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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瘟神與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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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1:52
    第九章 追尋

    雷行雲那人,嘴壞,心軟,可確實是個好人。

    不單借她銀兩,就連出門在外所需的打點,也全替她安排妥當,食衣住行,他都設想周到,她即將前去的鄰鎮,他同樣請托在地友人,多多關照她。

    臨行前,他一再叮嚀「真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帶著我雷家玉佩去官府,他們會賣我雷霆堡面子,萬一連官府也護不住你,馬上叫人送口信回來,我趕去救你。」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再重複八百遍。

    知道了,雷阿娘。翎花眼前的他,已經被自動塗上脂粉,裡上花布長裙,化身為一名娘字輩的女人。

    「還有這個,收好。」他最後塞給她一個紅色小錦囊。

    「治百病的奇花呀,只有兩瓣,最好是別有機會吃。還有,你這張臉,記得遮著,可以省去不少麻煩事,人要有自知之明,長成這模樣不是你的錯,可四處招搖就是你的不對,不要隨便相信人,不要胡亂跟人家走,要是有誰說能介紹你賺大錢的好工作,千萬不要傻傻去,酒別亂喝、飯別亂吃、糖別亂拿——」雷阿娘繼續附身,一個大男人持續哮叨。

    一個時辰後,翎花終於可以上路,雷阿娘策馬送她出城門,多念了她兩遍同樣的交代,若非翎花堅持不肯,雷阿娘都打算跟著她上路了吧。

    翎花預計往東山鎮方向去,那兒,是最後聽見瘟疫疫情的地方。

    凡疫情走過之處,城鎮皆冷清數分,居民逃的逃、搬的搬,能走的都去他城避難。

    她就這麼茫無頭緒地尋著一丁點消息,捉緊蛛絲馬跡,不願錯過。

    聽說誰家昨夜發病,她便趕往誰家去,問到一些些端倪,說是前幾日上山,受困濃霧中,回來就生了病,她後腳也往那山中去,追尋他們口中的濃霧。

    又例如,有誰飲了不乾淨的山泉水,她便沿著涓流,爬到湧泉之處,不放過半絲機會。

    如此奔波,三年竟也悄悄過了,流光飛逝,誰都求不得它放慢腳步,手裡那封「家書」,靜靜躺有一行字,寫著丫頭,要不要回雷霆堡過中秋?

    頭兩年,雷行雲也是這麼問的。

    她提筆回信聽說柳葉鎮有疫情,我趕著去瞧瞧。平安。

    還有個地方能寫家書,有人惦記她的安危,心裡總是暖的。

    像雷行雲這樣宛若兄長般的追求者,即便愛慕她,也不會為難她,令她心生敬意及佩服,可這類人,畢竟少數,三年裡,翎花算是見識到,沒有最超過,只有更超過。

    雷阿娘的叨念,她有乖乖聽進耳裡,無論去到哪兒,面紗從不離臉,朝露這張面容,連她自己瞧鏡子時,都要忍不住讚歎,那是如假包換,天仙才有的絕麗,在人間……那叫亂世妖孽、傾城禍水。

    獨獨有一回,她為了吃顆包子果腹,想說不過匆匆兩三口,應該不打緊,於是卸開面紗,然後,換來三年的無盡糾纏。

    翟猛,便是那個死纏不休的男人,據說初次見她,驚為天人,立誓搶她回去當壓寨夫人的山賊頭子。

    她現在不只要找人,更要順道躲人,本就是勞心勞力的旅程,讓她疲累度加倍再加倍。

    翟猛不似雷行雲家教嚴謹,思緒及行為更偏向於粗魯野獸,他完全聽不懂拒絕,傲骨太強大地說「我這天下第一賊,自然要有個天下第一美的娘子匹配!」

    為何不找個大夫好好治療呀你,大爺!

    他絕非善類,跟他說道理無用,他搶奪東西已屬本能,看上眼的,殺再多人也定要得手,翎花很清楚,此人惹不得,最好的辦法,只有逃。

    只是有幾回,遭翟猛逼得躲到樹上去過夜,心驚膽顫會被他察覺,整晚無法合眼入眠時,她會在心裡埋怨師尊,希望師尊能出現救她,卻次次都失望。

    ……三年了,師尊究竟在哪兒?

    翎花輕輕甩頭,不想陷入沮喪情結,去了趟信客那處,請托傳遞書信後,又跑茶館一趟,那兒消息最靈通,往來各地的旅人,總會到此歇腳,自然容易聽見多方近況。

    茶館夥計早識得翎花,也知她要探問什麼,熱絡將她招到角落,報告方才聽見的最近消息。

    「鎮南八街的方家,水橋後面數去最末的那棟小茅屋,昨個病死了兩人,草草抬出去燒了,對外說是急症,可去處理屍體的人說,分明是瘟疫。」夥計在她耳畔嘀嘀咕咕,不敢太大聲,怕引起鎮民恐慌。

    「鎮南八街?好,我馬上過去看看!」翎花喜出望外,連聲道謝,無論消息真假,急急趕去鎮南八街察看。

    她前腳剛走,就見另一人走向茶館夥計,悄悄塞了錠銀兩過去,

    陷阱。

    翎花踏進鎮南八街方家,看見翟猛坐在裡頭大口喝酒,便知道自己踩入了圈套。

    想退,已經來不及。

    翟猛箭步上前,飛快擒向她手臂,力道之大,彷佛被頭烈虎一口咬住,掙都掙不開。

    「原來真的只要以瘟疫為餌,輕易就能誘你上鉤呀。」他一臉驚奇,嘖嘖地說。

    翟猛並不是長相猥瑣的男人,相反的,他五官相當端正,濃眉大眼,鼻挺唇薄,可惜總是胡亂紮綁的發,任其滋長的胡髭,加上大刺刺的舉止,一身皮毛野裘,使他乍見下野性十足,充滿脅迫力。

    「翟猛!放開我!」翎花的面紗被一把抽開。

    「遮著多可惜,我喜歡你這張臉蛋,美人兒。」他掐掐水嫩無瑕的粉腮,愛極細膩滑手的觸感,這般吹彈可破,當真是水做的一般。

    翎花故作嗔怒,瞪他,實則心裡發毛,隱隱顫抖,

    翟猛令她害怕,尤其他看她的眼神……太赤裸裸,什麼也不遮掩。

    「你這玩笑很惡劣,我要離開了,鬆手!」她虛張聲勢,卻怎麼都甩不開箝制。

    翟猛咧開白牙,像笑,更像撲食獵物前的森森磨牙「既然故意把你引來,自然沒打算放你走。」

    說完,翎花被拖進房,摔向床榻,床板很薄,咿呀作響。

    「我老爹說的對,何必追在女人屁股後頭跑?看中就搶,搶了就上,生米煮熟了,還怕不死心踏地嗎?」這一招,他們寨裡那幫臭男人,哪個不玩上幾次?否則廚房裡燒水煮飯的女人們,從何而來的呀。

    翟猛笑得很樂,開始解自己腰帶,今日對她是志在必得。

    翎花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自是立即予以反擊,她習武多年,雖沒有實戰經驗,可動作俐落靈活,先是一記側踢逼退翟猛,右拳緊隨在後,準備痛擊他眼窩,再趁機逃離——

    然而,她面對的,是個自小在刀口舔血討生活的山賊,被她的突然反抗踢中腰際,但他很快回神,這回擋住迎面而來的拳頭,順勢反折到她身後,取回優勢。

    「早知道你不是顆軟柿子,上回還射穿我肩膀,留了個窟窿當紀念。」翟猛所言,是數月前那回的追逐,她下手可狠了,不知藏身在哪,咻地射他一箭,箭尾綁紙條,要他放棄她,別再追著她跑。

    適得其反,翟猛從來就不是被嚇大的,她越是如此,他越想征服。

    「可是沒關係,我原諒你,不計較這小小箭傷,反正,這一箭,等會兒你也得還我。」翟猛低沉地笑了,語帶雙關,翎花就算一開始沒聽懂,從他曖昧眼神中也看懂了!

    「翟猛!你這麼做,算什麼英雄好漢?!欺負女人,傳、傳出去如何在江湖走闖?!我也會看不起你!」翎花還想朝他揮拳。

    「跟個山賊論英雄好漢?」他撇唇冷笑,拿腰帶綁牢她雙手。「你聽話些,我不想動粗,打壞你的花容月貌,失胃口的人會是我,況且我這手勁,打慣了男人,對女人怕拿捏不好力道,十天半個月也消不了腫。」

    翎花豈肯乖乖就範,她死命掙扎,手被綁了還有腳,腳被壓制了還有嘴,她大聲罵他,手腕勒出瘀痕也不喊痛,狠狠咬破抵在唇間的放肆索吻,卻抵不過撕裂衣帛的蠻橫力道。

    翟猛是狠下心,要造就事實,哪怕聽見她轉為哀求,放低姿態,企圖安撫他的獸性,他也充耳不聞。

    可怕的摸索,遊移滑進了敞開的衣裳間,每寸肌膚因抗議而緊繃,翎花胃部翻騰欲呢,可恨自己受制於人,無計可施。

    明明每回都失望,卻在最害怕無助時,仍是不禁脫口喊「師尊救我——」

    「這種時間還喊什麼師尊,喊聲夫君豈不更好?」翟猛舔著她的頸側,一路向下,舌頭濕滑噁心,如蛇爬行,任憑她怎麼縮肩,也避不開殘留身上的可怕觸覺。

    她屈辱羞憤,想著死也不讓這人得逞,可又不甘咬舌自盡,留這麼一個禍害於世,再有傷害其餘女子的機會。

    思及此,翎花反倒冷靜下來,雙掌握了握緊。

    「要、要聽我心甘情願喊聲夫君,也不是不行。」她嗓音努力持平。

    「嗯?」翟猛由她頸間抬頭,似乎對她此話頗感興趣。「要我如何做?」

    「吻我,輕柔些,你方才咬得我好疼……」

    一個不情願的女人,突然有此轉變,一般人多半會生疑,偏偏翟猛是魯莽人,未加細思,加上美人兒主動要求,他開心都來不及,哪會拒絕?

    翟猛聽她放軟聲調,亢奮莫名,猴急且貪婪吻了上去,以為還須費些勁撬開芳唇,怎知她自動啟口,迎接他的探入——兇狠咬斷他的一小截舌頭,翟猛捂口,發出淒厲慘叫,血從指縫間不停流淌,染紅他胸膛。

    他沒有像《武林奇譚錄》裡所寫,一咬舌,便即刻斷氣死亡,翟猛一面強忍劇痛,一面怒瞪她,滿臉冷汗涔涔,青筋凸起,斷舌之痛,甚至逼出男兒淚。

    原來志異小說全是騙人的,以為咬舌就能立馬死,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翎花口腔內全是血腥味,氣息濃重,她忍住作嘔,出她咬斷的一段舌尖。

    翟猛含糊咒駡她,和著一嘴鮮血,若非斷舌太痛,一時難以忍耐,他早已出手打死她了,他匆匆點住幾處穴,勉強阻止失血。

    翎花不顧雙手受縛、衣衫殘破,肩膀及胸口坦露出大片肌膚,起身想逃,目標直往屋門方向沖,翟猛滿臉滿手的血,看來猙獰可怕,見她一有動作,發狠追逐撲來。

    翎花僅差一步,就能逃出門襤,可終究來不及,翟猛已由身後擒捕她。

    那一瞬間,她想著,輪到咬斷自個兒的舌,以求不受玷污——

    正欲使勁嚼下舌頭,頰畔擦過一陣寒風,沁冷入骨,彷佛屋外刮起暴風雪,凍得她一哆嗦。

    再張眸,卻見一隻臂膀橫過面前,直挺挺扣住翎花身後的翟猛咽喉。

    墨袖飄飄,如雲似霧,可並非純白無垢的顏色,而是濃厚烏雲,宣告風雨欲來之勢。

    翎花視線沿著墨袖挪去,佇立于自己前方之人,已教她尋覓多久時日?

    數年奔波,百里追尋,夜裡反復入夢,無一天不盼著能看見……

    「師尊……」她怔呆了,愣愣呢喃。

    夭厲站在門外,以翎花從未見過的冷厲表情,睨視這一切。

    五指緩緩收攏,她聽見翟猛骨頭被捏碎的聲音。

    由頸骨到頦骨,一塊一塊,啪!啪!毛骨悚然……

    除了碎骨聲,已經聽不到翟猛的半絲喘息或動靜,連喊聲疼,也沒有。

    她不敢回頭確認,只知道原本箝在身後的手勁,完全消失。

    夭厲鬆開手,翟猛重重落地,之後,一切是那般的靜悄。

    翎花此時才覺得雙腳發軟,止不住顫抖,剛剛渾身緊繃,恐懼著、害怕著、委屈著,突然全數消失,支撐自己的力氣彷佛耗盡了一樣,眼淚嘩地全掉了下來,好似三年來不曾有過的淚水,在此時此刻,失去控制。

    先是驚,後是喜,接連來襲,她都不知眼淚為何而掉。

    為劫後餘生?為安然脫困?還是為終於再見到師尊……

    即便頭暈目眩,全身脫力,幾乎已是跪地愈軟,她也沒有忘記,緊緊抓住師尊的墨袖,絞在拳兒之內,不敢松放,怕若是不捉牢,師尊又會撇下她,讓她再苦苦尋他三年……

    「師尊……」

    夭厲始終眉目冰冷,不發一語,面龐雖似冰雕,難辨心緒,未見起伏,然而夜風吹拂,一泓青絲,終究隨其翻騰,三千煩惱,舞亂紛紛。

    夭厲想過,直接將她丟棄原處,卻擔心男人同夥折返,於是,他又想,隨便找一間客棧安置她,偏偏她這一身狼狽,萬一單獨擺進房,再遇上貪圖美色之徒,豈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

    去救人之前,完全沒想到退路,此時落得進退兩難的地步,失策;見她軟軟倒下,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開衣袖離去,失策中的失策。

    「大哥這次終於能得逞了吧?那女人,再不弄上手,大哥都快拋家棄寨,只知道四處追著她跑。」

    那時,茶館內,幾名賊仔圍一桌,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一邊閑嗑牙配花生米。

    「我是沒見過她多美啦,每次看見全是蒙著面紗,竟把大哥迷得喪心病狂,等大哥把人扛回寨裡,我一定要睜大眼,好好看看什麼叫天仙美人。」

    「說也奇怪,那麼美的女人,幹麼一直尋找瘟疫消息,別人是聽見瘟疫就逃,她倒反常,哪邊有瘟疫她往哪邊去,連累我們跟著大哥也往危險的地方跑,弄個不好,染上病,咱們哪還有命活?!」

    「管她怎麼想,反正能把她騙去鎮南八街就好,其餘的,全看大哥本事了,嘿嘿嘿……」

    夭厲當時正坐在他們後方那桌,悠閒品茗,並不因天界偶爾追緝打擾而躲藏,依舊隨時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不管這一身疫,在何處歇腳,會留下多少後遺,全與他無關。

    起先,他並不刻意聽其對話內容,僅是斂著眸,坐在二樓雅座的臨窗邊,任輕風拂面,茶香嫋嫋,直至「瘟疫」二字入耳,甫緩緩擱杯,微微抬眼,眸底一片深邃。

    再然後,他便出現在鎮南八街。

    他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他雖不故意隱藏蹤跡,同樣也不特意去見她,兩人既已無關,再見面,徒増麻煩罷了,他不信緣分,亦不信天下之大,會再與她巧遇。

    怎知,她那一聲「師尊」,引發無數記憶,本以為它們太淺太淺,不過生命一抹淡墨,勾勒不成痕跡,卻像落在白紙上的殘點,即便再小,再淡,終究是存在著的,難以忽視。

    客棧住房內,夭厲被迫坐于床邊,小廳桌上燭火微曳,蠟淚點點堆砌,融了漫漫長夜。

    他未曾移動,靜謐沉默,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她這兒時的習慣,一直沒有改,捉緊他的袖,好似才能安心。

    床榻上的翎花,不時呢喃,毋須認真細聽,也知含糊在嘴裡的兩字為何。

    興許是三年來的尋覓過程太累,體力與精神放鬆的瞬間,竟讓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

    眼眸睜開的頭一件事,便是慌忙尋找師尊,怕昨天不過夢境一場。

    結果師尊就坐在床側椅間,面無表情看她。

    翎花絲毫沒被那股冷淡疏離所傷,依舊如同孩童時期,朝他撲抱而去,這一次不只是袖子,連人都抱得牢實。

    「師尊,我找你好久——翎花終於找到你了!師尊……」她抱著磨蹭。

    夭厲默然以對,將環過腰際的纖細雙臂拉開。

    她既已醒,他不用掛心她昏迷之際會遭遇危險,起身便要走。

    翎花當然不放開,這一次,說什麼也不放!

    「放開。」他寒著嗓。

    「不放。」

    「放開!」加大聲量。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她拗起來的倔性,他一清二楚,因為……是他慣出來的。

    「想嘗嘗與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嗎?!」他恫嚇她,右手扣上她的頸,五指冰冷無溫,掐住人類最脆弱的部位,只消些些施力,就能捏個粉碎。

    她依舊是昨夜那般狼狽模樣,他將她自鎮南八街方家抱離,直至投宿客棧,不曾為她清理擦拭,任她滿唇沾染咬斷翟猛舌頭所留下的斑斑血跡,衣裳殘破大半,肩頸盡露。

    此時頸上吻痕轉為瘀紅,如紅梅墜雪間,點點殷紅。

    夭厲瞳心微縮,感覺光亮扎眼般不適——應該說,不舒爽。

    指腹按在一處男人齒痕上,像要掐碎它,手指緩緩收勢。

    他同自己說,怒意,是看到「朝露」被輕薄,與翎花並無關係。

    翎花瞧不見自己脖上慘烈情況,只當師尊要付諸行動,竟也乖巧認命,全任由他。

    生死交關之際,她還是握著他的衣袖,那般依戀,全心全意,性命都願意給他。

    夭厲鬆手,放開她的咽喉,她非但不逃,還撫上他的斷臂,翻開衣袖,看他傷勢。

    斷去的手臂處……居然變成煙?

    形狀一如臂膀,隱藏於墨袖之下,根本看不出差異,翎花伸手去握,纖指穿透過去,握不住一絲絲黑煙。

    這時她無比慶倖他的身分,才能在斷去一手一足之後,仍能安然無恙。

    她仰起頭,打量他,把他看個仔仔細細,還好,師尊沒瘦沒胖,也沒憔悴,可仍想親耳聽他說,於是,她關心詢問「師尊,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於他,不過死水一灘,全是一個模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少了她的清靜——他說不上來,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逕自接下去說「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無時無刻。一開始是想罵你,罵你為什麼瞞我騙我,罵你那樣掉頭離開,棄我不顧……後來,又變成想問你,問你當年為何收養我?問你明明說要兩人作伴,又為何不守承諾……」

    反正以前也是這樣,總是她嘰哩呱啦地說,師尊安靜聆聽,現下彷佛重回舊時,教她懷念。

    「到最後,單純只剩下「想」……想念過去、想念村子、想念與師尊在一塊的點點滴滴,想著……找到你。」

    先前師尊沒給她機會開口,如今不管師尊愛不愛聽,她也要說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樂是真的,無憂無慮是真的,師尊對我的關懷也是真的,我喜歡那時的生活,想回到那時候,或許很難,但並非不可能呀……我們可以找個村子,安居下來,重新來過,平平靜靜的,誰也不打擾。」

    他淡淡掃眸而去,眼底有詫異、有睦笑、有不屑。

    她說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單純,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來過?如何平平靜靜?如何不受打擾?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釋懷,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見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質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樂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與「原諒」間,擇一而定,那麼,哪個能讓師尊留下,我就選擇哪個,哪怕死後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責備,我也要理直氣壯向他們說師尊同樣是我的家人!我已經失去你們,不要連他也沒有。」

    字字既輕,又堅定,她雙眼無懼,直視他,夭厲並不逃避她的注目,兩兩對望。

    房裡一陣沉默,冗長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風吹得咿呀晃動。

    好半晌,夭厲打破寂靜

    「說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緒近乎全無。

    「還沒,我還有三天三夜的話沒說。」實際上是三年的份。

    「……」他轉身走人,懶得與她多言。

    房門一拉開,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樓,準備抹地打掃,見著客官,還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樓板濕滑,走路要當心,

    他身後翎花追著跑出來——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無自覺的薛翎花!

    房門驀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頭撞上師尊背脊,不懂師尊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師尊?」她不解出聲。

    夭厲雙手按在門板,無不懊惱糾結,幾乎要絞碎門板,偏又想到門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門板出氣,門若破損,白白便宜別人賞春光。

    居然為了這麼一丁點的破理由,走不掉……

    「師尊,你怎麼……」

    「把自己弄乾淨!」他遷怒于她,自然口氣不可能好。

    變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過她而立,背影看來殺氣騰騰,面對戰鬥天女辰星時也不曾這般。

    翎花這才低頭留意自己模樣。

    破損外衣寥寥無幾的遮蔽下,貼身肚兜大半露在外頭見人,這些年她不只長年紀,身軀亦成熟不少,雖因長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渾圓酥胸半點也沒減到,裡在兜裡,呼之欲出。

    她臉一紅,難得害羞彆扭起來,趕忙擰了帕子,清洗手臉,更換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歡的武服褲裝,顏色也是,這麼些年過去了,師尊態度雖冷淡,卻還是記得的,換妥衣裳後,師尊仍舊背對她,佇立著疏離。

    她知道,師尊依然會走,頭也不回地棄下她,這一次,再十個三年也尋不著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兒翎花」,在他眼中,她從來就只是打發無趣時的小玩意兒,可有,可無……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麼,她只知道,她願意以任何代債,來換陪伴于師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頓,小臉添了堅決,改為環繞他腰側,整個人抱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埋進絲緞黑髮之內,感覺環抱著的身軀,有片刻緊繃。

    「如果……我變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邊?」

    小小聲的提問,夭厲聽得一清二楚。

    胡說八道!天底下已無朝露,誰也變不成她,亦沒資格變成她——

    「……我願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樣,成為你心上那個人,頂著她的眉眼,擁有她的面容,與你相伴,我沒有她萬分之一,可我會盡我所能,代替她,減師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顯得不知廉恥,但她顧及不了,僅有一個心願——不被他棄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賭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願。

    她賭了這一把,拗開所有矜持及羞怯。

    賭師尊對朝露的感情,多深濃。

    賭師尊是否愛朝露愛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捨。

    「你可以把我當成朝露,告訴我朝露是怎樣說話、怎樣笑,我會努力模仿她,你不許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許我留下?」

    夭厲心頭竄升一把火,幾乎想扭絞她的手臂,問她你憑什麼?!

    以為擁有那張臉,就能代表自己變得重要?

    那種法術,他愛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給她,自然也能輕易撕破,她當真以為,一個長著朝露容顏的女人,就真能成為朝露?!

    興許是怒極了,連帶焚盡了理智,黑霧盈滿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霧霾朦朧著五官,覆蓋一層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獰,想著要撕毀她臉上舍己就人的堅毅,以及愚昧無知的縱容笑靨——

    斷去左臂凝聚成煙,滑上翎花面容,煙化成五指,抵在她頰邊,只消用力一扯,什麼朝露的影子,也不復存在了,黑霧很冰冷,猶若冰天雪地的寒氣,凍得翎花頰畔發冷,更像一整塊冰往臉上緊貼,肌膚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厲聽見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結霜,咬牙輕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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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2:22
    第十章 替身

    ……又是該死的一時興起?

    入魔瘟神的日子,過得太窮極無趣,又想給自己找樂子?

    還是,他當真太思念朝露,相思成魔,喪失了理智,只要長得像她,能稍解寂寥便好?

    夭厲不無懊惱,按額思忖著,當時,自己究竟為何說出那番話。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冷眸望著不遠之處的人兒,她確實愈發神似朝露,三年前的她,太過年輕,稚氣未脫,眉宇雖有九成相像,卻還能分辨差異,到現在,已和朝露沒有分別。

    當年朝露便是這般年紀的面容,站在他眼前,彷佛朝露重生,真的回到他身邊了……

    可是——

    「師尊,我燒了道菜,你嘗嘗吧!」她喜孜孜跑過來。

    「朝露不會喊我師尊。」他冷聲,如一桶冰水無情朝火上澆熄,瞧也不瞧她半眼。

    翎花真不知道朝露喊師尊什麼……心肝?寶貝?小厲厲?

    她邊撓著臉思考,邊被自己突發奇想的呢稱逗得噗哧一笑。

    「朝露不會露出這種蠢笑。」又是一桶潑來,翎花都覺得頭上還有冰塊砸下來的錯覺。

    不看她,餘光還是在瞄她嘛……

    她乖乖放下手,立正站好,筆直端莊,不敢造次,這樣總不會再有錯了吧?

    這段日子,他跟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朝露不會這樣、朝露不會那樣」,卻不願跟她多說,朝露究竟會怎樣又怎樣……

    她又沒見過他與朝露的相處,哪會知曉自己該如何扮演好朝露?

    他就這般冷眼看她出糗犯錯,再寒聲提醒朝露不會這樣那樣。

    「為何不穿上霓裳羽衣?」他睨瞥她一身輕便武服。

    因為霓裳羽衣輕薄柔軟,像裡著蟬翼,沿身軀曲線而下,透風會很冷呀!

    而且裙擺下方宛如一朵牡丹,一層一層,堆畳綻放,美是極美,做起事來實在不方便,她拿著鍋鏟還碰不到妙鍋花瓣裙擺有多寬大礙事!

    「朝露不會穿成那副德性。」一句話,堵死她還沒開口的嘴,翎花立馬轉身回房去換!

    鏡裡那女子,益發陌生。

    拆去髮辮,別上花簪,點了胭脂,穿著泛有淡淡銀芒的羽衣,翎花瞧了發怔。

    「你是誰……」她對鏡自問,鏡內的那人,也在問她。

    明明是朝露,可偏又是翎花,但翎花分明不是長這模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楚了。

    不知呆坐多久,銅鏡間映入夭厲的面容,以及唇邊一抹淺笑。

    他來到她身後,右手輕搭在她肩上,煙霧左掌拾起一枝銀簪,為她插入黑絲髮髻。

    「朝露。」他嗓音溫醇,那般暖,那般軟,喃著那名兒,如此珍惜,百般憐愛,若他喚的是翎花,怕她連人都要融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這麼叫她……也或許,他眼中所見,確實只有朝露。

    翎花滿心複雜,鏡裡陌生的自己,與熟悉的師尊,映在一塊,明明靠好近,她卻感覺自己被拋得好遠,遠到不知身在何方。

    可看見師尊微笑,她又覺得什麼都值了,是翎花是朝露,全都沒有關係了……

    鏡裡的女子,回以絕美至極的笑靨,教百花為之黯然失色。

    那一天夜裡,翎花夢見朝露。

    豔絕無雙的美麗花仙,在牡丹盛開的庭園中,跳著魅人舞步,顧盼流轉,巧笑倩兮,陣陣香息繚繞鼻前,她嗅得到那股氣味,甜甜的,一如美人吐氣如蘭。

    原來朝露是那樣子回眸一笑,原來朝露是那樣子款款生姿,原來朝露是那樣子嬌弱不勝,原來朝露是那樣子迎向那名墨裳仙人,軟軟地喊著……

    翎花醒來之後,洗漱打扮,無須回想夢裡花仙的模樣,她便已能將自己妝扮成那樣,當她出現在夭厲面前,他眸底的驚訝一時之間竟隱藏不住。

    「你喜歡魏紫,還是姚黃?今天該簪哪一種合適?」她雙手各執一朵牡丹,一紅一黃,詢問他的意見。

    「……魏紫。」

    「好。」她把魏紫簪進髻邊,朝他一笑「好看嗎?天尊。」

    夭厲眸心冰冷,渾身闇息淩亂,全然無法控制「你喚我什麼?!」

    「天尊呀,我不是向來都這樣喚你嗎?」她一臉理所當然,好似問出那問題的他,才是奇怪的一方。

    沒錯,朝露是與其它花仙一樣,皆以「天尊」敬稱天人,他並無例外,只是她喊著他時,聲音總是特別綿軟,很是不同。

    可是翎花不應該知曉。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試圖看出端倪,然而一切太完美,他甚至整整數日沒有機會說出「朝露不會這樣」這句話。

    看她在屋外幻徑間,婀娜蹲下,伸手去扶托一株牡丹花蕾,輕聲細語「好漂亮的孩子,真想看你綻放的模樣。」

    看她因為兩隻蝶兒嬉游花間,情不自禁隨牠們一塊振袖起舞,舞姿奇美,羽袖落下的點點星芒,彷佛周身拖曳著長長銀河,光亮炫目。

    熟悉的景致,曾失去,卻重新回來,那是他與朝露的記憶。

    雖有片刻暈眩迷失,但他比誰清楚,她是翎花,就算故意喊她千萬次朝露,她仍舊是翎花!

    可是翎花不會那樣笑!

    翎花不會稱呼花兒為孩子!

    翎花甚至不會跳舞!

    「薛翎花!」夭厲揚聲,語中帶怒。

    她恍若未聞,仍舊翻翻起舞,在他構築的幻景中,成為最美一幅圖繪。

    他墨袖一揚,撤收所有幻術,虛無的花、飄渺的蝶,逐一消失,她終於緩緩停下舞姿,望向他,一臉不解。

    「天尊,我哪裡跳得不好嗎?」她微微垂下長睫。

    他竟被問得啞口無言。

    好,當然好,該死的好。

    「誰教你的?!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一眨眼,他已在她面前站定,五官冷厲陰鷙。

    她眼神有些迷惘,直到被他握住雙臂,狠狠重複地問了一遍,她才像驚醒一般,眸裡恢復他所熟知的顏色「師……」尊字來不及出口,便被她自己咬唇阻止。朝露不會喊他師尊……

    「是誰告訴你,朝露如何喚我?!又是誰告訴你,朝露舞姿如何?!」

    「我……夢到的。」

    她實話實說,他嗤之以鼻,壓根不信。

    「變成朝露,不正是你要的?我哪裡做得不對……」翎花囁嚅,因為他神情太冷、太憤怒,可她覺得自己被凶得莫名委屈。

    是呀,哪裡不對?活生生的朝露,而且還是可以靠近、可以碰觸、不害怕他瘟息、不會因而凋萎的朝露,有什麼不對,又有什麼不好?

    夭厲閉了閉眸,再張開,眼裡已無半絲波瀾。

    她想當朝露,就讓她去當,他既無損失,也沒有差別,更是唯一的受益者,有何理由阻止,再說,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她做得好,最好永遠持續下去!哼!

    見夭厲拂袖離去,翎花只能遙遙目送,懊惱自己又做錯了……

    她又沒說謊,她真的是夢到的嘛。

    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接下來的日子裡,她越來越常夢見朝露,夢見一大片絢爛牡丹花海,還有,總是駐足顧盼的墨裳天人……

    她不確定那些是真是假,是誰遺落的記憶,抑或,純粹不過黃粱一夢?

