電話。秦知正在開會,匆忙間先給了她施皓慶的電話。

  關淑怡撥了過去。

  施皓慶那邊很快就接了,大概也是在等這通電話呢,他第一句話便是帶著結巴的笑意,「弟妹啊,安安到你那裡了?」

  關淑怡看下正在奮力拖地的施亞安。這傢伙就連拖地都不是一把好手,根本就是拿著拖把在地板上畫圈。

  「到了。」

  「那我就安心了。」

  「施大哥,你啥意思啊?我老公給你打工,他媳婦給你看娃,你當我家是你家包衣奴才呢!要不要給你家兒子再找個奶媽?」

  關淑怡躲在角落裡,壓製著怒氣小聲抱怨著。

  施皓慶在那邊特真誠地道歉,「弟妹,原諒一下,他不愛在本市待著,這裡到處是熟人。學校那邊,他最近的對象也沒了,考試一門沒過。先在社會上鍛煉一下也成,想來想去,也就你那裡了。你放心,哥哥肯定不會虧了你。」

  關淑怡跟那邊爭論半天,施皓慶打著哈哈掛了電話,還關了機。

  關淑怡氣得要砸東西,卻又什麼也不捨得砸,只好關了電話,拿起雞毛撣子東一下西一下胡亂打掃著。沒多久,施亞安提著拖把來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問:「阿姨,洗拖布的髒水到哪裡?」

  關淑怡徹底無奈了。她指指自己腦袋說:「倒我腦袋上!」

  施亞安那張奶油小生的小白臉,頓時紅了。他低著頭,小聲嘀咕:「我吃不了多少的,阿姨您就用我吧。」

  關淑怡無奈地點點頭。那位小爺高興地蹦了一下,轉身繼續勤快地表現自己。

  奈何,他從出生到現在,那是真正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沒跑幾步,他便被自己放在地當中洗拖布的水桶絆了一跤,就此趴下。

  「我的主啊,救救我吧!」關淑怡扶著額頭呻吟道。

  就這樣,施亞安住在書店內。這些日子,他周圍的壓力實在大。那些話、那些眼神,令這個還沒走到社會上的青少年有些無所適從。當他來到這裡,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這份陌生令他找到了安全感,他覺著自己再次復活了,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施亞安每一天每一天都努力地認真生活著。

  關淑怡並未分享到施亞安這份關於生活的新心得。她確信自己請了一個爺爺來上班,這位年輕的二大爺施亞安,你叫他往東他必然往西;你叫他拖地,他必然拖倒東西;你加他擦窗,他必然摔點兒什麼;你叫他老實坐著,他立刻眼淚汪汪看著你。

  關淑怡在心裡給這對父子安排了去處,統統發配他們去了下流村。

  許多人做事都欠考慮,都覺得別人為他做什麼就是理所當然的,好比施皓慶,他雖然依舊每天在工地受罪,但在肉體重新修煉的時候,他骨子裡依舊帶著那股子老闆脾性。這人愛指手畫腳地指揮別人,發表個意見,可他現在沒錢了,誰還會聽他的?據秦知說,這個星期他被工地開了三次了。

  在施皓慶看來,這個世界還是在圍繞著他——不,也許是圍著他的金錢在轉。用秦知的話說,那傢伙還需要再背兩年磚頭,才會長記性!關淑怡則想在這個期限上再加上兩年。

  「叫那豬再背四年磚頭,壓死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算了!」

  這是關淑怡的原話。

  秦知正月十五離開家之後,這一眨巴眼兒的,一個月過去了。

  關淑怡每天娘家婆家兩頭跑,照顧好兩個家,外帶著還得帶好店裡這個小爺。雖然施皓慶每個月悄悄給她開兩千塊看孩子錢,可關淑怡不稀罕,誰不愛安生日子?再說,施小爺不闖禍就不錯了。

  不對,有一樣他還是幹得很好的。

  依舊挑食!

  「世界上的人,都被金錢迷昏了雙眼!」竇建業圍著桌子嘮叨著。這位爺最近也是店裡的常客,一是找魏琴,二是什麼都不買地來找關淑怡抱怨生活,闡述自己的世界觀。

  關淑怡拿著一個大錐子,給散架的書籍打眼。她懶得理這個傢伙。他跟魏琴的婚事遇到了強大的阻力,他老媽還跑到魏琴家鬧了一場。

  就這樣,魏琴一怒之下跑去相親了。據說最近相的這位雖是個二婚,但是家裡經濟條件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有房有車還沒孩子的拖累。魏琴家都很看好這位二婚,尤其是魏琴的爸爸,那更是讚不絕口,連誇未來女婿無論是心性還是品質,那是一等一的好。

  魏琴她爸說:「不怕人有缺陷,做人厚道就成。」

  「小芳芳,你快把你家山妮妮領回來吧。她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沒她這樣的,有房有車就跟人家走了。」竇建業憤慨地嘮叨著。

  關淑怡抬起頭罵他:「你咋不管好你媽呢?你媽跑到人家指著魏琴罵的時候你在哪兒?你那天跟我和秦知說的那些話,你哪條做到了?」

  竇建業很痛苦地抓抓腦袋,「我媽最近監察處心臟病,醫生說,不能生氣。」

  關淑怡更是憤慨,「你媽值錢,那魏琴的媽就該著被罵?」

  竇建業賠著笑臉說:「我媽那不是一時口不擇言嘛!求求你了,好人,你就勸勸魏琴,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成不?」

