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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瘟神與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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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08:18 |倒序瀏覽 | x 1
瘟神與花 作者:決明

七歲的翎花,在一場瘟疫中,失去所有
親人相繼離世,村人視她不祥,避若蛇蠍
她自立更生,努力存活,連同家人的份,一塊活下去。
直到那一日,遇見了他,清輝飄逸,清臒儒雅的墨裳男人。
他說我也只剩一個,不如,我們作伴吧。
又說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她想,有個師尊在身邊,彼此相伴,那也很好
翎花賭上一把,毅然決然,牽住他伸來的手,
從此,這一生,再無法與他分離。
夭厲,入魔瘟神,已失慈心,他力量強大,卻只懂破壞
心上那朵絕豔牡丹凋萎後,世間教他絕望,棄之亦不可惜
直到那一日,遇見了她,軟嫩瘦小,無懼瘟息的稚氣娃兒。
她說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他想,養個徒兒在身邊,打發時間,也無妨。
寵著她,溺著她,也給她一張他深愛的容顏,
以為只要如此假裝,或許就能變成真的……
當幻相撕破揭去,一切血淋淋呈現
她該要恨他,恨他這個奪她親人性命的冷厲瘟神
在被她狠狠恨下之前,他卻決絕捨棄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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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08:41
   楔子  翎花

    天樂村,坐落虎頭山腳下,一隅褊狹土地,村舍不及百戶,多以狩獵或種果為業。

    村名「天樂」,居民同樣樂天知命,不求富貴,僅須溫飽無虞,鄰里間和睦相處,彼此相互照顧,互通有無,你家醃了鹿肉,來換我家梅子酒;我家青蔥豐收,換你家蘿蔔,誰也不計較誰占誰便宜,生活樸實安定。

    直到那一年,可怕大瘟降世。

    村民六成以上染病,短短半月,死去一半,飼養牲畜更是近乎全部死絕。

    天樂村不受蒼天垂憐,一夕遽變,死寂籠罩,村民間熱絡往來少了,涼夜裡,眾人圍坐大樹下,吃茶喝酒,賞月賞螢,已成為好遙遠的景致。

    如今,眾人草木皆兵,逃過了瘟疫擄掠,倖存性命一條I當然珍惜萬分,對於任何再染瘟的可能,避之唯恐不及。

    因瘟疫死亡的村人,用一把火燒得乾淨,他們穿過的衣、用過的器皿、碰過的東西,盡數毀去,幾戶全家人病死的房舍,無人敢靠近,甚至全村同意,找個日子,將那些房舍也給燒了。

    而家中曾有人染病死去,存活的其餘人,被隔離好陣子,直到再無病徵,才准許外出,只是鄰人難免避開,不自覺的歧視和疏遠。

    這當中,又以對村西的薛家,最為嚴重。

    薛家一戶五口,夫婦及一兒兩女,瘟疫奪去四口生命1獨留最小女兒翎花於世,薛翎花不過七歲,本該教人加倍憐惜,對她付出更多關懷。

    可怪就怪在,薛家染病那時,薛翎花與父母兄姊待在一塊,未曾分隔,直至四人病重死亡,翎花都不肯離開I親喂他們吃飯喝水,替他們擦身換衣……換成常人,早被傳染了瘟病,翎花竟無半絲異狀。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不問蒼生問鬼神,極度迷信的村人,竟也信了荒謬蜚語,視薛家如禁地,連走近都嫌棄。

    薛翎花遭到孤立,才幾歲大的娃兒,失去家人陪伴,獨留寂寥屋舍,努力生活。

    她很堅強,年紀雖小,韌性卻不,打小娘親便讓她與姊姊分攤家務,雖然她不像姊姊,米飯能蒸得白甜漂亮?僅剩她一人在,飯焦了又何妨,只要能吃,吃了能活,翎花便會吃乾淨,半粒不浪費。

    她一個人,半碗飯,幾口菜,無肉也行,和著淚水,鹹滋味也足夠了。

    很偶爾的偶爾,她會好想問爹娘,為什麼帶走哥哥姊姊,卻沒帶她一塊去?

    夜裡,她蓋著爹娘的衣裳睡,天真以為,隔日就能染上瘟疫,雖然看過發病時的痛苦,難免恐懼害怕,可與寂寞相較,那些痛,好像又不那麼駭人。

    可是清早醒來,自己仍然健健康康,無病上身,她失望至極。

    想到娘最後遺言,要她照顧自己,好好活,薛翎花只能抹去失望,小小身軀兀自振作,漱洗過後,準備上山撿柴。

    虎頭山雖有個「虎」字,不過山裡沒見過老虎出沒,僅是山形宛若虎頭嘯天,故而命名,薛翎花人小機伶,曾遇過熊狐,都能爬樹躲藏。

    唯一最慘那回,是遭蛇晈,她一時不察,來不及閃,腳踩到蛇身的瞬間,便讓牠回頭撲晈.

    她不知牠有毒沒毒,只知身軀脫力,腦子畺茫,背靠大樹,軟軟羅下。

    心想,這樣也好,這樣像要睡著了一樣,永遠醒不過來,也好。

    渾沌耳內聽見,枯葉被踩碎的沙沙聲,由遠而近,大概是野獸吧……她死後,屍體還能被處理乾乾淨淨,喂飽一窩子獸恵,不用放著腐臭化骨i曝屍野林,太好了

    但是,再等等……別這麼快……等我死透一點……等我感受不到痛……被撕開皮肉也無知覺時……再吃嘛……

    意識瞬間轉黑,不知過多久,翎花再醒來,人仍在大樹下,身上沒少半塊肉,若非腳踝處有兩處小小蛇牙洞,她都要以為自己作了場夢。

    原來……是被無毒蛇晈了 ?

    原來,還是沒有死。

    薛翎花苦笑,自己根本是福星轉世吧?在林子裡躺那麼久,居然也沒有野獸吃她。

    染不了病,蛇晈不死,獸不屑吃,她薛翎花的好連滿到溢出來,可惜,這樣的幸連,她沒那麼想要。

    薛翎花拍拍臉,要自己專注拾柴,別再去回想有的沒的,娘說,要好好活,連同哥哥姊姊沒能活的分,一塊活下去。

    林梢間生有野果,她順道採集,小小竹藍很快變沉,果子與乾柴壓得娃兒肩膀酸疼,她鼻息加濃,步履漸慢,額際全是汗珠。

    想想別太貪心,這些柴省點用,夠燒上三四日了,撿太多,扛不下山也沒用,薛翎花挪挪肩頭竹藍,深吸口氣,也吸入無比力量,嘴裡哼起娘親教過她的一首曲兒,好似這樣吟唱著,娘親便在身旁陪伴。

    肩很疼,麻繩壓在細皮嫩肉上,馱著滿藍物品,每一步,摩擦生痛,翎花要自己忽略它,只要認真唱,笑笑唱,哪裡還有痛?

    汗水滑進眼裡,雙手環抱一捆柴,無暇去擦,當它再溢出眼角,分不清是原有的汗,或是摻雜了眼淚。

    走著走著,一處山潤她停步,趕忙丟下柴薪,腳程不夠快,只好揚聲喊「別喝!那水別喝……煮過再喝比較好! 」

    她正欲阻止潤旁的一名男人,掬捧山泉水,將之飲下。

    嫩軟的娃音,成功讓男人停下動作,側過首,看她吁吁跑來。

    「水要煮過再喝才好。」她彎腰喘息,又說一遍。

    男人完全回過身,她瞧了一默,這輩子——明明才少少七年。她還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年長她五歲的姊姊曾說,全天樂村裡,最英俊挺拔的,當屬劉家三哥哥(但……她真心覺得還好),也時常聽人誇她大哥綽俏(這……死者為大,就當是吧),可偏偏不及眼前這人身姿。

    他很高,她必須仰高螓首,才勉強瞧清他模樣。

    他很瘦,身形清輝飄逸,衣袂輕揚,墨髪隨興披散,未束未綁,任其流溢優美肩脊,如山間飛瀑,那般瀟灑,眉目如畫……一個七歲娃娃,挖不出更多讚頌詞兒,對於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面龎,總歸兩字,好看。

    因為好看,她瞧了良久,眸兒都捨不得眨。

    男人面容有笑,卻很淡,好似此刻微揚的唇線,只是假相。

    翎花回過神,雙腮微紅,訥訥補充「村子疫情才剛好些,怕水不乾淨,煮過比較好……」

    「原來如此。」

    這嗓,她這輩子沒聽過更好聽的了啦!

    「我有帶水,煮開的,很乾淨,你……要不要?」她翻出竹藍裡的一管水,遞給他。

    男人搖了頭,她以為他是嫌髒,小臉一黯「我還沒喝過,而且你放心,我沒病……」全家都病死了,獨獨她,染不上。

    「我不怕病,只是不渴,你自己喝。」她看起來……更需要水的滋潤,瘦小臉蛋紅撲撲的,汗水涔涔,唇卻有些發白。

    「所以……你方才不是要飲泉水?」她明明看見他手捧清泉,誤當他……糗了,自己多管閒事,人家說不定只是要洗洗臉、浸浸腳,涼快涼快。

    「不是。」

    翎花耳裡聽著淙淙流水聲,又聽見他嗓音淺緩,如沐春風,她喉間乾涸感漸重,捧在手裡的竹管更重,在他眸光注目下,她喝了自己帶來的水,一口接一口,近乎貪婪,不一會兒,竹管內已涓滴不剩。

    可是,她還是渴,恨不能一頭栽進水光粼粼的泉潤,痛快喝個夠。

    她也確實栽了,眼前猛然轉黑,身軀一軟,就要跌進水中。

    一道勁力托起她,她什麼也沒瞧清楚?人已被放倒在陽光照射不著的樹蔭下。

    「發、發生什麼事?……」她沒弄懂情況,剛還同男人說話,她飲著水,怎麼現今變成她躺在蔭影下,手腳使不上力氣?有些發麻。

    「你險些昏倒。」男人簡單回道,拿她脖上毛巾打濕,替她敷額。

    「昏、昏倒?」她腦子重沉,努力咀皭這兩字……

    呀,難不成,她終於發病了?和爹娘一樣,也是瘟病來得又急又快,措手不及……

    「你、你快些走,離、離我遠點,越遠越好……說不定我這也是瘟疫……」她沒忘了要保護旁人,怕他同樣沾染瘟毒,畢竟路人無辜。

    男人似乎覺得有趣I笑痕深了些,也真寶了些。

    「你這不是瘟疫,你是餓過頭,又體力耗盡,才不支倒地。」他都聽見她肚子打鼓的咕嚕嚕嚕聲,響亮得很。

    「你是大夫嗎?……」

    「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發病了?我爹也是與人談話中,突然身軀開始搖晃,

    就……倒下去,接著是娘、姊姊、哥哥……我情況一樣……一定是。」她喃喃說,雙眼光采如黑夜暗去。

    這孩子,家人全死於瘟疫嗎?僅只她,倖存苟活。

    看來身子骨並不強壯,理當難以僥倖除外,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臉時,指腹滑過

    她的細腕,她渾然未察。

    只見隨指腹挪經之處,浮現淡淡黑絲,隨即色澤變淡,終至墨色盡褪。

    他詫然,但情緒掩藏極好,表面不動聲色。

    原來,是如此特殊體貿。

    他曾經……求之,而不可得的體質。

    居然是在一個與他毫無關聨的黃毛丫頭身上?小鹿般可憐的女娃,瞬間可憎了起來。

    H爾還是快走吧……萬、萬一我真染上瘟病,你就太吃虧了。」

    居然還擔心起他的安危,想騸趕他走?

    該說是善良,抑或……蠢?

    「你呢?染上瘟病,不怕嗎? 」

    「……說不怕是一人的,到斷氣之前,受到的病痛折騰,膚肉潰爛,渾身惡臭……」她畢竟稚齡,臉龎恐懼鮮明,不懂如何掩藏?然而在恐懼之後,她竟還能笑,笑著說「可是,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這句話,他懂,刻骨銘心的懂。

    「被大家當成妖物看,誰都不敢靠近,家人明明全死光了,我卻沒事……同喝一壺水、同吃一鍋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染病嘛……要是我和他們一樣,就能不被拋下,與爹娘一塊……」她自顧自說起好孩子氣的話,帶了些心酸,可她神情淡淡,彷佛傳達沒脫口那幾句——幸好,我這次應該是真的可以走了……

    「兩回見你,你都是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臉。」流露一股厭世氣味,一股……死也無妨的扭曲豁達。這,倒令男人玩味。

    才幾歲的丫頭,見過多少世事?像個老僧似的。

    「……嗯?」她沒能聽懂,一方面頭昏腦脹肚子咕咕叫,另一方面,兩回?什麼兩回……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難得對周遭人產生好奇。

    「薛翎花,翎花,箭尾羽毛……我大哥叫箭飛,我姊姊是清弦,爹本想再添一個,叫小弓,剛好湊齊一套弓箭……」誰叫她爹是獵戶嘛I愛用生財工具替孩子命名。

    「翎花。」他輕輕重複了一回,咀嚼她名字的嗓I放得很柔軟。「你可還有其餘家人? 」

    「沒有了……」本以為自己能淡然說出這三字,沒料到,喉間仍是一緊,如遭刺鯁,字字撕扯。

    孩子終歸是孩子,心裡委屈,眼眶瞬紅,豆大淚珠滾落,哭聲嗚咽。

    「全都沒有了……被瘟神帶走了……為什麼這麼壞丨為什麼要害大家生病死掉?!

    他真的好可惡……沒有資格稱為神……神應該要很慈愛、很和藹,不胡亂傷人性命,他一定是魔!可惡的瘟神!我討厭他——討厭死他了一」

    若真要說她對誰有怨,瘟神當之無愧。

    她不曾那麼恨過誰,「恨」這字,對孩子來說太陌生,難以描述,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她定會撲上去,狠狠揍他晈他槌他踢他……

    臭駡他為何以他人的傷心為樂,憑什麼奪去寶貴性命——

    「真巧,我也討厭他。」男人驀地揚聲笑了,笑嗓輕悅,頗有巧遇知音之感,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

    「你也被瘟神奪走家人性命?……」與她一樣,同病相憐嗎?

    男人不說話,不給答案,只是持績淺淺微笑,她卻看見,他眉心灰霾籠罩,俊顏仍舊,笑靨不減,但她說不上來的古怪。

    那樣笑著,眼底卻無笑,感覺……好悲哀。

    「我也只剩一個,不如,我們作伴吧,你喊我聲師尊,我收你為徒。」男人再開口,卻提了個連他自己都微訝的意見,然而話已離口,他不打算收回。

    難得,自己如此思慮不周,未加細想,或許,也算一種機緣。

    薛翎花輕愣,一時答不了,畢竟這可不是「我摘了兩顆果子,你要不要來一顆?」這類的小事兒。

    作伴?師尊?就像村裡教書老師傅,每每字寫醜,木板子便會朝手背落下的師徒?

    「不願意?我不勉強你。」她若不點頭,確責他省心省事多了,自己一時失察脫口的話,如此輕易揭過也好。

    「不不不!你讓我想想……」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念頭,興許是「作伴」這兩字,對一個孩子引誘太大,特別是她失去過,心傷仍痛,突然有人給她希望,她很難去分辨好壞。

    尤其眼前這人,笑容溫慈,身上毫無惡氣,讓她未加想過該提防。

    「你……會拿木板子打人嗎?」幼鹿般園滾滾的眸,瞅著男人瞧。

    這問題,令他失笑|果然是孩子,不擔心他意圖為何,只擔心被打?

    「不,我不會。」

    她又想了想「……會罵人嗎?會不給飯吃嗎?功課沒作完會叫人頂著水盆罰跪嗎? 」

    提議要收她為徒,應該是個不錯的發想,這小女娃,輕易逗笑他數回。

    「不會,只是單純作伴,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她說,一個人被拗下的孤獨,更可怕。

    他懂,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多可恨。

    兩方孤獨,湊在一起,就能相互抵銷了吧?

    「你可以再想想,明日此時I我在此等你,你若不想來,我也無妨,沒見到你身影,我便離開,不等人。」他不強逼,最終決定權交付她手中。

    而後,他旋身步遠,衣袖?揚,風拂得他滿頭長髪飛舞,一絲一綹,在面龎間淩亂,絲毫不損其淡然神情,彷佛他周身的恬靜,不受任何外物干擾。

    薛翎花一直看著,直到頎長身影被林叢掩去,再也瞧不見,她都沒有收回視線。

    小小心靈不懂太多複雜事,她甚至是滿腦子空白,順應著本能,去追逐男人的形影。

    他是個陌生人,從小娘親叮喔過,千萬不能胡亂隨陌生人走,會被抓去賣到不好的地方……

    可是,他不像壞人。

    爹說壞人不會在臉上寫個壞字。

    可是,他臉上不但沒有「壞」,反而只有好看,只有笑,只有……孤獨。

    大哥說你一臉呆呆,長得一副很好拐騙的傻臉,以後不管遇到誰要拿糖哄你,你馬上跑來找我,哥替你趕跑他!

    可是,大哥已經變成一壇灰,再也不會保護她。

    姊姊說村外世界太亂|留在天樂村,與大家一塊快樂生活,彼此照應。

    可是,村人用好嫌惡的眼神看她,覺得她怪,覺得她不祥,連自小打鬧的虎子他們,也不再來找她玩……

    小拳握了握緊,內心裡,有個念頭堅責踏地。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為他這句話,小小翎花毅然決然,賭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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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08:59
    第一章  師尊

    因為害怕錯過,那一夜,翎花沒有下山回家。

    她等在原地,餓了就吃野果、喝泉水,窩在瀾溪旁的石上,等待男人到來。

    當男人二度出現,瞧見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頭時,心裡並非不驚訝。

    該說……太好拐了嗎?

    居然如此輕易要跟人跑,父母是怎麼教她的?

    防人之心擺在家裡忘記帶出來?

    衣裳還是昨天同一套,撿拾的柴火仍擱置竹蔞裡……她就在這兒,等待一整晚?

    是傻還是呆呢?還是又傻又呆呢。

    漆黑暗夜的山林,是野獸覓食戰場,嫩軟無抵抗力的小鮮肉,躺在那兒,等同招呼牠們大快朵頤,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駐足許久,氣息殘留周遭,野獸本能避逃,不敢靠近,怕是她早被拖進獸窩,去祭牠們一家大小的五臟廟。

    「翎花,醒醒。」他記得,是這名兒沒錯吧?

    叫第一回沒反應,他以食指輕敲她面頰,指腹停佇之處,留下點點黑印,宛若黑色小花,一瞬間綻放,又迅速凋零,娃兒奶嫩的膚上,不留痕跡。

    「……沒想到,居然有我能碰觸,卻不會因而死去的人類存在。」他喃喃說,感覺新奇,難得頑皮地加重指腹力道,戳轉她頰邊淺窩。

    他眸光雖望向她,遙眺的對象卻在更遠之地,遠得不存於這世間,

    「……為何你能,她卻不能?」

    指腹恨不能就這麼戳碎娃兒面頰,毀了他曾百般想找尋的體質,「她」既已不在了,世間再有這種存在,有何意義?

    這下子,翎花想不醒都難,臉頰被戳得很痛,雙眸登地瞠圓,看見男人玩弄她的臉——應該是玩弄吧?只是為什麼……一臉沒享受到?

    「呃……」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翎花起了音,後頭又沒了聲。

    男人笑容浮上,收回指,淡然得像方才什麼也沒做過「你在這裡等了我一夜?」

    「我不太會看時辰,你又說你不等人……乾脆守在這兒,比較妥當。」

    「傻孩子,決定同我一塊走?」

    「嗯!」薛翎花用力點頭,好似不這般篤定,自己便會產生動搖。

    「不怕我賣了你?」當真毫無防人之心,誰拐便跟誰跑?

    「你說要我和你一塊作伴,把我賣掉了,不是又變回原樣嗎?……變回了你孤獨,我孤獨,我們兩個都孤獨的原樣。」童嗓有些稚嫩、有些甜,反問他時,口吻是那般天真單純。

    在孩子的世界裡,虛假的謊言,似乎不曾存在。

    「說你傻,你又有些小聰明,說笑罷了,我不缺銀兩,不會賣了你。」

    男人笑起來很好看,眉眼俱柔,臉龐仿若有輝光,一種很慈憫的溫暾。

    「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準備孑然一身上路?」

    「……我還可以去收拾嗎?」她眸子圓亮。

    他頷首,她先是欣喜,又遲疑,不確定補問一句「你願意等我?」

    「好。」他僅應了一字,和藹的笑,對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諾。

    「我很快回來,你要等我,一定哦!」小娃兒邊跑遠,邊回頭,不忘叮嚀,但跑了一半,步伐停頓,又折返回來,拉他衣角,頭臉垂垂「我還是不回去了,反正也沒什麼能收拾……」

    這棄犬般的動作,到底多害怕再被拋下?

    「我答應你等,就絕對能做到,在你回來之前,我一步也不會走,你去吧,起碼收拾幾套衣裳,我那兒沒有小女娃穿的衣褲。」

    她被安撫,終於願意再挪腳,用最快速度奔下山,胡亂卷了幾件衣裳,以及家人留給她的紀念物,臨行前,拜別爹娘兄姊的墓,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覺得安心,小手合十,跪在墓前,小嘴喃語,說著離別的話,連那種稚氣至極的——你們要跟著我,我燒紙錢你們才收得到——不厭其煩,再三重複。

    「他還在等我,我要趕快走了,總覺得……他自己待在那邊,好孤單。」

    就連要下山收拾行李時,她突然折回他身邊,並非害怕自己被棄下,而是他的神情,責在是太……寂寞,她捨不得他多品嘗片刻。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翎花飛奔回去,男人斂眸靜待的模樣映入眼底,一身墨裳在風中翻騰,似幻化黑霧,包裡他,吞噬他。

    不知怎地,她有些鼻酸,恨不能背上插翅,快一點抵達他身邊,再快一點,聽見腳步聲,他回首,淺笑微揚「跑慢些,後頭沒有熊在追你。」

    他才說完,就見小小人影撲摔在地,所幸小徑鋪滿落葉,摔也不會太疼,她自己爬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重新奔向他。

    「就這麼一點東西?」他指她的行囊,好幹扁,居然還看到碗筷形狀,她連吃飯傢伙也打包帶上。

    「嗯,我本來有在考慮,要不要把鍋子帶上……」童顏小臉崁滿認真。

    「還缺什麼,往後再添上,來日方長。」他伸手,拈開她發上一片枯葉。

    來日方長。

    是呀,她和他,從這一刻才開始。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叫師尊,我的姓名,不是你能胡亂喊。」輩分輩分,既為師徒,該謹守尊卑。

    翎花噘噘嘴,心裡好想知道他的名,但反駁不了,只好乖乖喊「師尊。」

    「走吧。」他率先邁步,她立馬跟上,小小腳步甚至得用跑的,才能追上男人步伐。

    這一天,她多了一個師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她前方,仿若高山,天塌下來也能頂住,教人心安。

    感覺衣角被拉扯,他步履稍緩,看見她臉紅氣喘,仍不喊聲苦。

    「我走太快了?」

    他尚未習慣身畔多個人,一時忘記該要配合她,自己一小步,對她而言,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離。

    「我跟得上……」翎花不想被小看,不要他覺得她累贅,兀自逞能。

    他沒再往前走,大掌揉向娃兒髮際「往後,我得開始學習身旁有你這麼個徒兒,你也別逞強,喊聲師尊等我,不會讓你變得多無用,你我皆要學,知道嗎?」

    「嗯……」她用力點頭,將他的話逐字聽進耳內。

    這一次,他走得很慢,偶爾低頭看小娃兒跟上否。身姿優雅清逸,仿若謫仙,悠閒踱行于林野間,自成一幅仙景。

    她在這幅仙景之中,緊緊相隨,像只甫破殼的雛鳥,信任、依賴、尊敬,全數給予這男人。

    師尊,她的師尊,她有一個師尊了,嘻。

    師尊不是尋常人,翎花很快便察覺到了。

    他們居無定所,走走停停,想在哪兒歇腳便在哪兒歇腳,可能是山林,可能是小鎮旅店,可能是一間破廟。

    薛翎花倒很隨遇而安,未曾埋怨不滿,師尊能睡的地方,她也能睡,只是覺得師尊的行止動作,充滿一股優雅從容,並非一般販夫走卒,倒像是家世頂尖的公子耶……

    嗯,睡在破廟的公子爺。

    難道,師尊與家人爭吵,負氣離家,從此浪跡天涯?