    總之,夢就夢了,她又沒法子選擇要不要,除非她整夜都不睡。

    於是,睡著了便作夢,夢裡就是朝露,就是師尊。

    她總是遠遠看著,無法走得更近,無形鴻溝阻隔著她,不被允許介入兩人世界。

    昨夜的夢中,美麗花仙試圖觸撫他,他低聲喝止「別胡鬧,你的修為還太嫩,碰了我,你會沒命。」口氣中沒有責備,盡是歎息。

    朝露低歎,芙顏崁滿失落「好想親手觸碰你,好想知道,你摸起來是不是好溫暖……」兩人相隔,纖孅柔荑與他的面頰之間,沒有實際接觸。

    清晨,翎花醒來時,美人心疼的惆悵,仍舊縈回不止,壓得胸口微微窒礙。

    她望著自己掌心,彷佛聽見歎息聲,繼續幽幽在說好想親手觸碰你。

    「伸手碰觸他,不受瘟息所噬,最渴望擁有這項天賦的人,明明應該是你呀,偏偏在我這凡人身上……你求而不可得的,我卻那般輕而易舉做到,我幸運得很令人髮指吧?」翎花與鏡裡身影對話,淺著聲,近乎呢喃。

    鏡裡身影幽怨凝視她,無語。

    「想撫摸他、想擁抱他、想依偎他,想親吻他,卻沒有一項能做到,不被允許,明明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鏡裡倒影蛾眉輕蹙,眸光更添哀傷,似乎被說中傷心事,流露一絲脆弱。

    「你一定對我又羡慕、又妒嫉,又覺得我不知珍惜機會吧……」翎花語畢,拿起木篦,慢條斯理梳起發,發如瀑,墨亮細膩,潑灑在胸前。

    鏡裡鏡外,目光相互對視,同一張面容,竟漸漸產生不同的眼神。

    「是呀,我又羡慕,又妒嫉,為什麼是你,不是我……若是我,我會緊緊抱著他,甘願融為他的骨血,不離不分。」紅唇輕蠕,如此淺淡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鏡外人看著鏡中人,兩方微微一笑,木篦擱回妝匣,尾指染了些脂紅,點在眼尾,也塗於唇上。

    款款挪足,離了房,白晳裸足踩著瓦,宛若化身尋光的飛蛾,往那灼灼明亮之人而去。

    夭厲在她一近身時,便已察覺她到來,只是依舊閉上眸,不去理睬她。

    她上了他的榻,身上花香濃郁,其中,又突兀混雜一絲絲屬於芳草的氣息,那是頑皮孩童滾進草茵嬉玩後,所常沾上的味道,他並不陌生,翎花身上總有這麼一股淡淡的味兒,是草,也是陽光。

    胸口枕上了重量,清晰感覺凹凸玲瓏的曲線,密密與他貼合。

    霓裳羽衣的絲綢柔膩,撩過他手背,彷似羽毛細撓,微微的癢。

    那癢意,並未見好就收,隨著撫上他面容的十指而來,描繪他臉龐輪廓,再到輕抿唇瓣……

    他張眸,正要斥責她胡來,唇上已遭侵犯,被吮含在溫暖檀口中,裡以甜香蜜津。

    起先,只是淺淺吸吮、廝磨,軟舌舔舐著他的唇,貓兒吮毛般,動作柔嫩,一下一下,都是緩慢而溫吞,很快地,她不饜足,貪婪加重力道。

    可他始終沒動靜,唇一如蚌殼緊閉,對抗外來侵略,任憑她在唇外徘徊,舌尖輕巧叩關,再柔軟的哄誘也冷硬以對。

    她努力了好一陣,不得不暫時休兵,微喘地鬆開他,只是仍在他唇上輕啄,此舉讓他無法開口,怕她乘隙溜了進來……

    他無法確定,她能否承受。

    親吻一個瘟神,無疑是自殺行為,她可以任性愚蠢,他卻不能隨心所欲。

    「好不容易能這樣碰觸你、親吻你,為什麼你不像我渴望?我等這一日,等了好久……」她抵在他唇心籲歎,孅指探入他發間,輕柔梳弄。

    他雖更改了翎花的面容,卻未曾改戀她的聲音,然而此時,她略帶痦啞哽咽,聽起來竟與朝露如此神似,還道出了朝露的歎息……

    夭厲注視著她,目光灼灼且訝然,看她眉眼嬌媚,眸波瀲灑,長睫如扇,神情無限風情,身軀柔若無骨,依偎他胸前,撤著嬌,索討憐寵,烙下無數綿軟細吻。

    那分明是——

    「……朝露?」他一失神,眯眸喃著眼前那人的名,也因這短暫空隙,讓她吻進了唇間,嬉卷著他的舌,晡喂馨鬱花香,迷醉誘人。

    她沒有在他眼前消逝,沒有像絕望的那一日,碰觸了他,瘟息溢滿她美麗臉龐,吞噬牡丹豔色,嬌嫩至極的花兒,瞬間枯黃凋萎,在他臂膀之中,煙消雲散,花仙的殯落,徒存殘香一抹。

    此刻,溫灼的氣息,拂熨他面龐,眼睫撓刷他的眼角,熱暖芳馥的唇舌,與他密密相濡,糾纏難分,十指遊移於他發間,像愛撫,更像慰撫,為那日的缺憾,圍一個完美。

    她太軟,每一寸他所能感覺到的,皆是更勝絲絨的細膩,無論是舌,是手,是發,還是玲瓏身軀。

    她太暖,如櫻泛紅的粉膚,散發熱與香,煨燙他的唇心,從不知他人體溫為何物的他,難以抗拒,展臂把那分溫暖,抱得更緊實。

    怎樣都不夠,她那種吻法,解不了他的饑渴,他將她按抵得更牢,先前受她偷襲的受害者,反過來展開攻勢。

    吞噬她的聲音,深吮她的嫩唇,力道勝她方才的淺嘗數倍。

    她身上那股蜜香帶領他,舔過她頸側,品嘗她細微而可愛的戰慄,循著花的香氣引誘,咬開阻礙的霓裳繫繩,任裹身綢絲滑開,展現大片無瑕春光。

    她笑容嬌媚,眼角的脂紅,帶著豔嬈,伸手探撩他的襟口,歡迎他的一切侵略,她在他耳邊喟歎,啄吻他嘴角,嗓音絲柔魅惑「我想要你,完完全全的你……你不用擔心,這具身體不害怕你,被你吻著、擁抱著,也都沒關係的……」

    這具身體,那麼嬌小,卻能包容他,絲毫無懼瘟神之毒,越是深吻,越是粉腮鮮豔,彷佛受其滋潤,眼眸霞氳,芳唇澤亮……

    花香太濃醇,更勝烈酒,交錯的回憶,捏碎最後一絲理智,那時的遙遙相隔,今日的牢牢相崁,為彌補彼此都遺憾的過往,抵死纏綿,在對方體溫中,尋求救贖。

    即便心裡仍有一絲清醒,告訴自己,這是翎花,他自小養大的娃兒,然而太多朝露的影子,掩蓋掉她小小的存在。

    這一刻,他真的以為,她是朝露,他心上最美的花。

    但她,終究不是。

    當夭厲失去控制,沉沉埋進極致嬌嫩之間,那雙渲染了花紅的眼,在同時像是乍醒過來,胭脂仍在,可眸裡的媚態卻半點無存,取而代之,是驚慌失措,是對眼下景況全盤困惑的神情。

    「師……」

    他堵住她的口,不允許她喊出那兩字,她雙手圈繞在他頸後,不知該收緊或是該推拒,可憐兮兮僵在那兒。

    翎花很想弄明白,她不是坐於鏡臺前,梳著發,一個人傻乎乎和鏡中的自己說話嗎?怎一閃神,意識全無,人卻出現在這兒,還與師尊——

    別說是衣衫不整,身體都交纏在一塊,帶來痛楚之處,她不敢多瞧半眼,只知道好生難受,一股全然陌生的撐脹及入侵……

    每一呼吸,都覺得疼,十指不自主絞緊他肩上衣料。

    「既然要演,何不演到最後,中途才想抽手,晚了。」夭厲認定是她的手段,這三年裡,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學會了心機。

    「我……」

    「又要說是夢了嗎?」他唇雖扯笑,可面龐清冷,哪有笑意添上。

    「我不知道,師、師尊,我真的不知道……」她連大口吐氣都不敢,身軀疼得厲害,好似只要用力喘氣,自己便會碎裂掉。

    「反正也無妨,不過是朝露的替身,我把你當成她,一樣能獲取快慰,況且對你不用處處小心謹慎,怕弄死你,如此一來我總算是明白了,為何我會遇見這麼一個無懼瘟息的人。」他說得狠絕,同時扯下她環在頸後的手,不讓她碰觸,既是無關情愛,只是宣洩,過多的愛撫親密,大可不必。

    欲望仍深潛在她體內,緊緊裡責,她每一個戰慄,在在牽繫著他,雖說他能選擇停手,不再繼續下去,可是心裡冷冷一笑,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就此打住。

    開端惹火的人,畢竟是她,於是,他沒有留情,加重侵略,逼她不得不敞開最嬌嫩的自己,吞容著他。

    她抽息,險些哭嚷出聲來,哀求他的仁慈。

    身軀微微顫抖,宛若狂風中的荏弱小花,全憑摧折。

    他並不哄誘她,不施予半點甜言蜜語或溫柔探索,甚至也不吻她,任由欲望騁馳,拗折嫩白腿膝,迫使它掛在他肘際,可憐兮兮攀附,隨狂風暴雨之姿,一邊輕顫,一邊搖晃。

    不在乎她是否疼痛、是否可以承受,此刻他只想隨心所欲,其餘都不管。

    像要懲罰她一般,火辣及刺痛只有加劇沒有休止,她雙手絞緊自己滑落的衣裳,試圖要握牢什麼,才不至於沒頂。

    興許是她太燙,掌心裡的料子,摸起來更似凍人的冰,一如兩人交纏的部分是熱灼難耐,可不被擁抱的身軀,竟反而竄起絲絲寒意,教翎花覺得好冷。

    透骨蝕髓的冷。

    師尊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是不是……希望此時此刻,在自己身下,與他纏綿之人,可以是朝露?

    她心裡清楚,師尊想要的人,從來就不是她。

    小小的嫉恨萌芽,讓她做出無言又無用的反抗,揪在手心的衣裳扯至面前,掩蓋那張花容月貌,不想在這種時候……師尊眼中看見的,並非自己。

    她以為自己甘於成為替身,可原來,還是感到那麼一些些的疼痛。

    然而,可悲的是,她連自己最初的模樣,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脖上驀然一緊,翎花本能透過衣裳一角去看,原來是雷行雲贈予的傳家玉佩,被師尊扯下,然後擲於地板破碎。

    她默住,想脫口問又不敢,加上玉佩一砸碎,體內稍止的侵略再度展開,猶若狂風暴雨,豈容她分心其它,到嘴邊的「為什麼」化為嗚嗚嚶嚀,再也問不出口了。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就是不順眼!

    雪白鎖骨間,靜躺一抹螢綠,那般醒目,那般刺眸,上頭還大大雕琢著「雷」字,夭厲早就想這麼做了!

    他卻忘了,當初是他將她推給雷行雲,這股酸意,遲至今時今日才來。

    終於沒了那翠綠玉佩,她頸線優美,膚粉色潤,幾無雜質,只有那回她從樹上摔下,傷了胳臂,還在左胸部分留下的淺淺疤痕,像道銀色月牙。

    他低首,舌尖吮上那道小小傷疤,聽到她倒抽涼息,連帶地,將他縛得更緊,幾乎也要令他咬牙低狺。

    那滋味,陌生又新奇,於是他緩下動作,不急於進擊,也不完全靜止,抵著她,慢慢蹭動,舌持續舔著舊傷,每一口,身下的柔軟皆會有所反應,甜美的反應。

    那年傷口在一個娃兒身上,完全引不了遐想,他只記得她哭得滿臉涕淚,傻裡傻氣問他「師尊,我會死掉嗎?」,然而現在才知道,它傷的部位如此靠近乳尖,稍稍一偏,就能碰觸到嬌羞粉蕊。

    「師尊……」她咬唇,小聲嗚咽。

    胸口傳來他溫熱鼻息,膚上更是遭受輕吮便忍不住一顫,身子每一寸如同被含化的糖飴,軟了下去,方才覺得冷,此時卻是熱得像擺上了火炭烤。

    尤其聽見自己濕濡的澤潤聲,由難以啟齒之處隱隱傳來,裡覆他的侵佔,迎合那般的進出。

    疼,不再僅僅純粹,還添上一些無法形容的感受,她整張臉像火燒,鼻頭沁汗,眼角淚光輕閃。

    透過覆在面上的絲裳,朦朦朧朧地,看師尊黑髮垂曳的臉龐、微斂的眉眼、他額上的汗珠,以及時不時漫開的薄黑闇息,難得一見的狂佞,難得一見的失控。

    她被那片闇霧圍繞,渾身皆受佔據,髮膚、氣息、呼吸,無一倖免。

    她失神想伸手去擁抱,想握住那濃色的霧,卻反遭吞噬,沉入它所帶來的疼痛與甘美,無法掙脫……

    翎花醒來時,房裡剩下她一人。

    腦子有些昏懵,身子更是灌了鉛般沉重,還渾噩想著,自己是不是作了場夢,卻見地板上砸碎的玉佩,點醒那些事實。

    「雷家傳家玉佩呀……我怎麼賠?」居然忍不住先擔心起這事兒,它看起來就很貴重、很窮人退散的樣子……

    裹著霓裳下榻,將玉佩一塊塊拾起。

    「下回給雷行雲寄信時,一併寄去給他,再向他賠罪吧,加上先前借的盤纏,真是欠他欠大了……」碎都碎了,粘也粘不回去,哀聲歎息無用,面對殘酷現實吧。

    一如現在的自己,與其糾結鬱悶煩惱,倒不如舒舒爽爽泡個澡、吃飯填飽肚子,之後的事,之後遇到了再說。

    打定主意,立刻下床執行。

    翎花浸入熱呼呼的泉中,水溫暖賽,不由得讓她憶起那場火熱交纏,越是想,彷佛水也被煮沸,更加灼人,煨出她渾身泛紅。

    那時……她好像昏了過去,整個人迷迷糊糊,任由翻弄,毫無招架之力,十指攀附著師尊臂膀,似乎恍惚說了些什麼話,她想不起來,拜託別是太丟人的囈語。

    那時,師尊是不是吻了她?嘴裡有一絲絲甜,舌尖熱熱麻麻的,唇瓣嫣紅微腫,殘留著受到勾引摩挲的氣息……她撫唇,陷入回想。

    「就算真的吻了,不過是把你當成朝露,瞧你開心的……」她對著泉水裡的倒影說,感覺心裡發酸,酸得近乎疼痛臆窒息「你也只剩這點用處,否則憑什麼留在這裡……」

    憑什麼被師尊擁抱。

    沒了這張皮相,她什麼也不是。

    心裡越清楚,也越心酸;越明白,越懂自己該要拿捏分寸,為求留下。

    泡完泉,換上霓裳羽衣之外的布裳,此時她最不想回憶的,就是那絲膩冰涼的觸感。

    輕裝素顏地去了廚房生火,替自己煮一碗雜菜面,正準備端回房吃,哪知道「之後的事」,來得這般快一她在廊外直接撞見師尊,想逃都沒機會。

    他佇立牡丹花叢間,一身的黑,顯得些些突兀,黑髮間淡淡烏絲流泄,使他看上去像幅墨繪中的人物,濃黑未幹,墨色渲染流動,栩栩如生。

    偌大美豔的花,是他變出的虛影,不懼瘟息,聽見她腳步聲,他眸光由花間挪來,落向她。

    翎花手捧一大碗湯麵,騰騰熱氣撲面而來,湯很燙,害她別說是想跑,連走快些都怕湯灑賽手。

    「……呃,師……天尊你要吃嗎?」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腦裡咕嚕咕嚕滾著,眼神只敢盯著面碗,硬擠出這麼一句,期待師尊會冷言甩臉,回她一句「不用」或是「朝露不會煮出那種鬼東西」,然後掉頭走人——

    「嗯。」

    嗯?嗯?!

    翎花愣住,直到面碗賽手,她才回過神,手裡那碗面已被師尊端走,她以為師尊要獨佔,又聽見他淡淡撂話「再拿副碗筷。」

    原來師尊察覺面碗太燙,她險些手滑,才替她接過?

    心裡為這小小猜測而喜悅,雖然也有可能是師尊怕她灑了面,他就沒得吃啦,師尊不是貪吃之人,所以前者的可能性,比較高些吧。

    湯麵上桌,她很奴性分妥兩碗,一碗恭恭敬敬挪到師尊面前,擺上竹箸與調葵,想端走自己那份回房吃,又覺得太明目張膽,只好安分坐下,低頭吃面。

    兩方皆沉默進食,她不敢用餘光去嘌師尊現在做何表情。

    清晨那件事,就這麼淡淡揭過去了?

    別人是一笑泯恩仇,他們是一面解尷尬?

    不過這確實是最好的處置方式,粉飾太平,假裝若無其事,誰也別要誰負責,誰也別怪誰先闖禍,彼此當作啥都沒發生,莫再提、莫再講……

    「等會隨我去個地方。」他淡淡啟唇。

    「……去哪?」

    顯然她問題太多餘,他連回答都不屑。

    既然猜不到,只能乖乖從命,心想師尊特別開口提了,大概是要她準備準備的意思吧,於是她替自己妝點打扮,更衣梳,以朝露的模樣出發。

    他只睞了她一眼「不需要,去換掉。」

    是,全聽您的。

    翎花花了相同的時間,卸載方才費勁打點的一切,一襲簡單衣裝、素淨小臉,這回沒再被他退貨,領著她出門。

    要去的地方不近,可她一瞬間被「變」到了那一處,師尊這招瞬間大挪移……便利是便利,但她凡人之軀,好難習慣。

    「……咦,這裡好眼熟?」翎花喃喃嘀咕,一時還沒想起來,傻傻跟在師尊身後。

    直到看見師尊一腳踢開門,記憶猶如大浪席捲,重新歸位!

    當年好傻好天真哭著以為月信是絕症時,師尊帶她來求醫的地方是不是!

    真的是!

    就算她不記得正涼涼喝茶的大夫長相,他身旁那個「徒兒」,化成灰她都認得!

    「唷,稀客又上門了,這回,是把拉肚子當成生孩子了嗎?」大夫笑言。

    翎花此次細細將人打量完整,大夫眉宇間有股風流不羈的味兒,很愛笑,眼角笑痕明顯,反倒「徒兒」老成,鎮定到文風不動,有客上門也不相迎,逕自喝茶吃點心,不鳥人。

    「咦?這徒兒,和上回那個長得不太一樣……你養徒兒養上癮了?」大夫甫調侃完,又定睛凝覷翎花,眸裡轉為驚訝,笑眼不見了,眉甚至蹙起來,睞向夭厲「要不要這麼造孽呀?!好端端一張臉,你把她弄成這樣做什麼?!」

    看來,大夫是個認識朝露的人……會不會與師尊同屬「神」字輩的?翎花不由得猜想。

    「養徒兒就養徒兒,給她一張愛人的臉,天天擺在身邊看,到底是折磨你還是慰藉你還是同情你還是自虐你呀。」大夫邊歎氣邊搖頭,一臉「我真弄不懂你」的鄙夷。

    夭厲不說話,任憑他嘲諷。

    「像我養徒兒,放任她自己長,無論變什麼模樣,做師尊的都不會嫌棄,瞧,我養得多明眸皓齒、人見人愛、天真善良、美麗大方、笑容可掬——」

    偏偏「徒兒」擺明一臉陰沉木然,沒半點他吹噓的優處。

    「……你也別這樣打我的臉,很痛耶。」大夫很有自知之明,方才怎麼誇徒兒,現在就被無形摑了幾耳光回來,臉都腫了。

    「辦正事。」夭厲皮肉皆不笑,將翎花拉到大夫面前坐下,挽起她衣袖,右腕擺面前,意欲明顯。

    「小徒兒生病了?」大夫就要探指過去。

    「線。」夭厲冷聲提醒。

    「我就是討厭你這副嫌我髒的嘴臉,你也沒多乾淨,我不是一樣要提醒我徒兒離你遠點。」埋怨歸埋怨,大夫乖乖向「徒兒」努嘴,「徒兒」伶俐意會,取來絲線,繞過翎花腕際。

    線一收緊,略診了一下,大夫立馬一眼朝夭厲瞪去「……有沒有這麼畜生,你居然——」

    「我的瘟息,是否對她有傷?」夭厲只想知道這事。

    被瘟神徹徹底底擁抱過後,她受得住嗎?

    那時他確實失控了,區區一具凡軀,如何抵禦瘟息,看她眼窩下兩團陰影,怕是毒息侵蝕,才刻意帶她來此一趟。

    「……傷是沒有,她體質特殊,這確實稀罕,不過我不保證多來個幾回還有沒有命在,你也知道,就像避毒珠那類小玩意兒,吸納的毒量有限,乍見好似沒有影響,可再多吸,受不住時,會碎的。」

    「……她眼下淡黑,是毒?」

    「縱欲過度,有黑眼圈實屬正常,好嗎?」醫者父母心,有問必答,即便這問題很蠢。

    被兩人盯著看,翎花似乎聽懂了,頭垂低低的,沒臉見人。

    「以後儘量別射在裡頭。」大夫說話百無禁忌,哪管在場還有兩隻女娃。

    「嗯。」

    師尊居然還點頭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師尊!說好的(誰跟你說好了)莫再提莫再講呢?!嗚!

    翎花好想從這兒逃出去。

    「懷孕……」大夫的「徒兒」天外飛來一語,嗓音平淡,卻激發驚濤。

    「凡人能替神生孩子嗎?」大夫自己都不知道,畢竟沒聽過有責例發生,倒是時常發生凡人受神威感召,踩了神之足跡,肚子就大起來的神話……

    「不會,我最終沒有留在她身體之內,撤了出來。」

    師尊,你可不可以住口呀呀呀呀呀——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麼莊嚴的面容說出那種話呀呀呀呀呀——

    「又不是及時撤出來就不會受孕,你性事上的知識也該補強補強……」大夫搖首虧他。不過也怪不得夭厲,細細想來他這瘟神之姿,碰不得誰,當然更抱不得誰,去哪裡學習知識經驗?

    真該給他準備幾疉書,讓他有空慢慢看,不僅補知識,也順便補補姿勢……

    翎花腦門充血,紅透一整張臉頰,考慮要開始挖地洞躲進去!她不想活,真的不想活了,嗚嗚……

    「好了,徒兒們,去外頭玩,你們師尊有大人的事要談,帶出去帶出去。」大夫總算注意到女娃兒的存在,想想孩童不宜,全給趕到屋外去。

    徒兒在師尊眼中,是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況且與他們漫漫神歲相論,她們確實太稚嫩了。

    這樣夭厲都吃得下去,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罵他禽獸……

    徒兒們一個面紅似火,一個臉淡如水,乖巧退下。

    「我把她當成了朝露。」夭厲詞簡意深。

    「因為這個吧?」大夫攤開手掌,掌心一點淡綠螢光閃爍,忽明忽滅「剛從你徒兒發尾撈到的,放心,沒碰著她,不會害她倒楣。」他有自知之明,不胡亂去碰不該碰的人。

    夭厲拈起螢光,一瞬間也明白了。

    那是朝露最後一點思念。

    心心念念的花仙殘魂,在世間縈繞徘徊,不願離開他,陪伴於他左右,翎花沾染到它,受它影響,於是,夢見它的回憶、它的過往,甚至不由自主遭它吞噬,意識被侵佔。

    如今,那點點恒久思念,終是要熄滅了。

    夭厲看它在掌心黯淡,光芒越來越微弱,傳入腦中的聲音,益發縹緲遙遠——

    連伸手觸碰的權利都不屬於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

    光,滅了,那幾句聲音,再也聽不見,即便掌心緊貼眉間,亦感覺不到溫度。

    「她畢竟不是朝露,你自己很清楚,光憑她可以觸撫你,而不被瘟息奪命,就知道她和朝露相差甚遠……你不會沖著她喊「朝露」了吧?」

    不說話代表就是了!

    「明明不是狠心之人,為何做這種傷人又傷己的事?你若有我一半狠辣,真打算把她變成朝露,我這兒有藥,喝下去,抹煞掉她的一切,重新給她灌注朝露的種種回憶,絕不給她恢復的機會,管她翎花菜花,我全都不屑,一輩子只能成為我想要的那個人。」

    大夫打開一處隱櫃,取出藥匣,匣上加了兩道鎖,他靈巧彈開,裡頭以虹彩為順序,擺放七色小瓶,瓶瓶皆珍稀。

    他拿起其中深靛色瓶子,朝桌上擱。

    夭厲覷他,後者朝他眨眼眯笑,等著看他反應。

    屋外傳來兩徒兒的嬉笑聲,是翎花教大夫徒兒用彈弓打樹上果子,大夫徒兒一臉淡定,眼眸卻微微發亮,似乎也覺得有趣,偏偏學不來,百發不中,好不容易僥倖擊中一顆,果子落地,翎花替她歡呼,笑咧了嘴。

    葉梢間,陽光絲絲灑落,碎金般光芒,鑲在兩隻粉娃身上、發間、臉龐,甚至連睫毛全是亮的。

    那景致,舒心至極。

    「物極必反嗎?你這款師尊,居然養得出那麼水靈愛笑的徒兒,而我,這笑臉迎人的師尊,徒兒卻是個面羅娃。」大夫托腮笑道,故意拿藥瓶敲桌,叩叩有聲。

    夭厲取走藥瓶,大夫詫異揚眉,心想老友入魔後當真連善念也吞噬殆盡……他可是他們這群不受歡迎的「神」中,最最心軟的一隻呀!

    下一瞬,藥瓶砸碎在牆上,夭厲頭也不回邁步走人,離開時順勢喊上自家徒兒,翎花先是怔忡,後則紅唇咧咧笑開,立馬跟上,向大夫師徒揮手道別。

    他嘴上所喊的那兩字,是「翎花」。

    「不用就不用,砸啥砸呀!一百多種仙藥提煉五十年才得一舀的金光大補液耶!」大夫痛心疾首,仰天長嘯,嗚呼哀哉。

    最慘的是,自家徒兒不來安慰安慰為師便罷,直接擰了條抹布,抹幹地板,一百多種仙藥!五十年!一舀!就這麼沒有了!

    嘖,白疼白養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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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2:46
    第十一章  盼相伴

    他們沒有馬上返家,反而踏入了小鎮,只因師尊一句「想喝茶」。

    翎花聞言,很本能回答他「回去我泡給你喝?」

    他一眼冷漠「這三年裡,我終於知道以前自己喝下的東西,有多麼拙劣不堪。」沒得比較便罷,喝過茶博士手中茗香,別想教他再喝她煮的茶葉屍水!

    翎花臉囧。她泡的茶是有這麼慘嗎?!值得他這般怨慰?

    再說,您是期待一個小毛孩能泡出人間極品嗎?!

    入了城門,由此處開始,不能隨心使法術變來變去,只能安分靠雙腳走過鎮街,再怎麼樣也不能讓人發現,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是一名瘟神。

    若被凡人發現……師尊他是——

    在雷霆堡見識過的驅疫法會,驀地在翎花眼前重現,依舊教她心驚,一點也不願意師尊遇上那樣的景況、遭受那樣的對待……

    正當翎花垂著頭,憶及那次滿街追趕假瘟神的情形,身子突然被抱起,她嚇一大跳,因為全然沒防備,喉間滾出一聲尖,不僅喊得路人掃眸過來,連師尊也一臉覺得她吵,淡淡皺眉。

    「師、天尊……你幹麼忽然抱我?」而且還不是打橫抱,而是娃娃抱——把她當孩子一臂托起的抱法,用斷去的左臂……

    「你不是喊腿酸?」他恍若無物托著她,彷佛胳膊裡不過一片雲朵,半點重量也沒有,邁步便走。

    「我?我沒有呀,我剛在低頭想事兒,完全沒開口……」

    「早上。」他淡回。

    早上?早上跟師尊說沒寥寥幾句,隨隨便便扳指就能回想完,其中完全沒出現腿酸的這一句呀……呀呀呀呀是莫再提莫講!

    翎花瞬間反應過來,聽見腦門轟隆炸開的聲音。

    隱約想起,自己在那時確實向師尊軟軟哀求著,用快哭出來的嗓,說她不行了她的腿好酸放過她不要不要等等之類,

    沒臉辯解,也無從辯解,乖乖捂臉噤聲,被娃娃抱進了茶館。

    別說是腿酸了,她現在腿都軟了……這麼靠近師尊,雙臂為保持平衡,必須環過他肩頸,在他腦後交迭,被他柔軟髮絲撓弄指掌,她便不爭氣地燒紅了腮。

    更過分的事情都做過了(莫再提莫再講!),區區一個娃娃抱又算啥,薛翎花,你長進些!

    突然想起,離開大夫那兒時,師尊欲走前喊上她,清楚明白,不是「朝露」,而是「翎花」……雖然極可能只是口誤,就算如此,起碼代表「翎花」在他生命中,還是有那麼一丁點點點點點的重量吧?

    翎花的嘴角,忍不住又彎了一些,容易為一點小事兒而滿足。

    入了座,師尊點了一壺茶,她也想點一桶冰涼井水,澆熄滿臉的熱辣紅暈呀!

    茶館裡沒幾名客人,夥計招呼完他們,逕自坐在一旁空桌打盹,生意冷清無比。

    不只茶館,街道上三三兩兩,出來做生意的攤販也沒幾個。

    「小二哥,這時辰不是該正熱鬧嗎?怎麼裡頭外頭全靜悄俏的?」翎花轉頭問夥計。

    夥計此時才看清楚翎花絕塵面貌,早先她由男子抱進茶館,臉都快埋進人家肩膀裡,他不好放縱多瞧,眼下看得發懵了,直到察覺一道視線,如冰森寒,鑽心刺骨,連忙收眸回神「姑、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鎮南八街發現一具屍體,死狀極為淒慘,本以為是兇殺案件,官府正準備查辦,哪知道,後來竟演變成靠近過屍體的差爺們,一個個染上瘟疫……嘖嘖,這可怕的病一傳開,哪還有人敢上街蹓躂?不全躲在家中不出了嘛。」夥計目不敢斜視,姑娘美雖美,身旁那男人眼眸太鋒利,淬了寒冰似的,惹不得。

    是翟猛……

    被師尊捏碎了頸骨,棄置于那兒的翟猛。

    翎花偷瞄師尊一眼,師尊面容淡定,輕啜著茶,臉上恬然平靜。

    「公子姑娘放心,本小店天天費勁清潔,茶碗茶具全用沸水煮過,這桌子椅子也仔細抹過,絕對不帶病毒!全鎮裡,就屬咱們這兒最安全!」夥計吹牛不打草稿,堆滿佞笑,很是討好,怕客人不上門。

    你眼前那尊,就是最大的病毒呀……

    他正用你們家茶杯喝茶呢,呵呵……翎花默默在心裡苦笑。

    終於又來了另一組客人,夥計風風火火走了,勤快招呼去。

    「師、天尊,我們喝完茶,儘快回去吧?」聽見翟猛之事,她立馬想逃,這三年裡,已被翟猛訓練成一種本能。

    「怕我多待片刻,會害死更多人?」他眸未抬,長睫斂下,問得波瀾不興,聲音淺平,修長指節舉著杯,抵在唇間。

    這、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她更怕的是,瘟疫消息一傳開,當時闖進幻村的天女……再找上師尊。

    師尊被斷去一臂一足的景況,她至今毛骨悚然。

    「你也認為,瘟神理當關在無法與任何人接觸的禁地?」

    「咦?」

    「為保護旁人安危,最好牢牢縛鎖,永生永世,不被允許出現,只在需要天降責罰於世,大瘟洗滌凡俗諸惡,才准許放出,一旦完成任務,便該儘快囚回牢籠,繼續他無止境的囚期?」夭厲淡淡覷她,神情仍舊平淺,像討論著旁人家務事,那般無關緊要,那般置身事外。

    「……師尊,那是你以前的遭遇嗎?」翎花忘了不許喊他尊」的忌諱,脫口便道「祂們……是那樣對待你?」

    將他隔絕,怕他所到之處,生靈塗炭,他力量強大,所以更該提防,懼之,怕之,於是,囚之,禁之,夭厲不說話,目光眺望長街。

    濃睫下的眼底太深邃,裡頭藏了太多東西,像幽暗古井,見不到底,無法得知裡頭是冷泉,抑或早已乾涸。

    翎花鼻略酸,淚意沖上眼眶,氳氳她眼中看見的師尊模樣,變得一片水霧霧。

    若角色互換,她變成了他,他面臨的際遇,漫長的靜止歲月中,全在囚犯般的牢籠度過,看似被需要的同時,實則卻是遭到捨棄,她絕不可能有師尊這樣的平靜,說不定早瘋了、狂了。

    他現在貌似悠閒品茗,看上去是多容易之事,以前的他,都不被允許能做吧……

    翎花忍著不哭,用毅力逼回眼淚,不許它們輕易落下。

    她怕自己一哭,就再無法止住。

    當夭厲調回目光,看見一張皺包子臉蛋,縱然是朝露的傾世絕顏,也禁不起這番蹂躪摧殘。

    他嘴裡幾乎要吐出那句朝露可不會哭得這麼醜。

    不知怎地,他居然忍住了沒說。

    「以前,你每回露出這種想哭不敢哭的神情,不是闖禍怕我責罰,就是心裡委屈怕我擔心。這麼多年過去,半點長進也無,你年紀是長假的嗎?」他嗤笑,然而口吻並不清冷,唇角邊淡淡笑弧,並無勉強造假。

    她現在沒闖禍,自然不為前者,想當然,便是後者一心裡委屈。

    為誰呢?

