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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瑩 -【多情反被無情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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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7:14 |倒序瀏覽
多情反被無情傷》作者:季瑩

嗯!人家不都說,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嗎?
所以,老天爺才會故意安排一連串的「悲劇」讓她演吧!
先是撲通一聲掉下水,成了失意的女人,
然後又被抓到土匪窩裡,讓那些強盜嚇得半死,
為了保住清白,她甚至得不惜形象地大哭大叫、大吼大罵,
和救命恩人隔著門板合演一齣「強暴劇」,
更扯的是,這場史上無敵超級宇宙可憐的大悲劇裡,
還有一個狠心無情的壞女人來串場,
每天折磨她的身、折磨她的心,
讓她痛苦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這樣的考驗想必應該購豐富了吧?
卻沒想到,老天爺似乎玩她玩上了癮,
接下來的劇情居然讓她幾乎上地逛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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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7:30
楔子

    幹隆年間

    風帆漸鼓漸揚。

    隸屬王室的舳艫,正從京師的運河畔起錨南航。

    今兒個是靖王府的二格格水翎與夫婿尹鴻飛趕赴江寧上任的日子。

    尹鴻飛因病得福,一樁陳年婚約,讓他抱得二格格如此的美眷歸,同時,皇上命他接掌「江甯織造」這肥美缺。舳艫上,揮別的人不少,除了尹鴻飛夫婦外,尚有因為擔心二姊姊身懷六甲而自願隨行江甯的三格格花綺,她的個性向來是烈心烈性,卻又不脫稚情。

    運河畔,送行的人變多了,有靖王、靖王福晉和靖王府的大格格纖月與其夫婿任昕貝勒,還有一大群親朋好友。

    獨獨靖王府的四格格鏡予,因突來的一陣暈眩而避到涼亭裡去。

    她手捂著心口,感覺到心跳莫名的加速,隱隱知曉她「預知」的天賦又將出現了。

    果不其然,灰霧迅速遮蔽了她的視線,她趕緊閉目凝神,而後漸漸感受到一股冷氣吹散了灰霧,霧氣逸去,眼前陡地出現一幕清晰、明亮的景象--

    穿著鑲「繡袍」、加「霞帔」、系「環佩」,一身命婦裝扮的二姊姊水翎,與身著月牙棉紗襯衣,上披水紅坎肩,下著秋香撒花洋縐裙的三姊姊花綺同立在船舷邊上,正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且隨性的流覽河岸景致。

    事情就發生在剎那間--

    舳艫猛地像撞上了什麼,砰然一響,船又恰巧行在水流湍急處,龐大的船體劇烈搖晃……

    水花濺起,二姊姊水翎因撞向船舷而昏了過去,眼看就要被甩出舳艫;三姊姊花綺眼明手快地扯回二姊姊護住她,並隨手拉起纜繩系縛好二姊姊……

    但就在同一時間,舳鱸再次躁動,三姊姊前後顛撲,還來不及穩住自己,便被彈出肋鱸外,撲通落水……

    倏地自幻境中回神,鏡予只覺心跳得厲害,她捂著胸口,想到幻境中三姊姊落水的那一幕,不覺臉色慘白,額汗涔涔。

    這一次的預感來得如此強烈,難不成三姊姊她要出事了……

    ****

    她在水裡、在浪間,水波彷如軟漾軟漾的床榻。

    那男子有一雙大手,溫柔的托住她,如梭魚般輕快地將她往水面上托去。

    看不清男子的臉龐,她只知他那雙黑夜似的眸中點綴著星光。

    她不覺側頭看他,卻覺原以為溫暖的眼神變了,變得陰惻惻的,其間彷佛寫著人世晃晃,疏離一生。同時,一直托住她身軀的溫厚大掌也突兀地移開,讓她如重石般向下沉淪。

    她開始嗆咳、掙扎,秋香撒花洋縐裙卻將她的腳纏絆得更緊,糾扯著她直往下沉,水無情的灌進了她的眼耳鼻口,而那男子卻依舊冷漠的做壁上觀,她繼續嗆咳、掙扎……

    男子終於再度托住她了,卻又不像是要救她!

    他龐大的身軀欺向她,逐件扯脫她的衣裳,水紅坎肩逐流而去,月牙棉紗襯衣散了開來,秋香撒花洋縐裙撩上腿根,他介入她的腿間……

    她沉陷在漩渦底,眼前淨是深黑、暗黝,又帶著些霧紅。

    她依舊嗆咳、拚死掙扎著,直到她被吸入更深闇,且帶著濃紅的漩渦中,失去意識……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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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7:59
第一章

    甪直鎮乃太湖一帶的水鄉小鎮,位於蘇州城東約二十五裡處。

    一向平靜的小鎮最近似乎有些不太平靜!因為,約莫一個月前,附近開始有水寇、強盜出沒,不僅搶人錢財,也奪婦女小孩,弄得人心惶惶。

    而另一件轟動甪直鎮的事,是鎮裡德高望重的楚姓老夫婦打太湖畔救起一位姑娘。

    三日前的清晨,二老劃著木船,攜著魚簍,打算在碧波萬頃的太湖裡撈些海產,哪知網還沒來得及撒下,就發現湖邊淺灘上擱淺著一個小姑娘。

    那姑娘的臉上有不少擦傷,卻看得出是極年輕,且出落得極為標緻。

    當二老拖她上岸時,她已臉色青慘、氣若遊絲。也合該這姑娘命不該絕,楚老爺子略懂些岐黃之術,在擠壓催吐了一翻後,那姑娘終於悠悠轉醒。

    怪的是,那姑娘大概是腦袋被撞壞了,居然忘了她是誰?!自然,也忘家鄉何處,有哪些家人。

    楚氏夫婦憐她一副茫然樣兒,又加上兩老兒媳俱亡,唯一承歡膝下的孫子又長年在外,兩人便私下商量,打算讓這落難姑娘住進楚家。

    *****

    從外觀看來,甪直鎮是由一些挨門貼戶的房屋構成,顯得十分擁擠。

    甪直鎮又近太湖,水網密佈,楚老爺子的家敧巧地傍著河道而建,因此,回楚家的交通工具是艘小木船。

    才進楚家,失憶的姑娘直覺每一景、每一物都陌生,沒有一項是她所熟悉的。

    楚老爺子頗受地方敬重,但楚家並非所謂的富貴門第。當然,也不是說那失憶的姑娘勢力,嫌楚家不夠富貴,而是對於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而言,總希望能從周遭找出一些與「過去」有關聯的蛛絲馬跡,好藉此恢復記憶。

    在那姑娘眼中,總覺得傳統的江南家居並非她所熟悉的味兒。

    對楚家那些不算精緻的雕花木門、方形木桌、長板凳、竹制紗櫥……等等,她雖能感受到它們的風雅淳樸,可也不能違心說她用慣了這樣的東西,或住慣了這樣的屋子,因此,若想從其中尋回記憶的鑰匙,簡直像是緣木求魚。

    每每見她托著粉腮,滿臉彷徨的倚在窗畔蹙緊秀眉時,楚阿爺和楚阿奶便會輪流耐心的來陪她,哄她,勸她莫著急、莫著慌,兩老最直接的說法是--反正咱們楚家又不怕多妳一雙筷子、一個飯碗。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可對於阿爺、阿奶的細心和熱情,她不是不知感激,但問題是,她能這麼白白的吃喝人家一輩子嗎?

    因為不能,所以她才會急於記起自己究竟姓啥名誰,是何方人氏?楚老爺子學問淵博,見識也頗廣,他仔細瞧那姑娘被救起時的穿著與她說話的腔調,便斷定她是江北人,且她居住的城鄉一定靠京師極近。

    因為她不但說話時帶有京腔,連最初要她叫楚老夫人「阿奶」時,還頗覺拗口,她原是想叫「嬤嬤」的。

    「嬤嬤」?!

    不曉得為什麼,這兩字令她甚覺熟稔,如同所有失憶的人,她過往的記憶常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例如那一日,她幫著阿爺和阿奶摘采正盛放的梔子做花露,「月臺花榭,綺窗朱戶,唯有春知處。」這幾句詞突然躍入她的腦海。

    「花……綺……花……祈……花……」她喃喃念著,用力想著。

    「妳想起什麼了嗎?丫頭。」楚阿爺語帶困惑的問。

    「花……綺?!」她較盡腦汁,拚命想著這兩個字究竟代表什麼含義。

    「妳姓花?名祈?祈禱的祈?」楚阿奶也關心的疊聲追問。

    「我……不曉得我是否名叫花祈,但這兩個字是那麼的熟悉,彷佛……它已經跟了我一輩子似的。」雖然音有些沒抓准,但她畢竟找回了一點記憶。

    楚阿爺為她認真的語氣動容,再回頭想想,總不能一直沒名沒姓、丫頭丫頭的叫她一輩子吧!所以,楚家二老便替她取名「花祈」,他們則親熟的喚她「祈兒」。

    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楚家二老是愈看花祈,愈覺得歡喜。

    雖然她幾乎不會做家事,且從她白皙光滑的手掌,不難看出她從未做過粗活,但她卻很肯學習,舉凡淘米、生火、洗衣,做起來雖然拙拙的,還經常鬧笑話,卻可愛的令人不忍苛責。

    有一日,二老看花祈身上連半件女孩兒家的裝飾都沒有,便商量著拿出一對青玉鐲的其中一只要她戴上。

    花祈雖幾翻推卻,二老卻很堅持的要她收下。

    到了後來,二老甚至意識到他們已經有了私心,深覺花祈與他們投緣,也相信所謂的千里緣分一線牽。

    於是,二老便開始希望她的記憶能慢點恢復(最好是能一輩子不恢復),甚至希望等孫兒回來後,讓兩人見上一見,更好的結果是小倆口能情投意合,那麼,他們就更有理由將花祈永遠留在楚家了。

    可二老又很無奈的知道不能如此自私,因他們深深明瞭,一個缺乏過去的人,就和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一般,心裡是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煎熬。

    於是,花祈就在楚阿爺和楚阿奶的照拂與該不該有私心的矛盾中,過了一個月。

    然而,在立夏後的這個初晨,花祈遭遇了她人生中的第二個劫數,也意外的平息了楚阿爺夫婦因為「私心」而起的矛盾與罪惡感。

    一大清早,太湖上晨霧氤氳,一直希望能多幫楚家二老分攤家務的花祈突然心血來潮,想早點上太湖一展身手,撈些肥美的魚蟹回去孝敬他們,因為平時這工作都是二老做的。

    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第一次抓魚的她,竟還真的網了數隻肥美的魚蟹。心情大樂下,連帶的玩心也大起。

    她先是定住木槳,悠哉的坐著小木船隨波晃蕩,接著她發現一處水彎道旁有一大片相思樹林,樹林下靠河道的地方,則有幾位年輕女子或嬉水、或擣衣。花祈自覺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率性有趣的場面,不禁劃向岸邊,跳出木船,好奇且光明正大的注視著那六名女子。

    那群女子彼此間似乎頗為熟識,但對陌生人卻帶著防備之意,其間,只有一個長得頗嬌小,動作有些遲緩的女子敢主動對花祈笑。

    「阿觀,妳娘沒對妳說過,別隨便朝陌生人微笑嗎?」

    「對呀!尤其最近咱們太湖水域並不平靜,聽說有一批不曉得是水寇,還是山賊的匪徒經常趁大濃霧的時候出來搶人錢財、擄掠婦孺。」

    「哎呀!妳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咱們還是快點把衣服洗好,早點回家去吧!」

    「沒錯,阿觀,妳也快點,不然咱們可不等妳了喲!」

    另五名女子七嘴八舌的談論著,而那位對著花祈微笑的女子,仍一徑好脾氣的笑著。

    但接著發生的事,可就教人笑不出來了--

    只見一群蒙面人突然打樹林兩旁策馬而出,將她們團團圍住,然後開始學貓抓老鼠般的包抄、劫掠。

    女子們邊驚聲尖叫,邊作鳥獸散,馬蹄聲與土匪的狂笑聲如同惡魔般在幾個女子身後追趕。

    但前有太湖,後有相思林,她們幾乎是逃無可逃啊!

    花祈比較冷靜,她本能的抓起還在傻笑的阿觀往水邊逃去,可就在快接近小木船時,阿觀卻跌了一跤,說時遲那時快,阿觀立刻像一袋米般的被土匪甩上馬背。

    另外兩人把花祈當目標,策馬直朝她狂奔而來,卻因為湖灘淺短,兩匹馬來不及煞住,竟筆直的沖入湖內。

    花祈就趁這時候跳出小船,奔向相思樹林,按常理說,林內茂密,正常人是不可能策馬入林的,可一直追逐在她身後的兩名蒙面人卻彷佛瘋了似的在做某種競賽,而獎賞就是她!

    左邊那蒙面人瘋狂的使用馬刺驅策馬兒,很快地越過她,在她前方兩步勒緊馬嚼子,並踢踏馬步躍武揚威,同時揚起一片砂塵。

    前路被堵,花祈停下腳步,眼睛因為進了塵土而睜不開,腳下又不小心絆到了一顆石子,整個人就這樣頹然地往前僕跌,這時候,在她前方的馬蹄陡地騰高,眼看著就要朝她踐踏而下……

    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後方那個蒙面人打馬背上壓低身軀,迅速俐落的從她的腰部將她撈起,然後當她是一袋米似的拎上馬背,面朝下的橫卡在他的身前。

    毋庸置疑的,他是個男土匪,因為從她趴著的地方,可以看見他隱藏在長袍褂與中衣、長襪筒裡面的有力長腿。

    蒙面人大概是誤以為她昏死了,所以並沒有壓制她,或像其它蒙面人般殘酷的在她眼、手及口中縛上布條,她暗暗的想,或許她可以趁他不備時跳下馬背……

    但她才輕輕挪動了一下,便感覺到一股施在她背脊上的壓力。

    「別輕舉妄動,否則恐怕會摔斷妳纖細的脖子。」蒙面人出聲警告,那聲音低沉有力且冷峻。

    即使那聲音教人聽了背脊發寒,花祈仍舊出於本能的趁他掌力放鬆時,伺機掙扎。同時,馬兒也在類似會合的哨音之後,開始加速賓士。

    因為馬兒突兀的動作,花祈一個不注意,整個身子幾乎要滑下馬背,倒吊在馬腹邊上,幸好她機靈,且自然的以雙腳勾住馬韁,彷佛她已經練過這動作千百次般熟練。

    蒙面人拉緊馬韁冷哼一聲,輕而易舉的就將她再次拎上馬背,但不同的是,這回他讓她頂有尊嚴的坐著,卻又殘忍的在她嘴巴、眼睛及手腕處都塞捆上黑布條。

    她最後瞧見的是他露在黑色覆面外的一雙眼睛,漆黑、澄淨,卻冷厲、肅殺到近乎……似曾相識?

    天老爺!莫非她的腦袋瓜子真的撞壞了,不然怎麼會覺得一個土匪的「眼睛」似曾相識?

    馬兒仍然以迅疾如風的速度馳騁著,花祈依舊坐在他身前掙扎顛躓,直到她幾乎再度摔下馬背,蒙面人才不情願的攔腰箍住她。

    而他健強有力的手臂,好比鋼條般固定她身上,令她絕望的瞭解到她已無法可逃,甚至意識到恐懼的來臨,意識到她已經成為一群來歷不明的匪徒的階下囚。

    真是悲慘啊!失去的記憶尚未尋回,又讓她碰上搶匪,再想起楚家阿爺、阿奶對她的好……她的失蹤一定會教他們急昏頭的!但此時此刻,她也只能強咽下恐懼,等待更好的逃脫時機。

    馬兒奔跑了約莫半個時辰,才逐漸慢下步伐,之後以踱步的方式進入某個頗為嘈雜的地方。

    花祈聽見此起彼落的女子與小孩哭聲,另外還有一些窮兇惡極的吆暍。

    她感覺到自己被拎下馬,眼上與口中的布條被揭去,讓她得以看清四周的景象。只是,她雙腿卻因騎馬過久而酸麻,就在她幾乎要跌倒的同時,擄獲她的蒙面人竟不甚明顯的揪了她一把。

    但另一個蒙面人就不怎麼好心了,他極粗魯的把她推向阿觀那群拚命哭啼的女孩間。

    幾個蒙面人同時扯下黑色的覆面布。

    花祈半點也不意外土匪們脫下面罩之後的惡形惡狀,一嘴爛牙的、獐頭鼠目的、尖嘴猴腮的、獨眼斷鼻的,幾乎各個渾身髒臭,唯一例外的只有兩個人。

    花祈直覺先望向擄獲她的人。在這群罪徒中,他並非最魁梧的,但無疑是最致命的。

    他有一副高大卻矯捷的體魄,但令人畏懼的並非他有力的身形,而是那如淬煉過,鋼一般冷硬的眼神,他直挺的懸膽鼻下留著落腮胡,卻沒有絲毫的散漫感,與他同坐馬背上時,她亦曾幾度身不由己的貼靠著他沾滿塵土和汗水的長褂,但他卻不像其它土匪身上有股動物惡臭,反而散出一股惑人的男性氣息。

    這一瞬間,他的眼眸也定在她身上,那種鋼鐵鑄過一般的挑釁眼神,猶如十二月霜降,令她心跳幾乎止住。

    她無助的避過他的眼眸,不覺又迎上另一隻充滿敵意的眼睛。

    令人訝異的是,那雙眼睛十分女性化,女性化到近乎妖嬈狐媚,只見她帶著詭異的微笑走向那位「冷眼」男子。

    「楚天漠,今兒個咱算是大有斬獲,這幾個姑娘絕大部分都是好貨色,尤其是你抓到的那一個。」女土匪朝花祈一指,媚笑道。

    名叫楚天漠的男子只是草率的又掃過花祈一眼,便漠然的交抱著雙臂。

    這時,那班土匪全圍了上來,他們以土匪一貫的方式,如狺狺吠吠,垂涎獵物的狼群,繞著幾個早嚇壞了的姑娘毛手毛腳、評頭論足。

    花祈避開一個拉扯她手臂,滿臉疤痕的人,結果卻撞上另一個鼻樑凹陷,試著掀她裙襬的人。他們全色迷迷的笑著,以惹得她們幾個女子驚惶恐懼與尖叫為樂事。

    遊戲持續著,土匪們逐步縮小圈子,而楚天漠卻只是漠然地立在一旁,漫不經心的檢視著他拉出鞘的長劍。彷佛他只負責抓她,她的命運和他不再相干!

    她不懂自己究竟在指望什麼,是期望一個土匪肯見義勇為的將她自一群土匪手中救出嗎?她實在是太天真了!他沒有參與暴行她就該謝天謝地的了,更別說就是他讓她陷入這樣的境地。

    她咬緊下唇,硬生生地忍住即將因挫折與恐懼而落下的淚水。

    和其它女子一樣,她終究無法逃脫的落入某個一頭亂髮,只戴著一隻眼罩的獨眼土匪手中,那人毫不憐香惜玉的拽著她已散落下來的長髮,痛得她眼冒金星,無助的任由他拖往一處乾草堆。

    短短的一段路,她踉蹌摔跌了好幾次,她雖不知自己該逃往何處,卻又不甘心就此慘遭淩辱……於是,逮著機會,她狠狠地一口咬住那獨眼盜匪的手腕,痛得他鬆開她的發,卻順勢一揮掌,將她打得幾乎飛了出去。

    一陣痛之後,花祈覺得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牆,但又馬上意識到那是一堵男性的胸膛,她急忙想再次逃開;但獨眼土匪伸出手來抓她,令她反射性的彈回那堵牆般的胸膛上,這一次,她終於嗅出那股熟悉惑人的男性體味,一仰頭,就看見楚天漠那雙冷硬如曜石的眼眸。

    救我!花祈以眼神祈求著。

    獨眼土匪的魔爪再次朝她伸來,嘴裡還不乾不淨的嚷嚷,「臭婆娘!敢咬本大爺,看我怎麼整治妳……」

    獨眼土匪的咒駡聲在楚天漠劍尖寒芒一閃時,突兀地消失。「你不能對她如何,因為她現在是我的。」他的聲音比他的劍更冷厲。

    「哈!你的?楚天漠,別忘了,在仇家幫誰才是老大!」獨眼土匪囂張的強調。

    「我曉得仇家幫的老大是仇豪,但仇傑你理當記得,他不只是我的老大,也是你的,他立下規矩,凡是捉到女子的人,得以先行享用,再決定是否分享,直到找到她們的貨主為止。」楚天漠有恃無恐的反駁。

    「你要她?」獨眼土匪與女土匪似乎同樣的錯愕,仇傑甚至毫不節制的狂笑出來。「就連我姊姊仇英這樣風騷的貨色你都看不上眼,你會喜歡這樣的嫩貨?」說完,他又笑得前俯後仰。

    「我要她!」楚天漠不為所動的重複。

    「原來你喜歡吃嫩草啊!」

    妖嬈嫵媚的女土匪仇英語帶怨毒的諷刺著楚天漠,一想起她曾數次不顧顏面的勾引他都沒有得逞,如今他卻看上一個半生不熟的黃毛丫頭,教她怎不心生護恨呢!

    「依我看,你只是想霸著她幹過癮吧!打你入幫以來,也沒見你碰過哪個女人,九成九你是另有隱疾,才無福消受美人恩,你乾脆大方點把這娘兒們讓給我們兄弟樂和樂和!」仇傑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嘲笑楚天漠的男性氣概。

    楚天漠依舊不無所動,無論是望向花祈,或與仇英、仇傑對峙的眼光,都一徑是鎮定、冷硬的。

    「我要她!」他堅定的再說一次。

    「什麼事那麼熱鬧?」一個宏亮如雷的聲音介入楚天漠和仇傑的僵持之間。

    來人粗壯如巨木,卻是個只剩右臂的獨臂人,許多土匪恭敬的叫他仇老大,明顯的他是這幫土匪的頭頭仇豪。

    一看見他,仇英就急忙跑上前在他耳畔竊竊私語,表情是有形於色的曖昧與不形於色的憤妒。

    瞪著邪惡強壯如巨石的仇豪,恐懼頓時揪住了花祈的心。

    仇豪走到楚天漠和仇傑之間,先左右開弓打了仇傑兩巴掌,啐道:「色迷心竅的東西!為了個女人就想壞了幫規,真沒用。」

    仇傑的嘴角立刻滲出血來,但從他只敢悻悻然地拭去血漬,不敢公然反抗的行為來看,仇豪的確有其不可撼動的權威。

    但是,當仇豪走近楚天漠時,楚天漠卻對仇豪那充滿恫嚇與壓迫意味的表情漠然以對。

    「你想要她?」仇豪先以盛滿色欲的邪肆眼神上下來回的睨了花祈兩趟,再以充滿興味的詭譎眼神的盯著楚天漠。「有眼光!這女娃兒的確是好貨色,搞不好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楚天漠,假使我以首領的身分要求你先將她讓給我弟弟樂和一下,你怎麼說?」

    聽完仇豪的話,偎在楚天漠懷裡的花祈驀地更往他的懷裡縮去,她明白,此刻只有他是她的救星。

    寨子裡所有的嘍囉幾乎全好奇的聚攏過來,都是一副置身度外,等著瞧好戲的表情。

    「除非你希望他變成兩眼皆殘的瞎子!」楚天漠只是冷冷的環視眾人一眼,打定主意要護著懷抱中的女子,甚至不惜與仇傑同室操戈。

    仇傑因他話裡的輕蔑和憤怒而趨前一步,似乎想趁此機會和他一決雌雄,仇傑早看不慣楚天漠的冷漠與目中無人,但仇豪卻伸出他力氣過人的獨臂,阻止了仇傑的莽撞。

    「你是一點面子都不給?」仇豪回頭瞪著楚天漠問。

    「你是想破壞自己所訂下的幫規?」楚天漠也毫不畏縮的反瞪回去。

    兩人展開了一場意志力的鬥爭,一種以眼神、以氣勢、以無形的劍拔弩張的姿態形成的決鬥,彼此都拒絕畏縮。

    有那麼一瞬間,仇豪彷佛想伸手拔刀,但在看見楚天漠眼中的堅決,又想起楚天漠快如疾風飛掠的劍法,經過短暫審慎的評估後,他決定,寧願楚天漠做自己的同夥,也不願跟他成為敵人。

    「有時,我不禁要懷疑誰才是仇家幫的頭頭。」仇豪皺起粗黑的眉,悻悻然的說,但他不得不替略居下風的自己找個臺階下。「你說得沒錯,我不會自毀幫規的。」

    聞言,仇英那賊婆娘又附上了她大哥的耳朵,不一會兒,仇豪才鬆開眉頭,眼神詭譎的看向楚天漠與花祈,彷佛他已找到能扳回一城的法子了。

    「咱土匪強盜可不作興那些公子哥兒所謂的君子風度,楚天漠,既然你說你要她,那麼現下就要,否則滾遠一邊去,不要妨礙我兄弟的好事。」

    花祈不敢置信的看向楚天漠,發現他黑色眸子裡的冷光轉瞬間直視她,表情也變得莫測高深,讓花祈不由得心一驚,脊背一寒。

    仇豪的話,對楚天漠而言,不啻是項忠誠度的測驗!這也意味著,即使楚天漠沒有對女子用強的習慣,也可能會在此刻迫於無奈的對她施暴。

    原本一直縮在他溫暖胸口的花祈開始警戒的後退,邊退邊搖頭,還邊絕望的瞅著他,明白無論他做的選擇是什麼,今日她都難逃被摧殘的命運了!

    好半晌,他似乎作了決定。

    從他的眼中,花祈讀出了他的決定,驀地轉身快步逃離!

    土匪們的噓喊聲從她身後傳來,花祈一緊張,腳步踉蹌了一下,摔了一大跤,她忍痛咬緊牙根爬起來。

    但下一刻,楚天漠卻一把拉住她的上臂,一個粗魯的拉扯,就讓花祈再度跌回他的懷抱。

    他的唇以教人震驚的速度覆上了她的,在剎那的震驚過後,她開始左右扭轉頭,並試著捶打他的胸膛,拚死頑強的抵抗他的侵犯!

    但是,一切的掙扎皆是徒勞無功,因為,他的胸膛若是岩石,他的吻就是滾燙的岩漿,燒得她渾身灼痛,也令她逐漸失去對峙的立場。

    好不容易他停止對她的侵犯抬起頭,她立刻別過頭,大口大口的喘息,而後充滿恐懼的仰頭看他。

    有好一會兒,她似乎是被自己的心智愚弄了,在他臉上,她竟然看見同情與悲憫,然,那僅僅是一閃而逝,快得好象不曾存在似的。

    為免她遭仇傑淩辱,楚天漠無奈的心想,他只好自己下手「摧殘」她了!但又為了表現他對仇家幫的忠誠,他不得不當眾粉碎她的驕傲、尊嚴與希望。

    於是,在其它土匪的鼓噪聲中,楚天漠再次傾身吻她。

    他的鬍子刺痛她,但這一次,花祈決心要使盡全力反抗,即使見血也在所不惜!她不顧一切地用力咬住他的唇,直到兩人都嘗到他唇上的鮮血為止。

    楚天漠冷冷的別開頭擦拭嘴角,她則利用這個空檔推開他,再次拔足狂奔。

    見此情況,土匪們幸災樂禍的笑聲此起彼落。

    仇豪更是誇張的笑說:「這女娃兒夠悍!」

    事實證明,即使花祈表現得再剽悍,也絕對不是楚天漠的對手,因為他根本不用費吹灰之力就抓到她,然後緊箍住她,騰空將她抱入一旁殘破的茅草屋裡,且順勢用腳飛快的將門踢上,閃電般地將她壓倒在乾草堆上。

    他就要強暴她了?!

    因掙扎而力氣幾乎用罄的花祈,心神恍惚地想著。

    他就壓在她的上方,高大、碩長的身軀沉重無比,充滿力量,不過,至少他還有些羞恥心,不曾想過要在光天化日與睽睽眾目下蹂躪她。

    茅草屋外的那幫土匪仍然嘲笑、鼓噪、鬼吼鬼叫,不久之後,茅草屋外變得靜默一片,靜得彷佛連根針掉落到地上都能聽得見。

    楚天漠就覆在她身上,冷然的眼中寫滿了挑釁,他的大手抓住她的手定在她的頭上,讓她無法動彈,然後,他再次俯下頭攫她的唇。

    借著四唇相接,花祈嘗到他唇上的血腥味,聞到他身上像發情狼只的衝動氣息。她不安開始做著最後的掙扎,為了要制住她,他扯壞了她的衣袖,她則因為腿部的用力掙動而撐裂了裙襬。

    門外的土匪們似乎頗喜歡布帛撕裂的聲音所賦予他們的幻想空間,他們不由得開始在腦中想像,並羡慕的嘖嘖出聲,有人甚至故意發出如土狼般的咭咭怪笑。

    楚天漠與她氣息粗重的交融,身下的稻稈及臉上的鬍鬚都刺痛她,然而,最痛的卻是她受傷的自尊啊!她再無力量反抗,而他隨時會拉下她的中衣、撩高她的裙襬……如果能夠,她希望將靈魂和軀體分離,然她更希望的是就這樣死去……

    只是,他並沒撩高她裙襬,也沒有掀開她的中衣,只是將膝蓋置於她被迫分開的腿間。

    他稍稍移開重量,在她鬢邊低喃,「哭叫出來!」他的手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只抵在她身上,不斷地移動、磨蹭,口中也哼唧出一種像呻吟、喘息的聲音。

    有一度,花祈拒絕他變相的需索,只能閉上雙眼,等待他進一步的攻擊。楚天漠是不是變態?花祈心神恍惚地想著,然而,她又本能地知道,「強暴」似乎不該僅是這樣的……

    「大聲呻吟、嗚咽!」說完,他又更粗重的喘息起來,甚至撥動身旁的稻稈,製造出許多更「曖昧」的音效。

    天曉得,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花祈不解的張開眼,滿懷挫折且困惑的緊盯著那對在昏暗不明的茅屋中仍如曜石般晶亮的眼眸,發現其間有抹隱約的感情亮光。

    花祈驀地明白了楚天漠的意圖--他是真心想幫她,此刻他只是要求她配合演出戲!