  施亞安推過一小車需要重新裝訂的書籍。他看著竇建業的大屁股塞在櫃檯門裡,無奈之下只好說:「叔叔,您讓讓好嗎?」

  竇建業大怒,回身瞪他一眼,「叔叔?你多大啊叫我叔叔?我還小著呢,沒結婚呢!知道不?我還不到三十呢!我沒你這麼大的侄兒!」

  關淑怡立刻不願意了。她丟開錐子,猛地站起來,「他爸是秦知的好友,他叫秦知叔,叫我嬸。你就裝嫩吧!得了,安安,明兒起,你做叔叔,他做侄兒!這傢伙給臉不要臉,下次見了,你最好別叫他進來。這渾蛋喜歡蹬鼻子上臉,得空他還愛扮演民族英雄林則徐。他不正常,你別理他。」

  施亞安低頭笑了一下,特安生的樣子。他把那些書一摞一摞地放到筐子裡,轉身繼續去幹活。關淑怡看著他的背影發愁。有時候她真的沒辦法把這孩子跟砸自己家玻璃的那位聯繫起來,這明明就是一隻溫馴的綿羊羔子嘛!

  竇建業被罵得發暈,暈了一會兒,繼續圍著關淑怡轉悠。這人先是說了一些國際形勢、世界污染、恐怖分子,然後變著花樣、轉著彎子打聽魏琴的新戀情。關淑怡才不告訴他!憑什麼啊?他又不是魏琴的誰。

  見關淑怡沒理他,竇建業又開始說其他的,「我這些天正在裝修家,明兒,你幫我約下魏琴去看看壁紙唄。我知道她是氣我的,我不生氣,真的。你幫我約下她好不?她要真喜歡經濟條件好的,關淑怡,你給我美言幾句,我以後爭氣,努力賺錢養她。我保證對她好。」

  關淑怡站起來,接過顧客的書給人家算賬。買書的小姑娘上下打量一下竇建業,扭頭悄悄對關淑怡說:「姐,你雇的新店員沒以前那個好,真的,什麼都比不上。」

  關淑怡一高興,給人家小姑娘來了個八八折。

  竇建業沒聽到別人怎麼說他,他繼續圍著關淑怡轉悠。

  關淑怡當他是透明一般地無視。竇建業轉了幾圈後,自己也覺得很沒意思,便訕訕地說了一些客套話,離開了。

  竇建業走了之後,小書店又恢復了和平。關淑怡剛想長出一口氣,店門再次被推開,那一口長氣生生就被關淑怡憋回半口。那氣上不去,下不來,卡在上呼吸道,就成了炎症。

  「秦知不在!」關淑怡對著走進來的朗凝大聲說。

  朗凝將點心盒子放在桌面上,「我不找他,我找你。」

  關淑怡攤手,「朗翠花姑娘,咱不熟。」

  朗凝指指蛋糕盒子,「我新買的黑森林蛋糕,我還帶了我新磨的咖啡豆!」

  關淑怡看下正在門口好奇觀望的施亞安,賠著笑臉小心地問朗凝:「你不是找工作來的吧?」

  朗凝捂著嘴巴笑,樣子要多優雅就有多優雅,「得了,我家還沒沒落到那個程度。你以為誰都是施皓慶呢!聽說那廝最近在工地搬磚頭。我們公司在這附近的山區有個項目,我在本市就只認識你,所以就來了。」她回頭,招手叫施亞安,「小弟弟,你過來。」

  施亞安丟開手裡的活走過來,一臉不耐煩——這孩子聽到朗凝說他爸了。

  「去給我們洗兩個杯子。」朗凝安排著。

  「沒空!」施亞安一口拒絕,關淑怡那個高興。

  「那……隨便拿兩個杯子來就成。」朗凝不知道這孩子敵意從何而來。

  「沒有!」施亞安乾脆地拒絕。

  朗凝一臉尷尬,扭頭看關淑怡。關淑怡這一刻覺著,施亞安真的是個好孩子。她眉開眼笑地待著,也不開口,就等著看笑話。

  「我不知道你竟然訓練店員敵對我。是不是你每天上班都舉著我的相片兒給服務員看啊?」朗凝譏諷關淑怡。

  關淑怡想反駁,施亞安走過來惡聲惡氣的一句:「你誰啊?我敵對你?敵對你有錢拿嗎?你太當自己是碟菜了!」

  朗凝特尷尬地呆在了那裡。

  關淑怡憋著笑走到一邊,捧來一套咖啡具跟朗凝坐到一起。她點著虹吸壺的酒精燈解釋著:「別跟失戀的孩子計較,你自己喝吧。我嫌咖啡苦,不愛喝這個。我就喝茶,可我媽最近不叫我喝,也不知道為什麼!」