    他聽著她咬唇強忍的嗚咽,心卻是謐靜清平,袖子突覺一緊,一隻軟嫩柔荑就絞在那兒,死命抓緊,完全出自於下意識動作,興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這樣的依賴習慣。

    以前她小小的一隻,不及他腰際高,老愛拿他衣袖當簾子,想撤嬌時就揪著扯;想躲人時就往後頭縮;吃了滿臉油膩,直接抓了抹唇;哭了涕淚縱橫,也拿它當絹子擦;想睡時握著朝身子蓋,還能當被被……真是未曾有人這般靠近他、使用他,用得恁般肆無忌憚。

    「……我曾經見過,為了驅趕瘟神,大肆舉辦的活動,全城人追著假扮瘟神的那個人跑,拿掃把趕他,用水潑他,還有人丟石子,沿街一路打出城去,再群起歡呼,開心慶祝,慶祝趕走瘟神……」她必須一句句慢慢說,才有辦法從哽咽中擠出完整語意。

    眼角的淚,終究不聽使喚,如斷線珍珠,一顆一顆掉落。

    她說著歡慶的景況,可嗓音,是那般疼痛。

    「我以為……只有「人」才這樣做,沒想過……原來連神也是這樣,天上地上,你的容身之處,居然一樣狹隘……」

    她好替他心疼,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個人顫抖著,雙肩一抖一抖的。

    「你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個替瘟神憐惜的「人」,何必呢?」他都覺得她犯傻了,何不輕鬆選擇,與所有正常凡人同,對他仇視,拒之千裡外。

    何必追尋他?何必留在他身邊?

    「我若不憐惜,還有誰會憐惜……」她細聲輕喃,淚水剛沿著腮幫滑下,凝聚在她下巴間,不及墜地破碎,便教長指揩,濕潤指尖勾抬起她的面龐,唇,竟壓了下來。

    師尊嘴裡,淡淡茶香,飲過熱茗的口腔,很溫暖,含吮著她的,唇像糖飴化開一般,緩緩開啟,迎入了他的探索。

    舌尖被輕觸到之際,她顫了一下,沒有躲開,乖巧地任憑吸吮、勾弄。

    畢竟光天化日,這吻,結束得很快。

    「明明沒偷吃糖,嘴這麼甜。」他淡淡一笑,也沒再多說,繼續喝茶,任由她臉紅發默,忘了哭泣。

    這一句話,好久好久之前的師尊也說過,那一回,她淨誇師尊好話,被師尊視為狗腿諂媚,可她發自真心,覺得師尊就是無人能及的好。

    她初心依舊,不曾改變。

    對翎花而言,師尊還是同樣的好,無論天上人間,容不容得下他,她都願意成為最憐愛他的人,用整個人、整顆心,容納他千年孤寂,不再讓他獨身一人。

    可是,她很快便想到自己的壽命,就算她再養生、再努力延壽,也不過一百,陪伴不了師尊太久……

    「師尊,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活得與你一樣久?」由於鄰桌有旁人,翎花音量並不大,似極了喃喃自語。

    不過夭厲聽見了,有些驚訝,眉宇微動,輕輕挑了,很快恢復平靜「想長生不老?」唇角掀了個揚弧,似笑非笑「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她搖頭「不要長生不老,只要和你一樣就好,多一天都不用。」

    他眸光定在她身上,許久沒挪走,聽見她繼續說

    「我能擁有不懼怕你的體貿,一定有理由,說不定是老天爺派我來陪著你,不然天大地大,獨獨出了我這個特例……再不然,就是註定要我當朝露的替身,代她與師、天尊你相伴……」

    終於記起不能喊他「師尊」這事,翎花蹩腳改口,為時似乎已晚,夭厲明顯不悅,卻不知是因那句「朝露的替身」,抑或她喊了不該喊的稱謂。

    「誰也代替不了她。」夭厲口吻冷涼。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她低頭認錯,師尊的表情看來就像冷嗤,指控她不自量力。

    她確實不自量力,以為剛剛被師尊吻過,就……得意忘形了嗎?她真是愚蠢。翎花垂眸,暗暗罵自己。

    彼此靜默了會兒,鄰桌談話聲蓋過所有,討論鎮裡這場瘟疫,其中有歎有罵,說這小鎮待不下去,過幾天也要離鎮躲避,另尋它處,壓根沒空去留意旁桌的他與她,講了些什麼。

    「仙藥易得,助凡人延壽的方法太多,可是,我還沒決定要不要讓你留在我身邊,談長生不老,太早了。」夭厲一貫的語調,淡淡的寒,淡淡的沉痦,淡淡的說著,太早了。

    這麼年輕的孩子,萬一將來反悔了,才有機會挽回。

    長生不老所代表的涵義,絕非字面上幸運,等再過幾年,若她仍心意堅決,願捨棄輪回,永生伴他這不祥之神,那麼……也好。

    夭厲的心思如此,可翎花當然誤解了。

    她如何能不誤解?

    他說,他還沒決定,要不要讓她留在身邊。

    他說,誰也代替不了朝露。

    她終究……無法讓師尊不感覺到孤單,因為,她不是他心上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是。

    他不需要她長生不老的相伴,反正就算她老了死了,他再讓另一個人變成「朝露」便好,沒有非她不可。

    比起為師尊心疼所落的淚,此時此刻,翎花反而沒有哭泣的欲望,心口幹乾澀澀的,像一片龜裂涸土,一塊一塊,全是裂痕,滿目瘡痍。

    「我知道了,對不起……」她再度道歉,這一次,是為她自己的自以為是而慚愧。

    夭厲並不樂見她再三道歉,不認為她做錯什麼,何必唯唯諾諾,尤其她眼裡黯淡了一大片,連一絲光亮都看不見——正要開口斥她,茶館外突傳一陣喧曄,鄰桌客人聞聲,立馬慌張結帳,匆匆由後門逃了,夥計也知來者何人,垮著臉,多想跟著客人一塊跑。

    夭厲與翎花明顯是不知情之人,才會一動不動,逃也未逃。

    夥計拿頸上長巾抹汗,嘴裡咕噥好幾句「怎麼又來了……偏偏官府自顧不暇,一大票差爺病的病、死的死,沒空緝捕他們,才讓這群人如此囂張,明目張膽——哎呦,客官大爺,請坐請坐!」見人已踏進茶館,夥計職業笑容添上,只是略顯僵硬,迎接幾人入內。

    那五人,個個虎背熊腰,粗獷嚇人,腰際不是掛刀就是纏鞭,露在毛茸衣裳外的胳膊,雕著滿滿猛獸圖,身上飄散濃烈汗臭及馬騒味。

    他們踢椅撞桌,故意弄出聲響,壯大氣勢,兵器全往桌上擺,陣仗很是恐怖。

    「給我端酒端肉上來!」其中一大漢扯喉。

    「……呃,大爺,咱們這是茶館——」夥計陪笑。

    「要不是飯館酒樓窯子全都不營業,老子看得上你這間破店?!少囉嗦!有什麼端什麼!」

    夥計哈腰應諾,趕忙進後堂去吩咐。

    大漢取了盤中招待茶點,咬了口,是雪花糕,呸呸地吐出來「呸!淨是些娘兒們玩意!」

    「有得吃就別嫌,沒幾家店開,再挑就沒了。滋味還不錯呀,口感鬆軟,不甜不膩。」另個漢子倒吃得很歡,一口接一口。

    「你吃屎也說好呀!」同夥取笑。

    「去你的!」又是一陣拳來腳去,踹得桌椅碰碰作響。

    「好了,別鬧,想想該怎麼把老大屍體弄出來,說什麼也要讓老大入土為安!」聽說官府怕疫情擴散,已將屍首火化,又怕骨灰外流釀災,封鎖在官衙某處,誰人也不敢靠近。

    眾人都沉默,這事兒嬉鬧不得,他們蠻橫臉龐皆寫滿堅決,只是當中有一人神情略為惶惶,掙扎了會兒,才撓撓臉腮說「他們說……碰過老大屍體的,全發病了……」

    「老大是隨便啥人都能碰的嗎?!尤其是官差,老大生平最痛恨的傢伙,就連死,也絕不允許他們胡來!咱們是什麼?兄弟呀!老大會惡整我們嗎?!」漢子哪懂瘟疫是啥玩意,只當是老大顯靈,故意把官府鬧個雞犬不寧。

    「沒錯!就算老大被燒成灰,也不能獨留他在這,定要把他帶回山寨!」

    夥計端來數盤茶點,眾人暫時停下交談,先狼吞虎嚥一番,再狠狠嫌惡茶點塞牙縫都不夠,夥計還挨了兩記爆栗,又給踹回後堂去拿吃食。

    難聞的氣息,令夭厲攏眉,耳邊的嘈雜笑鬧,更是干擾他的清靜,打壞喝茶興致,他淡淡一句「走了」,翎花立刻掏錢擱桌上,對後堂忙碌的夥計喊「小二哥,茶錢放桌上了。」便匆匆要追上師尊腳步。

    「好咧,謝謝客官!」

    就是這麼短暫的一瞬間,吸引五名漢子注意力,若翎花僅僅一般庸脂俗粉,他們自然會很快挪開目光,偏偏她不是。

    她並未戴上面紗,容貌清麗無雙,肌膚白玉無瑕,黑髮如雲柔軟,是男人沒有不多看兩眼,況且是他們這一類魯男人不光用眼睛看,手腳也很不乾淨。

    當翎花走過他們旁邊,一隻毛手探來,抓住她的手臂,扯往自個方向,翎花一時失察,撲跌到男人身上。

    「這小小城鎮,居然出了這般水靈美人兒?先前怎麼都沒見過?」真軟,渾身香甜,手感真不賴。

    「你幹什麼,放手!」翎花很快掙扎開來,站穩身勢,甩開男人的手,忿忿奔離。

    「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調戲女人?!」漢子同夥斥喝。

    「摸個兩把,有啥關係?又不會少塊肉!」孟浪動手的男人,兀自一臉陶醉,作勢嗅著掌間餘香,嘻笑自若。

    翎花看見夭厲側著身,回過了頭,男人拉扯她的那一幕,落入冰冷眼裡。

    他定是看見了,否則不會周身闇息洶湧,噬人般澎湃,旁人或許看不見,她卻一清二楚。

    她飛奔過去,挽著師尊便跑。茶館裡還有無辜夥計,不能在此動了殺念,瘟息一釋,可不是誰都能倖免。

    匆匆帶走師尊,未能聽見幾名漢子之中,有一人緊緊盯住翎花背影,沉吟許久——

    「她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夭厲冷著臉,被她半拉半推,遠遠帶離茶館,步上了橫跨川河的石橋。

    河面波光粼粼,倒映兩人身影。

    「為何阻止我?」口氣也是冷到極致,貿問間,竟帶些許不滿。

    「店裡有其它人在,畢竟無辜……是我忘了覆面,他們罪不致死。」翎花掏出鈔巾,熟練遮掩口鼻,只露出一對美眸朝他笑得有些討好,希望他儘快消氣。

    他身上霾霧趨緩,確實被她所安撫,然而僅僅一瞬,又立刻狂亂溢出,周身數尺間,全籠罩在瘟息中。

    翎花吃驚,望向師尊,卻發現師尊面龐嚴惠,目光落向前方,於是她隨其望去,橋的另一頭,站著一名男子。

    一名滿臉猙獰傷疤,面容肅然的高壯男子。

    兩人對視,誰也不先開口,只是凝望,竟讓氛圍冷凝結凍,沉沉壓制,無法呼吸。

    翎花反應過來,臉色刷白。

    難道是……天人,與師尊一樣的……神?

    和儒雅師尊迥然不同的氣韻,那男人很明顯是武人,裹在一身平凡布衣下,壯碩體格仍舊清楚可見。

    前次是天女,這回換成天人,要來找師尊麻煩嗎?!

    翎花緊緊盯著男人,無比擔憂,身體出自本能,悄悄往前挪站了半步,介於他與師尊之間,自不量力地想要扞衛師尊若男人突然採取動作,起碼她能先擋擋。

    小小的無心舉止,落入兩男人眼中,夭厲眸仁一縮,彷佛流溢著什麼;那男人則是添了抹深思,更有幾分定睛注視。

    男人先開了口,聲嗓低沉清冽,似山間流泉「老友,與我喝一杯,如何?」

    話一離口,竟非討戰,而是邀約,還咧了個很想和善,卻倒顯獰冷的笑,頰上傷疤一躍一躍的,若有小孩子在場看到,都要嚇得尿褲子了。

    「……」夭厲默然。

    翎花悄悄扯他衣袖,側仰著臉,以嘴形問他真是你的老朋友?

    夭厲淡淡頷首,同時回答了她與男人。

    見他們二人有話要談,她似乎多餘了,既知男人是友非敵,翎花戒心自然鬆懈,於是說「師、天尊,既然這樣,那你們慢聊,我去信客那裡一趟,給雷行雲捎封信,報平安,也報告玉佩破掉的壞消息,可以嗎?」

    聽見雷行雲三字,夭厲是皺著眉的,但片刻之後,仍是點頭。

    「你若談完,再去那兒找我。」她指了不遠處,一戶掛著布幔的人家。

    她向來央托蘇大叔代為送信,蘇大叔因生意之故,時常往返數城鎮間,雷霆堡有他的合夥商行,是每回必去之處,很是順路,幫忙帶些信,賺點小外快,何樂而不為。

    看見師尊眉心蹙痕,她有些惶恐,不確定地問「……你會來吧?」

    她怕他忘了接她回去,又或者,理所當然不來接她,把她丟了,省得纏人……

    「你別亂跑,待在裡頭,直到我來。」他說。翎花瞬間安心,師尊從不食言,若是答應了,定會做到。

    夭厲一路看她走向那戶人家,敲了門,一名婦人打開門,見是她便熱絡一笑,下方還有兩個娃兒探頭,朝她撲抱而來,迎她入內,翎花回頭對他揮了手,跟隨婦人進去,門扇再度合上。

    夭厲收回視線,對上男人意味深遠的笑。

    「別亂跑,待在裡頭,直到我來。真貼心的叮囑,還一直盯著進屋才放心。」男人學他方才口吻。

    「你笑起來很醜,沒人跟你說過嗎?」夭厲撇開眸,不留情回擊。

    「我向來不靠臉。」男人無所請聳肩,又道「走吧,酒已備妥,不會教那娃兒等太久。」

    長橋上,兩道身影瞬間消失無蹤,極度寥落冷清的城街,無人曾經目睹。

    轉瞬間,城鎮何在?

    滿山翠綠,其中夾雜繽紛櫻叢,粉嫩點綴一角,如畫景致躍然眼前,絕崖邊,山嵐嫋嫋,以石為桌,已放置一壺酒、兩隻杯。

    兩人各自落坐,杯盞中酒香輕溢。

    「我們之間,還有何好說?」夭厲看杯中一瓣粉櫻蕩漾,為酒液増添淡淡幽香。

    一個是入魔瘟神,一個是為世間除惡之武神,兩人立場敵對,平和坐下來喝酒,已屬荒謬。

    武羅喝酒豪邁爽快,一口便幹,哪能嘗出其它滋味,挑選此處也不為景致風光,單純只因這兒靜。

    「我們兩個又不是死敵,除掉你並非我的職責,自會有人找上你。」武羅替兩人再斟滿酒。

    「先前那位戰鬥天女嗎?」夭厲揚起冷笑。

    「沒錯,只有她做得到。」

    「輕易被擊碎頸骨之輩,我想她沒這等本領。」別以為斷他一臂一足便是取勝,那是他絲毫不扞護這具身軀的緣故,身軀對他而言,不過是劍鞘,收斂著狂亂瘟息,劍鞘一脫,力量盡數奔流,再無受縛。

    武羅舉杯,作勢敬他,口氣談笑間,夾帶認真「不,她有,而且唯獨她能,老友,我不是說笑,辰星是你的剋星。」

    夭厲這回倒是真的笑了,眉目俱柔,俊逸的天人之姿,在此刻表露無遺,即便入了魔,也無損他的丰采。

    「除非她這些年修為突飛猛進,或是獲得數名天人仙力灌注,否則憑她?癡人說夢。」笑容之後,轉為一片漠然。

    「你何不自己去親眼見見?」武羅不特意說破,彷佛要誘他投入陷阱,眸帶挑釁。

    「好,我去會會她,見識你口中這位「剋星」。」飲完手中這一杯,夭厲姿容翩翩,長瀑黑髮融於霧嵐之間,下一波山煙湧上,夭厲已不見蹤影。

    獨留武羅,酒杯抵在嘴前,唇角一抹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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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3:08
    第十二章 棄顏

    翎花在蘇大叔家寫完書信,洋洋灑灑數大張,向雷行雲報告近況,也告知尋獲師尊一事,多年來的追覓告一段落,雷行雲定會替她開心……

    不過寫到傳家玉佩始末,她滿臉通紅,怎樣都動不了筆,總忍不住想起它摔碎的那一天,是在何種情況之下……

    揉掉了好幾張紙,最後決定草草一句「我以後賠錢給你」,附帶一隻伏地跪求的墨繪小人,便算交代了。

    蘇大叔人還在外地,估計過兩天才回來,翎花封妥書信,交給蘇夫人。

    等待師尊來接她的時間,她與蘇家一對雙胞胎小男娃玩得開心,乳名一個叫跑跑,一個叫跳跳,纏著要她一塊出去玩拋球遊戲。

    「外頭最近不安全,還是留在屋內,聽話。」蘇夫人搖頭制止,小男娃噘嘴表達不滿,但很快被其它遊戲吸引,坐在地板上打彈珠。

    「有瘟疫傳開,鎮裡都人心惶惶吧?」翎花與蘇夫人交談著。

    「瘟疫固然可怕,你來時不知有無瞧見,街上幾名壯漢滋事鬧騰?」蘇夫人面龐清秀,一邊折迭衣物,一邊輕輕歎氣。

    「瞧見了。」說的是茶館那些人吧。

    「他們全是山賊,官府無暇管,他們便在鎮裡橫行,時常餓了就踹開民房,逼人交出食物,看到錢財自然也搶……有瘟疫已經夠頭疼了,還招惹來兇神惡煞。」說畢,蘇夫人只能搖頭。

    「所以,你們過幾天也打算去其它地方避避?」翎花看見數個收拾妥當的包袱,擺在桌邊。

    「我夫君此趟回來,便是來接我們母子,準備去雷霆堡住一陣子,幸好你提前來了,否則就要撲空了。」

    「等局勢安穩些再回來也好。」

    「你呢?沒想著去他處暫避?」蘇夫人瞧了她好一會兒,此時翎花已解下面紗,精緻容顏未加遮掩。

    她並非頭一回見到翎花長相,卻每回看,每回讚歎,不過此次,她是「歎」比「贊」還要多上幾分「……聽說,山賊們不僅在找屍體,更在找人,一個覆著面紗的女人。」

    翎花怔忡,沒料到有此消息傳出,她以為……對她百般糾纏的翟猛已死,不會再有人關注她呀。

    「他們在找你,是嗎?」見翎花的反應,蘇夫人心裡已有底。

    「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找我?」

    難道——因為她是翟猛生前最後所見之人,他們要找她問個明白,弄清楚翟猛死因?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理由了。

    「夫人,我還是先離開吧……」她不想連累蘇家人,可人尚未站起,馬上被蘇夫人按坐回原位,蘇夫人佯裝嗔怒「我可不准,你不是說了,與人約好,在我家等他來接嗎?你若是出去,與人錯開怎麼辦?安心坐著。」

    「但是萬一山賊找上門來——」

    「沒那麼巧的事,這條街幾天前他們才搜括過,不可能這麼快再來。」蘇夫人倒樂觀,細聲安撫「更何況,你方才也接你之人很快便到,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嗯……」翎花只能回以微笑,心裡默默想師尊,你要快些來呀,我不好在蘇家久待,不能替她們母子三人帶來危險……

    偏偏偎窗等了又等,盼了又盼,來來回回數不清多少遍,由晌午到黃昏,再由黃昏至入夜,師尊始終沒出現。

    翎花一面擔心師尊是否與那男人發生爭執,半途打起來,或許還受了傷……另一面卻不得不憂心,師尊拋下她了,這等志忍,在心裡重重壓堵著。

    她都不知道自己該煩惱哪個多一點。

    師尊不是那種能與人閒話家常到忘了時間的人,師尊太寡言,想聊也聊不熱,她本以為最多半個時辰,師尊就來接她了,卻遲遲到現在……

    「今晚在我這兒住下,跟我們擠同一張床吧。」蘇夫人替她備妥換洗衣物,也很貼心地不問她那人怎麼還沒來?

    「還是我去客棧吧……」翎花心裡有說不上來的不安感。

    「幹麼浪費銀兩,雷少主曾經認真交代,要我夫君好好照顧你,你就聽話住下,反正不差多你一個人睡,跑跑跳跳也很喜歡你。」

    翎花只好從了她,乖乖接過乾淨衣物,胡亂洗完澡,帶回一身微暖水氣,駐足窗前,頻頻眺望。

    夜裡的街,長得像完全沒有盡頭,左右兩側的民舍燈火,微弱透窗灑出,卻照亮不了闇暗。

    街道空無一人,沒有熱鬧、沒有喧囂,以往時常可見的「鬼市」也瞧不見,靜悄悄的,只有夜風拂過,店家鋪幔啪啪翻飛的聲音。

    她癡癡望著,多期盼那頎長沉穩的身姿,踏月色而來……

    最後是蘇夫人趕她上床睡覺,只差沒哼首搖藍曲哄她。

    翎花閉起雙眸,怎麼也沒有睡意,為不驚擾同榻的蘇家母子,只能假寐。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雞啼,第一道陽光鑽進窗,翎花便已在窗邊站定,探頭向外察看。

    不能怪她如此惶恐,三年前被棄下的景況,一直沒由心上抹滅,她比誰清楚,師尊決心要舍時,會有多決絕,全然無從商量——

    「不會的,師尊親口說了,要我在這兒等,直到他來,他這次答應過了,不會默默離開,定是路上耽擱,或臨時有事要辦,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翎花跟自己說,拳兒掄緊,眸裡滿是堅定。

    蘇夫人與雙胞胎娃兒倒是相當歡迎她多住幾日,蘇夫人總是獨自在家照顧孩子,並等候出外的夫君回來,鮮少有人作伴說話;雙胞胎娃兒則視她為玩伴,尤其她一手好彈弓,每每令娃兒們瞧了雙眼發亮,把她當成絕世高手,嚷嚷要跟她學兩招。

    也幸好有雙胞胎娃兒圍著她教彈弓,讓翎花稍稍跳脫忐忑心緒,無暇胡思亂想。

    不過三人只能在後院練練手,拿彈弓射樹葉,不能出家門,畢竟風聲鶴唳,安分些好。

    跑跑學得較快,已經打下五片葉,跳跳目前還沒開張,越是心急想打中,越是發發落空,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跳跳,你慢慢來,這樣亂彈亂打是不行的。」翎花想幫小娃調整錯誤姿勢,怎知孩子使起性子,根本不聽,加上跑跑還在一旁笑弟弟笨,更火上添油,引發跳跳哇哇大哭,開始用彈弓射跑跑。

    打樹葉打不中,目標是跑跑竟然彈無虛發,每顆小石都能打到,跑跑不甘示弱,立刻還擊。

    幸好石子極小,孩子力道又不大,即便打在身上也不痛,可翎花連挨雙方流彈數發,可請災情最慘重的那方。

    「好了好了,都不可以再攻擊了,停戰!停戰!」

    娃兒由吵架變打鬧,再由打鬧變嬉戲,越玩越歡樂,哪是她能勸阻的,直到跳跳使勁拉弓,一彈,遠方傳來男人一聲「哎喲!哪個混蛋敢打老子!」,才知道闖禍了。

    翎花暗叫糟糕,不能學那兩個娃兒,一溜煙往屋裡躲,身為大人……逃避是不對的,得真心誠意向人道歉。

    竹籬外,男人還在吆喝,氣衝衝尋找石子是從哪處飛來,翎花正欲開口坦承,卻發現那男人……不,是竹籬外那群男人,正是翟猛手下的山賊們,她立刻噤聲,轉身要避。

    「那裡!」遲了,一名漢子眼尖看見她,指著她吼。

    翎花知道,不能往屋內跑,會將賊人引進蘇家,帶來麻煩,於是她轉向後院竹籬另端,一個躍身跳出,朝北大街方向飛奔。

    「是茶館遇見的娘兒們!威哥說她有可能是蒙面紗的女人,快追!」幾人緊逐在後,還兵分兩路,準備前後包抄。

    翎花鑽進小巷,壞就壞在她對此處不熟,好幾回轉進死胡同,全靠翻牆而過,以往山裡野債了,爬樹是常事,那些不高不矮的老牆,阻礙不了她。

    她一路上爬,歇腳在一處屋頂,下方追趕的山賊不會輕易發現。

    正當她以為擺脫掉山賊糾纏之際,卻聽見遠方跑跑跳跳的哭聲,還有蘇夫人的求饒。

    「不要傷害我兒子——大爺,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老子對你兒子沒興趣!求我不如去求逃跑的那女人,只要她站出來,我馬上放人!」就在幾名漢子追著她跑,其中居然有人想到去挾持屋主一家,一把拎走雙胞娃兒,刀架脖子上,拿他們當威脅。

    蘇夫人別無選擇,只能哭喊翎花露面。

    而翎花,也沒有逃掉,自行折返回來。

    「我在這兒。」她躍下屋簷,在漢子面前站定「快把他們放了!」

    漢子吹了聲哨,將同夥全召回,其中一人拿了塊布,朝翎花臉上比劃。

    他們聽翟猛吹噓無數次她的貌美,卻只看過蒙面紗的她,自然無從印證,可眼下布一蓋,那雙眸子千真萬確。

    「是她,總算給老子們找到了!綁起來!」

    翎花雙手遭縛,牢牢纏在身後,繩圈滾了好幾遍,圈圈收緊。

    既已逮到他們要的人,蘇家母子便瞧也不瞧,像布袋似地拋到一旁,蘇夫人內疚又害怕,擁著孩子直顫抖掉淚,還是翎花朝她做了眼神,要她帶孩子快走,並且以唇形呢喃一句「對不起,連累你們了」。

    蘇夫人逸出嗚咽,慌張抱起孩子逃開,此刻,她只能顧及孩子,其餘的,她無能為力,見蘇夫人逃遠,山賊也沒意思要追,翎花算是安心了大半,至於她自己的情況,

    低低喊了聲「師尊……」,心裡卻半點把握也無一師尊是否會來……

    她沒敢往下想。

    夭厲費了些時間,找到天女辰星。

    她與她訂契的使獸正濃情蜜意,額心相抵,綿綿說著情人間的蠢話。

    他這不速之客,一到來,就是棒打鴛鴦,無情送上狼厲攻勢。

    他對辰星並無好惡,在他眼中,她與任何人無異,不因她曾傷他而挾怨帶恨。

    武羅說,她是他的剋星。

    真有趣,嬌小玲瓏的一名天女,會個一招半式,就得意忘形?

    痛下殺手,不過試探。

    他僅用三成闇息,便教辰星及她的使獸毫無招架之力,為難纏瘟毒吃盡苦頭,那只白鱗色的使獸龍子,甚至被瘟息染黑大半。

    即便如此,愚蠢的兩人,仍爭搶由誰來承受瘟毒吞噬,不舍對方受累,在危急之際,還忙於你幫我吸毒我幫你吸回來你不要再把毒吸走我偏要我偏要……

    夭厲看了發噱,真想冷冷打斷他們唇舌交纏——爭什麼?反正最後都會死在一塊。

    這也敢稱之為「剋星」?夭厲森寒一笑,一身濃瘟奔竄,繚繞翻騰。

    武羅究竟將他輕視到何種田地?

    想著,就這麼捏碎她吧,讓她與心愛之人一併死,也算天大成全,總好過留下其中一方,嘗盡孤寂。

    舉起右掌,五指之間黑息溢泄,一絲一縷,極似無數活蛇蠕動,只消揮下,什麼天女什麼龍子,照舊沒有活路——

    師尊……

    耳畔擦過了淡淡呼喚,和著風,拂撩濃墨資發,止住揮揚的手勢。

    夭厲呢心一沉,側耳細聽。

    金烏光芒曬落的天際,夭厲沉穩靜佇,風吹動如絲長餐,發波如浪,下一瞬,他由辰星及龍子好望眼前消失無蹤,餘些些煙絲,在風中吹散。

    「……」辰星與好望面面相覷,彼此眼中皆有困惑。

    這瘟神,到底是來幹麼的?

    漢子山賊甲「給老子說清楚!那一夜,我家老大究竟怎麼死的?!」

    漢子山賊乙「是不是你殺的?!」

    漢子山賊丙「她怎麼可能打得贏老大?老大功夫在她之上!」

    漢子山賊甲「說不定趁老大脫褲子時,她拿東西砸破他的頭呀!」

    漢子山賊丁「那為什麼到後來演變成老大身上帶有瘟疫?」

    漢子山賊戊「該不會……這女人身上有髒病,老大睡完她之後,就給染上了?」

    幾名漢子包圍翎花,你一言指控,我一語審問,可自始至終全是自問自答,當山賊戊此話一出,眾人反應一致,全急忙後躍幾大步,避她如蛇嫁,怕她真的有帶病。

    翎花未受殿打,只是綁在山賊窩裡的一根柱上,不斷被反復問話。

    「翟猛是自作孽,才會遭到天譴。」從頭到尾,她的答案沒有更改。

    妄想姦淫良家婦女,根本無從同情起,也因為始終只有一種答覆,惹怒向來耐性不高的山賊漢子們,她得到了第一個響亮摑掌,火辣辣竄上面頰,打得她臉腮熱燙,頭昏眼花,一時之間強烈疼痛籠罩,什麼也聽不見。

    「去你的自作孽!我家老大不過玩個女人,天什麼譴?!你讓老子也看看天譴是啥玩意呀!」山賊幹過的骯髒事比這更多,他們個個還不是活蹦亂跳。

    「威哥,別衝動,好歹她是老大喜歡的女人,不要動手動腳。」

    「對,她是老大喜歡的女人,之後得送去和老大作伴,不能傷了磕了。」

    疼痛的耳鳴暫歇,翎花又被漢子此語震駭,臉色瞬間一白。

    送去和翟猛作伴,這群山賊,打算殺她陪葬!

    翟猛呀翟猛,生前,你百般糾纏,就連死,也不肯放過我嗎……

    「等搶回老大屍骨,馬上替你們辦冥婚,老大生前總嚷著非你不娶,這心願,兄弟絕對替他辦妥妥!」

    翎花背脊微涼,尤其瞄見一旁幾名寨中婦人忙進忙出,正打點婚宴事宜,雖無鳳冠霞帔,卻準備一襲豔紅色裙裝及華麗首飾,聊以代替。

    「老王那邊情況怎樣?不是說已經知道老大的下落嗎?磨磨蹭蹭做什麼?用搶的用偷的,把老大給帶回來呀!」

    「官府防得太緊,大概是怕瘟疫傳出來,再等等,老王的身手信得過,給他時間吧,說不定這壇酒一喝光,他就抱回老大的骨灰了。」老王可是寨中開鎖高手,哪怕官府把翟猛上了千百道鎖,老王最遲一個時辰也能全解開。

    「喂,你們幾個,把她帶下去打扮打扮,弄漂亮些,等老大回來。」山賊漢子吆喝婦人們。

    翎花從木柱被解下來時,企圖掙扎,可是雙手仍遭縛綁,跑沒兩步立刻遭受壓制,山賊漢子不敢打壞她的臉,新娘子在成親當日,絕對要漂漂亮亮的,但她太不配合,他們心一狠,乾脆拗折了她的腳踝,教她無法再跑。

    骨節錯移的劇痛,翎花幾乎快暈過去。

    她疼得渾身發顫,冷汗濕濡一身,婦人們七手八腳替她更換紅衣裳、梳發上妝,已經無力掙扎,任憑宰割。

    而此時,寨外一陣喧囂,鑽進翎花渾沌耳內,斷斷續續,喊些什麼,聽得不甚清晰,可是最重要的那一句,太過響亮高亢——

    「回來了!老王把老大帶回來了!」

    翎花知道,自己死期將至。

    到最後……師尊依舊沒有來。

    也不會來了……

    不想絕望,卻無法不絕望,她被抱出房,山賊漢子逼迫她抱緊翟猛的骨灰壇,坐上寨前虎皮大椅。

    壇上無情的冰涼,彷佛聽見翟猛在耳畔獰笑你是我的,到死都是!