    接著,花祈完全順應他的要求,開始哽咽、抽氣。

    楚天漠則用身軀重壓她,讓她緊挨著他堅硬的身軀,讓那逸出口的呻吟更加傳神,在她腿間的撞擊亦極道地,但花祈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在有能耐將她丟入地獄時,選擇了救她一把!

    稍後,當他呼吸愈來愈濁重、動作愈來愈急切時,她開始痛哭出聲,強烈的恐懼與挫折、感激與釋然交織成一種衝突、矛盾的感情。

    最終,楚天漠自胸臆間釋出一聲假裝饜足的野蠻呼喊,他讓身軀頹傾在她身上,沉默的等待茅屋外那些土匪的反應。

    土匪們一度因她的馴服而興奮不已,半晌後,空氣中僅剩她抽泣的靜寂時,那些土匪終於覺得沒啥看頭了而陸續走離,那些被擄的婦孺們的哭號也再度出現。

    花祈一度麻木的知覺回來了,她感覺到背部的稻稈像針般刺痛了她、感覺到楚天漠覆著她的沉重熱力……天可憐見!雖然她的神經與心智雖飽受推殘,可她卻保住了清白。

    「你為何……」她眼中佈滿問號,真的不明白,他與那些土匪不是同一夥的嗎?為何要辛苦的演這齣戲來取信於他們?

    楚天漠以食指抵住她的兩唇,示意她緘口。

    而他一開口便是低沉且嚴苛的語調。「千萬別對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則咱倆勢必要為此付出代價,甚至……性命堪虞。」

    他撐直身子站起,將自己的衣衫弄得更加淩亂,而後,陰鬱的拋給她深黝難測的一眼,一手推開門,帶著一臉勝利與滿足的冷酷笑容走出破茅屋。

    屋外,土匪們似乎歡喜極了,歡喜楚天漠以無異於禽獸的方式彰顯他對仇家幫的忠誠!

    屋裡,花祈花容憔悴,震驚迷茫的緊盯著他消失的方向,即使不願意,她卻不得不承認,楚大漠或許是亡命之徒,但他絕不是同於禽獸、無惡不作的亡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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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8:24
第二章

    成為階下囚的日子是膽戰心驚、煎熬萬分的,尤其是對失掉過去記憶的花祈而言。

    自從楚阿爺、楚阿奶打太湖畔救起她後,她便想不起自己的真實姓名?想不起自己是誰家的女兒?更想不起自己是否早有婚配,或兒女成群?

    土匪窟裡,她瞧見人生裡從未瞧過的黑暗面--她深信自己從未瞧過,否則,這樣的人間地獄,即便是失憶,也不能教人輕易或忘--那些年紀小小就被迫與父母離散,即將被賣為童奴的孩子;那些已許了夫婿,或仍待字閨中,便被擄來的良家婦女及姑娘,她們不只遭土匪淩辱,最終還逃不掉被賣往他處的命運。

    想家的,有家歸不得!想哭的,在土匪的淫威下,只能暗自飲泣。

    不曉得她算幸或不幸?她是被抓來了,可抓到她的人是楚天漠,一個外表看起來冷酷凝肅,行事卻暗留一絲人性的亡命匪徒。

    夜晚就伴隨著她所看到的黑暗,極快地到來,寨子裡燃起了幾堆營火。

    做晚膳時,花祈連同幾個被抓的女孩們勞役著,放眼望去俱是淚盈於睫、花容失色的女孩,嬌小瘦弱的阿觀摻雜在其中,臉上不再掛著嬌憨的笑容,她彷如驚弓鳥,甚至因為她的動作較慢,被性格暴戾的仇英以長鞭打了好多下。

    好幾次花祈就快看不下去的想挺身而出,然楚天漠總是以嚇人的安靜,悄悄地出現在她身後,沉聲提醒,「切莫輕舉妄動。」

    的確,她明白輕舉妄動的後果將更糟!她是過河的泥菩薩,連自身都難保了,還想保他人嗎?

    花祈無可避免的想到要逃跑!

    等晚膳煮好時,幾經折騰的女孩幾乎都已累得虛脫。花祈靠在一根木樁邊,食不下嚥地盯著楚天漠以他的碗筷特意為她留下的一點飯菜。

    她留意到與她一起的女孩都沒有如此的待遇,被毒打淩虐了一整天,有人甚至連殘羹剩菜都沒沾到。

    這是楚天漠吃過的碗筷……他的唇舌都曾接觸過它,就如同今早他的強吻。她可以選擇接受或挨餓,理智告訴她,該不屑楚天漠這類土匪的拖舍,然而,現實卻讓她不得不再次感激他讓她免饑寒交迫的煎熬。

    保有體力方能逃脫!

    一思及此,她就想也不想的端起飯碗,努力扒了幾口,還來不及咽下,捧在手裡的飯碗就被突來的外力給打飛了出去。

    是仇英!她以長鞭末梢,狠准的打掉花祈手中的飯碗。

    「哼!妳倒是好福氣,有那麼豐盛的菜飯可以吃!」仇英皮笑肉不笑的嘲弄她,身後跟著獨眼仇傑及幾個獐頭鼠目的嘍囉。

    「人家現在可是『風流快活的黃花閨女』,自然是好福氣囉!」仇傑不懷好意的欺近她。「楚天漠的功夫好嗎?」他身後幾個小嘍囉因為他的問句全咭咭怪笑了起來。

    花祈初初沒弄懂仇傑在問些什麼,等明白了後,羞辱與憤怒同時染紅了她的臉頰。

    「喲~~還會臉紅啊!」仇傑像被蠍子螫到般的怪嚷起來。「可見楚天漠的功夫還不道地,來!我馬上帶妳去調教調教,包管讓妳連怎麼臉紅都忘了!」仇傑伸手拉她。

    花祈避過了,仇英卻甩一鞭甩在她身旁的土地上,揚起的灰塵讓花祈不禁咳了起來。

    「妳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仇英半威脅、半恫嚇地道:「我保證我二哥的功夫很到家,不是將妳撕成兩半,便是讓妳幾天都下不了床,楚天漠那三腳貓『功夫』,絕對沒得比。」

    邪惡的恫嚇果然達到預期的效果,疲累與饑腸轆轆令花祈頭重腳輕。她再次努力地避過仇傑的手,眼神狂亂的尋找楚天漠高大的身影。

    突然,她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傳來,同時耳聞那渴望聽見的聲音冷然地響起。

    「仇英,妳不曾領教過我的『功夫』,豈有資格妄下斷語。」楚天漠雙手抱劍在胸,語調依舊低沉、冷肅,卻多了點兒諷刺意味。

    在營火的映照下,仇英臉色翻紅,眼神充滿恨意,但不一會兒,她又翻臉如翻書似的以狐媚姿態面對楚天漠。「人家是想領教你『功夫』的,可你每次都對人家那麼冷淡,不給人家一點機會。」仇英直往楚天漠的身上靠去,上了猩紅蔻丹的指頭在他的心口一描一畫的。「我看不如這麼著,毛丫頭就留給仇傑去調教,咱倆則回我屋裡去切磋切磋,你『功夫』如何,不就立見分曉了嗎?」

    令人驚歎的是,仇傑與那班嘍囉竟為仇英露骨的求歡而大聲叫好!

    仇英,好個恬不知恥的蕩婦!楚天漠嫌惡的暗罵。

    他不假辭色的將她推開,冷淡地道:「不如這麼說吧!我對砸人飯碗、暴殄天物的蕩婦就是沒胃口,還是寧可選擇這毛丫頭。」

    說罷,不理會仇英一陣紅、一陣白,幾欲噴火的表情,也沒理會仇傑吹鬍子瞪眼睛的模樣,他直推著花祈走進一間尚稱完好的茅屋裡。

    仇英不甘心,狺吠道:「楚天漠,總有一天你會犯在我手裡,在那之前,你將親眼目睹你『風流快活的黃花閨女』為無數的男人鞠躬盡瘁!」

    也許是不願花祈的耳朵再遭污染,楚天漠用力的踢上吱嘎作響的木門。

    他繼續推著花祈來到簡陋的臥鋪旁。

    「睡下!」他冷聲命令道。

    混沌、麻木的倦意令她起初沒弄懂他的語意,但黑暗中,那些關於他未完成的強暴記憶卻突然回來了,她驚跳一下,渾身緊繃,如箭在弦上的來回盯著房門和楚天漠。

    楚天漠看穿她想奪門而逃的意圖,並不怪她會杯弓蛇影,因為她的確是飽受驚嚇。

    他動作迅速的以一手抱住她,一手覆到她嘴上制止她尖叫。「我不打算繼續今早的事,而且,我並沒有強暴女子的癖好。」他壓低聲音附她耳畔低語。「關於床伴,妳沒有比我更好的選擇,與我一同睡下,主要目的是在預防隔牆有耳,有些事我必須同妳談,妳也務必據實相告,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做妳不樂意的事。」

    見她先是遲疑,繼之點頭,楚天漠才終於鬆手。

    花祈透過黑暗看他,原想嘲笑土匪也有人格,然她聰明的不去玩火,只靜靜的躺入靠牆的稻草墊中,見狀,他旋即在床側放好劍,和衣俐落的躺下。

    花祈察覺到楚天漠對劍十分謹慎、重視,彷佛它是他最忠實的知己,它也像是隨時準備為他而戰。

    花祈納悶著這是否正是他令其它土匪產生諸多顧忌的原因--他是一個真正懂得用劍的不法之徒。

    之後,她更驚覺楚天漠未經她同意就將手放到她的腰間,將她攬近些。「仇家幫裡的人向來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的。所以,別試著逃跑,否則這夥人會迫不及待的輪暴妳,毫不遲疑的了結妳!」他在她頸後低語。

    「也包括你嗎?」即使背對著他,花祈仍忍不住想在言語上挑釁他。

    「或許吧!」他的語氣冷酷,語意卻模棱兩可,沒給她正面的回答。

    「何以見得我想逃跑?」因為被唬弄得有些火大,不由得讓花祈的情緒顯得暴躁憤懣起來。

    「妳的心思全寫在妳的臉上。」楚天漠譏誚的回答。「而仇家幫這夥人等的正是像妳這類能給他們嗜血機會的傻瓜。」

    「身處在這彷如煉獄的情況下,逃,不是最直覺的做法嗎?」花祈心意惶惑的反問。

    她幾乎開始認為,在楚天漠的表相下,或許隱藏著另一個人,一個知解同情,仁慈與悲憫的人;她亦想信他不會在她身上施加暴力,可難保其它土匪不會,就好比仇英、仇傑。

    唉!她真是不敢設想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未來!

    「妳有夫婿、孩兒在等著妳嗎?」楚天漠突然撐起一肘俯視她。「還有,妳的姓名。」

    她轉身,眼光與他在黑暗中互鎖。「你擄住了我,還被迫強暴我,若你當真做了,現在再問這些話你不嫌太遲嗎?」她低聲恨恨的撻伐。

    他不為她眼裡的恨意所動,只是冰冷的重複,「妳的名字?有無夫婿或孩兒?」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太過信任楚天漠,即使他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耐性,可他畢竟同仇家幫是一夥的。

    「我名喚--花祈,感覺上,我應該是沒有夫婿、沒有孩兒,但我很難肯定……」花祈說得支支吾吾,但絕大部分是事實。

    楚天漠突然整個人半罩著她,眼神銳利並醞釀著風暴。「感覺?應該是?很難肯定?妳打算誆我嗎?」

    「豈敢!」花祈用力推他壯碩如石的胸膛,咬牙切齒地道:「就算我說了,也不曉得你信是不信?一個多月前,我才打太湖被撈起,救我的是一對老夫妻,他們救起我時,我已經失憶,只因我曾記起『花綺』這兩字音,二老便喚我『花祈』,而我既已失憶,自然記不得自己有無夫婿、子女,只能以感覺、應是這類的話來搪塞你……」

    「那對老夫婦姓啥?現居何處?」

    「他們就住在甪直鎮裡頭,姓楚,與你五百年前是一家。當然,俘虜是沒有抱怨的資格,不過,比起亡命之徒來,善良百姓的待客之道實在是好的沒話說!」花祈忍不住要刻薄他。

    「姓楚!」楚天漠蓄意忽略她的諷刺,神情若有所思。「倒真是巧!」黑暗中,他唇角漾起一抹花祈不曾察覺的笑意。

    「什麼巧?你認為我失憶得太巧?」花祈愈說肝火愈旺,但唯恐隔牆有耳,她只能剴切的低語,而那一點都不能表達出她的怒意。

    稍後,她更發現楚天漠一向冰冷的眸子似乎被某種事物所吸引,循著他的視線,見他正凝視著她因憤怒而不斷起伏的雙峰。

    此刻,他的神情是欣賞的,毫不冰冷,其間還夾雜著無法掩飾的欲望。那是過去漫長一天中她不曾在他臉上見到的。

    內心裡一部分的她感到害伯,可奇特的是,她體內某部分卻竄動著一股連她自己都不曉該如何解釋的騷動。

    他隱藏欲望和表現冷漠一樣的快速。「妳說的對極了,我是不願信妳,像咱們這類亡命之徒,信任的唯有自己,否則,便是賭命。」

    「今日為我,你已賭過兩次了。」她指的是他兩度救她脫離仇傑和仇英的魔掌。

    「或許下次不會了。」他冷冷瞥她一眼,翻下一直半覆在她纖軀上的身體躺平。「畢竟,我效忠的是仇家幫。」

    也許是他正警告她該自求多福了,下回,他可能不會再對她伸出援手,甚至會樂於袖手旁觀讓仇傑蹂躪她、讓仇英糟蹋她。如此的想法,令她不禁渾身輕顫,同時,更堅定了她逃跑的決心。

    楚天漠察覺到她的顫抖,並做出與他的冰冷無情背道而馳的事。他遲疑地撫弄她的肩際,帶繭的手指摩擦過她柔軟的頰。「睡吧!接下來將是漫漫難捱的幾天。」

    他如謎的說完後,就側過身,再度違反禮教的把她摟在自己的身前,如一對尋常夫妻般的相擁而眠。

    花祈的心情依舊是矛盾的,一方面的她想要推開他,另一方面,她卻戀棧他的溫暖。

    她怎能傻得指望一個不法之徒遵守禮教與諾言呢?就如同她怎能蠢得幻想他是她所期望的--一個曾知解慈悲、同情與憐憫,但卻為某種不公,迫使他不得不將他曾知解的那一切封閉起來的男子。

    才識得他一天,她對他的感覺已混沌不清。筋疲力竭的身心,令她很快的沉入了不甚安穩的夢鄉。

    感覺到她沉穩的呼吸,楚天漠緩緩睜開眼,情不自禁的嗅著她髮際經過一日折騰,卻仍保有的淡淡幽香,而後瞧見露出她袖腕的青玉手鐲--一隻他極為眼熟的手鐲。

    他一臉的震驚,震驚於它竟會掛在她的手腕上。

    他知道青玉鐲子並非單只,而是甪直鎮某戶人家的傳家之寶!

    他十分熟悉那戶人家,並驚詫於那戶人家的長輩會輕易將這傳家寶贈予花祈!雖說,那只青玉鐲掛在花祈的纖纖柔荑上煞是好看,但楚天漠仍不得不對眼前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心存懷疑。

    她究竟是何方神聖?她說她是失憶女子,被楚姓老夫婦在太湖畔救起,之後又被他這姓楚的土匪擄獲,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嗎?但那只青玉鐲似乎印證了她說的是實情。

    情況有些錯綜複雜,花祈的出現,使得他在仇家幫的工作變得更棘手。以往,他不會讓任何人擋在他通往目的的路徑前,可為了她,他竟數度冒險得罪仇家幫;且以往,他也不曾碰到過如她這般貌似芙蓉、眼如明星、纖秀嬌小得讓人想保護,卻又牙尖嘴利得教人想揍她一頓的小女子。

    他加入仇家幫的首要目的是找出一些東西!而花祈會否成為他工作上的另一股衝突?

    *******

    三格格花綺墜落運河,已過了一個半月,江甯織造署這邊打撈尋人,因無所獲,於是終將告一段落。

    花綺的阿瑪靖親王,在曉得這樣的不幸之後,已偕大女婿任昕貝勒,及志願前來協助尋人,順道下江南一探究竟的貝子任皓、向日青與連保嶽這一干人等坐著官船,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趕往江寧。

    二格格水翎因花綺而陷入了濃濃的悲傷中,即便是江甯的繁華與織造署裡的美輪美奐,都無法稍減她內心的哀戚。

    「當初,我若堅持不讓三妹妹跟來江寧就好了!那她就會好端端的待在京師,守在阿瑪和額娘的身邊,如今也就不至於葬身水底,落個死不見屍的景況。」

    這日,水翎和已上任江甯織造一個月余的丈夫尹鴻飛站在署裡的小橋欄幹旁,凝望著水面,她不覺悲從中來,頻頻苛責自己。

    「翎兒,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妳切莫再為三妹妹的遭遇一再自責。若真要追究,我的過失絕對不比妳少,我不該下令夜航、不該一心想離開鎮江,速速抵達江寧……」

    「鴻飛,這不能怪你!」水翎慌忙的搖頭。

    「不怪我要怪誰?」尹鴻飛苦笑。

    「尹大人,你也是為了大夥的安全設想啊!」靖王爺撥過來供尹鴻飛差遺的闇達查錦一直旁立著,聽到他的話,忍不住也上前寬慰了幾句。

    「這樣的設想,卻讓二格格和我失掉了一個三妹妹,多不划算!」尹鴻飛沉痛的說道。

    「尹大人、二格格,咱們不該先絕望的,或許三格格福大命大,還好端端的活著呢!」查錦往好的方面想。

    「可能嗎?都已經過了一個半月,人掉入水裡不過是撲通一聲,卻連個屍身都沒找著,讓我平空失去了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怎不教人扼腕?」說著說著,水翎再度哽咽啜泣。

    四姊妹中,就屬花綺性子最烈,行事也較不按章法,可她也最急公好益,對姊妹們竭心盡力,是那種可以為了姊妹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典型,但如今她有可能會死於非命……

    想著想著,水翎更是悲慟難忍。

    「嫂嫂,關於尋找三格格的下落,妹子倒有個主意,就不知道使得使不得?」不知何時,剛從外地回來的尹霜若也來到後園,加入交談。

    「說來聽聽,霜若。」水翎急切的趨前握住霜若的手,絕望與希望,全在她的心上攻錯。

    「對!霜若,先說來聽聽,使不使得,咱們再商量商量。」尹鴻飛和尹霜若日以繼夜的遣人找尋花綺,也著實找得快抓狂,這會兒她有了別的主意,尹鴻飛自然是願聞其詳。

    「自三格格失蹤至今,咱們沒貼過告示尋人,人家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哥哥、嫂嫂,不如咱們發重金懸賞,讓曉得三格格下落的人主動來報。」

    查錦卻連忙慌張的否定道:「尹姑娘,使不得啊!尹大人、二格格,這可萬萬使不得!」

    「為何使不得?」尹霜若蹙起眉頭反問。

    她一向厭煩透了皇室這些奴才平日的囂張氣焰與遇事畏畏縮縮的姿態,查錦這人平日看起來雖然頗為乾脆,可也不見得他遇事就會真有果決的氣概。

    「說來話長。」查錦思考著該怎麼說。

    「那你就長話短說呀!」尹霜若一句話就頂了回去。

    查錦無奈的苦笑。

    尹鴻飛先低斥了妹妹一聲不得無禮,再回頭向年紀稍長,也頗見多識廣的查錦陪罪。「霜若年輕,說話沒分寸,請闇達莫見怪。」

    「尹姑娘為人豁達、心直口快,又一直為三格格設想,屬下豈敢見怪。不過,小的認為貼告示這主意真的需要衡量一下。」查錦仍小心翼翼的思慮著。

    「闇達,此話怎講?」水翎不懂,查錦一向難得說話吞吞吐吐的,今日卻有些反常。

    「二格格,還記不記得幾年前靖王爺曾奉聖上旨意,圍剿某個在四川日益坐大的幫派?」查錦嚴肅的問。

    「是有這麼回事,那幫派叫……叫仇家幫是吧?」水翎想了想,突然記起來了。

    「對,仇家幫!那次我就跟在王爺身邊,陪著他圍剿山寨抓捕要犯,仇家四兄妹有三人落網,其中最小的仇雄被就地正法:老大仇豪、老二仇傑,卻在架往刑場的途中逃脫,據說,是他們的妹子仇英救走的。當時,仇豪斷了一臂,仇傑廢了一眼!」查錦描述道。

    「是,我記得,當時還因為這麼重大的疏失刑部有好幾位大人被聖上免職呢!」

    「二格格好記性。」查錦先是誇獎,繼之臉色沉重的又說:「昔日聖上並沒有把重犯逃脫這件事怪罪到靖王爺頭上,還替王爺加了分封、增了儀仗。可仇家幾個惡徒沒有正法,就等於種下禍根。」

    「有如此嚴重嗎?」水翎一愕。

    「仇家幫,我也聽說過。」尹霜若突然沉吟道:「這仇英,該不會是人稱『鐵鞭羅剎』,喜歡以長鞭傷人的那個女土匪吧?」

    「是,尹姑娘,妳說對了!」查錦頻頻點頭。「我認為頂嚴重的,仇家這夥人不僅十惡不赦,最可怕的是他們睚眥必報,當年靖王爺對他們的誅伐,他們必定時時刻刻尋找報仇的機會,只因靖王爺是皇室族親,他們比較難逮到機會罷了!」

    「可這和咱們貼告示找三妹妹有什麼衝突?」水翎不名所以的問。

    「衝突可大了!」沉默良久的尹鴻飛突然開口,且面露憂色。「盛傳近日江南這一帶有幫匪寇酷好燒殺擄掠,他們的名號就叫仇家幫。」

    「他們行蹤飄忽、神出鬼沒,令江南附近的官府十分頭痛。」尹霜若也接腔。「其中又以女羅剎仇英的行徑最令人印象深刻。」

    「沒錯,她一個女流之輩,卻最攻心計,也最心狠手辣。」查錦憂心忡忡地來回看著眾人。「小的擔心的也正是這件事,萬一告示一貼,正巧又被仇家那夥人看見……」

    「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看見的,聽說那幫人為數眾多,眼線自然也不在少數。」尹鴻飛語氣沉重的道。

    「那可就慘了,三格格本來福大命大,可萬一落入他們手裡,情況不是更危急?」尹霜若來回踱步。「不過,話又說回來,咱們連著個把個月打撈與察訪,想必三格格落水的事定有不少人知道了,這……不就等於已經昭告眾人了嗎?那麼,貼不貼告示又有何差別?」

    「尹姑娘的意思是……」查錦聽出了尹霜若話中有話。

    「咱們該賭賭運氣!」尹霜若和尹鴻飛別有深意的互看一眼,接著,尹霜若定在嫂嫂水翎面前,握著她的手誠懇道:「想必嫂子也不希望靖王爺、芹福晉和靖府這麼多口人一直活在仇家幾個狂人亟欲報復的陰影中吧?而咱貼告示的作用,就是利用那群狂人的復仇心態,把神出鬼沒的仇家兄妹引出洞,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可行嗎?只用一張告示?」查錦不禁懷疑。仇家兄妹絕非等閒之輩,他們可是狡猾詭詐出了名的。

    「可行的!」尹霜若相當肯定的點頭。「我剛從江南一帶的各縣府衙拜會回來,也和一些捕頭衙役研究過仇家兄妹的個性,他們確實很滑頭,但也不是沒有疏漏,像仇家老大仇豪嗜殺、老二仇傑好色、最小的仇英城府較深,卻有點花癡。而這三兄妹還有個共同點,就是酷愛藉復仇來平復他們所受過的任何恥辱!」

    「可我還是看不出貼張尋人啟事對抓到仇家兄妹有何幫助?」水翎聽聞仇家兄妹如此的暴戾乖張,且與他們結下樑子的又正是自己的阿瑪,不禁心情惶惶然。

    「當然大有幫助囉!只要告示上欲尋的是靖王爺的家人!」尹霜若緊了緊嫂子發冷的手,有些殘忍的繼續說道:「既然我們深知仇家兄妹復仇心切的習性,那麼,告示一出,仇家幫的活動定會更頻繁,如此一來,咱們找到他們巢穴的機會無形的就大增。而只要能找到他們的巢穴,要將他們一舉殲滅就不是難事。」

    「可萬一……三妹沒死,而他們又先逮到機會,那豈不是……」水翎因疑懼而變得吞吞吐吐。

    尹霜若打斷她,更殘忍的強調,「嫂子,說句不中聽的話,希望妳聽了莫要傷心生氣。可事實畢竟是事實啊!三格格不見得還活在人世,但咱們卻可以因此而將仇氏兄妹一網打盡,這不僅大功一件,還可確保靖府高枕無憂……」

    「由你們去決定吧!」水翎撫著額頭,一臉蒼白慘澹。「鴻飛,我累了,容我先告退回房。」

    說完,她便喚來丫鬟虹兒攙扶她往屋子的內進走去。

    尹鴻飛目送著背影纖秀,卻步履沉重的水翎,直到她消失在月洞門內,他的心情也隨著水翎表情的滯重而變得沉凝。

    「霜若,即使三格格身亡已成事實,妳也不該當著妳嫂嫂的面點破。」尹鴻飛輕聲責備著妹妹。

    「人家說,逃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我只想嫂子早些面對現實嘛!」尹霜若並不介意哥哥的責備,她相當瞭解他的愛妻心切。「失去至親,悲傷是難免的,但嫂子是個堅強的人,她會很快復原的,怕的是……靖王府的人不會善罷甘休。」尹霜若意有所指的瞥了查錦一眼。

    查錦是靖王爺的親信,隨尹鴻飛出任江甯,原是靖王爺對女婿的一番好意,當然,他受靖王爺所托,如今自然是要忠於尹鴻飛,而尹霜若這番話,似乎明指著對他有所顧忌。

    而以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自然曉得人與人之間要取得互信是何等的不易,更明白化解不信與顧忌的最佳方式是練達與豁達。

    「尹姑娘,屬下追隨靖王爺多年,他絕非顢頇、迂腐的人,三格格這件事,只要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他肯定不會故意找些欲加之罪來追究的。對靖王爺清明客觀的行止,屬下敢以人頭擔保。」

    查錦先是注視著尹霜若,繼之直視尹鴻飛說:「尹大人,屬下是個武夫、是個粗人,但今日,屬下既受王爺器重,遣屬下追隨大人來到江甯,自然也是希望大人對小的不必見外,有什麼用得到的地方,就請儘管吩咐,屬下必當竭心盡力,即使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這種話誰都能講,也都會講,可查錦眼底那抹真誠與坦蕩,還有他似乎洞悉了某些事情的敏銳觀察力,在在令尹鴻飛衷心敬佩,也令尹霜若不覺打心底折服。

    「霜若,依我看,就把咱們已經執行的計畫一五一十的告訴闇達,讓他也瞭解一下。」

    尹霜若點點頭,謹慎的望了一眼四周,才把哥哥和查錦拉到比較隱密的一處涼亭裡。

    「其實,咱們這邊已經有位高手混入仇家幫,但因為仇家幫太過神出鬼沒,咱們和他聯絡不易,不過已約好五天之後的深夜,在太湖湖區,以洞簫聲為暗號……而貼出尋找三格格的告示也對,算是兩招很不錯的『借屍還魂』與『關門捉賊』……」

    尹霜若的聲音在涼亭裡隱約地回蕩著,不過,她沒料到的是她以為已經溺斃的三格格,好巧不巧的正落在仇家幫的手上。

    *****

    花祈再見到阿觀時,已是她們幾個女子被抓後的第三天早晨。

    她們全靠在一個土塊堆成的灶旁攪拌一大鍋稀粥。阿觀的氣色看起來比剛被抓進寨子時好多了。

    趁四下沒有人的時候,花祈偷偷的問阿觀道:「妳可還好?仇英那賊婆娘甩在妳身上的那幾鞭還痛嗎?」

    阿觀依舊是傻笑,似乎十分開心有人關心她。「沒事了,我皮韌得很,加上我認識了大傻,他說要保護我,而且要保護一輩子。」

    花祈裝出替阿觀感到高興的樣子,可她內心十分明白,在仇家幫這樣弱肉強食的豺狼世界裡,誰保得了誰?

    這一點可由楚天漠這類冷硬得似乎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男子身處仇家幫裡,都得時時小心,處處提防得以知曉。

    經過三天兩夜的相處,花祈確定,為了某種不明原因--或許是良知?或許是男女之間無形的引力?也或許為了其它,楚天漠正費盡心機在明地暗裡保護她。

    此刻,他就在不遠處啜飲熱湯,並若有所思的盯著她,偶爾,他的眼光也會落在那只楚阿奶執意要借掛在她手腕上的青玉鐲。

    花祈不懂為何每次他看著青玉鐲子時的眼光都很複雜,說是覷覦嗎?也不像。否則,以他身為仇家幫一員的優勢力量,大可隨手將青玉鐲子取去。不過,為了謹慎起見,花祈還是決定待會兒楚天漠一離開,她就要將鐲子取下,偷偷藏好。

    至於昨夜,花祈的感覺除了漫長外,還有幾許的懊惱與悸動,甚至是--惆悵!