  朗凝呆了一下,小心地看下關淑怡的肚子,「你媽那是叫你忌口呢。喂,你懷孕了?」

  關淑怡下意識地啐了一口,「我呸,你才懷孕了呢!沒有!我說朗翠花啊,你知識夠豐富的,這都知道?」

  朗凝點點頭,說:「我家裡也有幾位堂姐、表姐什麼的,有些知識我還是懂的。我就說嘛,秦知那傢伙這輩子是絕對不會要孩子的,我都不成……不是,不是,你可別誤會。」

  關淑怡嘆息了下,「我已經誤會了,啥叫你都不成?」

  朗凝脫了大衣,把圍巾帽子隨便一丟,「姐姐,你就原諒我吧,我胡說八道呢。」

  關淑怡更加生氣,「翠花兒,我明明就比你小……對了,你什麼時候走?走以後也別來了!」

  虹吸壺的水在咕嘟嘟冒泡泡,兩個女人都不吭氣地呆看著。這兩個女人壓根兒沒啥共同語言,天知道為什麼她們會搞在一起。

  幾位上班的女性嘻嘻哈哈進了書店,要了碟桃酥,坐在靠窗的位置喝茶閒聊。沒有看到秦知,她們追問了幾句,問著問著,朗凝竟然端著盤子過去跟她們聊到了一起。

  看樣子,朗凝最近真的是寂寞了。關淑怡看著她的背影,覺著,這女人其實長得也就那樣了,沒人愛的女人,怎麼打扮,那也美不起來的。

  施亞安走過來坐在朗凝空出的位置上,關淑怡拿起朗凝的咖啡給他倒了一杯。別說,這小子喝起咖啡的樣子,真正的人模狗樣。

  「你比她好。」施亞安放下杯子說。

  關淑怡托著下巴笑笑,「少巴結。」

  施亞安很認真地說:「沒巴結,她真的沒你好,雖然她比你漂亮,比你氣質好,身材也比你好……」

  關淑怡站起來就走,施亞安在後面趕忙把最後一句加上,「她沒你善良。」

  扭過頭,關淑怡伸手捏住施亞安的腮幫子肉使勁兒擰,「你才善良,你全家都善良!」

  那孩子顯然被驚嚇到了,傻兮兮地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關淑怡站起來推開店門出去,沒過一會兒,她提著一小瓶廉價白酒進屋。朗凝好奇地看著她走到小店員的面前,脫了人家的鞋子,拿酒給這死孩子擦後鞋幫子。

  「你幹啥呢?」朗凝走過來,俏皮地扶著膝蓋,低頭問她。

  「這孩子新買的鞋,磨腳了,你沒看他走路有些拐嗎?這白酒滴到磨腳的地方,皮革軟化,就不磨腳了。」關淑怡沒抬頭地說。

  朗凝低低地笑了幾聲,誇獎她,「你可真善良。」

  關淑怡抬起頭,張嘴想說點兒什麼,可就是沒辦法開口。她伸出手狠狠地左右拍了臉一下,繼續埋頭整那隻磨腳的鞋子。

  秦奶奶提著兩盒午飯笑眯眯地進屋。關淑怡彎腰太久,正站在那裡揉後腰。老太太一看到就高興了,她將飯盒放好,伸出手幫關淑怡揉了後腰兩下,一邊揉一邊很是關心地問:「是有了吧?這兩個月要小心了。」

  關淑怡扭頭苦笑,「奶奶,你又看出來了?」

  秦奶奶還是笑眯眯的,「你對著鏡子看看就知道了,眼角都有孕紋了。」

  關淑怡苦笑了一下,打開飯盒。她看著最愛吃的肉菜,沒來由地捂著嘴巴,扭頭衝進了衛生間。

  秦奶奶更是高興,她的手摸著心口的位置,深深嘆息著,眼角上濕乎乎的。

  關淑怡吐了一回,出來四下看,朗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店子,她煮咖啡的地方放著一百塊錢,拿來的咖啡愣是一口沒喝。

  關淑怡將那張錢收好,準備下次見了那個女人還她。說破了天,她也算是秦知的朋友,這便宜還是不討了吧。

  秦奶奶囑咐了幾句,便喜上眉梢地離開。



  關淑怡一動不動地發了兩個小時的呆。

  離了秦知的咖啡書店,沒有了特色,除了顧客少了一多半,下午的時候基本沒什麼人來。關淑怡把施亞安打發了出去,自己坐在店子裡想事兒。這幾天她是越來越想自己的老漢子了,都不知道那貨在外面怎麼活的,工作累不累,身體好不好,還有……

  他要知道自己有了,會勸自己別留下孩子吧?一定會是那樣的。

  關淑怡撫摸著肚子,心亂如麻。

  門口那邊,玻璃吱吱響。關淑怡抬起頭,頓時樂了,魏琴握著一個竹編大手袋,正趴在玻璃門上做鬼臉。

  「喲,山妮妮,您老今兒閒空啊?」關淑怡站起來,裝出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迎過去。朋友的日子未必好過,她自己的事情還是自己處理吧。

  魏琴猛地仰下脖子,「哇哈哈!那是!」

  關淑怡接過她的包包、大衣,一邊伺候這位一邊問:「看樣子是相親愉快了?」

  魏琴繼續得意,「哦呵呵!那是!」

  關淑怡失笑,「別抽了,過來給我講講。」

  魏琴伸出蘭花指,掂了關淑怡腮邊兩根頭髮放置在嘴邊,呼地吹了一下,「求姑……姑就告訴你!」

  關淑怡冷笑了一下,伸手將桌子一邊裝訂打眼的錐子拿起來,啪地扎到桌面上。

  魏琴立刻坐好,面露嚴肅,雙手服帖地放在膝蓋上,乖乖地說:「爺,你想知道什麼?奴家都告訴你。」

  關淑怡搬了一把椅子來到她面前,大馬金刀地坐下,問:「對方品貌如何?」

  魏琴抬起手,比出一個大拇指,「一等體面人。」

  關淑怡點點頭,「個子如何?」

  魏琴:「比您的寵妾秦知高多了。」

  關淑怡瞥了一眼那把錐子,魏琴立刻改口,「跟秦知差不多高,許是要略微低一點兒。」

  關淑怡滿意地點點頭,又問:「談吐如何?」

  魏琴誇讚一般蹦起來,「哎呀,可有檔次了。他跟我說上秦的社會,還說諸葛亮不是三國最聰明的,其實郭嘉才是最聰明的。他還建議我如果得空就去暢遊祖國山河,看遍這美麗的世界……真正的上等男人呢!」

