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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瑩 -【叛情天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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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2:08 |倒序瀏覽
叛情天使》作者:季瑩

真是天理何在!
他好不容易發起狠來做了生平第一件善事,
沒想到竟從此失去了雙眼,害他直歎好人難為,
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朝思暮想的老情人竟因此而出現,
既然眼睛看不見,
那他就「光明正大」的趁著「夜黑風高」,
用「雙手」代替「雙眼」來「看看」她,
可她怎麼還是睡得那麼熟,
對他的「摸索」一點反應都沒有,
害他失去「偷襲」的快感,
摸著摸著反而心虛了起來……
豈料,她竟卯起來「報復」,
以牙還牙的直闖他的「閨房」,
還全程「觀賞」他「出浴」的鏡頭,
害得他「春光」盡現,
一雙手不知該遮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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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2:31
第一章

    一個女孩對於訂婚宴擁有的最大憧憬,大概就是如此吧!

    一棟豪華的別墅,客廳與回旋梯間,穿廊到游泳池邊,處處燈火輝煌,鬢影衣香,那些穿著華貴且舉止高雅的賓客們,或手捧香檳低聲交談,或隨著管弦樂團演奏的樂聲翩然起舞--這樣的排場,堪稱標準的童話故事豪華版。

    可不曉得為什麼,身為訂婚宴女主角的何旖旎,心裡卻感覺有點不踏實。

    今夜是她和大陶訂婚的日子--一場飛機上的美麗邂逅,幾周身在異鄉的扶持,激起了他倆相知相惜的感情,然後……他們自然而然的走向這條路,這條通往婚姻的美麗道路。

    苦日子她過怕了,而一樁愛情與麵包兼具的婚姻,正好切合她的需要。

    她的家境不好,父親靠賣肉圓養家,而家中有繼母和兩個嗷嗷待哺的弟妹即使如此,她卻同時擁有美貌與智慧、尊嚴與對生命的熱情。

    雖然沒有足以傲人的家世,但她卻以她出眾的外表與豐富的內在贏得了大陶的心,

   

    今晚是她和大陶的訂婚舞會,雖然有點不踏實的感覺,但在她指間沈甸甸、閃耀著光輝的五克鑽戒,和圍繞在她周遭的親朋好友們卻時時提醒著她,這個訂婚儀式的真實性。

    包括大陶那態度稍嫌冷淡的父母;和從未在她面前穿過正式服裝的父親與繼母;兩個難得乾淨整齊的小弟妹:恩愛的柏常青與鐘珍包辦了整個訂婚會場設計的李傑洛與柏常茵;還有大陶那個辦事能力極強,可個性卻古怪的女秘書唐依娜,好幾次,小旖捕捉到她落在她身上的怨恨眼神。

    最最真實的,大概就是大陶那時刻投注在她身上的鍾愛眼神吧!他是個無懈可擊的男人,自信、儒雅、深刻、溫文,是一個在任何場合都十分耀眼的男人。

    「小旖,累了吧?」大陶擺脫一個生意上的朋友走向她,一開口就表達了關心。

    這時,鐘珍、柏常青,常茵及李傑洛這兩對令人稱羨的佳偶,也朝他們聚攏過來。

    「還好!」在陶健方柔情的目光下,她慌忙回答,站著微笑了一整夜,說不累是騙人的,但今夜畢竟是屬於她的夜晚,再累她都可以忍耐。

    不過,還是有人不滿就是了!

    「好累喔!這全怪李傑洛。」身為晚宴的招待之一,鐘珍捶著雙腿,亦真亦假的抱怨起她的「小姑丈」。

    「怪我?」李傑洛有點莫名其妙。

    「當然,怪你把舞會辦得這麼麻煩,可累壞我們了。」

    「拜託!嫂子,以你的文學造『脂』,你應該用『浪漫的』或『精緻的』之來形容才是,何況,傑洛策劃這個晚宴可是分文未取!」柏常茵替老公抱不平。

    「哈!想想不久之前,你才指責我『有了親夫,不認小姑』,這會兒又是誰『有了親夫,不認嫂子』了?」鐘珍不客氣的取笑自己的小姑常茵,而她那新婚丈夫柏常青,則斯文的立在一旁苦笑。

    陶健方見狀,不疾不徐的說:「虧你們兩個以前還沆瀣一氣,現在怎麼反目成仇了?」

    「誰說我們反目成仇?」鐘珍和常茵同把利眸射向陶健方。

    「別想挑撥離間,我們只是『互相漏氣求進步』,還有,你要好好對待小旖,否則……」

    一時間,陶健方還真被鐘珍和常茵那認真的表情嚇住了。

    「否則怎樣?」

    「後果自行負責……」兩個女人-一臉的肅殺表情。

    陶健方又愣了愣。

    李傑洛拍拍他安慰道:「別緊張,她們的威脅目的是讓我們這些『臭男人』瞭解,她們女性之間的團結。」

    「原來如此。」陶健方恍然大悟,裝出一臉的肅然起敬。「在下敝人我,向女性偉大的友誼致敬。」

    「哦!是嗎?」常茵和鐘珍兩人仍假裝懷疑陶健方話中的誠意,直到陶健方擺出十分謙卑的姿態,姑嫂兩人才滿意的相互擊掌,並高舉酒杯。

    「敬友情!」鐘珍率先高喊。

    「敬小旖、阿珍和我的友情長存。」常茵也興舊的說。

    看著兩位好友如此關心她,何旖旎有很多的感動,同時,也有許多的感慨。

    鐘珍和常茵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但,不久後,鐘珍即將和柏常青攜手飛往韓國,而常茵則必須跟李傑洛回美國盡孝道,至於嫁作商人婦的她,婚後可能會到處跑,屆時,她們見面的機會就很少了。

    思及此,何旖旎不禁感傷起來。

    瞧!眼前的鐘珍和柏常青又興匆匆的走向其他朋友;常茵和李傑洛則為一首輕柔的華爾滋吸引,急忙步下舞池;至於她的未婚夫陶健方在她臉頰上輕啄了一下後,就忙著去招呼其他客人。

    舉目望去,每個人仿佛都各有所忙,唯獨她那幾個與這次宴會顯得格格不入的家人例外。但,他們畢竟是她最親的人,她沒有嫌棄他們的道理。

    夾滿一盤西式點心,她稍微撩高蘋果綠的紗裙,疾步走向正張大眼,好奇的東張西望的父母與弟妹。

    突然間,一個高胖的男人阻擋了她的去路,還差點弄翻她手上的點心。

    但他沒有道歉,只是奇怪的注視著她,遲疑的問:

    「我聽他們叫你何旖旎,你是騰哥的小旖?」

    騰哥?葉……騰?

    「你是……」何旖旎吃驚的張大雙眼。

    「你忘啦?我是騰哥以前的跟班,何明屯,『河豚』啦!」

    「河豚!」何旖旎記起來了!

    她當然不可能忘記何明屯口中的騰哥--葉騰,因為他是影響她最深,並且舍她感傷的人,也恰巧是她在這一刻--她的訂婚晚宴中--最不該想起的人。

    她頓時陷入恐慌與矛盾中。「你想做什麼?」這是她直覺的反應,因為她太瞭解他們這種人的劣根性,一如她瞭解自己的劣根性一樣。

    也許是她防備得太過明顯了,何明屯苦笑道:「真的好意外,會在這種場合遇見你,你變得好成熟、好高貴,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

    何旖旎對他的恭維只是淡淡笑著。「人都是會變的。你不也變了,以前黑黑瘦瘦的,現在,呃!比較名符其實,像『河豚』了。」

    「圓滾滾的,充氣的河豚。」

    何明屯的自我調侃稍稍化解了何旖旎的心防,他們總算能像以前一樣開懷的暢笑。

    「因為你的笑容,我肯定你是騰嫂。啊!抱歉,以前開玩笑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現在應該改口叫你陶夫人了!」何明屯脫口而出的「騰嫂」二字,令她臉色一僵,這是許多年前,當他們年少輕狂時的「戲稱」。

    「看你的模樣,不像還跟著阿騰在混。」何旖旎挺直了背脊,又恢復戒備。

    「當然,我現在可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哩!」何明屯再度解釋。「我老爸和陶先生,也就是你的未婚夫有些生意上的往來,而我老爸因為身體不適,就派我來出席這場宴會,我只是……」

    「你只是很驚訝,我飛上枝頭做了鳳凰。」放下手中的西點託盤,何旖旎椰榆自己。

    「不,不,你一向是我們心目中的鳳凰,你和騰哥都是我最敬重的。」何明屯誠心的說。

    何旖旎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時光飛逝,八、九年前那自以為是,其實是被外人視為不良少年的時代早已遠離,現在的她不只有大學文憑,還即將擁有她一心嚮往的婚姻--愛情與麵包兼具的婚姻。

    至於葉騰呢?她根本無心探究--

    「你為什麼不好奇騰哥的近況?」停頓良久,何明屯終於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可惜何旖旎並不想知道,甚至還有意撇清。「八、九年前,我離開阿騰的時候,我們便再無瓜葛,我想,如今他……可能還是個沒什麼長進的小混混……」

    「不,你錯了!」何明屯打斷她。「騰哥早就改邪歸正了!」

    「哦!那倒真是稀奇!」撇撇嘴角,何旖旎很難相信。回想三年多前,阿騰才帶著幾個小混混去掀她阿爸的肉圓攤子,還打了她,當時如果不是鐘珍見義勇為,以她高段的空手道撂倒他們,事情還不知道會怎麼收場呢!

    「你最後一次見到騰哥應該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吧?那一次,騰哥帶著我們去砸你爸的肉圓攤子,事後,他卻後悔死了……」

    「後悔要是真能死人倒也好,至少世界會少一些害蟲。」憶起三年前那件事。何旖旎還有氣。

    「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顧念情分,這麼巴望騰哥死?」何明屯為她深惡痛絕的語氣吃驚,「就在那件事過後不久,騰哥真的差點死了,幸好後來命撿回來了,可是他的兩隻眼睛卻瞎了!」

    這報應似乎是可預期早晚會應驗在阿騰身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得知這消息後,還是令她的心不免一緊。阿騰的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像閃亮的星星。哦!她怎麼還去想起這種事?她不能想、不能同情……

    她應該漠然、冷硬。「那是阿騰自己選擇的道路,江湖路險惡,道上恩怨,幫派火拼,都是他自找的!」

    「可是,騰哥並不是因為和兄弟火拼才弄瞎眼睛的。」何明屯急忙辯解道。

    「不然是為什麼?酒醉車禍?」

    「不對,他是為了救人!」

    「救人?救什麼人?某個能帶給他好處的黑道大哥。」何旖旎不禁嘲弄的問。

    何明屯為她對阿騰的成見感到悲哀「不!他是為了救兩個小女孩,兩個身陷火海的小女孩。」

    「真的是這樣嗎?」何旖旎還是十分懷疑。

    「你和騰哥在一起那麼久了,應該知道他善良熱情的一面,騰哥並非十惡不赦,他只是有個問題家庭,再加上太愛你……」何旖旎那無關痛癢的樣子讓何明屯有點氣憤。「騰哥變了,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年輕氣盛,只會逞匹夫之勇的騰哥了,三年前那場火災對他影響很大。」

    「該不會是他縱的火吧?」何旖旎很難克制自己不誤解他,但她知道阿騰其實並沒有那麼惡劣。

    何明屯表情垮了下來。「你明知道騰哥那種人是不可能真的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是因為一時衝動才掀了你父親的攤子,也因為和你分手,才決定加入一次大規模的黑道火拼。火拼的前一晚,他原本想去找你,想向你說一聲抱歉,因為他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明天?可是他最後還是沒有勇氣去找你,火拼那晚,他本想轟轟烈烈的幹一場架來發洩心中的鬱悶,沒想正巧碰見一棟房子起火,他原本可以視若無睹的一走了之,可是他聽見一陣小孩子的哭聲,他不顧我們的阻止,奮不顧身的跑進火場……」

    「後來呢?」何旖旎問。

    「後來騰哥從火場抱出兩個年約五、六歲的雙胞胎,就在他快跑到門口時,一根著火的樑柱從他背後倒塌……很老套的一幕情節,卻很殘忍的在我們面前上演,結果孩子平安獲救,騰哥卻帶著百分之三十的燒傷躺在病床上,和死神搏鬥了將近一個月。」

    「後來呢?」即使她極力想要讓自己置身事外,可是她似乎做不到。

    何明屯也看出了這點。「騰哥身上留下許多燒傷的痕跡,但那些都比不上雙眼失明對他的打擊。幸運的是,他救的那戶人家剛好是是當前臺灣電子業界的龍頭老大。為了報答騰哥,他空出了他位於山上的一間度假小屋,讓騰哥靜養,知道騰哥有音樂方面的才華,更鼓勵他創作,打算在騰哥有一定的成績之後幫他出片,而這是騰哥目前全力以赴的一件事。」

    「這大概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壓抑波動的情緒良久,何旖旎終於擠出了這一句話。

    「可以這麼說吧!」何明屯苦笑。「一年多前我上山找他,他似乎已經適應了黑暗,還興致勃勃的邀我們喝酒,幾杯黃湯下肚,他感慨的表示,如果老天能讓他張開眼睛看這世界幾秒鐘,那麼他最渴望見到的只有一個人,一個他最愛的人。騰哥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我們一致相信他說的人就是你。」