    這可能性,不是沒有。

    跟著師尊這些日子,翎花發現,他們衣食無缺,師尊袖口暗袋永遠掏得出銀兩,偏偏那兩袖又輕巧飄飄,瞧不見半點沉重累螯。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的公子爺——因為她走得太慢,入夜前走不到下一個村,連累師尊與她委身破爛土地廟,翎花心裡好抱歉,整晚睡不好,決定替師尊騙趕蚊蟲,不許牠們在師尊身上咬半口。

    說也奇怪,破廟裡,蛛絲滿滿,地上雜草叢生,定有各種蟲兒聚集,夜蚊更不該錯失這進補機會,窮追猛叮,吸些人血滋養滋養……

    可,翎花發誓,遠遠地,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飛近,她都已蓄勢待發,來一隻打一隻,來兩隻打一雙一那群蚊,瞬間變換方向,掉頭飛走,沒半隻膽敢上前。

    難道,師尊深藏不露,還是個絕世高人,連蚊蟲都察覺他功力博深,不敢造次?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

    「怎還不睡?」師尊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她仰頭望去,師尊雙眸閉合未張,墨濃長睫掩著,破廟無光,僅只屋頂破了個洞,勉強迎入月華。

    她身上覆蓋著師尊的衣袖,充當被子,師尊的手臂橫過她腰際。

    「我想打蚊子。」她雙眼瞪大大,叫自己千萬不能睡著。

    「有蚊子咬你?」

    「沒,我聽到牠們飛過來的聲音……」她不怕自己被叮幾個腫包,但不要師尊的細皮嫩肉遭牠們染指。

    「睡吧,牠們不敢過來。」包含什麼蛇鼠蜈蚣狼狗貓,全都不會。

    「師尊,你會武功嗎?我聽爹說,習武習到某一階段,小動物本能不敢靠過來,老虎看到也變成病貓。」

    「……師尊看起來像習武之人嗎?小腦袋瓜就是胡思亂想,才會睡不著。」他輕拍她頟心,她低低哀了聲,不痛,只是突然嚇到。

    對,他不像是習武之人……所以,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一劃掉——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翎花替自家師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像,並暗自決定,有她在,誰也不准欺負她師尊!

    好歹她跟爹親學過些些拳腳皮毛,用來防身,打打野狗什麼的沒問題。

    立下宏大志向,薛翎花胸臆熊熊燃燒鬥志,奮力燒完後,意識也給燒光了,歪著腦袋,很快睡沉,哪裡還記得要幫師尊打蚊子。

    而同時,男人那雙閉合的眸子打開,月芒撤下,光絲微弱,瞳心僅有些些的亮,泰半的臉龐及身軀,仍舊籠罩於黑暗之中。

    孩子綿長吐納聲,在夜裡清晰可聞,睡得很沉,就算被熊拖去當點心也吵不醒。

    「我何須習武?我,就是這世間最淩厲的兇器,無人能近我身,別說是蚊,靠近了,死路一條。」男嗓低低,宛若自言,聲調銜笑,卻說出冰冷狠語。

    「不許咬……我師尊……有我在……保護……阿嗯阿嗯阿嗯……」豪氣夢囈,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裡吐出,末了那串,疑似是夢中大吃大喝的憑空咀嚼。

    方才眸心還有些冷意的眼,緩緩化去森寒,不由得被笑意漾入。

    居然想保護他?

    傻娃兒,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師尊,他何許人也,豈須個奶娃保護?

    「師尊……吃雞腿……」

    夢見了吃雞,沒忘記給他留只肥雞腿?這娃兒,算得上好乖。

    他摸摸她柔細的發,難得眉眼俱柔,真實的溫柔,而非造作。

    她發梢微涼,是夜裡霜寒露重,小孩子耐得住嗎?

    衣袖將小小身子裹得密實,她循著熱源,偎靠更近,近到快埋進他襟口,輕巧如羽的吐納,拂過他鐵骨。

    那股暖暖的熱,溫炙著肌膚、觸感陌生至極……他,並不討厭。

    翌日,翎花的早膳,油亮亮烤雞腿一隻。

    「師尊,我們一大早吃這麼油……補?」而且,荒郊野外,哪來的雞?

    「別多問,吃。」他沒想解釋的打算,只為娃兒夢話一句,要雞腿有雞腿,師尊節操何在?還是戥戥跳過便罷。

    翎花乖乖啃雞腿,熱呼呼的,香氣四溢,肉嫩汁甜,本以為大清早胃口不開,會食不下嚥,沒料到一口下肚,擾醒饞蟲,才感覺到真的餓了。

    嘴上咬,沒忘偷膘師尊唇角,不油不臆,沒沾到肉汁,猜想師尊把雞腿讓給她吃,於是乖巧遞上另一邊「師尊也吃。」

    他本欲搖頭,對雞腿毫無喜愛,可她笑容太甜,眼神太活,沾了油的唇太亮,再再引誘他上前,張口輕撕一塊雞肉。

    「很好吃呴?」她笑靨油膩膩,卻一點也不礙眼。

    還好,真的,他不知道何謂好吃,嘴裡那滋味,便叫好吃?

    或許吧,瞧她一臉滿足,雙腮塞鼓鼓的,像只貪吃小鹿兒,應該就是了吧。

    翎花突然朝他探手,他險些揚掌揮開她,所幸理智勝過本能,他及時忍下,她只是要替他擦拭嘴間一抹油亮。

    「師尊,我們要去哪裡呀?」傻傻跟著走了幾日,她都忘記問這件要緊之事了。

    「累了嗎?」他搖頭,婉拒她再遞到唇邊的雞肉,要她自己吃。

    「不累,只是好奇,總有個最終歇停之處吧。」看是尋親或訪友,抑或追逐人世理想,都會有個目的地。

    「翎花,你想去哪裡?」他不答,反問她。

    「我?」

    「我們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咦?」師尊言下之意……擺明他真的不知道一路要走到哪兒去?

    果真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我對天樂村之外的地方,全都不熟呀……」突然被問及,翎花也說不出個准。

    「你慢慢想,想到了,我們便去,在這之前,暫定一路南行,沿途隨意,若有哪處地方你想久留,我們便留下,膩了再走。」他朝她溫溫一笑。

    決定權全交給她?……師尊,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又或者,你想吃哪兒的名菜,看哪兒的名勝,全都可以。」他垂目斂眸,看似凝覷著她,又彷佛沒有。

    很多年以後,翎花才知道,此刻師尊眼中之物,名喚「空茫」。

    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毫無目標,如無根浮萍,飄飄蕩蕩,能去哪兒,要去哪兒,全然不加思索。

    現在的翎花還小,不懂她所見的神情涵義,只知道師尊笑容好寵人,任由她作決定——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師尊待她真好,嘻。

    「師尊,你身體不舒服嗎?這裡,好像泛著黑……」由於翎花盯瞅他俊顏瞧,才會發現,他眉心處的異狀,她手指指上前,一臉擔心。

    他微訝,意外她居然能看得到,按常理,區區一個人類小娃,不該看見他眉心溢放的……

    「是不是睡破廟的緣故?還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風寒?……這可不好,我們要快點到下一個城鎮,找間有床、有熱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標,並且盡力執行,走起路來都多出幾分幹勁。

    未到中午,師徒倆抵達最近一座村鎮,首要之務,自然是直奔客棧。

    即使他再三保證身體無恙,她卻不肯信,硬要服侍師尊躺平,添上被子,蓋個密實才甘休。

    「我去給你找個大夫來瞧瞧——」說完,翎花就要開門出去。

    「翎花,師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雖然了無睡意,更無病徵,但她照顧得太認真,他找不到拒絕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舉。

    「瞧一下比較安心……」

    「別跟師尊頂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兒不累。

    「哦。」她聽話,嘴是閉上了,手還是不放心又攏攏被子,只差沒拉高到他頭頂,把人整個掩埋了。

    照顧好師尊,她才坐到窗邊圈椅間,褪下鞋,放十根腳趾出來活動活動,孩子皮細肉嫩,半日趕路下來,腳趾已磨紅磨腫,可沒聽她吭半聲。

    「我們在這村鎮留個十來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腳趾,話,便脫口而出。

    那雙小腳,再走下去,就破皮見血了。

    「好呀好呀,師尊多休息幾天,身子養好再走。」她沒考慮自己,直覺點頭附和。

    傻丫頭,他身子哪需要養,倒是她的腳,才得養養。

    翎花透過窗往下瞧,望向客棧外街,村鎮不算熱鬧,人群三三兩兩,炸物香味彌漫,也有小販賣些童玩、布料。

    孩子畢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雙膝爬跪到椅間,手肘支著窗櫺,掌心托腮,受外頭街景引誘,腦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當心掉下去。」他出聲提醒。

    「欸.」她縮回來一點點,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處二樓,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聽見響亮吆喝,才仰首去尋找,聲音來自斜對面一戶圍牆內,十幾名與她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習練木棍,呼哈有聲。

    是武館嗎?專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學,以後,便能保護她家文文弱弱的師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為這樣看著,便可以偷學些皮毛,跪姿改為站立,只為了看更多、更遠——

    「你真的會掉下樓去。」領子被拎緊,翎花身子給抱下圈椅,帶離窗邊。

    「師尊,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還有臉質問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陣風吹來,你定給吹飛出去。男人默默腹誹,但懶得數落人,只問「瞧見什麼新奇事,這般專注?」連小命都不顧了。

    「師尊,我在瞧人家練棍法,那邊。」

    「你想學?」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裡想要什麼,全寫在臉上,她沒敢點頭,怕師尊覺得她太貪心。

    「想學便去學,師尊帶你去報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時間,我們沒有要長留,師尊,我沒有很想……只有一點點想,不要緊,我可以偷偷爬牆去看就好——」

    「有理,習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麼,我們便留到你學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沒能反應過來。

    「好巧,隔壁貼了「吉宅出售」,就買下來吧。」

    師尊的口吻,活似這菜攤上,白菜碩大青翠,就決定是你樣稀鬆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師尊說到做到,一眨眼,掏錢買下武館隔壁空宅,師徒倆當天由客棧搬入新家。

    有句話,翎花好想大聲問——

    師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產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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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09:27
    第二章  芳心許

    精五武館,館主王精五是名約莫四十歲的漢子,刀槍棍劍拳精通,傳授鎮裡孩子少年武藝,健體兼防身。

    王精五比她師尊矮半個頭,但魁梧一倍有餘,暴露的膀子糾結累累肌肉,雙臂抱胸時氣勢更驚人,翎花咽咽睡,站在師尊身後,惶恐看著人。

    「我不是誰上門都肯收,資貿駕鈍不收,品德劣等不收,好吃懶做不收,心浮氣躁不收,小丫頭站過來點我瞧瞧!」王精五聲嗓洪亮,不像師尊句句溫文。

    師尊若是春風,王精五就是午後雷陣雨,轟隆隆個不停。

    「翎花,別怕。」師尊將她推向前頭,任由王精五審視。

    王精五打量許久,伸手按按她肩胛,臉上未流露滿意或嫌惡,簡單再問「為何想學武?」

    這問題,王精五問過每一個入門弟子,若答案暴戾謹橫,毫無武德,他是不肯收的。

    「我想保護我師尊。」翎花想也沒想,彷佛答案如此理所當然。

    王精五瞥向男人,確實看來弱不經風,破文人一隻,居然要個小女娃保護,丟盡男性的臉!

    師尊同樣被此回答所震。

    以為她只是一時玩心,看其餘孩子耍棍,跟著想試試,未料,原因竟是為他。

    原來她的夢話,並非隨口說說,她是真的想保護他。

    「還算尊師重道,行,你合格了,明天開始來上課。」王精五向來偏好乖巧學生,武藝可以慢慢學,天性卻不然,能把師尊擺前頭,想來以後也會敬他這位師父「去找師娘付學費,順便量身形,給你做兩件功夫服,記得頭髮紮緊,別像你師尊披頭散髮。」

    「……我師尊那樣多好看。」王精五走後,翎花才細聲嘀咕,師尊牽著她的手,到前堂付款量身。

    回程路上一也就幾十步路的距離一師尊低首問她

    「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才想去學武?」

    「嗯,有我在,我不讓任何人欺負師尊!」小小壯志,很是雄偉。

    「師尊希望你是自己有興趣想學,學著玩也行,師尊沒有弱小到需要你護衛。」

    話雖這般淡淡說來,男人眸裡有笑,伸手輕揉她的發。

    「我有興趣學!雖然不保證能學得多好,但翎花會加倍努力!以後,換我來保護師尊!」

    況且,師尊身懷不明鉅款,活脫脫肥羊一隻,怎能不護妥妥的?

    「滿口保護保護,真遇上危險,你逃了師尊也不怪你,凡事以自己為優先,捨下誰,並非過錯。」

    「我不會,我絕不會措下師尊逃跑!要就一起,逃不掉也要在一起!」

    稚氣的蠢話。

    「翎花,有些話……別輕易承諾,尤其,不確定是否真能做到。」他笑靨縱容,一如以往,語調卻清冽如冰,較平時森寒許多。

    深潭一般的呢,因微微輕眯而増添陰霾。

    曾經,也有那麼一個女子,美好娉婷,巧笑倩兮,聲嗓清甜,向他承諾著,不離,不棄,永世相伴,在彼此漫長歲壽中,比翼扶持……

    做不到,再甜美的允諾,不過淪為謊言。

    「師尊,我……」她想強調自己多認真。

    「噓。」長指抵向她的唇心,制止她說下去。「這種縹緲虛無的誓言,師尊不愛聽,別再說了,乖翎花。」

    特別是,區區一個人類小娃,能活多久?陪多久?勇氣又能有多大?

    她說要保護他,他想笑,多少帶些嘲諷,或許,也有一點點喜悅。

    喜悅太少,嘲諷太多,多想冷冷回她一句憑你?

    而另外一句,他更想反問她若你知我是誰,可還會這般堅定相護?

    翎花可以察覺,再說下去,師尊真會動怒,興許就要拂袖而去,她快速合緊嘴,不敢多言。

    可小小心靈內,志向絲毫沒動搖,既然不許說,那她默默做,定要教師尊刮目相看,她薛翎花,是條女漢子,言出必行!

    本以為師尊生她氣,結果隔日帶她去精五武館報到,師尊一貫溫笑,拍拍她的腦袋「好好玩,小心別弄傷自己,晚些師尊再來接你,午膳去你喜歡的湯麵攤吃。」

    說完,他向王精五頷首致意,先行離去。

    彷佛昨日之事,不曾發生,翎花鬆口氣的同時,也對師尊產生更多想探知的念頭。

    笑起來溫柔的師尊,對她百般縱容的師尊……她對他的認知,少得可憐,連姓名都不知道。

    不知他何方人氏,不知他家中還有哪些人,不知他為何離家遠遊,不知怎麼師尊的眼裡,總覺得有些空空的,每每眺望遠方,那雙眉,便淡淡蹙起。

    「你爹爹好英俊!」一名紮長辮的女孩挪近翎花,在她耳邊悄聲說。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師尊。」翎花糾正她,小臉對師尊被誇的驕傲,完全沒有減少。「我叫薛翎花,你呢?」

    孩子友誼建立迅速,相視一笑後,便能開始打打鬧鬧。

    翎花並非武館最年幼的孩子,但她身形最嬌小,與她同齡的程小鳳還比她大一倍,加上初學者,完全沒有武學根基,無法與師哥師姊一同打拳,被王精五的大女兒拎到一旁,從頭教起,馬步一紮就是半個時辰。

    休息時,翎花兩條細腿直打顫,連坐著都泛開一陣酸痛。

    「還行嗎?可別明天就不來啦。」王精五的女兒閨名芙蓉,二八年華,正是女孩兒最美麗的年紀,自小隨爹親習武,曬出一身麥色肌膚,笑起來牙很白,性子也豪爽,頗有乃父之風,每位學徒都稱她一聲「大師姐」。

    「我一定會來。」翎花志氣未死,篤定回應。

    「不錯不錯,好氣魄,明天再多紮半個時辰。」王芙蓉哈哈笑著走了,留下翎花險些噴淚。

    當天師尊來接她,她只差沒匍匐爬出武館大門,短短幾步路,最後是師尊抱她回家,給她捏腿。

    他說「這麼辛苦,別學了。」

    她堅決搖頭「要去。」

    他只好由她。

    畢竟是個倔性孩子,加上目標遠大,翎花還真的熬下來了。

    才幾天功夫,她馬步紮得平穩,呼吸不淩亂,重心掌握極好,邊打馬步,還能跟著王芙蓉舞上幾記簡單拳法,連王精五也誇她有天賦。

    「聽我爹說,你學武是想保護你師尊?」今天王芙蓉教她一套「小燕飛」拳法,說是對付地痞流氓綽綽有餘,兩人慢動作對招時,王芙蓉閒聊開口。

    「對。」翎花很努力在記拳路。

    「你師尊……確實看起來不像習武之人,他不懂功夫吧?」

    「對。」默念拳法口訣,撥空回答她。

    「有那樣的師尊,我也會很想保護他呀。」王芙蓉遊刃有餘,咭咭笑著「保護著不讓旁人搶走,那麼俊俏,姑娘家很中意呐。」

    「……」口訣全亂了,拳路也忘了下一招,翎花被王芙蓉攔手膀手低膀手給拗折成麻花。

    「你沒記牢,重新來。」王芙蓉鬆開兩人交纏的手。

    「明明是大師姐你害我分心……」一直一直提她師尊,她腦子裡的口訣才被師尊身影取代,當然全盤皆亂呀。

    王芙蓉沒理會她的咕噥,仍然笑笑說「你師尊娶妻沒?」

    「沒有……吧。」老實說,她不是很確定,聽見王芙蓉突如其來一問,原先的肯定句也遲疑了會兒。

    師尊離家出走的原因,會不會是家裡為他安排婚事,他不喜愛那姑娘,於是便逃了?

    或者,師尊根本就成過親,偏偏夫妻感情不睦……不不不,師尊性子好,沒脾沒氣的模樣,翎花很難想像他與誰爭吵的場面。

    「欸翎花,等你練成武藝,足以扞衛你師尊,實在太浪費時間,不如找個懂武的好師娘,一併保護他和你這小嫩徒,你覺得這主意如何?」王芙蓉靠過來,笑靨如花,壓低聲,悄悄地講。

    翎花先是一愣,而後大驚,眸子瞠得園大,看王芙蓉滿臉紅粉,眼中星芒閃耀,瞳仁裡,清晰可見一字閃爍再閃爍——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翎花無言。孩子再不懂事,也看得出眼前妙齡少女,芳心正動。

    「我是說正經的呀,你練套拳得花幾年?你師尊這段期間難保不遇上危險嘛……你有沒有聽說,他喜歡怎樣的女子?討厭女子習武不?呀——應該不會吧,他都讓你來學了耶。」王芙蓉嘰嘰喳喳,連珠炮問。

    翎花仍是不說話,逼自己靜心背口訣一左腳踏前,轉向手裁,千金萬土,右腳回元,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

    王芙蓉還想再繼續同一話題,遠遠聽見師父喊下課,翎花連忙抱拳收勢,朝王芙蓉一鞠躬,嚷聲「謝謝大師姐教導」,一溜煙便要跑。

    師尊時間拿捏極巧,瘦頎身影出現在武館大門,緩步走來,黑袂飄飄,一手輕負身後,仙姿颯然。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只見少女含春,雙腮紅似彤雲,望向她的師尊。

    不知怎地,翎花越跑越快,朝師尊奔去,一把拉著他跑,不要王芙蓉多瞧師尊半眼。

    不要王芙蓉用那種眼神……看她的師尊。

    愛慕的眼神。

    「怎麼了,走得這般急?」師尊被她扯著袖,一路半拖半拉,直到返回家門才停步。

    「……」翎花說不上來,自己行徑古怪是為哪樁,總之……心裡不痛快,卡卡的,悶悶的。

    「挨王師父罵了?」

    「師尊,我……有師娘嗎?」翎花一脫口,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什麼蠢話,明明該是放在心底的困惑,一個恍神,居然全說出來了。

    師尊臉上表情平平,波瀾不興,聽見她的問題時,眉不過微微挑揚了下。

    「曾經有。」總是淺然的聲音,仍舊不改。

    「曾經?……也就是,現在沒了?」

    「死了。」面無表情的臉龐,像說著今日天清氣爽般……平淡。

    「師、師尊……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真的對不起……」揭起師尊的喪妻之痛,翎花又急又慌,好氣自己嘴快,問了不該問的話。

    她不斷道歉,眼淚滴答直掉。

    淚水晶瑩無瑕,顆顆皆是剔透琉璃珠,墜地無聲破裂。

    他靜默覷著,彷佛止不住的淚泉,滴落她臉頰,在沙地間印成一點點痕跡。

    她哭著,他卻想笑。

    當初他都沒她哭得慘,不,他未掉半滴淚,心痛的極致,原來,只剩麻木。

    她不識得「她」,又何必為個陌生人而哭泣?

    「好了,翎花,沒事的,過去了,別哭。」他笑她孩子氣反應,蹲低身,與她平視。

    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過去?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她嘗過,曾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翎花,沒關係的,你一個人也可以的……可是,那股疼痛,總在夜深人靜、總在寂寞無助時,強烈反噬,撕心裂肺。

    一想起師尊也有那樣的痛,她更想哭了。

    翎花停不下啜泣,哭皺了臉,哭紅了鼻,涕淚縱橫。

    「你這是連我的分也一塊哭上嗎?」他笑歎,幫她抹淚,她無法回話,嘴裡只有號啕。

    她好想問,師、師娘是個怎樣的女子,能教師尊傾心,又是為何香消玉殞……可是她不敢,怕師尊難過,更怕答案也會令她難過。

    翎花不記得哭多久,也不記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只知道自己伏在師尊身上,慢慢睡去。

    隔日師尊欲送她去上課,她倔強說不要,用過早膳後,自己跑向精五武館,幾十個步伐便能抵達,以後她決定都要自個兒來,才不要師尊再踏進武館大門,被大師姐看!