    昨兒個夜裡,一如前晚,他彷佛很順理成章的便將她納入懷裡睡下。但花祈的原意是想利用精神狀況還不錯的今夜,偷匹馬逃出這土匪窩。然而,她也曉得楚天漠會以如鋼索般的臂膀箍住她,就是想防止她逃走。

    好不容易她裝睡到了四更天,也認為一向淺眠的楚天漠既已發出粗淺夾雜的鼾聲,定是已經睡得深熟。但她仍不敢掉以輕心,十分緩慢的由他的腋下掙脫出他的懷抱,並以連自己都要佩服的輕悄動作,躡手躡腳的下了草鋪,走出屋子。

    哪曉得,她才摸黑來到她已留意許久的馬廄,連馬邊都沒沾著,便被捂住嘴巴往回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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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8:49
第三章

    不必妄加揣測,花祈便已認出她身後那堵壯實的胸膛,以及抵在她肋間與覆在她嘴上那雙鋼強的臂膀。

    楚天漠!他又來阻撓她的逃脫計畫了。

    他將她拔離地面,防止她又踢又踹的掙動發出太大的聲響,而他捂在她嘴鼻上的大手令她心口窒礙,有好半晌,她幾乎以為他想悶死她!等她被他拖回那間不算破的破茅屋裡,他才一鬆手,她便急促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放開我!」她仰頭瞪他,並試著拉開他仍緊箍在她肋間的手臂。

    可他不為所動,也絲毫不讓。「妳有雙明媚的眸子,當妳憤怒時,它們晶耀似星。」他的聲音變得沙啞。

    天曉得,一個盜匪也有作詩的才能!不過,這時候她可不管他有無作詩的天賦,脫逃不了的挫折與憤怒感,令她忍不住恨聲低罵,「我說放開我聽到沒?你這陰魂不散、狗娘養的『塞思黑』。」(注:塞思黑,滿人語,喻豬。)

    她的怒火卻彷佛遇上了寒冰。「妳曉得上回侮辱我娘和我的那人下場如何嗎?」他冰冷的強調,「妳曉得秦始皇的兒子胡亥是怎麼對付他看不順眼的人嗎?姑娘,和那位秦二世相較之下,我已經像個天殺的謙沖君子了。」

    花祈對歷史的記憶並沒有隨著失憶而減少。秦二世胡亥動輒滅人三族、砍頭割鼻、草菅人命的邪惡行徑,的確令人聞之齒冷,而楚天漠的恫嚇也令她震驚。

    他得意了,而且了無笑意的揚著嘴角。「我真該讓妳走出這寨子方圓半哩,等妳嚇得屁滾尿流後,再回來求我對妳陰魂不散。」他的表情再次變得陰鬱。「妳不可能逃掉的,聽見那些類似狼嗥的聲音沒?即使能在仇家眾多的耳目下,技術過人、無聲無息的盜得一匹馬沖出寨子,妳也絕對出不了方圓半哩。因為,仇豪在寨子外放養了好幾隻獒犬,只要一進入牠們的勢力範圍,牠們就會連人帶馬的將妳撕碎。假設妳幸運的只缺條腿、斷個胳臂,仇家幾個兄妹也定會迫不及待的淩遲妳,直到妳咽下最後一口氣。」

    花祈因他所描述的種種而幹嘔了起來,但她意志仍堅定的低語,「我必須今夜離開,不然我恐怕會太遲了,我不想像牲口般的被販賣,我堂堂一個格格--」

    似乎不相信自己說出了什麼,花祈倏地瞪大眼睛住口。

    楚天漠也拱起了劍眉。「格格?我聽見妳說『堂堂一個格格』?」

    「我曉得自己剛剛說了什麼。」花祈並沒有故作茫然,因為她是「真的」一臉無知。「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提到『格格』,格格是什麼東西?」

    「妳當真忘了『格格』是什麼東西?」楚天漠終於放鬆對她的箝制,讓她不禁錯愕的領受到一股出自於他的強大魅力。

    那魅力令她莫名的生起氣來。「或許『格格』根本不是東西!」她微噘著嘴咕噥。

    「『格格』確實不是東西。」他順應她的語氣。那揶揄的模樣,渾似貓兒在逗弄鼠兒。接著,他卻出乎預料,如豹般機敏,悄然地在茅屋中那唯一的一扇門與窗戶邊上,謹慎的聆聽與察看屋外的動靜。

    花祈不懂為何身為仇家幫的人,他還必須這樣處處小心、步步為營?

    正待諷刺他,他卻將她拉往茅屋最靠裡邊的睡榻旁沿牆坐下,同時強迫她倚著他的胸膛,如同日前被他擄上馬背時的姿態,他的臂膀形成了一種掣肘,當他細心地在她身上覆條薄被時,她感覺那像極了溫暖的繭。

    「『格格』和『塞思黑』都是滿族語言,差別只在於一是尊稱,一是賊呼。」楚天漠壓低聲音回答,「我猜想妳是滿人女子,而且是習過武藝的練家子。」

    「何以見得?」花祈反問。「連我都不記得了。」

    「若妳真的失憶,我這倒是有項蛛絲馬跡可循。其一,妳懂滿人語,舉止也有些與滿人貴族相符;另外,妳乃天足,就我所知,漢人女子時興纏足,八旗女子則嚴禁裹足。」

    花祈想不通何以他會對旗人瞭解得如此透徹,不過,他說的總是一種參考。「又何以見得我是個練家子?」花祈又試探性的問。

    「因為妳或許武藝不精,可日前妳在我馬背上表演的那招『倒掛金鉤』卻十足精采,尤其當妳想擺脫我時,那些踹腿揮拳的功夫很道地。」他在她頭頂上的聲音又洩漏出幾許的促狹。

    花祈更驚訝了!他竟然察覺到她騎上馬背時的自然熟稔?

    「是蛛絲馬跡,可也不能因此就斷定我是個滿人貴族啊!」她仍有懷疑。

    「我沒『斷定』。」他將下顎枕在她的發上,沉吟道:「但希望明日仇家兄妹來盤查妳的姓名時,妳最好……哦不!是絕對必須改個姓、換個名。」

    聽說仇家兄妹一向視抓來的人如牲畜、如草芥,他們根本懶於追究俘虜的身分,可依楚天漠的言下之意,表示明天將有一場點名大會。

    「為什麼?」她問,同時側頭看他,灰濛濛的天光恰好足夠讓她看見他凝肅的表情。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似乎某種他不想有的情緒也正困惑著他。「因為……我不想妳年紀輕輕的便枉死在仇家兄妹的手上。」稍後,他淡淡的答道。

    楚天漠還是沒有交代清楚要她改名換姓的原由,花祈知道仇家幫的寨子就這麼點兒大,一有風吹草動,她極快便能得知,但突然間,她發覺自己並不特別在乎更不更改姓名、不在乎是否繼續失憶,她唯一在乎的是--楚天漠關心她,真的關心,即使他表現的方式是那般的冷硬!

    「助我逃走,助我逃走你便毋需背負我這個包袱,也毋需擔心因我而得罪仇家兄妹。」她懇求的看他。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楚天漠下顎的肌肉緊繃。「姑娘,切莫忘記,妳是俘虜,不是包袱。至於仇家兄妹,我不怕得罪。」他的話語似冷風刮過。

    花祈連著幾日所感受到的恐懼和憤怒又回來了。「是,我是俘虜,所以你打算眼睜睜的看我像牲口般的被賣掉?若真如此,那日前你又何必作假演那出戲來救--」

    他迅速捂住她嘴,掩去她不覺高亢的音浪。「難道妳希望自己如同碎布娃娃般的被遞來遞去?」他瞪視著她,厲聲低問。

    「正因為不想……」她的聲音逸去,絕望地閉了閉眼,已經明瞭說再多也無法改變他是土匪,而她是俘虜的事實。

    她不想哭!尤其是在這個冷硬的土匪面前,然而,逃脫與求助無門的挫敗像漫天大雪般朝她迎面覆蓋,幾乎將她掩埋。

    當淚水墜下她的頰畔時,他碰觸她的下頷,看起來欲言又止,他有自己的戰爭,不論是內在的,或是形諸於外的,她知解。

    而她洞悉與絕望交雜的眼神,終於逼出了他的感情!

    他俯下頭,粗暴的將她的頭壓向他,粗糙的鬍子刷上她的下巴,剛強又柔軟的唇與她相觸,他的舌推進她的牙關,他的吻正如她所想像的深刻且饜足,她沉浸在他的力量中……

    之後,她想起了他是個亡命之徒,而她是個犧牲者的身分!她硬生生地將唇扯離,頭撇向一側,裝出不屑、厭惡的表情。

    他以手再次托起她下顎,強迫她的視線迎向他,讓她正視他眼底渴求不滿的悒鬱與挫折。

    稍後,他才慢慢鬆開她,允許她別開目光,但堅實的手臂卻將她纖瘦的身軀往自己胸前兜得更緊,彷佛是一種替代性的懲罰。

    她默然無語,因為曉得求他已了無肋益,他根本不肯扭轉她的命運,原因是,他早在命運之中扭曲了自己!

    決定不再給他機會看穿更多了,她決定要再找其它的機會逃走。

    他們就是這樣各懷心事--似兩隻帶刺的豪豬,兩去遙遙嫌沒寄附,依依相靠又嫌不舒服--,勉強的偎著彼此,直到更漏,夜殘!

    那已算是昨兒個夜裡的事了,至於天光亮晃的今日,花祈早就不敢奢望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如她所料,一早她就從被擄來那些女子驚恐交加的耳語中,聽聞了仇家幫更多駭人的事!

    這班土匪才剛吃飽,也顧不得讓被擄的人先墊墊肚皮,就將所有的女子集中在一起,開始逐個盤查。

    仇英問到花祈之前,花祈已約略曉得為何仇家兄妹一大早便如噴氣的馬般鳴嘶個不停,原因是出自仇英手上的那張告示。

    告示上頭繪著一個滿人女子,據說是當今皇室的親族,上頭的字仇家兄妹自然不可能讓他們看清楚,不過,仇英拿著它與被擄來的所有女子一一核對,逐一審視。

    仇英來到花祈面前時,花祈莫名的感到一陣心慌,可當她看見正立在不遠處冷冷地觀看動靜的楚天漠時,又感到一陣莫名的心安。

    花祈的舉動仇英全看在眼裡,一陣冷笑後,她不客氣的執起鞭柄托起花祈的下頷。「果真是個粉雕玉琢、貌美如花的女子,也難怪咱們冷眼、冷心、冷面的楚大俠會為妳神魂顛倒。」

    說著,她又朝楚天漠送去一個瞋怨的秋波,然後回頭故作吃驚狀。「咦!好巧,說到花,這告示上要尋的人不就叫『花綺』嗎?『花綺格格』……嘖嘖!一個溺水的格格、一個落湯雞格格……嘖嘖!咦--」仇英裝出更吃驚的表情看向四周的土匪。

    「各位兄弟,快過來瞧瞧,咱們這位如花似玉,風流快活的黃花大閨女,像不像告示上的『花--格格』呀?」

    聞言,土匪們立刻一窩蜂的聚攏過來。

    「喲!還真有七分像呢!」

    「是九分的像,差別只在於畫中人的頰畔有顆美人痣,咱們風流閨女臉上可沒有。」

    「沒有美人痣可不表示她不是美人喔!」

    眾多土匪開始七嘴八舌,甚至有些土匪以一種吃不著、摸一下也好的心態,蓄意對花祈毛手毛腳。

    花祈閃著、避著,直到幾乎被推擠得快跌倒了,楚天漠才雙手抱劍的往前跨了幾步。

    他甚至還沒靠近那圍著花祈的土匪圈子,每個土匪便都下意識的後退一大步;他雖沒有拔劍,但他的眼神卻十分淩厲、肅殺,像足以置人於死地。

    引起騷動的仇英不懷好意的笑笑。「丫頭,快報上妳的姓名。」她再度以鞭柄托高花祈的下巴。

    花祈的眼眸正好對上楚天漠的。他緊抿著唇,表情相當封閉,唯獨他的眼神,似乎正朝她灌輸著只有她能理解的力量。「我叫--楚兒。」情急之下,她胡謅了一個名字,卻又無意間瞥見一抹笑痕從楚天漠的唇角掠過。

    花祈有些懊惱,什麼姓不好編,偏偏編成和他同姓,也難怪他會得意。

    「楚兒?妳姓楚?」仇英跨前一步,神情是不信與憤怒。「別當我是傻瓜,丫頭,妳若不照實說,誰也保不了妳。」仇英耀武揚威地在花祈腳下甩落一鞭。

    花祈已倦於威脅恫嚇,她漠然地回視仇英。

    令人訝異的是,這回楚天漠竟主動出頭替她解圍。「楚兒的確是她姓名,正因為五百年前和我是一家,我才會特別『眷顧』她。」楚天漠諷刺的揚起嘴角。

    他自嘲的話語引來眾土匪曖昧的笑,幾乎成功的取信了眾土匪,但只是幾乎!

    「我不信!」仇英恨聲道。似乎不把花祈「栽贓」成告示上的女子就誓不甘休似的。

    「那要如何才能取信於妳?」楚天漠依舊雙手抱劍,閑閑的問。

    「她得證明她姓楚!」仇英分明是故意刁難嘛!她當然曉得楚兒--花祈不可能拿得出任何證明。

    但楚天漠卻出人意表的走向花祈,淡淡的掃了一眼她失色的花容,雲淡風清的命令道:「拿下妳手腕上的青玉鐲子。」

    花祈下意識的以手覆住青玉鐲,「你想做啥?」

    「我說拿下來!」他轉而以強硬的語氣命令。

    花祈原想駁抗,但周遭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卻令她驚覺,此刻唯有楚天漠是她的救星啊!她乖乖的拔下青玉鐲遞給楚天漠,楚天漠卻瞧也不瞧的將它拿給仇英。

    「妳看鐲子內緣的刻字,它足以證明楚兒沒有說謊。」楚天漠直視著仇英說。

    仇英依他所言仔仔細細地察看青玉鐲的內緣,而後氣極的發現竟真有「楚兒」兩個微小的字跡。

    「這是不是你事先送給她的定情物?否則,你怎麼知道她有個青玉鐲子?又怎麼知道裡頭刻著『楚兒』二字?」仇英一向心思縝密,狡猾如狐狸,也難怪她會懷疑。

    花祈聞言,心一驚,她帶著鐲子一月有餘,都不曾留心到那些字,何以楚天漠知道?而鬼使神差的是,那些字居然和她瞎掰出來的相符!

    楚天漠很快就解開兩人的懷疑。

    「仇英,妳太抬舉我了,我是個亡命之徒,何來這麼貴重的青玉鐲子送人?就算真有,我也不會吝嗇,畢竟,她讓我享受過無限的風流快活。」楚天漠邪惡的聳起一邊的眉頭,眾土匪聞言,皆再次笑著鼓噪。

    「至於我為何會知道鐲子裡的刻字?唉!大夥也曉得,咱們是別人口中的賊,既然是賊,便免不了賊性難改。趁她睡著時,我好幾次拔下那鐲子,心中掙扎著該不該將它占為已有,後來發現自己居然還有一點良知,想著,既已佔有人家的身子,又怎好再奪人家的鐲子呢!」此時的他又成了冷面笑匠,亦詼亦諧的嘲弄自己。

    「好個良心啊!楚天漠。」眾土匪不禁撫掌而笑,很難得楚天漠也會有調侃自己的時候。

    花祈錯愕於他怎能厚顏至此?想偷她的鐲子還當眾招認,可她又直覺楚天漠只是故意唬弄人,她懷疑是否他與這只鐲子、與甪直鎮的楚家二老有所關聯?

    念頭在一瞬間閃過!

    仇英將臉湊近楚天漠,狐媚一笑後,是一臉恫嚇。「良知對咱們這類盜匪而言是不必要且危險的,記著我的話,楚天漠!」

    說罷,她因目的未得逞而恨恨地掉頭,臨去前,還厚顏無恥的當著眾人的面將青玉鐲子套上自己的手腕,宣示那只鐲子已為她所有。

    花祈喘息著,怒氣染紅了她的雙頰,有一股衝動讓她想甩仇英那醜陋的嘴臉幾巴掌,再劈頭奪回青玉鐲子--那是楚家二老好意借她的傳家之寶哪!

    楚天漠再度看穿她的衝動,堅實的手臂再度如煉般的鎖住她。「不要自找麻煩。」

    「可那是楚家的傳家之寶!」眼看著四周的土匪逐漸散去,眼看著仇英大踏步遠去,她意欲追去。

    「即使是傳家之寶,也沒有妳的性命重要。」他表情嚴厲,卻無限真誠的提醒她。

    但憤怒卻令花祈感受不到他的真誠!

    她轉頭瞪他,並被他的背叛所傷害。為了某些奇異的理由,她以為他該曉得那個青玉鐲子對她的意義,以為他會幫她奪回鐲子,可她終於瞭解,自己實在不能對一個亡命之徒要求太多。

    而她執意打內心唾棄楚天漠的靈魂……假設他「有」靈魂的話!

    *******

    仇英氣衝衝的沖入寨內大廳,差點撞上端來茶水的大傻。

    「姑……姑姑!」大傻結巴的喚著仇英。

    仇英火大,執起一杯茶水便朝大傻潑去。「哭哭哭!哭你的大頭啦哭!再不滾遠些,我就教你大哭特哭。」

    大傻嚇得轉身便跑,一溜湮就不見了。

    「妹子,幹啥對大傻凶?好歹他也是咱們的親侄兒,是自己人。」仇豪提醒仇英,要她控制住脾氣。

    「是,要不念在他是三哥仇雄唯一的血脈,我早把那一無是處的蠢蛋給宰了。」仇英沒好氣的坐下。「枉費三哥那麼一條鐵錚錚的硬漢子,卻生了這麼個窩囊廢。」

    「連自己的侄子都罵得這麼凶?」仇傑搖頭晃腦,不正經的說:「八成是月事不順吧!」

    「呿!」仇英先啐仇傑一句,回過頭才抱怨。「大哥,楚天漠那小子在咱們仇家幫實在是太目中無人了,他以為他是誰呀?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了一個臭丫頭羞辱我。」

    「哦!原來四妹不是月事不順,而是情事不順哪!」仇傑牛飲了一口酒,更加肆無忌憚的取笑她。

    「大哥,你看二哥喝成那個樣子,簡直像是個酒囊飯袋,能成什麼大事?」仇英怒視著仇傑,如今她是看什麼都不順眼。

    「誰說我是酒囊飯袋?誰說的?」仇傑瞪大僅剩的那隻眼,酒氣沖天的問。「誰說我不能成就大事?」

    「我說的!」仇英挑釁的瞪著他。

    「妳竟敢這麼說我?!」現在仇傑不僅酒氣,連怒氣也沖天了!

    「我就是要說。」仇英正愁一肚子氣沒處發,於是將矛頭指向他。「你沒男子氣概,怕死了楚天漠那柄長劍,你連想要的女人都要不真,只好在一旁流口水,你……」

    「敢說我沒有男子氣概?!妳找死--」

    仇英的確用話重創了仇傑的要害,眼看著自家兄妹就要上演全武行,仇豪趕緊厲聲制止。「夠了!你們一個為男人、一個為女人,鎮日吵吵鬧鬧的,正事到底辦是不辦?」

    「可楚天漠他--」

    「四妹子,妳給我聽好了,眼前楚天漠在咱們幫子裡算是賣刺蝟的張飛--人強貨扎手。但不能否認的,他對咱們極有貢獻,眼前我還不想得罪他,你們也一樣,都給我聽清楚了,不准再和楚天漠正面衝突。」

    「可是--」仇英一臉的心有不甘。

    「有啥好可是的?」仇豪粗聲粗氣的打斷她。「妳別再多說,反正禍端是那批搶來的女子之一,我及早找個貨主將她們送走便是,至於楚天漠入不入妳的殼,得憑妳自己的本事。」

    仇豪的結論,令仇英稍覺滿意。「那關於這件事呢?」仇英從懷裡掏出告示。

    仇豪以僅剩的獨臂接過來,深思著。「我是極想找到這落水的靖王府格格,想想看,若能先逮到她,咱不僅能一雪前仇,弄得靖王爺生不如死,或許,還能發筆意外之財呢!怕的是她早已溺斃。

    「何況,江南也不是咱們兄妹該久留之地,待咱們將手頭上的東西交還給大內的畢公公和前江甯織造吳大人,取得那一大筆賞銀後,咱們兄妹便可找個好山好水,穩穩當當的享一陣子福,再也不必餐風露宿,辛苦的幹這販賣人口的勾當了。至於靖王府,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到時咱們再精心籌畫個計謀來報復。」

    仇英點點頭。「那也未嘗不可。」

    仇傑則醉兮兮的附和。「享福?真是好極了!」說完,整個人就咚地一聲,醉倒在椅子邊。

    仇英不屑的又啐了他一口,才幫仇豪扶著他趴在桌上。「二哥這麼貪杯,總有一天會誤事的。」

    「我會多告誡他幾次的!」仇豪同意仇英的說法。

    「對了,大哥,畢公公和吳大人有沒有告知啥時候過來?」

    「近日吧!不過,他們謹慎得很,絕不會親自來,一定會派親信找咱們。」

    「這也好,快快辦完這事,咱們便快快離開。」仇英突然心生不好的預感。

    「怎麼著?人家都說江南好,可妹子妳好象不是頂喜歡江南的。」仇豪迷惑的看著她。

    「是不喜歡,人多,總覺得心惶惶,有種不踏實感。」仇英道出了自己的憂慮。

    可見,同樣是人,也不見得心狠手辣的就多一分擔當;而話說回來,也不見得傻裡傻氣的就少一分膽量。

    何以見得呢?瞧!躲在門縫旁偷聽仇家兄妹對話的大傻,外表雖傻,心可不傻。即使出身壞胚子世家,至少他是非善惡分明。

    在聽完他伯伯、姑姑的一番話後,他帶點傻氣的左顧右盼,然後傻不楞登的提起水酒往楚天漠的方向走去。倒了杯水酒給楚天漠之後,就自然、漫不經心跟楚天漠閒聊了幾句。

    至於聊的都是些什麼?鮮少有人去質疑。

    畢竟,和傻瓜除了說些傻話外,還能說出什麼名堂?

    *****

    在花祈被抓進寨子的第六天夜裡!

    白晝,花祈從女子們恐懼的低語聲中又獲知了一項駭人的消息--三天后的夜晚,寨子裡有一筆交易,她們幾個將被轉手賣給某個往來于絲路的商人。

    近黃昏時分,花祈在茅屋裡,又湊巧聽見仇豪警告楚天漠。

    「無論如何,你都務必牢記,她只是俘虜,銀兩才是咱們的首要目的。」

    那意味著,仇家兄妹已經將她們悉數賣出?她怎麼甘心呢?

    如此一來,花祈又不得不開始計畫第二次逃亡,就在被擄的第六天夜裡!

    她唯一想到的仍是偷一匹快馬!為了寨外的那些獒犬,或許她得再偷一柄劍,而她唯一能偷得到的,只有楚天漠的劍。

    她根本記不得自己是否會使劍,但逃走的信念卻給了她莫名的信心。

    花祈明白劍是一個劍客的生命,可她相信楚天漠有極多的自保之道,應該不差這把劍,像她這般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才真正需要它。

    花祈想過要帶阿觀一起逃,否則,像阿觀那樣弱智又單純的女子,實在很難熬過未來險惡的際遇,可後來,她又提醒自己不要不自量力,畢竟,她目前也是個過河卒子,自身都難保啊!

    上半夜,她依舊被攬在楚天漠的臂彎中。她背著他假寐,一方面詛咒他結實的雙臂像條鏈子般緊鎖著她,令她難以動彈;另一方面,她卻又矛盾的貪戀著他的溫暖。回想起和楚天漠相處的這數天,她發現他是個極矛盾、極難纏的人物。

    他如謎,冷漠是他的面具,令許多人對他產生畏懼與顧忌。他也像道地的不法之徒,有形諸於外的乖張與暴戾之氣,甚至好嘲弄與挑釁,然而,當他看著她時,花祈能感覺到那是個與他外表截然不同的楚天漠。

    基於某些奇特的理由,她曉得自己迷惑了他。

    教人感到挫折的是,六天太短暫了,她仍無法在他的盔甲上找到縫隙,無法說服他給予她幫助。

    為此,她只好在有限的時間裡自求多福!

    到了下半夜,感覺他已鬆懈了她腰間的箝制,甚至在她身後輕輕地打呼,吐納間還帶些微酒氣。

    她斗膽地緩緩轉身看他。原只想試探他是否真的睡了,不料卻被他寧靜祥和的睡態給吸引。

    花祈從未見過這樣子的楚天漠,少了臉上那些憤世嫉俗與嘲諷嚴苛的線條,即使落腮胡仍在,卻顯得年輕許多。

    月色灰濛濛地透進茅屋裡,她曉得自己該拿了劍就儘快離開,可偏偏她無法不多看他一眼。她終於承認自己也被他吸引了,但她也曉得這份吸引是無望的、沒有結果的。

    他們只是錯誤際遇下偶爾交會的陌生人,一個是亡命天涯的土匪,一個是被擄的無辜女子,他們不可能有永恆交集的一日。

    瞅著他頸際有力跳躍的脈動,她想著是否有朝一日,會在某市井街坊中聽聞十惡不赦的楚天漠被送上行刑台的消息?而她無法想像……哦不!是不願想像他跪立於行刑臺上的模樣……

    楚天漠突然微微欠動,將她的神志驚回眼前。這回她沒打算溜出他的臂彎,只是儘量不出聲響的俯向他,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他置於床沿的劍。她不斷地想著,能偷到劍,自由就唾手可得了。

    一丁點、一丁點兒,她的手滑過薄褥,直到觸及劍柄,又一丁點、一丁點兒的往下,手握住了劍鞘。

    但她沒料到楚天漠的劍竟會如此沉重,半傾過身子,她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將劍往上一提--一個寬闊的大掌瞬間握住了她的手腕。

    「傻瓜!」楚天漠低咒,他重壓她的手腕,強迫她將劍放開。

    花祈震驚不已、臉色泛白,因痛而鬆開手。「只是想借你的劍……」她試著解釋、試著從他掌中抽回手,但他卻怎麼也不肯放。

    「借哪支劍?這一支?」他將她的手按向身側,讓她微微觸及劍身,而後,他又拉著她的手移向他的胯間,「或是這一支?」他意欲執行他的懲罰,直到她感覺到他的男性灼痛了她的手。

    他好邪惡!花祈恨恨的想,受挫的嗚咽同時逸出喉頭。

    「放開我!」她掙扎且挑釁的與他對視。

    他瞇著眼,且像被火烙到般推開她的手。「劍是用劍者的生命,不論妳想借的是哪一支,恕我都難以答應。」

    花祈的臉頰因他的輕薄燒得渾似漫天霞光,她直覺地想爬出與他共用的被窩,但他卻將她硬按回草墊,手臂再次如溫暖的鏈子般將她鎖在身前。

    她不僅束手就擒,這會兒,她是束手無策了!若說這是仇家兄妹布下的局棋,她也只能不顧一切的撂下僅剩的一個棋子。

    「借我劍,放我走!」她殷殷懇求。「或者,你帶我走,你帶我上衙門、上知府、上任何救命之處,我一定不會說出你是仇家幫的成員。求求你,救救大夥,也救救你自己吧!我不信你真如仇家兄妹般的泯滅人性,不信你真的惡貫滿盈,至少數日前的那一夜,你就為我違背了仇家兄妹……我確信曾見過一個好心腸,有血性的男子。」她哀求的目光直勾勾地探進他的眼底,期望能對他動之以情。

    「忘掉那一夜。」他略過她的視線,神情轉為嚴厲緊繃。「我從不隨意更改既定的目標。該來的一定要來,它不會因為妳而有所改變。」

    希望破滅了!他的意思極為明顯,即使她真的迷惑過他、即使她曾在他心底有過一席之地,她亦無法顛覆或修正他那亡命之徒的身分與……宿命。

    她沉默的將身一側,背對著他,並在他懷中明顯地退縮。

    也許又是她那種絕望的模樣兒再次逼出了他的感情吧!他憤怒的強迫她轉身,用雙臂困住她。

    「不要在這一刻背對我!」之後,他又彷佛泄了氣的球,以教人驚訝的溫柔口吻說道:「只要我楚天漠還有一口氣在,妳便不會遭遇妳所恐懼的,我發誓。」

    他的誓言仍帶有一絲冷淡的氣息,唯其間夾雜的苦澀與感情,令花祈再度感受到那股想信任他的強烈渴望。楚天漠與她之間或許缺乏共同點,要土匪遵守誓言也未免像緣木求魚,但奇怪的是,花祈信任他的誓言,真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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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9:14
第四章

    之後幾天,花祈便不再試著從楚天漠身邊逃跑了!

    一來是因為曉得楚天漠不可能放任她逃走,二來其實是她也打內心明白,逃,可能正如楚天漠所說的,是更早走入死路罷了。

    可隨著仇家兄妹與絲路商人的交易日愈來愈近,花祈的心情也愈來愈忐忑不安。偶爾,她也會瞥見不經意流露在楚天漠眉宇間的沉重。

    花祈敏感的感受到,這幾日裡的楚天漠的確有些不一樣,他經常若有所思,像是在算計著什麼。

    當然,在仇家幫眾前,他仍維持著孤僻、冷厲與淡漠的態度,但每當與她獨處時,他會變得鬆懈,有較多的情緒表現,最教人驚奇的是,他甚至會與她談論自己。

    而花祈不否認,自己真的被如此的楚天漠所深深吸引。

    像今晨,天方亮,發現彼此都醒著,她仍背對他,被他摟抱在胸前。

    兩人彷如難得尋到平靜似的靜默了一會兒,她才帶莫名的傷感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的女子,對你而言是種麻煩?」

    「也許!」他翻身躺正,移開拘束她腰肢的手。「可我也遇過比妳麻煩千百倍的人物。」

    「像仇家兄妹?」

    「仇家兄妹是棘手,但至少我們在同一條船上。」

    「他們是利用你!仇家兄妹逞兇好鬥,總有一日你會落在他們手上,仇英就曾這麼說過。」

    「咱們這類亡命之徒,若不逞兇好鬥,怕是活不下去的,妳說他們利用我,我又何嘗不是利用他們呢?至於仇英……不過是喜歡對男人胡黏蠻纏的『白眉赤眼兒』(注:罵人的話,有猥賤之意),不足為懼。」

    「是嗎?」花祈微側過身,盯著上方微朽的橫樑。「可就算你不栽在仇英手上,也難保哪一天不會栽在官府手裡。」

    「妳想試著勸我棄暗投明、改邪歸正?」楚天漠先是吃驚,繼之露出類似嘲弄,又類似澀然的表情。

    「總比被押上斷頭臺好吧!」花祈情緒激越的道。「生命的選擇有那麼多種,難道這種食不安穩,睡不安寢的日子真值得你眷戀?」

    「噓--」他用一臂側撐起自己,食指抵住她的唇間。「生命的選擇的確有許多種,可既然我選擇了它,便必須對它負責。」說這些話時,他又變回了楚天漠,十分莫測高深。

    花祈瞅著他,再度納悶究竟是什麼樣的際遇塑造了現今這個男子?