    「即便是,那又如何?」何旖旎故作不在乎的聳聳肩。

    「可至少你不應該那麼冷漠,畢竟騰哥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啊!」

    「我早已忘了他,我們是不可能再有交集的。」

    「就算如此,至少還能做個朋友吧!騰哥嘴上雖然不說,但我們知道他真的想見你,誰知道當地獲知我們打算要去找你後,竟威脅我們別再去打擾你。他的要求,我們至做到了,可是他的痛、他的苦,我們也全看到了。今天在這裡看到你,我不知道該把它當做是老天的垂憐還是作弄,可是騰哥真的想見你,即使是一通電話也好。」

    「我--不能!」何旖旎再次拒絕,但她發覺這樣的拒絕好困難。

    「這是騰哥的電話和位址。」何明屯塞了一張紙條到她手中,然後低聲警告。「陶先生回來了,快把位址和電話收好。」

    何旖旎一抬眼,果真觸到陶健方的雙眼,陶健方看看她,又看看何明屯,眼中有著疑惑。

    何明屯連忙走上前握住陶健方的手,態度輕鬆自若。

    陶健方和何明屯兩人相談甚歡,一旁的何旖旎則緊捏著那張紙條,雖然她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然而她的心卻早已飛得老遠。

   

    認識葉騰的那一年,她才國三。

    應該是無憂無慮的時候,可她的生活卻因為母親的早逝而罩上陰霾。國三那年,父親決定續弦,讓她自覺被背叛的不只是去世的母親,還有她。

    那時的她和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充滿了叛逆性。

    父親將繼母娶進門的那一天,也是她決定離家出走的那一天。

    拎著小包包,她在大街小巷裡走著,黃昏時,她獨自一人徘徊在小公園中。

    直到夜色籠罩,街燈亮起,兩個鬼鬼祟祟的男人不懷好意的走近她,何旖旎直覺的掉頭逃跑,但他們堵住她,還說了一些猥褻的話。當他們伸出手碰上她時,她忍不住驚叫出聲。

    這一叫,果然吸引了別人的注意,幾個自稱X幫的少年,路見不平,出手打跑了那兩個男子。

    帶頭救她的人就是葉騰。他留著比她還長的頭髮,瘦高的骨架,看得出與她年齡相仿。身旁一票被他戲稱為「水族」的小弟,其中包括綽號「河豚」的何明屯、「魷魚」尤威義,和「參巴」巴仲方。

    阿騰得知她翹家,於是收留了她,帶著她回到他僅堪遮風避雨的家--一棟破公寓的四樓,十來坪大的地方。

    而何旖旎竟也毅然下定決心要跟著阿騰。

    剛開始她幾乎沒有後悔過她的選擇,阿騰雖在幫派打滾,可是他不沾毒品,不逞兇鬥狠,也十分有義氣與智慧,所以他沒有所謂「兄弟人」的頹廢與墮落。

    帶她回家之後,他很君子的讓出唯一的一間房間給她,並命令河豚、魷魚等人不能隨便怯打擾她。

    或許因為她是他們那個「水族」窩裡唯一的女生口巴!阿騰也就特別的寵她、護她,也不避諱的在他的弟兄面前表現出對她的「特別關照」。

    那一陣子,因為對父親再婚的不滿,她蓄意翹家,但又因為掛念著父親,她顯得相當邑鬱寡歡,為了讓她開心,他總會刻意設計一些小驚喜來討好她。

    他有一輛不算新的機車,三不五時便載著她上溪口賞鳥,上山采野薑花。在溪口,他們能坐到日暮黃昏,等阿騰用他的口琴吹出一曲「綠袖子」做為結束。在山上,除了采野薑花,他還會刻意去撿許多大松果回家,細心的以熱融膠在每個松果的硬瓣上粘上珠子,成為璀燦奪目的松果珠球,再送給她。還有那些放風箏的日子……

    而她和阿騰的戀情也相當「自然」的展開。那年夏天,他騎著他那輛「豪邁」,顧著三十多度的烈日,載著她穿梭於一些古舊的小巷弄,為的是尋找一家專賣酸梅湯的小店,理由是--在她小時候,她們一家三口曾經在那家店裡喝過酸梅汁。

    「那家店的酸梅湯好好喝喔!現在想起來,我都還會流口水呢!」她坐在摩托車後座,秀髮張狂的隨風飛揚。

    「是多久以前的事?搞不好那家店早關了。」阿騰微側著頭,瞥了後視鏡中的她一眼,不疾不徐的說道。

    「好久以前的事了!如果那家店關了,那就太教人失望了。我真的好懷念那種味道,酸酸甜甜,又帶點焦澀的梅子香味,好像讓人在一瞬間體會了『喜怒哀樂』種種的人間滋味。」

    「很教人驚訝喔!沒想到像你這麼瀟灑的人,也會這麼牽掛一件事。」阿騰一邊搜尋路旁的招牌,一邊椰揄她。

    何旖旎聞言一笑,默不作答。

    「有可以懷念的事物真的很好,對不對?」阿騰帶點苦澀的說。

    「對!」

    「這點你就比我幸運多了,雖然你沒有了媽媽,但至少還有個真心愛你的爸爸。而我,除了有個十分愛我卻早逝的母親外,就是對我不聞不問的父親。」

    那是葉騰頭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的親人。

    「你父親……拋棄你們母子?」

    「我不曉得那算不算拋棄。」他回答得很冷淡、很簡短,仿佛急於甩開這個被突兀提起的話題。「不談這個,咦--你看,那裡有一家酸梅湯專賣店!」

    「真的那!」因為急於尋回心中懸念的記憶,何旖旎忘了追問葉騰和他父親之間的關係。

    她興奮極了,原想在他的臉頰上印上個感謝之吻,沒想到在他回頭時,她的唇拂過他的。

    那時候,如果不是他猛然的握住她的下領,以唇深深的捕捉住她,如果不是她有片刻迷惑於他唇間的剛強與柔軟,那麼,她或許可以輕輕轉過身,阻止自己陷入那像中了魔咒的情感中。

    「哇!」兩人不約而同的低呼。「怎麼會這樣?」何旖旎捂著自己燒紅的臉,表現得像被占了便宜。「我只是想親吻你的頰,對你表示感謝……」

    阿騰對她那副吃了虧的表情頗不以為然。「小姐,我不只花時間陪你尋找兒時記憶,還賠上了我的初吻呢!」

    「那也是我的初吻啊!你奪走了我的初吻!」何旖旎漲紅著臉指控。

    「哦!是嗎?」阿騰突然變得沉默。

    「阿騰,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可能我想從你那裡獲得的不只是感謝……我也想在你的生命中創造一點屬於我們的記憶,不論是關於酸梅湯,或者是初吻的記憶。我想,我是渴望在你的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阿騰嚴肅的說出他的想法。

    從未看過阿騰這麼正經八百的何旖旎,心裡大受震撼。「你這是幹嘛?討……討人情啊?」她原想說些感性的話,哪曉得表達出來的仍是那麼任性。

    「我想討愛情啊!」阿騰一臉的認真。

    「可是,我還小,如果在學校,今年也才高一--」她一臉認真的回答,直到看見葉騰那嗤嗤竊笑的表情,她才知道他是在尋她開心。

    「你欠打。」她掄起拳頭,追著他跑。

    而這一追逐,竟成了他們愛情長跑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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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2:50
第二章

    和阿騰互相偷走了彼此初吻的那一年,阿騰在念高三,而她才高一,兩人的感情因為那一吻而進展神速。

    她和他首次發生親密關係的那天,正值隆冬。

    那一夜,河豚等人全因為天氣寒冷而沒有來阿騰這裡報到。

    對於鮮少有機會在屋內獨處的阿騰和小旖而言,這不啻是個增進感情的好機會,可是或許是因為年輕,也還保有一份純情,兩人對這突如其來的獨處反而顯得尷尬。

    「肚子餓不餓?」因為不知所措,阿騰只能隨便找個話題。

    「有一點!你呢?」

    「我也是,那我去買點東西回來吃!」阿騰猛跳起來。

    「好……可是,外面好冷,啊!對了,櫥櫃裡好像有點麵粉,廚房裡也還有幾顆馬鈴薯,我們做洋芋甜甜圈來吃好不好?」

    「你會嗎?」阿騰一臉的懷疑,看她自信滿滿的樣子,他才像孩子般興奮的低呼:「太棒了!我來幫忙。」

    就這樣,兩個大孩子便做起了甜甜圈。

    「先把馬鈴薯煮得松透,壓成馬鈐薯泥……低筋麵粉要先篩過,再加一點點髮粉、香草片……」何旖旎指示著。「來,接著要用杆面棍--什麼!沒有稈面棍?那麼只好克難一點,用啤酒瓶來取代了!」

    「不錯喔!看起來有模有樣的。」看著她揉好麵團,壓平,再熟練的壓出甜甜圈的形狀,讓他不自覺的誇讚,也順手拿起剩餘的麵團,胡亂捏弄起來。

    「你在做什麼啊?」何旖旎側頭睨他一眼。

    「玩捏面人。」

    「捏什麼?是『江山美人』,或是『鐘樓怪人』?」她倒油下鍋,隨口問道。

    他促狹的朝她眨眨眼。「不,我捏的不一定是美人或怪人,但保證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

    油熱了,她先把甜甜圈丟下鍋,再瞥了他手中的面人一眼,道:「它們是有點人樣,但我看不出哪個是男人?哪個是女人?」

    阿騰看著被丟進油裡的扁薄面圈因遇熱而脹得渾圓,他又突然有了意外之舉,只見他偷偷在某個面人身上加廠些東西,然後學著她丟下鍋去。

    面人開始在油裡膨脹,而它們的確「男女有別」。何旖旎吃驚的張大眼注視著那個代表男人的面人,它的身體和男性象徵正誇張的膨脹!

    何旖旎起先張口結舌,繼而面紅耳赤。

    「甜甜圈快焦了,趕快夾起來吧!」阿騰緊張的提醒。

    她回過神,將鍋裡所有的東西全夾人盤裡,當夾到那個「男人」時,她不禁皺眉咕噥。「不像話。」

    阿騰反駁。「雖然誇張了一點,但他確實很『像』一個男人。」

    男人真的像這樣嗎?她不想和阿騰討論這種問題,唯一能做的就是叫他吃掉它。「你的傑作,麻煩你吃掉它。」

    「那是特別做給你的,我沒有吃男生的癖好,我只吃女生!」阿騰為她羞窘的表情格格笑著。

    「我也沒有吃男生的癖好啊!」一急,她不經思考的便脫口而出。

    「是嗎?你不是咬過我好幾次了?」阿騰笑得好邪氣。

    何旖旎知道他指的是兩人的親吻。她紅著臉反駁:「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挑挑眉,他明知故問。

    「它是面人,你是你。天哪!我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啊!」她露出她的習慣動作--捂著臉歎息。

    「你沒說錯,我是我,獨一無二的『我』,對不對?」忘了那個被膨脹的面人,他開始膨脹自我。

    何旖旎沒有反駁,因為他的頭已俯下,將唇猛的覆上她的。

    這個吻和以往的似乎沒什麼兩樣,溫柔、徐緩,可是其間卻有些奇特的改變,讓她不由得融化了。她不明白究竟有什麼事要發生,但她既緊張又期待。

    當兩人深陷激情時,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止;禮教法條不能阻止他們對彼此身體的探索,當他僨張的闖入她的腿間,鷙猛的開啟她的身與心時,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靜止。

    兩個年輕的生命從此有了不同的意義,註定了往後悵惘之路。

    何旖旎和阿騰之間,因為有了愛而衍生欲念,悲衰的是,也因為有了愛,而生嗔怨。

    何旖旎生性倔強,佔有欲又強,但阿騰生性不羈,不愛受約束,而這也是她早已明瞭的事。

    如同所有過熱的情侶一般,他們的日子在口角、冷戰、原諒與激烈做愛之中迴圈。

    有將近半年的時間,他們對這份愛情都產生了疲累感,但又沒有人願意提出分手,直到何旖旎證實自己懷孕的那一天。

    那一天,寒意蕭瑟,隆冬的風吹得人冷颼颼的。

    河豚等人,在寒流的阻擋下,沒有人上阿騰這裡來報到。

    令人窒息的靜謐中,她對阿騰吐露了這件事。「我懷孕了,一個多月。」

    阿騰的錯愕是可以預知的,畢竟他一向遵守「安全第一」的原則,只除了他們的第一次和一個多月前的那一次,他們都喝了一點酒,激情來得急,去得也快。

    「你打算……怎麼辦?」他問得很凝重。

    「這句話不是該由我來問你的嗎?」她鎮靜的反問,也不肯定自己要的是不是阿騰的承諾。

    可阿騰卻突然打開抽屜,翻了翻,抽出一個公文信封給她。「我申請提前入伍的兵單到了,反正大學也考不上,不如提前去數饅頭。」

    「那我呢?還有孩子呢?」她頭一次表現得激越。

    阿騰怔仲良久,才答:「我們都還年輕,擔不起養孩子這樣的重責大任,明天我去籌一筆錢,趁早把孩子拿掉,至於我們兩人的將來,當然必須等我退伍後再打算。」

    瞧他說得多麼雲淡風輕啊!

    何旖旎突然感覺心寒,也覺得疲憊了。「好,我明天就去拿掉孩子!你急著去數饅頭,我阻止不了你,可是我不會等你,也不會再愛你,等你入伍的第一天,我就去找另一個人來取代你,我不會讓你再在我的生命中產生任何意義。」

    「小旖,別任性了!」阿騰擰起濃眉,有點無奈。

    「我不是任性,我是認真的。」

    或許他將入伍的消息對她而言是一項震驚,或許因為阿騰對拿掉孩子的事決定得太過草率,令她寒了心,因此她的憤怒才會無可抑扼的爆發。

    但她說的話自然也不會是一時的氣話。尤其是拿掉孩子那一天,當她從麻醉中清醒,虛弱的坐在診所走道邊的椅子上,望著那些洋溢著幸福笑容的准媽媽們時,她突然對自己的遭遇感到淒涼和厭煩。

    阿騰繳完費用走向她,攙扶她走出診所時,她終於禁忍不住的發洩。「我恨你!」她低嚷。「我恨你!」她一邊落淚,一邊低嚷。

    但恨又如何?正如愛又如何?