    頭幾次還有用,後來她忘東忘西忘了纏手束髮換武鞋,讓師尊親自送上門,給了王芙蓉接近師尊的機會,瞧,現在大師姐不正走向師尊,熱絡與他攀談。

    翎花哀怨蹲馬步,不能胡亂動,眼睜睜看兩人在旁側說話,可惡,拉長耳朵也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

    王芙蓉突然伸手搭向師尊肩頭,師尊淡淡垂眸,落在肩上的那只手。

    是不是大師姐力道沒拿捏好,那一拍,打碎師尊的骨頭?!她師尊多嬌貴,哪堪粗暴對待呀!翔花好想沖過去,介入兩人獨處,幸好師尊退後一步,避開王芙蓉碰觸,並頷首離去,臨行前,投向翎花一眼,唇角輕揚,無聲蠕了句乖乖的。

    「大師姐,你剛剛……跟我師尊說什麼?」見王芙蓉折返,翎花有些急著問。

    「沒說什麼呀,聊聊你在武館的表現嘛,你師尊請我多關照你,我說包在我身上。」王芙蓉沒心眼,逐句全說了。

    「哦。」那還好,都是無關痛癢的閒話家常。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嘿嘿。

    「……」嗚,大師姐,我討厭你!我一點都不想要有師娘啦!

    除了覬覦她師尊這一點外,王芙蓉不是個令人排斥的姑娘,她嗓門大了些,說起話來很難輕聲細語,動作颯爽不羈,性子開朗樂觀,與武館眾學徒打成一片,眾人都很喜愛她。

    翎花當然不會真心嫌憎她,她希望王芙蓉永遠是大師姐,不要變成師娘,她心裡戥默腹誹的那幾句,不過是孩子心性的話語,罵歸罵,絕對不存半絲惡意。

    可是,數日後,王芙蓉沒有出來盯她紮馬步、練拳,據說是病了。

    再幾天,王精五偕師母上門,滿臉歉然,退了學費,向師尊說明停課理由。

    「我家閨女患了病……怕傳染給孩子們,只好暫時先關閉武館。」王精五有些難以啟齒,一旁師母戥默垂淚,雙眼又紅又腫,宛若核桃一般。

    「大師姐是生什麼病?」翎花覺得他們神情有異,加上關心王芙蓉情況,於是追問。

    王精五夫婦相視,神色為難,沉戥了許久許久,由王精五開口

    「大夫說,極有可能是瘟疫……」

    翎花背脊一涼,本能揪緊師尊衣袖。

    瘟疫……這村鎮,居然也有了瘟疫徵兆?!

    天樂村的慘況,彷佛重現眼前,患病之人的痛苦呻吟,軀體飽受折磨的扭曲,翎花腹部一陣翻攪,幾欲作呢。

    「這陣子,翎花與芙蓉最常接觸,你要留意翎花是否也有病徵出現……唉,明明都在自家武館活動,沒往哪處亂跑,怎會染上這棘手東西……」告退之際,王精五又是叮囑又是感歎,束手無策的絕望,嵌滿夫妻兩人臉上。

    「師尊……」望著王氏夫妻落寞走遠的背影,翎花挨近師尊,小拳絞在他袖上,微微發顫,連嗓音亦在抖「……這裡,也要開始發生瘟疫了嗎?」

    這座寧靜小鎮,即將滅絕大半了嗎?

    她已經開始有些喜歡這兒,同住一條街上的鄰居都好和善,她逐漸與大家相熟,有時街頭走到巷尾,兩手拿滿了叔叔嬸嬸送的大小玩意,有吃的、用的,每個人翎花翎花地喊她,關心她吃飽穿暖……

    瘟疫這種毒,蔓延速度奇快,防不勝防,往往有一病例出現,接下來的兩日內,數量便以百倍増加,翎花見識過,毛骨悚然。

    這一次,多少熟悉的音容面孔,將由她身旁失去?

    「是不是真如村人所說,是、是我……是我招來了瘟疫,害大家都生病……大師姐是不是和我太靠近,才被我身上殘留的瘟毒所染?說不定我的雙手還有毒——」她連忙放開師尊衣袖,雙手負到背後,掌心不斷擦拭。

    「翎花,不許胡說,這事與你無關。」

    「還是因為……我在心裡想了討厭大師姐?……我不是真的討厭她,我只是、只是不要她變成師娘……」末句,含糊在顫抖的唇瓣間,不敢大聲說。

    「翎花,天樂村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對外人提,別說出你家人的死因;別說你村中發生過瘟疫,村人死傷大半,什麼也別說,聽見沒?」師尊雙手緊扣她發顫的雙臂,力道不算輕,握得她一痛。

    本有些渙散的意識,逐漸回籠,定在師尊面龐上,聽師尊重複一遍,語調加重「翎花,聽見了就回話!」

    「……嗯,聽見了……」她乖乖點頭,一連點好幾記,咬著嫩唇,似乎有滿腹疑惑想問,卻又隱約明白,師尊不許她多嘴的用意。

    若說了,她在天樂村的遭遇——被歧視、被排擠、被孤立……極可能再度重演。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攪,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

    她聽見師尊的安撫,眼淚不爭氣掉下來。

    在天樂村時,她好渴望聽見有人這麼告訴她。

    告訴她,不是她,與她無關。

    「……如果大師姐真是瘟疫怎麼辦?她會死掉嗎?精五師父和師娘又該怎麼辦……」翎花掛心王芙蓉,為她擔憂。

    「生死有命。」師尊僅是淡淡說。

    而王芙蓉的生死,除「天」之外,確實誰也干涉不了。

    兩日後,王芙蓉確診為瘟疫,全鎮為之驚恐,精五武館遭到封府,嚴禁人員進出,王家人形同囚於府中,一塊等死。

    明明日前爽朗笑著說「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的少女,一瞬間,居然淪落至廝。

    翎花心裡好難受,幾乎無法睡好,滿腦子全是與大師姐一塊紮馬步的點滴,很難處之泰然。

    自己相識的人,病得如此重,隨時可能死去……與她家人同樣,一轉眼,就沒有了。

    她像條小蟲,在床上翻來覆去,床板嘎吱嘎吱響,被子早已踢到床下,淺眠的夢境驚醒她,翎花由床榻坐起,小嘴喘吁吁。

    居然夢見了大師姐……一如以往,要她馬步紮穩些,也在她面前舞了套拳,行雲流水,動作俐落好看,紮束腦後的長辮子頑皮甩蕩,大師姐雙賢濕亮,一回眸,朝她咧嘴而笑……

    翎花眼底水霧輕泛,鼻頭紅紅的,小拳絞在褲管上,半晌後,她作下了決定。

    躡手躡腳下床,胡亂套件衣裳,悄聲拉開房門,行經師尊房前頓了頓腳步,學著貓步,大氣不敢多喘,月光下,小小身影倒映牆面,一路溜出家門。

    武館後門有塊缺洞,學徒們戲稱為狗洞,平時被盆栽擋著,不仔細看不會察覺,大人是絕對穿不過,但翎花身形嬌小,毋須費勁便能穿梭來回。

    她溜進精五武館,熟門熟路往王芙蓉閨閣去,那兒她去過三四回,大師姐有好幾回摶她一塊回房裡偷吃甜糕。

    時近亥末,府邸上下死寂無聲,燭光稀疏,連蟲鳴也聽不見,翎花散著發,發間更有幾片葉子糾纏,她輕手推開王芙蓉閨房門扇,不驚擾任何人,打算看她一眼便回去。

    然而真正見到王芙蓉,翎花反而走不開腳。

    短短時日,一個嬌美如花的女孩,竟然被疾病折磨成這樣……

    王芙蓉雙頰深陷,粉嫩膚色不再,籠罩淡淡紫黑,若非胸口微弱起伏,躺在榻上的,幾乎像是具死屍。

    翎花直掉淚,不由得去握王芙蓉的手。

    「大師姐……」聲甫離喉便哽咽,淚水爬滿雙腮。

    失去家人的那股無能為力又回來了,好渴望幫忙,可惜自己如此弱小,只能幹著急,眼睜睜看一條又一條性命消失,由自己身邊永遠離開……

    翎花將王芙蓉的手貼熨在臉龐,求著每一個她知道的神只,求祂們護佑大師姐,獨獨臭駡那一尊神。

    瘟神。

    罵他憑何踐踏生靈,憑何奪走性命,不分善惡,神的慈心何在?

    「你……翎花?!你怎麼跑進來了?!快出去——」

    每夜必至女兒房內察看情況的王師母,推開虛掩房門時,看見床側人影,發出愕然驚叫,箭步上前便拉走翎花。

    那是會傳染人的病呀!就連身為母親,若未掩住口鼻、更換衣物,也不敢靠太近,更別論握著女兒的手,往臉上磨蹭。

    「師母,我……」翎花被拖離房外,好遠好遠才停下。

    王師母慌亂取水搓洗翎花雙手,剝除她的外衣。

    「會染上病的,你這傻孩子,這府裡不能隨便踏入,你如何進來?你師尊知情不?!」

    「我想來看看大師姐……」

    王師母聞言,眼眶瞬間紅了,淚泉湧上「好孩子,難得你有這個心……可為了你著想,別再來了,師母重新打一桶乾淨的水,你再洗洗,臉也要仔細擦妥,才不會沾上不好的東西,那套外衣不要了,師母回頭便燒了……」

    「師母,我不怕的,我不會染上瘟疫……」

    「別說孩子氣的話,你不懂這有多可怕。」師母當她稚齡,不解瘟疫之毒何其猛烈。

    瘟疫是無情屠夫,揮下的刀既狠又殘,只要稍稍被它所碰觸,誰也無法倖免,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懂的……我家人也是死于瘟疫——」驚覺自己脫口說了什麼,要掩嘴,已然太遲,翎花看見師母瞠大眼,眼底滿滿震懾。

    師尊明明交代過,不許說,無論是天樂村的事,抑或她家人之事。

    為什麼她沒能謹慎小心些,將嘴管牢?!

    她知道說出來會有何後果,但她沒料想到,竟是這般失控的狀況——

    由師母一聲尖叫開始,劃破寂靜深夜,也喊來武館其餘幾人。

    他們聽完師母所言,個個表情遽變,與師母如出一轍的……防備。

    與天樂村村民,一模一樣的神色。

    「這麼說起來,我們鎮上不曾發生過瘟疫,正納悶芙蓉怎會無端染病——確實……近來新遷戶只有你和你師尊,你們住下沒多久,這可怕惡疾也隨之而來……」王精五一改向來的朗笑,面容冷凜,字字森寒。

    「我親耳聽見她說,她家人死于瘟疫。」剛剛還和善為翎花淨手的師母,此時慈藹不再,取而代之,是遠遠隔閡,以及,敵視。

    翎花被王芙蓉的兄長們扳扣雙臂壓制,無法動彈,只能使勁搖頭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和我師尊身上沒染瘟毒,我們都很健康,若我們身染瘟毒,早就發病了!怎可能全然無事——精五師父!師母!求你們放開我!」

    「你明明說你家人死于瘟疫!若是如此,你怎敢保證你身上完全沒有殘毒?!也許是你家人留給你的遺物,也許是你穿的衣褲——你不發病,不代表你不會過給無辜旁人呀!」師母連日來的情緒爆發,女兒的發病,無疑是死路一條,為人母親,心中痛極,此刻找到了宣洩口,早已無暇去管對錯,一昧向著翎花哭吼,忘卻她不過是個稚齡孩子。

    翎花無法辯駁,尤其自己內心深處,同樣懷疑過自己。

    大師姐說不定真是因為她的緣故才……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攬,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師尊清淺的嗓,同時在腦中響起,阻止她的消沉想法。

    師尊說的,一定沒錯,這世上,她只信師尊!

    「不是我,我不會害人生病!不是我的關係,」翎花找回聲音,堅決回道,師尊這麼說過,不是她!

    「不用聽她狡辯,等天一亮,押她去見鎮長!絕不能放任她再害更多人!」王家長子態度強硬,要弟弟去取麻繩,人先綁了再說。

    雖無法證明翎花與瘟疫有直接關聯,光憑言談,他們便定了她的罪,與那時天樂村的情況一樣……

    因為恐懼,因為遷怒,人總要尋找一個慰藉,無論是依靠,或是仇視,來傾泄心中不安。

    如今的翎花,變成王家人眼中所有痛苦的來源,鄰人待他們的冷漠疏遠,現一刻,輪到他們加倍奉還。

    翎花無力抵抗,很快被縛綁手腳,蜷在地上,身體雖未遭毆打,但心,很痛。

    王師父和師母皆非惡人,只是太傷心絕望,失去了理智。

    家中一人染瘟,等同全家受歧視排擠,這滋味,翎花比誰都懂,所以無法責怪他們,可曾是那般和善的長輩,轉變太大,小女孩的心靈仍倍感受傷,無比害怕。

    還有師尊……師尊會受她連累,一併視為染瘟禍首,趕出城鎮事小,害師尊也被辱駡,遭受這些對待,她便忍不住哭,眼淚曄啦啦流。

    一陣風揚,滿府葉梢沙沙,拂個盡亂,烏雲籠罩月娘,遮去最後一絲的光。

    忽而,腳步聲悠揚踱來,踩著怡然,踏著自適,不疾不徐,不慌不亂。

    這等深夜,誰有閒情散步?還散到別人府裡來?更別提這府邸,出了個瘟疫病患——

    「王芙蓉之所以罹病,是她未經允許,觸碰不得觸碰之禁忌,與人類小娃何干?她不過是與你們同病相憐的可憐人,嘗過你們現今的滋味,為家人染病而擔憂焦急。」

    夜太深,嗓音傳來之處,只見一片樹影搖曳,無法看清來者,可那聲嗓,翎花不會錯認。

    是師尊……

    可是,她不敢篤定。

    因為,那嗓,太冷,彷佛字字裡以冰霜。

    「你是誰?!胡說八道什麼——」王家長子朝黑影沖過去,要揪出人來,他跑到樹影下,卻誰也瞧不見。

    這次,聲音往西邊而來「神,豈容凡人褻瀆。」伴隨著夜風,點點漆黑薄霧彌漫,如山嵐流動。

    翎花看見,濃黑色霧氣越來越多,絲絲縷縷,湮沒武館周遭,每一片葉、每一塊瓦、毎一個人,包括她,皆陷其中。

    「裝神弄鬼,」王家長子循聲再追,連弟弟也加入追逐。

    兩人在霧中奔跑、吆喝,然後,倒下。

    「安傑?安國?」突如其來的情況教師母錯愕,正欲上前察看,身後再傳來丈夫倒地聲,她猛然回頭,一陣天旋地轉襲來,跟著失去意識癱軟。

    翎花漸漸感到脫力,眼瞼沉重,半眯半合中,隱約看見布履緩緩走向她。

    那雙鞋,她前天才洗過、晾乾,與一襲曬得香軟的墨色衣裳,整齊折妥,擺在……

    師尊的床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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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09:46
    第三章  幻境

    養了這麼久,居然還是不長肉,真輕。

    橫抱著小女娃,掂在掌間的重量,真扼殺為人師尊的成就感。

    她臉上掛著淚,有些狼狽,手腕腳踝殘存縛綁痕跡,落入男人烏沉黑眸,彷佛紮痛呢心,驀地一緊。

    周身裡繞的黑霧,並未散去,在他背後如影隨形,宛若振翅大展的烏翼,因他一蹙眉,加倍深濃激湧,然而,他並非依靠黑霧騰飛於半空——神,不需要羽翼。

    即便,是入了魔的神。

    「……師尊?」翎花迷迷糊糊蘇醒,渾身俱冷,臉頰被風吹得生痛,髮絲淩亂拂面「我好像在飛……」

    「你在作夢。」

    師尊說的都對,是夢,不然她怎麼能離月娘那般近?

    近得好似要奔向它而去,

    「哦……精五武館發生的事,也是夢,對不對?」噙淚小臉仰抬,覷向師尊,師尊一頭黑色長髮,拂得好美,月輝照耀,淡淡金煌,落嵌在他顏面輪廓。

    她沒有偷爬進武館看大師姐,沒有在師母面前說漏嘴,沒有被王家人抓住,全都沒有,好像還有什麼……她想不起來了。

    「不,是真的,你與我被押至鎮長面前,胡亂扣下大堆罪名,之後,遭逐出村鎮,永遠不許再踏入。」這些,當然是他臨時想出的說詞,反正娃兒雖醒,意識仍渾沌,口齒也不清,正好操弄,他說什麼她便信什麼。

    不這麼說,如何解釋兩人離開那村鎮;如何解釋,那村鎮……一夜之間,籠罩瘟疫侵蝕中。

    「師尊,對不起……都是我……是我連累你……」翎花哭著,雖然記憶中找不到他說的驅逐後續,但師尊不會誆人,絕對是她失去意識時發生的。

    想到師尊面對眾人私審,種種莫須有的責駡,她好自責,淚落得更凶。

    「傻話,沒有什麼連不連累,此村不容你我,我們便找下一處容身,你想習武,便有武館;愛吃湯麵,就有老面攤,下課後的返家途中,烤鋪的雞腿傳出香味,買一隻邊走邊吃,天熱時,配上一杯涼茶攤的冰鎮烏梅汁,冰涼透心。」

    他的話,勾勒出一村祥和,鼎沸的市集,食物的香氣,販子的吆喝,仿似正在面前浮現。

    「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地方嗎……」明明說來是如此平淡無奇、尋常一般的百姓生活,居然變得難以奢求。

    原來,容身之處,得來多麼不易。

    「有的,翎花想要,就一定會有。」他淺笑,傾身低首,一泓長髮輕揚,額心輕抵她的。

    「師尊,我想要去這樣的地方……我想要……」她抱緊他,蜷在他胸前,嚶嚀哭泣。

    「好,師尊帶翎花去,一個按照你的心願,你想要的景致、鄰人'生活、平穩、安寧——種種圍繞之處。」他允諾她。

    她淚中帶笑,不斷在他懷裡點頭,神智再度遠揚,陷入昏厥。

    「對一個孩子而言,你接觸的分量太多,即便體質異常,也很難不受影響,病個十來天在所難免。」

    不至於致命,卻無法倖免,人類畢竟太弱小,宛若花兒,耐不住瘟神一碰,便會枯萎凋零。

    他未曾停下騰飛速度,一路馳翔,短短須臾已過百里。

    他緩緩垂眸,審視腳下土地,發現一處幽林,止下騰勢,飄然輕落。

    足尖點地,錄茵由他所觸及那一塊開始轉黃,周身樹木殘葉紛紛,一陣沙沙葉雨,他恍若未睹,一步步走,身後曳著點點黑霧,自發梢抖落。

    他刻意不收斂吐息,任由此處荒蕪,所有的生命,消失無蹤。

    先毀滅,再重建,半座山谷再無生氣盎然,隨他揚袖,黑霧漫湧,湮沒荒穀,絲縷繚繞,如水波漣漪,擴散著,久久不散。

    霧霾中,隱約有屋影成形,一座兩座三座……更有人聲交談,逐漸清晰。

    他垂眸,望向懷中睡顏。

    「睡吧,等你病癒醒來,就能看見你所希冀的天地,為你而造。」

    一個如夢似真,能容下他與她的,幻境。

    翎花這一病,足足五日,等她完全清醒下榻,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環境。

    窗櫺上,兩隻麻雀嘰嘰喳喳,好似不怕生,黑溜眼兒瞅著她瞧,不時歪腦彈跳,鳴叫兩聲。

    窗外有棚紫藤,綻著淡紫花串,鮮豔漂亮,宛若流瀑,翎花哇了聲,沖到窗前,雀兒振翅飛走。

    腦袋瓜探出頭,馬上看見師尊坐在不遠石桌,品著茗,讀著書,依然長髮垂曳,風姿翩翩。

    「師尊!」翎花大門不走,直接翻窗,直奔向師尊,這是最快、最短的距離。

    「怎由窗戶出來,鞋也不穿。」師尊抬眸,語吐輕斥,嗓門卻全無嚴屬,甚至眉眼微彎,笑意蕩漾。

    「師尊,這是哪兒?好美哦!窗外有一大片紫藤花呢!」那是她最喜愛的花卉,以前家鄉後院也有一株,每每花開,她和姐姐總賴在藤下不走。

    「你途中病了,師尊就近找了落腳處,後來發現,這村落樸實幽靜,人口簡單,很是喜歡,師尊猜想,翎花定會喜愛——」

    「喜愛喜愛,我很喜愛!」她連珠炮點頭。

    「師尊買下了這村舍。」

    ……師尊,你真的把家產都搬出來了嗎?

    這麼不省著點用,沒問題嗎?