  關淑怡汗答答的,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半天後她喃喃地來了一句,「屁的上秦社會,跟你有什麼關係?別跟我裝。」

  魏琴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飲料。喝了一口後,她吧嗒下嘴巴,說:「我不跟你這個沒文化的多說,有吃的沒?給我找點兒。」

  關淑怡把自己沒吃的飯遞給她。魏琴看下一口沒動的飯,有些擔心,「小芳芳,你怎麼不吃啊?」

  關淑怡嘆息,「我沒胃口。」

  魏琴走過來,一本正經地把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說:「小芳芳,是不是我要做乾媽媽了?」

  關淑怡抬眼看看魏琴,嘆息了下,說:「喂,山妮妮。」

  魏琴摟著她的肩膀笑,「怎麼了?多愁善感的小芳芳。」

  甕聲甕氣的,關淑怡說:「他們說,總有一天地球要毀滅,因為我們不愛護環境。」

  魏琴驚訝地捂嘴失笑,「哎呀,村長覺悟又高了一層呢,如今像已經開始關心全人類了呢。」

  關淑怡還是那副死樣子,不,她是傷心的樣子。她扭過頭,很認真地說:「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假如,我沒有孩子,也不會有後代,那麼,我便不再畏懼那一天吧!」

  魏琴完全沒聽懂關淑怡要說什麼,她用鼻子向裡吸吸氣,伸手捏住關淑怡的臉頰,說:「喂,村長,你得了孕婦抑鬱症了。這幾天,我幫你看店,你還是去醫院看看,要麼就去找秦知……」

  關淑怡猛地抬頭,將腦袋連連搖著,「不,不能找秦知,不能告訴他,你也不能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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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32:44
 第三十七章:又去了

  關淑怡央告秦奶奶對她懷孕的事情保密,說是要給秦知一個「驚喜」。

  老太太滿口答應,第二天,卻昭告了全小區。

  現在,每個人看關淑怡都古古怪怪的,先看肚子,再看人。

  關媽媽買了很多山楂,還有蛋白粉。她還將祖宗留下來的兩個銀元化開,找銀匠打了一把銀鎖,想要送給未來的外孫孫。

  秦爺爺最近每天都去水果市場,他挑最貴、最好的蘋果,放在家裡每個關淑怡可以摸到的地方。

  每個人都是高興的,除了關淑怡自己。

  看著親人們每一天每一天面露喜色地圍著自己打轉轉,關淑怡的精神壓力不可謂不大。

  秦知那兒那是還是那麼忙。許是剛結婚帶給了他更大的希望、更大的責任,這一次,秦知給自己制定的目標還是很高的。

  一個好男人,就是要令跟著自己的女人衣食無憂。整整兩個月過去,他一次也沒回來。他帶著下屬,有時候在新開發的度假村工地上,有時候又在雁城周邊的城市看工廠。假如不在這兩個地方,那麼他必定在新公司的董事長辦公室裡辛勤工作著。

  吳嘉陽倒是每個星期都來,每次來都帶回秦知給關淑怡買的全國各地的土產,吃的,玩的。

  每次關淑怡都笑嘻嘻地接了東西,心裡卻盼望著回來的是那個人。

  她想他,又怕見到他。

  就這樣,更加美好的春天在延伸,在往前面不急不緩地抽著日月交替的時光穗子。

  當院子裡的一些叔夜抽出一抹嫩芽,樹下不遠處可以曬到陽光的地段,又開始一堆一堆地聚集閒人。那些閒人偶爾會仰臉,一起看著幾隻嘴巴裡銜著泥巴的燕子。那些燕子來回快速地飛著,努力地在屋檐下築巢。

  關淑怡三樓臥室的窗戶外,便有一對新來的年輕燕子夫婦在築巢。關媽媽說,這是一個吉利的好兆頭。

  時間緩慢地將一些與生俱來的、關於母親的經驗給了關淑怡。她就如別的就要當媽媽的女人一般,開始有了各種以孩子為中心的形態動作。

  撫摸著肚子悄悄地說話;下意識地總是盯著那些小娃娃看;每當看到孕婦,她就很想告訴人家,她也有了。她迫切地想跟別人分享她做母親的經驗。當看到賣嬰兒裝的商店,她就走不動路,一定會進去溜達溜達。前幾天,關淑怡還悄悄地買了一雙細小的嬰兒鞋。那雙鞋子是嫩粉色的,鞋面上還有一簇可愛的布花花。

  關淑怡的整個神智都被那雙小小的鞋子牽著。她立刻付錢,將那雙小鞋子帶回了家。那夜,關淑怡撫摸著那雙軟綿綿的小鞋子,想像著未來的那雙五指齊全、白嘟嘟、可愛至極的小腳丫子放進鞋窩裡的樣子。

  她覺著肚子裡的這個必定是女孩,要不然,怎麼快三個月了,她還如此安穩?要不然,為什麼她看到粉色的東西便走不動路?