    阿騰也不是無動於衷,她知道。

    但相對的,他們都明白,在那樣慘綠的年少時代,確實有太多的事情是他們能力所不能及的,於是,他們只好選擇放任。

    拿掉孩子之後,阿騰已經準備好人伍的行李,而她也整理好自己的簡單行囊準備離開。雖然心情迷茫悵惘,但她卻義無反顧的一步步邁嚮往後未知的旅程。

    當初,她之所以能夠斷然斬斷與阿騰的那段孽緣,主要是繼母在她墮胎的翌日所帶給她的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父親從鷹架上跌下。

    父親摔斷了一條腿,反而使得她倦鳥知返,讓她看清了繼母好的一面。家庭因父親的腿傷而拮据了起來,但家庭的向心力卻反而更緊實。

    不久後,她發奮圖強,考上了大學,並結識了鐘珍和柏常茵。

    值得慶倖的是,今晚的訂婚宴中,沒人看得出她粉飾在幸福笑容下的短暫回想與迷惘,而在她與陶健方的親朋好友要求下,兩人熱吻了三分鐘,而她與阿騰的那一段過往,也仿如一縷塵煙,悄無聲息的被她撣出心海之外。

   

    景物依舊,只是時光溜向了深夜。鬢影衣香消失了,管弦樂團離開了,灰姑娘和她的王子反而有了獨處的時間。

    燈火依然輝煌,何旖旎姣美的曲線在合身的絲質禮服的配襯下,更加顯得優雅曼妙。

    陶健方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何旖旎,看得她面泛桃紅,臉帶羞意,他激動的將她拉至懷裡。「小旖,我們終於名正言順了。」

    他的唇輕輕擦過她的,拇指在她的鎖骨上描摩,何旖旎知道他在暗示著--他要她!

    而他似乎也捕捉到她眼底的那一絲疑懼。「我嚇到你了?」他的眼神恢復溫柔,手也從她胸前放下。「我想要你,你是那麼的完美、可人。今晚,我恨透了那些投注在你身上的驚豔眼神,讓我忍不住想掏瞎他們那色迷迷的眼。」

    陶健方打翻一缸醋的模樣,令何旖旎感覺新鮮,只是當他提起瞎眼這字眼時,又令她一陣怔忡。

    她不敢設想,如果大陶知道她曾經有過那麼一段「荒唐」的過去,他將有什麼反應?還會那麼珍惜她、愛她嗎?

    她是真的不敢去想。於是,她只能讓自己永遠在他人面前矯飾完美。

    可是這一刻,在她未婚夫面前,她卻因心虛而對自己的矯飾感到厭煩。

    「大陶,剛才你稱讚我完美可人,可假使有一天你發現我並不如你想像中的完美,你還會覺得我可人嗎?」她試探他。

    但即使精明如陶健方,在面對感情時,還是有他的盲點。「小旖,只要是人都難免有缺陷,但說起你的完美,純粹是我個人的主觀,撇開你動人的外表不談,你纖細的思維與豐富的內涵,正是我選擇你成為我的新娘的原因。」他輕輕撩撥她烏黑的長髮,眼神中有著溫柔。

    「不是個人的主觀,而是個人的偏袒,對吧!」她朝陶健方扮鬼臉。

    「我是偏袒你!」他坦承。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他的語氣溫柔得快要滴出水。

    而他正經八百的樣子逗笑了何旖旎,她自然的又朝他扮了個鬼臉。

    或許她就是喜歡這種被嬌寵、被珍視的感覺。

    只是,這種幸福能夠持續多久呢?

    「怎麼皺眉頭歎氣了呢?」見她一臉莫名的沮喪,陶健方忍不住關心。

    「大陶,你是真的愛我,對不對?」

    「傻丫頭,你怎麼這麼問呢!我當然愛你,你應該對我、也對你自己有信心。」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過去的我並不夠完美,你還會這樣愛我嗎?」明知道自己這樣問很傻,可是何旖旎還是忍不住要問。

    「哦!除了漂亮、孝順、乖巧、溫柔這些缺點之外,你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缺陷嗎?」他挑高眉,故做驚異的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每一個人都難免有過去,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在乎的是將來。」這一刻,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淡漠,就像他在談生意時的冷靜,但下一秒,他又恢復了他的幽默。「當然,如果你真的那麼擔心我看不見你其他的缺點,那麼我們不如早點『坦誠相見』,到時候,或許我就可以發現你的不完美了。」他熱情的咬著她的耳垂,手佔有性的在她腰際滑動。

    何旖旎臉一紅,她豈會不懂他的暗示,可是他卻無意間觸及了她的疑慮。「大陶,不要,我好累!」她開始閃避他越來越積極的手。

    「累嗎?那更好,樓上有一張很舒適的大床……」他暖昧的暗示。

    「大陶,不要開玩笑了,我真的既累……又怕。」她消極的閃躲變成了激烈的推拒。

    「怕?為什麼?」他停止了所有的動作,似乎頗訝異她會恐懼和他發生親密關係。

    「也許是所謂的……恐婚症吧!」剛剛,她有向他坦白一切的衝動,可是真正面對他的困惑,她卻又遲疑的搪塞著。

    「哦!我瞭解了!你想把它留到新婚之夜。」他一臉恍然大悟,接著面帶愧色。「對不起,我太自私了,絲毫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

    哦!看來他是完全誤解了!她不曉得該如何接下去?

    「別害躁,這是我們遲早要一起面對的問題。」他拉起她的手,「不過,答應我,不要讓我等太久。」他扳起她執意不願面對他的臉。「答應我,一個月後結婚。」

    「為什麼這麼急?」她的表情十分錯愕。

    「因為我要證明我是真愛你、想要你!」

    何旖旎怔仲著,在他濃烈的愛意之中,她竟然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你累了,我先送你回你住的地方。」

    而他完全的珍惜與信賴,更讓她找不到對他坦白的時機。

   

    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音,唐依娜仍舊像個石雕美人,靜靜的凝視窗外的街景,直到陶健方那雙很難把它歸類為君子,聚滿欲念的大手不客氣的覆上她的纖腰與胸房。

    「你在等我?」

    唐依娜終於轉頭。「不,我等的是我自己,從迷夢中醒來。」她說得淡漠,與眼裡流露出來的感情截然不同。

    陶健方沒有假裝聽不懂。「錯,我不是你的迷夢,只是你的短期投資。」他從上衣口袋緩緩抽出一個長條型的絨盒。懶懶的丟到梳粧檯上。「這是你近期的投資報酬。」

    唐依娜拿起盒子,打開,瞪視著那條鑲著許多碎鑽的珍珠項鍊,眼中浮現厭惡,甚至痛恨的光芒,但在短暫的猶豫之後,她打開梳粧檯的抽屜,將它丟了進去。

    「我以為你和你純潔的何小姐今晚會提前進入你們新婚的第一章。」說這句話時,她的長睫毛掩蓋了她眼裡的表情。

    陶健方認為她是做做樣子,因此他並不介意。正如他不介意在她面前提起他的未婚妻,甚至誇獎他的未婚妻。「正因為何旖旎太純潔了,所以我們的第一次會『保留』到新婚之夜。」

    「所以,你就來找另一個毫無『保留』的女人!」唐依娜諷刺的微笑。「大陶,剛剛我正在想,你純潔的新娘為你保留了一片薄膜,而我能為我未來的丈夫保留什麼?」

    陶健方有點錯愕,他確實該汗顏,兩年前,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奪走了唐依挪的貞操,不過,後來她收下了他給予的彌補,因此他也不覺得對她有所虧欠。

    「既然是交易嘛!就該兩廂情願。」他走近她,貼著她的發間低語。「也許,你未來的丈夫根本不會在乎什麼那一片薄膜,何況你還能從我這裡帶走不少好處---」

    唐依娜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

    他困惑的注視她略顯悲哀,卻帶著倔強的臉龐,不可否認她這張小臉極能魅惑

    「你和何小姐的婚禮就快舉行了吧?」

    「嗯!一個月以後。」

    「那你還來做什麼呢?」她突然反應過度的低喊。

    「你該回去修身養性,以配得上你那純潔的新娘。」

    陶健方聽出醋味。他勾起嘴角一笑,毫不老實的將她撂倒在床上。「食色性也。」

    他開始撥下她的肩帶,撩高她的絲睡袍。唐依娜似乎想反駁什麼,但他的嘴封住她的,他的舌尖熟練的探入,迅速的佔有她的唇舌。

    俐落的除去自己的衣褲,陶健方早已蓄勢待發,卻仍刻意進行著在她身上的所有動作。他雙手伸入她的腋下,扶高她,來回吸吮她的雙峰。他緊繃、硬挺的勃起抵在她的腿間。

    當唐依娜伸手想撫觸,他阻止了她,反而將她的雙手按向頭頂,唇沿著她的胸脯直下小腹,惹得她輕聲嚶嚀,脆弱的暴露自己。

    他用手指分開她,進入了她等待的潮濕之中,他們的身體交纏,片刻不離。

    她渾身每個細胞都與地共鳴;他的唇拂過她的額頭、眼瞼,吻到她敏感的嘴角,他逗弄著她的唇,直到它為他開啟:然後捧起她的雙峰,拇指揉弄緊繃的乳尖,直到它硬挺起來。

    歡愉的感覺開始擴散。她的手指緊緊掐住他強健的上臂,他加快節奏,幾個強而有力的衝刺之後,他們沉浸在感官欲海中……

   

    一個月之後,何旖旎與陶健方的婚訊公佈了。

    四、五個禮拜對於常人來說也許有點長,但對一個准嫁娘而言,卻是非常短促。

    身處繁忙的事業當中,陶健方對婚禮的各項事宜自然是分身乏術,無法事事躬親,於是,他又「友誼情商」了何旖旎那幾位好友來幫他統籌婚禮。

    李傑洛負責企劃,柏常青負責招待,至於鐘珍、柏常茵自然也到齊了。

    自從婚訊公佈後,何旖旎便經常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樣。

    而就在婚禮舉行前三個禮拜,發生的某件事讓何旖旎神魂遊得更遠了。

    鐘珍和常茵因為事發時恰巧置身現場,因此探討出了何旖旎這一陣子經常失神的原因。

    這天,她們三人正在某婚紗攝影大門口的櫥窗前欣賞一襲露肩曳地,線條簡單大方的禮服時,一個長相福泰,抱著一盆盆栽,自稱「河豚」的人出現了。

    只見他自不斜視的走向何旖旎,兩人走到一旁嘰哩咕嚕說子…大堆,「河豚」還賊眉賊眼的睨了她們這方向幾眼。

    不久,他又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封信,鬼鬼祟祟的拿給何旖旎,連帶將他手中捧著的那盆盆栽也塞進了她懷裡,然後也不理她在他身後叫喚,轉回便往反方向走……

    他的怪異行徑,的確引起了鐘真和常茵兩人的懷疑。

    「喂!剛才那個人挺不紳土的喲!」等何旖旎看完信走了過來,常茵開始發出不平之嗚。

    「人長得漂亮就是不一樣,婚都訂了還不乏追求者,可是那個愛慕者也真古怪,送的不是一束花,而是一盆草?」鐘珍探詢道。

    望著那盆「草」出神良久,何旖旎才喃喃自語。

    「它是『卡司比亞』,又叫小星辰花,原產于歐洲、東亞,性喜冷涼,春末至葉叢中抽出花莖,上面會長有許多細小花苞……」說了一半,她面帶徨然的靜了下來。

    「哇!你幾時從圖書館學系轉到園藝系的?」常茵和鐘珍搞不懂何她怎麼知道這麼詳細?不過,兩人之後又為她臉上的表情靜了下來。

    一向倔強的何旖旎竟然滑下淚來。

    從未見過她這種脆弱模樣的鐘珍和常茵突然慌了起來。「怎麼回事啊?」兩人異口同聲的問。

    「他總是說--我像極了卡司比業,外表冷漠,卻纖細優雅,姿態獨特。」

    「『他』是誰?」

    「剛才那只河豚?」

    姑嫂兩人爭相發問。

    「他是--阿騰。」咽了口口水,何旖旎艱澀的回答。

    「阿騰又是誰?」常茵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阿騰?」鐘珍想了一下,驚叫起來。「那個對你『餘情難忘』的傢伙?」

    「誰?哪個?我怎麼不知道有這號人物?」常茵追問。

    「就是三年多前,在小旎阿爸肉圓攤子被我撂倒的小混混啊!」

    「原來是他!他怎麼還敢再來糾纏小旖?嫂子,我看為了小旖的幸福著想,你最好再出馬一次,用你空手道黑帶的本事,海扁他一頓……」

    「不必了!」何旖旎飛快的搖頭。

    「什麼叫不必?當初他大鬧你爸爸的肉圓攤子,萬一他狗改不了吃屎,這次鬧得很可能是你的婚禮。安啦!憑我大嫂那兩把刷子,絕對會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的,對不對,大嫂?」常茵來回看著鐘珍和何旖旎,一臉氣憤。

    「不勞你們費心了,真的。」她神情落寞的說:「葉騰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即使要鬧,他也找不到來的路了。」

    「怎麼,他翹辮子了?或者,他缺了腿斷了胳臂,成了殘廢?」常茵一向愛恨分明,對於不喜歡的人,她絕不留情。

    鐘珍還來不及制止她的刀子嘴,何旖旎竟眼淚撲簌簌的流下來,哽咽著說:「他沒缺腿也沒缺胳臂,但他的確成了殘廢,他瞎了雙眼,再也看不見了!」

    鐘珍和常茵同時一愣。

    常茵囁嚅著:「他看不見了不是更好嗎?從此他就不會再來騷擾你了。」常茵這麼一說,何旖旎的眼淚反而掉得更凶了。

    鐘珍心昱向較細膩,看著何旖旎一手捧著那盆「卡司比亞」,一手緊捏著一封信,她頓然明白,原來阿騰與何旖旎之間餘情未了。

    鐘珍突然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小旖,你願不願意和我們談談?或者,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們一起看看那封信。」站在好朋友的立場,鐘珍提出不情之請。

    擦去眼淚,何旖旎沒有猶豫的將信遞給鐘珍。

    鐘珍拉出信紙,常茵湊了過來,一段字跡紊亂,但看得出竭力想維持工整的文字躍然紙上。

    AnAngel何旖旎:

    終於能再提筆寫這樣的一封書信給你,我曉得你再也不會把它界定為情書,正如我或許再也寫不出從前寫情書給你時的深刻筆跡。

    而相信你也知道我失去的不止是筆跡,還有我的眼睛。從光明到黑暗,此刻的我,是一個在黑暗中飄泊的風筍,也許線頭握在別人手上,但我看不見誰掌握了我的生命。

    其實,你也明瞭,長久以來,我對我們這份感情仍有所冀求,期望是你抓著我的線頭,但我很清楚那真的是一種妄想。

    你始終是我心目中的天使。縱然我曾經祈求老天--讓你我之間的結局有所不同。但,你也知道,老天絕不會因為我偶爾的虔誠,而應允我什麼的!