    「等一下怎麼處理她?」山賊漢子們在底下吃肉喝酒,尋回老大屍骨是悲事,更是喜事,說好婚宴要開開心心,誰都不許掉眼淚,要哭,也是明個兒早上的事。

    「灌毒?」

    「不好,毒發時面容扭曲,還會變青變黑,老大不愛,不如……絞死?」

    「絞死聽說舌頭和眼睛會突出來,換一招換一招,她的臉一定要留,老大愛的也就那張花容月貌,毀了絕對不成。」

    他們大刺刺討論她的死法,不顧忌她在現場,他們本非善類,自然沒有憐憫。

    翎花臉上毫無血色,雙足痛楚依舊,他們不怕她逃,不怕她自盡,因為她是一定要死,只有早與晚的差異,於是沒人費心看守她。

    她和著淚水發笑。

    翟猛愛她的臉,雷行雲也愛她的臉,師尊愛的……同樣是她的臉,偏偏那是唯一不屬於薛翎花擁有之物,她卻為了它,淪落至此。

    這張花仙絕容,可憐又可憎。

    她右手覆上臉頰,指甲深陷膚間,毫無眷戀,使勁抓下,一遍又一遍,血紅抓痕飛快浮現,數道更是見了血。

    痛,當然痛,她的膚她的皮她的肉,撕扒之間,疼痛不斷蔓延,鹹淚淌過,是一種令人顫抖的熱辣刺痛,然後,逐漸麻癉。

    她想著,若是毀去了,也許翟猛再見到她,只剩嫌惡,就不會死命追逐,她不想與他碧落黃泉,繼續糾纏……

    既然只愛她的臉,沒了,那般淺薄的愛,也不存在了,是吧。

    底下山賊喝著聊著,商討各種不傷她容貌的死法,沒人注意翎花取下髮際上的一枝釵,咬緊牙,用力刺進臉頰,再往下滑動……

    紅的裙裳,吮去不斷滴淌的血珠子,等到山賊之中有人瞟向她,驚覺她的舉止,已經完全來不及阻止。

    那張臉,血肉模糊,竟然找不到一處完整。

    看見山賊的驚慌失措、憒怒咆哮,翎花卻是呵呵輕笑,血與淚,全摻和在一塊。

    他們想給翟猛送上美麗新娘,她摧毀了他們的心願,不留一絲挽救機會。

    此舉,激怒了他們,於是,她被一刀了結性命,懷裡捧著的骨灰,脫手摔下,碎了一地,翟猛骨灰揚起,落得到處都是。

    人死後,不過一陣煙塵,風一來,吹得半點也留不下。

    她垂著眸,漸漸呼吸不到氣息,眼簾彷佛被覆蓋死亡的黑綢紗,寸寸色彩皆褪,淡淡飛揚的灰燼間,隱約看見,心上最敬最愛的那身影,緩緩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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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3:30
    第十三章  無盡

    那一片妖異血紅,像朵怒綻的豔麗牡丹王,恣意妖嬈,刺痛夭厲的眼眸。

    黑漩以他為中心,失控擴散,所到之處一片焦殘,吞噬周遭生靈,山賊們連嚷嚷問「是誰敢闖進寨子裡」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在闇息中淒厲慘叫、痛苦掙扎,面容扭曲,終至全然無聲。

    草木枯,活物死,滿寨死寂荒蕪。

    夭厲一步一步走向她,她身子軟倒,歪斜靠在鋪有虎皮的大椅間,椅首上的虎頭張大口,狀似兇猛咆哮,欲將她撕吃入腹,她那樣小小的、無力的,湮沒在虎皮大毯內。

    鮮血淋漓的臉孔,無數猙獰傷疤,幾乎要感覺不到的生息,以及插在心口上,亮晃晃的刀。

    小傷。

    在神的面前,這樣的傷勢,法術一施,無論多少傷口,皆能簡單治癒,只要沒斷氣,便死不了。

    可是,獨獨他例外。

    他是一個沒有救人能力的神。

    他擁有力量,強大而鷙猛,霸道而無敵手……卻只能毀滅。

    他的力量,摧折萬物,易如反掌,可最渺小的治癒法術,他卻永遠學習不來。

    他不敢輕易碰觸她,黑色漩渦也僅到她足前數寸停止,怕此刻虛弱至極的她,承受不住。

    怕一絲一縷的瘟息,都會造成比刀傷更嚴重的傷害。

    怕自己……會殺了她。

    「……師……尊……」她眸光迷離,好似看著走近的他,更彷佛,落在遙遙遠方,聲音細若蚊蚋,好小,好微弱,沾滿血的釵子,還緊緊握在她掌心,絲毫沒有松放。

    眼角滾出豆大顆淚水,淌過血流不止的臉腮,濡了血,眼淚變成鮮紅色,沒入發簪,喃喃地說「……我想……變回翎、翎花……我怕……怕這樣……到了黃泉,爹……娘……哥哥姊姊……認不得我……」最後幾字,弱嗓破碎,擠不出聲,徒留氣音。

    她說得越輕,他的心就越沉,不,不只沉,還有一種……刺痛。

    太熟悉,熟悉到他以為自己已遺忘,永生不會再嘗到的滋味。

    「我不會讓你死!」他救不得她,還有其它人能救!

    夭厲策動全身術力,咬牙將瘟息強硬縛鎖體內,不容它泄出半分,斷去的手足失去煙狀,僅剩空蕩衣袖飄飄,周身溢散圍繞的黑色霧絲也消失殆盡。

    與天所賦予的能力相抗,他必須付出代價——瘟息爭相撕扯著要衝出來,衝撞氣穴,甚至震傷數處仙脈,喉間湧上腥甜,他不以為意。

    切斷她胸口那柄刀把,不敢冒然拔出沒入身軀的部分,他不能替她止血療傷,只能盡速以一臂托抱她,為她尋求生機。

    她的血,濕濡著他,順沿墨裳滴下,先是溫熱,轉為冰涼,要掏空她一般,無止無盡、無聲無息地流淌,一點一滴,都在失去。

    貼枕在肩窩的臉,支離破碎,除了血肉模糊,已無法看出原有面容,口鼻逸出的淺淺溫息,逐漸歇止,即便近在他頸膚間,也微弱到快要感受不著。

    他救不了朝露,眼睜睜見她在眼前凋萎,就算他是神,就算力量無窮,那美麗花仙依然枯竭死去,化為點點虛無的香氣,收緊十指也無法抓牢。

    而現今,翎花也要在他手上離去,他的力量,仍舊可恨的無用。

    夭厲騁馳飛騰,不敢停頓,體內瘟息翻攪作亂,叫囂著解放,可他不允,翎花也受不住。

    斂去瘟神之力,連瞬間挪移都做不到,他這瘟神,當得何其可笑、何其窩囊!

    頸間拂過的最後一點鼻息停止,夭厲背脊竄上冰涼寒意,一時心急,扯喉狂喊那個有能力救人的傢伙——

    「梅無盡!」

    梅無盡——昨兒個自家門板才被夭厲一腳踹開,為他徒兒診脈的那位大夫——聽見老友難得一聞的失控嘶吼,自是千里尋來,絲毫沒有耽擱。

    一抵達現場,看見老友雙訾盡裂,與周身瘟息相抗,而懷裡血淋淋的小徒兒已經斷氣,不遠處,還有只鬼差探頭探腦,等待勾魂,卻礙于夭厲,不敢上前招惹。

    梅無盡自是先打發勾魂使者,把小徒兒魂魄留下,於是他來到鬼差身後,搭搭鬼差的肩,同他說「回去跟你們家大人稟報一聲,這娃兒,你們帶不走的。」

    鬼差一頟頭全是汗,面容為難,支支吾吾,心想您哪位呀……

    「也不好空手回去,喏,這你帶著,送給你們家大人,當作賠禮,乖,快走快走。」梅無盡給他一個巴掌大小木匣,笑容燦爛無敵,可謂慈眉善目。

    鬼差看看情況,確實無法由瘟神手中搶魂,只好返回覆命,向梅無盡揖身告退。

    單純的鬼差很快就知道,方才搭在自個兒肩上的這一位,是如何的大名鼎鼎、如何的惡名昭彰……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解決完小鬼差,梅無盡才趨前,在夭厲面前蹲下,一眼將翎花狀況審視完畢「小傷,冷靜一點,我能救她,但你確定要由我來救?後果你不顧了?」

    「快。」夭厲只吐出一字,滿嘴的血,隨此字滑出唇角。

    「放心,凡人眼中的重傷,對我們而言,不過區區小事,頭顱掉了我還能接回去,一柄刀罷了,你要是怕見血或舍不,眼睛閉起來,一會兒就好。」

    梅無盡挨了瞪,乖乖閉嘴不調侃,認真處理那柄刀。

    比起「接回斷頭」,拔刀真的像拔刺,咻的一聲,那柄刀就落地了,一掌再輕巧抹過,刀傷窟窿也簡單消去。

    這便是神的能耐。

    再喂她一顆丹藥,施渡些術力,徒兒小命這不就保住了。

    不過梅無盡清楚,這般輕易的仙術,夭厲是沒有。

    能讓夭厲救治的傢伙,得先有命對抗他的瘟息,偏偏那是如此巨大橫鑾之力,別說是凡人,就連神,都不一定挺得住。

    再度感覺翎花籲出的淺息,溫熱且輕緩,規律而努力,重新傳來。

    夭厲才得以安心,松了一口氣。

    「臉蛋怎麼劃花成這德性?誰下的手?真狠。我幫她恢復——」梅無盡右手正要去抹,夭厲卻阻止他,大掌掩在她面前,梅無盡挑眉「朝露的容貌我記得,包准半絲不差,不會壞事。」

    夭厲仍是搖頭,示意不用他動手。

    「她這樣……沒事了?」夭厲問的是性命。

    「失血過多,補補就好。」也是小事一件。

    「你把她帶回去照顧。」

    「她的情況確實該與你隔離,她太虛弱,恐怕擋不住你的力量,而你,再強行壓制,仙脈真的會給震斷,還是儘快釋放瘟息出來,于你於她都好。」梅無盡站在老友立場,很真誠提議。

    「替她臉上傷口止血,其餘的,我之後再替她復原。」夭厲眉心一片沉黑,煙絲泄出了些。

    「行了,別再壓抑,人我帶走了,省得你顧忌。」梅無盡接手抱過翎花,飛快在夭厲面前消失,再遲半步,連他都糟糕了!

    而同時,夭厲渾身闇霧洶湧竄出,密密包裡他,每根發,每寸肌,都湮沒在霧裡,一時之間,衣袖與墨發皆隨之囂舞,飛得狂亂。

    瘟息無傷己身,甚至,為他舒緩受創的仙脈,它與他,同生共死,無法分割。

    當澎湃闇霧漸止,風勢減緩,夭厲周遭遍地凋殘焚燼,寸草不留,淨是死寂。

    這就是他的宿命。

    除瘟之外,一無所有。

    翎花昏迷了許久,作了一場夢。

    夢裡,有師尊,有爹娘兄姊,有雞腿,有熱飯,有紫藤花,有胖白,有高爺爺朱師父李大娘及許多鄰人……

    美好的夢,她捨不得清醒,想一輩子留在那兒,留在師尊溫潤如玉的笑靨中,挨著他撒嬌。這兒沒有痛苦,沒有天女,沒有花仙,沒有翟猛,全部只有她想擁有的。

    她在夢中釣魚,打果子,幫師尊做飯,看師尊下棋,與胖白玩你丟我撿的遊戲,替高爺爺提水澆菜,高爺爺送她一鍋野菇湯。

    她開開心心,笑個不停,端著湯,要回去孝敬師尊,卻在回屋的小徑上,被人擋下來。店

    一個不該出現在她夢中的女子。「醒醒。」大夫的面癱徒兒,佇于路間,面容好平好淡,對她說了兩字。

    不對!夢裡該出現誰,不該出現誰,全由她決定才是,快消失!翎花心底一想,小徑間的身影瞬間無蹤。

    這才對嘛,大夫的徒兒擺進夢裡多怪呀。翎花重新銜笑,嘴哼曲兒,繼續端湯返家,纏著餵食師尊。

    喝完野菇湯,她將碗拿去水井邊洗,一道陰影籠罩她,翎花抬頭,又看見面癱徒兒。

    「醒醒。」依舊是同樣兩字,這一回,徒兒伸手抓她,翎花掙扎,可徒兒手勁強大,一拉一扯一進一退,徒兒突然不耐嘖聲,動手把她推進身後水井——

    呀——

    翎花身子重重一震,雙眸睜大。

    眼前光景刺眼,她忍不住抬臂檔光,側著臉,視線不經意瞟見左右周遭,看到面癱徒兒坐在床畔,正努力搗藥,咄咄咄直響。

    「醒了,喝藥。」面癱徒兒努向一旁小石桌的湯碗,藥還冒著熱氣。

    「我……我怎麼會在這?」久未開口,翎花聲音啞得嚇人。

    「師尊,救你回來,睡七日。」面癱徒兒說話向來簡潔,管你聽不聽得懂。

    「是我師尊……」

    面癱徒兒睞她一眼,繼續低頭搗藥,糾正她「我師尊,救你。」那個「我」字,倒是加重許多許多。

    翎花呆了呆,無法聯想大夫為何出現于山寨,及時救下她,帶回治療?

    後頭記憶太淩亂,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又有哪些是她太過渴望而生的錯覺。

    「喝藥。」面癱徒兒提醒。

    翎花就算有滿肚子疑惑想問,仍是乖巧聽話,將藥飲盡。

    頭一口,被燙著舌,疼得淚花亂轉;第二口嗆到,苦藥險些錯入氣管,難受地直咳嗽;第三口,居然是噎到!被一片沒濾起的藥渣鯁住,差點窒息……

    她歸咎於自己甫清醒,才連連出差錯,倒沒有想太多。

    此時,梅無盡入房來探視翎花,見她已清醒坐起,並無詫異。

    「臉色還有些白,再吃幾顆血櫻桃補補。」他手裡正端著,拈一顆往她嘴裡塞,當然沒忘了也給自家徒兒塞一粒。

    「大夫……是你救了我?」翎花咽下果肉,才問。

    「是呀。」這功勞,他攬得理直氣壯。

    刀是他拔的,血窟窿是他抹平的,腳傷是他治的,臉上一道道劃傷更是他癒合的,誰敢說不是他救的?

    「……你怎會恰巧經過山賊寨?」

    「我知道你真正想問什麼,我不是恰巧去,是你家師尊把我吼過去,你那時斷了氣,鬼差守在旁邊等著拘你,你師尊不得不哭著求我救你——」

    「……」兩徒兒皆投以質疑眼光。這謊,說得也太不打草稿。

    「好啦,他沒哭,也沒求,就是吐了一字「快」——」真不想承認這鳥事,對,他既沒被求也沒利誘,那時幹麼這麼好說話?!

    罷了,他不想逞一時之樂,反遭瘟息追殺。

    「……我師尊呢?」翎花問。

    「他現在不能見你,體弱之人,最沾不得瘟毒,弄個不好,病上加病。」結果刀傷沒死,反而被瘟毒給弄死。

    「我不怕我師尊的瘟……」

    「對,我也不懂你為什麼會不怕,你的出世,大概是用來補償他的吧……天底下,總該有個能擁抱他的人存在。不過,那是頭好壯壯的你,你眼下這情況,還是養妥了再說,我想夭厲亦不願冒險。」梅無盡朝她一笑。

    手裡那盤血櫻桃紅似寶石,外皮裹著光,鮮豔欲滴,他往她面前送,她搖頭表示不要。

    「吃這個對你有益,補你流失的血液,早日養好身體,夭厲也會早日來接你回去。」梅無盡此話一出,翎花一連塞兩顆入口,嚼破果皮,鮮甜充沛的汁液盈滿口腔,滋味很好,有股淡淡香氣,一吃便知絕非尋常果物。

    「睡了那麼久,餓壞了吧,我讓徒兒去替你熬些清粥。」梅無盡說話時,也動手去拍自家徒兒的肩聽見沒,叫你呢!熬粥去!

    面癱徒兒硬是搗完手上的藥,藥缽塞到梅無盡手裡,轉身出去。

    梅無盡坐在徒兒方才落坐的位置,舀起缽裡藥粉,朝翎花喂去,翎花也不問那是何藥,張嘴就吃,對大夫醫術全盤信任。

    「真乖。」梅無盡誇獎她。

    「謝謝大夫救我。」她遲了些才想起該要致謝,於是誠心認真鞠躬。

    「真乖、真乖。」梅無盡此次連說兩遍,眉眼笑得好開懷。

    某人師尊求他救命,半聲謝也沒吭過,徒兒多貼心,嗓音又甜又軟,聽聽,這才像人話嘛!

    「不過,你謝我謝太早了。」梅無盡又舀匙到她嘴邊,他這句話引來她困惑抬眸,正欲開口問,一口氣卻吸進了藥粉,嗆得翎花直咳嗽。

    好不容易順過氣,翎花有些歉然地說「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喝個藥也燙到嗆到,吃個藥粉又……」

    「很倒楣?」梅無盡替她接下去說。

    「大概是剛清醒,手腳遲鈍……」

    「不,你接下來只會更倒楣。」梅無盡唇瓣彎彎,像開玩笑,可翎花覺得他眼神很是認真。

    他笑容擴大,眸子更狡黯,黑炯發亮「畢竟,由楣神親手替你醫病,總要付出代價的。」

    翎花眨眨眼,瞬間明白了。

    難怪師尊先前老是不許他直接替她診脈,非纏上線才准——

    梅無盡,黴運無盡。

    劣神榜上,不受歡迎的第二名,楣神是也。

    翎花失聲笑了出來,又驚覺對待救命恩人如此,太不禮貌,頻頻點頭道歉,梅無盡也非心胸狹隘者,見她這模樣,只覺得好玩。

    「你還真的不怕我,也是,拜了個瘟神當師尊,我這第二名,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與師尊都是極好的人……」不對,用詞有錯,修正一下「極好的神,你們皆有身不由己的異能,卻又那般小心翼翼提防,不去傷害別人,而且你還擁有如此開朗的笑顏,與我想像中的楣神很不一樣,書冊裡,總是把楣神畫成一個倒八字眉、滿臉愁苦的模樣。」

    「你應該去看看窮神,那才叫一個名不符實,亂七八糟。」梅無盡朗聲笑。

    可是比起窮神,翎花最想見的神只,只有一位。

    梅無盡瞧著眼前這心思透明的女娃,完全不難看透,眼神飄那麼遠,在想誰還會不清楚嗎?

    「你那個師尊呀,是我們幾人中最心軟的,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冷厲、難以靠近,可他確實最心慈,千百年來,才能容下世間最兇惡之毒,但同樣的,他得到的孤寂,遠勝過任何一人。

    「像我們還能與人打打鬧鬧,看不服眼就賞誰一些黴運、窮運,可他不行,你有沒有發現,他總是把雙手負在身後,養成習慣了一般,什麼也不去碰……尤其是朝露歿滅那陣子,我都要懷疑他把自己的手給綁死了。

    「當然,他入魔之後是開始有些任性妄為了,偏偏我們無權指責他對錯,他被禁錮太久、太久,久到他這樣任性一回,我也覺得何妨。」

    翎花認真聽畢,心裡發酸,不舍之情藏不住,全流露在臉上,梅無盡看著她那張滿是傷疤的臉,居然也不覺醜陋,反倒傻氣可愛。

    「他為了不傷你,強行鎖縛瘟息,不容它們溢出半分,情願自傷反噬……希望你,多疼惜他一些。」梅無盡難得好心,多說了幾句,將夭厲為她所做的,也提了。

    「我會的!我一定會!」翎花用力再用力,使勁頷首。

    「乖孩子。」梅無盡拍拍她腦袋瓜,予以嘉獎。

    這一拍,又增加她一年的黴運。

    往後日子裡,翎花註定要在跌倒摔跤瘀青咬破舌哽到嗆到噎到、晴天踏出門的下一瞬間大雨傾盆,匆匆買完傘,天又放晴、掉了個銅錢正彎腰要撿,身後卻冒出偷兒扒她錢包、閃過了馬車壓水窪濺起的泥水,卻跌進一旁的水溝裡……諸如此類,無盡黴運中度過了。

    話說到一半,面癱徒兒也端來熱粥,翎花吃了不少,還是梅無盡制止,說她剛昏迷清醒,腸胃哪經得起吃撐,翎花才哀怨放下碗。

    鼻端總嗅著一股油膩膩的味兒,原來是由她發間飄出,畢竟昏睡許久,自是未曾清洗乾淨,於是翎花開口討了想沐浴。

    她身上已無傷口,虛弱只因失血過多,碰水不是問題,梅無盡讓徒兒攙她去澡池,也細心叮囑她體虛,不宜久泡。

    翎花洗了發,淨了身,泡進暖泉裡,水波漪漪,舒爽暢快,低頭看向本該有刀傷的胸口,上頭完好無瑕,她心裡覺得好神奇。

    面癱徒兒在澡室外頭數數,時間一到便喚她,多泡一會兒都不准。

    翎花擦拭長髮,換妥衣裳,一身暖和水氣,回到房內,坐在鏡前要整理儀錶,一抬眸——乍見鏡中自己,翎花嚇了一跳,可又飛快冷靜下來,伸手碰觸凹凸不平的臉上傷疤,一條一條皆長過女子指掌,由額際至下頷,毫無秩序,道道淩亂,交錯穿插,彷佛娃兒初習畫作,畫得恁般潦草可怕。

    它們完全不似新傷,倒像陳年舊疤,既不痛,也不見紅腫。

    她被刺傷的刀傷已消失,為何反倒她用發釵自毀的劃傷無法治癒?

    翎花並非惋惜朝露之顏,只是好奇,遂在之後遇見梅無盡時,提出疑問。

    「你師尊不讓我救,只交代止止血,我也沒問。」他回道。

    翎花對受傷後的事並無印象,自然也不記得自己曾囈語了些什麼。

    於是,她猜想,是不是自己隨意劃壞朝露面容,惹師尊不快?

    畢竟是他心上最緊要的女子,即便是偽顏,他也是重視的吧,捨不得傷了碰了,卻被她往死裡劃成這樣……

    說不定,師尊當時冷哼道「給你一張天仙容貌不珍惜,還任意毀之,那麼,你就頂著破相醜顏,過一輩子吧!」

    她那時真的是怕,怕連死……都逃不過翟猛。

    看著鏡裡容顏,翎花苦笑作結,暫時什麼也別想,把身體養壯,儘快痊癒,早日與師尊相見才實際……

    接下來的時日,翎花努力養傷,乖乖喝藥,勤勞吃飯,捧著血櫻桃當零嘴吃。

    她本就是個少病少痛的活潑娃兒,休養幾日,精氣神便恢復大半,反倒是黴運正當頭,硫撞出來的瘀傷有增無減,一會兒是腰,一會兒是腿,連端菜都能跌倒撞桌,額際留下一大塊烏青。

    這些,她沒有埋怨半句,讓她唉聲歎氣的,是師尊完全無消無息,別說是來接她,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大夫,你之前說的話,是不是騙我的?師尊是不是根本沒打算來找我,你怕我失望,不肯乖乖養傷,才扯了善意読言……」說著,牙關咬到了唇,淡淡腥鹹味漫在嘴裡,諸事不順的她,已是家常便飯。

    翎花真的不得不這般想,她病了,說怕瘟息不利於她,所以不來,她信了,可她病好了,卻依舊看不到師尊,沒有隻字片語,沒有任何行蹤交代。

    「你那個師尊我也弄不懂他,等等我用千里傳音把他罵回來。」連梅無盡也覺得為人師表,丟著徒兒不理不問,半夜沒悄悄前來偷看,更未曾聯絡他這名大夫,關心徒兒情況,確實嚴重失職,有欠教訓。

    「請別這麼做,我隨口問問而已  ……」一聽到要罵夭厲,翎花當然捨不得。

    「我沒騙你,大概是他擔心你太虛弱,想多給你一些時間養養,才藏著不露面,他這叫……謹慎。」唉,居然還得替老友講好話哄徒兒。

    「嗯……」翎花接受梅無盡的說辭,向梅無盡行完禮,便退出雅廳,繼續不知何日才能休止的等待。

    可連梅無盡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人不敢來,露臉方式有成千上萬種,用水鏡光鏡空鏡、用傳音、用隔空現形,還怕見不到人嗎?

    偏偏夭厲當真音訊全無,他都要懷疑老友惡意拋棄徒兒,留爛攤子給他收拾。

    雖然翎花不讓他罵,梅無盡也非聽話之人,對著廳側空牆一抹,牆面凝出大片光影,先是模糊迷蒙,逐漸益發清晰,映照出絕嶺之巔,凜冽囂狂的風勢,以及駐足峭岩上,一手輕負身後的頎長身影。

    廣闊天際湛藍,遠山碧綠似玉,夭厲的發與衣裳,仍舊濃似深墨,突兀融於山水中,形成絕景間的一滴落墨。

    沉月岩,梅無處識得此處。

    老友這副天人仙姿,梅無盡向來無感,沒空閒欣賞,劈頭就責問

    「你是怎麼回事?徒兒丟給我養,自己倒真有閒情,跑去遊山玩水?!你好意思呀!」

    翎花出了廳,發現遺漏了東西在桌上,於是匆匆折返,聽見梅無盡的聲音時,本欲快步退出去,不打擾他,然而回話之人的嗓,令她腳步一頓,悄悄藏身門外偷聽。

    是師尊!

    「她如何了?」夭厲長髮被風吹得散亂,除髮絲之外,臉頰拂過的,更多是濃闇瘟息。

    翎花終於看見師尊了!克制不住貪心多瞧,眼都忍著不眨。

    「自然是沒事,等著你回來接她,我看她恢復極好,應該已不懼怕瘟息,你可以來看她了,省得她成天神情落寞,像被棄下的幼犬,耳朵尾巴全垂頭喪氣的。」如果她有尾巴的話。

    「好,我等會兒就去。」夭厲淡道,然而聽見梅無盡對她的描述,唇角不自覺勾了勾。

    右臂平舉,掌心竄出瘟息長劍,鋪天蓋地的黑霧,幾乎佔據牆面光景。

    「老友,你在幹麼?!」見到瘟息長劍,梅無盡馬上知道不對勁,老友並不喜武,喚出它是想做什麼——

    夭厲掃來一眼,眸光冷涼,不帶笑意,可語調輕緩平淺,彷佛閒話家常「決鬥。」

    「幕後花絮?小木匣」

    鬼差伏跪在地,一面磕首請罪,一面必恭必敬呈上木匣,道來當日勾魂失敗的種種始末。

    「小的不識得那人,但猜想他身份不一般,非仙即妖,小的打不過他,只能逃回來稟報……」回程途中,還怪事連連,摔了幾十跤不說,跌斷三顆鬼牙,吃了滿嘴土,匆匆奔回冥城,竟腳滑摔下奈何橋,險些溺斃忘川……

    黑霧中伸出手形,小木匣咻地騰空飛入,左右翻看,尋找開啟機關之處。

    「是個模樣怎生之人?」文判問。

    鬼差努力描述那日所見音容,道那人咧嘴朗笑,樣貌端正,煞是好看,一襲青白長袍瀟灑,聲嗓輕快悅耳,呀,最最特殊是他額心一顆小黑痣,見多了仙人們多為漂亮朱砂色澤,倒顯得那小小黑點,很是醒目獨到。

    聞言,文判刷開紙扇掩面,身形瞬閃數百尺遠,只剩下一小道影子飄在哪兒,紙扇招搖清風,更像使勁扇開什麼髒東西似的。

    同時,小木匣開鎖聲咋響,裡頭空無一物,黑霧內卻傳來嗆咳聲,一次劇烈過一次,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腸寸斷,也咳出一陣怒吼「梅無盡你個臭黴神!你居然敢送我黴運!還是這種神等級——」

    然後,很痛快淋漓咬到舌,慘叫作結。

    另出遠端,梅無盡打完噴嚏,揉揉鼻,對面癱徒兒說「你剛在心裡偷罵我?」

    面癱徒兒依舊面癱,只賞了他一記白眼,眼神在說誰有這般無聊。

    梅無盡逕自咧笑「樹敵太多,分不清是哪個受害者叫駡,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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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3:56
    第十四章  神之戰

    決鬥。

    瘟神夭厲與天女辰星,沉月岩上,各據一方。

    可此次,卻不像上回在幻村,打個你傷我殘,戰況激烈。

    相反的,天人之戰,靜靜對峙,他的瘟息,她的羽紗,一黑一白,在煙嵐雲岫間交錯糾纏,可雙方身勢皆未動。

    翎花在另一端的牆邊緊盯,心快躍到咽喉間,擔憂得說不出話,哪裡還記得躲藏偷覷,跑到梅無盡身旁乾著急,十指糾絞成結,手心全是汗。

    梅無盡也無暇數落她,定睛觀看牆面光鏡動靜。

    風起、雲湧,周身淩亂席捲,兩人不動如山,手裡皆有劍。

    風聲太大,聽不清夭厲與辰星短暫說了什麼,只見雙方面容皆淡,眸光深邃,像泓冷泉,氳著霜氣。

    夭厲眉心暗霾湧生,朦朧了眉眼鋒利,掌中瘟息長劍狠厲肅殺,砍向辰星,雪白紗劍還擊,黑與白,劍光迸裂,再相互纏咬。

    辰星動作俐落,似行雲流水,更似天女舞姿,舉手生花,抬足躍星,可攻勢毫不輕柔;夭厲神情淺淡,容姿如光,未現猙獰,依舊冰清俊逸,偏偏瘟劍走勢招招斃命。

    蠻橫纏鬥並未持久,夭厲發現辰星頸間一物閃耀,螢光生輝,他瞳心一沉。

    「避毒珠?你膽敢主動尋我,難道……只因你得到了避毒珠?」他先是笑,後則瘟氣更熾,由每寸皮膚溢出,猛烈翻騰「我夭厲,竟然被小覷至此。」

    他動手奪下那物,狀似戲玩端詳,避毒珠不敵他指間黑息灌注,瞬間破裂,灰飛煙滅。

    為一顆避毒珠,辰星勃然大怒,清麗面龐的冷靜潰散,怒火燒上眉宇,熊熊燃亮一抹怒忿。

    那是她心上之人為她尋來之物,能否避毒她不在意,接獲珠子時,她有多欣喜……此刻,便有多憤怒!

    可她不是衝動提劍殺來,反之,她目光帶火,溶化美眸中向來的孤高冰冷,人卻反常靜立原地,因打鬥而微散的髮絲,隨風曳動,拂過面容的山風,本還由她後方吹至,突然風向一變,將她髮絲後撩,彷佛受她所控。

    不只風,滿山的煙嵐,草木特有的清香,山巔的雲絲……就連夭厲周身的瘟息,一絲一縷,全往辰星方向凝聚。

    「師尊……那天女,要對師尊做什麼?!」另一端,翎花瞧見黑色闇息被吸走,由師尊身上流溢而去,心中焦急。

    怎知師尊非但未阻止、不反抗,淡淡抬眸,注視指掌間被帶走的瘟息煙絲,神色些微詫異,又很快了然。

    「她居然在吸取夭厲的瘟毒?!她不要命了嗎?!」梅無盡也看出端倪,卻不解其意。

    夭厲掌心一震,釋出更多黑霾,快速朝辰星竄去,消失在她掌間。

    夭厲既不驚慌,也不憤怒,面容平靜,喚出巨大蛇形瘟息,盤踞半個蒼穹。

    濃黑煙蛇蠕動,張大嘴,狠狠撲咬辰星,她嬌小身形瞬間被吞噬,完全瞧不見。

    翎花屏息,光鏡中傳出有其它男人的聲音,心急咆哮,呐喊辰星之名。

    那般巨大可怕的煙蛇,濃黑顏色逐漸變淡,遭裹其中的雪白身影隱約可見,她攤開雙掌,依舊挺立,絲毫不受瘟息所傷,不到片刻,煙蛇竟被吸收得一乾二淨。

    夭厲釋放第二波攻勢,不給喘息時間,第二條黑霾煙蛇更加龐大可怕,緊隨而至,辰星不慌不亂,來多少,收多少。

    「難道她是隕星?」梅無盡似乎也明瞭了。

    「什麼隕星?那天女之前沒有這麼厲害呀!她與師尊打,傷得很重,幾乎快站不起來,不敵師尊的瘟息——」師尊屈於弱勢,翎花不知有多心慌,恨不能插翅飛到師尊那邊去。

    「傳說天外靈石擁有收納瘟毒之力,並自行解去毒性……戰鬥天女辰星  ……辰墾……看來沒有錯,武羅居然真的找著了。」梅無儘先替她解答,爾後喃喃低語。

    「所以,她要把師尊的瘟息全都吸收乾淨嗎?到時師尊會怎麼樣?!」人皆有私心,這種時候她只擔心師尊,而鏡中喊著「辰星」的那男人,同樣僅在乎自己愛人。

    「夭厲應該也已察覺,他正在試,試她能吞容多少。」梅無盡道。

    翎花看見師尊緩緩露出微笑,他面容本就儒雅似玉,釋去繚繞周遭的暗瘟,彷佛撥雲見日,更清亮數分,眉心中原有的陰霾淡去,襯得那雙黑眸燦明如星。

    襲向辰星的黑濃瘟息,盡數流入辰星掌心,平靜如冰的絕麗芙顏,不見半絲痛苦,可是,佇立的雙足,竟發生變化。

    冰晶的光輝,在日芒映照下反射炫亮,耀眼熠熠,銀亮鑲邊,包覆著辰星的腿部,冰晶凝聚速度不減,迅速蔓延到腰際、胸口——

    一名男子撲抱而來,狂亂嘶狂,牢牢抱緊她,卻阻不了辰星為自愈而恢復靈石原形的事實。

    夭厲斂去最後一成瘟息,不強加諸於她,他心裡清楚,天外靈石已達極限,再多一分一毫,她便會如同避毒珠,承受不住,應聲碎盡。

    翎花聽不見師尊與旁人的交談內容,也無心去理,只覺得師尊臉龐好溫慈,淺笑中,竟是那般如釋重負的明亮,天人面容,恬靜得與世無爭。

    那是他本該擁有的模樣,淡然、清淺、無欲無求、無怨無恨。

    而此刻,夭厲轉向光鏡處,與翎花對視。

    她不確定他是否在看她,還是僅僅放遠了目光,可他彎唇的模樣,讓她心口炙熱生暖,雙唇無意識地輕聲細喃師尊,快些回來……

    夭厲在光鏡前揚袖遠去,身影消失。

    翎花知道,下一瞬間,師尊就會回到這兒——果不其然,墨裳身影仿若由光鏡中躍出,直接抵達她面前,翎花想也未想,朝那方狠狠撲抱而去。

    黴運讓她失算,頭頂撞擊師尊下鄂,以她淚眼汪汪的慘叫作結。

    「武羅這著棋,確實驚險,拿太多東西下注,事前也沒先提,將大家全蒙在鼓裡,活該被辰星天女的使獸連毆好幾拳,打也不能還手。」

    梅無盡與夭厲坐在老松樹下,溫酒同飲。

    燃香嫋嫋,一磐石棋,勝負未分,梅無盡下完一步,端起酒杯沾唇,邊說道。

    夭厲拾棋落下「那顆靈石,恢復原形,等解完毒再化人形,恐怕又是數年。」那只龍子,要品嘗不知多久的守盼了。

    「至少可以確定她性命無虞,只是沉睡,總有一日會醒,你別替他們擔心,倒是你,失了九成力量,一點也不惋惜?」

    梅無盡打趣問。

    「求之不得。」夭厲淡淡彎唇。

    梅無盡手掌搭過來「還真的能碰,不用再隔著法術護體咧。」一連拍了夭厲肩膀數下。

    「一成的瘟息,我能輕易收斂。」小事一椿。

    現在,終於不會再觸摸不得東西。

    無論花草樹木、人或動物,只要他刻意斂息,萬物都能碰,不再因他而凋零死去。

    他有何可惜?