  她的寶寶啊,現在就無聲無息地伏在她的身體裡.一天一天地成長。這種擁有感令關淑怡的心無限酸楚,掙扎不已。

  她又是欣喜,又是難過。

  這天早晨,關淑怡早早地起了。她沒法不起來,每天早上是定時的噁心孕吐時段,比鬧鐘還準。

  關媽媽端著一鍋放了很多西紅柿的麵條湯進屋,看著正在換衣服的女兒,說:「秦知還不知道呢?」

  關淑怡反應了一下,點點頭說:「他在外面上班忙得要死,跟他說了他能替我懷著啊?說那麼多沒用的,等他回來自然就知道了。」

  關媽媽點點頭,看著女兒喝了一大碗麵條湯,這才滿意地收了鍋子。臨出門的時候,關媽媽看看掛在墻壁上的電子鐘,再看看不動地方沒有出門意思的女兒,問她:「今兒商店不開門啊?」

  關淑怡搖搖頭,「我今天有事,施亞安在店裡就成。」

  現在,施亞安越來越像一個合格的店員了,勤快、負責。

  關媽媽點點頭,提著鍋子上了樓。老太太真的有一肚子話想跟女兒說說。整整兩個月了,秦知一直沒回來。女兒自從懷孕,雖然每天還是大大咧咧地笑著,但是關媽媽知道女兒並不高興。

  關淑怡靠在沙發上看著那幅結婚照,她看著相片中秦知的眼睛,越看越詭異,竟然覺著那照片裡的眼睛是有光的。對視中,秦知帶著責備的目光看著她。關淑怡掉轉腦袋,看著另外一邊。今晚,她要叫爸爸把這張照片取下來,太誇張了,看著很可怖。



  手機嗡嗡地在沙發那邊震動著,這個時間,必定是秦知發來的信息。

  「老婆,起來了嗎?」

  「嗯,起來了。你呢?早飯吃了嗎?」

  「我吃過早飯了,現在,我在法院。」

  「法院?你去那裡幹嘛?」

  關淑怡猛地坐起來,一連串地發出短信追問原因,心裡有些慌亂。

  秦知坐在法庭的最後一排,將手機調成振動,一條一條地回老婆那一連串的短信。他自我反省了下,決定今後再有什麼為難事也不能告訴老婆,自己扛完就可以了。看把他家關蘋果急得,幾條短信,回的全是錯別字。

  今兒是章正南開庭的日子,秦知跟陳益致他們一起來看看。朗凝坐在離秦知不遠的地方。她戴著毛線帽,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短風衣外套,將腦袋壓得很低,偶爾抬起頭,臉上還有一副大墨鏡。

  秦知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女人,不管她如何偽裝自己。

  章正南的犯罪定性有兩項:金融詐騙,賭博。

  一個月前,這間審判庭的被告席上坐著的,是章正南的父親。這位老爺子原本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章正南事發逃跑後,老爺子成了替罪羊。

  秦知那時候,並不知道章正南的問題如此嚴重。他絕對沒想到,那個傢伙竟然將老父推到了被告席,之後一走了之。而他的父親,那位章老爺子,卻沉默地接受下兒子所有的罪過。

  那天,秦知去看守所看望老頭,幾年沒見,老爺子滿頭白髮,蒼老得不成樣子。他看到秦知,依舊很有風度地點點頭,淡淡地笑,依舊是那副有知識、受過大教育、很有風骨的樣子。

  老爺子說話還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沒想到會是你呢,你比我家南南有出息。」

  秦知自我責備地苦笑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老爺子,自己給過章正南一筆錢。他很內疚,章正南逃避責任,一溜煙兒地跑了,自己卻提供了他逃避責任的路費。他留下自己的老父親穿著橙紅色的馬甲坐在鐵柵欄裡,難道就不內疚嗎?

  老爺子呆坐了一會兒,開口道:「我是個不會教育孩子的父親,如果南南做了錯事,我道歉,請你原諒他。以後如果秦董事長有能力……就幫幫他。」

  父親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想到的依舊是孩子。

  秦知第一次見到這位老爺子的時候,他正在家裡花園的古式木桌上寫毛筆字。秦知記得,老爺子的筆架上掛滿了毛筆,身後一叢白櫻花開著,老爺子揮毫潑墨的樣子就像個神仙一般。

  那天章正南笑的聲音高了點兒,老爺子緩緩放下寫字的毛筆,拿起放在桌子邊上的一條潔白毛巾,一邊擦手一邊瞥了章正南一眼,說:「平日教育你,守默、靜坐、寡慾。氣浮會做錯事,言噪聽上去沒家教……」

  章正南渾身發抖地聽著。他十分畏懼自己的父親,這種畏懼超出了一般子女對父母的那種畏懼。那一天,秦知覺著,章正南其實還是很可憐的,他在自己家想大聲笑笑都不敢。

  現在,這位老爺子用著天下父母都一樣的語調,哀求秦知幫幫自己的孩子。

  秦知問他:「您不恨他嗎?」



  老爺子苦笑著搖頭,「不恨。我從小教他很多道理,給他立了很多規矩,那孩子懂得很多道理,什麼規矩都知道,但是,我忘記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多注意下他,多誇誇他。他想做大些,想我誇他的。我知道,南南一向是個好孩子,我很為他驕傲,卻從未告訴過他。是我不會教育他,是我的錯,我沒告訴他人必須承擔責任,我只教會他向前看,卻沒告訴過他,偶爾向後看看,也沒什麼。」

  老爺子是真的老了。他嘟嘟嚷囔地在那邊說著自己的孩子,從頭至尾,卻沒有一句怪罪孩子的話。

  秦知放下手機,看著站在被告席上剃了大光頭的章正南。他回來自首,捎帶還揭發出了本市最大的地下賭場。

  審判在上午十二點半結束,秦知在法庭外跟章正南對望了一下。章正南對他笑笑,無聲地說了三宇,秦知知道,他在道歉。

  「他長大了。」章老爺子在大兒子的攙扶下,慢慢走到秦知身邊說。

  秦知扭頭衝老爺子笑笑,也伸手攙扶他。

  章正南自首的那天晚上,這老頭便被抬進了醫院,突發性腦梗阻。萬幸,搶救得當,老爺子現在還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只是這路,今後卻走得不再穩妥了。