    暫且不管經濟疑慮,翎花滿心歡喜「所以,這是我們的新家?」

    「嗯。」他微笑。「你去穿鞋,師尊帶你去村裡走走瞧瞧,這裡有武館,師尊替你報了名,待你身子好些,隨時能去上-翔花,別爬窗,走大門。」

    這孩子,心一急,像只野猴似的,話還沒喊完,她已消失在窗櫺另一端,他只能苦笑作結。

    「本以為,女性皆該如「她」,溫柔婉約,知書達禮,原來,也是會有例外……」他喃喃低語,嗓中無遺憾,倒覺新奇。

    她很快穿妥鞋、束好發,與師尊連袂上街,她一臉雀躍,眼中每處地方皆新鮮……又熟悉。這村子,與天樂村有些相似,又或者,僻遠的離世之村,都有仿似點,很寧靜,很安逸,村人動作慵緩,不若大市集的波波碌碌。

    草木香氣清新,鋪有石塊的小徑旁,開滿雜色小花,雖非名貴花種,大群大群綻放,依然美麗。

    師尊沒騙她,村裡有間武館,名為「動行」,他們行經武館,館主正巧站在門前,咧嘴朝他們打招呼,師尊要她喊聲

    「朱師父」,她乖巧照做,師尊向朱師父說「翎花病剛好,過幾天再來,今日單純帶她出來走走。」

    「好好好,養好了再來,慢走,厲先生。」朱師父笑笑送兩人走。

    「咦?」翎花走沒兩步,發出驚呼。

    「怎了?」

    「我今天頭一回聽見師尊的姓氏,有點吃驚。」翎花撓撓臉,剛才自己反應太大,況且還是在新師父面前,好丟臉。

    師尊揉揉她的發,微微一笑。

    「師尊的姓是哪個力,氣力的力?利益的利?美麗的麗?」她很想知道。

    「嚴厲的厲。」

    翎花皺皺鼻頭「跟師尊一點都不搭,師尊才不嚴厲哩,師尊是最好的師尊。」她說著狗腿話,同時,也是真心話。

    師尊好到……她想和師尊在一起,一輩子。

    師尊待她那麼寬容溺愛,什麼都允,這小小心願,只要說了,師尊不可能不答應,定會如同前幾回,俊顏銜笑,說著——只要翎花想,都行。

    「師尊嚴厲之處,你還沒瞧過呢。」那個「最好的」贊許,他受不起。

    「我才不信師尊能有多嚴厲,你那副模樣,就算凶起來,也成不了夜叉惡鬼,嘿嘿。」連翎花都敢取笑他,不怕他動怒,足見他這師尊,威嚴不彰。

    「夜叉惡鬼你見過嗎?拿牠們同師尊比,不知辱沒了誰。」輕拍她後腦一記,沒加諸任何力道。

    「是翎花說錯了,夜叉怎能比師尊,若世上有神,應該是像師尊這樣,清朗溫文,慈愛有加……」

    「翎花,嘴張開,舌頭吐出來。」

    「啊?」雖困惑,但她照做。

    「明明沒偷吃糖,嘴這麼甜。」他挑了她的下巴,害她險些來不及收回舌,牙關咬到舌尖。

    「翎花句句真誠。」她咧嘴笑,眯得眼兒快瞧不見瞳仁。

    師尊是她的神,她的天,在她最孤寂之際,來到她身邊,帶她離開那處牢,給她新生,給她寵,給她一切她所想要的。

    若真有神,也不及師尊一半的美好。

    「油嘴滑舌。」他笑眩。

    翎花被眼前大大布幔吸引,風一吹,布幔招搖,像在朝她揮手。

    「師尊你看,那邊真的有涼水攤!冰鎮烏梅汁!我想喝!」

    「空腹不許喝那個,先吃些麵食墊胃。」

    「邊吃邊喝嘛……」她拉他衣袖,左右搖晃。

    沉默片刻,還是縱容了「……去買吧。」

    翎花喜歡這個村子,面的滋味好,烏梅汁更是一絕,冰冰涼涼、酸酸甜甜,尤其是硬喂師尊喝一口,師尊眉峰的挑動、神情的變化,讓那碗烏梅汁喝來加倍甘美。

    師徒倆在這村子住下,細數四季更送。

    看村中紫藤落盡、芍藥綻放、桂花瞋香,共迎寒梅綻放,一日一日,兩人足跡遍佈於此,與村人相熟,成為村中一分子。

    在這兒,翎花度過了八個生辰。

    幹扁瘦小的身軀逐漸抽高,奶娃的稚氣褪去,多年習武的身姿勻稱孅細,翎花由小小娃變成了大女孩。

    長髮紮成雙髻——被師尊戲稱兩團膨包子,外加一條狗尾巴……明明就是髮辮!才不是尾巴哩一翔花一身輕便紅勁裝剛練完一套拳法,收息止勢,胡亂用袖口擦汗。

    比起劍術,她箭技更好,百發百中,百步穿楊,朱師父也誇她青出於藍。

    竹籬外,隔壁王大嬸朝她吆喝,手提竹藍高高睾。

    「翎花呀,來來來,這些拿進去,給你們午膳加菜!」

    「王嬸嬸,每天都這麼麻煩您。」翎花迅速飛奔過來。

    「說什麼麻煩,笨丫頭,趁熱吃!」王大嬸竹藍塞來,笑笑走人。

    這兒的鄰居很親切……應該說,親切過了頭。

    他們師徒倆的三餐,從無一日有缺,鄰居彷佛約定好一般,今日你送粥明日他送肉後日換成菜,而且還不是單一人送王大嬸走後,高爺爺也來了,給她半鍋野菇湯和鹿肉妙野菜,午膳擺一桌綽綽有餘。

    擺妥鄰居的愛心餐點,翎花洗淨雙手,喚師尊出來用膳。

    一如往常的生活作息,雖平淡,無風無浪、無起無伏,翎花卻知足,她安於現狀,一輩子如此,她也甘之如飴。

    只要能與師尊作伴。

    她喜歡這村子還有另一個原因。

    這兒沒有急於作媒的熱忱村人,無論是對師尊,抑或對她。

    村民親切送東送西,卻沒有半人打算送媳婦兒上門。

    她本以為,師尊這行情,在村裡絕對很吃香,誰家有閨女或妹子,還不眼巴巴端到他面前?

    加上她年歲漸長,已臻婚嫁,她曾在天樂村見過,芳齡十五的鄰人姐姐們,逢人便遭逼問親事,急乎乎被迫嫁人……可在這兒,就連她,也沒村民問過半回,她松了好大好大一□氣。

    最好永遠別有人問,別介紹閨女給師尊,更別上門催促師尊將她嫁出去。

    她喜歡這村裡不探人隱私的親切。

    她喜歡這種一成不變的安穩。

    而最喜歡的,是師尊噙著淺笑,數年來如一日,步向她而來的光景。

    八年過去,她變化恁大,師尊卻與她初識時一模一樣,雖說成長期的孩子本就長得快,衣裳每年須重制一回,成年人則不然,改變最多的無非是胖瘦,可歲月彷佛在師尊周遭停駐,不留半絲痕跡。

    他依舊清瞿,依舊風雅,依舊翻翻如仙,再黑黝的衣裳,也暗沉不了他周身的光。

    翎花難以克制,目光膠著在師尊身上,凝望著他發愣的次數越多、越長。

    瞧著瞧著,便忍不住雙頰熱燙,竄上紅暈。

    早些年不懂事,只知道自己喜歡待在師尊身邊,很喜歡很喜歡,她以為那叫「依賴」,年歲漸長,讀的書多了,才逐步明白,原來,那叫「依戀」。

    依戀著師尊的好,師尊的陪伴,師尊的縱容,他亦師亦父,雖無血緣,卻更勝家人,家人僅僅陪她七年,而與師尊的八

    個年頭,仍能繼續累加上去……

    希望一個八年,再一個八年,再再一個八年……永遠不分開,多好。

    他在翎花面前止步,看徒兒一臉愣呆,表情可愛,像頭小鹿似的,近來越常見到她這副傻模樣,臉還那麼紅,是給曬傷了嗎?

    「淨瞧著師尊做什麼?師尊臉上髒了?」他出聲,翎花小小震了震肩。

    「沒、沒呀,師尊臉上只有乾淨……」還有,好看。

    她越來越覺得師尊好看,總是教她著迷,雙眼不由自主往他偷偷瞟去。

    「倒是你,曬得臉都紅了,練武練到忘了時辰?」

    翎花搖頭,卻不知怎麼搪塞,只能雙手捂頰,祈求臉上亂七八糟的彩霞快快退散。

    不是日光曬紅?那倒僅有一次,見過她滿臉通紅,幾日都消退不了。

    「……還是月事來了?」師尊雲淡風輕脫口,淺然的像在問今日的湯夠不夠味?

    翎花腦門一炸,理智都糊了。

    師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那件事……翎花窘到深處無怨尤,每想起一回,恨不能挖個地洞埋掉自己。

    少女初潮來時,措手不及,她娘親走得早,沒教過她這些事,前些年跟著師尊,一個男人自是無此困擾,理所當然忽略她的成長,於是乎,血淋淋的第一天,翎花真心以為自己罹患絕症。

    若說死期將至,翎花最捨不得的一定是師尊,要棄下他,留他孤獨,翎花很是自責,撲進師尊懷裡,抽抽噎噎,涕淚交錯,又是道歉又是傷心,說了好多放不下的遺言,號啕著不想離開師尊,哭了足足半個時辰有餘——

    那時的師徒倆,一個哭得不能自已;另一個,竟也做出反常之舉,打橫抱起她,直奔出村,在她渾渾噩噩之間,聽見貼近耳畔的心跳聲,如此響,如此急……

    不知師尊要帶她往哪兒去,她只記得哭,只記得緊抱師尊不放,若是下一秒就會死去,起碼也要珍惜短暫光陰。

    隱約聽見師尊一腳踢開門,落下一句「快治她!」,她便被放置在一張床上,哭腫的眼兒,無暇去察看身處何處,又有何人靠近,師尊自始至終都抱著她。

    「你別碰到她,誰沾上你誰倒楣,拿線來!」師尊如此無禮且嚴厲的口吻,她頭一回聽見。要人醫治,卻又不容人觸碰她。

    那人咕噥幾句,估計不是什麼好聽話,隨即感覺細線繞過手腕。

    「……這是來尋我開心,還是找碴?老友,你認真的嗎?不要以為我不會抄掃帚趕人。」

    「誰有心情與你說笑了。」師尊與那人,冷聲應話。

    「……你知道女娃兒長大了,本就該來的那玩意兒吧?」陌生聲嗓百般無奈,似乎也難以啟齒詳述,只好將燙手山芋拋給下一人「徒兒,帶下去,好好「處置處置」。」

    翎花遭人給拖走,這一回,師尊沒有護她,彷佛明白了她「絕症」為何。

    接下來,對小小翎花而言,才是另一種境地的體悟。

    陌生聲嗓口中的「徒兒」面貌,翎花沒有瞧得很清晰,只知是個姑娘,開始「教導」她該有的常識,巨細靡遺到——月事來時,如何以草木灰和布條鉭制襯墊;月事期間哪些食物少沾;月事結束後能飲用哪些補血湯藥……再到為何女人有月事這玩意兒,它之于傳宗接代的重要性,約莫幾歲開始幾歲結束。

    「徒兒」恪盡職責,雖然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半絲起伏,臉上更是僅有一種表情,可該說的、能說的、衍生的、八竿子只打得著一些些邊的,她全都說了——這也是為什麼翎花被迫看完十幅秘戲圖,解釋「生孩子」那檔事,哪種姿勢易受孕,哪種體位最省力……

    「徒兒」順便再攤開人體構成圖,男女各一幅,全身各處看光光。

    被「處置」完畢的翎花,離開那處「疑似醫館」之地,眼前還是一片酒池肉林,只能讚歎世間真奧妙,無奇不有,涼亭裡、秋千間、馬背上,處處淫豔樂無窮……

    提及月事,翎花不由得重溫當時回憶,臉只有更紅辣。

    「才不、不是,師、師尊,吃飯。」翎花猛低頭,奮力盛飯,一直舀一直舀,一匙又一匙,直到碗中尖成一座小飯山。

    「翎花,夠了,師尊吃不下那麼多。」他若不阻止,她恐怕打算在他碗裡迭出群山萬壑。

    翎花紅著頰,鏟回一半飯量,雙手奉上飯碗「師尊請用。」接著她又拿另個碗,為師尊舀湯。「湯是高爺爺送的,野菇味道真香。」她記得師尊頗喜愛這道清淡素湯,舀多少便喝多少。

    天氣若晴朗,師徒倆習慣藤棚下用膳,今日白雲厚密,掩去大半片青空,陽光不炙熱,暖暖的,很是舒適。

    「你也快吃,我自己來。」他按下那雙忙碌替他夾菜的手,要她坐下。

    掌心熱暖,大大包覆著她,她膚色曬得快比師尊還黑,師尊白白淨淨,指掌孅與,不像她,拉弓射箭耍大刀,練出好多厚繭,師尊說不定比她細皮嫩肉哩——翎花莫名自卑了一下下——再看一眼自己碗裡飯量,已是師尊一倍,按慣例,這樣的分量她會吃兩碗……薛翎花,你是豬嗎?!

    偏偏肚皮還真餓,咕嚕嚕催促她快快進食。

    「多吃些。」師尊夾塊鹿肉到她碗裡,翎花含淚吃光光,嗚,這肉也太下飯了呀呀呀!

    「……師尊,我們每天都等著被左鄰右舍餵養,根本只需要準備一鍋飯,其餘菜肴全是別人送的,大家待我們真好。」

    「你不喜歡?」

    「不會呀,雖然這麼麻煩大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喜歡這村裡的每個人,他們好善良、好熱忱,也好照顧我們……害我每天都在傷腦筋,該如何回報鄰里,禮尚往來。」

    「你有此心意就好,他們不會太介懷,你儘管放寬心,接受大家的好意和疼愛。」

    鄰人的熱忱,師尊總是淡然以對,不回禮,不致謝,可有可無,不若她,老感覺虧欠。

    「師尊知你心存感恩,這未嘗不是好事,不過爬樹摘野果分送,或是替人伐竹子架圍籬,都要當心自己安全,量力而為,好嗎?」師尊擱下竹箸,輕搭她的肩。

    「嗯,翎花明白。」她乖巧應允,回以甜甜笑靨。

    用完膳,她替師尊沏茶,師尊獨坐濃蔭樹下,桌上一磐石棋,並無對手共奕,攻與防,皆僅有師尊一人參與。

    「師尊,翎花陪你下棋吧?」獨自一個人,看起來好寂寞,她不想師尊置身於那種氛圍中,即使師尊渾然不察,她看了,心會微微發酸。

    「……你棋藝太糟,師尊不想與你下。」太無趣,浪費他時間,又被她蠢棋路給氣到不悅,連故意讓她,她還能慘輸不如不自找麻煩。

    嗚,師尊幹麼這樣直白,棋藝糟她也不願意呀,她就是對棋子這類小玩意兒沒轍嘛。

    「坐一旁看著吧。」他不阻止她的陪伴,翎花喜孜孜坐在石桌對邊,看師尊一人分飾兩角,自己與自己對奕。

    棋盤間的廝殺鬥智,翎花並不擅長,她腦子一直線,學不來迂回思考,什麼佈局什麼進退,在她看來,著實是麻煩事,但師尊很愛下棋,有時一盤能下個十天半月,分不出勝負,師尊卻樂此不疲。

    看師尊探指挪棋,為何走那支,又為何那樣下,她半點也想不透,只覺得師尊手指真漂亮,修長乾淨,如玉般溫潤無瑕。

    她雙手托腮,著迷瞧著,看似專注於棋盤間,實則眼中再無他物,只有師尊的手。

    風好暖,輕拂臉上,溫柔怡人,翎花想像著,一陣陣微風,就是師尊的碰觸,翎花感覺自己變成貓兒一隻,被梳毛梳得太舒服,忍不住眯起眸,在午後涼風包圍下,漸漸睡沉。

    當翎花意識一遠離,周遭鄰舍瞬間化為飛灰,消散得無影無蹤,鄰人的交談聲歸於死寂,棚架上的花草,轉眼凋盡……

    獨存枯樹之下,她與他。

    他依舊靜思下棋,不為周身環境所動搖,她已然伏在石桌睡去。

    這裡的一草一花,一人一景,全是為她而生的幻,她醒時存在,她睡後消失,一切,回歸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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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0:08
    第四章  外來客

    翎花替高爺爺劈完一把柴,再轉往王大嬸家綁竹籬,最後爬上楊伯伯家修理屋頂,一整個早上的時間便就消磨完畢。

    毫無意外被鄰居們塞來三大藍食蔬,今天午膳也有著落,籃裡的湯盅還熱著呢。

    她趕著返家,要給師尊吃熱菜喝熱湯,使上了輕功,半跑半飛躍,踩過鄰家屋簷,身輕如燕般俐落。

    她與師尊住在村末,臨山而立,與鄰舍有段距離,並不特別遠,最多就是多爬一條小石徑的差異。

    師尊不喜吵鬧,那種鄰人相隔一道籬笆,方便互串門子,借借鹽油的景致,鮮少發生在他們家。

    翎花踩上小石徑,嘴裡默念拳路,旁側草叢傳來沙沙作響,她慢下腳步,偏頭望去,草叢搖晃弧度漸大,不似小兔小獐子,而是體型更大的——

    「喝!」翎花往後躍開,竹藍掛手肘,雙拳擺出備戰姿態。

    可那動靜,瞬間又沒了。

    她心生狐疑,盯著那處看,沒敢魯莽上前,敵不動,我不動,大家都別動。

    可翎花畢竟耐心不若師尊強大,靜候片刻,內心已經動搖,試圖踩前一小步,伸長脖子往草叢後方偷瞄……似乎有團灰色物體,是狼嗎?

    物體驀地一動,翎花縮回腳步,拳兒握更緊。

    「救……救命……」細弱呢喃,混在沙沙風揚聲中,不甚清晰,翎花也只來得及捕捉到最後那個「命」字。

    確定了發出微弱求救聲是人非獸,翎花立馬撥開草叢查看,一時之間,忘了有時人比獸危險無情的教訓,發現一名受傷男子倒地。

    他渾身遍佈大小擦傷,左額側撞破一處傷口,肩胛更被一塊尖石貫穿,鮮血直流,濕濡大半衣裳,應該是從山頂跌落導致。

    興許是察覺她的靠近,自知有人能搭救,男子無須強撐,眼一翻,厥死了過去。

    「喂,你怎麼樣了?!喂——」翎花喊了幾聲,他動也不動,她探他鼻息,仍探得一絲淺溫,人是還沒死,不過再拖延下去,一腳都踩上奈何橋了。

    人,她是一定會救的,不能眼睜睜任他死去,可……怎麼救呢?

    師尊斷然不樂見她撿人回去,師尊性格有些……孤僻,別說陌生人,她上回拾了條小白犬,悄悄藏在後院,理所當然被師尊發現,罵是沒罵她啦,可師尊臉上也看不出半絲喜色,她自我解讀,那應該是不悅。

    「不行,再考慮下去,這人有救也會變沒救,之後的事,之後再來煩惱吧!」她作好決定,奮力背起男子,顧不得此刻挪動他,是否具有危險,將人帶回後院的小柴房安置。

    見她回來,白犬搖尾上前,纏著在她腳邊打轉。

    翎花背人背得微喘,沒空像往常那般,揉著牠的腦袋玩,只能動嘴安撫牠「胖白乖,先去一旁,不要叫,千萬不要叫,別把師尊給叫來了……」

    這只白犬,撿回來時隨口給牠取了名叫小白,養著養著,再喊牠一聲「小」,都要對不起「小」這個字兒了,牠橫著長的速度,翎花險些以為自己根本錯把幼熊當小狗。

    「嗚嗷嗷嗷。」聽見師尊兩字,胖白很靈性,降低了音量,牠比她更害怕師尊來嘛。

    入了柴房,她放下男子,清出柴堆後方一小處空間,扶他躺平,胖白好奇直盯著人瞧。

    「師尊在前院嗎?」

    「嗷。」胖白點頭。

    「那我爬窗去拿藥箱,你顧著,我馬上回來。」翎花風也似地又刮了出去。

    胖白乖巧坐定,毛茸茸狗尾搖掃,在地板上唰唰有聲,受傷男子似有所感,食指微動,但也僅只那麼細微一顫。

    她很快返回,手裡抓來一大把乾淨布巾和藥箱,又到井邊打水,替男子略洗傷口、挑碎石。

    習武之人,簡易的包紮止血難不倒她,但他是否傷及其它地方,她非醫者,幫不上忙,只能祈禱他額側的血口全是皮外小傷,別撞壞了腦……

    花費半個時辰功夫,總算包裡完畢,該止的血,也都止住了,再喂他含下一粒活氣丸,幫助消散氣滯血凝,若當真摔出內傷,起碼勉強能調解。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其餘的,看你自己爭不爭氣……」雖知道昏迷之人聽不見她說話,她仍是字字低喃,幫他蓋上一床舊被。

    呀!已經這麼晚了,師尊的午膳——

    翎花連忙跳起來「胖白,我先去陪師尊用膳,這人……你守著,有啥動靜再來叫我。」說完,匆匆奔走。

    「嗷汪!」別忘了我的飯呀……

    翎花在小徑旁拾回竹藍,裡頭的菜和湯冷掉大半,可惜鄰人們一番心意,她重新溫妥菜肴,白米來不及蒸熟,於是改煮麵條,幸好師尊不挑食。

    應該說,師尊對於「吃」這件事,並不熱衷。

    有時她會想,若不是她按時按頓喊師尊用膳,師尊根本就不會去吃。

    像現在,面熟了,湯熱了,逐碗逐盤端上桌,翎花還淨手換好衣裳,才往前院去喚師尊,即便晚了許久,師尊依舊獨坐樹下對奕,恍然未察時辰早晚。

    「師尊,餓壞了吧?今天修楊伯伯家屋頂,多耗了些時間。」她微微心虛,堆滿一臉甜笑,希望別被師尊看出破綻。

    師尊挪完棋,才抬頭,微微輕頷,暫時擱置棋局,起身轉至棚下竹桌,接過她遞來的碗箸。

    不在意她夾給他哪種菜色,看似好喂不挑食,實則漫不經心,對於入口的菜肴,並無喜惡,吃,就像一種不得不做的行為,有也行,無也罷。

    不過今日翎花分了神,無暇太去深究,餵食完師尊,匆匆給了替胖白送飯藉口,早早退下,趕去柴房看傷者情況。

    她回到柴房時,那人尚未清醒,倒是胖白很餓了,幸好藉口歸藉口,她真有替胖白留碗白麵拌肉末,否則牠還不嚼了她的腳趾。

    「好像有些燙手?」盤腿坐在傷者身畔,她摸摸那人額溫,不由得咕瞜.

    可一時之間翎花也沒轍,這村裡,沒個像樣的大夫,平時亦少聽見村中誰誰誰生病,倒不覺得奇怪,眼下突然冒出個病患,才深覺這村子的醫療貧瘠。

    給那人敷了條濕布,晩膳前再來看,他依然沒醒,翎花真擔心他這條命保不住。

    夜裡,她躡手躡腳下床,跑柴房察看了一兩回,體溫持續偏高,至少呼吸還是有的。

    偷偷摸摸的第三天,翎花正替他換藥時,那人終於醒了,開口討水喝。

    畢竟是年輕男子,恢復力好,再隔日,他已能坐起,嚷著餓。

    「胖白,別再瞪他,我等會兒再去給你盛一碗,更滿,肉更大塊——那一碗,先讓給他了,好不好?」

    「嗽——」眼神超哀怨,瞟向主人,狗尾低垂垂的。

    「兩塊!再加兩大塊肉!」翎花使勁在狗眸前搖晃雙指,企圖引誘牠。

    「嗷嗷!」成交!

    胖白總算甘願挪眼,不再死盯搶牠食物的臭傢伙。

    「吃慢點,別噎著了,沒人跟你搶。」沒「人」搶,要搶也是一條狗搶。

    那人餓死鬼上身似的,埋頭猛扒飯,一陣窸窸窣窣,沒空搭理翎花。

    待他填飽肚,接過翎花遞來的清水,仰頭灌下,滿足大籲口氣,這動作牽扯到肩傷,他嘶地抽息,捂肩痛吟。

    「你快躺著休息吧。」翎花好心地說。

    「……你是誰?」那人總算肯賞來一膘,用眼角餘光。

    「你可以喊我一聲救命恩公之類的。」翎花向來施恩不望報,不過那人態度太失禮,她禮尚往來,也還他一句冷淡。

    那人察覺自己失禮,臉上神情放軟,稍稍修正態度,不過應是個不曾向人低聲下氣的富公子爺,做起不擅長之事,顯得彆扭。

    「……對,我記得你這張臉,我昏迷之前,最後看見的,就是你,呃嗯哼……多謝,我、我叫雷行雲,敢問姑娘呢——恩公姓名?」

    「我叫薛翎花,牠是胖白。」翎花沒與他太計較,他放低身段,她也笑笑回應。

    「我昏迷了多久?」

    「算算到今天,第五日了。」

    「那應該大夥都急於找尋我下落……咦?這兒看起來不太像姑娘的閨閣。」他四處張望,對於身處之處感到困惑。

    「當然不是,你在柴房呀。」沒瞧見身旁一捆捆柴嗎?