    「你做如此的選擇,一定是有一場屬於自己的爭仗,告訴我那場爭仗的事,我想瞭解。」她敏銳的探究道,絕望的想找出一條路徑通往他的心。

    以「爭仗」來形容他曾經歷過的,雖令楚天漠深感意外,卻又備覺貼切。「我所遭遇的,並不適合一個單純女子的耳朵。畢竟,瞭解太多的我,對妳而言並非好事。」他懷著明顯的感情,這還是頭一遭。

    「好不好我自會評估。何況,連我都不曉自己是否單純,你就不必太為我的耳朵擔心了。」明知不應該,她還是用比他更濃烈、更激烈的語氣低聲道。「我只是想多瞭解你一些。」她的話語裡不只缺乏平靜,還添了比他更多的感情。

    楚天漠看著她,似乎想看穿她的話是否出自她的真心。雖然不是很情願,但他覺得或許告訴她無妨,於是,他再次翻身仰躺,將雙臂枕在頭下。

    「曾經,我也是富貴人家的子弟,上有父母,下有一雙弟妹,甚至還有幾十個家丁、丫鬟可供差遺。十五歲之前,我生活愜意快活,不知人間疾苦,不曉人心險惡。但十五歲那年的臘月初,一群身穿黑衣,頭覆面巾,和仇家幫現行裝扮幾乎無二致的刺客,突然闖入我家宅院,逢人便殺、見人就砍,那一夜,我楚家五十餘口人,悉數不明不白的成了刀下冤魂,只除了我……」

    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於心口的痛苦,他接著說道:「我被老管家救出,頂著淒淒寒夜、披著皚皚白雪、擔著血海深仇,由老管家護著逃到江南來……」

    花祈以掌捂嘴,低聲嗚咽,幾乎不敢相信如今的太平盛世,居然還有如此慘絕人寰的事情發生。

    「那已經是十年多前的事了。」他不曾表現出太激烈的舉動,只有略嫌沙啞的聲音隱隱洩漏出他的傷痛。

    「曉得是誰下的毒手嗎?天!該不會是仇家幫吧?」花祈瞪大眼,說出忽然竄入腦海的想法。

    「不曉是哪個幫派下的毒手,仇家幫是嫌疑之一,不過,約略知曉主使者是誰。」

    「誰?」

    「這我可不能說,說了,恐怕不只報不了血海深仇,還很快會失去項上人頭。」他頗不安的將雙臂交抱在胸口。「只能說,此人是當今最有權勢的人。」

    誰才是「當今最有權勢的人」?除了皇室中人,她實在想不透究竟是誰欠了他這麼一筆滔滔血債?可瞧楚天漠的模樣,也實在無法想像皇室裡誰會是他的滅門仇人。

    然而,至少她曉得了他時常孤僻色厲、冷熱無常的原因了。

    「即使你一心想查出滅你楚氏一族的兇手,可在仇家幫裡攪和,也不是個好方法,他們是亡命之徒--」花祈原意是指出他和他們並非同一族類,想說他仍有好心腸的一面。

    但他卻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善意。「我也是亡命之徒。」

    花祈因他自暴自棄的態度氣極了。「不能因為有人毀了你的家,你便如此自甘墮落,這樣你與那班殺你全家的賊人又有何異?」她再次激烈的低語。

    「我本就不清高。」他淡漠的回應。

    「沒人要求你清高,不過是要你學會自愛愛人。」頓了一下,她緩緩坐起身子。「天漠,離開仇家幫吧!就算不為遭擄掠的人,也請務必救救你自己。」她纖秀的手掌突兀的疊上他寬大的手背,幾近懇求的說。

    楚天漠先是出神的看著兩人交疊的雙手,繼之出聲質疑。「妳的話十分有說服力,可妳為何要同我說這些?我的生死又與妳何干?」

    「你我都是血肉之軀,咱們都會痛。」像要印證似的,她突兀地咬住他骨節分明的手背。

    楚天漠因痛畏縮了一下,卻反應迅速的捧住她的嬌靨,稍一用力,將她拉回。

    「妳--替我擔心?」

    兩人雙眼互鎖,楚天漠眼中依舊是問號與挑釁。

    花祈不曉得自己是否洩漏了什麼,可她的感情的確在她的胸臆間波濤起伏。「我不替你擔心,我才不願意替你這種麻木不仁、自甘墮落的不法之徒擔心呢!」她口是心非的低喃,還一度哽咽。

    「只是不想見你站在斷頭臺上,只是不忍想像你……你人頭落地的模樣……」

    楚天漠頓時變得非常安靜,一徑地盯住她的臉,捧緊她的頰側。

    四周的岑寂令她心慌、令她崩潰、令她淚落不止、泣不成聲。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要哭泣?這可是她被擄來這幾日第一次落淚呢!

    或許是他的故事讓她覺得,在他冷厲表相下的某處,還埋藏著一顆良善的心,若她能及時尋到它,所有的人都將獲得救贖,但她怕的是,她來不及找出那顆善心。

    而即使他是亡命之徒、她是犧牲者;即使兩人並非信誓旦旦的愛侶,然這類深刻的交談,卻教她感覺彷如正與命運多舛,已經了無緣分的愛人在深夜話別,如此的場面,深深地困擾、激蕩著她。

    出乎意料的,楚天漠竟以溫柔的手輕順她歷經幾日磨折,已糾結、散亂不堪的發。「別為我的頭擔憂,花祈。」他首次喚她的名,而後又說:「還是喜歡妳胡謅出來的名字--楚兒,那使得妳我……更像一家人。」

    他的言語令她的淚落得更凶了。

    唉!多沉重的了悟啊!

    她違背常理的鍾情于楚天漠--一個認識不到十日,背負著一身血債的土匪;一個擄掠她,渾身上下充滿苦澀骨頭的惡人;一個動輒霜寒雪冷的男子!

    然而,他真是霜寒雪冷嗎?此刻,他的目光卻是極柔和、極溫暖的。

    「當妳這般看著我時,妳心裡想的是什麼?」

    「想著--假使咱們之間能有更多的相似……」她的話半梗在喉中。

    他以與他暴徒形象不符的溫柔輕撫她的粉頰,再慢慢將她納入懷中,而她順從了!

    「或許,咱倆並不是真有那麼許多不同吧!」他如謎的道,唇角甚至掠過一抹笑。

    接著,他拭去她頰上的殘淚,極自然的俯身吸吮她的朱唇,彷佛這種行為是天經地義,且他已做過千百回似的。

    這一吻深且重,迫切又縱情,他倆的魂、靈是如此接近。

    ********

    對亡命之徒用情的感覺,著實不好呀!

    楚天漠總是冷,冷似冰;熱,又熱似火,教人無所適從。況且,還有仇英那雙狐媚,卻充滿算計的眼睛,好象無時無刻都在等著他們犯下致命的差池。

    這晚,是花祈這群被擄的姑娘將被賣的前一夜,寨子裡來了幾個穿著詭異,不像土匪,倒像官宦的男子;他們神秘鬼祟,其中一位令人印象深刻,因為他的眼神和楚天漠一般的冷,唯獨少了份凜然,多了份邪氣。

    因為憂慮,花祈才特別留意到這批行為詭譎的外來客,猜想著他們是否就是絲路商人。

    隨著夜晚的降臨、隨著幾個姑娘被論斤秤兩的時間迫近,楚天漠那不動如山的鎮定,反而平添花祈的心焦與不安,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更看不見他的打算。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上半夜,他居然拿著洞簫,在營火旁蒼蒼側惻的吹奏一曲「青玉案」。

    他的簫聲彷如透徹滄桑、洞悉悲涼,讓寨子裡無論擄人或被擄的人,聞之皆鬧鼻酸。

    稍晚,楚天漠示意她先回茅屋睡下,他卻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沒回屋子,讓花祈不安的輾轉難眠。

    她依舊不解楚天漠的行徑!

    有時他如罩著迷霧的隱隱山頭,助她免遭匪類摧殘,有時卻又和匪類一樣,深陷罪惡的泥淖,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或許,如楚天漠所言,無知反而是好的,比較不易牽腸掛肚,而她已在不知不覺間太過習慣,甚至眷戀楚天漠的懷抱了,所以,令她真正恐懼的是,當命運已決的那一刻降臨;當不可避免的離別到來時,她怕自己會剪不斷兩人交織出的那張親昵之網。

    下半夜了,她輾轉在半醒半寐之間,突然一陣震天喧嘩,茅屋的門被推得半開,門外的天空呈火紅顏色。

    花祈驚跳起來,慌亂中,她才發覺床側有個黑影,她想大叫,卻遭制止。

    「是我!」楚天漠捂住她欲張的嘴,見她點頭,才放鬆。

    「怎麼回事啊?」花祈茫然的問。

    「官兵圍剿山寨。」他冷靜的指示。「先找個地方躲好,別出聲,等外頭事情解決了,我再叫妳出來。」

    「不,我跟著你!」官兵在圍剿山寨了,這不啻是所有被強擄來的婦孺的一線生機!但是,她怎麼能讓他就此離開她的眼前呢?此刻她擔心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命運,而是他的命運啊!

    她想叫他趁亂快逃,因為一旦被官兵捉到,姦淫擄掠這條罪名便足夠送他上斷頭臺,更遑論他和十惡不赦的仇家幫是一夥的,而光是想像他立足於行刑臺上的模樣,她的心便不禁開始悲泣。

    「不!」他反對,眼睛在黑暗中泛著漠漠寒光。

    「不!」她的執拗也銳不可當、不輕易妥協。

    對峙了小片刻,令人驚訝的是,這回楚天漠先屈服了。「走吧!跟著我,要跟好!」

    而更令她驚異的是,他用帶繭的溫暖手掌緊了緊她的小手,另外抽出一把短刀遞給她,接著將他那柄泛著寒芒的長劍抽出鞘。

    楚天漠掌中的余溫猶在,兩人便已置身在一片混亂中;烈焰沖天之中夾雜著尖叫、哭泣與哀吟,儼然成為人間煉獄。

    跳躍的火光裡,楚天漠加入了戰鬥,殺、殺、殺,每個人都殺紅了眼,令花祈錯愕的是,楚天漠殺戮的對手並非官兵,而是仇家那班土匪!

    她懷疑他是否心神錯亂了?抑或--他突然清醒了,決定要尋回他的良知、榮譽,決意要幫助官兵將仇家這班匪眾繩之於法。

    官兵如海潮,一波波湧入寨子裡,約莫半個時辰,土匪死的死、傷的傷、活捉的活捉,廝殺聲如同官兵正撲滅的火光,漸小漸邈。

    官兵是勝方,以整齊有紀律的陣勢,將就逮的土匪團團圍住,楚天漠亦被圈在其中。

    裹著血水、汗水與塵灰,他一身狼狽的立在距離官兵不遠的左側,他的劍在他的前方直直地插入上,意味著受降,眾將官已將他重重包圍,與他對峙。

    花祈瞧出其中頭戴單眼花翎的定是眾官兵之首,他兩手拔起楚天漠的劍,一臉嚴厲肅穆的迫近楚天漠,彷佛想將他就地正法!就如她方才目睹某官將以兵刀一刀輕易結束仇傑罪惡的一生般。

    花祈的腦海中突然傳來一陣轟然巨響,唯有她知道楚天漠罪不致死,他猶有人性,猶有良知……

    頃刻問,她迅般沖入兵陣,不顧一切地護在楚天漠身前,腦海裡閃過千百句為他辯護的話,嘴上更是不斷的叨念著某些無意義的,試圖替他脫罪的言詞。

    她心神俱碎、涕淚齊飛,腦中全然不受控制的上演著他立於斷頭臺上,靜候劊子手銳利刀斧落下的種種場面,更難接受官兵們即將當著她的面執行所謂的「就地正法」。

    「花祈,妳毋需為我多做什麼。」楚天漠柔聲道,明顯地被她勇於護衛的模樣給震撼住了。

    他的話語彷如淒淒的挽歌,直搗得她心碎。

    眼看將領執著楚天漠的寶劍逐步迫近,她掉轉身,幾近崩潰的投入他的懷中,絕望令她將他擁抱得更緊、更緊,這一刻,她想到的唯有護他、衛他。

    他卻一徑地噓聲安慰。「沒事了,花祈,過去了,我並不需要保護,咱們安全了!」

    她聽不進他的安慰之詞,直到盲目惶亂的仰起頭來,才發覺他沒有絲毫的憂心或恐懼。

    讓她更錯愕的是,頭戴花翎的官爺竟然將劍拿到楚天漠跟前,卻不是提劍要砍人,而是--雙手奉還?!「楚捕頭,這把寶劍削鐵如泥,幾可媲美吳王勾踐的『幹將』與『莫邪』,而這招『關門捉賊』,更是高竿,硬是將這群匪類一網成擒,這回你可是又立下大功了!」敬佩的眼神將楚天漠捧得高高的。

    楚捕頭?花祈困惑地瞪視他。

    「我不懂--」

    「妳馬上就懂了。」楚天漠一手持劍,一手美人在抱,雖說是歷經折騰、滿身塵垢的美人,但他心裡仍感覺到一股異樣的滿足。

    「你……你是個捕頭?」她結結巴巴地道。

    「是,在下楚樵,字天漠,人稱『江南神捕』或『鬼影神捕』。」就連歌頌自己的豐功偉跡,他也仍不忘嘲澀。

    之後他說些什麼,花祈沒再聽進去,只是膝蓋一軟,她已然昏厥過去。

    楚天漠及時將她接住,而這是所有識得他的人,首次在他緊若岩石的臉上捕捉到一抹明顯的柔情。

    *******

    彷佛正作著個紛遝怪異的的夢,昏睡間,花祈口口聲聲地喊著「阿瑪」及「額娘」,姊姊、妹妹等種種字句。

    花祈已昏迷兩日夜,迫使楚樵僅能約略清點寨子裡殘餘的土匪,又草草對於大人交代了一下,便匆忙雇了轎子送她回甪直鎮楚家,延請大夫為她醫治。

    大夫說她是驚嚇過度,致使心力衰竭,可幸好她身子骨算硬朗,調養幾日當可痊癒。

    楚樵守在床邊,聽著她殷切的呼喊,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昏迷兩日夜的花祈已逐漸轉醒;憂的是,她呼喚的字句,居然是某些皇室成員對父母的謂稱。

    睡夢中本能的叫喚,是否意味著花祈相當熟悉如此的稱謂?她壓根是皇室成員?是那位落水的靖王府格格?

    若是的話,他該喜或憂?

    唉!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怎能否認他對她的確存有私心呢!

    披星載月、闖蕩江湖這許多年,所見、所聞、所識不在少數。有人欽羨他威鎮江南、少年有成,可誰又曉得,若能重新選擇,他決計不再走以暴制暴這條路子!也非他缺乏正義,只是慣性的佈局、格鬥與殺戮,令他疲憊、倦然。

    而從花祈身上,他雖見著一向不屑的嬌貴,卻也瞥見了他所欠缺的純真與摯情,以及他所看重的勇氣,她是個有光、有熱的女子,這也是她可以蠱惑他的原因。

    在沙盤演練纖滅仇家幫這計畫時,千算萬算,全然沒算進花祈這號人物。她意外地被放進了仇家那賊窩,更意外的闖入他的心海,顛覆他一向自視理性的思維,為她,他甚至違反遇事鐵石心腸,以求自保的原則,三番兩次得罪仇家兄妹。

    如她所言,他也希望兩人之間能有「更多的相似」,那麼,他或許就能暫且拋下仇恨、拋下矛盾,讓她彌補他一生中乏人可愛的憾恨,弭平他背負血海深仇的殘缺,可……她若真是三格格「花綺」呢?

    這樣的結局,不正是他這類人的悲哀嗎?一個劍客、一個殺手,連帶的必須將所有期望發生與不期望發生的一併納入考慮、一併未雨綢繆。是理智,亦是智識,或許更可謂「遠見」。

    然毋寧說,此乃他這類人的詛咒啊!

    ********

    花祈醒來了!

    在睜開眼的剎那,失落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急速湧回--靖王府、阿瑪、額娘,纖月、水翎、鏡予幾個姊妹,兩位姊夫,還有燕娘、杏姑等……甚至她落水的那夜、那刻……極重要的,她記起她是……是靖王府的三格格「花綺」,而非「花祈」或「楚兒」!

    楚兒!楚……楚天漠?!

    「楚天漠!」她驀地驚慌的大叫。

    映入眼簾的卻是楚阿奶慈藹的面容,「天漠啊?哦!妳是指樵兒,妳等會兒、等會兒,別急啊!他去灶房那邊幫妳端藥湯,馬上就來。」

    花祈……哦不!是花綺心裡一驚,環視周遭,許多疑問湧上心頭。「阿奶,我是怎麼回甪直鎮的?您……您又怎麼識得天漠……楚天漠的?」

    楚阿奶才微張她乾癟的嘴,便有另一道毫不陌生的聲音介入。「讓我回答妳吧!花姑。」

    門口立著一位端著藥碗的男子,偉岸的身材與犀利透徹的冷眸似曾相識,可那光潔、方正,僅剩少許胡碴的下巴,就猶有可議。他……是楚天漠嗎?

    花綺注視著他,眼神專注且困惑。

    「你們聊,你們年輕人慢慢聊啊!」楚阿奶急匆匆的退出房去,閂上門,那語氣、那神情皆難掩喜孜孜的。

    花綺直勾勾的盯著他,依舊很難將眼前身穿青色袍子,外套捕役紅布背甲,面容清秀、俊朗,儀錶威風颯爽的男子,與仇家土匪寨子裡那滿臉落腮胡,一身劍戟森嚴,且僕僕風塵的不法之徒相提並論。「你……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她艱澀的道。

    「是不同,比較有個人的樣子了。」他依舊習慣揶揄自己,神情裡卻多子份靦覷。將藥碗送到她嘴邊,他柔聲的道:「趁熱暍了吧!藥涼了難入喉。」

    「這是什麼?苦嗎?」花綺記起來了,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她就怕苦。

    「不苦,這是『獨參湯』補心神衰虛,是阿奶特地為妳熬的。」他以碗就口的送到她嘴邊,專制的要她飲盡。

    喝完,花綺才獲得說話的機會。「你……阿爺和阿奶……你們是舊識?」

    「是,咱們非但是舊識,還是一家人。」楚樵在柳木茶兒上放下藥碗,回頭看她。「阿爺名叫楚福,是多年前那個雪夜助我逃過追殺的老管家。」

    提起血海深仇,他的眼神瞬間冷厲、暗黝。

    花綺的確感到相當錯愕,天地如此之小,撞來碰去,有好感的,淨是姓楚的這一家子。驚愕之餘,花綺亦同時想起被仇英據為己有的那只青玉鐲子。

    「哎呀!糟了,阿奶借我佩戴的青玉鐲子仍掛在仇英的手腕上,不曉得是否打仇英手裡取回……」

    「仇英是此次行動唯一的漏網之魚。」楚樵臉色凝重的說。「仇傑當場被殺,仇豪被抓,那一夜也以速審速決的方式斬立決,了結他們作惡多端的一生,唯獨仇英那賊婆娘,突然就這麼下見蹤影了。」楚樵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百密終有一疏。」花綺頗覺錯愕與憂心。「也許在與官兵對抗時,她已命喪某處?」

    「不!于大人做事一向仔細,他清點、搜索過方圓數十哩內的每寸土地,並無所獲。」

    「不妙!」花綺記起仇家人對靖王府的仇視,又思及仇英的狡猾狠毒,不禁泛起陣陣雞皮疙瘩。「仇英行事的陰狠毒辣,較諸她幾位兄長,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若不及時設法將她繩之於法,恐怕將來對國家社稷的危害更大。」

    「是不妙。」楚樵淡淡的,不甚熱中的應道。

    花綺又看不透他的心思了,只好訕訕的將話題導回失物上頭。「那只青玉鐲子,是阿奶的私有物?抑或你們楚家的傳家寶?」

    「為何要問?」楚樵睨了仍端坐在床上的她一眼。

    「正想著--該用什麼來償?」花綺苦惱的托著粉靨喃喃自語。「畢竟鐲子是打我手上遺失的。」

    楚樵露出一抹充滿興味的淺笑,但他很謹慎的沒教她看見。

    「償?恐怕妳是償不起的。」他又瞅了她一眼,繼之走向窗畔,叉開長腿,交抱雙臂望向窗外。「那對青玉鐲,乃多年前那個雪夜,我一身染血的娘塞入我懷中的。」

    「嗄?」花綺目瞪口呆了,原來,鐲子真是楚樵家的!

    她的模樣真呆又真可愛,楚樵克制住想走向她,將她強擁入懷,並強奪親吻的衝動,畢竟,他現下是捕頭,而非土匪,不能再恣意妄為了。

    「阿爺曉得那對鐲子的來歷,他說它們歷史久遠,可上溯至兩漢時期,是咱們楚家代代相傳的寶物。可它最特殊的地方是『傳媳不傳女』,意即唯有楚家的長媳婦才有資格戴那只青玉鐲。」

    聽完楚天漠的說法,花綺簡直是呆若木雞了。天哪!瞧她把人家丟掉的是什麼樣的人間精品……傳媳的漢時寶玉耶!

    「抱歉,我大概真的償不起了,這可怎麼辦才好?阿奶也真多事,幹嘛拿楚家的傳媳玉教我戴?唉!其實也不能怪阿奶,她是一片好意,唉!」她語無倫次的頻頻拍著額心。

    「妳真是個奇特的女子。」楚樵嘴角的那抹笑幾乎是難再隱藏。「許多人--尤其是女人,在遭匪淩虐之後,要不就是呼天搶地,要不就是哭哭啼啼,彷佛天已經塌下來,且被壓著了。唯有妳,非但護著土匪,還為匪求情。」

    不曉得為何,他唇際那抹笑邪門的令人看了渾身發熱。

    花綺跳過他那帶著熱力的眼睛,盯著窗花嘲諷道:「可那土匪並沒有淩虐我,他……不過是占了我一丁點小便宜。」

    「介不介意這土匪再多占妳一丁點兒小便宜呢?」他倏地掉轉身,但沒有走近她。「花祈,我的意思是,妳--可有一丁點兒喜歡我?可願意--永遠留在楚家,戴上另一隻『傳媳』的青玉鐲,並幫我照料年已耄耋的阿爺與阿奶?」

    他是否正與她談婚論娶?她自然喜歡他,非常喜歡!可婚姻這種事,馬虎不得,尤其像她這類的皇室親族,是不得隨意婚配的,除非經過阿瑪和額娘的同意。

    可話說回來,以阿瑪和額娘這類執守於門第之見與血統淵源的人,會同意她嫁入尋常百姓家嗎?即便楚樵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神捕、即便他功在國家社稷,卻終究是個無權無勢的漢人。

    然而,權勢當真那麼重要嗎?不!其實她和幾個姊妹一樣,雖生長在富貴人家,卻深闇「富貴如浮雲」的道理。

    人生苦短,功名利祿全是過眼雲煙,人活著,唯一可期可寄的唯有尋覓一位能夠相知相惜的人。而即便人生苦短,相知相惜的人兒也不一定能夠長相廝守,但人生這一遭,曾經擁有,總強過一無所有吧!

    因此,她相信只要楚天漠和她同心同德,任何難題都能迎刀而解!如今最大的問題倒是--如何啟齒同他說,她其實是個旗人格格?

    硬著頭皮,她迎上楚樵那仍暗黝,卻跳躍著隱約焰火的眼眸。「天……漠,我得說,我極愛那只『傳媳』的青玉鐲,也極願意幫你照顧年近遲暮的二老,可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訴你……」

    她嬌靨嫣紅,眼露星輝,表情顯得興奮……也許該說是緊張吧!

    「什麼事?妳說吧!」他一步一步,意動情牽的走向她。

    就在他佇足她跟前時,她衝口道:「我已恢復記憶了!」

    「什麼時候的事?」楚樵臉上有著明顯的錯愕,頓時止住了步伐。

    「方才……醒來時。」花綺莫名的心虛且嚅囁著。

    「妳記起什麼了?」他淡淡的問,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記起……嗯……我記起我是誰。」她咬著下唇,吞吞吐吐的開口。

    「妳是誰?」楚樵的眼神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我……我的確是仇英在找的那位……靖王府的落水格格,呃!我是靖王爺的三女兒花綺……呃!還望你別太介意……」

    花綺真的很很希望楚天漠能不在意她是誰,可當她觸及他那由驚訝,轉瞬間變得冷漠的眸光時,她知道他介意,而且是十二萬分的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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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9:36
第五章

    當花綺坦言她乃靖王府的三格格時,楚樵已決絕斷然的放棄了他的想望--那姑且放下滅門血案,與花綺廝守一生的想望。

    唉!前路多舛,行不得也!

    花綺乃皇室權貴,他卻是個微不足道的捕役,即便兩人之間有洶湧的情意,可門第的差異,仍是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

    何況,他早查出就是皇室中最顯貴的人唆使大內高手毀了他楚氏一門的!所以,對於皇室中人,他都是有所懷恨與防備的。

    為此,他不貪朝廷利祿、不求加官進爵,昔年會當上捕役,純粹是際遇巧合,為的是想替鄉梓造福除害,否則,他壓根不屑拿朝廷的薪奉、不屑做仇敵的走狗。

    為此,在花綺坦承她就是靖王府的三格格時,楚樵才會瞬間變了臉、鐵了心。

    「妳當真是靖王府的三格格?」他表情肅穆的問。

    「是,我是。」看見他不善的臉色,花綺莫名心虛的回答。

    證實後,失望與空虛如蟻群般聚集,並開始咬囓著楚樵的心。

    「天漠有眼無珠,之前若多有得罪,請三格格見諒。」現實像狂風,霎時將他曾有的熱情橫掃至蕩然無存。

    他的態度變得冷淡疏離,在在說明他對她的感情已經生了變卦。

    然花綺卻執意力挽狂瀾。「天漠,我是格格並不會改變什麼,我願追隨你,也決意追隨,無論你能給什麼--」

    「我什麼也不能給,格格。」他在她伸手向他時,立刻如避瘟般的退了開去,神情更顯漠然。「正因為咱們什麼都無法改變,所以,天漠收回方才的逾越,那只青玉鐲,雖是兩漢時期的寶物,仍舊配不上格格妳顯赫的身分與地位。」

    他是在玩她嗎?即使她是格格,他也不該如此的翻臉比翻書還快啊!

    「我早言明,不在乎什麼顯赫的權勢名位。」掀開被褥,她顛躓著下了床邊的腳踏,直直地逼近楚天漠。

    「可天漠在乎,非常在乎!我曾當天起誓,絕不沾染當今的皇室貴族,我不能自毀誓言。」

    「復仇除外,對否?」她逼視著他。

    楚樵眼中短暫地掠過一抹驚訝與痛苦,但轉瞬間又回復淡漠與不置可否。

    花綺站在他身畔,苦苦逼問。「你的原則--甯不沾旗人女子淚,卻甯沾旗人子弟血,是不?」說著,淚不由自主的潸然落下。

    楚樵既欣慰,又痛恨她居然能看穿他如此之多!「我確信我與旗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三格格,請諒解我幾乎毀了妳名節,卻無法以婚姻圖報,畢竟,雲泥殊途,妳我註定是不同道途的人。」

    「而你就不怕我教唆阿瑪砍了你的項上人頭?畢竟,我領受了你如此多的--踰矩行為!而你又暗憎朝廷,我阿瑪有千百種理由可取你的首級。」他的蓄意冷漠令花綺心生憤怒,拭去迷蒙的淚水,她恨恨的撂下狠話。

    「無妨的,三格格,這本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世界,帶頭的也不儘然比斷頭的還快活。」楚樵冷哼一聲後,更以不知是嘲笑或自嘲的語氣強調,「況且,我確信妳不會教唆靖親王取我首級,因為妳比我還看重我的項上人頭。」

    如同楚樵,花綺也是既欣喜,又恨他能看穿她如此之多,卻又無力反駁,只好蒼白著臉保持沉默。

    「明日天一亮,我就送妳上江寧,讓妳與家人團聚,聽說尹鴻飛尹大人與尹夫人正找妳找得五內俱焚。」他以送走她來回應她的沉默。

    說罷,他保持面無表情,不敢多瞧她一眼的拉開門扉,大步走了出去。

    雲泥殊途!楚樵是如此想著。

    她是天、是星、是明、是昊日,而他,現在雖被尊為神捕,但也許在下一瞬間,他將為血海深仇付出代價,即便不是成了告示上通緝的不法之徒,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便會是魂飛魄散、命歸陰曹地府的亡命客。

    不!即使再鍾情,一個在皇室中養尊處優的滿族格格和背負著一身血債的漢人男子,終究沒有未來可言啊!

    是宿命吧!他憤懣的想。而他身後那陣經過壓抑卻反而明顯的啜泣聲,令他不覺加快步伐走離。

    *******

    雲泥殊途!

    未經爭取,他便決意放棄,那她又能贅言什麼呢?總不能要她拋下自尊,求他留她、求他與她共結鸞配吧?堂堂皇室宗親、堂堂旗人格格,怎麼做得出如此有辱門風,破壞門楣的事!