  「嗯,我看他的眼神,真的是成熟了很多。」秦知笑著跟老爺子說話。

  老爺子挺高興的。好像,這場開庭為章家所有的不幸畫了一個句號,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這很好。

  朗凝很早就離開了。她在法庭上看著那個跟她腦海裡的形象不相符的背影,那不是章正南,不是她認識的章正南,不是她愛過的章正南。

  就這樣,朗凝站起來,悄悄離開了這個地方。可以預見的是,章正南這個人,正式地從朗凝身上剝離開了。

  朗凝一邊走,一邊問自己:「那個人,我到底喜歡他什麼了?」

  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無法給自己一個正確的答案。



  關淑怡終於放心了。得知章正南的命運後,她替章正南的父親難過了一會兒。她真心誠意地期盼章正南可以少判一點兒刑,早日閤家團聚。

  放下電話,關淑怡去了小區附近的超市,買了很多零食。她要帶著問題,再去福利院一次。

  下午三點,關淑怡提著玩具、食物到達了福利院。

  福利院看大門的還是那位大爺。當關淑怡看到他時,老爺子正抱著一個小娃娃坐在樓梯口曬太陽。看到她,老頭便笑眯眯地打招呼。

  「我認識你啊,你是過年來獻愛心的新娘子。」

  關淑怡哈哈大笑,一盤腿,坐到了老大爺身邊。她一邊伸出手,想抱過老大爺手裡的孩子,一邊問道:「大爺,這孩子幾歲了?」

  老大爺將孩子送到她懷裡,說:「快兩歲了,是個小小子。」

  關淑怡拿出零食逗這個孩子說話。孩子的兩隻小手一直努力搆她手裡的零食,嘴巴裡著急地「呵嗚嗚、嗎呣呣」地叫喚。

  實在是太可愛了。關淑怡將零嘴的包裝打開,把食物掰成小塊給他吃。那孩子吃東西的動作和別的孩子沒兩樣,小嘴兒要多靈活便有多靈活。

  在他的人中位置,先天性脣裂的術後疤痕無聲地敘述著這個孩子的原罪。他不完全,因此便被遺棄。現在,他好了,又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可以說話,可以呼喚,可以吸吮、咀嚼。除了一條傷疤,這孩子和別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暖洋洋的太陽照耀在院子裡的滑梯上,幾個孩子不停地從滑梯上以各種姿態滑下去,衝下去。

  沒有胳膊卻拼命奔跑的孩子身後,是用雙手努力推動輪椅追趕著的孩子們。他們大聲地笑,笑聲與正常孩子毫無區別。

  「您來拿單據?領導不在。」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關淑怡扭過頭,那位總是很冷淡、說話很尖銳的郭同志正看著他。她衝他揮揮手,笑眯眯地打招呼:「嗨!小郭子,我是來找你的。」

  郭同志神色呆滯,半天沒反應過來。小郭子?

  這是什麼情況?

  「過來坐下。姐姐想問你一件事。」關淑怡屁股向一邊挪動了一下,讓出一個空位。她那條不便宜的褲子,硬是給人家擦了樓梯台階。

  郭同志當然不會坐下,他站在那裡問:「你想問什麼?」

  「嗯,我想問,從這裡走出去的孩子,他們在做什麼?結婚沒?幸福不幸福?是不是過得很難……」

  「你是記者?」

  「我是個沒工作的?」

  關淑怡站起來,伸手摸下自己的肚子,很驕傲地仰起頭對郭同志說:「我來請您幫忙,因為,也許未來我會有一個看不到這個世界上的顏色的孩子。作為媽媽,我必須知道,作為一個不健全的孩子,他們的路是不是好走?他們的人生道路會遇到什麼問題?他們對什麼事情會產生困惑?他們如何鼓勵自己?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被遺棄的孩子,如何對他,才能令他熱愛生活,對生活有安全感?你知道,我的丈夫對要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孩子沒信心。他怕孩子也走上和他一樣的道路,他覺著他的生存是無意義的,不需要生命延續。」

  郭同志想了下,很認真地問關淑怡:「您確定要生這個孩子嗎?您確定您的丈夫會同意?」

  關淑怡不在意地擺手,「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要呢?我想要這個孩子,這是一條生命,與同意無關。」

  郭同志的神情,意外地柔和起來,那份骨子裡帶出來的尖酸憤慨漸漸消散。他讓出過道,笑著擺動下腦袋,「這裡走出去的孩子不少,但我認識得不多。除了這裡的,我還認識好多殘聯的朋友。遺棄只是一個角落,大部分的父母會承擔責任,全心全意撫養孩子的。我有很多可以介紹的。」

  關淑怡站起來,小心地將孩子還給門房大爺。她很高興地說:「那真是太好了,我需要他們的幫助。」

  「他們都是很普通的人,你確定他們能幫助你?」

  「中國十三億人口,成為偉人的好像沒幾個吧?我確定,他們可以幫到我。」

  「有些人,因為身體的殘疾,都活得不是太富裕。這樣也可以嗎?」

  「他們快樂嗎?」

  「當然,他們更加珍惜一切,因為一切來之不易。他們努力地活著,任何一點兒幸福對他們來說都是加倍的,比你們多了許多倍的快樂。」

  「那就足夠了,我要的正是那份加倍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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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8 20:33:16
第三十八章:你回來的時候,我在家

  秦知終於給自己放了個假,最近,他很努力,錢賺了不少,事業也是更上層樓。離家已經四個月,所有需要梳理的事情已然順溜。這個時候,秦知告訴自己,我需要回家了,我想回家了,我想家了。