    「……柴房?你把我安置在柴房?!你好歹給我一張床吧?我都傷成這樣了——」嘶……又扯痛了傷口。

    「有柴房能住,已經很不錯了,被我師尊發現,你只能睡荒郊野外,我是冒著危險收留你,等你傷好些,你就得趕快離開。」

    「聽起來你師尊是個惡人呀?!半點慈心也無,見人受傷都不救的?!」

    「我師尊不喜歡陌生人,他才不壞!」師尊若壞,哪可能養她教她寵她?

    雷行雲嗤睦了聲,腦中早已自行填補完想像——眼前這丫頭,九成九有個惡鬼師父,打小灌輸她偏執想法,要她以師為尊,不許達逆,再順道反復洗腦,說外頭來的人,沒半個好東西,入村者,殺無赦,順便剁了做肉包——此念頭,雷行雲一驚,腦補太過頭,自己嚇自己……但,萬一是真的咧?

    「你們常做包子嗎?」他天外飛來一問。

    「咦?不常呀,你想吃包子?」隔壁李大娘會做,若病人指名要吃,倒是可以幫他討幾顆。

    雷行雲使勁搖頭,搖得可厲害了,搖到額側傷口又抽疼,眼前發黑,不得不躺回地上喘。

    「你的傷沒好透,我也不知你有沒有傷到其它地方,只能替你粗粗包紮,你以後還是得找個大夫,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我覺得我頭裡好沉……」他掌心貼額心,氣息有些虛軟。

    「我沒法子治,只能把看得到的傷包起來。」

    「你們村裡沒大夫嗎?」這種事,讓專門的來呀,瞧她一副膿包的樣子。

    「沒有耶。」

    雷行雲瞠眸「村裡不生病、不死人嗎?!」

    翎花很認真回想了片刻「打我在村裡住下,還真的沒死過人耶!」她也一臉好驚奇。

    村裡高夀老者不算少,個個身體硬朗,從沒聽過他們哪兒酸、哪兒疼。

    「要嘛,是你隨口胡說;要嘛,是你才來村裡一兩年,沒見過人死,正常啦……」他可不想有此等榮幸,成為她見過的第一名死者。

    「我和師尊住了八九年時間,我們這村子好,喝好水、吃好菜,當然身體都好,不生病更正常。」翎花說來很驕傲,對村子的喜愛,溢於言表。

    好啦好啦,沒體力和她爭辯,反正是個沒大夫肯來的落後小山村,絕非久待之處,他問她「聽過「雷霆堡」沒?幫我送個消息去,讓他們來接我——」

    「沒聽過,不知道,村外的事,我們這兒不管不理的。」

    「孤陋寡聞,居然連赫赫有名的雷霆堡也不知曉,算了算了……等他們找上門再說吧。」雷行雲閉眸,本想養個精神,卻毫無睡意,乾脆繼續和翎花閑嗑牙「你只跟你師尊住?有沒有其它師兄師妹?」

    「就我和師尊兩個,村裡鄰人倒不少,大家互相照應。」

    「外人闖進村裡,你們向來如何處置?」煎了還是煮了……

    「沒有外人來過,我們這兒太偏僻,你還是我住進村中那麼久,頭一個遇上的呢。」許久未與村外人接觸,翎花自然也覺得新鮮有趣「你怎會從山崖滾下?爬到最上頭是要找神仙嗎?」

    「神仙沒看到,倒是為了找一株奇花,五十年只開花結果一回,聽說能治百病。」

    那奇花,名日「鐵風骨」,枝葉尖銳如鋼,色似沉鐵,遠觀宛若石棘,盤踞懸崖峭壁,堅毅耐寒。

    如此冷硬的外表,綻出的花朵卻軟勝綿絮,瓣似羽絨,鋼與柔,同時矛盾並存,傳聞取下絨瓣,含於舌下,任憑仙佛難治之症,亦能輕易化解。

    「找著了嗎?」

    「半途就遇到有人來搶,雙方打了起來,我一時失足,滾到這破村裡來。」他當然不會告訴她,他懷裡藏了株「鐵風骨」,就算她是救命恩人,也難保不對如此奇物,產生貪婪之心。

    「為找一株花治病,連命也賭上去,怎麼算都划不來呀。」

    「你懂什麼,我采那株花是為了我娘,拿命去賭也值得!」

    「原來是個好孩子嘛,不枉費我冒險救你,被師尊罰我也認了。」翎花豪氣拍拍他胸口,拍得他險岔氣,只能瞪她。

    「你口裡那個「師尊」,性情聽來真不好,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吧,火氣還這麼大,你常受罰嗎?你是她拾回來的棄嬰吧?所以她待你不怎麼好,老拿你當奴僕使喚,我全猜對了吧?」

    「你錯得離譜,我師尊他呀,是全天下最好的師尊!」翎花咧了個大笑靨,毫不懂矯飾提及師尊時,口吻間的敬愛與驕傲。

    雷行雲倒是未受她言詞吸引,可那丫頭的容貌,確實是罕見的精緻,尤其一笑傾城,二笑傾國,三笑傾人心魂俱喪。

    即便是偌大雷霆堡,也找不著貌勝於她的女子,這種破村子裡,竟藏了個寶。

    他一時瞧了出神,目光難以挪開,還是翎花自個兒察覺時辰太晚,起身拍拍屁股說要走人。

    「你——你記得要再給我送膳呀!」說不出要她相陪,只好改口討飯。

    「知道了,不會餓死你的。胖白,走,先去喂飽你。」

    「嗚嗷!」白色肉球樂顛顛跟上。

    望向甩著雙辮的姑娘背影,雷行雲開始期待,下一頓飯的來臨。

    「胖白,噓——」

    翎花搶先提醒白犬,要牠放輕腳步,不許驚擾那仰躺籐椅上,閉目養神,好不閒逸的午憩師尊。

    陽光落在他身上,一襲黑絲衫泛著薄薄煌亮,從來不束不綁的發,美勝流瀑,泄落他肩頸,黑與金,縷縷交織,更遑論輝映著側顏線條精緻,長睫、鼻樑、唇形,無一不美。

    胖白在師尊面前一向窩囊乖巧,別說是敢吵了,大氣不敢多吭一聲,夾著尾,一溜煙跑了。

    翎花取來長袍,替師尊添覆,怕他著涼。

    他沒被驚醒,持續睡姿,這實屬難得,師尊向來淺眠,在她記憶中,鮮少看到師尊睡顏如此靜深。

    這樣的師尊,太少有機會瞧見,翎花托腮看著,一臉傻乎乎的眷戀,忍不住伸手,偷摸流溢垂下的發綹,輕輕卷在指節繞。

    親呢小動作,使她流露滿足,彷佛光陰歇止於此,靜靜相伴,一世流連,她便再無貪求……

    向著濃墨長髮偎去,翎花枕入清冽發香間,閉眸吸嗅,將師尊氣息納入肺葉,化為生存所必須的空氣,餵養一身饜足。

    「翎花,怎麼睡在這?外頭風大,累了回房裡睡。」師尊察覺動靜醒來,看見伏在籐椅旁的她,出聲低喚。

    「翎花沒睡,只是看師尊睡沉,好似無比閒適,跟著想偷懶一會兒嘛……」翎花沒敢馬上抬頭,深怕臉又紅了。

    「師尊睡很沉嗎?」他問。或許是,他連她何時近身,都沒有發現。

    似乎太習慣了安逸,習慣了她,才會放任自身如此鬆懈。

    「今天陽光暖,風也舒服,師尊難得放縱,這樣很好呀,不用費心思量棋盤勝負,不用讀書勤勉學習,什麼都不去想只管睡飽精神好。」

    「偷懶還有理由?」他微笑,拈下她發團子上一片落花瓣。

    「師尊,晚上吃餃子,好不好?」

    「你想吃餃子,我們就吃餃子。」他無異議,全憑她喜好。

    「湯給師尊作決定,師尊想喝什麼湯?」

    「……」他著實懶得為這等小事去思考,吃什麼喝什麼,他從不上心,可她一臉期待他的答案,一人為晚膳出一個主意,很公平。

    他確實認真思考了,試圖回想曾經入口過的食物,若論他喜歡不喜歡,全是其次,倒有幾次她吃得很開心,像上月她生辰,鄰人送來一碗豬腳長壽麵,她遵循習俗,堅持壽麵不能咬斷,一口長條壽線銜在嘴裡,呼嚕呼嚕吸食,雙腮圍鼓鼓的模樣,他記憶深刻。

    那日,配著面吃的湯,是鯽魚豆腐湯,滋味……極好。

    「鯽魚豆腐湯。」本能,脫了口。

    「就鯽魚豆腐湯!」翎花大大咧嘴笑,決定等會馬上去釣尾肥鯽魚!

    雖然事與願達,釣了一下午,上鉤的鯽魚僅僅一條,還瘦瘦扁扁,可完全無損豆腐湯美味,她跟師尊將魚分食乾淨,輪到雷行雲時,只剩下豆腐和蔥末,當然換來病人不滿。

    這湯很普通呀!根本沒有教人喝了眉開眼笑的驚世美味,那對師徒倆是不曾嘗過珍饈,抑或見識短淺,再不然便是味覺有毛病,不然在開心什麼?!

    一個殷勤挑開魚刺,再諂媚夾進師尊碗裡,催促他多吃些;一個享受徒兒服侍,幾歲人了,還要人夾菜?!

    最最重要的是——她師尊,壓根不是老太婆!

    雷行雲氣呼呼,不知是對晚膳菜色很有意見,抑或午間悄悄溜出柴房,瞧見了樹下籐椅,翎花偎躺在師尊發間那一景,總之,他心情很不美麗。

    鯽魚豆腐湯,別人吃魚,他吃豆腐,哦不,他還被剩湯裡的魚刺鯁喉,硬吞了顆餃子才給咽下去!

    「我只釣到一條魚,我和師尊都吃不夠了,沒法子留給你,你因為這樣在生氣嗎?」面對眼前那張臭臉,翎花被遷怒得一頭霧水。

    雖然魚刺咽下了,但雷行雲喉頭刺痛感仍然隱隱存在,好似還鯁著難受。

    「你那麼愛吃魚哦?」翎花又問。愛吃到……沒留他一份,就擺臉色給人看?

    「拜託,哪是這個問題?!區區小鯽魚,我看得上眼嗎?!鱈龍魚我都吃過!」

    「不然,是什麼問題?」她不恥下問。

    「你師尊——怎一點也不老呀?!」在他腦補世界中,師尊這兩字,不該擺在那麼年輕的男人身上!

    「我也覺得我師尊一點都不老耶。」嘿嘿。

    「我以為他是滿臉皺紋的老妖婆!」雷行雲控訴。

    「我又沒說過我師尊是老太婆。」翎花歪著頭看他,不懂他氣啥。

    她師尊若不是殘暴老妖婆,他就不能英雄救美,拯她於水火間,帶她離開可怕老妖婆控制,以及這座孤僻小山村。

    「你是沒說過,但我以為他是呀!再怎麼說,他都不該是那副模樣——」一個年紀不老,容貌出色過人,近乎完美的男人。

    這樣,他雷行雲如何比得過?!

    「還有,你!」他氣呼呼瞪她。

    「我?」

    「你和他不是師徒嗎?!我看你那時根本有企圖想偷吻他吧?!你們師徒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翎花臉色大紅,忙搖頭否認「我我我我才沒有!我我我絕對不敢!我我我師尊會生氣!」

    「所以你師尊不會生氣,你就敢了?!」欲加之罪,他胡亂扣上。

    翎花一愣,當真很嚴肅思忖起來。若師尊不生氣的話,興許——

    「你還真的在思考?!」雷行雲顧不得渾身傷,跳到她面前指鼻跺腳,下場當然是哀號羅地,痛苦呻吟。

    「我和師尊的事,與你何干?你傷一養好,我就會請你走人,你又瞧不著,為何說得一臉氣憒?」對翎花而言,雷行雲是路人無誤。

    「因、因為我——」打算從老妖婆手裡拯救你!來個英雄救美人——結果,何來老妖婆?只有一尊俊秀非凡,仿若謫仙的男人!

    想他堂堂「雷霆堡」少堡主,雷家唯一獨苗,司掌沃水以南所有船連,產業驚人龐大,江湖名聲響噹噹,聽見雷霆堡,誰敢不禮讓三分?論家世、論財富,皆屬首屈一指,多少名媛閨淑搶著想入他雷家大門。

    天之驕子的他,在那男人面前,居然無由地……產生了自卑之感?

    「說!你是不是愛上你師尊了?!」雷行雲的公子爺脾氣,一時控制不了,咄咄逼人,問她。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被戳中心思,翎花又惱又羞,難能一見的嬌態畢露。

    這問題,她在心底,同樣問過自己無數次。

    是的,是的,是的,她愛上師尊了,答案那般明朗,連半秒遲疑也不曾。

    她如何不愛?最孤獨的時候,是師尊伸出手,牽住她,將她帶離寂寞,與她相伴;是師尊給她遮風擋雨的家,讓她無憂無慮成長;是師尊如父如兄,對於毫無血緣的她,仍舊傾力奉獻,供她最好的學習和吃住,寵允她一個又一個心願,近乎溺愛,不曾拒絕。

    如何不去愛一個這般憐惜自己的人,她做不到,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動。

    但她不敢說出口,只要不承認,它就不會被發現,能成為她內心深處,最溫暖、最甜美的一個小秘密。

    如今,雷行雲一語道破,她很害怕,這個秘密會被揭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學什麼姑娘扭捏呀你?!」

    「啥叫學什麼姑娘扭捏?!我本來就是姑娘,扭捏又怎樣?!」翎花不甘示弱,完全沒察覺自己和雷行雲像兩個毛孩子,爭執吵嘴「難不成我要向大家宣告,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

    「嗷汪!」胖白湊來,介入兩人之間,他吠一句,她回一句,牠跟著汙一聲……不過兩人無暇理牠,任憑牠又吠幾回,尾兒夾腿間,直往翎花腳邊縮。

    這行徑,翎花熟到不能再熟悉。

    每回胖白遇上師尊,就這副孬樣,接下來,便是拔腿跑得遠遠的一

    翎花肩一顴,猛然回頭。

    背光的柴房門口,一道身影遮去半邊光,半空中隨風飛揚的流絲長髮,勾勒著光與影。

    師尊一雙眉眼淡淡低斂,泰半神情隱於陰影間,不知已於門外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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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不變

    「師、師尊……」

    翎花愣了半晌,只擠出這幾字,空白腦子終於運轉,可她不知該先解釋自己胡亂撿人回來,還是澄清那句「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的腦熱坦白……

    師尊神情太淡,看不出起伏。

    翎花突然心生膽怯,於是挑了不嚴重的那個開口,她咽咽睡

    「他……我在小徑草叢邊發現他,他受了傷,丟著不管怕會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帶他回來養傷,我馬上把他送去高爺爺那兒,請高爺爺收容他!馬上就走!」她動手要去拉雷行雲,趕人意味濃厚。

    「喂!居然為討你師尊歡心,不顧病人死活?!」雷行雲抗議。

    「你別添亂,去高爺爺那兒就不用睡柴房,對你養傷更好!」

    「睡柴房有你照顧,我不會嫌棄的。」

    「現在是我嫌棄,雷行雲,拜託你快走。」翎花一拉他,他就假裝喊疼,她不敢使盡全力,急得滿頭汗。

    「怕你師尊誤會?喂,師尊,心眼沒這般螞蟻小吧?收留個病人,不至於礙著您什麼吧?再說了,我並非忘恩負義之徒,這救命之恩,雷霆堡定會好好報答你們。」雷行雲故意端出身分,翎花或許沒聽過雷霆堡,師尊總不至於也是只井底之蛙。

    他那聲師尊,喊得無比挑釁,半點也不尊敬。

    雷行雲發乎本能,以「情敵」看待他。

    「不許你這麼跟我師尊說話!」翎花扞衛自家人,義無反顧。

    「不然怎麼說?跪著說嗎?」看見她母雞護小雞的態度,雷行雲就有氣。

    「反正你馬上走啦!」

    「我手痛胸痛腳痛全身都痛,沒法子走呀——」

    正當兩人爭執不下,一旁靜佇許久的師尊,似乎遭到遺忘,深邃幽暗的曈,淡淡來回於眼前這對年歲相近、對峙嗓門洪亮,幾乎快要鼻尖頂鼻尖的男女。

    「翎花,讓他留下,無妨。」慢慢地,師尊開了口,聲量不大,巧妙在兩人對吠暫止間,插上了話。

    「咦?」翎花和雷行雲皆很吃驚,師尊並未多作解釋,轉身離開。

    翎花拍開雷行雲的手,急忙追著師尊而去。

    「師尊!師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你!我只是……不敢說,你別生我的氣——」

    她實在看不出師尊此刻喜怒,當然,她也不曾見過師尊大怒大吼的模樣,只隱約覺得……師尊的側顏,冷若寒霜,連眉宇,都淡淡蹙著。

    「師尊沒生氣,救人一命,何來責備之理。」

    「可是……」翎花很認真盯著師尊瞧。所以……皺眉不是在生氣?那又是為何?難道,氣她向雷行雲吠的那一句——

    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

    這句話,如何狡辯?每個字皆是屬實,既非戲言,又非氣話,她無法假裝自己口誤。

    她心虛低頭,隨師尊回至舍廳,一路上內心忐忑,師尊倒顯悠然,眉心皺痕略淡,恢復一派清輝神情,桌上燃燭的火光,照耀他面容,淡淡暖橘色,很是好看。

    「師尊忽略了,翎花已是個大姑娘,這村裡,沒什麼年歲相仿的合適少年郎,那男子似乎有意於你,若翎花也願意,隨他下山去——」他落坐斟茶,眸光隨茶液蕩漾,杯底的波瀾洶湧。

    「翎花不願意,我不過看他受傷,帶他回來治療,他傷一好就走,我根本不認識他,為何要隨陌生人下山?!我只要在師尊身邊就好!」

    「……」真想提醒提醒她,當年,她也是隨便被他這個「陌生人」給拐走了。

    「師尊是聽見翎花說……愛上師尊了,所以,要趕翎花走嗎?翎花再也不會那樣說了!永遠都不說!」翎花咚地跪下,雙手絞緊他衣擺,生怕手一松,便無法留在他身邊。

    「師尊不適合你,他那樣的男孩,才是你該傾心戀慕之人。」他伸手,輕觸抵在膝前的丫頭黑髮,宛若安撫一隻害怕低鳴的幼貓。

    「我不!師尊說過,要與翎花作伴,要我們兩人都不再孤獨,這與適不適合何關?師尊不許翎花喜歡你,翎花再也不存非分之想!翎花發誓,一輩子當個乖徒兒,師尊……」她眼底浮現淚光。

    「我曾經,確實那般想過,可是,終究太短暫了。」他淺歎。

    之於他而言,她的一生,不過一瞬。

    她何時長得如此之快?

    總覺得,昨日還是個黃毛小丫頭,轉眼間,竟已蛻變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再過不了多久,她發染雪白,臉添風霜,駝了身,頓了步,等待死亡。

    而他,依舊……孤獨。

    她,不會成為他永遠的伴,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

    養著她,以為能減緩寂寞,卻未料,看她一日日長大,才知道,待分離之日來臨,寂寞竟堆疊倍増。

    與其如此,不如趁此機緣,讓她早些離去,去過正常人該有的生活,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地與某一個人,相守一生。

    名喚雷行雲的那人,他一眼瞧得明白,品性頗佳,有些富家子脾性,可人是善良的,最重要的是,他喜歡翎花,已為她動了心。

    「師尊,求你別不要翎花……翎花不想離開師尊……」

    他沒有回答,靜默得宛如一尊俊美石雕,半字也不說,不應允,不否決,爾後,緩緩起身,將枕靠膝上的她拋下,入了房,關上門扉。

    翎花好害怕,她怕改變,怕現今擁有的,會瞬間破滅。

    可是心中好不安,像漣漪,逐漸擴散開來,此刻的她還不知道,那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

    「你真要把我送走?你師尊明明說我留下無妨呀!」雷行雲乍聞翎花讓他改往鄰人家養傷,當然不願乖乖聽話,第一個反應是挑眉,接下來,便是神情挑釁。

    「你可以留在村子裡,直到傷癒離開,但不能住這兒。」

    師尊反常要她跟隨雷行雲下山,姑且不論師尊何以下此決定,起碼是雷行雲的出現所致,翎花單純地想,只要雷行雲離開,一切便能恢復如常。

    她不懂師尊口中說的「太短暫」是何意,她只知道,自己還想一直一直一直陪伴師尊,趕也趕不走。

    不顧雷行雲唉唉叫,翎花攙扶他,一步步走往高爺爺家,這回她硬下心腸,完全沒得商量。

    她不要變,只想維持現況。

    拜託高爺爺幫忙時,高爺爺很快答應,他一人獨居,無兒無孫,正嫌家中冷清,收留個病患恰好有事能做,允諾定當好好照顧雷行雲。

    翎花千謝萬謝後,頭也不回走了,任憑雷行雲在身後罵她見色忘義、有了師尊沒了人性、禽獸之流……

    雷行雲氣瞪著眼,吠累了,忿忿坐回客房床鋪,繼續在心底把翎花臭駡八百回。

    「你真以為我雷爺爺很稀罕睡你那破柴房嗎?!不收留就不收留,我也不屑!」話撂得何其威猛,可軟躺在床上的身軀,宛若洩氣皮鞠,毫無生氣活力。

    窩囊!他就是稀罕!就是很屑睡那破柴房啦,

    「年輕人,餓不餓,我去熱些飯菜給你?」高爺爺慈藹地在房外敲門。

    「謝謝高爺爺,我還不太餓,想睡會兒,高爺爺您去歇息吧,不用招呼我了。」雷行雲面對長輩,該有的禮數仍是具備的。

    「好好好,你睡,住這兒不用太拘束,需要些什麼,隨時跟我開口。」

    「是。」雷行雲應聲,聽見高爺爺拄杖走遠的腳步聲,他又窩回床上去,胸臆猛地一揪。

    奇怪,是被翎花那臭丫頭給氣的嗎?胸□有些窒疼……還是他從山上跌落,真受了內傷?

    緩緩吐納斂息,雷行雲盤腿運行一套心法,不適感並未紆解,本以為睡一覺醒來,情況會改善,可到了夜裡,他是被一股寒意凍醒。

    那寒意,由體內竄起,教人四肢發顛,控制不了,除此之外,另一道寒意,卻是外來的,一陣又一陣的夜風,呼呼吹嘯,刮卷落葉。

    本還惺忪的睡眼,被周身景致驚得瞪大。

    雷行雲在一片草茵中驚醒,黑夜籠罩間,碧林樹影幢幢,像伸長著雙臂,想抓擒活人入腹,樹梢發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這、這是什麼鬼地方?!屋、屋子咧?!樑柱咧?窗咧?牆咧?

    他明明是睡在高爺爺家客房,竹席涼爽枕頭香,怎麼夜裡乍醒,所有東西全都不見?