    但是,從沒有那麼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不是旗人、不是格格、不是勞什子有權有勢的皇室貴族!從沒有那麼一刻,她如此渴望自己僅是平凡女於,能與所愛的人蓮花並蒂、永結同心。

    然而,一切都是癡心妄想啊!她最終能做的,僅有掩面哭泣,乃至放聲慟哭。

    ********

    江甯織造署這會兒正張燈結綵,人人都處於歡悅狀態中。

    原以為落河後芳魂渺渺的靖王府三格格,竟幸運的逃過死劫,並且土匪窩裡劫後餘生,真可謂奇跡中的奇跡,自然是可喜可賀,而最高興的又莫過於花綺的親人。

    靖王爺偕同女婿任昕以及任皓、向日青、連保岳等子侄輩才抵達江寧數日,尚未付諸任何行動,女兒就翩然返家,令他既歡喜又欣慰。

    再加上女婿任昕的大弟弟任皓乍見花綺時便驚為天人,愛慕之意溢於言表,更令靖王爺喜孜孜了起來,不覺開始打起了親上加親的如意算盤。

    不過,靖王爺此次下江甯,最高興的莫過於見著了名震江南的「鬼影神捕」楚樵。經由二女婿尹鴻飛的引見,他們這一行人與楚樵已打過幾次照面。

    大夥談得頗為深入,包括楚樵受尹鴻飛所托,臥底仇家幫,因而查出關於尹鴻飛的父親,前江甯織造尹元瀚遭人誣陷的一些證據,以及他如何湊巧地救出花綺的過程。

    楚樵令靖王爺印象深刻,其外表年輕清俊,但眉宇卻流露著練達與滄桑,身形間潛在著內斂剛毅,相較之下,使得任昕、任皓及向日青等人看起來更像不解人間疾苦的綺襦紈侉,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澄澈淩厲得教人難以招架,甚至是無所遁形。

    而靖王爺也發現,唯有在提及花綺時,楚樵的舉止言行才會變得和緩許多。

    如此意味著什麼?

    身為父親,靖王爺自然要明察秋毫一番!

    同時發現楚樵與花綺之間不對勁的,尚有身懷六甲的二格格水翎。

    最初,她因為花綺落水的事自責不已,自責到連懷了麟兒猶不自知,但現在可好了,雙喜臨門。

    而這一切都得歸功於楚樵。

    水翎曾見過他三回。第一回,他路過海甯,俠心俠義的救她與尹鴻飛脫離巴鍇那廝的魔掌。

    第二回是在香河,他秉持俠義精神,同意冒險替尹鴻飛入土匪窟臥底。

    現在則是第三回見面,他替她救回落難的妹妹!

    楚樵的恩情如同再造,令水翎沒齒難忘,只是她想不透,原本該對楚樵感激得五體投地的三妹妹,對待楚樵的態度卻怪得可以。

    唉!也不知這兩人是在玩什麼樣的遊戲?

    話說花綺,楚樵在她跟前時,她可以當他是隱形人,連打招呼都疏懶,可楚樵不在跟前時,她又一臉的抑鬱。

    反觀楚樵,即使表現得劍戟森嚴,偶爾瞅向花綺時,又會硬生生掉開眼神,欲蓋彌彰的模樣,總不經意洩漏了他心底的秘密。

    水翎確信,她的花綺和楚樵之間肯定有些什麼!

    除此之外,水翎又忍不住想起近日發生的幾件事……

    一是日前,阿瑪曾告誡花綺,要她別連名帶姓的喚楚樵,至少也該稱呼他為「大俠」或「大哥」之類的,以示禮數。

    但花綺的回答可鮮了!

    「除了塊頭大之外,我可看不出他哪兒大?再說,姊夫已經有好些個了,我用不著『大哥』,至於『大俠』……你們留著叫吧!我還是用不著。」

    以前,阿瑪也經常會被三妹妹的刁鑽頑固氣得跳腳,可這回,他只是無奈的搖頭苦笑。花綺的確為了某種原由執意針對楚樵做違心之事與違心之論,至於原因為何?則待挖掘。

    而另外一件事倒給了水翎一些啟示。

    那是楚樵將離開江寧的前一夜,水翎被一陣韻清音淒的簫聲吸引,來到織造署裡那處有曲橋、蓮池與角亭的景點,一眼就瞧見她的花綺妹妹孤零零地立於月洞門的暗影下,形容哀傷的就著月光癡癡的望著坐在橋墩上,正低頭吹奏洞簫的楚樵。

    水翎立在月洞門的另一頭,原想出聲和三妹妹打招呼,可與楚樵一同來到江寧的那位楚阿爺卻突然打另一個方向走花綺,水翎當下決定留在原地靜觀一切。

    楚阿爺只開口說了一句,「丫頭,跟我過來。」便不由分說的拉起花綺往曲橋上推。

    當兩人走到楚樵的面前時,楚阿爺拿出一隻頗有質感的青玉鐲塞給楚樵,並揮手努嘴示意,好似要楚樵將那只鐲子轉給花綺。

    楚樵立刻止住簫聲,默默地盯著花綺:花綺則一臉彆扭,只是一徑地瞅著地上。

    緘默持續了好一陣子,楚樵終於開口了。「阿奶要阿爺帶著剩下的這只鐲子來贈妳,希望妳笑納。」

    「我能笑納嗎?」花綺搖頭。「它是你們楚家的『傳媳鐲』,縱使僅剩一隻,還是楚家的鎮家寶物,我不能收。」

    「為何不能?即使妳和樵兒緣分末到,就當是紀念,不也很好嗎?阿奶和阿爺是真心疼妳,樵兒也不反對咱們二老這麼做。」阿爺不解的說。

    「花綺也是真心喜愛兩位老人家,可我沒有理由收這只鐲子,或許該說……我憑什麼收?就為了紀念?可紀念什麼呢?我曾落水?我曾失憶?或者,我曾落難土匪窩,卻有幸識得神捕並獲得神捕相救?」花綺暗咬貝齒。「不!我不收這只青玉鐲,因它賦子的記憶並不美好!」

    好一番暗藏哀怨的話呀!

    楚阿爺搖頭長歎,楚樵雖盡可能的保持無動於衷,但額上跳躍的青筋依舊洩漏了他內心的波動。

    「我就道,人家堂堂一個格格,金枝玉葉、羅綺珠翠的,要啥沒有?哪會看得上咱們這只鐲子呢!」

    也不知楚樵是無心,抑或蓄意曲解花綺的意思,可聽在花綺的耳中。令她不由得怒從心中來,卯起性子來賭氣道:「我是看不上--」

    「哎呀!好美的玉鐲子喔!楚大哥,既然三格格看不上,可否將它轉贈給我,霜若定會善加珍惜的。」

    很不湊巧的,這時尹霜若同連保嶽打回廊那兒兜進了曲橋,更不湊巧的是只聽到前頭,卻不聞其後。

    情況突然變得有些尷尬,亦顯微妙。尹霜若並不曉得青玉鐲有「傳媳」的典故,只緣于對楚樵有份難言的感情,便違反她向來內斂本性,開口跟楚樵索求青玉鐲。

    楚樵拿起那只光華內蘊的鐲子端詳了小片刻,似乎在猶豫著送或不送?

    楚阿爺卻眼明手快,一個劈頭便打楚樵的手中拿回鐲子揣進懷裡,首次表現出老人家的孩兒性情,扁嘴道:「那可不行!這鐲子子是楚家的傳家寶,是『傳媳不傳女』的寶物,唯有樵兒的妻子方可擁有,豈可隨意送人?」老爺子鏗鏘有力的強調。

    怎麼問題那麼大?水翎躲在月洞門後啼笑皆非的想著。由此可見,楚阿爺對花綺十分偏愛,這也讓水翎更加肯定楚樵和花綺之間的劍拔弩張乃導因於兩人間那份矛盾的感情。

    尹霜若的臉色頓時由霜白轉成嫣紅。「是誤會,霜若以為……以為那只是一件尋常飾品,不曉得它是傳媳寶物……」

    是一個誤解,也是一片癡心,是月老要成?抑或是上蒼欲撥弄?

    水翎在月洞門後綜觀一切,做出的結論是--連保嶽「似乎」對尹霜若情有獨鍾,但尹霜若卻「似乎」對楚樵一往情深。

    唉!可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楚樵心系的又「似乎」是另一朵名叫「花綺」的花。

    換言之,楚樵與花綺互有愛慕,卻陷入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中,只是她沒想到,這兩個性情南轅北轍的人,居然會在賊窟裡培養出情感來。

    合該是一種緣分吧?只可惜,兩人的背景實在是有如天壤之別,一個是王府的格格,一個是衙門的捕頭……唉!在門風家道的壤別之中,恐怕兩人是有緣沒分的。

    也許是楚樵與花綺已看出彼此間的不可能,才會衍生出「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矛盾吧!

    反觀楚阿爺的厚愛,似乎令花綺備感安慰,然尹霜若對楚樵的積極與楚樵對花綺的冷言冷語,也幾乎逼出了花綺的眼淚。

    只是,花綺的性子很倔,她仰高下巴說:「不收青玉鐲,是因為我要的不僅僅是一隻鐲子,還要其背後蘊藏的一切,歡喜、愛、承諾……」

    說到這兒,花綺還特別瞅楚樵的眼眸,彷佛期待他能多少透露出一絲關於感情的訊息;可楚樵卻決絕的打內心緊緊地關閉自己,同時將頭撇了開去,將目光定在蓮塘中。

    「既然你給不起,咱們就無語可說了。明日恕不相送,順便預祝你鵬程萬里、預祝你--」話未說完,花綺便聲音梗塞而掉頭就走。

    即便楚樵眼底有絲懊悔的陰影,終究還是掩飾得極好,他甚至還若無其事地執起洞簫,悠悠然的吹著「夢江南」。

    水翎看著三妹妹淚眼紛飛的穿進月洞門,視若無睹的打她眼前奔過,她極想跟上前去安慰,可她也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系鈴人,而如今,既然鈴兒無解:心病無藥醫……唉!那麼只好靜待時間去平復一切了。

    ******

    時間遞嬗得飛快,一眨眼,又過了兩月有餘。

    自楚樵離開江寧那日起,花綺便失去了往昔的活潑黠慧,即使她周遭的人三不五時逗她開心,她最好的回應,也僅是強顏歡笑。

    因為楚樵在仇家幫的一些搜證,致使靖王爺等人在江寧多滯留了兩個月,原因不外乎是更精確的整理,並求證楚樵送來的證據,以便回京面聖時,能將前織造尹元瀚先翁的冤情一舉昭雪。

    而花綺是如此盼望遠離這充滿詩意,且總是教人發了癲般動不動就墜落情網的煙雨江南,她相信,只要回到乾燥壯闊的北方,她就馬上能將楚樵那冷淡得教人肚腹產生空虛的眼神給遠遠拋開!

    這日早晨,花綺一人悶悶的走過江甯織造署的每一座小橋、拍遍每一道欄杆,她悠悠晃晃的走著,為的是--心有難忘,心有惆悵。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問,她來到阿瑪暫宿的東廂房。

    房裡一陣人聲喧嘩,一個下小心,再加上一丁點兒好奇心,花綺便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仇英這賊婆娘果真厲害,可話說回來,楚樵這『鬼影神捕』似乎是浪得虛名,否則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落入仇英的手裡?」先傳入花綺耳裡的是任皓的聲音。

    或許是他也隱約看出花綺和楚樵之間隱約有些什麼,直覺便認定楚樵是情敵,而既是敵,便難免有些批評。

    「賢侄所言差矣。」靖王爺倒不避諱糾正後生晚輩。「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算楚捕頭這類的英雄好漢,也無法時時提防小人的算計啊!尤其誰又料想得到,仇英那廝竟如此膽大包天、怙惡不悛,不僅設圈套捉住楚捕頭,還膽敢投書來要脅--」說到這裡,靖王爺的聲音變得沉重。

    「阿瑪,難道真要如仇英信上所言,送三妹妹去同她談判?」花綺的大姊夫任昕提出質疑。

    「就不曉得仇英這賊婆娘葫蘆裡在賣些什麼藥?既然與仇家結下樑子的人是我,乾脆讓我去送死不就好了?幹嘛拐彎抹角的指名要花綺前去呢?」靖王爺的語氣裡也有諸多不解。

    「也許她另有用意、另有圖謀。以仇英這賊婆的陰狠狡猞、詭計多端,她要的絕非談判,三妹妹這一去,無異是羊入虎口。」尹鴻飛也頗擔心。

    「可咱們總不能毫無動靜、見死不救啊!」這急慌慌的聲音,自然是出自對楚樵一往情深的的尹霜若。

    每當提起楚樵,不僅表情,就連聲音都少了幾分霜冷,多了幾分熱切。「畢竟他救了三格格及許多婦孺百姓;再說,咱們若是就此不聞不問,可是會貽笑天下的,說不定還會有人說咱們是得魚忘筌,有負恩義啊!」

    「霜若的顧慮也不無道理,楚捕頭對咱們的確有情有義,說起來咱們靖王府欠他的,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從靖王爺的語氣,不難聽出他是真的感念楚樵的恩義。

    「光是他的俠心俠義,咱們即使得赴湯路火,也要把他給救出來!難題是綺兒……她雖習過一些拳腳功夫,可只堪稱皮毛,加上生性單純,要她去和仇英那女魔頭鬥法,可說是以卵擊石;況且,她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咱們如果再把她送入賊窟,怎麼樣都說不過去……」靖王爺左右為難的搖頭歎息。

    「王爺愛女心切,心情矛盾自是難免,而假設靖王爺真的不捨得三格格去涉險,霜若自願代替三格格前往馬跡山營救楚大哥--」尹霜若如此的奮不顧身,在在證明了她對楚樵感情匪淺。

    偷聽至此,花綺立刻毫不猶豫的折回房裡,拿出紙筆,匆匆留書--

    阿瑪尊鑒:

    請原諒綺兒不辭而別!

    今日一早,無意間聽您及兩位姊夫、尹姑娘的談話,自覺命既然是楚樵撿回來的,

    而仇英亦指名女兒單獨前往,于情于理,女兒都不得推託,更沒有教尹姑娘代為赴險的道理。

    您也知曉,女兒一向不喜孤單,唯此次不曾感覺到恐懼,阿瑪,或許這就是有人能仰賴、能同生、能共死的感受吧!那不僅是鼓舞,亦是勇氣。

    女兒上馬跡山去了,請原諒女兒的任性妄為。若有命在,往後定當竭力承歡膝下;若不幸命喪黃泉,則來生結草銜環,以報養育之恩。

    不肖女兒花綺叩稟

    將信封緘,換上輕便衣靠,再收拾了幾樣細軟,花綺僅回頭環視了房間一眼,便毅然決然的邁開步伐。

    而這一走,不僅走離江甯織造署,也可算是走離了她最摯愛的親人。

    生死兩茫茫啊!此番前去馬跡山吉凶未蔔,但這世間,沒有哪件事是人算及得上天算的,所以,也說不定仇英那賊婆娘就勝券在握呀!

    *******

    經歷了幾日夜的奔波,她終於抵達位居太湖北岸的馬跡山。

    她不曾後悔如此衝動的決定,沿路來的披星戴月與餐風露宿,也未曾削減她的決心。

    換言之,她也是癡人,比起尹霜若來,沒理性到哪兒去!即便她有的僅是三腳貓功夫與不夠世故狡猞的頭腦,可為了能與所愛的人生死與共,她不畏刀插兩肋、身歷萬劫。

    然而,說完全不擔驚害怕是騙人的!

    進入馬跡山,花綺不擔心找不到仇英的巢窟,她曉得仇英眼線多,自會引她找上門。她也不曾揣測她入賊窟後會遭遇到什麼命運,因那根本是她一點兒都不願去想像,也害怕去想像的!

    ********

    楚樵如禪定般靜坐石室囚籠內簡陋的臥榻上,他雙手雙腿皆被鐵鎖煉銬住,卻盤腿而坐,一副泰山崩於前,卻面不改色的鎮定。

    仔細一算,他落入仇英的陷阱,被擒入石室拘禁已二十來天了。二十幾日前,他騎馬沿著太湖打聽一些人,據可靠消息指出,這些人手中握有滅門血案的許多證據。

    走著走著,又換渡船過馬跡山,怎奈他走得疲憊,失了警戒,見船家善意,便喝了人家的一碗茶水,接著頭一昏、人一茫,醒來後就已被五花大綁的帶進馬跡山。

    或許是真的疲了、倦了,肩頭重壓的血債與在心頭晃蕩的女性身影,如兩股力量拉鋸,弄得他心意惶涼、疲憊不堪。

    個人生、死、毀、譽,他早已置之度外,問題是,他不能在深仇未報,血債未償之前就死于仇英和巴鍇這批惡賊的手中!

    仇英是如何與巴鍇勾結上的?楚樵不得而知,可他曉得這兩個惡胚一旦勾搭上,那麼,太湖附近的黎民百姓將又有罪受了。

    被囚的二十來天,身體上當然少不了巴鍇和仇英的淩虐。

    這倒也無所謂,身體上的傷,只要不嚴重,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傳入耳內的話,就算再不堪,他也全都冷漠以對,能令他披露情緒的,唯有仇英那不定時的騷擾。

    當她寡廉鮮恥的在他面前施展狐媚之術時,他的表情是一徑厭惡的,可也因為他一再的表示不屑,教仇英對他恨之入骨,幾乎已到了樂見他被千刀萬剮、碎屍萬段的地步。

    這日天未亮,仇英又身披一件褻衣、一件透明的薄紗,一臉的困脂水粉、妖嬈招搖的進到石室來,渾似賣笑的妓女,差別只在於她手裡多了一柄利刃。

    一走進石室,她便風情萬種、花枝亂顫地笑道:「楚天漠……哦不!鬼影神捕,我是最後一次問你,願不願與我成就好事?」

    仇英開門見山與厚顏無恥的功力幾乎無人能及,令楚樵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不!我怕髒了自己。」

    才這麼一句,仇英便立刻氣呼呼的跳起腳來。「你嫌我髒?!」她舉起匕首,先是架在楚樵的頸子上,繼之往下一比,抵達他掛著少許碎布條,佈滿累累傷痕,正緩緩起伏的胸口,之後更往下來到他的腿間,指著男人的要害咬牙切齒道:「啐!老娘看上你,是抬舉你,你竟然三番兩次的嫌我髒?!待我將你合成『無卵神捕』,看你『神』是不神,『捕』是不捕!」

    楚樵見多識廣,仇英如此的威脅恫嚇根本唬他不了。「別又玩這類失之尊嚴的把戲了。仇英!我奉勸妳,要不就放下屠刀,俯首歸案,我楚樵以人格擔保,放妳一條生路;要不妳就一刀殺我,並對世人昭告妳已為自己兄弟復仇……如此妳或許還能獲得同道中人的敬佩。為匪為寇,也得做得乾淨俐落,不要被人家當成半調子。」楚樵字字句句,倒沒有一句是替自己求情的。

    「不愧是鼎鼎有名的江南神捕,果真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仇英哼哼兩聲,對楚樵,她雖萌生了難得的敬意與愛意,可這兩意卻抵不過她的三心,怒心、護心與恨心。她將冷著臉將刀鋒拉離他腿間,直抵上他的頸動脈。「想死不怕沒冤鬼可做。」她在他的喉管處稍稍施力。

    楚樵冷靜的雙眼一閉,雖猶有血海深仇未報,但許多年來的出生入死,他早有抱憾入黃泉的心理準備,即使這一刻死在仇英手裡,他也只當是宿命。

    就千釣一發的當口,一陣大喝定住了仇英的動作。「別中計,仇英,那太便宜了他。」

    長相堪稱體面斯文的巴鍇,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告示通緝,也已變得蓬首垢面、衣衫襤褸,唯獨他臉上那抹邪惡的算計表情沒變。「咱們該陪他玩玩,才不枉他『鬼影神捕』的雅號,也不算浪費了咱們使計捉拿他的一番辛苦。」

    「巴鍇,你有何想法?」仇英的眼中亮起了感興趣的光芒。

    「我略知楚樵的底細,也曾聽聞十二年前京師某宗駭人聽聞的滅門血案,以及血案中唯一倖免者的一、二事,更知道咱們楚捕頭一心懸念的紅粉知已是誰。仇英,妳可猜到這三者之間有何關聯嗎?」巴鍇嘴上問著仇英,眼睛卻緊盯著楚樵,似乎想從他的反應中找到一些破綻或驚惶。

    然楚樵的自製力已臻至爐火純青的境界,他豈會輕易就讓巴鍇抓到他的辮子。「你這不過是徒然浪費時間罷了,巴鍇。」

    「可偏巧我喜歡浪費時間。想釣大魚,自然得放長線、得多花點時間……我會整得你再也爬不起來,楚樵,我將會讓你後悔曾經得罪過我!」巴鍇詭譎的笑著看向仇英。「仇英,我的首步計畫是以他做餌,引靖王府的三格格入殼,妳想,她會來自投羅網嗎?」

    仇英皺著眉頭想了想,問道:「你的計畫是啥?」

    巴鍇附在仇英的耳畔,隨著他的輕聲細語,仇英的表情霎時豐富了起來,有錯愕、不信,繼之是放肆張狂的大笑。

    「如你所說,她是他的紅粉知己。士,為知己者死,自然知己也可能會為士而涉險。啊!若靖王府的三格格當真來了,一定是一出十分感人的戲--」仇英拉長尾音,更是詭異的斜睨著楚樵。

    楚樵雖然能不形於色,可他的背脊卻挺直了,不似方才輕鬆。這兩個賊人想以他為餌誘花綺上馬跡山來,可能嗎?花綺真的會傻得為了他而來自投羅網嗎?

    不會的!回想之前他對兩人盟誓的出爾反爾,以及他送她回江甯時,她對他的冷淡與漠視,他確信她不會那麼傻,更何況,她周遭有一大群家人圍繞著,即使她真的想來,他們也必定會制止。

    可萬一他們制止不了她呢?楚樵不自覺的擰起眉注視著仇英與巴鍇邊笑邊關上石室的門。

    他一向不信神跡,也不熱中求神拜佛,可此時,他倒希望眼前就有尊神佛能讓他抱抱佛腳。換言之,縱使他心裡有再見花綺的渴盼,可卻衷心希望她不致蠢得為他涉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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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19:56
第六章

    花綺被兩名嘍囉引進仇英的勢力範圍。

    以仇英和巴鍇這對心狠手辣、目無王法的賊人,是絕對不可能善待或禮遇花綺的,才被帶入賊窟半日,花綺已被仇英整得花容淒慘、精神盡失。

    石室的門被打開了,仍如禪定般坐在石床上閉目養神的楚樵倏地睜開眼,整個人幾乎驚跳起來。

    花綺被夾在巴鍇與仇英之間,由一個莽漢架著進入石室,如今的她頭發散了、亂了,便捷的衣靠被扯破了好些個地方,最令楚樵心痛的莫過於她原本粉白似盛開豌豆花兒的嬌靨,如今是青紫一片,更教人氣憤的是,形容憔悴的她已完全陷入昏迷狀態。

    她……究竟受過什麼非人的折磨?

    「楚樵,見著了你的紅粉知己,你定是喜出望外吧!」巴鍇先是嘲弄,見楚樵在瞬間的驚訝後便馬上恢復鎮定,巴鍇不甚滿意的皺起眉頭。「可我瞧你這樣子,似乎不怎麼樂見三格格。」

    「她是三格格嗎?少唬弄我了,我楚天漠見過的格格不下十位,哪個格格不是光鮮亮麗的?這破布娃娃般的女子算哪門子的格格?」楚樵故作不識眼前的人兒。

    聞言,巴鍇有一瞬間的困惑。他見過,也覬覦過靖王府的兩位大格格纖月與水翎,卻沒見過靖王府的三格格。「是否抓錯人了?」巴鍇橫眉豎眼的望向仇英。

    仇英冷笑。「別跟我們裝傻了,楚樵,你當真不認得靖王府的三格格花綺?哦!對了,在你以楚天漠之名混入咱們仇家幫,並佯裝和她極為風流快活的那一小段日子裡,她名叫楚兒。」

    「既然你們知道她是靖王府邸的三格格,還抓她來幹嘛?靖王爺可是當今聖上的兄長,是皇親國戚,你們得罪不起的,放她定!」楚樵聲調平穩的道出事實。

    「事實上,咱們得罪皇親國戚已是不爭的事實,不然,你以為咱們幹嘛在馬跡山上灰頭土臉的苦挨?至於三格格……我們可是費了一些心力才引她來自投羅網的,我和仇英瞭解她的價值,豈有抓了又放的道理?」巴鍇倒是一副心有城府、躊躇滿志的樣子。

    「她有什麼價值?在靖王爺重男輕女的心裡,女兒不過是賠錢貨,頂多值些贖金罷了。」楚樵故意冷淡的貶損花綺,而在看見巴鍇以他的髒手觸摸花綺的粉靨時,他突然感覺到一股猛烈的怒氣朝他襲來。

    天哪!克制!他小心的提醒自己,並努力掩飾臉上的表情。

    「我可不這麼認為。」仇英拍掉巴鍇含帶色心的手,算計地道:「靖王爺疼愛女兒是眾所皆知的事,真要拿三格格來換贖金,不值個十萬、八萬金,想必也有個五萬、六萬銀,但問題是,咱這會兒不要錢財,卻要你楚樵命一條。」

    楚樵倒是從未擔心過自己的命沒了。「我說過,要殺要剮,請便,可是切莫將三格格這樣無辜的局外人扯進來。」

    「誰膽敢說她是局外人?」仇英的個性向來火爆潑辣,一聲不順耳,便厲聲喝斥。「她的父親殺我兄長、毀我仇家幫,誰敢說她無辜?」

    「真正毀仇家幫的人是我。」只要能助花綺脫離賊窟,他不惜以身作靶。

    「不必你提醒,我仇英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你楚樵是如何的愚弄我仇家幫眾的!」仇英先是狺狺吠吠,接著又如土狼般桀桀冷笑。「先別擔心咱們的報復不夠徹底,楚樵啊楚樵,巴鍇設下的這一計,夠你瞧的了。」

    「你們究竟打算做什麼?」終於問到重點了,可不曉得為什麼,楚樵的預感卻十分不祥。

    「也沒什啦!只是要你今晚和咱們出身名門、地位高貴的皇室格格睡上一覺!聽好了,所謂睡上一覺,可不只是同榻而眠喔!還得共用魚水、共效於飛,做那類你不屑與我做的『髒』事。」仇英恨恨的強調,並馬上幸災樂禍的繼續道:「當然囉!想必這回嫌髒的將會是咱金枝玉葉、冰清玉潔的三格格。」

    這回楚樵再也沉不住氣的從床上霍的下地。「你們打的究竟是什麼餿主意?」他臉色一凝。

    「咱們的主意可半點也不餿,甚至還可說十分人性化哩!據咱們的觀察,你進仇家幫搞破壞的那半年裡,幾乎不近女色,連打我二哥仇傑那兒將『楚兒』爭到手時,你猶能坐懷不亂,從容不迫的演出強暴戲碼。」仇英笑得詭譎邪惡。「楚樵,算來,你還真能忍、真能熬呢!『江南神捕』、『鬼影神捕』等英名,果非浪得虛名,但今夜,咱們打算讓你的英名毀於一旦,倒要看看你是否還能坐懷不亂!」說罷,她示意莽漢帶走花綺。

    「你們打算對三格格做什麼?」楚樵追了幾步,長長的腳鐐令他顛躓了一下。

    花綺會被嚇壞的!這念頭令他喉頭發苦,他無法忍受她獨自一人充滿恐懼的任賊人宰割,她的無助與他的憤怒……令他想殺人!

    仇英和巴鍇似乎十分滿意他激動的模樣。「咱們不過是要將她裝扮一下,接下來便要看你的了……」仇英淫蕩的笑著。「瞧我和巴鍇對你多體貼呀!或許現下三格格是有些狼狽,不怎麼賞心悅目,不過,咱們三格格可是麗質天生,最令人訝異的是,她還是個黃花閨女!閨女……多教人驚喜呀!在仇家幫眾以為你和她早有一腿後,她居然還是處子,這下是很寶貴嗎?男子總喜歡獨佔鰲頭,而巴鍇和我的幾個手下更是既錯愕又歡喜,我可是費盡心思才制止了他們的蠢蠢欲動呢!」

    「是呀!瞧她那一身奶白色的肌膚,光看就教人垂涎三尺……」巴鍇毫不忌諱的表現出他對花綺的覬覦。

    「誰要是敢動她一根寒毛,便死定了!」楚樵說得陰惻側的,冷厲森嚴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慄。

    「喲!明明是過河的泥菩薩,還敢逞兇鬥狠?」巴鍇狐假虎威,狠狠的踹了楚樵一腳,又不過癮的重重補上一拳。

    「夠了,別逗他了,總該讓他留些精力,今晚好好伺候咱們尊貴的三格格,說不定這是他最後一次風流快活呢!」

    「我不懂,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怒潮刷過楚樵全身,但他小心的保持沉穩。

    「此招叫借『刀』殺人!」仇英粗俗的,意有所指的看向他的下身。「咱先借你那把『刀』毀了三格格之後,再放出風聲,讓三格格今生做不了人,連帶的,你今生今世也甭想再做好人了。想想,你區區一個捕頭,玷污了堂堂皇室的格格,即使你功在國家,我想靖王爺也不會與你善罷甘休的。」她更狡詐的微笑起來。

    「假使三格格幫我作證,證明我是被人所逼呢?你倆的算盤也未免打得太如意了,倘若靖王爺一時興起,不治我罪,反而招我做婿--」如此的假設並沒有讓楚樵快活,他的唇仍僵硬的抿成了一條線。

    「你想得倒比我們更如意,一來,我可也是個世家子弟,豈會不曉得富貴人家一向講究門當戶對,哪有降格以求的道理?話說回來,就算什麼好事都教你鬼影神捕給碰上,可你身負的血海深仇,據說與皇室脫不了干係,諒你是既不敢,也不甘心與皇室結親,屆時,情況將比咱們預料的更有趣。」巴鍇笑得十分得意。

    「你為何會對我如此了若指掌?」楚樵除了錯愕於他們對他的一切了若指掌外,更鄙視這群人的歹毒心腸。

    「我們有高人指點!」

    「誰是你所謂的高人?」

    「若說穿了,這遊戲哪還玩得下去?」巴鍇得意的仰高下巴。

    「為何不一刀結束我,玩這樣的手段,不怕夜長夢多?」楚樵聲音粗啞的反問。

    「想瞧更精采的戲,自然得更耐心的等候囉!」巴鍇眼裡閃著邪惡的興味。

    「倘若我不按你們的吩咐去做呢?」楚樵挺直軀幹,靜靜的又問。

    「那巴鍇和我的手下可就求之不得了!」仇英撇一下嘴角,邪惡的道:「楚樵,你有整夜的時間可以享用三格格,倘若你沒表現出適度的男子氣概,或是仍堅持你所謂的俠士精神,那麼,明早巴鍇和我那批嘍囉們將會代替你一展雄風。你自己衡量一下吧!」撂下狠話後,仇英再次示意莽漢扛走花綺,她則得意洋洋的跟了出去。

    巴鍇故意走到木然立著的楚樵身邊兜著圈子,面露狎玩的笑容。「如仇英所言,男人都喜獨佔鰲頭,我原想先借三格格來用用的,卻因為仇英的阻撓而作罷。假使你不願幫三格格開苞,我可是樂意得很,試想,將那麼個白嫩嫩、軟溫溫的身子撂倒在身下的感覺--」

    楚樵雙手握拳,憤怒的緊盯著花綺被帶出那扇門。

    痛苦撕扯著他,花綺如破布娃娃般的模樣與巴鍇霸王硬上弓的影像在他心中造成莫大的衝擊,他心裡再度產生了想殺人的欲望。

    為免巴鍇茶毒更多的良家婦女,他誓言,一旦自由後,他一定要先將巴鍇去勢,讓他再也不能「人道」。

    *******

    約莫半個時辰後,石室的門再度被打開。

    困獸般拉著腳鐐在石室中來回移動的楚樵,心情猶如鐵鍊磨過石板時那般的沉重,他眼光焦灼,眸底燃燒著憤懣的火焰。

    花綺醒著,這回她是半推半就的被仇英押入石室內,楚樵曾一度懷疑眼前這個濃妝豔抹、渾身脂粉氣的女子是否就是花綺?