    認識你,算是命運的作弄,讓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卻又令你離我遠去。

    不過,我想這樣的結果可能最好!

    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拿風筍來煩你。至於這盆「卡司比亞」是我走了好些地方才買到,記得它是你以前的最愛,或許現在已經有所不同,但它至少是我的一份心意與祝福。

    不再是你的阿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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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3:10
第三章

    鐘珍深吸一口氣,從一股莫名的感動中回神,便看見滿臉落寞,仰視著天空的何旖旎。鐘珍不禁探問:「在找一隻風箏嗎?」

    像心虛般,她慌忙否認。「呃!沒有,只是覺得天氣不好,連心情都有點低落。」

    「的確,看到這樣一封信,想不低落都難。」常茵撇撇嘴,不像受感動的冒評著。

    「天使,這是以前他對你的昵稱嗎?」鐘珍好奇的問。

    「說實話,我們很好奇你和葉騰之間的那段往事,願意說出來讓我們聽聽嗎?當然,如果你不想說,我們也不勉強。」鐘珍盡可能的保持語氣平淡。

    她似有猶豫,但想了想,她還是決定讓兩位好友分擔她那一段不堪的過往。「我和阿騰有段荒唐的歲月,我和他--同居過將近一年的時間……」

    天啊!

    常茵和鐘珍震驚得捂住自己的嘴,暗暗叫苦!

    何旖旎把她的過往,一點一滴訴說給兩位好朋友聽。

    從和阿騰的相識,到因相憐而生愛,到同居、墮胎、分離……

    「現在想起來,那樣的感情或許不能稱之為愛,畢竟當時的我們是那般的懵懂無知、那般的幼稚……」眼淚擦乾,何旖旎變得木然。「我想,阿騰太高估我了,我不是什麼天使,即使是,也不過是個墮落天使!」

    講到這裡,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鐘珍和常茵卻真的錯愕於她的這段過去。

    「你才是不能小看葉騰,搞不好他這封信只是想博取你的同情,得回你的愛情。」常茵儼然一副心理專家的模樣。

    「這整件事,你告訴大陶了嗎?」不理會常茵的自以為是,鐘珍提出疑問。

    「曾經想找機會說,可是,他……並沒有聽進去。」她拙於解釋當時的情況。

    「唉!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凡『吃』過必留下證據。唉!」鐘珍頻頻歎息。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常茵揶揄。

    「是我們三個人的經驗之談。」鐘珍倒也無所謂,反正她嫁的是她的初戀情人柏常青,也算有始有終。

    「不過,話又說回來,大陶不想聽最好,依我看,你得把這段過去就此掩埋,不必什麼事都坦白。」

    「常茵說得對,有時候愛人之間無妨保留一些隱私,這樣會多一點美感。」鐘珍和常茵這次總算意見相同,一致認為何旖旎不該主動對陶健方提及過往。

    何旖旎一臉的黯然。「大陶真的很好,很愛護我,那段荒唐的過去,總讓我有極深的罪惡感。」

    「拜託!誰沒有過去?誰不曾荒唐?」

    「大陶是這麼說過……」

    「這不就結了,人家都不計較了,你作啥還給自己套上枷鎖?」常茵大刺刺的下結論。

    鐘珍卻另有疑問。「現在姑且不論你對大陶坦白與否,我想知道的是,在面對阿騰失明這件事時,你心裡的掙扎究竟是什麼?」

    果真不愧是好朋友,鐘珍這一問,問進了何旖旎的心坎,但她又怎能承認心裡的矛盾?「我能有什麼掙扎?葉騰和我早就毫無瓜葛。」

    「少騙人了,不然你怎麼會在看完那封信之後當場落淚?」鐘珍咄咄逼問。

    何旖旎苦笑。「我和他總算是朋友一場啊!如同他所說的,在失去光明的同時,他或許也同時失去了那些深刻美麗的筆跡,我哀悼他失去的雙眼,一想到這裡,我就不能自己。」

    「難道,你真的沒有動過去看看葉騰的念頭?」鐘珍又問。

    「其實,和河豚不期而遇的這兩次,他一再要求我去看他。」

    「那你的意願呢?」

    「我很矛盾,縱使對他懵愛不在,但起碼我們還算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場,我是該走一趟。」

    「那就去啊!還猶豫什麼?」這話甫出口,連鐘珍自己都愣住了。

    常茵則是不敢苟同。「大嫂,我看你是腦袋不清楚了!小旖和大陶的婚禮再三個星期就要舉行了,你這麼鼓勵她,難道不怕節外生枝嗎?」

    常茵這一說,反倒今鐘珍慎重了起來。「小旖,你認為你對大陶的感情,會因為與葉騰的再見面而生變嗎?」

    「不至於。」何旖旎回答得十分篤定。「阿騰是過去式,大陶卻是現在進行式,他們是無法相提並論的,而我對阿騰已無愛情,僅剩同情。」

    「這樣就好辦了!」鐘珍擊掌。「昨晚我無意間聽常青提起,大陶要帶唐秘書去香港出差兩個禮拜。也許你該利用這機會去見葉騰,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這下扯平了。」常茵聳聳肩調侃:「未婚夫帶著女秘書出差,未婚妻則去會老情人,這下子真的扯平了。」

    「常茵,別挑撥離間好嗎?大陶和唐秘書是去香港談生意,而小旖去會葉騰,是人情,」

    「是、是,大嫂,你說的都對。可是大陶和唐秘書孤男寡女的,不會出問題嗎?還有,小旖和葉騰相見,不會舊情複燃嗎?」

    「面對葉騰時,我相信小旖會把持得很好」鐘珍對何旖旎十分的放心。「至於大陶,就更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他那位唐秘書,除了辦事能力高人一等之外,其餘的都比不過小旖,大陶會對她有興趣才怪。」

    「唐秘書跟著大陶做事三年多,如果他們之間有什麼,那麼陶夫人的位子根本輪不到我。」何旖旎也不禁幫忙澄清,但不知怎麼的,唐依娜在她與陶健方訂婚那夜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詭異眼神,突然浮上眼前。

    「別發愣了。」常茵舉起手在何旖旎面前晃了晃。

    「你倒是說說看,你會不會中途叛情,半路變心啊?」

    「如果你們贊成我去,就不應該懷疑我的自製力。」因為常茵的不信任,何旖旎急了起來。

    「好啦!好啦!小旖,你想去就去吧!別說我沒勸你,只要別辜負大陶就行了。」常茵妥協道。

    「怪了,你幾時對大陶這麼關心了?」鐘珍說。

    「大陶是好人嘛!」

    「那我們都是壞人羅!」

    「算了,懶得和你們抬杠了。」常茵頭一撇,對鐘珍和何旖旎來個相應不理。

    她的反應逗笑了兩人。鐘珍邊笑邊問:「小旖,決定好幾時出發了嗎?」

    「我想現在就去訂車位,婚禮就要舉行,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在這裡拖泥帶水。」下定了決心,何旖旎的臉色總算清朗了起來。把那盆「卡司比亞」小心翼翼的交給鐘珍,她毫不猶豫的往車站方向走去。

    看著她離開的身影,再看看自己手裡的這盆「卡司比亞」,鐘珍突然若有所感:「其實,小旖對『卡司比亞』的喜愛並沒有減少,葉騰信裡頭的顧慮是多餘的。」

    「總算後知後覺,我還以為你不知不覺哩!」逮到機會,常茵自然不忘取笑鐘珍。

    「我才沒那麼遲鈍呢!我早知道葉騰對小旖仍有餘情,至於小旖,或許真的如她自己所說,同情遠勝於愛情,反正小旖是聰明人,遇到事情她自會斟酌的。」鐘珍對何旖旎的理智可是給予百分之百的肯定。

    常茵反而沒有那麼大的信心。「你是聰明,小旖更聰明,怕的是聰明糊塗心。婚禮前與舊情人重逢,誰曉得會不會舊情複燃?同情,可是個最危險的字眼,一不小心,同情就脫軌成愛情了。」

    「別杞人憂天了,常茵,就算事情真的這樣演變,也是天意,我們根本無力干預。」

    「你剛才這麼猛力鼓勵她去探騰望阿騰,難道不算一種干預?」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唉!你也知道小旖的家境不好,而大陶則是英俊又多金的白馬王子,正因為愛情與麵包都能兼得,所以我才不想小旖為了葉騰的事而情海生波。」常茵憂心的說。

    鐘珍微笑著開導她,「常茵,走過愛情歷程或走過婚姻歷程的感覺雖然有所不同,但你不得不承認它們最終都將變成一種難以爭辯的長談。而假使小旖和大陶的愛情真的這麼經不起考驗,那倒不如早期發現,早期治療,省得長期抱病。」

    想了想,常茵不得不同意鐘珍這論調。

    「那……這盆卡司比亞怎麼辦?」常茵看著鐘珍手中那盆明明像「草」,卻偏又叫「花」的盆栽。

    「帶回家等小旖澆水,反正她很快就回來了。」鐘珍答得輕鬆。

    「那櫥窗裡的那件新娘禮服怎麼辦?」常茵又煩惱的望瞭望玻璃櫃子裡那件令三人驚豔的白紗禮服。

    「租回家等小旖試穿,反正她很快就回來了。」鐘珍應得愉快。

    但,誰又能斷言,何旖旎這一去,真能很快的回來?

   

    坐了數小時的火車,又轉了兩趟公車,何旖旎終於找到這座隱於山水間的小村落,並且在某個熱心的歐吉桑帶領下,找到位於這個小村落偏僻一隅的大鐵皮屋,此時已經是夕陽西下。

    綠屋外革木扶疏,逐漸落下的夕陽催促著她和阿騰見面,以便趕在天色未暗之前下山。她伸出的手微微顫抖著,鼓起勇氣敲下門時一顆心急速鼓動。

    門在兩分鐘之後突然打開,門裡探出一顆小頭顱來。

    不是阿騰,她的心「噗咚!」一跳。

    「你找誰啊?」

    是個嬌小,膚色微黑、長相甜美的女孩,聽她說話的口音,很像原住民女孩。奇特的是,她的眼神有點熟悉。

    「我找葉騰,就是--兩隻眼睛看不見的那一個。」何旖旎特別強調。

    「眼睛看不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幹嘛強調?」

    「呃!抱歉,我只是唯恐你不認得……」何旖旎囁嚅的道。

    「我們這附近誰不認識葉先生。」看來,阿騰是這女孩的偶像。

    「那麼,請問那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葉先生在不在家?」她輕鬆的說。

    「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女孩一副質詢的架勢。

    想了想,何旖旎答道:「我是他的……同學,老同學。」

    「最近來找他的老同學還真不少,兩天前才來了一個男人,現在你又來了。」女孩邊咕噥邊打量她:「你找他到底有什麼事?」

    「私事!」她想也不想的回答。她可不想告訴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孩,關於她和阿騰之間的事。

    「什麼私事?」

    乖乖!這女孩可真倔強,她究竟是誰?阿騰的「保母」?現任女友?何旖旎被她的咄咄逼人惹毛了。「我說私事,就是不幹你的事,我只是想知道葉騰在不在?」

    「不在!」

    「如果不在,請問他去哪裡了?」何旖旎的口氣變得有些嚴厲。「我從臺北大老遠的趕來,我不想白跑一趟,我想他也不願意錯過我的。」

    瞪視她數秒,女孩才不情不願的說:「黃昏的時候,他喜歡在西邊的斜坡上散步。」

    「西邊的斜坡?怎麼走?」

    「西邊的斜坡當然是往西走。」女孩賞她一記白眼,說完便毫不客氣的將門關上。

    何旖旎懊惱的覺得自己還真是自取其辱。

    所幸,兩分鐘後,她就找到了那山地女孩口中的斜坡,接著,她聽到了一串十分熟悉的口琴聲,同時,她也看到向著落日的坡面一隅那個穿著黑衣、似曾相識的男性身影。

    是阿騰,何旖旎一眼便認出他來。

    他好像比以前更高也更瘦了,還留了幾乎及腰的長髮,長髮在風中飛揚。

    或許因為那口琴聲,以及他口中吹奏的那首「TheWayWeWere」(往日情懷)。以前,阿騰的住處有這支錄影帶,也是她的最愛。每次看這部老電影,她一定哭得稀哩嘩啦,而阿騰卻每次都故意將這首動人的旋律改編成輕快詼諧的音樂來逗她。

    但這一刻,他的口琴聲已經找不到一絲快樂,恢復成那種沉鬱得讓人不由得想落淚的曲調。

    這個男人,果真如鐘珍所觀察的,對她是餘情未了嗎?