  為什麼一連好多個月不敢回家?秦知害怕自己慣壞自己。事業剛剛起步,他不敢回去墮入溫暖窩。他太了解自己了,一旦回去,他就不想再出來。

  現在,總算是一切穩定,他終於可以安心回家了。

  吳嘉陽給秦知訂了機票,他甚至還買了一大包莫名其妙的東西叫秦知帶上。臨上飛機的時候,送機的吳嘉陽很古怪地揪住秦知,說了一番古怪的話,「老大,嫂子是個好人,真的。我和馬柏東、赫逸元他們說起,都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嫂子更好的人了,真的,嫂子是最好的了。」

  秦知呆了一下,不明白這個白痴屬下想表達什麼。他看看吳嘉陽,接過他手裡的行李,說:「吳嘉陽,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一句話表達清楚一個意思?你都三十多了吧?」

  吳嘉陽的眉頭擰著,在他這樣的人的臉上.總是泛著沒心沒肺的表情,可他今天卻是一副愁苦、難為、難做、不好說、有些勉強、就是想勸勸你、想告訴你,但是沒這個告訴的水平、不知道從哪裡勸……這種高難度的表情。

  秦知覺著不可思議,他放下行李,看著自己的下屬,一言不發,等著這個傢伙憋不住屁自己放出來。

  吳嘉陽終究是沒憋住,他從懷裡拽出一封信,還有裝公司文件的牛皮紙袋子,雙手呈給秦知。

  「一個月前,我去看嫂子,嫂子說,等你回去的時候,叫你先看看這個,再確定回不回家。」

  秦知一臉納悶兒。他接過紙袋子,抬頭想問他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吳嘉陽卻落荒而逃了。

  馬柏東跟赫逸元、吳嘉陽、陳益致躲在機場的角落,看著自己家老大進閘口。

  赫逸元說:「誰看著公司?」

  陳益致揮舞下手裡的飛機票,說:「叫施皓慶自己回來看著。還有什麼比老大的幸福更加重要的事情呢?」

  馬柏東看見秦知的身影終於消失了,直起腰說:「安心了,我覺著你們小題大做。老大這人,一輩子都會聽關蘋果的。我覺著肯定掰不了。」

  吳嘉陽一臉鄙視地瞪他,「你知道個屁,老大倔著呢!你不去我去。我不能看著老大過不下去。老大沒了家,我們還混個屁啊,喝西北風吧。」

  陳益致拍拍吳嘉陽,一臉欣賞。他很少欣賞這個人,但今天,他覺著自己需要高度讚揚一下他,「恭喜你吳嘉陽,你能參悟到這個道理,你已經進入化境,是個有檔次的下流村人了!」

  吳嘉陽一反常態地沒有得意洋洋。關淑怡給秦知的東西,牛皮紙袋沒有封口,他很卑鄙地看了,這一看,這個一向沒大腦的人卻被徹底震撼了。

  飛機在跑道上緩緩滑行,秦知幾次伸出手觸摸面前的信封。等飛機飛平穩後,他便急不可待地拆開那信閱讀起來。

  這信,是一個月前關淑怡給吳嘉陽的。關淑怡說,在秦知回家的時候再交給他。

  吳嘉陽很認真負責地完成了這個任務。



  秦知:

  當你打開這封信時,我知道,你正在回來的路上,有件事,我要正式地告知你:我要做媽媽了。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令我驚喜惶恐的好事。真的,除了嫁給你,我相信,這是此生我最高興的事兒了。

  最近,我常常撫摸著我的肚子,簡直不可思議,裡面有個寶寶。他就在我的身體裡,這是很奇妙的一種感覺。真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一個叫秦知的男人專屬於我,剩下的,便是這個寶寶了。他與我分享生命,分享心跳,分享營養,分享血液,分享這個世界的空氣,分享這個世界的一切好的、壞的事情。

  每當想到,當他足月,要從我身體離開,走自己的道路,我便不忍心,捨不得。我願意拿我的整個生命溫暖他、照顧他、愛惜他、養育他……

  我愛他,我確定除了你,全世界,我最愛他。

  你一定震驚,一定生氣,一定埋怨我,為什麼不和你商量,為什麼要拖到今天才告訴你。別怨我,其實,當我確定我有了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全世界第一個想告訴的就是你,但是,我害怕見到你之後,我會屈從於我對你的愛,而放棄這個孩子。

  前些時候,燕子媽媽跟燕子爸爸住在了我們新房的屋檐下,我看著它們一點一點地建立起一個窩,住了進去。

  後來,它們有了燕寶寶。

  我常常趴在窗戶上,悄悄地、不敢驚動地窺視燕子一家。燕子媽媽、燕子爸爸、還有它們的四個小燕子寶寶,它們一刻不得閒地圍繞著它們的窩活著。



  雛鳥總是張著鵝黃的嘴在叫著,餓了它們叫,渴了它們叫,冷了它們叫,不餓、不冷、不渴,它們還是叫。它們張著那張嗷嗷待哺的小嘴,從早叫到晚。

  你說,生命到底是什麼呢?