    他試圖冷靜,揉眼再揉眼,默默數到三,再張眼,一切都會恢復原樣,他只是睡糊塗了……

    一陣風起,夾帶幾片枯葉拍打他的額心,他慢慢張開眼。

    什麼都沒變。

    他仍然身處荒郊野外,面對整片暗林。

    「高爺爺?」雷行雲揚聲喊,回應他的,只是風聲。

    雷行雲察覺不對,霍然起身,卻因胸口沉滯悶窒,不得不捂胸暫歇,用力喘上幾口氣。

    到底怎麼回事?他覺得渾身不太對勁……養了好幾日的傷,應該要逐漸好轉才是,怎像罹病般難受?

    翎花那丫頭呢?!頭昏腦脹之際,他還想著她的安危。

    他得去看看翎花——這地方有問題——房子怎可能憑空消失不見……

    無暇細思,雷行雲掏出懷中錦囊,解了繫繩,取出一片「鐵風骨」羽瓣,含入口中,想快些舒緩不適,偏偏性子太急未待身體好些,便連忙奔往翎花的家宅方向。

    沿途上,原本該有數棟比鄰而立的屋舍,徒剩遍野蔓草,屋旁幾畝菜園,白天經過時,植滿各式蔬果,如今亂石散落哪有半絲居住的景況?

    「翎花!翎花!」

    越是靠近翎花家,雷行雲越心驚。沒有、沒有、沒有……翎花家的竹柵、翎花家的藤棚、翎花家的水井,無一存在。

    大片空曠荒涼,寸草不生,比起前頭鄰人的住居,加倍淒然。

    而在死寂景致中央,站著一頭墨發飛揚的翎花師尊。

    月色黯淡,灑落不了輝煌,黑裳相融於夜色,同樣烏沉的眸,淡淡膘來一瞥,冷看雷行雲奔來。

    見這滿地荒蕪,村民一個都不在,獨獨翎花的師尊佇立,眉目清明,不見遭到迷惑之相,那麼,只有一個原因——這一切怪異,是她師尊所為!

    「你、你是妖怪?!你做了什麼?!村子呢?翎花呢?!」雷行雲吼著,雙腳竟打起顫來,不敢再跨前一步。

    是他眼花嗎?她師尊周身,緩緩流泄的黑霧……是何物?

    夜色中的男人,面無表情,俊顏如覆一層冰霜,黑袍微動,右掌五指朝雷行雲張開,一條蛇形細霧驀地竄襲而至,雷行雲連尖叫都來不及,便在黑霧中失去意識……

    雙眸猛地瞠大,雷行雲驚醒,滿身大汗。

    他躺在床席上,陳年老屋樑間,還有蜘蛛結網,半敞窗扇被風吹得咿呀響,夾帶無名花香,飄盈滿室。

    屋外聽見鄰人笑語交談,說著日前捕獲的大山羌,樹梢鳥兒叫,遠遠狗兒吠,一整個熱熱鬧鬧。

    雷行雲躍下床,拍開窗,窗外村景和樂,總是早起的村人,忙於本務,掃地灑水喂雞鴨,日光透過雲層,以金黃溫暖照亮村中角落。

    昨夜全村的荒謬消失……只是夢?

    雷行雲盯著窗外好半晌,想再次確認清楚,右手自有意識一般,探進懷中去拿取盛裝「鐵風骨」的錦囊,低頭數起羽瓣數目。

    鐵風骨之花,瓣數為十,他摘花之前作足了功課,而錦囊內,僅剩九片。

    他吃了一片,就在昨夜。

    那不是夢!是鐵錚錚的事實!

    雷行雲顧不得漱洗,拖著傷腿,一步步艱辛,一步步刺痛,在後園找到正晾曬衣裳的翎花,胖白趴在她身旁,與一隻歇羽於花間的蝶兒對峙。

    「……你說,我師尊是妖?全村入夜都不見了?你在草叢中醒來?看見我師尊渾身妖氣?周身黑霧繚繞?」翎花重複雷行雲方才連珠炮的劈里啪啦,揀重點求證。

    然後,她繼續抖開濕衣裳,拋上繩竿,當他的說辭是白日裡發夢。

    「你以為我說夢話嗎?!我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我親眼所見,村子確實不見了,只剩滿山荒涼,而你師尊一身古怪,他雙腳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盡,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丫頭,你信我!我沒騙你!這村子……你師尊有問題呀!」

    翎花停下動作,睨他一眼,發出哈哈兩聲乾笑,又彎身處理下一件衣裳,連胖白都沒鳥他。

    師尊是妖?你爹是妖你娘是妖你全家才是妖咧!

    「不然你今晚別睡,教你眼見為憑!」雷行雲去抓她肩膀,要她認真聽他說話。

    翎花這些年的武不是白練,一旋身,避開他的手。

    「我在這生活了多少年,村子有沒有問題我比你清楚,我們全村既單純又善良,誰都不可能是妖。」她句句說得不重,但語意清晰明白。

    「丫頭!就一晚不睡,我所言是真是假,便知分曉,你有何不敢試?!」

    「我沒有不敢,只是不信。」不信他如此離譜之言。

    「若我說謊誆你,我明早立刻走!」雷行雲下了大賭注。

    翎花並非想驅趕他,畢竟雷行雲仍帶傷,然而內心深處確實有個念頭,希望帶來變數的他,能儘早離開。

    「……好,我今夜同你一塊清醒,瞧你說的「全村消失」,是否真會發生。」她終是點頭應允。

    當晚,月既明,星不稀,夜空如黑布,灑落成千上萬星子,各家屋舍熄了燈燭後,穹蒼間的星芒,更璀璨數分。

    三更子時,翎花悄悄離開房,與雷行雲約好在村中老榕樹下見面。

    入了夜的村子,很靜,村人向來習慣早睡,通常二更時幾乎已無人走動,一片安寧。

    翎花向雷行雲投來一瞟,無聲在問他村子呢?哪有不見?

    「再等一會兒,我昨夜發現村子不見時,應該是更晚一些的時辰。」他仍舊堅信。

    翎花將下頦抵于曲起的膝蓋上,努力強打起精神,作息規律的她,早過了好寶寶就寢時間,熬夜對她來說,不是件易事。

    止不住的呵欠連連,點不完的腦袋瓜子,終於挨到日芒由山的另一端照耀而出,陽光刺得兩人睜不開眼。

    而這整整一夜,村子都在。

    翎花起身,拍拍裙後草灰,不發一語要走人。

    「我、我是真的看到村子消失呀……」雷行雲這下也詞窮,氣勢轉虛。

    「別再說這種話了。」誰信誰白癡呀!

    雷行雲歎口氣,確實,他再說什麼也無用了吧……

    「翎花,我會按照約定,今日便離開這村子。」

    「我沒有要你馬上走,你身上還有傷。」

    「不礙事的,我吃了奇花花瓣,已能舒緩內傷。」雷行雲並未說太多,解下頸上玉佩,硬塞到翎花手上「這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你收下,算是謝謝你救命之恩。」

    那塊玉佩,碧錄通透,完美無瑕,雕刻一頭嘯天猛虎,中央是蒼勁有力的雷字圖紋,絕非尋常之物。

    翎花不取,與他推諉「首飾什麼的,我用不著,況且如此貴重的東西。」

    「收著吧,往後你若有需要,到雷霆堡來找我,只要有此玉佩,堡中人便會視你如上賓。」

    「我是真的用不著,我根本不會離開這兒,又怎可能去雷霆堡呢……」翎花不想欺騙他,她打算在這小村落終老一生,永不下山亦可。

    當然,是與師尊在一塊。

    「不來也無妨,當作是留念,讓我報報恩吧。」雷行雲緊緊握住她的手,連帶將玉佩攏入她掌心,不容她再拒絕「還是你嫌這塊太小?那我只好再送個半天高的玉擺件……」

    「不要了!我沒有嫌它小,我收下便是……你要是以後反悔,想拿回去,只要你開口,我就還給你。」

    送都送了,哪可能再拿回來,傻丫頭。雷行雲當然沒挑明瞭講,虛與委蛇地笑頷。

    「翎花……你師尊……」雷行雲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咽回去。

    罷了,說了只會惹她生氣,要她留意、要她當心、要她提防,她定又惱他誣衊她師尊。

    最後雷行雲道了「珍重」,晌午不到,便拄著木拐杖離村。

    翎花沒去當面送他,與胖白遠遠坐在山腰,看雷行雲微跛背影,被層層郁林所掩蔽,直至完全不見。

    她揉弄狗腦袋,胖白舒服地閉眸享受,她低聲自語「聽他說些山下的事,也挺好玩的,什麼市集什麼燈會……親眼去看看一定很有趣。」

    畢竟是年輕丫頭,做不到心如止水,也會被絢爛光景所迷惑,產生憧憬。

    「不過,要看也絕對是陪師尊一塊去看!」她唇邊綻笑,提及師尊,心情很難不好。

    也許,過幾天向師尊撤個嬌,纏他帶她下山一趟,師徒倆來個閑雲野鶴逍遙遊,玩它個一年半載,一洗這幾日沉悶。

    最好也洗洗師尊要她離開他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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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0:48
    第六章  幻滅

    我親眼所見,村子確實不見了,只剩滿山荒涼,而你師尊一身古怪,他雙腳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盡,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

    你師尊周身黑霧繚繞,長髮衣袖袍子全融在詭異的霧裡,那絕非正常人該有的模樣——

    翎花不信,無論雷行雲描述得多真寶,她內心對師尊深信不移,半點疑慮都沒有。

    她師尊溫雅清瞿,雖有些冷僻,不喜吵鬧,可他待她極好,多有縱容,就算是妖,也定是好妖,何況她師尊是人。

    與她一樣的「人」。

    所以,此刻騰飛半空中,濃墨色雲霧裡身,發梢不停湧出更多黑霧,將及腰黑髮曳成數尺之長,霧如發,發似霧,兩者難以分辨的人,是誰?

    面容是再熟悉不過的,當師尊不笑時,便是這般神情,側顏的輪廓,翎花絕不會錯認。

    目送雷行雲離村後返家的翎花,帶著迷惑及茫然,望向自家門前的詭譎情況。

    詭譎,還有,妖異。

    師尊在飛,而他面對的人,也在飛。

    不同于師尊的暗霾籠罩,碧藍天際間,那人渾身薄光清輝,白裳勝雪,鑲崁淡淡金煌,一道尺長白綾,如羽翼拂動於身側,襯托嬌小身軀更形靈巧可愛。

    巴掌大小的鵝蛋臉,五官何其精緻絕美,可惜冷若冰霜,毫無笑意,那對漂亮的眉與眼,森寒無比。

    是的,那人是名女子,體型似乎比翎花小上一些,可氣勢卻不小,與師尊對峙時,全然不遜色于師尊。

    雙方皆不動,動的僅僅周身的霧及紗,以及飛舞的發。

    翎花很害怕,因為那是她未曾見過的師尊模樣……腦海中,隱約浮上一些破碎片段,似曾相識,也是這般的黑霧洶湧,是在何時何地呢……

    翎花想不起來,亦無暇細想,師尊正被人欺負——雖然,看起來更像師尊準備欺負人——說什麼也得幫上一把!

    翎花拔腿飛奔,同時拉開隨身彈弓,一石子打向白裳女子。

    偷襲是小人行徑,為保護帥尊,她願意當小人!

    石子在女子臉頰三寸前粉碎成沙,連她半根寒毛都沒碰著。

    女子掃來冷冷一視,瞧見翎花容貌時,冰凝神情略變,柳眉淡蹙,似乎有些困惑,隨即又轉開眸,注意力集中于她師尊身上,畢竟翎花在她眼中,不過螻蟻一隻,不及眼前那人危險。

    「你想對我師尊做什麼?!不許傷他!」翎花再度打出好幾顆石子,同樣以卵擊石。

    女子似乎覺得有些煩,右袖一揮,雪白長綾脫手,直襲翎花而去,不為取命,只想驅趕。

    師尊動作更快,黑霧纏住紗綾,兩相糾卷撕扯,宛若黑與白的兩巨蟒,欲置對方于死,才肯甘休。

    黑霧明顯更勝一籌,吞噬紗綾不說,並且逐步渲染雪白,女子未見怯色,手刀斷綾收勢,重新握穩柔軟輕紗,手腕一振,紗綾化柔為剛,成為長劍一柄。

    沒有任何停頓,紗劍直取她師尊門面,攻勢淩厲,招招不給人喘息機會。

    翎花眼裡「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師尊,沒讓女子討著便宜,她攻他守,她進他退,下一瞬間,加倍反撲,原原本本回敬她數招,凝滿黑息的雙掌可不見憐香惜玉。

    兩人由半空中戰至地面,紗劍砍破整片竹柵,黑霧擊碎植滿山菜的園子,前院凹陷一個大窟窿,連屋舍也無法倖免於難,崩毀大半。

    那是師尊的房,居然被如此破壞,翎花急壞了,想奔去阻止,兩人已戰至另一端,將一棚花期正至的紫藤打得盡毀,淡紫色藤瓣漫天飛散,殘了一地花淚。

    她最愛的紫藤——

    一黑一白的纏鬥,仍不休止,繼藤棚之後,竹亭成為下一個毀滅處。

    翎花想慘叫,想叫他們別打了,可她最想做的,卻是大聲提問——為何村內發生如此巨大騒動,竟沒有半個村民過來幫忙?!

    別說是幫忙,看個熱鬧總該有吧?!再怎麼樣,也不該是如此安靜——翎花分心想著,卻見廝殺的兩人越打越往村中央去,所經之地,樹木連根拔起,飛沙走石,轟隆聲不絕於耳,強勁風勢讓翎花站不穩腳步,更吞沒了她阻止他們的喊叫聲。

    「師尊!你們快住手!不可以往那邊去!高爺爺他們——還有楊伯伯、王大嬸一家……」她聲音根本傳不到兩人耳裡去。

    村民們有危險了!

    翎花連滾帶爬,努力在勁風間奔走,希望趕在兩人之前,能警告村民快逃。

    可是,太遲了。

    她眼睜睜看見,紗劍的劍氣,劃過高爺爺背脊!

    血花飛濺,身軀斷離,死前淒厲哀號——什麼也沒有。

    高爺爺受劍氣所弑,屍首分離,卻不見血腥,只化為灰霧,煙消雲散,而散去之前,他一如往常,抽著煙草,拈胡呵笑,對於師尊與女子造成的爭鬥,全然無覺。

    接下來幾名村人的情況亦然。

    那是詭異無比的景況,半空中,兩人激烈對戰,而腳下村民依舊勤于農耕,作息正常……

    「翎花呀,這些包子你帶回去,與厲先生一塊吃。」王大嬸笑容可掬,遭受師尊掌息餘威波及,擊碎天靈蓋,直至消散前,手中那袋熱包子仍往翎花面前推。

    「來唷,今天有鮮采野菇——」爽朗的譚家大哥,下一瞬間,胸口被掏了空,他臉上沒有痛楚,依舊吆喝,慢慢化為煙灰。

    再傻,也該知道不對勁。

    平日裡,村中無大事,談論的淨是柴米油鹽,於是也不覺得天天見慣的日常有何不對,然而今時今日,那一丁點違和,擴大到一清二楚。

    這村子,有問題。雷行雲的聲嗓,乍然重現。

    她生活了八年,鄰人個個慈藹善良,對她照顧有加,說是看著她長大也不為過,可那些……是假的?

    如同女子劈裂的湛藍蒼穹,明明村內風和日麗,天朗氣清,可裂縫之外的那一片天,卻陰雨綿綿,黑浪掀天。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翎花呆望裂縫內外兩處天空,發不出聲,只剩雙唇蠕著低語。

    「瘟神夭厲。」淩空女子啟了口,嗓雖嫩,卻清冷淡漠,「何苦冥頑抵抗,速速束手就擒,隨我回歸受審。」

    ……瘟、瘟神夭厲?

    翎花怔怔抬頭。她聽見了什麼?那女子,喚的可是師尊?

    師尊並未糾正或否認,他微微斂眸,斂不去眼底深沉殺意,薄唇輕抿,勾勒一抹冷笑,髮絲與黑霧交錯飛舞,曳過他冰冷面頰。

    「我沒想到,你會藏身幻境中,藉以隱匿蹤影。」

    「過往一切我早已嫌膩,僅想隨心所欲,不再為誰左右。」

    「你,有何資格隨心所欲?一個入魔瘟神,逗留人間,所到之地無一倖免,即便你無傷人之心,與你接觸,何人能活?」女子淡撇唇,笑他言語間的單純。

    「所以,我就該永生與世隔絕?」他問得輕巧,彷佛與小娃兒說話,大點聲都怕會嚇哭娃兒那般,聲調溫淺。

    可他一身霾煙,洶湧澎湃,與輕柔嗓音大相徑庭。

    「你若能自製,當然不用,偏偏你不行。」

    「我非不行,而是不願。」

    「一個不願自製的瘟神,豈能縱容不管!」女子手中紗劍揮下,再度開戰,毋須多言。

    翎花好混亂,耳裡聽見的那些,刺痛額側,刺痛著,心。

    瘟神。

    她痛恨、她咒駡、她永遠也不願原諒,最冷漠可怕的無情神只。

    輕易掠奪性命,毀村滅鎮,動輒千萬條人命,數日便化為烏有,痊癒者稀罕,一發病,幾乎就是死期。

    而她的家人,同樣因為瘟疫……

    「師、師尊怎麼會是?……他既不殘酷,也不嗜血,總是沉著穩重,總是安靜下棋……看著我時,會微微淺笑……他若是瘟神,為何我和村人們皆能安然……」翎花的呢喃,嘎然而止。

    倘若,村人全是假的,只是一場虛幻,一切便能說得通。

    難怪,這村子中,沒有大夫,沒有疾病,不曾有人死去。

    像要印證她的忖思,村莊在她眼前,褪去了顏色、模糊了形體……終歸幻滅。

    周遭荒煙蔓草,或殘破,或凋零,何處再見村舍熱鬧、言笑晏晏?

    大雨傾盆,落了下來,濕意、寒意,伴隨雨水裹身,翎花忍不住發顫。

    劍氣與闇息同時削過她左右,雖未傷她,卻矗陷她足前三寸的泥地,使她神智一震,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數被擊碎,意識一片清澈明瞭。

    師尊什麼也不是,師尊就是師尊,她最重要的師尊!

    她只知道,師尊輕撫她髮際的手掌,又大又暖,輕柔如春風。

    她只知道,是師尊抱著紮馬步紮到腳軟的她回家,給她捏腳泡腳。

    她只知道,誰都避她躲她嫌棄她,是師尊,微微傾身,彎低了姿勢,同她說不如,我們作伴吧。

    她只知道,師尊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溫柔,給了她陪伴。

    她只知道,師尊便是她的所有!

    與師尊這八年來的過往點滴,那些才要緊、才真實,無論師尊是正是邪,她薛翎花都要與師尊站在一塊!

    即便自己力量微弱,扞衛師尊的決心,翎花強烈到無所畏懼。

    即便師尊看起來遊刃有餘,女子沒能占到上風,甚至反受師尊壓制,雪白無瑕的芙顏浮現薄薄黑青色,翎花仍覺得要幫師尊一把。

    趁女子騰姿稍落,重新抖紗成劍之際,翎花看準時機,往女子背上撲去,活似只攀樹的猴,緊緊抱住女子,箝制她的動作。

    「不許欺負我師尊!不許欺負我師尊——」嘴裡,反復吠著這一句。

    到底是誰欺負誰?睜眼說瞎話也不過爾爾。

    女子一手探到背後,揪住翎花領子,把她摔飛出去,翎花閉眼呀呀慘叫,人在半空中騰了幾圈,遲遲沒有落地,預料中的疼痛並未來臨。

    翎花睜開眸,發現腰上環了一圈細細黑霧,將她吊至空中,免去她摔殘的危機,卻也沒打算放她下來,兩人由空戰轉至陸地,持續廝殺。

    女子動作逐漸遲緩,侵襲她臉龐與白裳的墨色越來越廣闊,可她沒露出半分痛楚表情,卻知再拖延下去,自己討不了好,於是攻勢轉為激烈,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無視自身安危。

    夭厲不與她周旋閃避,責打寶地直接接招——你斷我一臂,我碎你頸骨,你斬我一足,我也要你加倍償還——那般的狠絕。

    「師尊!」翎花看見師尊左臂被削斷時,幾乎要嚇暈過去了!

    風止了,樹梢上的葉,沒了聲音,這處荒林,靜得聽不見鳥叫蟲鳴,對戰的兩人,同樣停了動作。

    師尊左臂空蕩,一腳已斷,站姿依然直挺,彷佛缺了一足,對他毫無影響。

    那女子,髮髻俱散,曳地青絲溢了滿身,頸部以一種詭異之姿彎折,螓首歪偏大半邊,雙腿情況同樣,也是受到重創,偏偏她仍一臉淡淡,連翎花瞧了都覺得痛進骨髓深處,女子難道……不疼嗎?

    女子似乎仍欲再戰,然而身軀不聽使喚,折彎的雙腿無法行走,手中鈔劍已呈現柔軟狀態。

    反觀夭厲,斷臂處不見血肉,只有淡淡薄霧,由衣裳殘破處湧出。

    「離開吧,今日,我不想殺你,天女辰星。」夭厲不願在翎花面前弑仙——方才血腥場面,已經太足夠了。

    戰鬥天女辰星自知此戰已敗,怕是連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再留下,不過白白抵上性命,亦完成不了任務,她權衡輕重後,不吭一聲便走了。

    夭厲閉眸,調勻吐納,一直沒有要將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動作,翎花像條受縛於繭的蟲子,掙扎扭動著,嘴裡小小聲喊著師尊。

    沉黑雙眸再睜開時,變得冰冷,似乎下定了決心。

    被知曉之日,亦為緣盡之日,這一天,他早有準備。

    當年那紅著眼、掉著淚,忿忿說最討厭瘟神的娃兒神情,他迄今未忘。

    他還會不習慣嗎?提及瘟神,誰曾舒眉露笑?誰曾喜悅相迎?天界大大小小宴席,又何曾有過他的位置?

    每當群仙歡慶共飲,玉帛笙歌,他獨自立於峰巒之巔,高處之寒,猶不及心底空虛的孤寂。

    他被稱之為「神」,卻名列劣神榜上,最不受歡迎榜首,除了那幾個與他同等級的楣窮喪病之神,誰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誰……都想逃離他身邊。

    翎花感覺身子緩緩下降,雙足踩地的同時,腰上那圈薄霧也消散無蹤。

    「師尊!你要不要緊?!你的手腳……我們快些去找大夫——」翎花一落地,便飛奔向他,擔憂他的傷勢。

    一近他身,雨勢被阻隔在幾尺外,顆顆彈開,不再濕糊糊地淋打她身上。

    夭厲轉向她,黑眉緊蹙,眸光犀利,似乎對於耳中所聽見的,感到詫異。

    「你沒聽清楚……剛剛她喊我什麼嗎?」居然還敢靠近他?