    何旖旎遠遠的站著,靜靜的觀望,默默的回想。

    除了訂婚那夜,她幾乎忙碌得沒有時間回顧過去,但在即將與阿騰面對的一刻,她突然發覺自己依然打心底懷念著一些朋友和失落的過去。

    她安靜的靠近他,他突然的回頭令她呼吸一緊,他高挺鼻樑上的墨鏡,提醒了她,他目不能視的事實。

    「誰?」他停住口琴的吹奏,敏感的問。

    何旖旎歎息,一股刺人的哀傷漫過她的心。

    「是答娜嗎?」他摸索著身側的拐杖,順便側耳傾聽:

    「是我。」她走到他身邊。

    「誰?你……是誰?」她幾不可聞的聲音令他惶亂的往前踏了兩步,幾乎撞到她。

    「是我,我是何旖旎。」

    「小旖?」他先是一愕,然後露出無法掩飾的狂喜。他揪緊她的臂,緊得她發痛。「你來了,你果然來了,我就曉得,河豚錯了,你不會那麼無情。」

    她不自在的掙扎著。

    「對你,我確實做不到無情,但也不可能再生愛情,所以……請你……放開我,同時,請不要曲解我的來意。」

    像被潑了一盆水般,阿騰鬆開她,狂烈的熱情也在瞬間冷卻。「那麼,你的來意是什麼?表示你的同情?還是分享你的喜訊?河豚說,你的未婚夫是個英俊多金的青年才俊。」

    「既然你都清楚了,那麼就有風度一點,恭喜我呀!」他的態度令何旖旎感到不悅。

    「風度,我一向沒有,但說到恭喜,當然,我得恭喜你和你的另一半永結傷心,永浴煉獄。」

    「該死的,你這個舌頭長刺的睜眼瞎子,如果不是『河豚』三番兩次的求我來看你,如果不是你那封搖尾乞憐的信,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裡……」何旖旎氣極了,口無遮攔的說!

    只見阿騰臉上青筋浮現,一片灰敗。

    何旖旎猛地捂住嘴,她好恨自己的口不擇言。

    「阿騰,我……道歉!」

    他對她的話恍若未聞,依舊一臉死寂。

    何旖旎不禁感覺害怕,畢竟,三年多前她曾在父親的肉圓攤子上領教過他的暴力相向,她無法預料這次他是否會故技重施。「算了,就當我沒有來過。」她轉頭就走。

    聽出她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阿騰這才回過神來,笨拙的用拐杖點著地面,徨然的邊走邊喊:「小旖,別走,小旖,等等我!」

    他淩亂的步履,引得她心更慌,也走得更急,就像在後頭追她的是地獄使者。

    她邊走邊回頭,直到葉騰踢中一塊石子,整個人因而跌倒,她才猛然停下腳步。

    「小旖,別走!」他大吼,那聲音在逐漸降臨的夜色中擴散,顯得相當淒厲。

    很難說出原因,她一時竟忘了害怕,想也不想的轉身奔到阿騰的身邊,牽扶起他。

    他再次出奇不意的抓緊她的手,但這次她沒有掙開。

    「對不起!」她為自己不出言不遜而道歉。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的確是個舌頭長刺的瞎子,是我先傷害你的。」

    她十分驚訝於他的道歉,以前的阿騰不輕易犯錯,但也不輕易認錯。咬住下唇,她不知道該怎麼收回傷了他的那句話。「我似乎總能引出你最壞的一面。」她自我嘲解。

    「你確實很能引出我最壞的一面。」他帶著被他遺忘的幽默道:「在遇見你之前,我風度翩翩,如玉樹臨風,是紳土的典範。」

    這誇張的形容讓何旖旎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的記憶力在衰退當中,阿騰。」她當然也得誇張的貶損他。「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經是撒旦的愛子了,只是當時缺乏表現你可惡天性的機會。」

    「哦!我真的有這麼惡劣嗎?」

    「你沒有嗎?」她笑著朝他吐吐舌頭,三秒鐘後,才又突然記起他根本看不見她做鬼臉。

    笑聲止息,他一臉的若有所思。「我已經許久沒聽過天使如天籟般的笑聲了,」

    「別那麼誇張好嗎?那只是一陣笑聲。」她乾笑兩聲,很難不去揣測他隱在話裡的含意,他似乎在責備她對他的絕決。

    阿騰也乾笑了兩聲。「即使你是天使,也沒有權利剝奪我最美好的回憶。」

    面對他的埋怨,何旖旎不知道該如何以對!

    沉默在迅速聚攏的夜色中擴散,她驚跳了一下,急忙說:「天暗得好快,我該走了。」

    「這麼急?我們講不到幾句話……」他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放。

    「阿騰,放開我,我真的該走了,山下還有朋友在等我。」她掙動著。

    「誰?你的未婚夫嗎?」他突然的鬆手,微抿的嘴角有抹不易察覺的寥落。

    原本,她可以騙他陶健方正在等著她,但他落寞的神情令她說不出口。「不,我和我未婚夫並沒有黏在一起的習慣。」

    「是嗎?換做是我,很可能會把你鎖在我的身邊。」他認真的說。

    她只淡淡的說:「等我的是我的幾位女性朋友,她們鼓勵我來看你。」

    「哦!她們還真有同情心。」

    「沒錯,她們是比我有同情心多了!」回想常茵對葉騰那些不怎麼樣的批評,她不禁暗暗諷刺。「所以,我也該有點同情心的下山和她們會合,免得她們擔心得腦中風。」

    「這麼嚴重?」阿騰皺起眉頭。

    「是啊!她們一個血糖過高,一個心臟有雜音。」什麼跟什麼,竟然詛咒自己的好朋友。暗罵自己一聲,她言歸正傳。「我該走了。」

    「現在幾點?」

    「下午五點多。」她不懂他為何有此一問?

    「糟糕,看來你那兩位各有『毛病』的朋友非得腦中風不可了!聽答娜說,這個村子四點以後就沒有公車了。」阿騰暗自竊笑。

    「嘎--」何旖旎先是茫然,接著是慌亂。「那……怎麼辦?」

    「你是真的關心你朋友的安危,還是急於逃開我?」

    這句話問得太直接,她再次無言以對,良久才說:「我為什麼要逃?我又不怕你。」

    「我也不希望你怕我。」阿騰苦笑。「今晚留下來吧!陪我吃頓晚餐,敘敘舊,我保證,不會趁你不備啃掉你的手指頭。」

    阿騰的語氣很好笑,但臉上有害怕遭受拒絕的僵硬。

    「我考慮看看,或許我可以在村子裡找一戶人家借住一晚,明天再……」

    「還說你不怕我!」打斷她的話,阿騰有點惱怒。

    「你這樣做簡直是多此一舉。話說回來,我這個瞎子連路都走不穩了,還能對你怎樣?」

    被他這麼一堵,她真的是找不到推拒的理由了。

    「好,我留下來,就今晚!」何旖旎終於妥協。

    「就今晚!」阿騰釋然的露齒一笑。

    而那笑令何旖旎仿佛又瞧見多年前那個熱情、渾身散發迷人風采阿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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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和阿騰回到他的屋子,何旖旎開始覺得自己答應他留宿一晚的決定太草率。不為別的,首先,令她感覺不安的就是那個原住民女孩--答娜瞪著她看時的古怪眼神。

    除了在她開門瞥見阿騰時有一絲笑意之外,在看見她後便完全變了臉色。

    「晚飯準備好了,葉先生,」她對葉騰的語氣倒是必恭必敬,但投給她的眼神則充滿敵意與挑釁。

    何旖旎說不上來那種眼神的含義,像是動物遇上了天敵,展現一種防備的姿態。那種眼神,和她訂婚那夜,唐依娜投給她的眼神如出一轍。

    她不自覺的分析著那樣的眼神,可是阿騰的一句話引回了她的思緒。「小旖,肚子餓了嗎?」

    「還好。」

    「不論如何,我們還是先開飯吧!」阿騰隱在墨鏡下的表情顯得有些興奮。「答娜,麻煩你幫這位何小姐添一副碗筷,然後你就可以下班了。」

    「要我留下來幫忙收拾嗎?」答娜睨了她一眼,一副恨恨的模樣。

    阿騰拒絕了她的好意。「不必了,你下班的時間到了,你走吧!」

    「可是這位小姐……晚上怎麼辦?」她忍不住問。

    「什麼怎麼辦?」

    「她……住哪裡?」

    「她住這裡啊!反正綠屋裡還有兩個空房間。」

    「哦--」答娜滿懷敵意的瞪她一眼。

    「行了,答娜,謝謝你,你可以回去了!」沒聽見答娜移動的腳步聲,阿騰不耐煩的趕人。

    答娜心不甘情不願的脫下圍裙,踢踢蹬蹬的走出門去。

    聽見大門甩上的聲音,阿騰搖頭苦笑。「答娜這小妮子很愛鬧彆扭,今天不曉得又是誰得罪她了?」

    「當然是我!」何旖旎放下背包,挺老實的答。

    「怎麼可能?」

    「你這位答娜小姐大概看你所有的朋友都不順眼。」她老實說。

    「是嗎?」阿騰起先不信,繼之放聲大笑,笑得差點被椅子拌倒。

    「哈!這就是你幸災樂禍的下場。」她扶住他,順便扶正椅子,讓他坐下。「還累得我美人救狗熊。」

    話聲一止,她才猛然發覺阿騰正用雙手圈住她的腰。才說不會占她便宜,答娜才走,他就對她毛手毛腳起來,氣得她抬手想甩他一巴掌,他卻像有所感應般,突然垂下手臂置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經過我手掌一測,你絕對沒有變瘦,但也沒有變胖。」

    嘎!原來他剛剛的行為只是--種「測量」引她急忙放下手掌,並對自己的多心感到好笑。「我也自認還滿標準的呀!不久之前,有個美容機構還打算重金禮聘我去當他們的最佳女主角,可惜大陶不答應。」

    「大陶?是你的未婚夫嗎?河豚說你的未婚夫姓陶。」阿騰十分敏感的問。

    她原想讓兩人間的氣氛更輕鬆一些,沒想到一不留神,竟把大陶給扯了出來。

    「對,大陶是我的未婚夫,全名陶健方,健康的健,方向的方。」既然地問了,那她也乾脆一古腦兒的向他報告。

    「以前,我總以為你早晚要姓葉的,沒想到最終是姓陶。」

    「錯了,不論我情歸何處,我始終姓何。」

    「你還是這麼倔,這麼不受制於人。」

    「沒有人喜歡被人踩在腳下。」

    「是的。」阿騰尊重她的說法。「那……和他在一起,你快樂嗎?」沉寂了數秒之後,他終於問出口。

    快樂的定義是什麼?說實際一點,如果是從今以後不必再為現實生活所苦,那她的確是,「我很快樂!」她乾脆道。

    「那麼和我在一起時,你快樂嗎?」

    這算什麼問題?該死的比較心理。她暗罵,但在阿騰言語的誘導下,她很難不去回想和地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些有笑、有淚、有愛……可那真稱得上是愛嗎?