    仇英將她打扮得冶豔魅惑,卻突兀的在她嘴上綁了粗布條,腕上系著細皮索,而她那一身穿著--

    她如青絲的鬒發不淩亂了,卻被梳成與揚州小秦淮上的歌妓同一款式的雙飛燕。她身上穿的絕不比仇英在賣弄風騷時還多,一件桃紅,繡滿鴛鴦蝴蝶的肚兜,外頭僅罩一件素紗單衣,下身則系條淺絳色的縐紗裙,借著被點亮的燭光,她絳色裙底呈現暗粉的色澤,柔美纖細的腿兒隱約可見。

    「三格格!」楚樵喚她,心很痛,卻不敢形諸於外。

    仇英暗地裡推了花綺一把,讓她幾乎跌坐在楚樵的腳跟前,楚樵慌忙地伸手托住她。

    仇英不忘利用機會嘲弄他們。「瞧你倆迫不及待的樣子--嘖嘖!該稱你們為曠男怨女,或當你們是乾柴烈火呢?」

    楚樵首次顯露出情緒,眼露凶光的瞪視著仇英。

    花綺似乎回過神來了,她不覺揣緊他的雙臂,原本茫然的眼底逐漸激起淚花。

    仇英被楚樵的肅殺之氣嚇了一跳,不過,她猶不忘威脅道:「少在我面耀武揚威了,楚樵,這會兒你不過是條秀才手巾--包輸(包書)的!記著我的話,好好伺候三格格,倘使天明時她仍是個黃花閨女,我便把她丟給巴鍇和我的手下。另外,奉勸你不要輕舉妄動!」

    花綺因仇英的恫嚇明顯的瑟縮了一下,仇英卻出人意表的授意手下打開楚樵的手銬、腳鐐,又示意輪流看守的嘍囉全退到石室之外。

    「楚樵、三格格,瞧我仇英多慈悲為懷、多解情識趣呀!良宵苦短,你們好好享受吧!哈哈哈!」

    仇英與手下猥褻的笑聲在石門關上的剎那,也同時消失。

    直到此時,楚樵才有辦法將全副的精神放回花綺身上,已無桎梏的他,趕緊解去花綺嘴上的布條與腕上的皮索,殷切的問道:「三格格,妳可還好?」

    只見她眸中的光芒更熾亮,不久,淚水便撲簌簌的順頰跌落。

    「三格格--」楚樵再次呼喚,這回他已不必,也無法再掩飾他的心痛了。「天哪!妳的手好冰。」他揉撫著她佈滿索痕的手腕。

    「天漠!」她抖瑟著,淚落不止。「我冷,彷佛永遠也暖和不起來。仇英……仇英他們讓虔婆檢查我……好醜陋、好污穢,我覺得自己好髒,渾身都髒……」她發熱似的語無倫次,手掌更用力的反揣著他的手臂。

    「噓--骯髒污穢的人不是妳,是仇英他們,在我眼裡,三格格的勇敢一直是無人可匹敵,純潔無人可比擬的。」楚樵嗓音低沉,帶著些微的激動與顫抖,卻充滿了強烈的撫慰性。

    「是……是嗎?」花綺含淚看著他。

    「是的、是的。」他十分用力的點頭,又痛苦的搖頭。「我真恨自己無力阻止仇英與巴鍇傷害妳!早該提防仇英那賊婆娘的暗算了,瞧我的掉以輕心居然還連累妳受苦捱難!而妳,真不該笨得往馬跡山竄,不該傻得進這賊窟來自投羅網。」

    「仇英的確可惡。」花綺的聲音顫抖且破碎。「原本想說,諒她也不敢對我這個格格怎樣,可她卻如此的待我……我既氣又恨,我不是妓女,我是堂堂大清的格格……」

    「妳是什麼對仇英這類亡命之徒而言並無差別,他們是心狠手辣,為非作歹又草管人命慣了的。」楚樵反手擁抱她,以免她的情緒更激動。「妳的權貴身分,對他們而言更是一種挑戰,此刻的仇英,早將生死給豁出去了,她的做法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目的就是要讓咱倆當他們仇家兄妹的陪葬!我死不足惜,可妳不該自願來當墊背。」

    「你很為難嗎?」她想鎖住他的眸子,但他的眼光卻避得飛快,不願與她接觸。「不消說,我的任性一定讓你覺左右為難、負擔沉重吧!」她自言自語的說,整個人陷入濃重的憂鬱中。

    「不!我只是不樂見妳或他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楚樵依舊避重就輕的說。

    此刻的她,霧鬢風環,豔光照人,蓮步微移的模樣,更難掩她款款曼抄的姿態;縐紗長裙順著她性感的臀部曲線微晃,若隱若現的展露出女性的嫵媚風情,令他著迷的眸光幾乎無法轉移。

    如仇英所言,他久未近女色,腰部的沉重悸動在乍見秀色可餐的花綺時,便驟然轉變為近乎失控的疼痛。

    他一再告訴自己,既熬過肉體的刑求,就不該被此刻的心理戰術擊敗,即便所遭受的一切,使得他種種反應與情感都變得疼痛且敏感,他也不允自己就此被撕裂、被打敗。

    否則,便等於姑息了仇英與巴鍇的邪惡。

    然他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他該如何啟齒告訴花綺仇英他們所算計的事?又該如何著手下一步?行走江湖多年,他從未感受到如此的挫折,也從未「顧忌」過那麼多。

    一切,皆因他太過看重與珍視花綺呵!

    但可笑的是,花綺卻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看重與珍視。

    「在你的心目中,我依舊只是『他人』嗎?」她含淚哽咽的說。他一貫的淡漠,從沒有任何一刻令她如此深感灰心。「因為欠你一命,我無法罔顧你的生死,即使我們會因為仇英的壓迫而履行夫妻之實,你仍舊如此的認定我?認定我只是『他人』?」

    她曉得仇英他們的邪惡計畫了?!楚樵感到一陣錯愕。如此說來,他根本就毋需再「顧忌」什麼了嘛!

    也彷佛看出他的驚愕,花綺終於苦笑道:「瞧仇英和虔婆把我打扮成這副模樣……我不傻,仇英也明白點破,我將在他們的遊戲中扮演什麼角色。」

    楚樵更形錯愕了,錯愕於她似乎失去了慣有的反抗精神,甚至打算逆來順受。「三格格……」

    「我真的是個格格嗎?格格代表的又是什麼?地位的崇高、身分的顯赫?不!請不要再喚我三格格了,如此的我算什麼?是螻蟻,抑亦或是蜉蝣?生命,甚或是我一世的清白都不能由我自己掌握,我算什麼?

    「不,我再不介意,也不怪你照他們的意思去做,我更不會掙扎,也不會再抗議,因為我明白,你也是受人所迫。他們想陷你於不義,為此,我立誓,只要我還活著,絕對不教他們的奸計得逞,決計不教你承擔後果!可……求你,不要讓他們有機會對我輪流施暴,假使他們真打算那麼做,請你一定要先一掌劈死我……」她又揪緊他,揪得死緊死緊。

    「三格格……花綺!」他痛心,又痛恨,痛心她一徑為他設想、痛恨她的恐懼與自己的束手無策。

    「別,別愁眉苦臉的,若是你不反對,便假設今夜是屬於咱們……或許……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而我是你的楚兒,你是我的天漠,讓咱們像夫妻般溫柔恩愛,鶼鰈般深情相待……」

    或許是絕望吧!絕望反倒讓花綺變得更加勇敢了!

    她說話的方式,恰似柔和、隱密又感性的音籟,徐徐的洗滌著楚樵的心。

    他好生心痛!

    此時此刻,什麼血海深仇、什麼尊與卑、什麼驕傲,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他們必須分享此種被迫的親密,而他唯一能,也應該做的,便是盡力支撐她瀕臨繃斷的感情。

    於是,他首次松掉臉上硬若岩石的線條趨近她,就算真有些不習慣的生澀,可他微揚的嘴角,已在在說明他一向冰封的感情正在解凍、他一向緊密的甲冑正逐片剝落。

    執起她的纖纖素手,領著她坐入床沿,靠在她的耳畔輕聲低語。「沒錯,咱們再也毋需愁眉苦臉了,因為妳是被我偷偷放在心裡頭長長久久的楚兒,而我是妳的天漠。今夜,是咱們有情人的聚首。」

    突如其來的微笑照亮了他的臉龐。「來,我保證,咱們會找到不輸給仇英和巴鍇那齷齪伎倆的方式,我也要妳對我保證,在四更天來臨之前,忘掉仇英、巴鍇,忘掉咱們身在何處。」

    他的笑容迷惑了她。「咱們……該怎麼做?」

    「如妳方才所說的,用心……假設與想像。」他立於她的身前,巍然如巨人,可他臉部的表情卻因柔情而發光。

    蒼天在上!去掉那些刀鑿以的冷硬線條後,他簡直比她的姊夫們還俊俏。「我該……假設及想像些什麼?」因為過度的驚奇,她顯得有些呆板。

    「假設今夜是咱倆的洞房花燭夜呀!」他伸手輕輕拂了一下她落在頰畔的蓬鬆髮絲,逐步引她進入另一場美麗的幻境。「想像妳我如今是在咱們的新房裡,瞧!牆上那簾大紅喜幛和桌上的那對大紅喜燭,今夜,妳是我的新婦……」

    他微微頷首,彷佛陷入了沉思。「妳終於成了我的新婦!回憶當時初相遇,我便知道唯有妳方能安定我這如浪子般飄泊的心。可歎妳是大家閨秀,我卻只是一介武夫;妳明耀似星,我卻卑若塵土,咱倆的戀情受妳父親百般撓阻……」說著說著,彷佛他倆真的歷經過千辛萬苦似的,他的笑容緩緩消失。

    她因為他深情的話語而無法調開視線,此刻,他已然和她認識的那位元冷漠、嚴厲、自製的男子不同,就像他已掀開小心遮蔽自己的簾幕,讓她得以在一窺光亮時,也同時見識到他的另一面。

    搖晃的燭影下,他的五官亦明亦暗,剛毅的臉上有微光的浮凸與暗影的凹陷,形狀優美的唇與發亮的黑眸同樣的溫柔、同樣的吸引人。

    「之後呢?」她如夢似幻的問。

    「之後我征戰沙場數年,原想就此將妳遺忘,也為妳所遺忘;放棄妳,也為妳所放棄,乃至希望就此死去……可上天垂憐,我立下了彪炳戰功,衣錦還鄉,我因此有了自己的府邸、豐厚的衣食俸祿,甚至只要我願意,坐擁三妻四妾、享盡人間風流豔事皆非難事,可我的心裡卻仍只容納得下妳……」

    他頓了下,形容顯得有些哀戚。「我一直無法忘懷妳,無論是在殺戮之後的喘息間,抑或在寤寐間的夢底……我的心中唯有妳!妳那騎著馬兒賓士,綹綹青絲散在身後,我則守候在妳的前方,勒住馬嚼,藝高膽大的躍上馬背,與妳一塊馳騁於莽莽草原的景象,妳發香縷縷氤氳,妳笑顏似芙蓉曉日,令我忘懷一切悲傷與痛苦……」

    「是的,對你,我亦如此。」她喃喃低語,不自覺陷入他編織的幻景裡。

    「楚兒,妳願不願意告訴我妳對我的感覺?」他也坐上床沿,與她依戀相望。

    她無聲的與他對視,突然有些害怕讓自己陷入此種彷佛愈演愈真的虛擬幻境中,然而,他那令人無所遁形的柔情眼神,讓她無法不坦承自己的心情。

    「我覺得……你好似我生命中從未察覺,卻命定的那一部分,你遠離的那段日子,我茶飯不思,失了魂、落了魄,連與咱們門戶相當的人家上門來提親,我都抵死不從,爹爹哀歎我是被鬼迷了心竅。」

    「如此說來,我央媒婆二度上門提親,是正確之舉囉?」

    「是啊!只因情意堅貞,咱們終於能結成連理。」

    「是啊!今夜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哩!瞧瞧咱們的新房,一大片的紅喜幛、一室的紅燭光,多麼喜氣洋洋啊!」他指著空無一物,蕭索的石牆,神情卻彷如真有個新房般的幸福洋溢。

    「這兒真是咱們的新房嗎?」

    「妳定和我一樣,興奮過頭了。」楚樵溫柔的責備著她的懷疑。「瞧瞧那個翠屏障,是上頭賞賜的,至於那對鴛鴦交椅,可是妳的嫁妝呢!」

    「是啊!」她蒙矓的彷佛真的瞧見了眼前景物。「可你為什麼坐得離我那麼遠?這會兒你已是我的夫婿、我的相公了啊!」

    「我是怕嚇著妳了啊!」他緩緩的挪動,終於與她膝膝相促。「妳是如此的纖巧,像易碎的珠玉,我是如此粗礪,就如同妳爹爹以為的,我太過狂放不羈,不適合他嬌柔脆弱的千金。」

    「可你已是我的相公,相信我,我不像你所想的那般脆弱。」

    「我卻仍必須確定妳是真的要我。」他將她的纖手按在他的胸口。「妳尚不解人事,我得留心,以免傷了妳。」

    「你不可能會傷我的。」花綺比他更篤定。小手悄然溜入他早已破裂不堪的衣襟,繞過他的腋下,展臂環抱住他寬闊厚實的背。「你與我相知、相惜、相許,你不可能會傷我。」

    楚樵因那突來的壓力而感覺到肋骨與背脊隱隱作痛,那是連日來巴鍇與仇英逞兇所留下來約結果,但他卻感激她的觸摸,猶如她已替他鋪好一條通往雲端的路徑,就等他率性漫遊了。

    他不再慎重其事,索性解開自己的單衣,露出碩壯的胸膛。

    愛恨都是無心,只是際遇,然溫言軟語卻較暴力或強迫更勝一籌!

    審視她雲鬢松挽,暈染兩頰春潮的怯憐模樣,即便楚樵是個再劍戟森嚴的捕頭、再不解風情的武夫,也不覺心神欲醉、魂魄蕩漾了!

    抽去她的簪子,撩亂她的鬒發,情致纏綿的掬飲她的豔瀲。他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品嘗著她,也以舌尖說服她來品嘗他。她學得慢,但終於,她也將舌滑入他的唇間,與他嬉戲糾纏。

    從不曉得吻可以如此動人心魄,彷佛這個男子的心與魂全附在她的唇上了。

    稍後,她驚訝的覺察到他的改變!他的呼吸轉為急促、激烈,他輕輕解開她的薄縷,扯松兩人的羅帶,展開無比親昵的探索……下頷、朱唇、雪膚,留下一處處他胡髭刷過的粉色痕跡;酥胸、肋腹、腿間,印下一波波他激蕩的情潮所挑起的旖旎。

    她任由他擺佈,曾半防禦、半熱情的耽溺在愛情戲碼中,亦曾半尷尬、半釋然的嚶嚶啜泣。他所給予的感官磨折,是陌生、是細緻,也是駭人的。

    終於,她腹中深處的激情被燃點,如野火延燒,依著亙古以來的本能,尋求並順應兩人間的契合。

    楚樵以雙肘撐起自己介入她的腿間,在一記有力的推移後,他被包裹於液體般的熱流中,整個人深陷在稠馥的狂喜中。

    楚樵感覺自己被囚困住了!囚困在花綺困脂紅頰與深黝的眸子間,囚困在她的款款柔情與愛意之裡。

    而她的嬌喘、她的嗚咽、她的吟哦、她的輕泣,則更教他心蕩神馳、魂魄癡迷……

    *******

    三更天,楚樵與花綺同時被冷醒了過來。

    已是仲秋時節,夜裡涼冷,幸好石室只開了一扇連頭都探不出去的小視窗,緊擁著懷中的繡幌佳人,楚樵倒也不覺得寒涼。

    花綺的頰畔猶有殘淚,卻匏犀微露、笑顏初綻。

    「玉抹明月長相憶,柳絲嫋娜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綺夢迷。」她低吟,若有思的輕撫著他似乎一夜就長長的胡髭。

    捉住她的柔腕,他將唇貼在她的掌心上廝磨。「好個『綠窗綺夢迷』!可知道,自第一眼見著妳,妳便是我的綺夢了。」

    花綺感受到楚樵胡髭紮人的觸感,她心跳狂亂,卻不舍移開,只是亦嗔亦喜地道:「哄我!想昔日,你騎著那匹惡魔般的黑馬,大軍壓境似的朝咱們幾個弱女子沖來時,你還同仇傑戲逐著我,那一刻,我逃無可逃……」說起仇家兄妹,花綺的眼底不禁漫入了現實的愁慮。

    楚樵可不想讓仇家兄妹的陰影趁虛而入,破壞了此刻的旖旎氣氛。「我也是的,昔日妳逃無可逃,今日逃無可逃的卻成了我的寫照,妳相信嗎?在這裡--」他輕觸她的心口。「妳已將我囚在這裡,我……逃無可逃了!」

    從不曉得一向諱莫如深的人,也能如此坦率浪漫,喜悅令花綺眼瞼刺痛,淚水凝聚。

    「妳……可還好?」他殷切的俯視著她。

    「好,既美……又好。」她桃腮酡紅,眼波瑩瑩。

    楚樵瞅著她,瞅到瞧目不轉睛、心不轉情。「如此說來,我可需索更多囉?」他像孩兒討糖般的低語。「我似乎要妳要的不夠,妳可願與我……麝香微度,再赴巫山?」

    多露骨的求歡哪!

    花綺的臉更紅了,然男女歡愛乃開天闢地以來最自然的事,更何況良宵如此苦短……

    念轉至此,花綺拋棄矜持,藕臂纏繞上楚樵的肩膀,雙腿纏住他的下腰。

    而楚樵也不再贅言,只盡情的以唇饑渴的掬飲她的甜蜜,以身狂野的在她身上烙下他愛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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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20:25
第七章

    四更天,石室的門被推動,驚起半寐半醒的楚樵,他倏地從石床上一躍而起,直覺的護住懷中的花綺。

    「荷!才數個時辰,便對三格格生出保護欲來了?」仇英妖嬈的走入石室,骨碌碌的眼睛直往楚樵赤裸的上身瞄去,其神情,煙視媚行中帶著悻悻然的不悅,在瞥見楚樵護在臂彎裡的花綺時,那眼神又變得怨妒。

    「可見楚大神捕多滿意如此的安排了,瞧這一室春色,應該是有過無邊的風流吧!咦?看來我可以改行當虔婆了呢!」

    仇英身側那兩名壯漢被逗樂了,同仇英擠眉弄眼的,一臉的曖昧。

    楚樵和花綺並未回應,只是滿心防備的緊盯著他們。

    仇英揮手示意,壯漢便立刻上前抓人。「不過,即使楚捕頭你相當享受如此的安排,我仍須不近情理的打散你與三格格這對同命鴛鴦。至少,我必須確定你倆並非同上次那般,為了三格格的名節在演戲,所以,咱不得不拿三格格再相驗一次。」

    壯漢趨前欲抓花綺,楚樵直覺地想放手一搏,仇英卻出聲威脅。「楚大捕頭,別輕舉妄動。咱們只是借三格格去驗個身,你若膽敢動根手指,我可就不敢保證你的三格格會毫髮無傷的回來。」

    「妳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楚樵真的好想出手與賊人廝殺一番,可目前他手無利器,仇英的嘍囉又為數眾多,若放手一搏,他可說是半點勝算那沒有。

    「我說過,我要教你和三格格無以回頭!不過,若是能讓你倆獨處幾天的話,效果也許會更好,乾柴烈火……哈哈!最好燒出個孽種,你與三格格這輩子便再也難立足於世間了,你楚樵這一生也再難出頭了,哈哈--」

    「好個陰險的賊婆!」楚樵咬牙切齒的說。

    「隨你罵吧!」仇英不在乎的手一揮。「將楚樵的腳鐃銬上,把三格格格帶走!」

    那兩名壯漢一個約制他,再度幫他套上手銬腳鐐,另一個則將滿臉驚惶,直想掙脫的花綺拉出石室,強行帶走。

    「妳要有點良知,仇英,同為女子,妳不該再教她經歷那種--」話未說完,砰然的門聲就打斷了他的話。三格格會嚇壞的!

    這念頭又一次竄入他的腦海,令他喉頭發苦,可他卻被困在石室中一籌莫展。

    他氣得想殺人,唇角苦澀的扭曲,他無法忍受她獨自害怕、無法想像那群齷齪的人渣碰她的情景!痛苦切割著他,久未嘗過的熱淚滋味也刺痛了他的眼。

    他想大開殺戒啊!而且,他保證自己一定會!

    *******

    好半晌,石室的門開了又關上,被推進來的花綺奔過冰冷的石室,筆直沖向楚樵。

    「帶我回去!我要回去!」她撞入他的懷抱,淚水跌落眼眶。「醜陋,太醜陋了!那是我這輩子都難以抹去的髒垢,我想回去,天漠,帶我回去!」她語無倫次的說,渾身冰冷且直打哆嗦。

    「回靖王府去?」他輕聲問,當她是孩子般的抱起她搖晃。

    「不,不去那裡,我要回咱們的新房去!」她合上眼睛捱緊他。

    定下腳步,楚樵俯視著懷裡飽受驚嚇的花綺,她仍處於震驚與不言的狀態中,然在經歷了那一切後,又有誰能苛責她呢?

    他想提醒她,新房只是兩人短暫的幻想,可今日,她已面對太多的醜惡,稍稍幻想一下又有何妨?「咱們早就在新房裡了呀!」

    「是嗎?」她不安的環視石室,稍後又點頭道:「是了,那是你上頭賞賜的翠屏障,來!咱們一起坐我爹爹送的嫁妝--那對鴛鴦交椅上。」

    她更貼近他,彷佛經過了地老天荒,她才迫使自己回歸現實。「你一定認為我瘋了吧?天漠,我想,我真的快瘋了……」

    「不!妳絕對不會因此被擊倒的。」他以唇貼緊她的太陽穴,內心溢滿憐惜。「妳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子。」

    「是嗎?」她微揚眉睫,並不確定他是真心的恭維,還是只為了要安慰她。

    「是,我肯定是!瞧妳,為了我,不懼性命之危,甘冒賊擾之憂,無怨無悔、勇往直前。仔細一想,我楚天漠究竟何德何能?怎值得妳如此的摯情相待?」

    推心置腹的言語終於挽回了她些許酡顏與笑影。「值得的,因你是我的相公、我的夫婿。」她深情的凝視著他。

    楚樵是如此喜愛她粉靨酡酡、含情脈脈的嬌俏模樣。「來!我幫妳攏攏鬒發,插上簪子。」他執起方才顛鸞倒鳳時幫她抽去的發簪欲簪上。

    「下,我不要簪它。」花綺出乎意料,激烈的拔起簪子,往遠遠的牆角一擲。

    楚樵並不訝異她此刻的任何反應,事出必有因!他只是靜靜地擁緊著她,等待並聆聽。

    「那簪子是虔婆幫我簪上的,就在仇英吩咐她把我打理好之後,她居然膽敢一臉詭異的附我耳邊說:『小心這簪子,銳利得很。』不曉她是何居心?可光看她幫著仇英做那些羞辱我的事,她便是罪無可逭,而那簪子總提醒了我那些屈辱。」她的淚水再度如斷線的珍珠般落下。

    「甭想,也甭哭了,可也甭忘記,今夜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妳是我的新婦,而我是妳的丈夫,我立誓,絕不再教妳受一丁點兒的委屈。」他搖晃著她、哄著她,如安慰迷途孩兒般立下他或許沒有能力實踐的誓言。

    稍後,花綺終於疲累的偎著他睡著了。

    楚樵先安頓好她,再拾起角落的簪子開始思索,推敲那虔婆為何要多此一舉的同花綺說那句話?

    將簪子拿到已染了晨色的小窗下,他前後翻轉察看,終於在簪頭綴了朵紅綾花的地方找到一條接合線,前後一拉,簪身與綾花居然分了家;再仔細一瞧,簪身中竟是中空的,裡頭好象卷了一樣東西。

    楚樵將簪裡的東西倒了出來,是個細細小小的紙卷兒,他急忙攤開,上頭僅有幾個字--

    立待月援助之,請安心等侯!

    「立待月」約指每月十七,而明日就是十七夜了!看來,虔婆必是受人指使,可她是受命於何人呢?靖王爺?尹織造?抑或仇英在故布迷陣?

    楚樵假設著,期望的自然是前兩者,在此杌隉不安的時刻,他最想做的無非是將仇英與巴鍇繩之於法;心裡懸著的,則是三格格受仇英幾番屈辱的不舍。

    ******

    數不清石室的門是第幾度打開了。

    仇英和巴鍇如此頻繁的騷擾,也無怪乎被囚入石室才兩天的花綺便感覺度日如年,憂心仇英和巴鍇會再使出什麼手段來對付她和楚樵。

    她的耽憂也不無道理,仇英與巴鍇這對賊男女,不僅臭味相投,連淩虐人的那股變態勁兒都神似。他們本性好諷刺,卻禁不起別人三言兩語的嘲弄;他們的性情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教人不勝其擾。

    或許巴鍇和仇英希望瞧見的,也正是楚樵與她其中一人,或者兩人完全崩潰吧!

    楚樵和花綺被迫成就夫妻事實的翌夜,亦即十七月夜,仇英又無緣無故來找碴了。

    那時,楚樵與花綺正依依而立,他以手指代替篦子,輕輕順著花綺的縷縷青絲。

    「瞧你倆,恩愛得活像神仙美眷,可真教人羨煞。」仇英手扠腰,一步一扭的逼近他們。「可惜啊!只是一種假像,說穿了,你倆也不過是對苟且男女。」

    「苟且男女總比狗男女強多了,不是嗎?」頓住手邊的動作,楚樵直指巴鍇與仇英。

    有人一句話會說得人發笑?也有人一句話會說得人跳腳,楚樵正是那種有本事教人跳腳的人。

    仇英因他的含沙射影的諷刺而老羞成怒了起來。「楚樵,我看你大概是少吃了我仇英一頓鞭子而皮癢難忍了事吧?今日若不抽得你皮開肉綻、俯首告饒,我仇英便不叫『鐵鞭羅剎』!」

    說罷,她抽起繞在肩脅的鞭子,如蛇吐信般地抽往楚樵的方向。她擺明瞭是要先來個下馬威。

    楚樵直覺將花綺推得遠遠的,另一瞬間,他前胸後背俱已吃上好幾條鞭痕,可他卻更挺直背脊,毫不畏懼的直視著仇英冷笑。「我楚天漠水裡來,火裡去的行走江湖多年,妳這幾鞭我會看在眼裡嗎?」

    「你莫不是要我把你千刀萬剛吧?」

    「妳敢嗎?」也許是已然倦於再與這班賊人玩這類一面倒的遊戲,楚樵故意激著仇英。

    「咱們連格格都敢動,你不過是區區一個捕頭,咱們有何不敢的?」這回是巴鍇抽出預藏在靴裡的匕首在楚樵的喉間壓出一道血痕。

    眼看巴鍇更用力的壓著楚樵的喉管,花綺忍不住心急的徒手格開匕首護在楚樵的胸前,不顧自己的虎口被刀刀劃出了一道淋漓血痕。「不!以大清格格的身分,我勒令你倆不准再動他一根寒毛!」

    「哎喲,勒令耶!格格就是格格,唬弄人的氣勢果然不同凡響,可格格說的話,對我巴鍇而言,不過就是響屁一個。」巴鍇十分不敬的回答,接著,更不敬的對花綺毛手毛腳起來。「既然妳不讓咱動楚樵一根寒毛,那咱就先動妳一根寒毛如何?」

    巴鍇伸手要抓花綺的柔荑,一臉的猥褻表情。

    楚樵一時間氣急攻心,手一揮便是狠狠一掌,原想忍耐到救兵到來,可現下,他不出手不行了,打死他他都無法眼睜睜的看花綺遭巴鍇的蹂躪,可沒想到他才一出手,便有兩個壯漢上前來制住他。

    這一掌果真厲害,打得巴鍇跌到牆腳去,昏沉掙扎了好半天還爬不起來。

    仇英瞇著眼啐他一口,「酒囊飯袋!」說完,她又是一鞭抽來,但這次不長眼的鞭子卻是落在花綺身上。

    如同楚樵那般,花綺也被一名壯漢箝制著,那壯漢如老鷹抓小雞般的箍住她,半點也不憐香惜玉。

    最最可恨的是仇英,她不斷朝花綺單薄的背甩下一鞭又一鞭,不但扯裂了她素色的單衣,還在她欺霜賽雪的肌膚上烙下鮮紅的鞭痕。花綺拱著背脊,身軀緊繃且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交。

    已經是第幾鞭了?疼痛讓花綺的眼前起了迷霧,身子不覺往下滑。

    「如何啊?姓楚的,這是教你看清我仇英的手段。我可不怕制不了你,因為我手中握有對付你的王牌,你摯愛的女人--靖王府的三格格花綺。」仇英現出得意的嘴臉。

    看見花綺受到傷害,楚樵現下的樣子似乎也距離發狂不算太遠了,即使手腳都被制住,他依舊目皆欲裂的戮力掙扎。

    「放開她!不,妳搞錯了,我不愛她,半點兒都不愛她。可她畢竟是個弱女子,你們不該如此待她……」他聲嘶力竭的吼著,氣急攻心的狺吠。

    皮鞭再度甩出,這次的力道更大!