    「恭喜。」梅無盡誠心道賀,夭厲舉杯,作勢相敬。

    「也恭喜你,從第二名晉升第一名。」

    梅無盡聽懂了,嘴角垮下,甚至微微抽搐。

    劣神榜……瘟神若除名,第二位直接頂替上來。

    梅無盡抿嘴「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壞他難得的好心情。

    好,這壺不能提,夭厲改提別壺「說來奇怪……我怎麼覺得,有人好像在躲我?」是錯覺嗎?

    「你終於發現啦?」有沒有這麼遲鈍?都幾天過去了,自家徒兒見到他就跑,每跑必摔跤,家裡天天聽得見哎喲哎喲的慘叫聲,居然現在才注意?小

    天女辰星不會連智力也吸取得走吧?

    「為什麼?」夭厲是發自真心,不恥下問。

    還以為自己的歸來,除了下巴遭撞的那個撲抱之外,應該更受歡迎才是。

    可是,翎花在躲他,明目張膽的躲,小心翼翼的躲,粉飾太平的躲。

    梅無盡雙肩輕聳「大概……怕你看到那張破布臉吧,她好似以為,你氣她弄壞了心上人的面容,不讓我治癒它,是你對她的懲罰。」

    夭厲微訝,沒料到翎花自行腦補至此,明明是她……

    未待梅無盡續言,留下一盤未完殘棋,夭厲已起身離開。

    「翎花。」要找人不難,喊一聲,要不了多久,在一陣乒乒乓乓、哎喲、好痛——之後,翎花揉著手肘,飛奔到他面前,聽他差遣。

    腦袋瓜始終低垂,本就矮他許多的身形,這一壓低,完全瞧不見面容,全用發漩面對他。

    很想直接在此跟她說個清楚明白,但隔牆不僅有耳,耳朵還超機靈,要說也絕不在那楣神地盤上說!回去再處理她!

    「我們在此打擾太久,準備回去了。」多住的這幾日,為的也是讓梅無盡最後再確認,她已經無恙。

    「是。那我去收拾包袱,順道和大夫及他徒兒辭別。」

    「不用,走。」夭厲扣上她手腕,璿身便走。

    黴運正當頭,翎花毫無意外在中途跌跤,剛跌傷了右手肘,這次,非得連左手肘也磕出大片瘀青——夭厲輕易拎住她的膀子,免去她這一跤。

    「既知黴運纏身,走路就該謹慎些。」清淺的嗓,自她頭頂飄下,聽不出是責備還是關心,翎花只能乖乖點頭應「好」,可是明明是他拖著她走的嘛。

    偏偏人一倒楣,喝水嗆到、呼吸梗到、走路左腳都能踩上右腳,任憑翎花再小心,也戰不過楣神威力。

    她才站穩身,走沒三步,又被自己絆到——夭厲及時撈起。

    輕歎,真是多說無益,直接抱起來帶走更安心。

    無論哪種抱法,全難以遮掩她傷疤累累的臉,兩人靠太近,別說是疤,連膚上寒毛都瞧得清楚,一切無所遁形。

    翎花假裝忽視師尊盯在臉頰上的目光,依舊壓低螓首,希望垂綴而下的髮絲能遮蓋更多,微小動作,沒能逃過夭厲的眼。

    身處景致一變,已遠離梅無盡石屋,返回夭厲住居。

    他沒有立刻放下她,長腿繼續邁開,穿過石橋,經過一片幻影牡丹花海,直直步入她的房,不將她擺坐在椅上,而是

    鏡臺前那張小凳。

    鏡臺的那面鏡很大,大到同時映照兩人身影,翎花既不敢看他,更不敢看自己,可她心裡知道,師尊特地把她抱到鏡前,意圖很明顯,是要責備她毀壞臉孔一事。

    被罵她甘願,也無從辯駿,只是她想解釋,更想道歉「……對不起師尊,我不是故意毀掉朝露的臉,而是當時……山賊說,要送我與翟猛作伴,我好怕死了之後,依舊逃脫不掉翟猛糾纏,我知道,他只是因為朝露的容貌而動心,我才想……若沒有了容顏,他一定不會多看我一眼……我是真的怕,做了鬼還得躲他……」翎花垂首,雙手在膝上握成拳兒。

    理由雖薄弱,那時,她無計可施。

    尋找師尊的那三年裡,翟猛的死纏爛打,真的讓她很害怕……

    夭厲即便瘟息大減,入魔傾向已無,聽聞她囁嚅道來的那些,仍感胸臆一抹忿火,隱隱燃燒——自然是對山賊、對翟猛,而非她。

    光看道道傷痕深淺,便不難想像,是多深刻的恐懼,迫使她用了那麼大的氣力,割膚劃肉,毀肌傷顏,下手如此之狠。

    「你以為我生氣了?」

    「……」不然呢?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呀……

    「沒替你恢復容貌,是因為你哭著說,你想變回翎花,害怕帶著這張容顏死去,你家人會不認得你。」

    「……有、有這回事?我什麼時候說的?」

    這確實是她一直擺在心裡的懼怕,可她不敢說,只能藏著。

    「那時,我不敢在你身上施術,怕瀕死的你,承受不住半點瘟息,只吩咐梅無盡治療傷口,待你痊癒之後,再替你恢復面容。」

    鏡裡,夭厲板正她臉龐,兩人凝視著鏡面,他傾身靠近,長髮垂落到她鬢邊,與她的青絲共疊。

    長指滑過她面腮的疤,輕觸它的猙獰盤踞,指腹溫暖而溫柔,撓得翎花雙頰泛紅,五指緩慢在她膚上挪移,淡淡的墨絲,由他指尖渲染開來。

    鏡中容顏盡毀的女子,被揭去醜陋疤痕,光潔肌膚取而代之。

    而當他五指由她鼻尖挪離,再至唇心,再抵左腮,翎花以為會看見朝露花顏重現,怎知,卻是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面容……

    她,不及朝露美麗出塵,沒有畫黛彎蛾的柳眉,沒有風華絕靈的眼波,鼻子小小的,唇也小小的,頰上幾顆淡淡雀斑點綴,渾圓大眼黑白分明,正困惑地與鏡外的自己對視。

    那是她的模樣,十八歲的薛翎花,真正的模樣。

    雖非絕色,但清秀可人,有著愛笑的靈活雙眼。

    「不讓梅無盡動手,因為他只見過你幼時一面,不知道你長成什麼樣,他僅識得朝露,所以我必須自己來,我,才記得你的模樣。」

    一直都記得,不曾因為朝露仙顏覆蓋,便忘了那孩子原有的樣子。

    天樂村山澗旁,朝他奔來的娃兒;破廟裡,挨入他懷內熟睡的娃兒;站在武館前,說「我想保護我師尊」的娃兒;哭著說,想要一方安寧無憂,再也沒有排斥歧視傷害的娃兒……

    她的面容聲音,連費心回想都不用,鏤刻於記憶一角,在他察覺之前,已然深烙。

    以為鏡中女子會笑,全然沒想到兩行淚泉,嘩啦落下。

    「……這是要趕我走?我不能再當朝露的替身?……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她一邊問,一邊哭,嗓音都哽咽了。

    翎花並沒有忘記,她留在他身邊,唯一的理由,也是那日他破例允許的原因。

    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所以,這是師尊不願留她的意思了……還她原有容貌,準備將她掃地出門……

    「……」夭厲無言。

    剛挪走的長指,重新回到她臉腮,惡狠狠地,往左右兩邊一擰一拉,把問出那些蠢話的嘴,硬生生扯開,咧成一個慘兮兮弧線。

    「唔唔痛——」翎花含糊哀號,鏡面上的師尊正眯眸,瞪她,手勁可一點也沒鬆軟,再將她扭擠成包子臉,雙唇被迫噘成章魚嘴。

    這、這是什麼惡趣味呀……

    翎花還是一直掉淚,這回卻是因為遭擰壓得好痛。

    師尊施完暴,看見她的慘樣,竟然還笑了出來,鏡裡一人溫慈銜笑,一人受虐扭曲,形成對比。

    「沒說要趕你走,你想留下,便留下。」他放鬆了手勁,還她臉蛋自由,那顆小包子臉恢復原有的秀麗,不再被拉開又濟壓、擠壓又拉開。

    最近倒楣慣了,翎花不相信自己會有幸運,可是師尊就在她耳畔這麼說著,口吻裡,竟聽得出縱容。

    「……就算沒有頂著朝露的臉?」她小聲確認。

    「你就算頂著朝露的臉,又何曾像過她?」他不是嘲諷,僅僅陳述。

    除了她受朝露殘存思念所影響,意識被它侵佔,導致行為帶有朝露殘影,其餘時間,她與朝露根本毫不相同,他想錯認都難。

    面容一樣,個性不同,眼神不同,笑容不同,翎花與朝露,混雜不在一塊。

    「這些年來,陪在我身旁的人是誰,我一清二楚,曾假裝想錯認,但心裡畢竟清明,替身兩字,不過自欺欺人。」透過鏡面,夭厲與她相望,一字一句,要脫口坦承,原來一點也不困難。

    他不得不正視事實,心上之花已凋,不知不覺化成春泥,曾幾何時,悄悄萌出一株小綠芽,填入了空虛心口。那株綠芽太小、太嫩,也不知是花是草,偏偏無論是花是草,他都忍不住想呵護長大。

    翎花又哭了,卻不為疼痛,而是心裡化開的喜悅,太多,太滿,爭相溢出眼眶,模糊鏡面映照的兩人模樣。

    可是瞧不清又何妨,正如師尊所言,心裡清明,已然足夠。

    「師尊,我要留下,留在你身邊,一直一直與你在一起……」宛若兒時的任性回歸,她總是被寵著,想要什麼,只要說了,師尊沒有不允的。

    他淡淡頷首,微笑,神情彷佛當年縱容說著「只要翎花想要,什麼都可以」的師尊。

    「好。」

    入魔之後的種種行徑,總歸是要付出代價。

    「瘟神夭厲,明知身負瘟息,卻失慈善,任性妄為,擅入人世,造成多條性命枉斷,逆天之罪不容輕縱,判孤絕岩下麵壁思過五百年,不得減期。」

    武羅一前來,宣告夭厲所需面臨的因果。

    夭厲正與自己對弈,聽見懲處,眉連微揚也沒有。

    武羅念畢神戒天講後,浮現半空中的神之文字逐漸消失,他瞟了一眼老友的淡漠態度,坐于石桌另端,觀看棋局。

    武羅不擅棋藝,插不上手,也不懂哪方輸贏。

    「這樣吧,再加兩百年,換翎花此世歲盡之後,才執行處罰,自行前往孤絕岩受刑,絕不推拖。」夭厲擱置完一子,揚睫望向武羅。

    「居然還想談條件?」

    「只是答應了她,不想食言。」

    答應她說的,要留下,一直一直與他作伴。

    他既應了「好」,她的這一世,便將得償所願。

    武羅說「我去文判那問過了,薛翎花,此世歲壽七十四,拿兩百年換五十六,不聰明。」自梅無盡救回她,薛翎花命數遽變,本該十八枉死,卻得以活到壽終,生死簿重新更替時,文判亦頗為吃驚,喃喃說著「怎麼又來了……」。

    「兩百不夠,再加兩百,隨你們高興,直到你們認為足夠。」他不會有第二句囉嗦。

    「……千百年換陪她一世?」

    「反正沒了她,五百年與五千年,有何差別。」夭厲眸清面淡,回想漫長歲壽,真正成為記憶的,前有朝露,後是翎花,至於其它,全是一樣的空白。

    千百年換她一世,護著她走完,而他,貪婪擁有五十餘年回憶,之後再去孤絕岩領罰,他心甘情願。

    「你的意思,我會替你轉達,至於允不允,我再通知你。」畢竟不是太過分的要求,加上夭厲吐出的代價,遠超過他所求,倒並非毫無寬宥可能。

    「辰星天女情況如何?」此事,夭厲是記掛於心的。

    「那條龍子扛著她,打算走遍天涯海角,一邊等她蘇醒,一邊帶她遊玩,不浪費時間。」如此大量瘟息,短時間內很難解盡,一切靜待靈石本能自愈。

    夭厲輕頷,也算是稍稍釋懷。

    武羅走後,夭厲仍舊專注棋局,靜論閑然,彷佛剛才宣罪之事,不過鄰人的串門子閒聊。

    清風徐徐,風中夾雜淡雅花香,拂來教人舒心。

    不忍大好光陰浪費在棋局對峙,況且,無論他的要求是否得到應允,翎花此世的每一日,自當珍惜。

    龍子尚且如此,他夭厲也該學學。

    「翎花。」他喊,等待她聞聲而來,亦不忘提醒「走慢些,別又磕磕絆絆。」她還得倒楣上五六年吧,不小心些真是不行。

    興許是將他的話聽進去,翎花來得比平常都慢些,手上還沾了白白麵粉,早上聽她說要包餃子,想必正在忙活這些。

    「師尊……你找我?」

    他揩去她鼻尖一點粉白,擀面皮擀到臉上去了?居然連眼窩下也有。

    「明日起,我們也去遊山玩水吧,看你想去哪便去哪,邊走邊玩,邊玩邊吃。」他替她拭淨臉,將麵粉擦去。

    她表情有些遲緩,好似一時反應不來,怔了好半會兒,才咧開笑顏,用力點頭「遊山玩水?好呀!像好久以前那樣,想去哪便去哪,雖然漫無目的,偶爾得露宿野外,可那時好快樂。

    有時為了一隻烤雞,從東鎮走到西鎮,還有一回排好久的隊,才吃到最有名的芝麻大餅!光回想起來,嘴裡全是它的香味,好想再買十幾二十個,三餐都吃!」

    瞧她那副饞相。

    被她說得他也憶起了餅的滋味,餅香,芝麻香,和在裡頭的蔥末也香,吃了滿嘴芝麻的小娃兒,笑容最香。

    那時,還真是一連好幾天的三餐,全是芝麻大餅。

    「這一次,我們再去把芝麻大餅吃個撐。」連他都懷念了。

    「嗯!」

    什麼行李也不用收拾,孑然一身,輕裝打扮,跟神仙出門就是這點方便,兩袖清風穿梭過,探手一掏銀票來。

    第一目的地,自然是有芝麻大餅的那座城鎮,連吃它個五天五夜,買到大餅老爹都識得這兩人。

    如何能不識得?排隊人龍中,就屬這兩人最醒目。

    男的,高痩儒逸,一身墨裳,卻掩不住玉潤光芒,身旁女娃雖不及他出色,可人甜、笑甜、嘴甜,買過幾回餅,已和大餅老爹聊完祖宗八代。

    終於第六日,吃膩了餅,也將縣城逛遍遍,翎花央求他「師尊,我們去一趟雷霆堡好不好?我在那兒認識一些朋友,想去看看大家。」

    夭厲腦中浮現雷行雲面貌,眉間一緊,刻了道淺痕,卻要自己不許對個毛小子吃味,這才是為人師尊的高度「當然好。」

    這裡離雷霆堡頗遠,走水路也要十來日,反正他們就當玩樂,一路閑晃下去,總能抵達。

    於是第二目的地,雷霆堡,確定。

    船程是一站一站買,他們坐了一天的船,來到中繼小鎮渡口。

    鎮盛產柑橘,正值產期,滿山青翠間,橘橙點綴,猶似黃寶玉石,他們在此多留了兩日,采橘吃橘,再趕夜舟下去。

    翎花睡在簡陋船倉,木板薄,還兩邊通風,船槳劃破河面的聲音,整夜相伴。

    這夜,月光皎潔,夭厲收到武羅回音,浮在夜幕間的星子,列成一個「允」字,印入夭厲雙眸,淡淡牽起笑靨。

    如此就好,她的這一世,他能相陪到最終。

    至於「允」字背後,須增添幾百年罰期,他一點也不在意。

    船尾夜風颼颼,拂起墨裳飄揚,在一片夜色中,清傲而立。

    腰際突然環上一雙軟荑,背脊傳來貼緊的枕靠,除了翎花,也不會有第二人。

    「不是睡了?」他低聲問。

    「又餓醒了。」她臉埋進他背後發間,被撓得癢笑。

    「我記得你買了一包橘汁金糕上船,吃些再去睡。」

    「師尊,我們一邊賞月,一邊吃!」

    師尊不餓——這四字,看見她一臉期盼,便也咽下沒說,輕頷答應。

    兩人坐在船尾,吃著酸甜的橘汁金糕,搭配無味清水,亦是另種美味。

    翎花褪了鞋襪,撩高裙擺,雙腳浸入冰涼河裡,頑皮踢著水玩,也不怕夜裡川水一片漆黑,會不會躍出什麼食人大魚。

    有師尊在,她什麼都不怕,就算現在水底有河妖拉她腳,她也——呀!

    「師尊!真有人拉我腳!」她驚叫,嚇得縮腳往夭厲身上跳。

    船家在前頭划船,船不大,夜裡又特別靜,她這一喊,自然也是聽得一清二楚,湊起熱鬧,揚聲道「小姑娘,這河裡有妖怪,一年都要翻覆好幾條船,你當心些呀,離水遠點!」

    不知船家說真說假,還那麼煞有其事。

    有妖無妖,問師尊最清楚,翎花馬上望向師尊,尋求正解,師尊居然也點頭。

    「真、真的有妖怪?!」涼意從浸了水的腳,一路竄到她頭皮。

    「有人說,曾在河面上看見幾尺寬的巨蟒呢!」船家補箭似地又說,八成覺得小丫頭受驚模樣很有趣,大人總有那麼一些惡趣味在。

    翎花本能驚恐再瞥往師尊,師尊依舊笑,依舊認真點頭。

    「是……蛇妖?」她口水一噎,咕嚕一聲。

    「有師尊在,擔心什麼?」確實有,真的是蛇妖,不過道行極淺,也非船家所言,是船隻翻覆的兇手,安分待在此河一百五十年,沒理由擾牠修行。

    方才纏在她腳上的,不過是水草。

    「就是怕嘛……」黑漆漆的河,啥時浮出一顆蛇腦袋也不曉得,越是未知,越是可怕,尤其風風呼呼地吹,河面又更寒冷了些。

    她是真的怕,下意識往最信任的方向偎去,人都快塞進師尊懷裡發抖。

    直到聽見師尊喉間逸出輕笑,才察覺,師尊是在尋她開心,嚇唬她罷了,她噘嘴想埋怨,仰首,卻瞧癡了——

    月光下,師尊笑顏燦亮,月華裹身,長髮間,泛過一圈又一圈的銀澤,船身搖曳,那炫目銀澤,也在師尊周身晃閃。

    河面水波粼粼,一片瀲豔,也不及師尊一半好看,尤其,他還眉眼倶暖地笑著。

    他發上的光,誘使她伸手去摸,如撲火飛蛾,貪戀那絲璀燦。

    撫過絲綢般的發,任它們穿梭指間,滿了一掌細膩。

    那泓鑲銀髮瀑,向她垂拂而下,絲絲縷縷,包圍她,而襯在發瀑間,師尊那張面容,在她眼前放大,迷炫了她的眼,溫暖氣息貼近,接著,唇便落下,吮住了剛吃過橘汁金糕的小嘴。

    柑橘的香味,充滿唇齒,舌尖還沾著糕的甜孜,再來便是師尊的滋味……

    比金糕更甜,更教人貪著想吃,一口一口,想咬著,吞食入腹,化為自己的骨血,滋潤心底情愫。

    她攀上他肩頸,十指沒入墨發間,將他抱緊。

    她忘了害怕,忘了蛇妖,忘了天南地北,獨獨不會忘了這夜,滿天閃爍的星,以及星月見證下,幸福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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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4:24
    第十五章  求親

    船舟在一處小城暫歇,本來不預定此地停泊,今日行經時,看見城街掛滿紅彩,船家說應是要「娶夫」,翎花和夭厲便決定增添一個行程,瞧瞧「娶夫」是什麼有趣之事。

    這城,名為女娘城,城裡一概以女子為主,並非此城無男兒,而是向來男尊女卑的世俗中,此城風氣獨特,女子當家主事,男人相妻教子,成親後,男子嫁入女方家,只有女人能休夫,男人得乖乖順從四從五德(硬是要比女人多出一從一德)。

    船家相約明日午時碼頭再繼續航程,船家樂得偷閒,上岸找酒喝去了。

    翎花挽著師尊上街,不時看見妻罵夫的景況,或是男人背上馱著一個孩子,胸前還綁一個,一邊哄孩子,一邊洗衣裳的賢慧樣。

    女子酒館談生意,身畔清秀男子不時添酒夾菜,何等溫柔體貼。

    翎花詢問城民,才知今晚城長娶親,酒席辦在城西大廣場,歡迎所有人到場討杯祝賀酒。

    下船上岸就是為了湊這場熱鬧,怎能不去!

    先找好落腳客棧,在房裡,翎花向師尊討著,更換一襲新衣裳。

    畢竟吃喜酒,總得打扮打扮,夭厲替她變了套鵝黃色襦裙,襟口滾了菜軟白毛,看上去就像只小兔子,他確實也把她當成兔子裝扮,紮起的兩團圓滾滾髮髻,綁了發帶,系上同色毛球。師尊,你這品味

    實在是……

    翎花不忍傷他心,兔子就兔子,倒是他自己,好意思穿這樣去破壞喜筵?!

    「師尊,換件顏色亮眼的衣服吧,烏漆抹黑的,雖不難看,不過人間吃喜酒,不能一身黑,不吉祥,跟我一樣,來件滾毛邊的吧。」否則禮金再大包,也會招來側目。

    夭厲沒拒絕,以往不換顏色,只是嫌懶。

    既然這是他生平頭一回參與宴席……以往在天界,大宴小宴都輪不到瘟神出席,自是沒他的分——入境隨俗何妨?

    他換一套雪白色長袍,襟口及袖緣皆如她所願,滾有細緻白毛,往她面前一站,翎花險些要給迷暈了過去。

    耀眼,真真正正的耀眼!

    什麼叫玉樹臨風?!什麼叫謫世天人?!她眼前活生生這一位便是!

    「真好看。」她脫口而出,不吝於贊謄,心裡確實也這麼覺得,沒半字虛偽。

    夭厲拍拍她腦門上的發包子,笑而不語。

    他倒認為……臉腮輕紅,說著「真好看」的那張笑顏,才真的是好看。

    於是兩隻兔子……不,兩位盛裝打扮的過路客,跟隨逐漸聚集的城民們,一路找到大廣場,參與娶夫喜筵。

    他們出手大方,付了錠銀子當禮金,被熱情招呼,坐進筵間。

    普天之下的筵席,皆離不開吃喝嬉鬧,可女娘城還多出不少花招。

    尤其酒一喝開,唱歌跳舞難免,可……這城裡的女子們,未免太主動、太強勢、太「喜歡就直接上」了吧?!

    數不清眼下走來的藍裙姑娘,編號幾號,數到三十八號的白裙女子時,翎花早已放棄再算。她們一個接連一個,上前敬師尊喝酒,其中五個話挑得明白「嫁我好不好?我包你不愁吃穿,不辛苦操辦家務,整天打扮得俊俊俏俏,讓我瞧了歡喜就可以!」

    「人間筵席都是這麼回事嗎?」夭厲前無經驗累積,一切初嘗新鮮,當然只能問她「未免太客氣有禮,每個人皆來向客人敬酒。」

    翎花點點點。師尊,您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實在是有些萌呆呀……

    您瞧瞧,同桌另幾名男子,可有此等殊榮?

    「你別喝,會醉的。」她只能這樣強調。照那些女人排隊過來敬酒的氣勢,不醉才奇怪。

    「師尊酒量不差,你才是,別替我擋酒,我怕你醉。」剛剛有幾位太過熱情的女子,硬要他喝酒,翎花搶在前頭幫他喝,現下,臉都有些醺紅。

    「又來了兩個……」翎花啐聲,氣得撅起唇來。

    明明只有一名女子走來,翎花竟能看成兩人,足見酒勁開始上來了。

    這次,不敬酒,女子送上一朵粉嫩茶花,見夭厲不解其意,便解釋道

    「這是女娘城的習慣,以花為信,領過了花,再替姑娘簪于髮髻,代表接受姑娘求親。」豪放風俗,別個城鎮可瞧不到。

    其餘女子見狀,紛紛搶著摘花,全擠到夭厲面前來。

    一朵朵的花排在一塊,各色皆有,不限茶花。

    他僅是淡淡瞥過,笑了笑「翎花,去采朵花過來。」

    「呀?」她忙著鼓腮瞪人,加上酒氣沖腦,一時沒聽明白。

    「乖,采朵花過來,快去。」他逐字慢慢重複,並輕力推了推她,她哦聲,微微搖晃起身。不想與女子們摘同樣的花,加上每日沒跌個三回,黴運不會斷的體質,翎花甫走一小段路便又摔跤了,鼻尖前正好一小叢黃花酢漿草,生長在磚石縫,花朵不及指甲大,可葉片呈現心形,三片成一葉,也算可愛。

    她一抓便是一把,連葉帶花,回到師尊身邊。

    「送給我。」他說,一個叮囑一個動作,她雖不解,仍乖順照辦,學著那些女子,手裡小花往師尊面前遞。

    群花爭釀中,小小黃花酢漿草,黯然失色。

    重點不在花是否黯絕珍稀,而是送花之人。

    夭厲接過她手中小黃花,拆下幾朵,簪進她圓髻發側,與那團白毛作伴。

    他終於能碰觸到花朵,卻不傷它絲毫。

    花,小小的,她臉蛋也小小的,黃花襯黑髮,明亮耀眼,加上微紅雙腮,煞是好看。

    幾名姑娘見狀,全識趣地走了。

    人家已心有所屬,收了花,簪了發,在女娘城只差一步便成為夫妻,還爭什麼呢?

    城裡女子颯爽豪邁,不拘小節,本從一開始也是打趣多過認真,見人家長相俊俏,全城男子沒人拼得過,調戲調戲,說不準運氣好,被接走了花,也算賺到,沒有亦無妨。

    「師尊,我頭暈……」翎花酒勁發作,眼前人事物都在旋轉。

    他將她按枕於自己肩上,讓她舒適躺躺,也沒忘了見筵席出菜時,替她夾幾口喂。

    喝醉的翎花很乖巧,直傻笑,不鬧事,酒品不錯,喂肉吃肉、夾菜吃菜,吃到不愛的,皺起一對細眉兒,還是硬生生嚼嚼咽下,可愛得讓人心頭發軟,又忍不住泛甜。

    可並非每個人酒品皆好,身後不遠的座位,正傳來另一對醉酒爭執聲,音量毫不收斂——

    男人說「你、你怎能睡完就不負責呀……」語調如泣悲涼,一字哀怨過一字。

    女人說「睡完又怎麼了?!玩玩而已,誰認真誰蠢!我還不想被束縛,想多玩兩年呢!你再這麼爺爹(=婆媽),當心我揍你!」狼心狗肺的基本說辭。男人又說「可你不娶,我怎麼辦?我的清白……我怎麼做人?!」聲音像咬著絹子含糊。

    女人撂狠話「囉嗦!」起身走人,男人淚眼婆娑追上去,酒後鬧劇草草結束。

    夭厲剝了尾蝦,遞至翎花唇邊,她張嘴咬下,嚼呀嚼,口中念念有詞,腦袋瓜在他肩上直蹭動,領悟人生大道理「……睡過了,一定要負責的嘛……」

    嘴裡繼續嗯呀嗯呀的,臉上神情困惑極了,像有著天大難題待思考,可腦子就是直發熱,害她沒辦法好好想明白,迷茫地喃喃「可是……為什麼你都不讓我睡……連住客棧,也分、兩間……因、因為我變回翎花……不再是漂、漂亮的朝露……所以……不想要我嗎……」

    她的呢語,和著酒香,在他耳邊輕飄飄地,委屈得像要哭出來一樣。

    「沒的事,別胡思亂想。」他輕拍她的頰,安撫道。

    「那……我們以後再睡……」她一副和他約好了的口吻,就差沒要求勾勾小指頭。

    他不知該不該爽快應她「哦,好呀,以後再睡」,於是靜靜不答。

    領花仰頭,沖他露出一個咧咧甜笑,豪氣拍拍他胸口「師尊你放心,我睡完了,一定給你負責……一定一定……」

    油膩膩的唇,就印上來了。

    這個吻,什麼滋味都有,酒的香,蝦的鮮,上一道醋溜魚片的酸,還有,她中途嘗了顆喜糖的甜。

    偏偏那般教人欲罷不能。

    未等喜筵結束,夭厲橫抱起她,任由她沿途啃吮他的唇,糾纏不放,不時逸出幾句「師尊今天真好看……」、「秀色可餐」、「唇好軟……」云云之類的調戲。

    回到落腳的客棧,把人添得滿臉濕的娃兒,被按進了床榻,剛怎麼用小舌撩撥人,現在活該得什麼報應,讓人銜進嘴裡,狠厲教訓一番,想逃都逃不開。

    「睡完了,一定負責,嗯?」他抵著她的唇問。

    她被吻得雙眼迷蒙,兩頰紅通通,意識有些渙散,師尊送什麼到唇邊,皆乖乖張口,眼下最靠近唇心的,就是他的唇、他的氣息。

    她啟著唇想吮,他卻不讓,非要她先回答。

    「……嗯,一定負責!」她用力點頭,一次不夠,再來一次。給完令人滿意的答覆,終於成功吃到了貼在唇上的軟舌。

    她貪心吸吮,也想用牙齒咬,可嘴裡探入一根指頭,阻止她咬下,只能含吮著。

    「我可不是蝦,這麼用力咬,會疼的。」若非他反應快,現在就不光唇角一小塊破皮而己。聽見「疼」字,她改用舌舔,學貓兒梳毛,一下一下,輕緩吮過他唇心。

    脖子上的滾上襟口,被解開推下,撓著一股癢意,從鎖骨處漫開,滑過雙肩,撩得她縮肩發笑。

    伴隨癢意而來,是逐漸裸露的每寸肌膚,遭受密密啃咬,又細柔舔過。

    痛與撫慰,同時並存。

    他掌心炙熱,撫摸細膩嫩膚,感受她細微戰慄,隨他掌心遊移。

    她生性好動,肌理緊實,甚至練出一些肌肉,可天生膚白,總難曬黑,就算整日在太陽下跑跳,白回來的速度也是極快,雖然她老嫌棄她自己黑,在他眼中,那不叫黑,而是健康。

    此時,膚上是酒醺後的粉色,嘗起來極甜,一股女娃兒的馨香氣味。

    她為他的碰觸發出吃嘴,嫩嫩地喘,軟軟地喊,危般魅人,天真、妖冶、單純、媚柔,這麼多的矛盾,同時集合於她身上,竟毫無違和。

    夭厲眸色加深,瞳仁反倒更炯亮。

    「……師尊……」

    「夭厲。來,喊一次。」既然決定要了她這一世,也就不拘泥於師徒關係,再者,上一回抱了她,他早已無法再退回師尊的地位。

    她是第一個最靠近他的人,近得教他吃驚,不只身體,似乎連更深之處,都被她滲入侵蝕,霸佔一席之地。

    她有些遲疑,一臉「徒兒不敢」,可是師尊有令,依舊溫柔照辦「夭……夭厲……」

    「再一遍。」他吻住少女的豐盈,櫻紅蓓蕾輕銜牙關之間,故意在此時開口,似咬非咬,聽見她抽息重喘,近乎失聲脫口。

    「夭厲——」

    出乎意料的順耳。

    而且,被她喊著名,下腹竄升的火,又更熾旺幾分,到達難以忍受的疼痛,叫囂著渴望。他低首,吻了她緊閉的睫,吻那睫上淡鹹濕意,最後吻住她的唇,將他的名、她的呻吟,封入彼此氣息間,混雜在一塊。

    滾了白毛的兩襲衣裳,被逐一拋出,在地板上淩亂交疊,一如榻上身影,糾纏擁抱,相互探索,綿密親吻著。

    他漆黑長髮披散在她身上,順沿玲瓏線條溢淌,些些癢,些些撓弄,當他動作著,每根發的曳動,都像是愛撫、是折磨,她受不住,伸手去抓,可抓入手裡,又不知該拿它如何是好,感覺自己是受縛蛛網的蟲兒,除了掙扎扭動,什麼也做不來,只能等待被吞食入腹,化為他的骨血。

    當年枕在他發瀑內,嗅他發香的娃兒,依舊為他迷醉,掬了一手的墨絲,湊於唇心親吻。

    麵粉似花,眸波媚蒙,只有那傻乎乎笑著,對他全盤信任的模樣,打幼時起便未曾變過。

    嬌嫩無比的柔軟身軀,為他展開,全然奉獻,全無保留。

    讓他挺入深處,探索女孩家最羞人的私密,纏綿絞縛,依附迎合,捨不得他離開,將他留在溫暖緊致間,甜蜜包容。

    只要他肯要,她什麼都給,無論人,無論愛,無論命,全都給他——即便喝醉了,這念頭,依然清晰強烈,早已滲入翎花血肉,成為身體一部分。

    承受他,憐愛他,滿足他。

    侵佔她,寵溺她,取悅她。

    因為酒醉,她所有反應皆屬本能,不帶半點矯揉造作,雙唇逸出媚喘,眼眸如絲,身軀化為一攤最溫曖的水,濕儒他的火熱,吞裹他益發強烈的動作。

    揉皺了的被子滑落地板,不發半點聲響,榻上沒有它的位置,只容交纏身影共舞。

    因為愛,她主動索吻,吻他的眉,吻他的眼,吻他的鼻,她所有喜愛他的部分,全數都要吻過一遍才甘休,一邊吻著,一邊輕喃他的名。

    她牢牢攀附他,在他嘴裡呻吟,喘息破碎且急促,被他煨出一身淋漓熱汗,擺弄成羞恥的求歡姿態,又讓他細細吮去汗珠,無論是凝於額心的、鼻尖的,抑或滴落胸口的,無一倖免。

    舌蕾滑過肌膚,引發另一種滾燙顫抖,與體內翻騰作亂的侵佔,共同襲來。

    收緊了箝在細腰間的十指,掐出淡淡紅痕,一次次將她按向自己的熱變,她發出抗議般嚶嚀及扭動,隨即,又轉換為嬌嫩吟哦,一面在抵抗,一面又在承受,碾作成一種魅人風情。

    推拒他,想擺脫天旋地轉的悍進;抱緊他,渴望縛留銷魂激烈的索求。

    夜風透窗,拂入幔帳,撩弄一波旖旎,帳內探出一隻虛軟小手,很快又被撈回帳中,按到嘴邊恣意啃吮,要逼它緊緊攀牢男人背脊,繼續扒出幾條紅痕也無所謂。

    越痛,越興奮,對他如此,對她亦然。

    疼痛輾轉迂回,逐漸變成難以言喻的灼燙,帳外氣溫偏冷,可帳內兩人皆渾身汗濕,膚與膚密密相貼,汗水相濡,蒸騰了體熱。

    她長髮鋪散枕面,一大片潑墨綺麗,與他的髮絲交疊,她眼中泛淚,不為疼痛,只因歡愉太多,一時不知所措,隨著他的進擊,妖嬈起伏……

    貪歡一夜。

    睜眼醒來,發現自己與師尊一絲不掛,共用一床被子,她還躺在師尊臂膀之間,應該作何反應?