    「曾經是!」這是她僅能回答的。

    「曾經……」阿騰若有所思的點著頭。「這樣的回答雖不令人滿意,卻也差強人意,」

    「對了,你是怎麼找到答娜這個好幫手的?」她轉移話題問。「朋友介紹來的,她是個原住民女孩,家在這個小山城的山間部落。」

    「這附近的原住民女孩是不是都像答娜一樣漂亮、一樣多情?」「答娜漂亮嗎?我不清楚。至於她多不多情……我更不可能清楚。」

    「少裝蒜了,任誰都能從她盯著你看的熱切眼神,明白她對你的好感。」何旖旎突然感覺滿口的酸味,原來是醋。

    「你知道我根本看不見什麼。」阿騰搖頭。「這種話可不能亂講,我曾聽朋友說,答娜已經和她部落裡一個叫『耶達』的青年訂婚了。」

    「這種時代訂婚根本不算什麼,只要你願意,還是有機會的。」這段話甫一出口,她就幾乎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天哪!她是個才剛訂婚的人,竟然說出這種話。

    當然,這不啻是給阿騰一個絕地反攻的機會。「你是在鼓勵我嗎?你也知道,我對某人的未婚妻充滿興趣,但絕對不是答娜。」

    何旖旎當然明白他指的是她。「對不起,我收回剛才的話,那十分的不負責任。」

    「就某方面來說,我還真的希望你能不負責任一點。」他停下筷子,柔聲低語。

    他的暗示夠明顯了,他希望兩人能夠回到以往,但何旖旎卻毫無此意--她絕對不能再和他糾纏不清。

    所以她只能趕緊轉移話題。「河豚說,你的眼睛是為了救一對身陷火海的小女孩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似乎看穿了她逃避的目的,他淡淡笑著,簡短回答:「對!」

    「能治癒嗎?」

    「很難,傷到視神經了。」

    「那……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從他冷靜的神態,她實在很難相信他曾經有過一段頹喪的日子。走一步算一步?何明屯曾經對她提起,目前的他正專心致力於詞曲的創作,這是他的計畫嗎?她實在很想進一步探問,但旋即又改變心意。驕傲的葉騰向來保守,他不會承認任何尷尬或誇張任何的事蹟,同樣的,他也不會空談將來的遠景。

    可是,話又說回來,未來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即使她不想再和他有所瓜葛,但站在「曾經」的立場,她無法不替他擔憂。

    「這些的環境的確不錯,你的『綠屋』也確實獨樹一格,」地環視著周遭。仔細看看「綠屋」,還真是屋如其名的「綠」意盎然,除了門口那道綠門,門後小小的前庭更是由許多的花草鋪設而成。室內的感覺則更悠閒隨意了些,光潔的木質地板、碩大葉片圖案的椅墊,其間還很經意的綴點著許多的木石雕刻,並放任許多如綠之鈴、黃金葛等充滿生命力的植物,竄生在屋裡的每個角落。而一架大鋼琴則隱在那座鑲著銅蝕刻的藤制屏風後。

    掀開鋼琴蓋,她輕輕按了幾個「往日情懷」的音符,稍後停下來看著墨鏡底下的阿騰。「聽河豚說,這棟屋子是你所救那對小女孩的父母親為了答謝你,特別空出來讓你住的,而你,似乎很安於現狀。」連她也不曉得為什麼擔憂的話一出口,卻仿佛多了一層譏誚的意味。

    而阿騰或許是個瞎子,卻不是個聾子,她的話語絞痛了他的心。「你還是很像從前那個不識愁滋味的何旖旎,是朵被保護慣了的百合,河豚告訴你的那些關於我入火窟救人的點滴,也許只配成為你的床邊故事,但那卻是我不得不安於現狀的原因。」

    他的諷刺令她心中不禁升起怒火。她或許慣常被人呵護,但她也有屬於自己的苦處。「我們又能要求彼此什麼?我們原本就是兩個不長進的人,所以我們永遠只能在現實和夢想之間擺蕩。」她說的是氣話,但又不曉得為了什麼,淚水竟在她的眼眶中打轉。

    是不是為了那曾經有過、卻圓不了的舊夢?她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猛吸口氣,咽回淚水。

    阿騰緘默著。良久才說:「不能要求什麼的是我,不長進的也是我,這幾年,你很努力,也做得很好,縱然我看不見,可河豚已經向我描述了關於你的一切,而即使我再怎麼不甘心將你拱手讓給那位陶先生,即使我的嘴巴再壞、再毒,我的心裡依舊充滿了我說不出口的祝福。真的……祝你幸福。」

    原以為他再說出口的話除了譏誚還是譏誚,但他認命的語調;再度令她無可壓抑心裡的痛。

    同樣的,她輕輕吐出一句。「也祝你幸福。」

    這時拄著拐杖,阿騰來到鋼琴前坐下,手指極熟練的按下琴鍵。這次他彈的依舊是「往日情懷」。

    何旖旎不覺心痛的想著:也許,給予彼此祝福,將是他們這次再見的最大價值。

    夜已深沉,屋外下起一場滂沱大雨,靜坐在黑暗客廳裡的阿騰,熟練的點燃一根香煙,放任一小簇微弱火焰的光影在他眼前晃動了幾下,才彈回打火機的蓋子。

    分離的這將近十年--兩個人從年輕青澀到成熟--他不是沒有努力過,想挽回她的心曾是那麼堅定,這也正是許多年前他會到她父親的肉圓攤子大鬧,並在當時甩她兩巴掌的原因,他愚蠢的想引起她的注意,甚至笨到想用暴力屈服她。他一直不願接受她和他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並拼著命脫離幫派想重新做人,可惜她全不領情,這幾年她絕決的不接聽他的電話,退回所有他寫的信,使得他再次自暴自棄,決心放棄自己。直到他因那場大火失去了雙眼,他才終於願意向自己承認--他和她再也不可能成為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真的愛她,刻骨銘心的愛著。在她斷然離去的幾年,在感情上他也曾經糜爛過,起先他安慰自己,天涯何處無芳草,但後來才曉得他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何旖旎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令他越想忘,就越不能忘。尤其他強迫她去墮胎那天,她從手術臺上下來時那虛弱灰敗的臉色,令他每每回想起,就恨不得痛揍自己。

    他不是不愛她,也不是不想要她成為他孩子的母親,只是當時的他們是那麼年輕,負擔不起那麼大的責任,所以他不得不選擇背棄她的愛。

    她恨他!她邊落淚,邊說著。她曾說,不會讓他再在她的生命中有任何意義。她面無表情的低喃。

    確實,她做到了,數年後,她把自己托負給了另一個男人,而他依舊沒有任何長進。甚至可以說,他完全沒有優勢了,一個瞎了眼的男人,還能給所愛的女人什麼指望?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竟在她喜事將近的時候拋開過去對他的「恨」,上山來看他!

    心痛是愛情的餘跡。是因為對他還有愛,她才上山來探望他?或者,是陶健方的愛讓她連對他的恨都燒成了灰燼,正因為對他既無愛也無恨,她才能坦然的來面對他?

    深吸了一口煙,他不曉得自己該期望前者或承認後者?初見面的那一刹那,她已經說得很清楚明白,她對他早已沒了感情。而他不懂,他怎能蠢得還懷抱希望?

    陶健方是個怎麼樣的人?

    英俊、多情、多金,標準的公子哥兒!

    這是河豚對陶健方的概略敘述,但這樣已經足夠讓他想像和自卑了,和陶健方一比,他什麼都不是。

    只是與何旖旎的這次相見,他卻更察覺到了自己感情上的痛苦與不甘心,就像他在給她的信上說的,他期望是她抓著他這風箏的線頭,但命運偏要捉弄人,使他的夢中人有名有形,最終卻又離他而去。

    現在的她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呢?

    他問過河豚,河豚形容得也不多。

    和他最後一次見她一樣,她漂亮、纖細依舊,甚至比以前更高雅、雍容。

    是陶健方的……愛情和金錢的薰陶?

    在愛情與麵包能夠兼得的情況下,他是該為她祝福。然而,他又該如何看待自己的心情?他是多麼希望自己還有資格擁有她,感受她徐緩的心跳與柔和的呼吸……

    也許今晚是他僅有的機會?

    這一竄而過的念頭令他心情一陣激動。他當然不會是要強暴她,他只是想,或許在她熟睡時,他能用自己的雙手代替已經失去的眼睛來「看看」她!

    只要讓他再「看」她一次,他便會要求自己對她完全的死心。

    突生的渴望驅策他熄掉菸蒂,離開他安穩坐著的籐椅,拐杖點在地毯上,悄無聲息。他熟練的繞過屏風,走過-一小段走廊,觸到一扇門,他屏息輕敲,但裡面沒有動靜。

    她就睡在裡面,這點他可以確定,但就以往的記憶,她認床的怪癖實在令他很難相信,今日的她能在這裡安睡。

    是不是那位陶先生改變了她?

    這一點令他在扭轉門把的時候不自覺過於用力。

    門應聲而開,可歎他對客房並不熟悉,摸到一張座椅後,他繞了過去,可卻又不小心踢到了某樣東西,幸好屋外滂沱的雨聲掩去了一些聲響。

    好不容易摸索到床邊,他再度屏息聆聽她均勻的呼吸。

    半晌之後,他才輕坐床沿,伸出顫抖的手觸摸著她柔細的髮絲,他輕輕搓揉著,讓她絲絲的長髮滑落他的指間,這又令他回想起從前,當時輟學的她發僅及肩,卻和現在一樣的柔細,他最愛幫她洗頭髮,更愛在幫她吹幹頭髮時將臉埋入她的發間。

    而明顯的,她改變了用洗髮精的習慣,現在她頭上的香氣是一股很特別的幽香,甚至於她身上的那股香水味,也可以肯定是某種知名品牌。

    他突然深惡痛絕起她的改變,但即使深惡痛絕,又能如何?

    觸著她光潔的額頭,秀氣的眉際與柔嫩的雙頰時,他自然的想起過去那段相互扶持的日子。

    指頭滑過她小巧挺直的鼻子,抵達她柔軟的唇瓣時,他自然的想起那些纏綿的時光。

    是什麼改變了她?或者該問是什麼改變了他們?是時運的不濟?抑或是命運的捉弄?

    其實,即使是時運乖舛如他,也明白探討這種問題無濟於事,但至少目前還有一件事情他想去求證--她的唇,是否仍如他印象中的那般柔軟甜蜜?

    當然,他評估過這樣大膽的行為可能吵醒她,甚至引發她的怒氣,不過他已經隱忍不住那股衝動,有了挨駡的心理準備。

    毅然決然的俯下頭,他的唇準確無誤的印上她的。奇怪的是,她竟然只是動了一下,而沒有被驚醒。

    即使知道這樣的行為很卑鄙,可阿騰還是克制不住。

    即使上蒼執意取走他的光明,卻沒有削減他的欲望。

    啊!她的唇果真如記憶中的柔軟、芬芳。他想分開她的齒,讓兩人的舌頭在柔軟與強悍中嬉戲交纏,他想分開她的腿,讓他被禁錮的熱情得到紓解,他想……

    但她突來的翻身動作令他什麼都不能繼續想,一度,他誤以為她清醒了過來。於是他迅速的抽離嘴唇,可她仍勻稱的呼吸,卻告訴他,她仍沉睡在酣熟的夢中。

    他長久的渴望終於實現了,而在他悄悄的退出房間,合上房門的刹那,他才敢對自己承認,他渴望的並不只有這樣。

   

    在房門合上的那一刻,何旖旎也同時由床上坐起。她輕觸著嘴屋,眼底沒有憤怒,只有迷惘!

    她根本沒有睡著!事實上,從阿騰敲門到觸碰她、親吻她等一切動作,她都清清楚楚。

    他敲門時,她原想回答他,並含糊的打發掉他,但因為深諳他那種不輕易妥協的個性,她乾脆裝睡。

    沒想到阿騰更「乾脆」,未經允許,便擅自打開房門進入。

    她當然會懷疑他的居心不良,她原想跳起來質問他,但她下意識的又想看看阿騰究竟想做什麼?

    而他竟真的膽敢將手探向裝睡中的她,撩動她的發,觸摸她的額、眉、鼻、頰。她原該在他的手伸向她時就跳起來責駡地,可是她沒有。

    不是她不想,而是在她倏然睜眼的刹那,臉上少了一隻墨鏡的阿騰震懾了她--那樣的阿騰,確實是她前所未見的。

    他的右眼臉下方多出了一道燒疤,疤痕卻反而替他增添了一股男性的迷人憂鬱。阿騰原本就十分英俊,而他的雙眼或許不再靈動迫人,但其神采卻沒有消失,那雙眼依舊如星般晶瑩。

    是因為他失明的時間還不夠久嗎?否則他的眼睛怎麼能在失明後仍保有那樣的光彩;一度,何旖旎錯覺失去視覺是他騙人的把戲,但當她舉起手掌在他前方晃動了下,他卻毫無反應時,她才終於相信這個事實。

    阿騰失明了,除非時光倒流,否則將難以改變這個事實,也或許又因為這情緒的影響,以至於當他突兀的俯下頭來吻住她時,她忘了掙扎。

    她應該用力反咬他一口,讓他知道他沒有權利再對她做這種事,可是他臉上那失落又溫柔的表情,令她忘了護衛自己。

    有片刻,她甚至感覺自己有股想反應他的衝動,直到他的唇開始變得熱切與需索,她才假裝更換睡姿,避開他逐漸深重的吻。幸好他也適可而止,沒有再進一步,否則她還真不曉得能不能再任由他下去。終於阿騰在仍然滂沱的雨聲中,再次摸索著,退出她的房間。

    她輕輕轉頭目送他,那一瞬間,她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心情產生了某些變化,那或許是一些嶄新的感動,也或許只是感情的余溫。而這種種感覺令她十分的不安,不安到她急於逃離「綠屋」--

   

    香港之旅是陶健方許久以前就允諾唐依娜的--也算替兩人之間畫下一個句點。

    這個句點算不算完美,也毋需評斷,反正事情已經走到了這種局面,既然是兩不相欠,那麼不論是下蠱的,或是被下蠱。都不應該有所怨言。

    在他訂婚的那夜,唐依娜說:「我走過許多地方,卻沒到過香港,你帶我去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鄉,就當……你我這段關係的最後一抹餘香。」

    他原本沒有想要答應,可後來還是允諾了。

    第一夜,他帶她逛人山人海的夜香港;第二天,搭纜車游太平山以及淺水灣。

    第三天,在黃大仙廟裡,唐依娜看著廟前那塊大扁額,淺淺微笑。「有求必應?」唐依娜輕輕念著。

    「想求根簽嗎?聽說很靈!」陶健方側頭徵詢,她看起來不像其他人那麼熱衷自己的「命運」。

    「求什麼?」她的笑變成苦笑。「是我的,我不必求!不是我的,我求也求不得。徐志摩先生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不,我達不到無求的境界,只是有……自知之明。」看向正虔心求神問卜的人們,她小心的關閉起心中的感情。

    陶健方沉默著,陷入某種意志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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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鎮的晌午,雨勢仍然奔騰。