  我想生命是付出,就像那時燕子,也許這一世它們都不懂得為什麼付出,它們只是靠著本能在盡著延續生命的責任,為責任付出一切。

  我也想為這個世界付出一些什麼。我想找一個證明人,證明我曾快樂地生活在這個美麗的星球上,而孩子是確定我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證據。

  我知道,我答應過,答應這輩子,只和你一個人廝守就好。

  我道歉,我食言了。從我做媽媽這天開始,對孩子的愛,便超越了我對你的愛。我可以失去你,獨立撫養這個孩子,可我不能因為愛你而不要他。

  你離開我,還能生存,而我和孩子卻是一體的。

  如果你想跟我談談,那就算了,請你不要勸阻我,請不要剝奪我做母親的權利。如果你真的不要這個孩子,那麼,就請不要出現。

  我們的孩子,註定出生便與別的孩子不同。但是,我們的孩子,為什麼就不能來到這個世界,和別的孩子一樣呼吸、嬉戲、去調皮、去搗蛋,去令我們每一天每一天地操心不已?

  難道僅僅因為缺陷,就不被允許來到這個世界嗎?

  這不公平,這是對生命的不負責。

  秦知,我知道,我答應的事情沒做到。

  我答應,那是因為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母愛,什麼是真正的愛。

  幾天前,半夜驚醒,我坐起來,想到一件事情。如果世界上,真的只是我們兩個始終相依為命,那麼,如若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麼辦?

  假如,你先走了,你就忍心,將我獨自留在這個世界上嗎?

  當我們共有了一個家之後,我們需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將我們的生命延續下去。這樣,關淑怡跟秦知的家才有了真正的存在意義。

  小時候,我覺著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好人,壞人。

  現在孩子令我成熟。我覺著,孩子出生時純潔無垢,我們賦予他生命,給的僅僅是最基本的東西,待他一天天長大,自然會打開他的眼界,學校會教培他知識,社會波折會令他成長。

  到底如何劃分人,什麼樣子的人才應誼獲得生的權利,我或者你,都沒權利評判。

  就像:

  關淑怡最初是個身體健康的孩子:她成了一位書店老闆,對社會有用的人。

  章正南最初是個身體健康的孩子:他成為一名需要改過的罪犯,他在努力改造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施亞安最初是個健康的孩子:他成為父母的寄生蟲,現在他在努力學習生存之道,學會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魏琴最初是個身體健康的孩子:她成為一個普通的公司職員,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朗凝最初是個身體健康的孩子:她成為一名企業家,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吳嘉陽最初是個健康的孩子:他成為一名普通公司職員,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想,這樣才是真正對人的劃分——做個人,做個好人,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最後,我要向你介紹我的丈夫秦知。

  我的丈夫他看不到顏色,世界只有黑白。

  但是,我的丈夫努力,我的丈夫善良,我的丈夫對一切險阻都毫不畏懼,我的丈夫珍惜每個家人,我的丈夫是我的大山,我的丈夫是我的大樹,我的丈夫全世界最愛我,我的丈夫是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的丈夫跟大家沒有什麼不同。

  我的丈夫,你在畏懼什麼呢?



  前些天,我又去社會福利院了,在那裡遇到許多孩子。他們有的身上擁有的缺陷,比你嚴重了不知道多少,但是他們依舊在笑著,他們的笑聲跟普通的孩子一樣響亮。

  我遇到小郭,那位帶我參觀的先生,通過他,我推開了一扇門。

  那扇門,就在你手邊的紙袋裡,希望你能夠平心靜氣地推開它。

  然後……由你來決定,是不是願意再回到我的身邊。

  回到我們的家。

  你回來的時候,我在家。

                  你的妻:關淑怡



  打開紙袋,秦知倒出厚厚一本裝訂好的手繪畫冊。

  畫冊的封面是這樣的:在個大大的屋檐下,鍋蓋小姐、牙膏妹妹、香皂盒先生、杯子弟弟、枕頭姑娘、枕芯大哥露著他們大大的笑臉,堆在一起。

  翻開第一頁,頁頂有張照片,照片裡是小郭跟他的孩子們。照片下,有一行字這樣寫著:

  你好,秦知,我們見過,現在我正式向你介紹我自己:

  我,三十一歲,小兒麻痺患者。我的家在福利院,我有許多兄弟姐妹,我想在這裡工作一輩子,我很快樂,因為我周圍的人都很快樂。

  未來,我想娶一位像趙雅芝一樣漂亮的女人。

  第二頁:那是一家三口,他們規規矩矩地坐在照片裡,帶著一絲羞澀,拘謹地笑著。

  下面那行字寫著:你好秦知,我是個盲人,我的妻子也是個盲人,我們開了一家按摩院,有個長著一雙世界上最明亮眼睛的六歲兒子。

  我們的孩子,他能看到全世界。

  第三頁:憨厚的孩子,露著最純真的笑容,比出勝利的手勢。

  你好叔叔,我是唐寶寶(唐氏綜合徵)。我的智力一輩子保持在童年,所以我一生快樂。媽媽說,我的染色體比你們多了一個,所以我是長著翅膀的天使!

  秦知的眼淚,難以抑制地流淌,心都要疼得碎掉。他一頁一頁地翻著,一頁一頁地為那些笑容、那些人流淚。

  你好秦知,我沒有雙腿,在網上開了一家小店。我親手做的工藝品,最遠賣到過泰國……

  你好秦知,我沒有雙手,卻有一個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爸爸,媽媽,跟我……

  你好秦知,我聽不見聲音,卻看過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你好秦知,我不會說話,但我會彈吉他,我在地下通道賣藝……

  你好秦知,我依然貧窮,但我努力……

  你好秦知……

  你好秦知……



  秦知翻著,不停地掉淚。他渾身按捺不住地發抖,心都擰到了一起。這一刻,他覺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為什麼不是呢?果果是註定要放到筐筐裡頭的。

  最後一頁……

  一張被拍攝在照片上的B超照,下面是這樣寫著的:

  「爸爸,你好。我是寶寶,你回來的時候,我在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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