    別人怎樣翎花不清楚,她自己此時此刻,只想逃。

    昨、昨天發生什麼事?

    她試圖回想,僅僅記得好多女子向師尊敬酒……她搶了好多碗喝掉,之後,她們還送花……

    然後、然後……師尊也叫她去摘花……呃,一片空白,直接跳到光溜溜的現在。

    她喝醉了吧?看起來是了,因為她腦袋瓜一抽一抽地痛著。

    她對師尊做了什麼吧?看起來,更是了……師尊露在被子外的部分,處處佈滿吻痕咬痕指甲痕,一副慘遭蹂躪樣。

    她悄悄伸手,去核對他臂上的指甲痕……是,兇手是她沒錯。

    嗚,薛翎花,不能喝就別喝!酒後亂性出大事呀!

    她想挪身下床,逃離案發現場再說,伸手去勾地板上衣物。

    在她一有動靜時,夭厲便醒了。

    看她瞎忙好一陣子,好不容易勾起衣服,才小心翼翼離開他的手臂,怕極了吵醒他。

    她胡亂套上衣服,下了榻,雙腿居然一陣酸軟痛,她險些跌回床上。

    那種被滿滿撐脹,狠厲廝磨後的火燙餘韻,由深處傳來,她紅透了臉,感覺雙腳在打顫。昨夜究竟獸性大發到何種田地,能讓腿都軟了?!

    她緩了緩,深做幾回吐納,準備再度挪動。

    「翎花。」身後傳來低喚,似琴沉鳴,她渾身一僵,遲遲不敢轉頭。

    他索性動手拉她回床上,裸背填進他胸口,她動也不敢動,因為師尊正將她長髮撩一邊,低下頭,吮吻露出來的左後肩。

    她哆嗦了一下。「師、師尊……」徒兒駑鈍,您這是幹麼……

    「昨天喊「夭厲」不是已經很順口了?嗯?」逼她更抵向自己,方便唇舌烙吻,右掌籠罩在她綿軟胸乳前,微微施壓,不容她逃。

    「我……喝醉了……太膽大妄為,居、居然直呼師尊名諱……」罪該萬死!她自請處分,揪著雙耳,可憐兮兮等受罰。

    「我同意你這麼叫。」而且,也喜歡聽她這麼叫,她把他的名字喊得好嫩、好軟,尤其動情之際,幾乎能酥入骨頭。

    「……」翎花怔忡觀他。是自己酒未退,還是師尊在說醉話?

    「難道,你想一輩子喊我師尊,與我當師徒?可是晚了,昨夜,你當眾向我求親,而我應允了,按此城慣例,你我婚約抵定,連房都圓了,名已正,言已順。」

    「我……我向你求親?你、你允了?!」後者讓她更驚,聲調完全揚高。

    「證據在此。」他拈下她淩亂髮髻間,幾朵倖存小黃花,雖已枯萎,依然是鐵證如山。

    「可是……我沒這麼貪心,沒想得到那麼多,我只要能陪著你就夠了……當一輩子師徒,也沒關係……」她心裡當然歡喜,正因太歡喜了,反倒不知所措,怕這只是場夢境,怕等酒一醒,全部又都不見了……

    「既然要陪,以夫妻的身分,豈不是更好?」起碼遇到類似昨夜的異性求愛景況,站出來也理直氣壯。

    「這是我師尊,離他遠點」,與「這是我夫君,滾」,聽起來的下馬威力,差距甚遠。

    同理,日後他見到雷行雲,自然也能直白要雷行雲閃遠些,哼哼。

    「我以為你妻子的位置……是留給朝露的,我、我沒敢跟她爭,從來不敢想像,你會……」娶我。

    翎花心願很小,沒想霸佔他,或許看見其它女子對他示好,會有些醋意,那是她自己內心的坎,得自己跨過去。

    她只求相伴。

    至於哪種身分,她不在意,也絕不會強逼他負責,這種莫再提莫再講的滾床事件,師尊若想要她的身軀,她可以給……反正她不嫁人,不用去管清白貞節,無須向誰解釋或堅守。

    「我並不想去比較你與朝露,孰輕孰重,我和她相識早,你卻比她陪伴我更久,你們兩人,無論是曾經,抑或現在,都真實存在、都重要。」

    他不願騙她,亦不要抹殺過往點滴。

    遇見過的,深愛過的,失去過的,擁有過的,便是他的經歷,缺一不可。

    失去朝露,曾讓他有多痛,此刻,他便有多害怕再失去翎花。

    當然他也知情,她這世壽終後,他必須面對一段為期不短的囚刑,他不會連累她一併承受。也許,數百年後,他服完罪期,再去尋她的某個下一世,去見她是否幸福安好,若是,遠遠觀望而不介入,也是一種成全。

    而她的這世,他想貪心,想獨佔,不將她讓給誰。

    「把你這世允給我,不願嗎?」    怎可能不願?!是不敢妄想呀!

    這對她薛翎花而言,是最最遙遠的美夢,不敢碰,不敢貪,從來不准自己有半點遐思。他卻說把你這世允給我。

    她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什麼嬌羞、什麼矜持,此時都太矯情,翎花沒有應答,整個人卻撲進他懷裡,一臉喜極而泣的淚。

    願或不願,己無須多問。

    兩人在床榻間又廝磨了許久,險些耽誤與船家相約的時辰,最後匆匆趕至,彼此身上全是狼狽痕跡,她的發包子甚至松垮了半邊,一副淩虐過誰的模樣。

    早膳午膳一併在船上解決——啃饅頭——吃飽,翎花蓋著他的長衫,枕於他腿上補眠,睡容香沉,唇角始終帶笑,彷佛沾了糖蜜。

    接下來幾處渡頭暫歇,下船隻為採買食物及解手,又立刻轉乘另艘船啟程,幾日輾轉,終於抵達雷霆堡。

    「這裡算是我地盤,再來由我帶路!」翎花在雷霆堡住過一陣,豪氣拍胸口,一派地頭蛇嘴臉「先帶你去吃有名的大鹵面!我想死它了!」

    咦?不是直接去找雷行雲嗎?居然是大鹵面更重要。

    看來她根本是假探親之名,行狂吃之實,雷行雲若知,都要哭濕十條帕子。

    「賣面伯母每回見我,總嚷著要替我作媒,把雷行雲氣得跳腳。」等待面上桌的時候,她嘻嘻笑道。

    但此次,伯母只送上熱面,沒作媒,轉身招呼其它客人,翎花才想起來,她面容己和以前不同,對她先前所認識的人來說,她變成了眼生陌路人。

    很難說出內心是可惜,抑或無所謂,畢竟熟人在面前,卻待她陌生,總會有一些落寞的。

    翎花很快調適過來,人生本就是如此,來來去去,就當作重頭來過便好。

    吃完大鹵面,還買了串糖葫蘆邊舔,看見賣花生炸糕,吃一半的糖葫蘆就往他手裡塞,立馬纖臂裡又多出一包炸糕。

    沿途,她講述之前在雷霆堡的生活,雷夫人如何待她如女,雷行雲又求過幾回親事,雷家父子吵架的聲量……大大小小瑣碎事,逐一稟報。

    當然也沒漏提,她身處雷霆堡,心卻時時在他身上,老想著攢錢離開,去尋他。

    「你那時……是真的打算不要我了,對吧?」她小小聲問,難掩一絲埋怨語調。

    「我認為,你該是恨我的,分離,對你對我都好。」夭厲微微斂眸,音容皆清淺。

    當日的決定,是否後悔,他並不確定,或許那時不捨棄她,便無今時的再聚糾葛,世間的因與果,兩兩牽繫,環環相扣。

    她握了握他的手,五指扣緊緊的,以行動告訴他,不分離,絕對不分離。

    「讓讓!快讓讓!別擋在路中間!」一聲吆喝,從後方響起。

    行人紛紛閃避,翎花也拉夭厲退後一步,就見幾人策著駿馬,如入無人之境,馬速飛快,往中央主堡馳騁。

    翎花眼尖看見其中一人。

    「雷行雲!雷行雲——」她揮手大喊。

    雷行雲聽見耳熟嬌嗓,匆匆回頭,人群中沒看見熟悉身影,只瞧著一名陌生姑娘猛招手……姑娘很陌生,反倒姑娘身畔的那男人,眼熟到不行——呀!翎花家的師尊!

    「你們先回去稟報堡主,我隨後便到。」雷行雲交代左右,自己扯韁停下,徐徐策馬,走向兩人。

    他居高臨下,眼光在兩人臉上打量。

    「你不是翎花的師尊嗎?翎花捎信回來,說找到了你,正與你在一塊,她人呢?」雷行雲左右尋找。

    「我呀!我呀!」翎花指著自己,咧嘴笑。

    「你?」雷行雲挑眉,掃去的眼神在說拜託,翎花貌美如仙玉顏精緻天生麗質,就你?!

    翎花笑咪咪,不以為意,朝露的容顏本就黯冠群芳,天上僅有,人間難尋,雷行雲露出這種睥睨樣,人之常情啦,不怪他。

    「被我失手弄破的傳家玉佩,你收到了沒?我答應賠錢給你,還畫了只跪地小人代表我的慚愧內疚。」她朝雷行雲眨眼。

    雷行雲一怔,瞪大了眼看她。

    「每年都問我要不要回來過中秋,今年是趕不上了,明年若師尊同意,我們就來呀。」

    「你——你——」這聲音,騙不了人!

    「要是找不到你師尊,或是找著了,他卻不要你,你儘管回來嫁我,知道嗎?」翎花又補上這句只有兩人才知的悄悄話,一時沒發現,身後夭厲眸心一沉,掃向雷行雲,眼光如冰似霜。

    這下,換雷行雲哇哇大叫,險些摔到馬下。

    「翎花!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怎麼毀容成這樣——哎喲喂呀!」雷行雲被翎花狠狠跺一腳。

    「你真沒禮貌!啥毀容呀!這是原本面目好不!」翎花氣鼓鼓的,捏自己的臉頰給他看,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什麼意思?之前那張臉是人皮面具嗎?」雷行雲滿臉惋惜下馬,動手要去捏她臉,被她身後師尊一瞪,哪敢造次?

    「哎,說來話長,不如不說。總之,我薛翎花就是長這副模樣。」早些習慣。

    她家師尊都能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了(他有點怕她家師尊,但總是要逞一下英雄),換臉又算啥?雷行雲一點也不想大驚小怪了,她既然不說,他便不問,只是惋惜。

    「以前美多了呀……」若當年山中獲救,睜眼醒來,看見是此時這面容,他大概……只會誠心感謝她救命之恩,然後,天大地大後會有期。

    男人嘛,第一眼看的,誰不先看臉?

    「你還說!」她再度抬膝,雷行雲馬上封口,但安靜不了多久,便開口邀他們進主堡做客,翎花當然點頭答應。

    「我只是來看看你們,要解釋面貌不同實在很麻煩,你就跟他們說,我是翎花的姊妹。」她此行還想看看雷夫人,及以往幾位很照顧她的丫鬟姊姊。

    「誰會信呀!姊妹哪有差那麼多!」雷行雲又吐槽她,氣得翎花一拳賞過去,他跑給她追。

    「我哪有長得很醜,好歹我娘以前被稱為天樂村之花耶!我爹說我像娘親,自是差不到哪裡去呀!」翎花懶得費勁去追人,叉著腰,遠遠吠他,雷行雲行徑幼稚,早一步跑進堡門後大笑。

    「是不醜,只是與朝露相較,任何人皆失色,他先瞧過了朝露,再瞧見你,自然不習慣。」夭厲很公道說。

    翎花轉向他,臉龐有些謹慎惶恐,問「……你也覺得不習慣嗎?」會不會望著她時,心裡在想還是朝露賞心悅目……

    「你頂著這副皮相,流著兩管鼻涕,或是睡到淌口水的醜模樣,我瞧的還少嗎?怎可能不習慣。」她所有最邋遢的模樣,他都看見過,再糟也不會更多了。

    「那是小時候!我現在才不會!」她臉紅反駁,見夭厲笑容溫淺,竟也輕易被安撫。

    他一點也不嫌棄她不及朝露之處,所以,當他凝視她時,眼中沒有比較、沒有失望,僅有笑意,淺淺蕩漾。

    朝露的美好,無人能及,卻不想在翎花身上強求,翎花就是翎花,成不了朝露,同樣的,朝露亦取代不了翎花所散發的暖熱。

    他先後遇上她們,無須從中擇一,她們皆能同等重要。

    「他酸我變醜了,你不替我罵他,還看熱鬧看得那麼開心?」她噘嘴晚他,他應該和她站在同一陣線嘛,翎花撒嬌意味濃厚,倒不是真埋怨。

    「你只需要順了我的眼便足夠,其餘閒雜人等說什麼,不值得在意。」夭厲回道。

    最好所有人皆如雷行雲一般,膚淺,以貌取人,不去察覺她內在美麗善良,眼底的驚豔逐漸減少,別盯著她瞧。

    翎花雙腮輕紅,被他一句話給弄暖了心,胸口熱烘烘的,像剛蒸熟的包子,蓬鬆柔軟。

    全天下嫌她醜又何妨,只要師尊一人喜愛她就好,如此一想,也不計較雷行雲的壞嘴了,哼哼。

    她挽著夭厲,進入雷霆堡主城。

    雷行雲自知玩笑開過頭,晚膳辦了一桌酒菜,宴請兩人,雖不是豐盛名貴菜色,但全是翎花偏愛的家常小吃,這一頓,倒也開心盡興。

    翎花胃口極好,什麼都吃了好些,也喂夭厲吃不少,一旁雷行雲看了眼睛痛,唉聲歎氣「幸好我下個月就要娶妻,否則你們這樣目中無人的卿卿我我,是想逼死誰呀!」是單身漢都想撞豆腐自盡!

    翎花嘴叼一顆肉丸子,險些掉下來,眼眸圓睜「你要娶妻?這麼突然?」

    「哪兒突然了,從你離開雷霆堡後,我爹天天催我,我本來還想等你,結果等到一堆玉佩碎片,為此,我在祠堂罰跪一夜……」不肖子孫毀壞傳家之寶,其罪恁大,可……明明不是他打破的,嚶。

    三年的等待,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收到她雀躍提及尋獲師尊的書信時,讓他知道,該是死心的時候了,於是不再排斥爹娘安排,全憑他們處置。

    「你見過她嗎?」那位將要成為髮妻的女子。

    雷行雲點點頭,臉上有抹笑意流露「倒是個清秀可愛的丫頭,一塊吃過幾次飯,挺有話聊的,娶她,也不覺得有多勉強,反正感情日後再慢慢培養吧。」

    「看你那種笑臉——她一定長得比我好看,你心裡一定覺得「賺到了,沒料到薛翎花變那麼醜,幸好當初求親不成」,對不對!」

    「相較起來,她確實比你好看,哈哈。」故意很響亮地笑兩聲。

    翎花並非真的醜,只是缺少了驚豔感,否則相處時間一長,認真細看,她五官勻淨,模樣端正,清麗愛笑,像顆暖陽似的,誰看了會不喜歡。

    「你們會留下來喝我喜酒吧?」雷行雲問。

    翎花望向夭厲,他頷首,得到肯定答覆後,她才咧笑回答雷行雲「好呀,我要看看嫁你的那姑娘長什麼樣!」

    「等忙完法會,再來便是忙婚筵,你們回來得真巧,所有熱鬧全撞一塊了。」

    「法會?」翎花邊舀湯喂師尊,邊轉頭瞟雷行雲,這兩字,讓她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是呀,城裡要先辦一場驅瘟法會呀。」

    「……你們到底是有多愛法會呀?!每年都辦哦?」翎花一臉囧,悄悄偷覷夭厲神情。

    驅瘟法會,擺明挑釁瘟神呀!

    「三年前辦完那場,成效不錯,我們雷霆堡便沿襲這傳統,反正辦了求心安,城裡眾人一塊熱鬧熱鬧,也不是壞事。」雷行雲渾然不知,堂堂瘟神,正坐在他對面。

    「……」翎花還在偷瞄夭厲,所幸他表情淡然,並無波瀾。

    「你可別像那年,傻傻閃身去幫假瘟神擋水擋石頭呀!我爹氣你氣好久,幸好後來沒傳出其它疫情,否則還不全賴你身上!」雷行雲慎重交代。

    夭厲聞言,凝望她,她乾笑,撓著泛紅顏腮,滿臉不好意思。

    他在桌下輕握她的手,懂她那般的心思,懂她對於他的憐惜。

    就連對待假扮的瘟神,便已如此,換成真的,她連豁出性命都願意了吧……怎麼會這麼傻。

    酒壺空了,雷行雲去取新酒過來,小廳暫時剩下她和夭厲。

    「你別生他們的氣,他們只是懼怕,法會什麼的,純粹是想心安……」

    「我沒生氣,相反的,我一直很想親眼見識,何謂驅瘟逐疫,畢竟沒人敢在我面前做,我是真的好奇。」他眸裡有笑,帶些嘲諷,卻無惡意。

    「你該不會是想親自下場,破壞驅瘟法會吧?」例如,瘟神反過來追著城民跑之類的扭轉戲碼……

    「當然不會,你不是還想留在這裡吃雷行雲的喜酒?我若那樣做,怎可能再被招待留下?」

    他微微笑,神情那般慈祥無害——才怪!

    法會當天,假瘟神在城街上大展神威,又是飛到半空,又是渾身發光,向驚呆的雷霆堡眾人命令,蓋廟供奉,香火不斷,方能永絕瘟疫侵擾,眾人伏地下跪,猛磕頭、猛答允,隔日造廟事宜便風風火火啟動,不敢拖延。

    人間第一座瘟神廟,落腳雷霆堡。

    翎花哭笑不得,師尊整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的呀!

    幾日後,她拉著夭厲,去看了蓋廟景況,她還幫監工的雷行雲出主意,廟旁一定要種植滿滿牡丹花,瘟神喜歡牡丹,祭拜時以茶代酒,茶要泡好喝點,太難喝會惹瘟神不悅哇啦哇啦云云。聽得雷行雲楞楞傻傻,反問她「你跟瘟神熟哦?祂托夢給你?」

    她只回他一句「少囉嗦,照做就是了!」

    從蓋廟的空地離開,她和夭厲上街閒逛,看街攤賣的新鮮小玩意兒,邊逛邊聊,聊日前驅瘟法會趣事,突然夭厲停下腳步,翎花也從喋喋不休中靜止。

    兩人眼前,站著怒氣騰騰的天人,武羅。

    傷疤滿布的嚴厲面龐,青筋條條清晰盤踞,看來好生嚇人。

    不若前次出現,勉強算上和藹可親(?),此回他毫不收斂火氣,任憑憤怒盈滿周身,顧不得這裡是大街,指著他們兩人,轟轟吼聲如雷「你們這對詐欺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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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5:09
    終章  孤獨岩

    當然不能任由武羅當街發火,他那一吼,震破多少屋瓦而不自知。

    夭厲師徒倆連哄帶拖,把武羅騙進茶館雅廂,關門問清原由。

    「老友,我不記得何曾詐欺過你。」

    「你還真有臉說!薛翎花此世歲終,你將前往孤絕岩領罰,你是不是這樣承諾!」武羅一掌落下,木桌立馬碎裂,連茶壺茶碗也全震碎,看來等會結帳,得賠上好大一筆……

    「是,我確實如此承諾。」夭厲頷首。

    「那麼為何讓她吃下仙丹,從此獲得不死仙壽?!這不是詐欺是什麼?!」武羅忿忿指向翎花。

    薛翎花不會死,孤絕岩之罰又要哪年哪月哪日才執行?!

    夭厲淡淡掃眸望她,翎花心虛低頭,誰也不敢瞧。

    「你是何時知道孤絕岩之事?」夭厲問她,她不敢扯謊,照實回了。

    「……那天他來宣佈你的刑罰時。」她正在搓餃子皮,一時突發奇想,跑去要問師尊餃子餡裡要不要包蝦仁,便撞見他與武羅對談。

    原來,她這麼早就知情,卻假裝渾然不知,這段時日更須佯裝若無其事,依她這魯莽性子,要藏話作戲,倒真難為了她。

    「誰給你仙丹?」元兇猜也猜得到,除了某一位,還能有誰?

    「梅先生。之前在他那兒養傷,他給了我一顆,說是以後用得到,叫我好好藏著……」

    梅無盡定是清楚她想永伴師尊的念想,才貼心贈藥,雖然那時不知道師尊是否願意讓她吃下仙丹,她不敢胡來,只能好生藏妥。

    偏偏之後教她聽見孤絕岩之事,聽見師尊向武羅要求,等她死後才執行刑罰……

    她清楚師尊不想拖累她、不想讓她虛等,他允她一世,之後就是幾百年孤寂,她無法拋下這樣的他,若要責罰,她也願意陪著他,一塊去孤絕岩領受。

    於是,在船舟上,師尊吻她的當晚,她便自行服下仙丹。

    夭厲淺聲輕歎,轉向武羅,語帶歉意「是我教徒不嚴,未曾察覺她的舉措。」

    「……」武羅還能說什麼,仙丹吞都吞了,逼她吐出來不成?!

    「翎花,你可知錯?」夭厲轉而教訓徒兒。

    「徒兒知錯,徒兒不該瞞著師尊,自作主張。」翎花頭垂低低的,一臉誠摯反省。

    「罰你今日不許吃飯。」他做下處置,輕得連武羅都瞪大眼。

    「是。」反正本來就打算下一頓要去吃湯麵。

    「教不嚴,師之惰,身為你的師尊,我難脫其責,我與你同罰。」今天也不吃飯了。

    好,罰人與自罰皆己完成,夭厲繼續品茗,神色悠然。

    「這、這樣就當沒事了?!」武羅氣呼呼,想再拍桌,才發現桌子早散了,拍無可拍,一把火更旺。

    「當然不是。罰一樣可以罰,無論師尊要罰多久,我都跟他一塊受,兩人一起罰。」翎花並不逃避。吃下仙丹的用意,起初也單純無比,只是不舍獨留師尊一人。寶

    人家如此豪爽,買一送一,武羅再有氣,也無處發作。

    神的思緒太純淨無瑕,沒留壞心眼,不懂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想到被鑽了漏洞,答應薛翎花歲終才執行刑期,結果人家現在得了仙壽,怪誰?

    怪自己一根腸子通腳底,忘了拐彎。

    「罷了,待神戒天譴現示,再看如何解決此事。」武羅終於冷靜下來。一從文判口中得知,薛翎花歲壽已改,一時激動便殺來,實際上,找到夭厲師徒之後,該要做什麼,武羅並未細想。

    罵也罵了,指控也指控了,武羅最後仍只能摸摸鼻子走人,留下雅廂裡一地殘桌破杯壺,都不順便先用仙術恢復完再走。

    「為何不告訴我仙丹之事。」靜默半晌,夭厲開口。

    「你也沒跟我說孤絕岩的事呀!」

    他口氣並無半分指責,她卻夾帶埋怨,甚至目光哀淒淒,頗具怨懟。

    「不說,是知道你會擔心。」他低籲。

    「我當然會擔心呀!你以為等我一死,看不見後續,你就能安心去孤絕岩領罰,管祂們加你多少年刑期,反正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夭厲無言,他確實做此打算,也不覺得哪裡做錯,可她紅著眼眶,一副他對不住她的模樣,讓他實在無法出聲頂嘴。「如果我死後才知曉你的打算,就算是逃,我也會從地府裡逃出來,飄都要飄到孤絕岩去,你在那裡囚幾年,我便在那裡陪幾年,我絕對不讓你一人孤孤單單!」她不是說賭氣話。

    「我知道。」他輕撫那顆低垂的腦袋瓜,拍著柔軟發包子。

    正是知道她會那般死心眼,才更開不了口拖累她。

    「翎花,幾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哪裡都不能去,僅僅面對一大片冰冷石壁,沒有芝麻大餅,沒有糖糕,沒有大鹵面,餓了只能呼吸山嵐輕煙,困了也沒有軟榻厚衾能睡……」並非恫嚇,夭厲陳述事實,想打消她相伴的傻念頭。

    她抬眼,眸底映著他的身影,全心全意,再無其餘雜質,巴掌小臉上只有認真,只有堅定「有你,就夠了。」

    夭厲無話可說了,身體遠比意識更快一步,緊緊將她抱進懷中,讓她的溫暖、她的柔軟,填滿胸臆,再也與他無法分離。

    她用了最少的字眼、最濃烈的感情,說服了他。

    哪怕光陰悠遠,無止無境,日日皆是相同景致,也黯淡不了眼中色彩。

    有她,甘之如飴。

    孤絕岩。

    距離神戒天譴現示,已是數百年前之事。

    維持原訂處置,人間五十六年過後,他與翎花前往孤絕岩,迄今,未曾踏出半步。

    孤絕岩,顧名思義,傲絕聳立于群山深壑之間,岩間寸草不生,獨獨一岩孤髙挺拔,穿破雲海,任憑白嵐籠罩,層層雲浪翻騰,拍打寒意。

    孤絕岩寒冷依舊,可人也同樣溫暖依舊。

    一間小小草廬,一圃小小菜園,一泓小小池塘,一園翠玉綠竹,一叢掛著碎紫繽紛的藤花,藤棚邊,還有幾株牡丹,便是岩頂的全部。

    上孤獨岩前,翎花打包許多花草種子、雄雞、魚苗,在此打造一處家園。

    植物類泰半全賴夭厲法術,才得以種活,而且不分季節開花結果——他頭一回施法術能救治枯萎花草,眸裡的詫異及激動,看了她心疼。

    他一輩子皆在毀滅生命,如今竟擁有護草木之能,他曾經想也未敢奢想,還以為永遠都不會懂,那是怎生滋味。

    不過那些衍生數百代的雞魚,倒是翎花辛苦養肥養大。

    還有胖白,那只虛幻的小傢伙,夭厲也替她變回來了,正滿園子亂跑,精神奇佳。

    同時她沒忘了挑揀書籍、棋組、茶具,一併帶上,讓夭厲解悶。

    很偶爾的偶爾(大概五十年左右),夭厲幾名稀罕老友會上來做客,送些食材書冊……還有黴運。

    武羅亦來過兩回,看著那處菜園子,以及池間悠哉鴨群,歎為觀止,嘴裡喃喃說「這也叫處罰?」根本是隱居山林,閑雲野合……鶴。

    然而神戒天譴只說上孤絕岩面壁思過,可沒說不能蓋房造景,不算違反規定。

    況且受罰者是夭厲,翎花毋須一塊吃苦,她愛在孤絕岩養狗種菜釣肥魚,神也管不著。

    夭厲須面壁思過,他守諾照做,只是翎花跟著,與他背靠背並坐,有時念書給他聽、有時陪他天南地北聊,有時枕著他的背打盹,有時一邊生火烤魚,有時同看斑斕夕陽,欣賞天賜美景。

    枯燥的懲罰,變得一點也不無趣。

    其中,又以此時的「面壁法」,最得夭厲歡心,天天面壁都樂意——

    把人按抵石壁上,熱切親吻著,很快地,嬌軀慢慢癱軟下去,全身重量落在他掌間,任他搓圓捏扁。

    舔過嫩軟唇瓣,稍加哄誘,便為他熱情開啟,讓他探得深入,汲取更多香甜津蜜。

    舌經過無數次調教,已經學會如何迎戰他的挑釁,模仿他的動作,與他勾纏。

    銀絲牽繫,被濕熱糾纏的吻給帶出,親膩的水澤聲,與逐漸加重的喘息相融。

    白皙肌膚上,一層淡淡櫻紅,眼睜轉為輕蒙,浮現系色,為他迷醉。

    再探掌至絲裙底下,感受玉肌輕輕顫抖,順沿腳掌往上,一寸寸,以指尖滑過,惡意托起小腿肚,半迫使它抬高,勾向自己腰後,總能聽見微弱抵抗聲,軟軟說著「別這樣……」——男人聽見,絕對只會更上火的撒嬌。

    故意抵在耳鬢邊,熱息籲吐,沉笑回道「可我就想這樣,怎麼辦?」口氣還得佯裝無辜。

    簡單一句話,便能得到最縱容的給予,他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一切隨他。

    男人劣性強大,得了退讓,就更逼近一步,加倍掠奪,而非仁慈放過。

    前有他,後有岩壁,受困其中的人哪有活路?只能乖乖被「面壁」。

    誰說面壁僅能思過?面壁能「思」的,還有淫欲。

    白嫩腿兒掛在他腰際,為求平衡,那只細膀不得不攀緊他的肩,彼此貼近。

    男人手指撫過的每一處,細細戰慄起來,繡履早不知掉落何處,可憐兮兮的腳趾泛白蜷起,大掌很快挪到渾圓臀上,五指收攏,似乎在戲玩它的挺俏緊實,輕輕捏,重重揉,托著它,逼迫嬌軀更往自己身上貼。

    男人的長指自然不會只安於現況,挪著挪著,往更溫暖的部分移去,拈弄稚嫩蒂蕊,撩撥甜膩濕意,拓土開疆,故意要人疙顫顫地,將長指吞入。

    這種時候,哀哀求饒的呻吟,再度虛軟傳來,有時求他慢些,可他真的漫漫來了,又被要求快點,他都不知該聽從哪一種請托。

    親吻那汗濕小臉,舔去凝結鬢角的汗珠,鹹著舌尖,甜,卻沁入心脾。

    舌尖撓人地吮舐耳垂,也不放過頸側,尤其停駐在淺碧色脈紋間,刻意加重力道。

    用舌舔,用牙咬,用唇吸咂,與指間探索相互呼應,總能逼人發狂,纖細腰肢顫搖,胡亂絞吮他的指,直至噙著淚花,失聲崩潰,濕濡了他的指掌。

    手指退了出去,取而代之,是加倍火燙的他,把懷中半軟的身子重新頂了緊繃,無法不抱緊他,全心依附,以穩住癱下的身姿,嘴裡埋怨著——

    「你真的好壞……」卻比他更壞地將他留在深處,裹以甜美溫熱,最魅人的妖嬈,不舍與他分離那般貪婪。

    兩人融為一體,此時此刻,她屬於他,而他,同樣是她的,誰也不再孤獨,心與心,貼得恁近,彼此激烈的怦動聲,只有對方能聽見。

    他很快被逼出了狠性,縱情肆虐,下手折騰,怎麼痛快怎麼來,知道她一定能承受,雖然哭著喊不要不要,但抱得最牢、絞得最緊的,也是她。

    這種面壁思過,夭厲樂此不疲,幾乎一得空就壓她一塊「面壁」。

    在孤絕岩什麼沒有,閒置時間最多,翎花理所當然成為同夥,與他一起服刑。

    甜蜜的刑期。

    翎花每每被「面壁」完,都有種「這不是師尊這不是師尊這不是我家師尊,這是哪只彼了師尊皮的狼呀!」,偏偏每回慘遭摁按在石壁上,自己居然還會心生期待……

    她喜歡師尊失控的模樣;喜歡他在她身上獲得快慰時,沉眸裡,炯炯發亮的笑意。

    更喜歡師尊枕靠在她肩頸間,平息洶湧狂亂的喘息,汗水與她相儒,體溫好燙,環於她腰際的手臂,把她箝抱得好緊。

    薛翎花,你被師尊教壞了呀!