    阿騰又戴上了墨鏡,手握拐杖,端坐在電視機前「聽」氣象,何旖旎則在客廳裡來回踱步。

    她的確被困住了,與她最急於擺脫的人,同困在她急於逃脫的地方。

    由氣象報告得知豪雨一時還不會解除,另外還有某個颱風直撲臺灣而來。

    「這場雨眼看是停不了了。」何旖旎煩躁的自語。「我想我得冒雨下山。」

    「我不認為行得通。」阿騰冷靜的分析。「答娜剛才打電話來,說山路塌方。公車根本上不來,何況這沿路偶爾會發生土石流,現在下山,十分危險。」

    「答娜明明比我們住得更山上,她怎麼可能曉得這邊的道路崩塌,公車上不來?她的消息為什麼這麼靈通?」

    「別忘了她是原住民,這裡是他們的土地,所以他們會去留意、關心他們的周遭環境,包括天氣!」阿騰的語氣明顯的有說教意味。

    可此時何旖旎憂心的是她該怎麼樣才能盡速離開。「是嗎?這麼說來,我還得被困這裡一天?」

    「也有可能不只一天,後面緊跟著一個颱風。」

    「你別高興得太早!」他不在意的模樣令她突生氣,他根本一點幫忙的誠意都沒有。

    「我該高興什麼?和一隻會咬人的貓關在一起,有什麼值得我高興!」他攢起一邊濃眉,奚落她。

    何旖旎警覺到自己的脾氣著實暴躁了些。她頗不情願的道歉:「對不起,我怕有人擔心,所以歸心似箭。」

    「我曉得有人關心的那種感覺,我也不會因此嫉妒或幸災樂禍你無法趕回去。」他略嫌僵硬的解釋,接著拿起電視機的搖控器,準確的關掉電視。「在山上住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已經相當瞭解那些潛藏的危機,而且,我不希望你……或任何一個朋友,因疏忽而遭遇不測。」

    「謝謝你的關心,但至少我該打通電話!」她稍稍消了怒氣。

    「趕快打吧!不然恐怕等一下連電話線路都中斷了。」他緩緩踱離放著電話的茶几,靜立窗邊,那表情,像是不想干擾她的通話。

    稍後,電話通了,鐘珍帶笑的聲音在另--頭響起。

    「請問找誰?」

    何旖旎瞥了阿騰那頎長精瘦的身影一眼,壓低聲音。

    「珍,是我,我被困住了,困在阿騰的綠屋裡。」

    「你是說,他決意軟禁你?」鐘珍驚訝的問。

    「不是,我是指我被豪雨困在山上。」

    「嚇我一大跳,我還以為他打算囚禁你呢!」鐘珍在電話彼端松了一口氣。

    「大陶有沒有從香港打電話回來?」略微側身,她把聲音壓得更低。

    「有啊,找了你兩次,被我找藉口搪塞過去了,不過,我看你還是有必要打湧電話給他。」

    「哦--」

    「對了,你講話怎麼那麼小聲?」

    「他……就和我在同一個房間。」

    「嗄--你們在同一個房間?」鐘珍低呼,但呼聲未歇,另一個大驚小怪的聲音在電話彼端響起。「小旖,你和誰同房?葉騰嗎?天哪!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是常茵。由阿騰突然僵直的背可以明瞭,他已經把常茵的話,一字不漏的聽了進去。

    真是秀才遇到兵,何況是當著阿騰的面,這下子該怎麼解釋才解釋得清楚?事到如今,她只有硬著頭皮。

    「常茵,葉騰和我是『同廳』在同一個客廳,不是……『同房』。」

    「咳!我管你和他是同一個客廳還是同一個廚房,反正我要你儘快遠離他,千萬不能對不起大陶……」

    常茵義正辭嚴的訓聲未艾,鐘珍的聲音卻再度響起。「哦!和這個大嗓門的鴨霸小姑搶電話,真累。」鐘珍歎息。「小旖,氣象局好像說除了豪大雨特報,另外還有一個颱風要來,我看你還是安全第一,暫時留在山上好了,大陶那邊,我和常茵會再想辦法搪塞一下。」

    「謝了,鐘珍,不過,我想我會盡可能利用豪雨的空檔下山。」

    「正合我意。」電話不知何時又換到常茵手裡。「記住喔!除了『安全第一』,還得確保『身心無虞』,好了,我常青老哥進來了,我們要掛電話了。BYE!」

    愣視著發出嘟嘟聲的話筒,何旖旎不禁要暗笑常茵好比一陣急驚風;現在她真的有點佩服李傑洛,有辦法把這個直心腸的女孩伺候得妥妥貼貼的。

    而他已經在她放下聽筒的那一瞬間掉轉過身面對她。「看來,你的『大陶王子』深獲你朋友的愛戴,而我這只『阿騰惡龍』,想必也不用經歷什麼正義之劍,很快就會被王子的擁護者以唾駡的口水淹死。」

    他澀澀的撥動一下他的長髮,何旖旎為他不自覺的瀟灑動作怔忡了一下,這一刻的他,反而比王子更像個王子。但她不能說出真實的想法,只能安慰他:「常茵總是心直口快,她沒有惡意。」

    「你這位『沒有惡意』的朋友,該不會是恰巧上次用空手道修理我的那位吧?」

    「不是,空手道黑帶的那位是常茵的嫂子,鐘珍。」

    「唉,看來我樹敵不少。」阿騰的臉上寫著亦真亦假的懊悔。

    「是你自找的。」她咕噥。

    「你還在氣我上次砸了你父親的攤子?」

    「當然!」

    「那你一定更氣我打了你那兩巴掌!」

    那還用說!她原想直接撻伐他,但卻保持沉默;因為阿騰一向明白,沉默是她表達最嚴重控訴的唯一方法。她記得許多年前的那次離別,她甚至沉默到沒有和他道再見,就和他恩斷情絕,直到今天。

    而阿騰確實也沒有忘記她沉默的意思。「已經有人代替你懲罰過我了。」

    她原以為他說的是鐘珍,但當她看向他正下意識輕撫著的手腕時,一股欲嘔的感覺湧上心口,那裡有許多類似煙頭燒燙過,以及類似刀割的痕跡。

    是那次進火場救人所留下的記號嗎?昨晚,他彈鋼琴,甚至進房間窺探她時,她都沒有留意到那些疤痕的存在。而那些疤痕很自然的引起她的心痛……

    「那些疤……」她差點梗塞。

    「可怕嗎?不過,那都已經是過去式了。」他聳聳肩,輕描淡寫。他原想告訴她,他身上還有更嚴重、更可怕的傷疤,但為了顧及她易感的神經,他儘量平淡的描述。

    「這樣的傷--很痛吧?」何旖旎自知問這樣的問題十分愚蠢,但她就是不能不問。

    「再怎麼痛的傷,都會找到癒合的方法。而我,無所謂痛不痛,因為正如你所說,那都是我自找的。」

    阿騰說得那麼淡漠,但字字句句卻又是那麼的苦澀,苦澀到她能再次感覺自己的心在撕扯。

    他真的不再是以前那個真誠、凡事勇往直前的阿騰了,現在的他,浮蕩在冷漠與熱情、前進與畏縮之間。

    她不熟悉這樣的阿騰。於是,她明白了與他相處,便是儘量不去溯及既往。

    但「既往」的記憶既然是他們唯一共有的,那她究竟該如何避開兩人的過去,光談現在?這正是她不想在綠屋久留的原因,除了那些敏感的過去,他們兩人幾乎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

    可歎的是,窗外的雨仍滂沱,看來,留在綠屋已是無可避免的定局。

    時鐘敲了十一下時,她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又迫使她輕歎口氣,開口問正掀開鋼琴蓋子的阿騰:「答娜今天不來了嗎?」

    「我叫她放假,這種天氣走山路來,太危險了。」

    「你真是個體貼的雇主。」她道。

    阿騰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我真正想的是--某人認同我是個『體貼』的朋友。」說這句話時,他的表情是相當狡黠的。

    「而我真正偏好的,不是沒營養的唇槍舌戰。而是一頓營養豐富的午餐!」

    「很好!」他為她的慧黠點頭微笑。「那麼,這頓營養豐富的午餐就有勞你動手羅!」

    狡猾!原來他是用話來刺激她,無非是想讓她替他做免費女傭?

    不過話又說回來,煮一頓飯根本難不倒她。何況吃是人的本能,也是人與人之間唯一無害的溝通。

    於是,時隔將近十年,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山間小屋,何旖旎又再次為阿騰洗手做羹湯。

    誰能說這不是命運的安排?但若假設這真是命運的安排,那麼她那雙操縱的手,又會將把他們推向什麼樣的境地呢?

    用完午餐,何旖旎從客廳的書架上拿了幾本微微蒙了灰塵的書籍,走入房間關上門,阿騰則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琴鍵,這樣子過了一個下午。

    晚上,晚餐依舊在何旖旎的巧手下完成,可是越來越強勁的山風呼嚎,卻讓她顯得煩躁。

    晚餐時,兩人同樣沒什麼食欲,但明顯的,兩人沒有食欲的原因不盡相同。

    「颱風大概真的進來了,風雨變得更大了。」阿騰說。

    放下飯碗,何旖旎卻一點閒話家常的意願都沒有。

    「連電話線路都中斷了,真不曉得我是被什麼給迷了心竅?竟挑這種天氣來到這裡。」她怨聲載道。

    「是啊!我想也是,如果不是迷了心竅,你大概不可能紆尊降貴的來到這裡。」他的嘴角勾起了嘲弄的笑容。

    「葉騰,你想找人吵架嗎?」這下子她連筷子都放下了,她的語調和屋外的現況相差無幾,是一陣的狂暴怒吼。

    「不,我比較想像個紳士,稱讚你做菜的手藝精進,可是我想即使我如此誇獎你,你也不會領情。」他放下碗筷,推開坐椅,摸索的立起。「小旖,不要對自己太嚴苛,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只不過是被風雨困住了。」

    問題是,他的安慰令她更加沮喪。「該糟的是,我和一個根本不該同被困住的人困在一起。」

    「真的有這麼糟嗎?」阿騰肩膀的線條變得有些僵硬。「是什麼讓你變得這麼怕我、這麼急於避開我?」

    是什麼?這倒是個可以讓她對自己誠實的問題;或許,在她記憶裡的某個角落,她一直記得阿騰這張臉。

    而她不能對他誠實,也無法對他誠實,因為他們有各自的路要走下去,因此,她只能以憤怒來增加她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的決心。

    「不要老是說我怕你。」她的語氣粗魯。「我是厭惡……厭惡看見你可憐,卻故作篤定的姿態。」同時,她也察覺了自己話裡的顫抖。

    這句話的確夠犀利了,深深的砍進了阿騰的身體,他不只身軀僵硬,連臉部的線條都像被刀鑿過了一般。良久,他才木然出聲:「是嗎?既然厭惡,你當初就不應該來。」

    在她看來,他仍然篤定,而他的篤定讓她有打他的衝動,因為她已幾近落淚。「你以為我喜歡來嗎?如果不是何明屯的千央萬求,如果不是你那封搖尾乞憐的信,如果不是……不是那盆該死的卡司比亞……」

    何旖旎不斷的數落,直到數落不下去了,她為自己的惡毒梗塞。

    阿騰卻意外的聽出她話裡的情感。「你還深愛著卡司比亞?」

    「不,我討厭你用它們來比喻我,我厭煩透了它們的纖細、優雅。它們是只適合冷涼地帶的植物,就像你一樣,是個冷漠的怪物。」她的語氣近乎唾棄,但語意卻洩漏出她暗藏的太多記憶。

    「小旖!」

    「不要叫我,我討厭卡司比亞的寒傖,現在的我,偏好是香水或火焰百合那類高價的花。我厭惡卡司比亞,就像我厭惡你一樣;等我一離開這裡,我非得把它們全掃進垃圾桶不可,就像我把你掃出我的心……」她握拳面向被風吹得嘎嘎作響的窗戶,仿佛這樣的言語發洩還不夠痛快,除非她比颱風還早敲破那扇窗。

    「小旖!」

    「不要叫我小旖,你沒有資格叫我小旖,我恨你!」她豁的轉身,用比窗外狂風暴雨還要狂暴的聲音低吼。

    而不曉得什麼時候,阿騰已悄悄的移到她身後。

    「我知道你恨我,但不知道恨得這麼深。」阿騰低語。有時候,恨的深刻便意味著愛更深刻,但他還不肯定自己能否再懷抱這種想望,一種她對他還有著愛情的想望。

    「我怎能不恨?你害我失去了那麼多,失落了那麼多!」她的埋怨中多了層哀戚。

    「我知道,我知道。」他滿心酸楚的靠近她,直覺的擁抱她。這個擁抱,與其說是試探,不如說是真情流露,他真的想安慰她!想抹去過去他所帶給她的那些傷痛。

    剛開始,她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年少時代殘留的哀傷,在這一刻像漣漪般被緩緩掀起,訌他們的擁抱充滿了認命的悲愴。

    剛開始,她也沒有拒絕阿騰在盲目中俯下的嘴,這個契合的吻幾乎讓他們錯覺兩人之間並沒有經歷多年的分隔。

    然而當阿騰輕柔的吻逐漸轉為狂暴饑渴時,何旖旎也抓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陶健方--她默默念著未婚夫的名字,像同時抓住了意志的護身符。

    她找到意志,開始掙動。

    阿騰卻將她箝制得更緊更緊,他仍執著于她甜美的唇瓣,捨不得鬆手。

    直到她一巴掌揮了上來,他終於在這一掌中冷卻。「不要!」她狠狠的以手背抹著嘴唇。「不要故技重施,不要以為昨晚的事可以一再重演。」

    阿騰神情怔仲,似乎很驚訝於她曉得他昨晚的行徑。一股無法再忍受與他同處一室的怒焰,正猛烈的燃燒著她的意識,她感覺自己不能再和眼前這個男人相處下去,甚至只有一分一秒。