    翎花遲疑了片刻,才頷首答「呃,有……」

    「既然有,何不快逃?」

    「我沒有要逃呀。」翎花這是真心話。

    「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夭厲淡淡睦笑,髮絲撓過笑意未揚的唇畔。

    「翎花只知道,你是我師尊……」

    夭厲笑出聲,嗓仍是恁般空靈悅耳,他向她走來,斷去的一足,由汩汩黑煙所替,步履不見顛簸「那時,我不過一時興起,替自己找了樂子,什麼師尊徒兒,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他輕聲說,宛若遙憶往昔,不掩飾語帶嘲諷。

    翎花想插嘴,喉頭竟發不出聲,像有只無形之手所掐制。

    「即便養了再久,不出幾年同樣會死,人類之壽,連讓我打發時間都嫌太短。」他走過翎花身畔,腳步不停歇,斷去的那處臂膀,僅存黑霧嫋嫋,負於身後,風揚發飛,一片亮黑耀目,更勝上等絲綢。

    方才行經身邊的師尊,好陌生,村莊消失了,村民消失了,連她再熟悉不過的師尊,也消失了嗎?

    「然而,既然養了,不妨舒心愉悅,擺在身旁讓自己看了歡喜,所以,我將朝露容貌給你,一點一滴,逐日漸緩,從眉形,鼻形,雙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覺,以為是女大十八變……攪鏡自照之際,你從不覺得,那張臉,有些陌生?」夭厲逸笑不止,淺淺的。

    翎花被問得呆傻,一臉茫然。

    陌生?

    自己的臉,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說她長得像娘親,娘親模樣她記得很清晰,雖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卻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彎彎的眼,笑起來很甜……

    絕不是她現在這樣的容貌。

    她越長大,越不像記憶中的娘……相似之處,竟半點也找不著。

    「……朝、朝露是誰?」她聽見自己很努力擠出聲音,問。

    「牡丹花仙,隸屬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貴,墨灑金之燦煽、姚黃之絕色、夜光白之潔淨、淩花湛露之嬌美,豔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輕紗飄飄,拖曳星光般的螢輝;素手纖纖,春風亦甘願為其繞指,親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擺間,如花盛綻,那一舞,周遭牡丹雖盡開,也羞慚垂首,不敢與她爭豔,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麗花仙,存在於深埋回憶中,為他而跳,為他而笑……

    夭厲聲調微笑,不同於方才陳述翎花面容時,那般的徹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對她,難見他臉上表情,翎花仍能想像,那笑容,多暖。

    僅僅是口中提及,亦能說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師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淚的衝動。

    剛剛還銜笑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彷佛裡上層層寒冰「明明擁有一樣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會吃得滿口油膩、不會玩得滿身泥髒、不會咧嘴大笑、不會爬樹采果子、不會泅湖抓魚、不會草茵間翻滾嬉鬧,管它發亂衣裳皺……那張仿自朝露的臉,竟愈發失卻了朝露的味道。

    偶爾,他看著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開嬌媚的牡丹,已於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尋不回來,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給了相同的容顏,一樣徒勞。

    「……是誰的臉也沒有關像,師尊不喜歡我原有的面貌,留著花仙朝露的容顏,能讓師尊高興,翎花願意,只求師尊允許翎花留在你身邊,別趕翎花走……」她隱約察覺,師尊接下來可能會脫口而出的話,便是驅趕她離開。

    否則師尊不會語調冰冷,道來隱藏多年的事。

    若連瞞都已不願瞞,代表他心既舍,再無顧忌。

    「可我不願意。」他斷然無情拒絕,區區五字,說得恁般輕,若鴻羽;恁般細,似低喃。

    「師尊……」她好想像以前那般,輕扯他的袖,撤嬌喚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斷臂間一縷煙絲,冰冷無比,幾乎凍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擁有她的容貌,一樣是偽物,看見你,不過提醒著她的永逝消散……你笑著之時,我眼中所見,卻是朝露再也無法笑;你說著話時,我耳朵所聽,卻已不是朝露柔細聲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著朝露的容貌,與他朝夕相處,晨昏相伴,他竟還覺得……不糟。

    本是單純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屬於朝露的點滴,逐漸被取代、被淡化,他幾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樣?只因翎花爽朗燦爛、毫不矯飾的笑法,覆蓋記憶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曉我身分,想必同樣心裡清楚,一切,到此結束,過去的……再難回去、粉飾不了,與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湊,村子、村民、還有他與她。

    夭厲終於回過頭,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夾帶情感。

    「況且,你如何再平心靜氣喊我一聲「師尊」?當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莊,一夕之間,瘟疫爆發,而你,在林間溪闊遇上瘟神,難道你以為……純屬巧合?」他挑眉。

    不,別說……

    翎花想捂耳不聽,逃避即將被點破的事實,彷佛他只要說了,就真的完了……

    一個秤子,一端全是師尊待過她的好,兩人相伴的種種;一端添上她至親、天樂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紮在她心口上,以她為支撐。

    「我不過在溪水中淨手,怎知人類如此脆弱。」夭厲淡然,無論是神色或口氣,好似生命於他眼中,輕若鴻羽,半點重量亦無。

    而他口中的「不過」,好輕蔑,有種「明知不可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樣?」的無所謂。

    「求你別說了,師——」尊那個字,猶似要呼應他,如刺鯁喉,一時竟無法吐出。

    喊他師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時常逸出的兩字,像孩子喊爹喚娘,是本能,是依賴,是撤嬌,為何有短短一瞬,她遲疑了?

    他沒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聲止下之際,他在翎花眼前飛騰遠去,不曾回頭,決絕無情,毫無眷戀,一如他牽起她的手,一時興起,如今捨下,也不過是鬆開手掌的輕易。

    失去他的無形阻隔蔽護,滂沱大雨打下,雨勢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無奈她不會飛,追不上,又不肯放棄,泥濘間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師尊往哪個方向,她就追向哪個方向。

    黑鴉鴉的天,看不見師尊的黑裳黑髮,濃沉烏雲追去太多,陽光,藍天,希望……

    那個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身影,再也沒有了……

    「丫頭!翎花——」

    嘩啦雨聲裡,蒙朧視線中,是誰,忍著足跛疼痛,朝她飛奔而至,接住她體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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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1:07
    第七章 相離

    心,終究是沒狠絕。

    那孩子,隨他許久,雖非牙牙學語便帶在身邊,這些年來,確實伴他左右,視他如親,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棄她于山林間,任她自生自滅。

    他曾經如此小心翼翼呵護她,在她逐漸長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發神似於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較心,妄想在她身上尋找朝露身影,然後,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喪他手,兩人已無可能再相伴,過去的美好,僅存雲煙,他不願她心存芥蒂,該恨他,又奢望愛他。

    那孩子,會瘋的,會一步步逼瘋她自己。

    他孤獨慣了,隻身一人,也能活,她不一樣,她太害怕寂寞了。

    於是,夭厲出現在雷行雲面前,那時,雷行雲巧遇滿山尋他的雷家家僕,被眾人歡天喜地簇擁相迎,幾名護衛搶著要背受傷的少主下山。

    夭厲如風卷來,站在山徑上,阻擋去路。

    「帶她一塊走。」落下此句,身形與來時一般匆匆,眨眼間消失,眾人正驚詫之際,只有雷行雲聽明白,趕忙轉身又往山上跑。

    黑霧圍繞的身影,並未立刻散去,始終與濃雲相融,駐留原地,直到半個時辰過去,雷行雲懷裡抱著人,一路下山,那黑霧才緩緩馳遠。

    雷行雲一行人離開野嶺,至山下小鎮買妥馬車及替換衣物,央求布坊老闆娘幫翎花更衣擦身後,即刻便啟程往雷霆堡,越快越好。

    走得越遠,她醒來時,就沒辦法再嚷著要回那座山。

    蜷躺馬車車廂裡的翎花,被裹得暖實,僅露出蒼白臉蛋,縱然是昏睡中,眼角淚珠仍止不住滑落,雨打濕的發,滴著水,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漬。

    雷行雲瞧了不忍,取來巾子,手勁輕柔為她拭幹頭髮。

    他折返回去時,已經看不見村落蹤跡,猜想翎花也發現了事實,才如此大受打擊,當時任雨水淋打的她,滿山猛喊師尊,不知在泥裡摔了多少回,一身髒兮兮,他還以為她發瘋了。

    碰碰她冰冷的臉,想以掌心煨暖她些,可她依然微微打著顫,他將她連人帶被摟進懷裡,渡些體溫給她。

    聽見她無聲呻吟,含糊不清,但也明白,她還能說什麼呢?

    除了「師尊」,不會有其餘字眼。

    「翎花,我帶你回雷霆堡,那兒什麼都是真的,你一定會喜歡……」他輕聲在她耳邊說,她呢喃一遍,他便說一遍,似乎要蓋掉她意識裡牽掛的那人身影。

    到了傍晚,她醒過來了。

    那時雷行雲正要抱她下馬車,不讓護衛插手,今夜預計在城中客棧歇息。

    她一臉茫然,好似大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雙眸看著他,滿是困惑。

    「丫頭,你睡得可真久,一連睡掉幾頓飯,幸好,我給你打包了幾塊烙餅和肉乾,等等回房吃。」他朝她溫柔笑。

    然後,她完全驚醒,掙開雷行雲的手,慌亂躍下馬車,車廂外,大雨早已停,月明星稀,城街上不見熱鬧,人潮三三兩兩,大多店鋪皆歇業休息,更顯得翎花聲音響亮——

    「師尊!」她才跑前一步,雷行雲立刻自身後環抱住她。

    「翎花!已經離那兒很遠了!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也沒有用!那座山裡什麼也沒有,沒有村莊!沒有師尊!我去找你時瞧過了!只剩滿山枯死的草木,像被誰給狠狠砸爛的狼藉——」

    她知道!她親眼看見,她的家,變成何種面貌。

    一切一切,如涓滴流水,沁著透骨冰霜,點滴墜入記憶,清晰著,也刺痛著。

    翎花像瞬間被剪斷絲線的偶,雙腳發軟癱坐,若非雷行雲抱著,就要跌個狠狠。

    懷裡人兒好安靜,靜得彷佛連呼吸也沒有,雷行雲突然感到恐慌,搖她的肩,喊她,她沒反應,他低頭去看,只見她無聲掉淚,宛若無助稚兒。

    「……翎花你別怕,我不會拋下你不管,以後由我照顧你,你不會是孤獨一人,別怕……」他輕哄她,慰撫她,將自己當成浮木,供她依靠。

    可她沒有伸手攀附他、沒有依賴他,任由自己被絕望滅頂。

    雷行雲本欲脫口,告訴她,是她師尊要他帶她走,話到了喉頭,硬生生給咽回去,他私心清楚,說了,只是更添她心亂罷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很乖巧,要她吃就吃,要她睡也睡,可是她幾乎不開口說話,全是雷行雲纏著她嘰嘰喳喳的。

    「胖白呢?你有看到牠嗎?」這天下午,坐在車廂裡,她突然主動問及。

    「沒有耶,或許跑哪去躲著了吧。」雷行雲有些暈車,仍強打精神,堆滿笑容回她。

    「……連胖白也是假的……」她低喃,頭埋進膝裡。然後,又是長達一整日的沉默。

    換作前兩日,雷行雲會乘勝追擊,哄誘她再多說幾句,但今天他真的感覺疲累,眼皮直想垂下,背靠車廂木板上,連開口的力氣也無。

    毎一天的日出、日落,對翎花而言,全數失去意義,晨曦透過小小車廂雕窗,照耀不出半絲溫暖;殘暉橘紅色光暈,沉沒在山頭另一端,也瑰麗不了她的視線。

    她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裡去?該怎麼辦?

    一直以來,她的生命圍繞著師尊打轉,每天思考的東西好單純,午膳與師尊吃些什麼好;後院的衣裳曬得好香好暖,等會兒要去收下折妥;師尊又一人獨坐樹下下棋,坐了太久,要去鬧鬧他,讓他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經視為天地的東西,盡數崩塌,毀天滅地之後的殘破,教她無從收拾起。

    她靜寂地將自己囚入一處無形圍圈內,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從,而師尊……又往何處?

    突然有一陣嘈雜,穿透那片閡寂,入了耳畔。

    她原本心不在焉,連頭也沒抬,可是嘈雜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慌亂,甚至開始有人擠進不寬敞的車廂內,翎花終於緩慢揚眸,往那亂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雲,躺在車廂一隅,神色痛苦,頻頻作嘔,,還吐了一地。

    雷家護衛們焦急擔憂,個個爭相擠進車廂,圍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達雷霆堡,但少主情況不好,幾人討論著,該繞道去最近的城鎮求醫,或是快馬加鞭趕回堡中。

    翎花盯著雷行雲的面色,瞧了一會兒,眉頭漸緊。

    太熟悉的景況,她忘不掉,家人發病的痛苦模樣,焰刻在她心上。

    「你們離他遠些,他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啞。

    護衛們聞言一驚,想飛快逃出去,又擔心被扣上「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難色、面面相覷,等著有人先跑,偏偏誰都不願當這領頭羊。

    「都下車去吧,之後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過摸過的東西,能燒的燒,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說道。

    護衛立刻逃竄下車,誰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見她仍坐在原處,便問「姑'姑娘你不趕快下來嗎?瘟疫可是會傳染的……馬匹夠,你可以挑一匹與我們共乘。」

    翎花搖頭「我在這裡看顧他,不會有事。」

    連與貨真價實的「瘟神」朝夕相處,她都不曾有事,雷行雲這類初期症狀,她真沒在怕——或許,心裡淡淡覺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護衛習慣了聽命行事,從不自己作決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為,只能求教於她,並大略告知路程遠近關係,看是要趕路,或是求醫。

    翎花精神仍不濟,但此時此刻還有這件事能讓她做,至少沒工夫茫然,她揭簾往窗外看,清點馬匹數量「分頭做吧,你們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鎮藥鋪,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連湯、桂枝,再趕回與我們會合,而馬車維持原計劃,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馬,先趕回堡中,安排大夫候著,告知是瘟疫,讓雷霆堡早作準備。」馬車載著個病人,決計無法加快速度,單騎則不然。

    「是!」護衛們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務去了——當然不用懷疑,她頸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傳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並非醫者,對醫術從不特意鑽研,只是親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對它多出些許留意,本能記下書中讀過的偏方,畢竟純屬應急,回到雷霆堡後,再交由大夫去處置。

    雷行雲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師尊之手,一般人在裡頭待上數日,要不染病都難。

    雷行雲到現在才出現徵兆,或許與他曾提及,吃下過奇花花瓣有關。

    翎花討了盆清水,擰乾濕布,替雷行雲略拭手腳頭臉,扯松他襟口,讓他舒適些,再將車廂內的呢吐穢物清理乾淨,掀簾通風。

    馬車不敢多所延誤,即刻啟程,兩匹分頭行事的快馬更是早一步上路,車輪喀躂喀躂轉,載著翎花無法預知的未來,繼續前行——

    他誤闖了此處。

    那時,他完成任務,本該與先前一樣,回到屬於他的地方,他的荒蕪,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啟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過就是一個走神,居然來到這陌生之境。

    察覺不對的瞬間,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驚擾任何人。

    可是,背對著他的那名女子,很快發現擅闖者,極長的濃密羽睫輕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滿園璀璨,錄葉如茵,繁花似錦,女子佇立其中,竟絲毫不遜色于盛開牡丹。

    反觀他,一身黑墨,與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綻放微笑,嗓音清脆悅耳,宛若銀鈴輕,繚繞回蕩。

    「你是來賞花的嗎?」

    喉間的否認,難以逸口,在那般美麗的注目下,「不是」兩字,終是沒能吐出。

    他從來不是愛花人,沒有閒情逸致是一回事,無法靠近纖荏柔弱之物,則又是另一回事。

    當一株牡丹在他墨袍無意間碰觸之下,枯萎凋零,他並未由她眼中看見驚懼,興許只有一點點困惑、一點點詫異。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讓乾枯花瓣恢復柔韌,她輕撫著它,稱呼它為「孩子」,要它振作。

    花兒確實復蘇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壞的力量,僅僅短暫回光,豔紅花瓣依舊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飛。

    他轉身欲走,不願再殘害她種植的花卉,她卻擋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碰不得花嗎?那沒關係,瞧瞧總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沒有回答她,總覺得……暴露了身分,只會換來她的恐懼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並不糾纏追問,能踏上仙界這處,妖魘類決計做不到,她不擔心他是惡徒,他眼裡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為其抹去的念頭。

    「我帶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開花了呢。」朝露伸過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後退,不讓她碰觸。

    那株牡丹的下場,她不怕嗎?

    區區花仙,在他眼中,與一株牡丹的脆弱無異。

    「連人也不能碰?你不會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碰,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當天手滑誤砸仙酒便罷,還從天梯一路滾下去,那不打緊,途中慌亂想捉個支撐,卻把西海龍王的褲子給扯掉了。」她忍不住說笑,旋身面對他,腳步倒著走。

    他搖首之際,見她一個踉蹌差錯,往後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緊急收手,連她的仙紗都沒抓到,她一屁股跌坐花泥間。

    她滿臉窘紅,彤霞爬遍精緻容顏,無須脂粉妝點,仍舊美翳驚人,此刻她鼓脹著腮,紅唇抿噘,丟臉丟到快哭了「你居然見死不救!你應該要拉我一把!」

    「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見死不救。」這一次,他說完便走,舉止失禮至極,反正心想,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豈料,第二次,來得恁般快。

    大概她對他產生好奇,也不知問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讓她問出眉目,一路找著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頭探腦。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遠遠的,還自行靠過來?

    人美,真的就不用長腦袋了?

    他冷冷漠視她,與她擦肩,頭也不回,她一時沒想到話題,只能眼睜睜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這一次她帶來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靨一枚,人界俗語有雲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他確實不打,只是繼續無視。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那天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麼碰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還不滾。他的表情,如是說道。

    「我沒辦法想像,那是什麼滋味,連伸手觸碰的權利都不屬於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一刹那,他聽見了碎裂的聲音。

    是防備,是拒絕,是冷漠,他刻意築起的隔閡,居然被這小小花仙,擊個盡碎,半點無存。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她的示好,她那春風般溫暖的音容笑靨,日日在他周遭出現。

    「昨天,我看見武羅天尊搭你的肩,為什麼他不怕你?」

    她時常來,陪他說話、邀他散步,大半時間他沉默居多,她則像個問題寶寶,總是有許多困惑求解。

    「……他那類層級的神,只要凝聚真氣護體,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不過,像武羅這種不與他保持距離的神,並不多,一般總是能避則避。

    「意思是,要是我認真修煉,是不是也能做到?」她眉尾飛揚,鑲嵌躍躍欲試。

    「……」憑你?修個五千年差不多有兩成機會——話太狠,不如不說,點頭敷衍便罷,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別破壞她的夢想。

    「那,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她險些伸手去拉他衣袖,是他快了一步縮手,連衣角也沒能碰到。她尷尬一笑,自己揉揉鼻,雙眸卻炯明有光,彷似柔和月華,那麼暖,那麼亮……

    難以抵擋,她柔情似水的關心、她盈盈秋波的凝視,以及,從不放棄的陪伴,他讓這株絕豔無雙的牡丹,在心上綻放,成為可望而不可觸及的美夢……

    夭厲張眸醒來。

    眉心黑霾激湧,過往之甜,今時之痛,他無法,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緒,任由闇息澎湃,殘了滿地花草,火焚過後一般的慘況。

    這具身軀,盈滿的巨大力量,是如此可憎、如此疼痛、折磨著他,逼他劃出深長鴻溝,遠人而避,誰也觸不及,誰也碰不著,永世孤冷。

    有時乾脆癲狂想著,將一身瘟息盡釋,從他體內狠狠傾倒乾淨,莫管會造就多少生靈塗炭,只顧自己暢快淋漓。

    夭厲真的想這麼做。

    眸子深沉如墨,眼裡狠意氾濫,即便俊致面容平靜如昔,波瀾不興,周身黑霧囂狂作亂,翻騰欲走,恨不得吞噬腳下那一大片錦繡山河,將其焚燒成灰,寸草不留。

    反正,他不過是把屬於這世間的污濁,原原本本,還給它們。

    神曾允諾,收納百川之濁,千山之穢,百萬人之貪婪,不放任其湮沒人間,可袖同樣警告世人,神的包容,並非永無止境,當時逢亂世,戰火叢生,人類自相殘殺,這濁氣,便會降下,以大瘟為懲,滅絕千萬方休。

    他夭厲,便是安排收納包容強大濁氣之神。

    他守著它們,然而,又有誰能守著他?

    對這世間,他再無眷戀,再無憐惜,毀去了,亦不可惜。

    直到同樣一張臉,由腦海深處,慢慢……浮了上來,面容彷佛蒙上一陣朦朧白煙,時而濃,時而淡,看得不甚真切,

    是嗓音清晰,字字如在耳畔,迴響。

    「師尊你看!我釣到這麼肥的魚!等會一塊烤來吃吧!我去生火!」

    那條魚,是什麼滋味?