    天哪!援兵在哪裡?待望月早已高掛小窗外。

    「我不愛她,一丁點兒也不愛!放開她。」

    也不曉得楚樵究竟強調那句話多少次了,它們似乎隨著仇英的每一鞭烙入花綺的背與心!

    一丁點都不愛……這是他的真心話嗎?她昏沉沉的想著,白色迷霧變成黑色迷霧,且愈罩愈濃了……淚水難以控制的模糊了一切。

    「有點良心,仇英,妳的目的達成了,三格格已不是黃花閨女,也可能已經懷了我的孽種,如妳所願,妳毀了我倆,妳怎麼還能如此對待她?」楚樵聲音梗塞,可他卻不自知。

    皮鞭再落!花綺的肉體己瀕臨麻木了,或許待會兒就不會有感覺了吧!可是,石室怎麼愈來愈暗了呢?不是還點著燭火嗎?

    她勉強自己聆聽四周的聲音,有廝殺聲、尖叫聲,以及閃來閃去的刀光劍影,那些聲音是真實存在,抑或出自她的想像?

    楚樵憤怒的嘶吼與仇英恐懼的尖叫同時傳來,她感覺到抓著她的人鬆開她,教她如一攤爛泥般無法自己的往下溜。她跪坐在腿上,徒勞的想撐住自己。

    「花綺--三格格?!」

    是天漠的聲音,那個方才一直強調「一丁點都不愛」的聲音……

    花綺努力想張開眼瞧他,可太難了,她的腦袋裡似有千金重,脖子卻像鏤了空似的,好比柔弱的花梗,只要稍加施力就會折斷。

    也無所謂了……反正燭滅了,霧也更濃了,黑暗讓她再也瞧不清任何東西,唯一重要的是……她累了,也倦了,想要休息了……

    終於,如斷弦般,她「喀」的一聲向前栽倒,讓黑暗的迷霧吞噬了她!

    ******

    翠屏障,鴛鴦交椅,就差喜幛與紅燭。

    花綺睜大明眸,一一梭巡這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的地方,然後,她的目光銜接到楚阿奶溫柔的眸子。

    「阿奶--」她喉頭乾澀,發出的聲音感覺像極了呻吟。

    「丫頭--不、不!是三格格,妳醒來了喲!」楚阿奶急忙走到床沿邊,喜孜孜的喃道:「妳醒了!謝天謝地、謝菩薩保佑喔!妳昏迷了三天,樵兒可是心急如焚哪!」

    「我昏迷了三天?」她困惑著,但突然間,一切的記憶又如排山倒海般的席捲而來。

    天漠、馬跡山、仇英、巴鍇、石室,以及……鞭刑!她的眼神倏地變得幽暗。

    「感覺如何?三格格。」楚阿奶人雖老,卻也觀察入微,老人家極心疼她所受到的非人折磨。

    「還好。」她低喃。「天漠呢?這屋子是--」

    「這是樵兒……的房間,他抱妳回來時,堅持要妳住進這房裡。」楚阿奶解釋。

    「阿奶,那……天漠呢?」她微窘的問。

    「我在這兒。」

    熟悉的聲音響起,她的心跳也因此而頓了一下,只見楚樵正大步跨進房裡,看來十分健康、無恙,且……冷淡。

    見楚樵來了,楚阿奶馬上十分知趣的找了個藉口離開。

    待阿奶出門去,他這才揭去淡漠的面具,走近床沿,殷切地俯視著她。「妳還好嗎?」

    她搖搖頭。「事實上,不好,我……怕極了。」

    「可我記得,當仇英鞭打妳時,妳哼都沒哼一聲。」他微揚著嘴角說。

    「我才不想看她躊躇滿志的嘴臉呢!既然知道她不達目的,絕不善罷甘休,那我又何必出聲教咱們狼狽、教她得意呢?」花綺的外表雖柔弱,可行事談吐卻都帶豪氣。

    「無怪乎闇達查錦要說妳是靖王府四位格格中最有巾幗氣概的一位,若生在亂世,妳定是另一個擊鼓助夫的梁紅玉。」

    聞言,花綺因楚樵話裡的親昵意味而臉紅,之後才想起楚樵此話有語病。「闇達查錦?他怎會同你提起我?」

    「說起來,咱們此次順利脫困,可全是闇達的功勞。」

    「嗄?!」花綺變得目瞪口呆。

    「闇達說,妳上馬跡山那日一早,他正巧打王爺的房裡出來,見妳匆匆忙忙的轉身。他看妳形跡惶惶,便一路跟蹤妳到太湖畔,這才明白妳可能是偷聽到王爺同妳兩位姊夫的談話,並傻裡傻氣的打算單槍匹馬上馬跡山救人。」拉了一張圓凳坐下,他看著她的眼中有著苛責與柔情兼備的神采。

    「因為他知道若當下出面阻撓,定會遭妳反對,於是,闇達便遣人快馬傳書回織造署,並找來一票他在江南結識的英雄豪傑,大夥共同策畫待望月那夜潛入賊窟,殺仇英、巴鍇那批賊人一個措手不及。甚至連幫妳驗身那名虔婆,都是闇達安排進賊窟傳信的。」

    「是嗎?」花綺又有疑惑了。「聽你言下之意,好象早曉得闇達打算營救咱們,可你根本沒見過虔婆,更甭說她怎麼傳信給你了。」

    楚樵淺淺的一笑。「記不記得虔婆幫妳簪上的那支簪子?」

    「呀!原來簪子裡另有玄機呀!」花綺這才恍然大悟。

    「是啊!可還有人使性子硬是把簪子往牆角丟。」楚樵揶揄她,但那日晦澀的記憶又讓兩人同時安靜了半晌。

    「真該感謝闇達,救我及時脫離仇英的魔掌。」她先拋下那段不堪的回憶,換了一個臥姿,背上那陣熱辣辣的痛卻令她瑟縮了一下。

    「疼嗎?」他不太熱中的問。

    「疼。」她坦言。「背後的傷--糟嗎?」

    「大夫說這幾日會覺不太舒服,但不至於留下永久的痕跡。」

    她點點頭,頓了一下又問:「闇達呢?我想好好的謝謝他。」

    「他已然先回織造署向王爺稟報事情的經過。」

    聽他這麼一說,花綺的心裡不禁湧入一種濃重的悒鬱與悵惘。一切都沒改變,縱使他倆曾一同經歷了那麼些休戚與共、性命交關的兇險,縱使兩人的關係早已非比尋常,可他依舊只想著將她送回家人身邊,全然不懂他才是她想倚靠終生的親人。

    然她又能怪誰呢?是她自願入馬跡山的,在賊窟裡所發生的許多事,又全是身下由己,她如何能責怪他?

    思及此,她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她既無權求,亦無權留啊!於是,她最高明的招數,便是佯裝毫無傷感、故作豁達。

    「那仇英和巴鍇呢?」她強擠出個笑問道。

    「仇英當場就被逮著了,可巴鍇就狡猾得緊,又被他給逃走了。」

    「這巴鍇,一定是邪魔惡怪來投胎的,咱們靖王府三姊妹,幾乎全栽在他的手上。」花綺恨恨的道。

    「如今舉國上下皆通令捉拿懸賞,想必他逃得過一時,也逃不了一世。」楚樵安慰地道。

    「希望如此了。」她再度點頭,又頓了一下,不知是否因為她仍有些困倦,總覺得兩人今日的交談有點奇怪,甚至有些言不及義。她突然又想到一件事。「那只仇英擅自拿走的青玉鐲取回來了嗎?」

    「取回來了,就在這裡。」他從懷裡掏出一對青玉鐲遞到她眼前。

    忍著背部的疼痛,接過其中一隻,先是察看有無損傷,繼之微轉玉鐲,被其內蘊的溫潤光澤所吸引,直到意識到楚樵熾熱的注視後,她才慌忙地將鐲子遞回,乾笑道:「謝天謝地,這鐲子幾乎沒有損傷。」

    但楚樵並沒接過鐲子。「妳堅持不收這兩隻鐲子?」他繼續以灼灼的目光燒炙她。

    花綺低頭無語,只是盯著手裡的鐲子發呆,「我憑什麼收?」良久候,她終於出聲了。

    「妳已是我的人,只有妳配擁有它們。」

    「你敢說你這一生就只有我一個女子?」她驀地仰頭看他,眼底滲入一汪淚水。

    「天漠是曾有過其它女人,然而那不同--」

    「哪兒不同?在石室時,你同仇英指稱我對你並無意義,不過是取悅你片刻的女子,你說……對我半點兒也……不愛,既然不愛,那這兩隻鐲子又算什麼?買身錢?」她頭垂了下來,淚也同時墜落。

    「不!」他滿是挫折的低喊。

    「不!我不收,既然你堅持不給情、不給愛、不許諾,那麼,我便不希罕這兩隻鐲子,我堂堂一個王室的格格,要我給!我可以給得心甘情願,可我不賣。」她字字句句皆是擲地有聲,可她紛飛的淚眼,卻誠實的洩漏了她的哀傷。

    「三格格--」

    「不,別再多說,我累了!」她極快的制止他,怕再次聽到那些會令自己傷心的話,而後極緩慢的趴身睡下。「今日,如此的談話已足夠,我無福再消受更多。」她無力的合上眼睛,睡意很快地再度襲來。「一場噩夢,就當它是場噩夢吧……」

    那只原本握在花綺手中的青玉鐲無聲的跌落在天青色的被緣,她花綺就這樣被睡神召喚去了。

    楚樵拾起青玉鐲,疲憊又蝕刻上他如刀鑿出來的臉龐,令人依稀感覺到一股深沉且持續的寂寞與絕望。

    *********

    花綺極努力的在養傷,養的除了背傷,還有心傷。

    五、六日過去,背傷養得極好,可這心傷……就難說了。

    她已有好些天沒見著楚樵,知道他是故意避著她。可矛盾的是,他會在夜裡偷偷的來,她假寐著,而他以為她睡了,有一兩回,她還偷聽到他低聲和楚阿奶在門外對話。

    「阿奶,三格格她……她好些了吧?」他的聲音裡有著他不習慣表現的柔軟與迫切。

    「好、好!三格格的背傷在痊癒中,她複元得極好,倒是我這老太婆的耳膜,經你這照三餐的詢問,怕要不了好久就得長繭了呢!」楚阿奶打趣道。

    她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曾是自己少主人的男子,可這一刻,他卻彷佛只是個因家變而為情所苦的大男孩,令她心中不禁竄起諸多的情緒--疼愛、感慨、責怪。「既然來了,何不去瞧瞧?三格格睡了。」

    「不,她隨時會醒。問過阿奶,曉得她好就行了,況且,她也不一定樂意見到我。阿奶,勞您好生照顧著她,樵兒--先回房去了。」他疾疾的腳步,踩在落地枯葉上,不一會兒就遠去消失。

    楚阿奶哪留得住他的人?哪留得住他的腳步?只能望著他匆匆的背影,站在門邊咕噥,「都啥年紀了,還玩躲貓貓?唉--這孩子,烈情烈性的模樣,實在像極了他爹爹,教人好生擔心哪!」

    花綺聽完門外一老一少的對話,心裡頭真是五味雜陳。

    若是無情,石室那夜,又何必為紓解她的惶恐,編織出那樣一個浪漫多情的故事?又何必對她百般溫存?可若真有情,為何他偏偏不願與已有枕席之實的她行鸞配之約?

    她知道他並非狂蜂浪蝶,從他的言行舉止,更不難看出其擔當作為,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之輩,可他的逃避又所為何來呢?

    解釋只有一個!或許真被巴鍇那廝說中了,天漠顧忌的,仍是楚家與靖王府地位的懸殊,他認為阿瑪絕對不可能認同兩人的情意,更甭談同意這門親事了,可她已是他的人啦!他居然連試試都不願意試,就打定主意要放棄她!

    這是花綺最氣他的一點,他永遠將自尊擺在第一順位,而他既然如此看重他的自尊心,那她又豈能棄自己的自尊於不顧?她是堂堂的大清格格,啥沒有,自尊肯定比他多!

    就因為賭氣,花綺與楚樵的關係竟可比日月,甚至有好些時日,是那幾不相逢的黑夜與白晝。

    ******

    日子如行雲流水般的滑去,現下的花綺,一心只想快些養好傷、快些上江甯與家人會合、快些回京師見額娘,同時,拋卻發生在太湖畔的這許多「難忘」。

    這夜,一季上弦月像被切割過那般平整的掛在天際,花綺原該高興的,因為午間時分,大夫說她的背傷已然複元,只要再養個三、五日的元氣,便可耐舟車勞頓,意即再過三、五日,她便可稱心如意的上江寧。

    但這夜,她卻沒來由的心悶,不顧楚阿奶告誡她暫勿下床的禁令,她俏然溜出房間,走呀走呀的,才想兜往楚阿奶細心經營的扶疏庭園漫遊,不意卻在經過前廳時,碰見了提著酒壺、酒杯的楚阿爺。

    「噓--」

    兩人異口同聲的舉起食指示意彼此噤聲,而後相視莞爾。

    「阿奶還不讓我下床,可我在床上掰手指頭掰得好煩,所以……」

    「所以就偷溜下床啦!」阿爺取笑道,接著像老頑童似的努努嘴,指指酒瓶。「妳阿奶也明令我不許喝酒,當然啦!她是為了我這把老骨頭好,可今夜妳阿爺是喝酒有理--陪個愁人藉酒澆愁。」楚阿爺突然止住了嘴。

    「仇人,誰呀!阿爺這麼大的肚量,居然肯陪仇人喝酒?該不會是在酒裡下了砒霜,想毒死人家吧?」花綺苦中作樂,開起楚阿爺的玩笑。

    「此愁非彼仇,是憂愁的愁。」楚阿爺忍不住搖頭、歎氣。

    「這位『愁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花綺問,問得小心翼翼。

    楚阿爺的表情也倏地正經了起來。「丫頭,妳道這愁人會是誰?自然是我那心境滄桑,可感情卻嫩呆的孫兒啦!」

    一聽阿爺提起楚樵,花綺的心事便乍然被翻攪起來:心情也驀地沉鬱。「他有什麼可愁的?」這話像反問,也像自問。

    自己的孫兒和三格格之間錯綜複雜的感情,楚阿爺不是瞧不出來,即使再老眼昏花,也感覺得出這兩個孩子之間洶湧的情意,可也許是蒼天有意作弄,折磨這對有情人吧!除了懸殊的身世外,其間還有許許多多難以排除的波折,就連楚老爺子這麼個活到耄耋之年的老人,也不曉該用什麼樣的大智能來排解!

    可花綺這問句倒提醒了楚阿爺,或許,這是他老人家僅能幫這對有情人做的事。「妳何不自個兒去問問我那呆孫子在愁些什麼?」楚阿爺一古腦兒的把酒杯和酒瓶全塞入花綺的手中,指指前庭。「他正在那兒『舉杯邀明月』呢!妳去瞧瞧吧!」楚阿爺一徑的把她往前推。

    花綺原想拒絕,可心裡卻猶有那麼一點餘燼、一絲火花,腳步不覺順著楚阿爺的意思往前庭邁去。

    前庭的天空也有那彎弦月,柔柔亮亮的照著整座花園,花綺一眼便看見楚樵坐在油桐樹旁的石椅上,背對著她,手中已有一壇酒。

    他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入喉,粗獷的抹抹嘴,在聽見腳步後,他頭也不回地直接問道:「阿爺,酒來了嗎?」

    不待回答,他就繼續說:「有時,真覺得酒才是人間知己,黯然神傷處,至少可暫時麻醉意識。辛棄疾不是有詞雲: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遊宜睡。天漠或許未到辛棄疾那般英雄遲暮,可想必也為時不遠了,或許該說是英雄末路。哈哈--」

    乾笑兩聲,又灌了一口酒,突然話鋒一轉。「三格格恨我,我曉得,而她確實該恨,她乃堂堂大清王朝富貴供養的格格,卻毀在我這麼個升鬥小民手裡,她怎能不恨呢?若她聽過巴鍇那廝散播出來的流言,想必她會更覺得不堪、更心生怨恨吧!

    「阿爺,或許您和阿奶皆認為那是時勢所逼,只要我有心,仍可補救。我……對她又豈真無情?她是那般楚楚可人、那般至情至性,對我,又是那般肝膽相照、情真意堅,前人雲『千古艱難唯一死』,可我卻深覺『千古艱難唯一情』。若有選擇、若能承認,那麼,此生此世,定當只選擇、只認定她一人,可我……是沒有未來的人,能給她什麼指望?」又灌了口酒,他支起額,頹唐的逸出歎息。花綺立於他身後,頃刻間淚已流滿腮。

    她還是不懂,為何他一徑的說自己沒有未來?若他願意放下仇恨,那麼,他與她的前程必定猶有可期。可其實她也明瞭,要一個血性男子為了兒女私情放下血海深仇,實在是一種苛求。

    但至少……她懂了,他對她並非無心無意,他對他猶有認定、猶有深情!對她而言,這不啻是一種鼓舞。

    也許,她雄厚有力的身家背景能夠助他突破困境,助他報了血海深仇。想想,她阿瑪是個王爺,是當今聖上的兄弟,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有誰得罪得起?

    若天漠願意明指仇家是誰,替他報滅門血仇定是易如反掌!只要錯的一方不在楚家,只要天漠站得住腳,即使殺他全家的是寵臣、是朝相,相信她阿瑪也有那個能耐讓賊人俯首認罪,還楚家一個公道。

    她寧願相信,只要楚氏一門的血仇得報,天理得以昭彰,那麼,她和天漠便不怕沒有未來可言!

    看著他碩直,卻讓人深覺滄桑與悲涼的背影,花綺手捧著酒,如被情絲牽引的傀儡般,一步步走近他。

    也許是感應到身後那樣的聲息步履並非楚阿爺所有,楚樵猛然掉過頭來,兩人的眼眸在月的澹澹幽光中倏忽交會。

    「是妳!」他表情錯愕,繼之轉回頭,又猛灌了一口酒後才繃緊聲音問道:「來多久了?阿爺呢?」

    「阿爺讓我替你送酒來,他說,他已一把老骨頭,阿奶不給喝酒。」他的冷厲,差點又令花綺裹足不前,可一想起他方才的至情至語,不覺勇氣倍增。「至於我來多久……夠久了,久到足夠聽完我所期望聽見的一切。」

    「妳……」從石凳上驀地轉身,他眼中布紅絲,下巴滿是青髭,瞧起來落拓無比,又一臉惱怒,一丁點兒都不像神捕,反倒像之前那不法之徒,可無論是怎樣的形貌、如何的容顏,就是無法改變她對他的癡迷。

    而既癡、既迷、既依戀,縱使前方是不得不走的陡道坑穀、是不得不跳的萬丈深淵,她也絕對會無反顧。

    「別惱。」繞到他身前,在石桌上放下酒罈,她毅然地立在他面前,「妳可曉得我是多麼欣喜?能聽到你這番剖白,至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並非自作多情、並非厚顏無恥的獨害相思……你曉得這對個倔氣又好面子的格格有多重要……」化綺露出小女兒的嬌態,略顯靦腆的微笑。「但是,此刻有件更重要的事我想弄明白。請坦白告訴我,與你楚家結下不共戴天之仇的究竟是何人?」

    最後兩句,花綺問得小小聲,但在楚樵聽來,卻猶如震天雷。他先一愕,才反應。「為什麼問?」

    「問,自然是因為有所期望。如今,我肯定咱們互有……嗯!愛慕之心,可橫在咱們之間的困難險阻卻重重疊疊,而我偏又是個死心眼且一個心眼總要打上萬千個結節的人,我絕不輕言放棄……鍾愛之人……」她說得吞吐,然注視他的眼神卻溫柔堅定。

    楚樵這廂卻仍面無表情。「因此……重點是……」

    花綺因為他冷淡的問法而有些哭笑不得,看來,好象有太多事都是她自個兒一頭熱,可她既已下定決心,就只能戮力以赴!

    「重點是,歷經這許多年,你對你楚氏一門的仇人必定有所瞭解、有所概念,而既然你心裡懸念著未報的血海深仇,那麼,想必結合眾人之力,一定比你單槍匹馬來得實際,試想,我阿瑪是王爺,姊夫是貝勒、是額駙,二姊夫掌管織造署,哪個不是達官顯貴、位居要職?只要你願意讓他們幫忙--」

    「那是我的仇,毋需假手他人來報。」楚樵的語氣似乎彰顯半點商榷餘地都沒有。

    這會兒換花綺一臉的錯愕了。「或許我如此的提議,是稍稍傷了你自尊,可這畢竟是最務實的做法--」

    「我說了,那是我的仇,不會讓他人插手。」他粗聲粗氣的重複,並將壺中最後一口酒灌入侯中。

    花綺心亂了,也沒轍了,只剩氣急。「是!是你的仇,你毋需假手他人,可我的情呢?難道你就忍心辜負?」她咄咄逼問,但他卻只是淡淡的看她。

    花綺一向烈性,這一氣急,跺腳頓地並不稀奇,可沒想到她竟以手當槌,痛擊一旁的白桐樹出氣,令楚樵不覺心痛。

    「別,會疼!」他一把揪住她已紅腫的一雙柔荑,「妳這自虐狂!」他終於再也不能無動於哀了。

    「總算曉得我會疼了?可肉體上的疼遠不及心上的疼!我是狂,為你癡狂,可你呢?怎能在猶有深情、猶有摯愛的當口,還能漠然的對待我?」這一氣,令花綺剛剛才收的淚,又難以忍俊地如珍珠斷線般急落而下。「是因為你比我幸運嗎?酒能短暫的麻醉意識,讓你將一切拋卻,甚至忘情、忘我,不再戀棧情絲纏綿。可我呢?是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呀!我是既不能醉,又怕那殘燈明滅枕頭敲,暗盡孤眠的滋味啊!」

    楚樵握著她的手,她則逼視他。「是否你認定我太貪心了呢?愛恨原在彈指之間,我卻奢求歲歲年年。可對我如此一個既貪愛又執著的女子而言,情這一字,一旦沾上了,任塵滿面、任鬢如霜,眉間心上,今生我斷然是不會回避了。可你呢?」

    她淚眼迷蒙,神情瀕臨崩潰。「自尊真有那麼重要?為了自尊,你寧願放任咱們的情分在雨中蕭瑟、風裡飄搖,教咱們徒然臨晚鏡、傷流景,悵留今日往後空記省?」說完,她不禁掩面哭泣。

    沉甸甸的心事,終於迫使她再也無法壓抑的放聲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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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2 00:20:47
第八章

    昏暗的月色,依舊靜幽幽的掩映花園,同時映照出楚樵如岩石般的側臉,只是,緊繃的線條已逐漸鬆懈,眼底的冷漠也漸次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懊悔。

    一個男子,面對一個女子字字傷感、句句帶愁的表白,即使再鐵石心腸,想不動容也難,何況眼前的女子是他心頭唯一懸系的佳人。

    是有難言的苦、難言的愁與困,原本最無私的做法,便是要她認定他的自私、任她編派他是有色無膽也好,曲解成缺乏擔當也罷,總之,他認為不溯及既往,沒有允諾的分道揚鑣,對彼此都好。

    他當然明白她會有怨,明白她必定恨他曾經滄海卻不願為水的心態,但基於某種嚴重的因由,他寧願她怨恨,而不願害她。

    立意或許是良善、是崇高的,可他的行為像極了只吃不抹的淫賊。而這一刻,她含淚的字句,反倒讓他斂下成小人、反倒他不得不開瞠剖腹、挖心挖肺,成了個道地的君子!

    瞧她一向如芙蓉曉日般明媚的模樣,如今卻哭成了梨花帶雨,楚樵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酸辛,直梗在喉頭的苦水,也不禁化為言語,傾泄而出。

    「妳當真認為,我看重的只是自尊嗎?」他打個酒嗝,可手卻更加的揪緊她,銳利的眸子精准地鎖住她。「妳當真認為,我天生是狂蜂種,浪子胚嗎?錯了!打從太湖岸一把將妳揪上我馬背那刻起,妳便成了我的腦、我的心、我的神魂。對我這麼個既不願執著,又不屑貪愛的男子而言,情這一字,一旦沾上了,我貪圖的定會比妳多,因為,我求的不僅是歲歲年年,更是生生世世!」

    他激動的,毫不憐香惜玉的攢緊她的手,眼底掀起絕望。「可今生今世,料想我是擔負不起這份情了。」

    她猛地仰頭看他,再度未語淚先流。「藉口!」她彆扭的想掙出他的掌握,不懂為何在兩人有過枕席之私、肌膚之親後,他卻三思弧行,急於將她推離他的生命。「藉口!藉口!藉口!」她搖著頭低嚷,淚眼紛紛:心痛也紛紛。

    「不是藉口!我以性命起誓。」他改捧住她的頭,唇輕點她的。「不是藉口!我何嘗不怕『殘燈明滅枕頭敲、暗盡孤眠滋味』?又何嘗不想與妳『同調銀笙字,同燒心字香』?可妳不明白,縱我有千絲萬縷的情,怕也敵不過現實的利剪啊!」

    「利剪?什麼利剪?」她緊攀住他,回予他如炮烙般的吸吮,暈陶陶的、虛綿綿的,直到他抽開唇,她才拉回神志。「利剪?指誰?你的仇?抑或是你的仇人?」

    「兩者皆是。」楚樵抹去花綺頰上的淚滴,卻同時撤開雙手。他臉色沉鬱的劈開雙腿,交抱雙臂,目光茫然的站在庭前一渠偶爾掠過波光的漆黑水道前。

    「我的仇人非等閒之輩……不!該說他是人中龍鳳,若我識時務,理應避免追溯前仇、理應好好的做我的江南神捕,留個美名;或退隱山林,娶房妻室,生幾個胖小子,無憂無慮、好山好水的過一生。可我楚家幾十餘口人的性命悉數斷送在此人手裡,他們淒慘的死狀,猶如一首索魂賦,無時無刻不侵擾撕扯我的神魂,令我不得平靜。」

    「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究竟是誰?我就不信連我阿瑪都治不了他。」花綺相當有自信,可心上卻又隱隱有種不祥之戚。

    楚樵沒有回頭,只仰天長歎。「妳阿瑪根本動不了他一根寒毛!我說過,他是人中龍鳳,而在咱們這紅塵俗世中,有誰膽敢自比龍鳳呢?除非--」

    「除非……除非是當今聖上?!」花綺立刻茅塞頓開,卻霍然心驚。

    「不錯,陷我於水深火熱者,不是他人,正是當今聖上,是妳的血親叔父--乾隆皇!」楚樵轉身面對地,神情慘澹,可語氣卻剴切。

    「不可能!」花綺目瞪口呆,無法置信。

    「何謂不可能?」楚樵慘澹一笑,「乾隆貴為一國之君,位居千萬人之上,掌心翻風、掌背覆雨,要他人生便得生,要他人死便留不過五更,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

    「可……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我皇叔一向僅守典制、勤政愛民。況且,他是受百姓推崇的有道明君,身為升平盛世的統治者,他萬萬沒有濫殺無辜的理由啊!尤其你們楚家和皇室似乎素無淵緣……」說到此處,花綺不由得噤口了。

    她又怎能肯定楚氏一族和皇家沒有淵緣呢?她對天漠的瞭解,僅止于楚阿爺、阿奶隨口拾綴,而二老幾乎從未談及楚家的過往……她這才發現,對天漠,她實在是所知有限啊!

    好的是,天漠似乎也覺瞞之無益,他改為仰望弦月,娓娓地說來,「我爹名叫楚隸,本是家有薄產,急公好義的尋常俠客,因無意間救了當今聖上一命而受到器重,官拜御前護衛。『御前三品帶刀護衛』……是多少人求不得的肥美缺啊!

    「一夕之間,我那平凡的爹,成了穿金戴銀鑲玉的大紅人,而咱們楚家,也因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繁榮鼎盛了起來。可歎那樣的深宮內苑,本就勾心鬥角、危機四伏,更可歎的是我爹那人,總一副直心腸,非但不懂得拍馬逢迎,更不懂得汲汲營營,其是非觀裡僅有黑白,沒有灰色地帶,也因此,君子沒遇上幾個,小人倒是得罪不少。

    「偏偏他又伺候了個只知道聽塗說,不懂得明察秋毫的主子,後來乾脆辭官返鄉,原想淡泊名利、遠離富貴,卻沒想到還是難逃小人的暗算。」

    他握緊雙拳,抿緊唇,臉上難掩愁苦與悲憤。「可知曉,那日帶頭抄我、滅我楚氏一門的是誰?就是妳叔父內院的副總管畢公公畢恒!他領著一批身著夜行衣靠的大內高手,沒有任何具體的理由,只說奉命來取幾個楚家人的項上人頭,也不管遇上的是手無寸鐵的婦孺老弱,見人便殺、逢人便砍,一口氣誅殺我楚氏幾十餘口人……

    「我親阿奶、父母,一雙弟妹皆魂斷彼時……時隔多年,如今回想起賊人們兇殘嗜血的模樣,仍令人不寒而慄。畢恒應該是妳叔父的心腹親信,他職司乾清宮。」

    「你肯定……是畢公公?」

    「極肯定!案發那夜,就在阿爺帶我逃離家門前,湊巧聽見殺手之一漏了口風,喊了一句『畢公公』,我至死都難忘一徑強調『奉命』來取幾個楚家人頭那陰陽怪氣、非男非女的聲音,我更確定的一點是,畢恒鐵定與仇家幫有所串通!