    如此歡樂痛快的面壁思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武羅帶來特赦,這對師徒一點也沒流露出開心喜悅,甚至根本沒打算

    離開孤絕岩。

    武羅看不下去,吼了出來「拜託你們把地方讓出來,換別人關了吧!」

    這輩子還沒見過牢頭趕囚犯,只求他們放過孤絕岩的石壁!

    石壁不是這樣用的呀!石壁都在嚶嚶哭泣了!

    終於,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晴朗好天氣,夭厲與翎花,被趕出孤絕岩,刑期結束。

    (石壁表示終於走人了!)

    數百年間,物換星移。

    昔日故友早已不在,普天之下,半個熟識朋友也無。

    老記憶中的人事景物全非,尋不著往日點滴,踏上之地,處處陌生無比。

    又何妨?沒有故知,重交新友便好,環境不熟,當成來到一處新地方,也很是有趣。

    再也不會他鄉偶遇故知,若有,只會是夭厲的神級輩老友。

    近來,有越來越多這樣的「老友」,特地前來尋訪夭厲,目的皆相同,便是要他重新回歸瘟神一職,他並未答應,淡淡將人請回。

    顯而易見,今日街市所遇的「老友」,不同以往,交情頗為特別,由夭厲臉上微微一笑的神情,便可得知。

    那是一對男女。

    男人白裳純淨勝雪,面龐清瘦,溫雅如玉,凝在面容間,是淡淡靜識的精緻,他眉眼生得極好,既慈善,隱約又含一股不容侵犯的氣韻。

    墨色長髮隨興披肩,不知是否日芒照射緣故,他發間鑲了層銀白光輝,翎花一時眼花,以為見著一泓漂亮白髮。

    反觀女子,紅裳裹身,恁般妖豔,美麗得太過頭,幾乎整條街的人都忍不住回頭,多瞧她數眼。

    不輸花仙朝露的傾世容顏,卻比朝露更添高傲冷豔,眼角流溢的款款風情,輝映著飽滿額心上一粒珍珠,即便朝露仍在,猶歎不如。

    女子輕挽男人的手,依偎他身旁,眼裡誰也不瞧,就只有男人存在。

    兩個氣質迥異之人,站在一塊,竟無違和感,好似本該彼此相屬。

    不知怎地,翎花覺得男人好生眼熟,似乎哪時見過,偏又想不起來。

    他與夭厲有些微神似,皆是清俊頎瘦的相貌,眉宇間亦有相仿溫慈,夭厲較他多了分嚴肅,可男人眸光卻更清冷,有種目中皆空的味道。

    夭厲一開口,問得直接「你也是為勸說而來?」

    男人眉眼皆帶笑,眼瞳顏色極淡,仿似琉璃,其中夾帶無辜,反問「我像嗎?」

    不像,他身畔女子一手全是零嘴食物,而他,也拎有不少油紙包,活脫脫是丈夫不敵愛妻撒嬌,被拖著出門撒錢逛街的模樣。

    「既然巧遇,一起用膳吧。」夭厲說。

    連武羅和梅無盡都不曾被夭厲主動邀約吃飯,看來這名「老友」,果真不一樣。

    「正有此意。」男人頷首淺笑。

    四人步入一處飯館,被招呼落坐,點菜任務交由彼此身邊女伴負責,她們比自己更清楚自家男人的吃食喜好。

    等待上菜的過程中,他們隨意閒聊,雖非熱絡聒噪的聊法,倒也未曾尷尬冷場,就連翎花都能和極豔女子說上幾句——自然是聊吃的。

    「難得見你離開天山,居然還走入熱鬧市集。」

    「窮奇想下山逛逛,便陪她來一趟,省得她惹是生非,不好好看牢些,我不放心。」男人笑答,面龐瞧見些許縱容。

    「喂,我哪時惹是生非了?不過是教訓幾個手腳不乾淨的臭男人,誰教他們淨想往我身上揩油,我窮奇是他們能胡亂摸的嗎?!」女子被指責得超冤枉,為自己辯解。

    哼,她要是真的任人佔便宜,也不知道換誰捧醋狂飲酸溜溜了!

    二吆喝著上菜,擺滿一桌熱菜熱湯,並道聲「客官慢用」後退下。

    幾人動箸進食,其間翎花努力替夭厲夾菜夾肉,要他多吃。

    她若不勤快餵食,夭厲總是愛吃不吃,對於美食沒有太多吸引,非得一口一口夾進他碗裡,盯他吃光才行。

    夭厲沒開口拒絕,碗裡出現什麼,便認真吃下,並不挑食。

    「小蟲兒,你確實努力。」男人眸光含笑,看兩人互動,突然有此一說。

    夭厲與窮奇同時停頓,動作如出一轍,抬眸看他。

    前者皺眉,是為那句突來的莫名其妙;後者皺眉,卻是單純吃醋。

    什麼小蟲兒?!他都沒甜甜喊過她一聲小窮奇哩!

    「嗯?原來你不知道?」男人夾了片肉到窮奇碗裡,她重重咬著,洩憤。

    「我該知道什麼?」夭厲睨他,翎花也是一頭霧水,怎被冠上了個「小蟲兒」昵稱,她長相像蟲子嗎?

    「不,沒什麼是該知道。知或不知,並無差別。」男人淺笑搖頭。

    「既已脫口,便解釋清楚吧,你身旁那位,看起來比我更想弄明白意思。」不用定睛瞧去,都能感覺窮奇渾身散發的酸氣,濃郁彌漫,爪子全紅了。

    「你可還記得,每當你執行完任務,返回與世隔絕之處,安分靜默地自我囚禁時,那屋裡,有何物相伴?」

    「……空虛寂寞冷?」夭厲很認真想完,給出答案。

    男人笑出聲來「也是,你定當不曾留意過,留意那小小暖光,為你照耀一室明亮。」

    夭厲依然不解,翎花更是完全處於狀況外,他們這些神級老友的談話,她總是很難聽明白,與其費神去理解,不如多替夭厲挑幾根魚刺。

    倒是窮奇,聽出了端倪,豔眉漸舒,只手托腮,臉上多出幾分輿味。

    「……光熙蟲?」夭厲終於理解過來。

    光熙蟲,仙界中獨有之物,不及拳頭大小的蟲兒,通體橙黃,蟲腹白皙賽雪,呈現半透明玉潤狀,暗夜生光,如燈火炯亮,小小一隻便能照亮一室,加上豢養容易,只食少許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之氣,也有人說,牠們以六情為食,好、惡、喜、怒、哀、樂。

    天人們幾乎都會養一隻,功能遠勝夜明珠,於是又被喚為「小金烏」。

    即便是瘟神住所,亦容得下光熙蟲生存,想來瘟毒亦包含在六氣之內。

    他屋裡,確實有這麼一隻蟲子,在他攬卷閱讀時,在他獨自對弈時,在他凝望窗外遠景時,總有一絲光明,輕緩落下。

    他並未費心養著,也懶得留意,在他眼中,光熙蟲的存在,渺小如塵。

    「你逐漸產生入魔之勢,離開天界不歸,牠在我座前,足足跪求了五十年,捨棄羽化之機,盼我成全一願,不求情,不求愛,只求相伴,求在那孤寂之神身邊,給予點滴光亮。」男人慈眸輕斂。

    夭厲淡淡瞥去,覷望那正將魚刺挑乾淨,魚肉再撥至他碗內的娃兒。

    她居然是……

    「我助牠入了輪回,讓牠得以在某一世,如願遇上,至於其它,全是牠努力得來。」他並未干涉過深,雖參透未來,但他不會輕易介入影響,一切,隨緣發展。

    夭厲靜默不語,內心全數了然。

    原來,她對他瘟毒的無懼,從來就並非巧合,是她與生倶來,光熙蟲的本能。

    原來,那麼早之前,她便已經在他身邊,被他忽視,仍舊不離。

    跪求五十年,竟然只求那般單純之事。

    而那樣的單純,救贖了他。

    他幾乎能在腦海中勾勒,神前伏首的蟲兒,求著小小的一個心願……

    殊不知,她想給他一點燈燭微光,最後,卻成為了他的太陽。

    「知道此事,不會有任何改變,不是嗎?」如男人所說,知與不知,並無差異,夭厲與她,即便沒有這段缺塊補上,心早已相屬。

    夭厲同意「確實,知道此事,不會有任何改變。」

    只是讓他體悟到,她遠比他想像中,更傻、更癡,忍不住……更想憐惜她。

    至於增進感情,加倍愛她?已經沒有辦法了,他不知道如何付出更多,在他已將一切給予她之後。

    夭厲大掌搭上翎花的腦袋瓜子,輕輕拍了拍,她雖不明所以,仍本能朝他咧開燦爛笑顏。他喜歡看她笑,彷佛雪霽天晴,陰霾盡散。

    一頓飯平和用完,四人未多寒暄,翎花付完帳,各自互道珍重,便要分道揚鑣。

    臨行前,男人與夭厲說了最後一番話

    「你情況與我不同,你的力量,源自世間污濁,即便此刻僅存一成,但它仍會逐漸回來,也許,是漫長千萬年後,只要人世戾息不斷,終究歸你所負累,除非,世上再無半絲貪婪濁氣……

    「與其獨自對抗,還是讓武羅他們助你,既已知天女辰星能力所及,在不傷你與她之間,取得平衡,善加使用,方能保天地和諧。」

    言盡於此,並非勸說,只是分析,至於該如何決定,是夭厲的自由。

    未待夭厲回應,他任窮奇勾挽,拉往街市另一端,輕笑著要她慢些,一白一紅的身影,湮沒人潮中。

    「他到底為什麼要叫我小蟲兒?」一直到此時,翎花始終沒弄懂。方才她忙著夾菜餓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聽。

    「因為你白白嫩嫩,看起來像條小胖蟲。」今天還恰巧穿黃裳,顏色和光熙蟲一模一樣呢。

    他邊說,邊戳她臉腮,手感確實綿軟,似極了牛乳凝成的乳酪。

    「我哪有……」她真的變胖了嗎?胖得像條蟲?蟲是完全沒有腰身的呀!「小胖蟲好呀,抱起來舒服,扭著又可愛。」

    「扭著又……」她剛要覆誦,腦筋瞬間開竅,粉腮爆紅,他的雙關語她聽懂了呀!

    她什麼情況下會「扭著又可愛」?!除了莫再提莫再講的纏綿時分,還有其它機會嗎?!

    她臉紅跺腳,跑離他數步,聽見他低低笑聲。

    這人……不,這神,真是越來越壞了!

    「翎花。」夭厲輕喚,無論她跑了多遠,習慣使然,都會讓她回過首來。

    他站在飯館石階,午後的陽光,不炙不熱,淡淡金煌落於他周身,炫目無比,微笑仍舊。

    「若我說,我決定回歸神職,再返天界,去過以前那種近乎幽禁般的生活,你是否願意,隨我一起回去?」

    他聲音不大,若離他再遠一步,便可能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翎花並未跑遠,於是完全沒有聽漏。

    這些時日,她知道他一直在思量回歸神職一事,雖然體內瘟息僅存一成,他神性猶在,入魔之姿消減後,他又變回梅無盡口中所說,最最心軟的神。

    「短期之內,或許沒有差別,但我心裡清楚,它確實慢慢回來了,一點一滴,極為緩慢……再過上數千年,它又會重新盈滿這具身體。」

    它,所指自然是強大的闇息力量。

    他被天地創造出來,為的,就是容納它,瘟神之職,非他莫屬,無人能取而代之。

    「與其任由它隨我遊蕩,與日倶增,不如好好想想,該如何妥善處理,至少不能讓它失控,成為禍害。只是這麼一來,我又會變成天界間,最教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首位,種種大小仙宴也沒我一席……」

    他是故意把自己說得這麼慘。    目前力量剩一成,與當初的強大瘟神不同,被排擠的情況應會稍稍改善,劣神榜上,梅無盡還得坐穩第一名很久、很久、很久。

    等到力量回來更多,才可能再度因為恐懼,成為眾神眼中能閃則閃之輩。

    再者,現在這種瘟毒等級,他輕易便能藏匿,不溢出害人,無須幽禁,更不必禁足,她想去人界玩個十天半個月,他亦可奉陪。

    他這小謊,無傷大雅。

    他想看她,為他流露出勇敢扞衛的表情,那種「天塌下來,有我薛翎花陪你一塊被壓扁!」的堅決。

    他想看她,一副心疼他,心疼得快要死掉的模樣。

    他想看她,重新奔回他身邊。

    「仙宴沒你一席有什麼關係,我煮一大桌菜,就我們兩個自己吃,絕對不輸給啥鬼仙宴!」翎花拉住他的袖,義憤填膺說「誰對你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打緊,在我心目中,你永遠都是最好的!」另只手一定要用力豎起大拇指。

    他想看她,義無反顧的給予。

    他就想看她現在這樣子,很珍惜、很珍惜他的樣子。

    原來,他也擁有被摸摸頭、輕輕哄,就會很開心的性子呀……

    扳開揪在衣袖上的小手,握進掌心,五指輕扣著她的。

    很快的,他被反握住,嫩嫩軟軟的手指,反過來,把他牽得更牢、更緊。

    總以為是自己包容她、將她納入羽翼下,密密保護,實際上,卻是她在支撐他、牽引他,讓他能握牢什麼,掌心不再空空蕩蕩。

    這根小小的浮木,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承載起多沉重的自己。

    當年在身後追趕他腳步的小娃,如今卻是握進手中,捨不得放開的寶。

    夭厲低首,笑覷她仰望的臉蛋。

    「我們兩人自行舉辦的仙宴嗎?……真教人期待。」他低低笑道。

    受夭厲蠱惑,報以傻笑的翎花猶不知情,他口中的兩人仙宴,與她所認知,相差甚遠——

    例如,大桌上,某娃橫陳躺著,軟軀四處擺上菜肴、塗滿醬汁,嬌羞咬指問「吃菜,還是吃我?」之類的淫亂野望……

    夭厲露出每回面壁時,光明燦爛的微笑。

    翎花突然覺得冷,猛打了個顫。奇怪,怎麼有股寒意?她很快會知道,這一個哆嗦,所為何來。

    在他與她,連袂重返天界,那個不遠之後的將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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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5:57
    番外  光熙蟲

    為什麼……他不再回來了?

    困惑歪著蟲腦袋,身子懸掛牆上,左邊蠕過來,右邊蠕過去,癡癡淨往窗外望,等呀等,盼呀盼,遲遲盼不回熟悉身影踏入。

    牠聽見眾仙議論,說他入了魔,神性已失,不顧世間萬物安危,任意妄為,以瘟神之姿步入人界,闇息所觸及之處,無論人獸草木,無一倖免。

    牠不信,執意在這兒守著,他那般溫慈之神,絕不會如眾仙所言,去世間作惡!

    曾經有一回,牠在牆上沒巴緊,掉了

    落地,摔癱於他面前。

    他眸光由書冊間挪來,淡淡覷牠,牠頭下腳上,翻不過身的狼狽,不斷蠕動短短蟲肢。他瞧了好笑,看牠努力半晌,仍只能喘吁吁掙扎,渾身亮光忽明忽滅,總算大發慈悲,要伸指助牠,可長指探來,沒碰著牠,又收回去,改拿了枝毛筆,以筆尖往牠背後一挑,將牠翻正。「雖說光熙蟲不怕瘟息,卻也不保證太靠近瘟神不會出事,還是離我遠些,比較安全。」他用毛筆撓牠,似乎覺得筆尖刷過來又揮過去,在桌上翻覆的軟蟲呆樣,有些好玩。

    快給我住手快給我住手這樣好癢哈哈哈哈哈……樂極生悲,牠被撓得太歡快,嫩軀扭扭,忍不住翻肚,要他順便也擦撓潔白蟲腹,這一翻,又回不來了,嚶嚶。

    二度被他所救,這一次,他用毛筆挑起牠,把牠擺到窗臺邊,讓牠緩慢爬下筆桿。

    他面容清淺,隱隱笑意浮上「去待別人那兒吧,我這裡……闇息多過仙氣,瞧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去吸食些新鮮六氣,別往這兒來。」

    筆尖輕推,催促牠爬往窗外去。

    牠回過頭看,少了牠的照耀,他與那屋子,全籠罩在陰影之中。

    不知怎地,牠不喜歡,不喜歡他與黑暗相融的錯覺。

    蟲腦使勁搖,蟲屁股跟著搖,活脫脫像條狗兒,牠不往窗外爬,反倒沿著窗框,一路上爬,重新回到牠的老位置一一他的正上方,用力集氣,通體明亮璀璨,證明自己功能強大,是只不可多得的極品「小金烏」。

    他仰首淺覷,眸子因牠散發的光亮,微微眯斂,末了,笑著輕歎「要留便留吧,別再掉下來了。」他也不管牠了,隨牠去,光熙蟲是安靜靈物,並不擾他清寧,留又何妨。

    一個連要伸出手指,都謹記自身瘟息極可能傷牠的神抵,體貼、溫柔,說他去人界傷害其它生物,牠怎麼也不會信!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如同以往每一回,執行完天啟任務,帶著一身孤寂,返回此處。

    因為害怕誤傷旁人,便徹底自我囚禁,停留在這兒,誰也不敢來,他也不輕易踏出。

    那時,牠會努力發光,為他燃亮一室溫暖明亮,不要讓他感覺清冷寂寞,他走到哪,牠便努力爬到哪,就在他頭頂上方照耀,彷佛討好宣告著我陪你,我在這兒!

    牠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他真的沒再回來。

    失去那位花仙,教他疼痛至此,什麼也不管不顧,甚至入魔墮世?

    牠見過他與那花仙的相處,躲在窗櫺

    後方倫看,種種羡慕。

    羡慕她那麼美,羡慕她能那麼靠近他,羡慕她在他深邃眼中,是那麼清晰倒映著。

    可是,那些羡慕,隨花仙逝去,灰飛煙滅。

    花凋之日,牠看得一清二楚,花仙渴望碰觸他,於是百般央求、說服、撒嬌,說她已學會護體法術,定不會受瘟息所噬。

    結果證明,愛,不能戰勝一切。

    花仙的歿落,不過一瞬,消散得無影無蹤,化為光點香息,短暫飛舞又熄滅。

    牠看著他,渾身黑霧失控,被其吞沒。

    一大片可怕闇息中,瞧不清他的面容,他甚至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沒有嘶吼,沒有哭泣,沒有痛苦咆哮著花仙的名字……

    他與那片黑霧,靜寂得好可怕,牠一直在發抖,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了。

    牠好想穿過那洶湧的闇息,爬到他身邊去,給他光明,用盡全力發光,讓他知道,牠在這兒,一直在這兒陪他,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不要疼痛了……

    牠一直在,可墨裳仙人,沒有再回來過。

    盼不到他的歸期,只盼到關於他的種種傳言,聽聞哪兒出現他的蹤跡,哪兒城鎮爆發瘟疫,哪處又奪去多少性命……

    牠終於,體悟到,他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牠好想看見他,好想留在他身邊,好想成為他生命中,一點點微弱光亮。

    放眼天界,牠該去求誰?誰能幫牠?那麼多的神只,誰聽得見牠說話?拜託你,聽我一個心願……我想到他身邊去!我想到他身邊去!我想到他身邊去……

    一襲雪色白袍,落入牠眼中,幾乎曳地的同色長髮,泛著銀白光澤,低眸垂睫的仙容,面龐如霜白皙,不帶半絲情緒,不染半點雜質,坐于蓮池間沉思。

    牠識得祂!祂也是神,求祂吧,求祂幫幫牠——

    努力攀上仙人白髮,一路往上爬,要爬到白髮仙人面前。

    仙人幾乎立即察覺到牠,琉璃色瞳仁間,深邃無邊,眸裡似乎包容了普天萬物,渺小如牠,被映入眼中,卻覺得祂不僅僅只看著牠。

    那雙眼,看得更遠,遠在牠所不明了的未來。

    牠由祂發上滾下,落在祂膝前,只見一條軟黃色小蟲,抬起蟲腦,又迅速點地,不斷重複此一動作。

    「……小蟲兒,你心中所求,並非一件易事,回去吧,日後羽化為蝶,方是正途。」仙人僅淡淡開口,雙眸再度合上,無視牠的磕頭請求。

    牠不放棄,一直求一直求,蟲腦晃得近乎暈眩,也不曾停下。

    每叩一回頭,心裡就默念一遍「我想到他身邊去」……

    白髮仙人不為所動,如一尊冰凝雕像,一入定,數年不挪不動亦是常態。

    天界無寒暑,歲月不知年,此地沒有四季,見不到花謝雪落,牠不知道自己在白髮仙人座前跪了多少年,叩過多少回的首,只知某一日,牠背後傳來火焚般的痛,鑽膚透骨,彷佛有什麼要衝破蟲軀出來一一

    牠痛得直打滾,發光的身軀時而刺眼炫目,時而黯淡無光,背脊被羽翼穿透,薄光蝶翅瞬間展開——光熙蟲一旦成蝶,便會沖入雲霄,化為星河一體,成為耀天之光。

    不行,牠不要!

    不行,牠不要!

    牠轉過首,咬住光翅,忍下劇痛,咬斷一邊羽翼,幾乎已騰飛至半空的身子,重重摔下去。徒留的單邊光翅,雖仍奮力拍動,企圖飛天,卻已承載不了牠。

    而牠,也不要飛。

    牠可憐兮兮在地上掙扎蠕動,斷去的羽翼處,小小光點不停溢出,由體內消散,帶走牠的生命力,卻帶不走牠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喃願。

    想到他身邊去……

    牠被拾入冰冷掌心內,背上難忍的疼痛,竟緩緩消除。

    白髮仙人的慈顏,近在眼前,眸裡,有牠看不懂的神思,好似憐憫,又彷佛惋惜。

    「當真如此堅定,為求與他為伴,不惜放棄羽化、捨下性命?癡兒,癡兒呀……也罷,此求這般卑微,亦不貪婪,助你一回何妨,小蟲兒,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求之易,行之難,諸多磨練相隨,好自為之。」

    神的音嗓,輕若流泉,滑入意識,牠吐息漸緩,慢慢閉上雙眼……

    媳婦戰爭番外

    龍骸城,出九龍,個個娶了好娘子

    大龍妻,蚌殼精,天真善良好單純

    二龍妻,活靈參,藥效奇佳好滋補

    三龍妻,鬥天女,武藝蓋世無人敵

    四龍妻,俏姑娘,名叫紅棗非紅棗

    五龍妻,女媧子,言靈亂城小禍害

    六龍妻,美人魚,泣淚成珠惹心憐

    七龍妻,鳳凰兒,羽翼拍拍展翅飛

    八龍妻,龍族女,短髮俏麗份紅鱗

    九龍妻,……雄壯威武猛漢子

    樂冤家,甜蜜蜜,恩恩愛愛永不離

    一一龍骸城童謠

    海中的天際,沒有雲絲清風,沒有飛鳥夕日,沒有皚雪紛揚,可也一點都不顯單調。

    海際熱鬧非凡,各色魚群悠游其間,湛藍海水鋪天蓋地,充滿每一方寸。

    深海數萬里之下,人類永難抵達之處,一座宏偉巨城,巍峨聳立,沿著一具雪白龍骨而築,蜿蜓整片海脊,何其驚人龐大。

    此城,名曰「龍骸城」。

    龍骸城,通常無大事,若有事,定是有人無事找事。

    例如,上回裝病,要兒子們去替他尋藥,弄個人仰馬翻,惹出許多是非,卻毫不知反省,此次又有新招,面對頑劣不聽話的九隻兒子不成,改找兒媳婦下手總行吧?

    「今天熏池大帝身穿一襲新袍,是他兒媳替他所紡,黑中發亮的星河布,以夜幕墨色為絲,淬入點點星屑之光,再繡上一整幅祥鶴仙松圖,說多好看就多好看,宴席上屬他最風光,哎喲,本龍主好生欽羨呀一一」聲聲唉歎。

    換言之,本龍主也好想要!

    「……」兩大桌家人瞟眼過去,又各自挪開,無視某人撚胡籲歎假捧心,注意力重回滿筵菜肴間,搶肉的搶肉,剝蝦的剝蝦,喂愛妻的喂愛妻,當自家老頑固,不,自家老爹……不存在。見別人家有好物,便吵鬧著也想要,又不是小屁孩!

    「本龍主是想……我家寶貝兒媳眾多,沒道理輸他家一個,紡紗織布刺繡這些小事,哪裡難得倒,我們龍骸城也來展展身手,威風個幾回,讓大家羡慕嫉妒恨,你們覺得,好是不好?」

    「不好。」九兒多有默契,異口同聲,半字不差,兄友弟恭只在吐槽老爹時,發揮得最淋滴盡致。

    「呃……」四海龍主險些嘔出一口血,想大罵這群不孝逆子,偏偏逆子聯手擊敗老爹綽綽有餘,老爹迫于現實無奈,血又給吞回肚裡去。

    「小一,你說,替父王縫件衣裳,是很過分的要求嗎?」四海龍主尋求戰友認同。

    兒子由一排到九,兒媳自然比照辦理,編號前頭掛個「小」字,代表和兒子的對照區分。

    小一,正是大龍子之妻,蚌精珠芽。

    「……縫衣裳是什麼?」珠芽眨眨圓眸,望向夫君,又望向龍主,一派天真無知很單蠢。

    是呀,一顆蚌,怎會看過針線?不懂也是應該的,不怪她。

    「小二呀,你久居陸地,一定知道!拿絲線繡繡東西嘛,很簡單對不對?」

    小二,二龍子的那口子,百年活藥材,靈蔘蔘娃。

    「我見過蜘蛛吐絲結網,是不是和那個差不多?」

    差你個十萬八千里啦!

    一支蔘,生性純真,不懂女紅,情有可原。

    「小三……呀不,辰星天女,您……呃,不不是我不好,我沒有要刁難您的意思,您吃飯,多吃一點,千萬別餓著,來快夾菜!」四海龍主改不掉對三媳婦兒的恭敬有禮,雖然海中龍主身分不比她低,可她堂堂戰鬥天女,專打各類兇暴惡徒,惹不起。

    況且,要一名戰鬥天女刺繡,太大材小用,他沒那個臉提出要求,跳過。

    「我會刺繡……」小四緩緩舉手,自告奮勇,不忍見老人家沮喪失望。

    小四是尋常人類,而且是溫婉賢慧那一種,裁衣縫布的基本技能她有。

    「你不行!」四海龍主立馬嚴詞否決「我有聽過懷胎禁忌!不能拿針線縫,會把孩子的眼睛給縫起來,不能動剪刀,會把孩子剪成兔唇!你什麼事都甭管,把我孫子顧好就行,跳過去跳過去!」

    不能怪龍主迷信,寧可信其有,說什麼也不能有一絲一毫傷到寶貝孫子的可能性!

    衣裳可以不要,孫子不可不護!

    「小五小五,你……行嗎?」四海龍主繼續點名下一號。

    小五,五龍子愛妻,身負女媧一族血脈,既然女媧曾補天,想來其後補件衣裳也不難吧?

    「我行呀,只要我繡了,父王敢穿,那有何問題。」小五笑容豔美,甜如摻蜜,一旁五龍子掩嘴低笑,一臉笑覷趣事的輕鬆神色。

    咦?這話乍聽下很順耳,但好像哪邊怪怪的……是他太多心了嗎?

    「小六應該也沒問題,鮫與鮁皆擅長紡織,同屬海中佼佼者,那個區區星河布算老幾,與鮫綃齊名的海波紗,便是由鮁族製作出來!」四海龍主憶起這回事。

    太好了太好了,比下熏池大帝的絕妙好時機,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六正欲應諾,老六卻冷顏阻止「別理他,浪費時間精力。」

    聽聽,為人子者,可以不孝成這樣嗎?!

    生顆蛋都比生你們好!咦……龍好像是生蛋的沒錯。

    「小七,你們鳳族衣裳出了名的配色精巧,全是自己織繡的呴,也給父王做一套好不好?」四海龍主哄誘下一名。

    小七,棲鳳穀中的鳳凰一族,屬「奇鳳系」,擁有由鳳鳥化人之能力,鳳精一隻。

    「那顏色是天生鳳凰羽翼,不是織繡出來的,父王若想要,我可以拔些羽毛,幫您制一一」後頭的豪語,被鐵顏老七瞪回來。

    拔羽毛?這三字像禁句,惹得丈夫不快,她自知失言,連忙吐舌乾笑,低頭勤快將丈夫堆滿碗內的菜肴吃光。

    呿,又是個夫管嚴的,太不成材了!

    「小八,你們圖江城沒教導些女紅之類?」

    「圖江城的針,通常不是拿來繡布。」小八,八龍子另一半,同為龍之族系。

    「咦?針不拿來繡布,還能幹麼?」四海龍主好生困惑,撚胡求解。

    「……我大娘拿它來插人眼,三娘拿它縫人嘴,五姨用它戳婢女指甲縫。」小八認真答覆。在圖江城中,十大暗器,針大概排名第七。

    眾人點點點,龍主一臉「(@_@)~」,很久很久也端正不回龍顏。

    瞟眼去看小九……不,小九是他最小麼兒,他家那位驚蟄,應該昵稱老九……四海龍主默默收回視線,找老九繡,他不如自己來。

    老九,由蛟修獲龍身,難得一見之曠世奇才,至於他對小九做過的種種狼心狗肺事,姑且略過不談,每談一次,就湧生想扁他一次的念頭。

    一個大男人,他都不知該喚聲媳婦,抑或兒婿……

    不將老九列入名單,目標還是只能擺在一到八,即便不知裡頭有幾根廢棒。

    四海龍主突生一計,樂得心裡猛誇自己好棒棒,不愧是堂堂海中尊主,聰明無人能比「這樣吧,來個小小比試,你們幾個兒媳婦,會繡的教教不會繡的,各自盡力就好,為期一年,繡出披風一襲,成品最優者,本龍主珍藏多年的句芒玉,就賞給她了——小四,你例外,針線剪刀全別碰,本龍主直接宣佈你並列冠軍!」(眾人喂!偏心偏到冰雪大洋去了!)