    是了……說要烤魚的那一位,等待的過程中,似乎打起盹,等她睡完一輪,魚都成了炭。

    「師尊,今日是十六,月亮好園好大好漂亮,我們乾脆在院子鋪席,晚上就睡外頭,邊賞月邊聊天,好不好?」

    那一日的月,確實明亮耀眼,高懸於空中,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問他,月亮能不能摘下來,若能,串條線,掛脖子上閃亮亮的,多好看呀。

    夭厲頟間的瘟霾漸緩,有了沉潛之勢,不再肆意揮霍,抿閉的唇,略略微揚,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太淺、太淡,近乎無痕。

    唯一那一位,不靠術法護身,便能碰觸他,卻不會被他所傷的娃兒……還在這世間,努力求生。

    倏地,一身闇息全無,收斂於掌心,十指緊緊攏握,不留半絲殘煙。

    好吧,為了她,再緩個幾年,又何妨……

    一抵達雷霆堡,雷行雲便火速被人送進東廂,數名大夫早候在那兒,接手治療。

    翎花呆佇於長廊間,能做的事已無,又恢復成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奴僕忙碌來回,與雷行雲容顏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擔夏,在房門口反復踱步,她靜靜往角落站,不想擋路礙事,直到護衛被叫來問話,簡述少主染疾緣由,才提及她的存在。

    「幸好姑娘果斷,分派我們抓藥、通知堡內,她則不顧自身安危,全程守在少主身邊,否則這一路回來,還不知道少主情況會惡化到什麼程度。」

    目光瞬間全投注到她身上。

    中年婦人正欲感激上前,被雷堡主檔下。

    「先讓人替姑娘準備熱水淨身,並安排客房,好生侍候,過幾日……行雲狀況好轉些,再慎重向姑娘道謝。」話雖說得客氣有禮,隱喻卻也清楚明白,他們怕她身上髒,準備隔離她數日,再視情況。

    翎花無言亦無請,默默接受安排。

    當褪去一身衣裳,浸入溫暖水中,熱煙氳氳迷蒙,每寸肌膚被裡得舒暢,她屏息,整個人潛入澡桶,水溫讓她感覺心安,彷佛被抱在誰懷裡,細細撫慰。

    翎花鼻頭發酸,淚水和入溫水中,糊在一塊了。

    她想起了師尊的體溫,還有頭一次幫她梳發紮辮,以指為梳,輕柔似水的力道,與這桶溫水那麼相似,卻又有些些不同……

    暖著身的水,暖不入心,更教人窒息。

    求生本能讓她破水而出,大口呼吸,發梢、臉龐、眉睫,全滴著水珠,她胡亂抹去,失去水溫浸潤,身軀泛起寒意,她匆匆拭幹,撈起一旁新裳穿上,舊有衣物一換下,就被奴婢拿下去燒了。

    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從山上只帶下來了赤裸裸的自己。

    太柔軟的料子好不習慣,顏色是淡淡天藍,繡有花紋,絲裙更是輕飄飄的,像雲朵,涼風直往裙底灌入,害她雙腿覺得好冷。

    連新鞋都是綴珠鏽花,拿在手中輕若翎羽,有穿等於沒穿,她索性赤腳走回內室,地板不知鋪著哪類玉石,泛有淺淺白錄色澤,腳掌踩上去,有些冰涼,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過的雨冷。

    她不敢攬鏡梳發,害怕看到鏡中那張面容。

    躺在華麗陌生的床上,鏽衾很暖,床榻很軟,可她還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洗得有些破舊的厚棉被……

    眼淚再度不爭氣掉下,濕濡枕面一朵繡蘭,她咬著下唇,忍住哭聲,卻忍不住心底微弱細小的追問聲

    師尊,你給翎花的那些寵、那些縱容、那些憐愛,還有望向我時,春風一般溫煦的笑顏……

    當真全都是假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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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1:30
    第八章  逐疫

    「與少主一同回來的那名姑娘,你們見過沒,其容貌……全雷霆堡無人勝得過,無須打扮便已傾城,若是再好生妝點,不知會是怎生驚豔。」同為女子,看見那花容月貌,全不由自主瞧怔了,大夥私下都喊她「天仙美人」。

    「難怪少主病中昏沉時,還滿嘴夢囈她的名,人一清醒,更是急乎乎嚷著要見她。」英雄難過美人關,少主亦不例外。

    「幸好少主沒事,那般棘手難治的瘟疫也挺過去,少主果真福星高照,夫人直說要去白雲寺上香,感謝上天保佑。」

    幾名綠裳女婢輕紗覆面,正在灑掃庭園,總管嚴令交代,堡內每一塊石、每一片瓦,皆須仔細用烈酒擦拭,再以水清洗,慎防瘟情在堡中擴散。

    工作量俱増,她們只能邊做、邊閒聊,手動口也動,才好打發辛勤且枯燥的體力活。

    「你們猜猜,她會不會變成少夫人呀?」

    「傳家玉佩都掛脖子上了,還用得著猜嗎?」

    「可是我看少主一頭熱呼呼,但她冷冰冰呀。」

    不知撞見過多少回,端藥進少主房內時,美人被迫坐在床邊小圍凳,右手讓少主牢牢握入掌心,少主滿臉討好,纏她說話,美人卻以沉默居多。

    更有許多次聽見,少主軟著聲,央求美人留下來,別走。

    「天底下還會有不想嫁進雷霆堡的人嗎?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縱的手段。」

    一聲幽歎,在八卦聲中,顯得薄弱,本以為這處屋頂陽光最暖,躺下來想曬曬,被迫聽完屬於自己的事蹟,算了,換個地方吧。

    從這片屋頂跳到那片屋頂,屁股一坐下,下頭同樣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僕,討論著某位天上落下的絕世大美人兒,造孽逼死世間魚和雁……

    以往在山裡,沒人誇過她漂亮,無論是師尊或村民,在他們眼中,她只看見長輩對孩子的疼愛,即便那些並非真寶,導致她突然被人當天仙觀賞,簡直難以適應。

    再換再換,這回連跳三間房,屈就于陽光曬不著的那一處,總能讓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

    結果,她聽見老爹臭駡兒子的實況發生。

    「你給我清醒一點,來路不明的女子,別想娶進我雷家!」

    「我就是喜歡翎花,她救我兩次,我以身相許兩輩子都不過分。」

    雷老爺拍桌,氣得吹鬍子瞪眼「荒唐!救命之恩拿銀子打發她便夠,賠上婚姻大事成何體統!你別給我忘了,你的婚事,爹早就安排好了!」

    「林世伯的女兒,我不娶。」達逆父親達逆得太順口,逆子當之無愧。

    「娶與不娶,由不得你!別以為我不清楚,護衛說她是你從山林裡帶下來!而且還有個從半空中飛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擋在你面前,命令你去的!你這是遇見魑魅魍魎,中了邪術!」

    雷老爺此番一吼,吼得屋頂上的翎花一怔,豎起了耳,想聽得更仔細。

    半空中騰飛而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命令雷行雲帶她回來?

    「爹,不管那個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我敢擔保,翎花她不一樣,她也是受欺瞞的人,她已經無家可歸,我答應要保護她,絕不食言!」

    「你——」

    「喂,雷行雲,你爹說那擋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師尊嗎?」翎花突然從屋頂上探頭,打斷父子爭吵。

    「翎花,你怎麼跑到上頭去了?太危險,快下來!」雷行雲嚇了一跳。

    「你先回答我,是我師尊嗎?」她非討個答覆的神情,很是認真,雙眸全是亮的,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這段日子,眼底總是空茫。

    雷行雲知道,瞞不得她了,也罷,點點頭,回道「是,是他。我離山途中遇見,他只留下一句「帶她一塊走」,人便消失了。」

    師尊……對她終究仍存一些些真實的疼寵,不忍遠離塵囂許久的她,孤苦無依,對吧?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麼都未曾擁有過,這樣就夠了,足以支持她繼續走下去。

    翎花深吸口氣,心頭微微暖熱,不禁露出笑靨,想著師尊,眼眶淡淡紅了。

    雷行雲好久不曾看見她笑,竟然只為她師尊一丁點兒的舉止,便輕易舒展眉心。

    她再度縮回腦袋,在屋瓦間躺平,四肢呈大字平攤,下方自然又是一陣老爹罵兒子,兒子還嘴忤逆的戲碼,但她沒認真想聽,只看那片無垠藍天,自行想像勾勒,師尊說出「帶她一塊走」時,臉上是怎生的表情。

    風在吹,雲在飄,心,愈發清澈起來。

    那一天,她反駁得太少,全是師尊逕自在說。

    說他一時興起,養了徒兒打發時間。

    說那美麗的牡丹花仙,是如何又如何的好,怎樣又怎樣的豔絕至極。

    說她不過是偽物,擁有花仙的容貌,卻仿效不了正主兒。

    說他與她,再也做不成師徒。

    她沒有開口機會,嘴笨舌頭鈍,遇上事情突發,慌亂了手腳。

    個把月過去,心傷過了,淚流過了,思緒沉澱了,每天有太多時間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憐自己、哀悼自己,然後呢?

    開始臭駡師尊,否決他的好,把過往回憶踐踏腳下,覺得一切醜陋無比,全是假的,都是騙她的,然後呢?

    傾倒完那些,腦袋反而空白了下來,她發呆,她失神,她總是渾噩,忍不住又拼湊起自己唾棄的那些,視若珍寶。

    懷念師尊喊她名兒的聲音、懷念師尊靜靜沉笑的模樣、懷念枕在師尊竹榻旁,嗅到的那絲心安發香。

    她好想反駁師尊,那日來不及說的,恨不能站在師尊面前,朗著聲嗓,告訴他——

    「謝謝你的一時興起,或許之於你,只是窮極無聊的打發,可你認真養我、教我,給予我所有你能給予的,何曾說過一個「不」字?

    那日,你牽起我的手,直至鬆開為止,沒有一日虧待過我。

    你總掛在嘴邊,「只要翎花想要,什麼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對著天空說,當然心中很明白,聲音傳不到他那兒去,太遠了,遠得連她都不知道師尊身在何方。

    可她還是想說,把內心話一股腦吐出來

    「陪我長大的村子,是我夢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為我想要,於是你給了我,即便它是虛幻架構,也是我最美麗的夢境、最快樂的時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帶任何歧視,沒有刻意疏離,對她照顧有加、對她噓寒問暖,她要的,如此單純,卻在數個村子裡遍尋不著,而師尊給她的那處,全都有了……

    「你嘴裡念念有詞,嘀咕些什麼呢?」

    身旁傳來動靜,雷行雲架竹梯爬上屋頂,往她左側一坐。

    說些只想給師尊聽的悄悄話,當然不會告訴雷行雲。

    「被你爹罵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來轟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為了誰蛤?!」

    這小沒良心的,躲屋頂聽那麼久,耳朵只在聽見與她師尊有關之事才肯打開嗎?

    翎花笑了兩聲,涼風輕輕拂來,她裙尾的繡蝶啪啪飛起來一般,她也不費事去按壓裙擺,任它飛騰,勻稱小腿肚若隱若現。

    雷行雲默念阿彌陀佛八百遍,左手按右手,才能阻止它們爬向那片美景。

    他逼自己目不斜視,只許看她的臉。

    很意外看見,她眼中倒映著那片湛藍蒼穹,光采熠熠,一洗日前眸裡茫然,變得透亮堅強。

    「翎花,我昨日跟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就是……他向她求親一事,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顧她。

    「不用考慮呀。」她懶散回答。唔,那片蓬鬆雲朵,長得真像胖白呐。

    「那你……」雷行雲驚喜咧笑。

    「當然不要。我不是早說幾百次了,我不會嫁你。」她可從來不給他奢望,話向來說得乾脆狠絕,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還他多少回,又給他硬塞回來,她認真思考過,假裝失手摔破玉佩會不會省心些。

    「你對我到底哪裡不滿?」雷行雲心裡不無失望,可臉上不允許出現落寞,只好佯裝氣憤,表現一副兇神惡煞樣。

    「你很好,我師尊更好。」一經比較,雷行雲立馬敗陣。

    「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給他!」

    「我知道呀……我又沒有非嫁師尊不可,但也不代表不嫁師尊,就只能嫁你吧,你還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兒。」翎花揮手趕他,快走快走。

    「臭丫頭你!」雷行雲火大卷袖,朝她撲殺過去——猛呵她癢。

    翎花邊笑邊逃,到後來乾脆直接由屋頂一躍而下。

    雷行雲大喊危險,雙手伸過去要抱她,卻只碰到她衣角,滑膩絲柔的布料與他指尖擦過,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雙袖是翼,迎風飛舞,裙擺似花,綻放風華。

    無論是蝶是花,皆從他手中溜走,握也握不著。

    翎花安全降落花園,長裙飄飄著地,裙浪蕩漾,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臉,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轉身就要跑。

    「翎花!」他大聲喊她,聲音不似方才戲謔,引她停步回首。

    雷行雲在屋頂,俯視她,沉默半晌後,他再開口「你決定要去找你師尊了,對嗎?」

    能讓她眼中注入希望,轉為晶亮,重填歡笑,也只有她的師尊能做到,

    雷行雲在她眸底看見的,是決心。

    「即便不知他在哪,不知他見不見你,你也要找到他,是嗎?」

    翎花沒有回答他,給他一抹彎揚笑靨,何其豔美。

    找師尊?

    是呀,她確實有這個打算,只是來不及跟雷行雲說,便先被他察覺。

    以前師尊取笑過她,說她做事總是一股腦的,太過直傻,向來不考慮後果,所以她這回不冒進,要擬妥計畫之後才去做。

    師尊的去向難以捉摸,她只能多方打聽,哪處城鎮傳來瘟疫消息。

    尋常人對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其道而行,追尋著它去。

    藏於胸中的小冊子內,繪製簡易地形圖,染疫的鎮,似乎有順序地朝南移動,速度並不快,她打算往這路徑追,碰碰運氣。

    不過,她已非當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不食人間煙火,還真以為出門在外,天天都有鄰居上門送吃的喝的,幻滅成長之後,第一個體認到的,是現實問題。

    有銀子,走遍天下,沒銀子,寸步難行。

    她目前就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別說出遠門了,跨出雷霆堡後的第一頓飯便沒著落。

    「被師尊保護得太好,忘了外頭的世界,沒那麼好生存呀……」她是只井底之蛙,還是只太安逸的蛙。

    可她現在只想變回那只守著方寸光景的藍天、井中溫暖的蛙。

    而且不知為何,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聲匿跡,好似不復存在,至東山鎮為止,未曾聽見還有哪處傳出疫情。

    「翎花姑娘!」

    曲橋上,款款步來一名雙髻女子,翎花見過幾回,對她並不陌生,她是雷行雲母親的貼身丫發,名喚婉若。

    「夫人要我來問問你,午膳過後,要不要隨她去一趟白雲寺,上香還願?」婉若是個圓臉姑娘,比翎花稍長兩歲,笑起來很是甜美。

    「好呀,我要去。」翎花立即答應。她喜歡雷夫人總是溫柔慈祥,眉目和善,待她也好,任何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裳,都特別為翎花留一份。

    曾聽雷夫人提及,當年生雷行雲時遭遇難產,雖拚死度過一劫,母子均安,可身子骨落下病根,從此無法再有孕,比起兒子,她更希望有個女兒,然此生恐無機會,於是見翎花討人喜歡,便把她當成女兒對待。

    吃完午飯,馬車已候在府門外,翎花攙扶雷夫人上車,與她同乘。

    馬車走了好一陣,仍是在雷霆堡範圍內,雷霆堡儼然自成一座城鎮,榮華熱鬧,街道條條井井有序,所有食衣住行,自給自足。

    出城門,再行數裡,坐落山腰,群樹圍繞的白雲寺,遠遠就能瞧見了。

    幾人魚貫進入清幽寺內,今日香客不多,少了嘈雜,多些悅耳蟲鳴,聽了很是舒心,佛寺周遭清掃乾淨,連片落葉也不見。

    雷夫人一行燃香跪拜,雷夫人所求,一如往常,自是闔家平安康泰,全雷霆堡風調雨順,兒子能儘早娶親生子,成家立業——拜完後,擲了茭杯,得到代表應允的聖茭,雷夫人開心直呵呵笑。

    翎花學著拜,心裡默念保佑師尊身體健康,打架都打贏,管它天兵天將天女天男,全不是他的對手。

    擲出的木茭居然兩個裂成四個,什麼茭也沒求到,翎花甚至覺得,那尊慈眸半合的大神像,在瞪她。

    雷夫人又去求籤,這回翎花不跟,她想求的,這廟裡的神不會保佑她。

    回程的途中,幾人走下綿延百尺的長長石階,翎花好奇問。

    「這世上好像沒聽說有瘟神廟?」若是有,她直接去拜,不知師尊是否就能聽到?

    雷夫人一笑「傻孩子,拜瘟神能求什麼?求世降大瘟嗎?自然是無人想拜。」

    「那瘟神豈不可憐?沒有香火供奉?」翎花眉一皺。她剛聽婉若說,香火越鼎盛的寺廟,代表供奉的仙佛法力越強大,不知是真是假。

    「瘟神最好別有香火供奉,祂還是法力弱小些得好。」婉若跟在後方,插著嘴。

    「說到這,堡主已經吩咐總管,要辦場驅瘟逐疫、褪災求福法會,屆時我們需要準備不少東西,你們到時可得幫我多留神,千萬別漏了才好。」雷夫人身子向來不好,先前更是大病一場,精神和記憶力難免不濟,此次雷行雲便是為了她,挺而走險去采奇花,說來倒真神奇,她吃下兩瓣,確實健康許多,走這白雲寺的長階也不覺得喘。

    「法會?驅瘟逐疫?」翎花不解,頭一回聽見這玩意兒。

    「翎花姑娘沒聽說過吧?我們這兒有個習俗,一旦周遭鄰鎮或自個兒的城內發生瘟疫,為求不受牽連,也為平息疫亂,就辦場盛大法會,驅趕瘟神離開。」婉若為她解釋。

    雷夫人亦淺笑頷首「行雲此次大病初愈,能逃過此劫雖好,可畢竟染上的是人傳人的惡疾,為安堡中所有人之心,法會是絕對需要辦的。」

    「法會可有趣了,瘟神會滿街亂走,再被眾人拿掃把一路趕,直到將祂趕出城外,永遠不許回來,然後家家戶戶都煮平安粥,吃完粥後,大家就能平平安安囉!」

    「瘟神會滿街亂走?」誤解其意的翎花眸兒大亮。師尊也會來參加?那豈不是太好了,她還來不及存夠盤纏,若師尊自己前來,堪稱完美!

    雷夫人及婉若以為,她是覺得新奇好玩,才露出那般雀躍神色,並未生疑,翎花接著又問,一臉迫不及待「法會何時辦?」

    「這月二十七。」

    算算剩不到半個月,就能見著師尊!翎花按捺不住心中歡喜,回程的路上,笑得合不攏嘴,沿途哼小曲兒。

    傾城美人一路笑,害同車的婉若瞧了也臉紅,心裡直喊妖孽真妖孽呀……

    結果,根本不是翎花想的那麼一回事。

    所請「瘟神」,不過是旁人假扮,刻意醜化瘟神形貌,滿臉塗泥,披頭散髮,一身骯髒乞丐裝,逢人還故作齜牙咧嘴樣。

    她師尊才不是那德性!

    她師尊雖然從不束髮,任由髮絲溢漫肩胛,可他長髮如綢,烏亮柔膩,一絲絲的光華,鑲崁其中,舉手投足更是沉逸內斂,何曾蓬頭垢面,更別說像只野獸沉狺亂跑。

    翎花失望透頂,俏顏垮下,可接下來她所看見的場面,更叫她震驚一

    那位張牙舞爪的「瘟神」,前一刻還嚇退眾人,下一刻,卻群起圍攻,鎮民紛紛拿出掃帚木棍,作勢毆打「瘟神」,更有人朝他丟擲果皮、潑髒水,嘴裡呐喊「滾出去」。

    一時之間,街道上再無其它嘈雜,剩下整齊劃一的喝退聲。

    以雷堡主為首,執劍帶領城民,將「瘟神」逼出街市。

    見「瘟神」節節敗退,甚至踉蹌跌倒,不時遭人潑水投石,好不狼狽,周遭傳來孩童嬉笑,仿效大人們趕「瘟神」。

    這便是驅瘟逐疫、褪災求福?

    為何與她在天樂村的遭遇,有那麼幾分神似……

    雖然她沒受到追打,可村民鄙視的眼神,同齡孩子遠遠朝她嚷嚷,笑她身上髒、有病毒,誰靠近她就會得病,還用沙泥捏成球,往她頭上砸,沙泥砸不出疼痛,只會碎成一片狼藉,弄得她頭臉全是細沙……

    那明明不是師尊,她心裡很清楚,可是完全扼阻不了湧上的酸澀心痛。

    瘟神,是這般被狠狠敵視、排斥、欲除之而後快。

    所以師尊才有如此清冷的神情,淡然的眸光,以及幾乎沒有友人來訪的孤寂。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那年,高大如山的師尊,微微傾身彎下,對著小小翎花說。

    你與我。

    師尊與她……都是那麼的寂寞呀。

    翎花哭了出來,眼澀鼻酸,那股疼痛,由心底蔓延上來,衝破淚了,鑿開泉眼那般,淅瀝嘩啦。

    她哭也便罷,腦子裡糊裡糊塗,什麼也思考不來,控制不住眼淚,控制不住思緒,自然更控制不住雙腳。

    她掙開眾人,一路奔去,護在「瘟神」前頭,一名婦人手裡那盆水來不及收停,朝她迎面潑去。

    在場無人不看傻眼,就連拿人錢財,扮「瘟神」供人作戲驅逐的那人,也一頭霧水,悄悄掀開覆額亂髮一角,困惑偷看眼前景況。

    驅瘟法會上,何曾上演這一出?

    被趕的,趕人的,全都沒了動靜。

    「這是幹什麼?!把她拉開,」雷堡主率先反應過來,喝令左右手下動手,人未上前,倒是雷行雲手腳更快,由後方竄出,把翎花攪進臂膀,帶離了街市。

    堡裡人潮幾乎全圍著「瘟神」,往反方向走去,倒顯得冷清,雷行雲遞給她一條巾帕「擦擦吧。」

    她低頭接過,發梢水珠滴淌,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水。

    雷行雲並不知曉她師尊身分,只當他是妖邪,自然不會聯想翎花的突兀反應為何。

    「那些全是假的嘛,你發什麼惻隱之心?又不會真朝假瘟神身上打。」雷行雲嫌她動作慢,拿自己袖子替她擦臉。

    等法會結束,他爹定又要數落她一大堆罪名,萬一過幾天好死不死又傳出瘟疫,她不等著被牽連入罪才怪。

    翎花像顆洩氣皮球,軟軟滑坐在一處歇業店家前的臺階,臉埋進膝間「我想我師尊……」小小聲哽咽。

    想小時候的她,夜裡作噩夢,不敢一人睡,拖著被子去敲師尊房門,吵著要跟師尊睡,師尊一聲縱容笑歎,揭開棉被一角,淺淺一句「上來吧」,溫暖得讓人想哭。

    想她有一回見樹上果紅鮮美,欲摘幾顆給師尊嘗,便爬到樹上,竟不慎摔下樹,胳膊都給摔折了,那陣子,全是師尊一口一口喂她吃飯,幫她穿衣,雖無半句責駡,可淡淡膘來的眼神,還是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向師尊道歉,怕師尊討厭她、嫌她麻煩,更怕師尊不要她……

    想師尊輕撫她的發,低低笑斥她胡思亂想,說傻翎花,師尊怎會不要你?

    「我好想師尊……」哽咽變成號啕,翎花像個無助孩子,縱聲大哭。

    雷行雲被這一哭嚇慌了手腳,除了笨拙拍背安撫她外,居然也無技可施。

    「我想陪在他身邊,跟他在一塊……誰都怕他,可我不怕……要是去到哪兒註定會被驅逐,我陪他一起被驅逐,絕不讓他孤伶伶面對……」

    她淩亂說著,因為抽抽嘻嘻、斷斷續續,無法每字清晰。

    「我想找師尊……好想快一點找到他……」這句,足足重複了十來次。

    雷行雲幽幽歎氣「那你去呀,我又沒攔著你。」人在此,心早已遠揚,強留她又如何,這丫頭,滿腦只有她師尊。

    「沒有錢……」嗚嗚,出門在外,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

    這血淋淋的現實,比想師尊想到哭,還要教她更落淚。

    雷行雲知道這些時日,她很努力攢錢,堡裡哪裡需要人手,她絕對都是站在第一位,用體力去掙一文兩文,再小心翼翼存起來,存到現在……應該存有三兩了吧?

    「還欠多少?我借你吧。」

    她停下嗚咽,依舊埋首膝間,沉默片刻後才有動作——雙手十指全攤開。

    「那麼一丁點銀兩,我有,放心吧。你只要答應我,不管你去到哪處,一定捎封信回來,給我報平安。」雷行雲很豪氣,即便與她有緣無分,他也不會對她棄之不顧。

    愛不到她,也要祝她幸福,這才是真漢子。

    翎花仰起首,兩泡淚眼汪汪,感動莫名,可雷行雲補上的下一句,讓她忍不住出拳揮打「債主」——「要是找不到你師尊,或是找著了,他卻不要你,你儘管回來嫁我,知道嗎?」

    烏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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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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