    「不知妳還記不記得,妳初次被抓入仇家寨時,曾有一群舉止詭異的男子入寨,據大傻探得的情報與我後來的查證,那群人就是畢恒培養的禍害,畢恒透過那群人來與仇家勾掛。

    「而兩群人的目標是如今送到妳阿瑪手中的那批證物,那些都是畢恒殘害忠良的罪證,一旦公開,諒那畢恒有十條命也不夠償!也幸虧于大人配合,咱們早一步行動,物證沒有流回畢恒手裡,否則後果堪虞。」

    「不對、不對,若依你所言,我皇叔下令誅殺你楚氏一門,而畢公公又和仇家幫有勾掛,那麼不就等於我皇叔和仇家幫也有牽連?不,我不信!對那些禍國殃民、塗炭生靈的人,我皇叔一向是深惡痛絕的,所以,對於你的指控,我不服!」

    花綺是真的不服,她的叔父即使稱不上宅心仁厚的聖賢,可也貴為一國之君,豈有與亂賊勾結,殘害自己臣民的道理?而花綺不願信服楚樵;所言的另一個原因是,一旦她贊同了楚樵的說法,他倆,今生今世想相依相守的希望,更是比海市蜃樓還渺茫、還虛妄了。

    楚樵被她激烈的駁斥,先是苦笑,繼之強調,「我早說過,他貴為一國之君,即使要命令平波起萬丈,也沒啥為難的。我亦說過,自己的仇,除非自己報,又豈敢仰仗任何人。」

    「你……意欲如何?」

    「還能如何?」楚樵毅然決然的盯住她的目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瞧他堅決的,抱著必死決心的神情,花綺心一慌、腿一軟,腦袋裡霎時空空蕩蕩的,什麼也無法想。「那……咱們的枕席情、同心夢呢?是否當真只能任惆悵、任淒涼、任斷腸?」

    花綺惶然的模樣,教楚樵不由得眼眶生出剌痛感。「原諒我,三格格,天可明鑒,我多喝望能與妳共結纏綿連理枝,與妳朝朝暮暮,錦瑟華年同度,可若妳瞭解我,定當明白,即使『東風綠遍江南岸』,我亦難逃『西風愁起綠波間』,此乃宿命。血海深仇若不做了斷,料我此生定侵擾不寧、苟且難安。」楚樵說得婉轉,但眉宇間卻洩漏出「生何歡,死何懼,生死又何須算計」的執著。

    又見他壯士斷腕、義無反顧的神情,花綺忽然明白那種「雖九死其猶未悔」,不犯琢磨、不層綢繆的心境,同時,她也幡然了悟,她想與他「死生契闊」的心情是那般濃烈、那般堅定!

    作為一個行俠仗義的俠客是不容易的,身為一個背負血債的俠客,道途更是艱難,而既自認為俠客的紅粉知己,她焉有不成全他盡節盡孝的道理?

    想通了這一層,花綺不僅對楚樵再無怨慰:心情也變得祥和寧定。「謀策好如何讓你的仇敵血債血償了嗎?」花綺平靜的問道。

    楚樵亦不諱言。「近日有幾位前朝的反清人士與我聯絡上,他們指點我入宮刺殺乾隆的溪徑,我想,距我索債的日子應是為期不遠了。」

    花綺點點頭,神情裡亦無贊同、亦無反對、亦無置評、亦無風雨、亦無晴。「如此說來,咱們只能將長相廝守的想望託付來生了。」她沉靜的輕喟。

    他倏地走近,緊握住她的柔荑。他早看穿她終會故作無謂、假扮堅強,但她越是如此,就越讓他揪得愁腸百轉,無法心安。

    可問題是,他又能怎麼辦呢?一邊是家恨,一邊是兒女情長,拋舍哪樣,都讓他心傷。是啊!靜候來生吧!期待來生,他倆能無仇、無恨、無負,能朝朝共暮暮。

    幾日來,他首次讓感情探出頭來,展臂攬緊她,緊得彷佛欲將她揉入體內、融入血脈似的。

    而花綺是如此深諳他的悲哀,又是如此率心率性,她一向不吝於回應他的熱情。「是啊!咱們期待來世。但是,你別忘了,今生今世,咱們尚有相依相守的最後幾日。天漠,你若知我,也定當明白我的任性,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污蔑咱們,但在我回江寧前的這幾日,就讓咱們姑且再假裝一回--假裝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新婦,假裝咱們……可以同調銀笙、同燒心字,可以恩恩愛愛的過完……過完這輩子。」花綺語帶哽咽的說完。

    楚樵的喉更滿:心更痛了。「毋需假裝,花綺,妳本就是我的新婦,今生今世,甚或來生來世,我只認定妳是我結心結髮的妻子。」他在她如春霧般的鬢邊低喃,不自覺的更摟緊她,彷佛他的胸膛已無法承載如此多的洶湧情意,非得透過他的動作才能傾泄。

    花綺攀緊他,任由他將她抱起來信步走進那有著鴛鴦交椅與翠屏障的屋子裡。

    將她放在榻上後,他拖了一張凳子過來,原想就如此看著她、守著她,便心願足矣,然花綺的眼眶含淚的朝他綻開了如花般的笑靨。

    「來!」她拉起他溫厚帶繭的大手置放在她心口上,她的邀約,明顯的流轉在她的顧盼間,不言可喻。

    「妳的傷口……」楚樵顧忌著她的鞭傷。

    「就快好了,不信你瞧瞧。」她輕解單衣,露出珍珠圓潤光華的肩膀。

    楚樵輕歎一聲,難耐誘惑的伸手撫觸她的美麗。「妳正在逼我做個我所不屑的色魔。」

    「不!別忘了,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新婦。」她更執意的解開衫襦。「是你渴望嬌寵的結髮妻,對不?」

    楚樵的歎息更長了!

    終於放下顧忌,他輕輕取下她流雲灑花的聚頭篦,散開她漆黑搖曳的燕尾髻,迎向她霧鬢風鬟之間的襲人香氣。他吸吮著她瀲豔紅唇,並找到她的細兜帶解開,任其墜落,裸露出她如花般綻放的胸房,他動情的伸手捧起渾圓,俯頭細細的啃咬。

    她感覺到乳峰脹痛,珍愛、悲傷全彙集到一處,緩緩流入她的體內。

    他則以更多的吮吻逗弄她,手滑至肋骨,沿著絲緞般的腹向下,直到貼住她濕暖的蕊心。

    花綺不由得喘息、戰慄……兩人借著血液、筋脈、肌膚來傾聽、膜拜彼此。

    爾後的一切俱是美麗的激韻,喃喃的耳語、緊繃的肌理、融合的身軀、鷙猛的移動、片刻的停頓、深深的烙印、震顫的釋放……從微火轉為烈焰是如此的輕易呵!

    春潮雨水過後,燭滅了,蠟芯子也氤氳出燃燒的味道。

    熾情,已刻骨銘心,幽幽恍恍的潰散神形,撩亂一室春色。

    弦月,猶明明亮亮,靜謐的透過窗紙,映照出滿室的清輝。

    料想那獨守廣寒的月娘娘,念及這行風行雨的有情人間,在難耐無盡的苦寂時,定然也同意所謂的「金風玉露一相逢」吧!也說不定要殷殷執守朝朝暮暮與今生今世呢!

    **********

    接著幾日,楚樵與花綺儼然是一對鴛鴦鳥,兩人倒也不忌諱在楚阿爺、楚阿奶面前表現出愛戀模樣。二老或許無從明白這對小兒女是抱著何種心態談情論愛,可兩人從心結化解到,花前月下,到情致纏綿,二老看在眼裡,喜在心底。

    有一回,楚阿奶還趁幫花綺敷藥的片刻,喜上眉梢地道:「已經好些年不見樵兒那種由衷的笑容了,丫頭,這全拜妳所賜啊!」她緊接著歎息。「唉!這命運多舛的孩子,老把自己鞭策得那麼緊,假使妳能教他放下仇恨,平穩妥當的過這一生,該有多好啊!」

    這不也正是花綺的想望嗎?若能,她也希望不向絕路走、不往深淵跳,可歎,有些事就是回不了頭。

    對於楚阿奶的期許,花綺只能含笑以對。在楚樵心中已經有了譜,就如同她心裡也有了底定,命運合該如此,風是一更,雪也是一更,花綺倒也放開了心,不提過往、不談日後,只惜取眼前。而眼前這幾日,也確實豐沛,花綺從楚樵那裡真正感受到何謂的「鐵漢柔情」。

    瞧他平日硬邦邦,一副劍戟森嚴的模樣,可一旦被撩起了感情,他也可以是溫柔款款、貼肺熨心的。

    他買了把玳瑁篦子,目的是在每日晨起或睡前梳理她那頭錦緞般的烏絲。

    花綺也確實盡情享受了楚樵的服侍,她喜愛篦子在頭皮移動時,那神經末梢都沉醉的感受,也愛極他用寬厚的大手,笨拙卻仔細的籠絡她那如黑瀑般調皮鬒發時的專注表情。

    自然,他亦有頑童的一面,例如,他最愛在她的櫻唇上調抹胭脂,抹壞了,他便噙吮她的唇,直到吃光困脂,他才大言不慚的說,他是專門「偷香」的俠士。那時,她就會反過來取笑他不過是個專門偷胭脂的「癮」君子。

    從他時時嬌寵、步步呵護的樣子,花綺不難感受到他真是上了她的「癮」了,而她又何嘗不是呢?

    她喜歡看他隨劍起舞時的煥發英姿,愛極他練把式時的凝神專注,也戀他吹奏洞簫時那不經意呈現的凜凜冷寂與風霜,然而,她最愛的卻仍是他刀鑿般的俊臉上那流露得漸趨頻繁的溫柔。

    當楚樵知道她心裡仍懸念著那心思單純,曾與她在仇家寨子裡共患難的阿觀時,他便想辦法延請阿觀上楚家。

    而令人甚覺驚喜有趣的是,傻阿觀和仇家唯一的善良子弟大傻居然湊成了傻不楞登的一對,大傻即將入贅阿觀家,兩人喜孜孜相視傻笑的憨態,以及互相扶持著告辭,雙雙步出楚家時那情深質樸的模樣,著實令花綺既欣喜,又心傷。

    都說是怨憎會苦、愛別離苦。

    幾日的光陰飛快的遞遞而逝,臨上江寧的前夜,楚阿爺和楚阿奶簡單的辦了桌酒菜替她餞行。她朝二老舉杯,離別愁緒直到此刻才真正浮上檯面,唯二老似乎是極樂觀的在期待另一次的別後重逢。

    「丫頭,妳真的非走不可?」楚阿爺不舍的問。

    「是啊!天漠和我在江寧那邊都還有此事要辦。」花綺端起酒杯徐徐飲盡。

    「該不會是辦喜事吧?」楚阿奶笑吟吟的擠眉弄眼。連日來瞧著這雙如膠似漆的小兒女,老人家是越看是越覺得登對,自然就難免語帶玄機、形色皆喜。「若真要辦喜事,咱們的排場是比不上王府啦!可阿奶敢誇口,咱們也不會太寒酸……」

    「阿奶!」對於楚阿奶躁進的月老性格,楚樵幾乎無力招架,「八字都還沒一撇呢!能談什麼辦喜事?況且,三格格的婚事,一定要經過王爺和福晉同意。」

    「是,有道理,應該的!既然你小倆口已論及婚嫁,那麼,這對青玉鐲就當作信物,丫頭,這回妳總不能再拒絕了吧!」楚阿奶的聯想力是三級跳的,才說八字沒一撇,她便認定兩人已互論婚嫁,她老人家打腕袖裡小心翼翼的揣出包在厚絨布裡的傳媳青玉鐲。

    放下酒杯,看看楚阿爺和阿奶,遲疑的目光與楚樵相接,他眼底的希冀,催促著花綺伸手捧起青玉鐲,並讓楚阿奶幫她戴上。

    是命中底定的了,即使她明白天漠「刀山油鍋我獨往矣」的決心,明白兩人已經沒有將來,但正因為明白,所以,她成了他的紅粉知己,成了他只能結髮結心,卻不能結姻的妻。

    但至少,這青玉鐲一戴上,便能暫時寬慰楚阿爺和阿奶二老的心,也更堅定她寄望來生的決心。

    *******

    是夜,花綺蜷縮在楚樵的懷裡,他溫柔的順著她的發,她則瞧著一左一右,兩腕上的鐲子,縱使離別的愁已開始擴散,她倒也還能調侃自己。「像不像被上了箍咒的齊天大聖?差別只在於它被上了頭箍,我則是被上了手箍。」

    「哪有人譬喻自己是潑猴兒的!」楚樵揉撫著她的頸背輕笑。「妳不喜歡?」

    「不,我喜歡,其實,這樣也好。」她淡淡的說。

    「哪裡好?」

    「好在我心裡踏實些,至少你留了些信物在我身邊,假設你忽然決定不報血仇了,假設你忽然想歸隱山林、青山綠水的過日子,並且娶房妻室替你生幾個胖小子,那『妻』這個名額,就非我莫屬了!若想逃,你可是想都甭想,因為我有信物!」她孩子似的在他眼前晃動琅璫作響的兩腕,可心上卻漫過一股淒涼。

    其實,她想說的是,這兩隻青玉鐲倒真是個好信物。來世,誰又知曉要經過幾世代呢?也許歷經輾轉、歷經輪回,即便堅持不喝孟婆湯,但經過世代的交錯,只怕誰也沒有把握彼此不會倆倆相忘,而這兩隻鐲子,或許還能助她與天漠在來世尋覓到彼此。

    花綺也瞭解如此的想法太過荒誕,可畢竟她和天漠今世已註定無望,若不寄望來世,又情何以堪呢?

    楚樵則是輕握住她藕似的手腕,縱使對於離別,兩人都不想再多著墨,可他又豈會真的不懂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股深愁。

    「三格格,來生,我定不負妳!」這是他唯一給得起的承諾。

    花綺仰起頭撫著他剛正的下巴輕歎。「可,若今生我先負你,你還會期盼咱們的來世嗎?」她問得古怪。

    楚樵想了想,而後綻出一抹微笑,但那笑裡卻包藏著哀傷。「今生,斷然是我負妳了,若爾後妳另擇良配,亦屬正常,我不敢要求妳為我守活喪,如妳所言,假使真有來生,那麼,咱們只能期盼,期盼來世能倆倆相『望』,而非倆倆相『忘』。」

    花綺點點頭,更古怪的問道:「如此說來,你會原諒我今世所犯下的任性囉?」她說的是任性,不是過錯!

    「我一直愛極妳的任性,那也是妳可愛的部分,妳我之間沒有所謂原不原諒。」

    「可假設若……若我那樣的任性會傷害到你呢?」

    「那我也認了,誰教我如此鍾情於妳,又不得不如此的辜負妳呢!」他說得理所當然。

    看來,他對她的感情正如同她對他的,同樣的刻骨銘心、同樣的盲目,他們之間若非橫豎著他的血仇,那麼,他倆必定會是一對神仙美眷、如意佳偶吧!

    這回,她以雙手環住他頸項輕聲問:「你可知曉我鐘意你什麼?」

    楚樵一向比較內斂,僅以揚眉代替疑問。

    花綺一汪如秋水的明眸對上了他燦爍如寒星的眼瞳。「先吸引我的是你眼眸,裡頭冷漠得教人起寒顫,只覺得其間彷佛寫著『人世晃晃,疏離一生』幾個大字。但在仇家寨裡,我卻見識到了你玩世不恭與卓爾不群的魅力,可那時我身陷矛盾,既不屑你為虎作倀,又恨自己為你心系一方。到如今,接受自己鍾情於你的事實:心疼你的遺世淒涼,又愛極你的視死如歸。天漠,在我心目中,你猶如不論境遇如何險惡,總拚命上長的孤松,而我,則是一株只想緊緊依附你的藤蘿……」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又梗塞了起來。金風玉露一相逢啊!是緣分,卻最怕是有緣沒分,縱使心裡已做了最壞的盤算,還是免不了苦苦銷魂,黯然神傷。

    悲歡離合無情!楚樵比花綺更早體會,也體會更多。他又何嘗願意雁斷西風,四顧茫茫呢?然宿命已定,他唯有把握此時此刻,汲取她的哀傷,戀棧她的風情。

    他翻身將她覆在榻上,溫柔的吮去她睫上的淚花。「依附我吧!我是孤松,妳是藤蘿,就讓咱們生生世世緊緊的纏繞。」這是他僅能說的情話。

    話落,他貼緊她,以時而溫柔恍惚,時而沉重狂亂的佔有速度,俘虜著她的軀體與靈魂。

    他是孤松,她是藤蘿,無意苦爭春,唯一奢望的是來生來世--人間有處著相思。

    *******

    江寧府,亦稱「應天府」或「南京」,是個繁華的都城。楚樵送花綺回江寧,沿途風平浪靜,其間只發生了兩件「小」插曲。

    其一是,在路過鎮江時,楚樵出手救了一號「人物」。

    他一向不是個好管閒事之人,可舟艇暫停鎮江渡口的這日,他卻看見近十位帶刀莽漢正在圍攻一位年過四十,穿著灑逸卻手無寸鐵的中年漢子,那批莽漢招招陰狠、刀刀兇險,看起來像是存心想置那漢子于死地。

    楚樵或許不愛管閒事,卻好打抱不平,眼見那人處於危急狀態,他毫不遲疑的拔劍相助。

    算來,楚樵與那人的武功都算上乘,楚樵使劍,削鐵如泥;至於那漢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接過花綺隨心擲來的一把油紙傘,便打得那批帶刀莽漢落花流水、節節敗退,乃至最後作鳥獸散。

    莽漢全抱頭鼠竄後,花綺遠遠的瞧了那中年漢子幾眼,此人儀錶赫赫、相貌堂堂,穿著雖是普遍的長袍馬褂,可看起來就是自有威嚴、非比尋常,花綺只覺他十分眼熟。

    而楚樵的個性向來不忮不求,甚至不等人家朝他言謝,拉起花綺便躍上舟艇,吩咐船家繼續趕路。

    那中年漢子回到渡頭,只來得及朝他高喊一聲「多謝相救」,便眼睜睜的目送舟艇走遠。

    在河道轉彎處,花綺又回頭仔細的瞥了那中年漢子的形貌一眼,驀地記起了那中年漢子是誰!她不禁心下一驚,杏目圓睜,且額汗開始涔涔落下。

    上蒼真是開了天漠一個大玩笑啊!若是他曉得他鼎力相勸的是何人,鐵定要頓足扼腕、捶心肝了。

    第二個插曲是,花綺和楚樵終於「耳聞」人們的謠傳了。

    全拜那怙惡不悛、作惡多端的巴鍇所賜,「靖王府三格格」與「江南鬼影神捕」的風流軼事正在江甯府的百姓間廣為流傳,並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談。

    傳厚道點的,就說兩人是英雄美人,情關難渡,即便不遵守道統,只要兩人從善如流,補個婚禮,倒也毋需口誅筆伐。

    可講難聽點的,便說連皇室閨女與執法人員都無法遵守典制律法,那麼,朝廷又要如何教化民心呢?

    幸好楚樵這「鬼影神捕」向來人如其名,辦案時,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尋常百姓倒沒幾個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也幸好,靖王府邸的幾個格格素來養在深閨,識得她們的人寥寥可數。

    就這樣,在心裡百感交集與謠言漫天飛舞中,楚樵陪著花綺步入了江甯織造署。

    署裡,靖王爺、任昕、尹鴻飛、水翎格格等人一字排開,看得出來,他們的歡迎十分哀心,但想必巴鍇那廝散播出來的謠言也已傳抵織造署,所以,立於花綺面前的這幾個親人,不免偶爾會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花綺呢!與風塵僕僕的楚樵才一同被引進署裡大廳,連坐都還沒坐定,便發出驚人之語。

    「阿瑪、姊夫們,我求你們馬上逮捕一個即將禍國殃民的嫌疑犯,他--打算行刺皇上。」花綺迅速瞥了楚樵一眼,只見端坐在椅子上的他,眉宇之間掠過一抹驚訝。

    「此人定是巴鍇。」靖王爺捋著鬍鬚,面露怒容。「沒想到這廝竟然如此的膽大妄為、藐視王法,把壞念頭動到聖駕頭上--」

    「阿瑪,巴鍇作惡多端,是該抓來千刀萬剮,可我指的不是巴鍇--」花綺急促的打斷她阿瑪的話,卻吞吞吐吐,如魚鯁在喉的喃喃道:「我指的是……是人稱『鬼影神捕』的楚……楚樵。」她不敢再看他了,只得把箭頭指向他。

    「楚樵?!這……」

    在座的每個人皆如靖王爺一般,皆由座位彈起,發出了無法置信的驚嘆號。唯獨楚樵,這會兒仍坐得僵直,且表情高深莫測,讓人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怎麼可能?」花綺的二姊夫尹鴻飛首先發出不平之鳴。「捕頭是食國家俸祿的執法人員,一向盡忠職守,忠心為國,他……他怎麼可能謀畫行刺當今聖上?」

    「三妹妹,飯可以多吃,話可不能亂說,這是會要人命的!咱們一向仰慕楚捕頭為百姓社稷,置死生於度外的英雄行徑、好漢作為,妳如此指責,豈不是詆毀人格?」一向對花綺她們這群姊妹最和顏悅色的大姊夫任昕貝勒也不禁大加責難她的口不擇言。

    「花綺不想這麼說。」花綺落寞的低喃。「可這是事實!」

    「綺兒,我的好女兒,妳是否在馬跡山上受了……受了什麼委屈,才會變得如此偏激?」就連靖王爺也不相信像楚樵這麼正氣凜然的人,會打算行刺聖上。

    「你們就這麼不相信我?」花綺略嫌古怪的微微一笑。「既然你們不相信,何不親自問問他!」

    眾人的眼光皆望向楚樵,每個人眼裡都有些尷尬與歉然,唯有花綺,水汪汪的眸子釘在茶碗上,根本不敢正眼瞧他,不知是因為心虛,或是因為不屑?

    靖王爺是長輩,看著眼前如此的僵局,心裡不免有一番掙扎與歎息!他歎息的是女兒任性,掙扎的則是不知該不該再次摒除門戶之見,繼二女兒之後,讓三女兒下嫁給一位平民?

    他自然是看過了巴鍇那亂賊投進織造署的信,信裡充滿了不倫不類、荒誕不經的字句與其誇大的吹噓。其中巴鍇還提到他和仇英蓄意在楚樵與花綺之間燃了一把「火」,強迫兩人「生米煮成熱飯」,巴鍇並洋洋得意的恭喜靖王爺,說搞不好花綺已珠胎暗結,即將替他生個雜種孫子。

    看完那封信,靖王爺自然是氣得跳腳,可身為一個長輩,他自許見過的卑劣人性遠比這些後生晚輩多,也自詡是個明事理的人,他相信,處於那種情況下,有些事是很難論定誰是誰非的,且靖王爺認為,花綺之所以對楚樵如此的指責與污蔑,無非是因為她痛恨自己的清白被毀。而讓靖王爺頭大的正是這件事,他究竟該不該成就花綺和楚樵的親事?

    可不久之前他才應允了任昕打算親上加上的提議,因為任皓十分的愛慕花綺……唉!為什麼這幾個女兒的情事,總是如此的複雜煩亂呢?

    可即使再混亂,事情還是必須尋求解決之道。經過一番歎息、一番斟酌後,靖王爺終於開口了。

    「楚捕頭、綺兒,今日這兒也算沒外人,任昕、鴻飛也已看過巴鍇那封誇大不實的信,咱們是這麼想--既然事已至此,你倆也成就了夫妻之實,依咱們看,也毋需太過鋪張,儘快把你倆的婚事給辦一辦了吧!」

    「不!」這次由座位上跳起的是楚樵。

    靖王爺這項宣佈,的確駭到在場的所有人,其中又以楚樵最為驚詫。

    他從未奢想過靖王爺會如此乾脆的允了三格格與他的婚事,就如同他沒料到此生唯一鍾愛的女子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賣他!他心裡並沒有恨,只覺一股憂悶悵然,他雖不解花綺為何要這麼做,但他相信她有她的理由。

    可笑的事,「出賣」與「允婚」是相悖的、是唐突的,可兩者卻在同一時間發生;更諷刺的是,無論是靖王爺的允婚或花綺的出賣,都無法扭轉他的「絕一望。

    「不!」他再次重申他的想法。「草民雖然感激王爺的抬愛,但是,草民真的不配,不配三格格這樣的金枝玉葉。」他語氣堅決,可眼神卻落寞的對上了花綺。

    淚水倏地竄入花綺的眼眶中,可她努力的隱忍著。

    而靖王爺則先為他的嚴拒錯愕,繼之湧上來的是一股氣憤。「說個理由!你這不曉得天高地厚的渾捕頭,可知道現在江甯的小老百姓茶餘飯後都在閑嗑牙些什麼?雖然你毀了我女兒的清白是迫於無奈,可身為一個有擔當、有作為的大丈夫,對這檔事你豈能不負責任、敢做不敢當?」

    「不是不敢當,而是當不起。」楚樵面無表情的道。

    「說這是什麼話?」靖王爺勃然大怒。「你真想這麼吃一吃、抹一抹後,就當沒發生這回事?給我個理由,不要說什麼門不當戶不對的屁話,我都能摒除門戶之見了,為何你不能?給我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否則,我定不與你善罷甘休!」

    「沒錯,就連咱們也不會與你善罷甘休!」任昕和尹鴻飛同時力挺岳丈。

    楚樵沉默了一下,雖面無表情,卻不難看出內心有場拉鋸戰,最後,他瞥了已不再看他的花綺一眼,一字一字的坦言。「能給的理由,也正是三格格一開始便對你們控訴的……我謀畫行刺當今聖上已有多時,就等著時機成熟,便會展開行動,沒料到的是,壯志未酬,今日居然就被三格格給揭發出來--」

    挑起劍眉,楚樵似挑釁的反問道:「身為皇室的宗親,王爺您還願意要我這樣的女婿嗎?貝勒爺和織造大人還敢承認我這樣的連襟嗎?你們難道不怕受我拖累,遭『連坐』之苦?」

    看著臉色大變,全都目瞠結舌的幾位當朝權貴,楚樵露出了然於心的慘澹笑容,並首次在眾人面前披露真心。

    「我鍾情于三格格,愛極了她的玉潔冰清、慧黠可人,今日,如果她不是皇室格格,我也不曾背負著深仇大恨,那麼,我定會無畏無悔的與她長相廝守,可歎--我倆之間層巒疊嶂,可比殊途雲泥,想要結鸞配,只怕無望了。如今,天漠死不足惜,只求王爺來日替三格格另擇一良配。」

    在一陣呆若木雞後,基於現實的考量,靖王爺等人對於結親這樣的話題,變得噤若寒蟬,沒有人敢再提起。

    至於亂臣賊子,自然有亂臣賊子的歸處,即使心裡感覺相當的疑惑,靖王爺還是一聲令下,命查錦上前來將完全不做抵抗的楚樵當成重犯收押入監。

    ******

    尹霜若和水翎這對姑嫂躲在大廳簾後窺看裡頭發生的一切;心裡同樣的焦急,但急的事卻不盡相同。

    尹霜若在看見楚樵被上了手銬腳鐐帶走後,臉色立刻變得慘白,渾身顫抖得像是快要昏倒了。她不懂,楚樵身為神捕、譽滿江湖,為什麼要刺殺聖上?不懂他既有心行刺,又為何要將他的計畫公開在睽睽眾目之下?

    若說他真愛慘了三格格花綺,那麼,他未免也太大意了,居然沒有顧慮想到花綺亦是皇室一員,竟讓她得知了他的計畫?而尹霜若最氣不過的應該是花綺對楚樵擺出的那副不屑一顧的模樣。

    真是好一副黑白混淆、瞞心昧己的嘴臉啊!虧她的楚大哥還盛讚花綺玉潔冰清,直教她氣結的想上前送花綺一巴掌,痛駡她的沒良心!

    正因為暗暗戀慕著楚樵,再加上原本便對花綺的刁鑽古怪深具成見,尹霜若在為楚樵的束手就擒痛心之餘,更是恨極花綺的魯莽與不留餘地。

    反觀身為花綺二姊的水翎,自小四個姊妹便一塊兒長大,她豈有不瞭解花綺的道理?花綺一向「有直情而徑行」,雖說偶爾衝動了點、任性了點,但也是個有真知灼見,能返璞歸真的人。唯有這一次,水翎是真弄不懂她的心思。

    水翎肯定楚樵是三妹妹眼底、心尖唯一的人兒,為他,她罔顧危險、單槍匹馬的前往馬跡山,自願走入巴鍇和仇英設下的圈套,為的不就是和楚樵同生共死嗎?可這會兒,她怎又反目指責他是亂黨餘孽,說他想行刺當今聖上?

    不通,如何說都說不通啊!

    即令楚樵真是亂臣賊子,以花綺的性情,她也不可能會當著眾人的面出賣所愛,並讓所愛之人受到折磨和屈辱,除非花綺真的受了什麼刺激……也有可能她這麼做的背後另有含義、另有目的?

    楚樵被押了下去,可花綺如木雕石頭的表情與她微微顫抖的身形,在在提醒著水翎--事有蹊蹺!而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探究出為何花綺會急於陷楚樵於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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