    句芒玉,木神句芒所配聖物。此玉具有萬物復蘇之奇效,更能幫助草木生長,手執此玉,輕巧由一堆種子上方挪過,種子立馬便能長成大樹,當然配戴身上,亦有吸汲靈氣之效,簡言之,戴者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但顯然地,句芒玉對眾兒眾媳沒啥誘惑力,瞧一個個意興闌珊,誰也不想要一塊能種樹的破玉。

    「再追加一尾冰海豆腐魟,贏的人獨吞,不用跟其它人分享。」四海龍主不太抱希望說,一時想不出還有啥獎賞能搬出來。

    豈料,兩大桌子的兒子媳婦,個個眼睛瞬間發亮了。

    結、結果區區一條冰海豆腐魟就能打發嗎?句芒玉哭哭呀……

    無論如何,眾人皆上鉤就好,四海龍主開心等著收兒媳們的繡作,明年仙宴穿出去獻獻寶。不知該說四海龍主高估了兒媳婦們的女紅能耐,或是低估了自身對美感的基本要求,短短這一年,他雀躍,他期待,他走路都忍不住愉悅小跳步。

    終於等到了一決勝負的這一天。

    快快快快,快呈上來,快把他家寶貝兒媳婦的大作全呈現上來呀!

    四海龍主容光煥發,整個人亮了一大圈。

    「這是小一繡的嗎?好好,待本龍主仔細觀來一一」

    第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為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居然……只繡了一個「珠」字,而且繡得歪七扭八,慘不忍睹,他自己來繡好歹還能繡朵花!

    這襲披風若圍出去,老友指指點點,笑言你這「珠」繡得頗有趣……你這珠,你這豬,小珠小豬傻傻分不清楚呀!

    偏偏小一一臉等待被誇獎的欣喜神色,四海龍主不忍傷之,忍下龍掌顫抖,拍拍她腦袋瓜,違心誇了幾句。

    「那父王要天天穿哦。」小一是認真的,小一是認真的,小一是非比尋常認真的!

    噗!無形之血噴了漫天。

    「本、本龍主再瞧瞧小二的……小二都繡了什麼呀?」趕快轉移話題,不要再自掘墳墓。

    小二驕傲仰首,手捧作品遞上,看她那得意貌,想來很是自信。

    四海龍主接過之前,心裡產生冀盼,但想到小一和小二的好交情,該不會一個繡「珠」,一個繡「蔘」吧……這不祥之感是?

    攤開布面,第二口血,無形無色,順沿嘴角流下。

    到底有什麼好驕傲的?!這種成品,到底有什麼值得小二一臉驕傲呀!

    最簡單的線條,最破的技法,根本只是一條線穿過去再穿出來的單調,形成一株叉腰狂笑的蔘形小娃,正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在料子上囂張倡狂。

    四海龍主辭窮,此時還是甭誇為妙,不然小二也來要求他天天穿,他就真的要吐血身亡了。幸好小三棄權,沒交出半樣作品,四海龍主慶倖萬分,否則若他看見一團亂七八糟的線圈,也不知該如何按捺戰鬥天女,才不惹她惱羞成怒。

    小四很聽話沒碰針線剪刀,卻在這一年內,認真擔負起顧問之責,教導妯娌精進繡技,懷龍胎不是幾十個月能解決的事,現今的她,仍挺著小圓肚,被老四服服貼貼抱入懷裡。

    「小五呀,換你了。」父王對你冀望頗深呀……千萬別對不起你那另外一半的女媧血統。

    「請父王過目。」小五素荑輕拍,喚兩名魚姝推衣架子入內,架上大刺刺展示她一年辛勤努力的成果。

    四海龍主正喝茶壓驚,水尚未咽下,噗地一聲又全給噴出來。

    小五繡技不好?也不儘然,眼前那作品,堪稱中上,雖看得出慵懶敷衍,倒也構圖仔細,只不過——

    把他和妃子的魚水之歡繡成圖樣,要他這張老臉擺哪兒呀呀呀呀!

    重點是,他哪有那麼小!(重點誤)

    四海龍主呼吸急促,一口氣再要喘不上來,下一任的龍主就得換人頂替了。

    「繡、繡得太好了……收下去,快收下去!本龍主要好好珍藏……」一輩子鎖進箱底,不容它見光。

    事實證明,就算你娘是女媧,女兒也可能只是女蝸,「有其母必有其女」不過神話一句……

    心臟有點痛,四海龍主遲遲未喚下一位,先行在寶椅上調勻氣息,好好歇歇。

    呀,下個是小六,小六不會出差錯,她的成品在他心目中排行非一即二。

    「小六,來,呈上你的繡作。」讓你那群妯娌好好瞧瞧,什麼才叫技法!把她們甩到十條街外去!給她們打擊!要她們自慚形穢些!

    「是。」小六是媳婦群中最溫馴懂事的,呈上來的繡袍也相當完美。

    一幅滿版牡丹春曉,繡得扎實美麗,一針一線,皆不馬虎了事,偌大花朵紅豔絕塵,開滿了布面。

    ……但,小六呀,你家公公一副雄壯威武,好歹「四海龍主」四字端出去,活脫脫是條好漢子,你繡什麼不好,繡嬌嫩牡丹給我是想逼死我嗎?!

    男人就算渾身光溜溜站出去,也絕不身穿花花衣!

    四海龍主這回不吐血,改默默垂淚,眼角微酸。

    「小七,你呢,怎不見你的作品?」

    「我做了……但被沒收了。」小七委屈垂首,眼角還紅紅的。

    「誰這麼大膽敢沒收我的東西!」四海龍主怒拍桌。

    「我。」老七清冷坦承。

    桌上的手趕快收回袖裡,佯裝方才拍桌的傢伙不是他,清清嗓「呀……原來是老七……怎麼了?小七哪兒做不好?你有話慢慢說,別老鐵著面欺負人……」四海龍主自個兒都抖了一下。

    「我看到她在拔羽毛替你織布。」老七瞟眼過去。

    「小七,你也太孝順了……父王好感動……」古有割肉奉親,今有拔羽制衣,好媳婦!好媳婦!

    「我才拔一根,就被發現……」

    發現後,便受嚴厲處罰……看小七腮上兩大坨紅暈,八成是被摁在床上,狠厲這樣那樣,順便口頭訓斥你渾身上下每根毛全是我的……諸如此類,為父不方便腦補太多的恩愛情況。

    老七教訓妻子那一套,自然不可能用於老爹身上,為人爹親者,自己知所進退——尤其,被兒子冷冷瞪視中。

    「小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下回不許做這種愚孝蠢事,聽見沒!」四海龍主義正詞嚴,斥責她,佯裝罵完,將希望擺在下一位。

    「小八,你——嗚哇!」四海龍主嚇掉了手捧的衣物。

    那披風上,斑斑血跡,一點一點又一點,無數點點點,綻開一片紅梅小花園,乍見……有些恐怖。

    「我手腳太笨,一直紮到手指。」小八左手滿滿全是針洞,已經上了藥。

    這已經不是手腳太笨的緣故,根本是肢體障礙啦!

    手究竟要有多殘,才能將自己戳成那德性?!

    那襲披風,不,根本是拭血布,他若穿之,踏進天庭都會被當成殺人犯抓起來吧!

    「有這等心意,父王心領了……」也只能心領,雙手也領不到,嚶嚶,等了一整年,連件能穿上身炫耀炫耀的,卻沒有……

    失望歸失望,還是得從中挑出第一名,送上句芒玉和冰海豆腐魟,看來,就給小六好了——

    「還有我。」

    老九低沉渾厚的嗓音響起,同時折疊方正的披風置於四海龍主面前,恭請他驗收。

    四海龍主眼神很鄙視。

    大概是剛剛一路受傷中箭,心早已死,什麼媳婦親繡的衣裳有多暖身,全是浮雲!全是熏池大帝的屁話!

    也難怪他現在端不出期待嘴臉,再者,老九是啥貨色,打架還行,拈針刺繡?老九若會,他把針吞下去都沒問題!

    嗤一聲,不拂了老九顏面,意思意思抖開衣料,瞄半眼過去——

    波濤大浪直接往臉面上拍過來,頰畔彷佛還能感受到海水沁涼,鼻間似乎飄散海潮鹹味,耳裡一整個白浪滔滔我不怕的壯闊迴響。

    披風上,卷天海浪氣勢澎湃,豪邁的靛藍色,深淺漸進,頂端白浪激蕩出瀟灑潮湧,直至廣闊天際,一輪明月,皎潔無比。

    而這片教人屏息的大海中,一頭翻騰巨龍,既威猛,又美麗;既龐大,又細膩,大至龍軀,小至龍鱗,處處如幻似真,龍陣點綴出靈氣,使得牠像要破圖而出,狂囂入雲。

    此繡之精,不在於圖美,更教人讚歎的是,繡圖並非死板不動,相反的,那條龍,那波濤,宛若活物,徐徐變幻,龍鱗反照著月光,第一眼看見是青銅金,第二眼卻添了些白銀光,再仔細看,又是極為漂亮的寶藍色……

    就連龍軀翻江弄浪之姿,似乎也繡出那股恣意妄為。

    四海龍主雙膝發軟,雙手捧衣顫抖,一股想跪地膜拜的衝動,油然而生。

    「你你你你你你繡的?」四海龍主口齒不清。

    「是。」老九頷首。

    「你你你你你你、你學這個幹麼……」一個魁梧漢子,居然有此娘兒們嗜好?!

    難道,驚蟄當真是「媳婦兒」那方?

    「先前,小九想要條帕子擦嘴,又嫌外頭花色難看,所以我隨手學了一下。」老九雲淡風輕道,此次耗時耗力完成繡圖,更只因小九想吃冰海豆腐魟,如此而已。

    隨、隨手學一下就這樣了?!再給他多練兩年,豈不成了刺繡之神!四海龍主咕嚕腹誹,近乎愛不釋手,僅差沒用臉去磨蹭繡圖。

    「本龍主在此宣佈,優勝者,小九和老九這組!打賞!」

    快快結束頒獎小事,四海龍主趕著飛奔回房間,去比畫這披風多襯他的威武雄壯——

    於是,下一回仙界宴,四海龍主精心打扮,沿著玉石雲階踩上,步步生花,步步輕快。

    「哎喲,老友,你這身披風真是好看!怎好似看見繡圖在變換?這是什麼繡技?出神入化呀一一」此日,聽見最多的話語,便是這幾句。

    四海龍主笑得整日合不攏嘴,臉部仰角始終半朝著天。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家兒媳婦給我繡的啦哦呵呵呵呵呵……」

    「你真是好福氣呀!」眾仙欣羡。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哪管兒媳是雌雄,只要能讓他大出風頭的,就是「真?好兒媳」!

    「大龍子房」

    珠芽悄悄打量夫君許久,睫兒眨巴眨巴地搨,夫君撫著琴,琴音悠揚平靜。

    「你是不是也很想要我幫你繡一套衣裳?」

    琴聲乍止,大龍子長指似乎僵硬一頓,不過很快恢復尋常,繼續撥弄琴弦,她眼太拙,並未瞧清楚。

    「我知道你想要,只是怕我太辛苦,才忍著不說,你看見我替父王繡的那襲披風時,眼睛都笑了呢。」她由夫君身後抱來,掛在他背上,下鄂抵向他的寬肩,輕輕蹭動,撒著嬌。

    「……」雖然很高興你注意到為夫在笑,但希望你早日學會分辨,「慶倖那種鬼東西不是叫我穿」的冷笑,及「自作孽不可活,愛叫媳婦兒繡衣就是這等報應」的嗤笑。

    「於是,你家愛妻我呢,蕙質蘭心、體貼入微、善解人意,瞞著也幫你動手繡完羅,你有沒有很開心、很高興、越來越愛我啦?」

    「……」奇怪,怎麼有股當初如意寶珠遺失,自身心緒紊亂,強烈湧上的失控抓狂感?

    「我拿給你看,你看完一定會滿意!」說完,便要抽開環在夫君脖子上的手,趕著想獻寶。大龍子哪容她去取……不,是哪容她離開他,一手便輕易扣握她雙腕,讓她維持撒嬌姿勢,掛在他身後。

    「我替你作了首曲,取名叫《好蚌蚌》,要不要聽聽?」他溫淺微笑,嗓兒誘人酥骨失魂,企圖迷醉愛妻,讓她快快忘了正事。

    「好呀!要聽要聽,快彈!」愛妻果真好操弄,骨頭一酥,腦力也酥了。

    美妙琴聲響起,曲調優柔,教人聽了舒懷,忘卻俗事一一當然,也忘卻繡裳這一類小事……至於一曲彈畢後,該如何毀衣滅跡,容他再想想……

    「二龍子房」

    繡上癮的蔘娃,樂此不疲,勤奮認真,將眼見所及的布料,全加上蔘形繡樣。

    上至床帳、棉被、紗簾,下至衣褲抹襪,無一倖免,一處處添上繡圖。

    二龍子撩了塊抹布近看,居然連這兒也有,繡有一株勤奮擦桌子的揮汗蔘娃。

    「你這是在做記號嗎?「本蔘娃到此一遊」?」他好笑問。

    「不是,這叫「蔘娃所有,不許擅動」!」她糾正。

    手邊工作剛好完成,她收拾線尾,俐落剪斷,上前把夫君身上衣裳剝開,改套起手中新裳。

    毫無意外,新裳上繡滿她的蔘圖,各種神情皆有,笑著的、鬧著的、叉腰狂笑的、垂淚嗚咽的、臉腮紅紅的、吃飽打嗝的……

    「蔘娃所有,不許擅動。」她拍拍他胸膛,重申一遍,一語雙關。

    「乾脆在我胸口也刺上一個。」他給予建議。

    她斜眸睨他「針根本紮不進你的龍鱗,哪刺得上,哼哼。」

    「敢情你還真的這麼想過?」他咧嘴,笑她心思單純,真容易看透。

    蔘娃回他一記吐舌鬼臉。

    偏偏在他眼中還是好看,一點也不嚇人。

    不跟他鬥嘴,她很忙,要繡之物還多著呢。

    「把褲子脫下來,我也要在上頭繡幾隻蔘娃。」標注專屬人記號。

    娘子有令,夫君自當遵命,二龍子歡歡快快解了褲頭繩。

    她正低頭穿針引線,殊不知某人的「針」,早已傲然挺立,昂揚抬頭,步步朝她逼近。等她察覺不對,人已經被壓進繡滿蔘圖的床衾裡,動彈不得。

    「你、你、你、我只叫你脫褲子,又沒叫你衝動——而且是脫你的,又不是脫我的!」她尖叫,卻輕而易舉被剝光光。

    某人吃蔘進補的時候又到了。

    針,自然是刺不穿龍鱗,在上頭留不下半絲痕跡,可有人呐,早已囂張跋扈,將身影烙印他心窩口,塞得滿滿,又何須針線?

    他心上,早有一株靈蔘進佔。

    在上頭,開花結果,滿園燦爛。

    「三龍子房」

    辰星靜坐窗邊,不發一語,凝望著隔絕在窗窗臺外,那片湛澄海天。

    「想什麼?」老三端了盤海果折返,她眸光才慢慢轉回,落向他。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去學。」

    「學什麼?」他挑了最甜的果子,遞給她。

    「繡衣。」

    「別。」老三拒絕得神速,老爹的下場歷歷在目,傻子才想跟進。

    「……她們都會。」連老九一個男人居然也如此上手,她頭一回覺得……自慚形穢。

    「你覺得她們那樣叫做「會」?」在他眼中,連半調子都稱不上。

    術業有專攻,留口飯給繡工們吃,何必逼自己將那種繡品穿上身,中傷自身品味,又荼毒路人眼睛?

    她認真點頭「我覺得她們繡得很漂亮。」

    「……」老三掉了手上果子。差點忘了,他家這一位,審美觀很缺乏。

    以後,她若誇他俊帥,他絕對不會傻乎乎地沾沾自喜。

    「一個好妻子該要會的,我幾乎全不會……」她垂下頭,髮髻已解開,那頭烏亮長髮溢了滿身,快把她嬌小身軀淹沒。

    老三挨近她,將她攬進臂膀內「我若只是要個擅長繡衣的妻,娶個繡工不更省事?順便娶個廚子,娶個澱衣女,娶個揀菜婦。」

    「……」她雙眼微眯,不自覺露出「你敢」的騰騰殺氣。

    「那些我全不要,我家娘子,只要很會打架就好。」此番話,自然沖著愛妻唯一優點吹捧。這點小三很有自信,九隻媳婦裡,她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哪怕是老九,也不見得能勝過她——她總算稍稍恢復幾分柔軟神色。

    「我需要遇到危險時,能跟我一塊並肩作戰的妻,而不用我費神去擔心的軟柿子,我喜歡你手握紗劍,一臉淡漠無懼,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我只怕你不喜歡我。」

    天不怕,地不怕,因為她並不在意天地,她只為心底最緊要之人,才有了忐忑,有了不安,有了……貪心。

    老三笑得連眼都眯成縫,向她偎來,額心相抵,笑歎道「娘子,那麼,你已是天下無敵了。」

    她唯一害怕之事,永遠不可能會發生,在他對她完全死心塌地之後。

    小三輕舒眉眼,淺淺一笑。

    這樣的「天下無敵」之名,她樂於接受,而且,絕不從榜首離開。

    「四龍子房」

    懷中妻子睡顏正香,抱她一路回房,不曾驚醒過她。

    向來粗手粗腳的魯男人,也開始學會小心翼翼,如何去珍愛花朵般嬌弱的人兒。

    在他懷裡熟睡之人,反倒被他挪進床第之間,少掉他的溫熱及心跳聲,緩緩清醒過來。

    「……我又睡著了?」小四惺忪揉眼,想要坐起身,他按住她的肩制止,要她乖乖躺回床上去。

    擰來一條溫熱帕巾,替她擦臉拭手,也幫她褪掉鞋襪,順便熱敷腳掌,再捏捏小腿肚。

    這已是他的每日工作,做來相當得心應手,並且樂在其中。

    「我問過魟醫了,懷孕的女人,這樣倦倦懶懶很正常,而且人類懷胎不過十月,你懷的時間早已超出許多,體力負擔極大……生完這只,我們就不生了。」他表情嚴肅,不是隨口說說。

    目睹她妊娠過程,很是不舍。

    「我不覺得辛苦呀,孩子很乖,一點都不難為我。」她甜甜一笑,手撫小圓肚,他溫暖大掌跟著覆上來,與她指掌相疊,掌心之下,是愛情的結晶。「牠要是敢給我胡鬧,出生後我第一個扁牠!」

    「最好你捨得,到時別最溺愛孩子的人,除父王外,就屬你了。」她真擔心日後教育問題,有這兩尊爺爹輩的礙事,怕是打罵不得,若養成了少爺小姐病,可如何是好。

    幾名龍子中,老四與四海龍主最為相似,於是看爹便知兒,四海龍主如何寵溺孩子,便能直接套用在老四身上。

    要是生兒子還好,若是女兒……龍骸城新一代的小霸王,馬上就被那兩人給慣養成型了。

    老四只能撓臉乾笑,無法反駁。

    每日例行要事之二,耳朵緊貼她肚皮上,去聽孩子動靜。

    「……我好像聽見牠叫爹耶!」老四驚喜抬頭,咧開一抹標準蠢爹傻笑。

    「……」幻聽吧你。不是說龍出世時,是裹著蛋的嗎,你隔著蛋殼是想聽見什麼?

    小四選擇笑而不頂嘴,掌心輕撫著重新貼回圓肚間的男人頭髮,緩而輕柔地梳理。

    這一刻,她的最愛,皆在懷中,她覺得圓滿,再無任何貪求。

    「五龍子房」

    「你猜,父王敢穿嗎?」小五由貝床間翻身,疊到夫君身上,托腮問。

    正因想逗逗四海龍主,看他瞧見繡樣時一口血要噴不噴的模樣,所以刺起繡來多賣力,否則要繡幅「老龍戲花叢」也非三天兩天的小事,她這懶性子,哪能堅持?

    要是有幸再見四海龍主穿上,定會更加有趣。

    「絕對不敢。父王沒那個膽量。」不過若她想看,他可以用言靈逼父王就範。

    「換作是你,你敢穿嗎?」

    「有何不敢?能穿上父王大展雄威之披風,四處招搖顯擺,贏盡眾人目光注視,倒也頗具趣味。」反正丟臉的,也不是他,呵呵。

    聽他說得一派輕鬆,她玩心突生,起了惡劣玩性。

    「要不要跟我賭一把,繡給父王的那襲披風你敢穿,我繡的另一款,你龍五爺絕不敢穿。」

    「哦?」他抽口香火,籲出白霧嫋嫋。

    「賭不賭?」她挑眼看他,媚眼兒微挑。

    「行呀,愛妻下戰帖,為夫沒道理不接。賭注為何?」

    「輸的人,要為贏方做十件事,心甘情願。」她可是早已洋洋灑灑悄列了百來條,苦無機會拐他去做罷了。

    例如用言靈叫老四在宴席上跳跳豔舞啦、用言靈讓老爹去調戲百花天女……諸如此類。他豪爽允了,賭約就此開始,相約三個月後開盤。

    這期間,她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努力完成曠世巨作,終於來到勝負揭曉之日——

    老五攤展布料,只看了一眼,咬在嘴裡的煙管便給掉落地。

    「……你贏了。」他認輸認得很快速。

    「耶!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她在貝床上跳躍歡呼,小人得意,看了夫君直搖頭,沒料到她來這招。

    太卑鄙了,居然繡上她自己的全裸圖,姿勢撩人,媚眸如絲,唇紅膚白,倒臥花間……哪個男人容許愛妻這副模樣被旁人瞧去?那醋意,可不是區區挖眼就能了事。

    「說吧,要我做哪十件事?」他問。全裸圖他收起,當然只能暗暗關起房門自用。

    同時,心裡替老四及老爹默默哀悼……她那本列滿百條記事的小冊子,他早不知偷翻過多少回。

    「六龍子房」

    「我總覺得,父王那時面有難色,好似不太中意牡丹繡樣……可你明明說,父王最最鍾愛牡丹,繡牡丹他一定會滿意呀。」房裡,小六苦惱皺眉,梳理長髮的手停頓了下來。

    當時似乎還能看見,父主悄悄以袖抹眼,說是太感動而拭淚……又不像。

    老六俊顏向來淡漠,不見太多情緒起伏,倒是接過她手中篦梳,為她梳整青絲時,眼神添上些許柔情。

    「我沒說錯,他素來就愛花花草草。」否則也不會一朵鮮花采過一朵,淨做條花心龍,風流豔事豈還會少?

    小六正是聽從夫君建議,決定以豪放牡丹為主題,繡了連她都會懷疑——父王真的敢將如此俗豔,呃嬌豔……的花披風圍上身?

    換成要她穿,她也得掙扎半個時辰以上……

    「你很想贏?看中了句芒玉,還是冰海豆腐魟?」依她的性子,應該不會在意繡賽勝負,更別提回房後仍耿耿於懷。

    她搖首,輕笑「一點也不,句芒玉或冰海豆腐魟,我都不感興趣,亦不在乎勝負。」

    「既然如此,又何必理會老爹喜不喜、愛不愛。」哼。

    就是這一句,就是這表情,終於讓她理解過來。

    「負羼,你騙我,牡丹根本不是父王喜愛之物。」她轉頭睞他「你就是不想父王披上我繡的衣,對吧。」

    知夫莫若妻,加上他不答腔,代表默認。

    小六歎氣「居然連這種小醋也吃……」向來知曉自家這只醋桶不小,可她沒想到,自家親爹呀,您六爺何必呢……

    「說吧,你喜歡什麼圖紋,明兒個我替你編一套,不,我也替自己編一套,咱倆穿穿夫妻裝吧。」她深諳按捺夫君之道,順著龍鱗摸,准沒錯。

    鏡裡映照出的夫君,露出一抹微笑,似極了心滿意足的孩子。

    「七龍子房」

    鐵血處罰,持續進行中。

    (罪犯嗯嗯呀呀喊著我不行了饒了我下次不敢了……夾雜哀哀喘息聲,教人不忍聽聞)

    「八龍子房」

    小八翻看著呈給龍主的繡作。

    上頭繡的圖少,沾的血多,她實在是捉摸不著那小小細針,永遠不懂它會從哪端穿出來,老是瞄準她指尖戳,大概她上輩子與針有仇,不共裁天。

    不過有件事,她注意到了。

    「把你的手伸出來,我瞧瞧。」小八手拎血衣(找不到更好的用詞D),在自家夫君面前站定。

    「怎麼突然要看我的手?」老八笑容可掬,嗓音溫淺,剛沐浴完畢,正癱在躺椅上曬長髮。

    「這上頭的血漬,我明明記得沒那麼多,我懷疑有人半夜趁我睡著,想幫我偷繡,結果技巧與我一般的差,也被針給戳得哀哀叫。」

    「……」藏在長袖底下的手,乖乖伸出來受檢視,果然上頭處處有針洞。

    龍雖有鱗,不過手腳部分例外,也是血肉之軀。

    「只是小傷,早已痊癒,不用上藥……」老八見娘子凝著臉,轉身去取藥香,出聲想阻止。

    堂堂龍子,豈會在乎幾十個針洞?況且針洞不到一個時辰也僅剩小小紅點,連傷都稱不上。

    「那你先前幹麼逼著替我包紮?只是小傷而已呀。」還把她左手裹得像傷殘人士一樣,照三餐換藥。

    「你不一樣,女孩子細皮嫩肉,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得小心呵護。」

    她才不聽他歪理,挖取藥膏,替他抹上,一邊抹,突然有感而發「以前不是沒被大娘拿針紮指,可那時覺得好疼,疼得像鑽了心似的,可刺繡時紮傷手指,卻又不覺那般痛,明明都是針,明明皆刺了入肉,流了血,為何感受不同呢?」

    她生長的地方,太過陰狠,就連對待一個孩子,也是費盡心機傷害,她一直以為,外頭世界也應該如此,勾心鬥角,互相利用、陷害……

    他聽了皺眉,心忍不住微微一痛,把人帶進懷中。

    「你在刺繡時,是樂意為之,並無半點不情願及委屈,心境與圖江城裡的你不同,圖江城的那些髒事,你別再回想了,在這兒絕對不會發生。」

    「我知道,圖江城是圖江城,龍骸城是龍骸城,兩處永遠不一樣。」

    圖江城有太多灰暗穢氣,龍骸城沒有,在這裡安心吃食,不擔心菜肴被下毒,也不會時時有人算計,每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得先思忖是否合宜,會不會被扭曲。

    最重要的是,龍骸城裡,有他。

    有他在,便覺心境清朗,沒有半點怨懟,連刺繡時被紮破手指,也有他陪著一塊……

    「可惜,沒贏到冰海豆腐魟,否則一邊配酒喝,一定很不錯。」她在他懷裡唯一的小小不滿足。

    「我們去廚房瞧瞧還有什麼,若真找不到半樣下酒菜,相公烤魚團子給娘子吃,望娘子不嫌棄。」

    最後,下酒菜找不著,魚團子也沒有,可又何妨?一壺酒,有他,有她,滋味同樣香醇,入喉回甘。

    「九龍子房」

    冰海豆腐魟被一口一口吃進嘴裡。

    新鮮魚肉豪邁切成塊狀,顏色如冰晶般透明無瑕,口感極為細膩,無須費勁咀嚼,不加任何多餘調味,鮮得唇舌倶甜,回味無窮。

    這等美味,向來難得,即便有幸擺上桌,全家一人分一塊,最多也就嘗一口,像今日這般獨佔,簡直夢寐以求。

    至於句芒玉,誰管它塞進哪個箱子裡去,反正它不能吃,不重要。

    「好媳婦兒,讓為夫臉上好有光。」小九樂呵呵,腮幫子塞得鼓脹,抬腳去磨蹭身旁人的臂膀,以資獎勵。

    是,你臉上真的泛起漂亮光澤,根本就是被餵養饜足的紅潤好氣色。

    「多謝夫君誇獎,娘子該做的。」好,愛玩嘛——行,奉陪。老九順其口吻,跟著入戲。

    「好媳婦兒也來一塊,為夫喂你,呀?」筷子夾魚肉,抵在老九唇畔,他順從張嘴,將其吃下。

    「娘子吃相真誘人,嘴裡吃的是魚肉,心裡想的是為夫?」下三流的豔書對白,也給搬出來用,小九演得很盡興,還拿筷子撩撥他下巴,挑逗完,再度去夾取下一塊要餵食,可這回,老九不吃餌。

    「魚肉留給你,我吃夫君就夠了。」露出一抹笑靨同時,人已經欺至面前。

    魚肉啪嘰掉在小九襟口,老九以指拈起它,塞往小九嘴裡,而他沿著魚肉留下的濕印子,吻了上去。

    「喂!哪有媳婦兒這麼主動——」小九推猛那顆越吻越往下的腦袋瓜。

    「人前巧婦,人後蕩婦,是所有為夫者最想擁有的愛妻典範。」他不過是盡職演活「娘子」角色。

    「你——」來不及阻止,被人一把掏出龍寶,納入口中。

    蕩、蕩婦!真、真真好蕩婦……呀嘶……那裡……不可以這麼用力吸……

    夫君不敵媳婦兒經驗豐富,所有弱點全暴露於歡愉之前,很快在他口中繳械,癱軟桌上——

    與那盤沒吃完的冰海豆腐魟,並列桌間佳餚。

    海底,就是一個如此殘酷的世界,弱肉強食,小九吃豆腐魟,而老九吃他,萬物皆公平,維持一條祥和食物鏈,個個有飯吃,人人不肚餓。

    「娘子喂飽了夫君,現在,也該換夫君來喂娘子……」老九舔掉唇邊白濁,在他耳畔沉笑,舌尖也滑過他耳廓。

    雄壯無比的「娘子」,膩上「夫君」身軀,張口開始一寸一寸啃食……

    終
匿名
狀態︰ 離線
20
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6:15
    後記   決明

    家好,謝謝大家翻閱這本個志!(深深一鞠躬)

    瘟神夭厲的初戰場,是在禾馬出版社的珍愛晶鑽系列135《辰星》。(書裡有些場景是交錯的,歡迎大家去找《辰星》看)

    當時,非常想寫一個不同于聖潔光輝、完美無瑕的神只,也想寫一個不蓬頭垢面的「瘟神」,於是有了《劣神榜》系列的架構。

    所謂劣神,並不是指他們品性惡劣,而是他們在神界受歡迎的排行,就像有帥神榜、有漂漂女神榜、有強大法術榜、有最無用之神榜——我總覺得,神明在漫漫無盡的長歲中,也會替牠們自己尋找生活樂子嘛,哈哈。

    神只有分很多種,若能選擇,我猜大家都想成為受敬重、被愛戴的那一型,可是那些顧人怨型的神呢?

    我認為,祂們的心胸,一定是要寬大到能包山包海包世界,才能穩穩站在那立場,持續被人類所排擠,依然盡職做著他們的工作(散播黴運散播窮?),想想就覺得好想寫寫祂們,讓祂們也露露臉。所以,下一本想寫個不滿面衰樣、沒倒八字眉的「楣神」(笑)。(先前掙扎在要叫「楣神」還是「黴神」,但那個黴字實在讓我過不去D,於是「楣神」勝出羅!)

    但我真心不需要祂們的保佑加持,拜託退散,(喂,這作者——)

    自己開始學習ID排版的最大點,就是頁數什麼如浮雲,印刷費如蒼狗,一台不夠再加一台,台台相連到天邊,也可能就為了多擠出一頁,努力刪這句刪那句,就為了能在印刷要求的基本頁數裡(16或32的倍數),結束這一回合……(一口血)。

    概之前不用在意的東西,突然什麼都要留意,看著因排版規則而產生的空白頁,窮人的寒酸心態,忍不住大爆發——每一頁,都要錢呀!白白放著不用,天打雷劈!

    (沒這麼嚴重),所以手很殘地追加六篇幕後小花絮,把本該是留白的空白頁,塞個滿滿滿(好想自婊太太你何必呀!!)。

    事後想想,真怕大家視覺太疲勞。這本《瘟神與花》本來真的想走文青風格,不要放太多圖片,還大家一片清爽乾淨呀,結果,我這愛好華麗麗的個性,還是補得頗滿呀……(捂臉ing)

    也拜基本頁數的範圍限制,此次的後記,只剩下區區一頁,話癆如我,只好動手腳,一頁當兩頁用(泣),字有點小,請大家見諒QAQ.

    真心感恩大家不辭辛勞購買本書,有些海外朋友的運費甚至遠遠高過書價,除了千謝萬謝,我也找不到其它字眼表達,這樣的支持鼓勵,我會把它當成養分,繼續努力下去。(跪)

    謝謝大家陪我。

    我們下一本楣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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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19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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