    她沖到房間拿起簡單的行李,再折回客廳。「我要走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走。」

    「小旖,外面一片漆黑,風大又雨大,真的很危險。」他本能的擋住她。

    「再怎麼危險,也不會比和你在一起危險。」她說完,打開室內通往院子的那道門,毅然投入雨中,任大雨無情的在她身上傾泄。

    「為什麼?為什麼要逃避你的心?」阿騰踉蹌跟進,正好堵在她才打開的綠漆門前。

    抹去一把遮眼的雨霧,她大喊道:「對你,我早就沒有心了!不要阻擋我的去路,我非走不可。」

    「小旖,留下來,不要任性,要走也等風雨小一點再走,我保證、我發誓不會對你再有任何逾越的舉動。」阿騰明白她在擔心什麼,全怪這兩天他的情難自己。他確實沒有資格再挽留她,但是這樣的淒風苦雨,就連走到表上都算冒險,更何況是要下山。

    「我警告你,不要擋我的路,否則我不客氣了!」奔騰的雨勢鼓動著她煩躁的

    阿騰死命的堵住門口。他太瞭解她的任性,但他更清楚山裡的颱風夜幾可比擬為群魔亂舞,那些被風雨撂倒的樹木,那些隨時會崩塌的落石,還有會在瞬間吞噬人的土石流。他沒有親身體驗或親眼見過,但他曾聽答娜和友人說起它的嚴重性。

    即使會因此再被她痛恨一次,他也必須制止她這種可能損及生命的莽撞。

    他伸手攔截她,但他撲了個空。趁著他顛躓的時刻,何旖旎跑出門外。

    風雨的聲音更大了,它掩蓋過阿騰狂亂的叫聲。才往小鎮的方向跑了一小段路,她便開始後悔自己的行為,她自我嘲解的讓驚惶的心平靜下來。

    此刻,她倒是真的希望他能追上她。眼前,風雨似乎已經增強到一個高峰,狂風暴雨像一隊銜命而來的天兵天將,狠命的打在她毫無屏障的身上。

    不遠處,暴漲的河水也猶如一條不願受困的翻江龍,傾其所能的翻攪奔騰,那種怒吼聲,仿佛從地獄中釋放出來的無數冤魂。

    她開始懂得害怕了,突來的雷鳴閃電,讓她更看清楚了目前的處境。橋墩傾圯,整座通往部落的橋樑斷成兩截,一截仍屹立著,一截卻已在土石流中載浮載沉;更可怕的是土石流就在她的腳邊,一點一滴侵吞她立足的地方。

    她直覺的反應是拔足狂奔,沒想到一塊鬆動的流石卻教她的腳底一陣打滑。

    難忍的劇痛升起。她的左腳在一陣痛徹心肺的撕扯之後,卡在土石流裡,另一隻腳也逐漸陷落,疼痛令她不自覺的呻吟,惶亂中,她及時抓住一棵岌岌可危的小樹。

    強烈的恐懼找不到出口。她開始念著大陶,念著父親,念著弟妹,念著鐘珍、常茵,甚至念著常柏青和李傑洛,還有……阿騰。

    天哪!難道她註定要葬身在這個本來跟她毫無關係的山裡?

    阿騰是真的不打算追來了嗎?畢竟,他沒有必要為了她的任性當陪葬。

    只是--阿騰真的沒有追來嗎?如果沒有,那麼那些斷斷續續、越來越真切的呼叫聲又屬於誰?

    小旖……小旖……

    真是諷刺,剛才她才大刺刺的要求阿騰這樣喊她,可這一刻,他的喊聲卻猶如天籟。

    但,那真的是阿騰發出來的聲音嗎?抑或只是幻覺?

    風雨不停,這陣夏日的狂風暴雨,真是比冬日的寒流還教人寒澈心骨,而在她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她做了最正確的一件事情--使盡力氣放聲尖叫。

   

    在還沒有睜開眼睛之前,何旖旎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是直接上了天堂,或是正載浮載沉於地獄?

    張開眼睛之後,她相信自己不幸的屬於後者!

    昏黃的燈光,以及兩個灰頭土臉的男人……哦!不對是兩個滿身泥濘的男人,一個很高,一個稍矮。

    她睜眼的動作驚動了較矮的那一位,他冷靜的示意較高的那一位。「騰仔,伊醒了!」

    「小旖!你醒了嗎?你還好嗚?」的確是阿騰急切的聲音。

    這麼說來,自己「應該」沒有被土石流吞掉!再看看自己,已經換了一身乾淨,卻過分寬大的睡衣,是阿騰幫她換的嗎?她想。

    「腳很痛吧?你的小腿骨折了。」

    經阿騰一說,何旖旎才感覺自己的腿部像有針在刺。她試著移動它,想試試究竟傷得多嚴重,但她的移動只是換來一陣痛,她不禁低吟。

    「不要動!」阿騰靠近,摸索著制止她。「阿典師才剛幫你敷藥,上夾板,現在還不能亂動。」

    這一刻,阿典師適時的打開房裡的大燈,讓她有了回歸現實世界的感覺。她打量了那個看起來有點瘦小,又有點嚴肅的阿典師一下,再看看渾身像在泥裡打滾過的阿騰,腦海裡卻很自私的想--她這樣子怎麼下山?怎麼回臺北?

    「阿典師,謝謝你!」她沒有忘記對人應有的禮貌,但她更沒有忘記該給阿騰的責怪。「這下我搞成這樣,你滿意了吧?」

    阿騰的臉上掠過一抹不甚明顯的痛苦與難堪。

    阿典師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很容易就看出這對年輕人之間藏有某些問題。

    阿典師慷慨的說著:「小姐,只要你乖乖的敷藥,我保證只要一個禮拜,你就可以行動自如了。」

    一個禮拜!何旖旎聽著阿典師用他那臺灣國語說著事實心裡一陣長歎。

    「一個禮拜,不行,我的婚禮再半個月就要舉行了,我還有很多的事沒辦好……」她不免擔憂起來。

    「什麼事都不會比你的身體來得重要,對吧?」阿典師的臉繃起來了。「骨折沒治好,以後要付出的代價絕對更高。」

    阿典師這麼嚴正的一堵,何旖旎一時語塞。

    真搞不懂阿騰打哪裡找來這麼個土郎中?想到自己的腿,想到自己要再被迫羈留一個星期,何旖旎的憤怒就不禁因挫折感而加溫。

    「葉騰,幫我想想辦法啊!你不是很行嗎?我真的無法再和你相處一分一秒,即使用抬的,你也得把我抬下山。」她近乎暴怒的低喊。

    阿騰因為她的另一次責怪而抿緊地漂亮的唇,連那雙因失明而冰瑩的眼都流轉出憤怒的焰光,這次他眼下那道細疤翻紅,看起來有了猙獰的感覺,但他揉揉臉頰,很快便隱藏起怒氣,苦澀與絕望令他不想言語。

    可何旖旎不知節制的步步進逼。「說話啊!你除了瞎眼,還啞了嗎?葉騰,你說話啊!」

    「讓我替他說吧!」阿典師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女孩的任性已經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實在需要有人給她一點「教示」了。

    「讓我替他說吧!小姐,」阿典師的臉色更沉了。「我認為騰仔該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痛駡一頓你的不知感謝,看到伊那身的髒汙沒有?為著救你,伊奮不顧身在大風雨中胡亂摸索,沿路不是樹枝就是爛泥,不是大圳溝就是土石流,四界攏是危險,但是為著怕你危險,伊不顧危險的也要找到你,如果不是剛好碰到我出來巡視,我看伊會比你早一步去見閻羅王。」

    即使阿典師國台語夾雜著說,但她還是聽懂了。阿典師的一席話令她想哭,突然間,她竟真的哭了起來。

    是嗎?為了救她,阿騰差點喪命!

    可是,為什麼她卻只想傷害阿騰?是任性?或者是恨意的驅策?不,如果她肯對自己誠實,她真正想做到的只是遠遠的離開他,而不是一再的對他殘酷。

    而如果她對自己更誠實一些,那麼她應該分析的是,為什麼她急於離開他?

    但那是她不願去觸及的,或者,應該說是她不願去探究的。

    和阿騰一樣,她也被一股莫名的絕望淹沒。哭,卻成了她發洩的最佳管道,這或許她比阿騰幸運的地方。

    「噓!小旖乖,別哭,沒事了,沒事了!」阿騰輕柔的安撫她,裡面有著極難掩飾又備感無奈的深情。

    這一刻,她的脆弱真正凸現了他的堅強。

    但,真的沒事了嗎?

    看來,事情正要開始!

    阿典師瞧著這一幕,心裡長歎一聲,然後知趣的走出房門,關上房門離去。

    他不後悔痛駡了何旖旎一頓,明明看見愛情,卻又極力逃開,教人氣結。他覺得何旖旎仿佛比阿騰盲目得更厲害,而他只能祝福他們兩人早日打開心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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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4:13
第六章

    最後,何旖旎還是不得不再次屈服,繼續滯留於這個她並不想滯留的山間小鎮。

    已是颱風過境的翌日,鬼哭神號般的狂風止息了,雨也明顯的變小了,綠屋窗外的那片庭院,雖不至於荒煙蔓草,但也清楚留著風雨肆虐過後的痕跡。

    電話線路應該尚未接通,但答娜卻已像只盡忠職守的狗,很快的冒雨下部落,直奔綠屋而來。

    阿騰也斥責過答娜的不顧危險,但他看不見當答娜知道他在這場暴風雨中毫髮無傷時,臉上的喜悅之情;同樣的,他也看不見當答娜曉得何旖旎因生件而小腿骨折時,那幸災樂禍的表情。

    颱風肆虐過後的早晨,答娜頂著毛毛雨,陪著阿騰檢視損失還不算慘重的家園。

    躺在床上,把眼光調向那僅覆著一層鏤空蕾絲窗簾的窗外,百無聊賴的何旖旎還是不想去分析自己那酸鹹不中和的心理。

    從這裡,她能夠很清楚的看見阿騰。

    其實,也不能說他毫髮無傷、他又戴上墨鏡了,但不是先前那副,想必昨晚他奮不顧身搶救她,已經使得他原本那副寬墨鏡勇敢捐軀了。

    而他折損的不只是一支墨鏡,昨夜稍晚,在他來向她道晚安時,她看見他右臉頰及右臂那一大片擦傷。

    她當時心裡的感覺比這一生的任何時刻都五味雜陳,她的胸口重壓著一股可怕、哀傷的痛楚。「我預感我再多留這一個禮拜對我們並沒有好處,甚至,還會帶給你更糟的劫難:」

    「你怎麼這麼說。」他平靜的微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更像支帚把星,因為帶給你磨難的,往往是我。」

    「不要這麼說,我也有錯。」她終於肯認錯了。她曉得,要向阿騰承認自己的任性有多困難,但話一出口--她卻感覺輕鬆許多。

    「是因為我臉上和臂上的擦傷嗎?」他敏感的猜出她終於肯認錯的原因,還順便調侃自己。「我明白老大爺無情的利劍總會落在邪惡者的身上,不過,我沒想過邪惡者所流的血,會博得天使的同情。」

    「說得我好像嗜血動物,我本來就很有同情心的,可惜你忘了。」

    「我沒忘、真的沒有!」他露出深思,可是一下子,他又露出狡邪的笑容。「而我,是不是該善加利用你的同情心呢?」

    「不,我不會再多給你一分一毫的同情,何況,你也說過不喜歡我的同情。」

    「這兩件事你只說對了一件。沒錯,我是不喜歡你的同情,但是,只要我願意,我相信你會給我的同情……不論多少,就一如你當初付出的愛情。」

    愛情?怎麼可能!?

    何旖旎根本不認為自己對阿騰還有愛意存在,這是昨晚阿騰回房後,她一直在說服自己的事:但阿騰臨走時說的那些話,卻教她幾乎徹夜無眠。

    「小旖,逃避和面對的界線很模糊,你現在選擇了逃避,我可以理解,恰似當初我選擇了逃避一般,但如分今細想起來,這許多的逃避說不定也是一種面對,我不是在替自己過去種種的錯誤找藉口,但我相信你和我一樣,一定對我們之前的關係做過某種程度的思考。而我也寧可相信,如果我們能走過這個關卡,我們會變成比較類似的人。」

    何旖旎知道他已經盡他所能的在忽視無可挽回這段感情的痛苦,她更清楚,他真心希望能挽回。

    昨晚一整夜,她除了「不太理智」的反覆思索、反覆否定,並反覆的想把阿騰那番話驅逐出腦海,更是不斷的提醒自己--對阿騰仁慈,就是對自己殘酷。

    因此,她在陣陣悸痛的腿傷中失眠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被漸漸乎息的風雨催眠睡著,卻又被風聲消失後的靜謐喚醒。

    或許,吵醒她的不止有風雨後的寧靜,還有阿騰的低語聲與答娜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而那些聲音全都來自窗外。

    偷偷掀開蕾絲窗簾一角,窗外,答娜正巧睨了她的窗口一眼,並附在阿騰耳畔笑吟吟的不曉得說些什麼,阿騰先是一愣,繼之微笑的朝她的方向側一下頭。

    放回窗簾,她毛躁的猜想,究竟是什麼讓兩人感覺這麼好笑?她氣自己的多疑,卻更驚訝於自己的--妒意。

    老天啊!她不該嫉妒的,如果她對阿騰沒有了愛意,她根本不該產生這種種情緒的,可是,如果這不叫嫉忌,那又該做何解釋呢?是虛榮的作祟嗎?一定是,她一向不接受忽視,而阿騰和答娜明顯的忽視了她……

    想著想著,突然,有人輕敲她的房門。

    「誰?」

    「是我,答娜,幫你送早餐來。」

    「請進。」

    門開了,答娜端著香味四溢的早餐進來,令何旖旎嚇一跳的是,阿騰跟在答娜後面。

    答娜的臉上依舊是冷冷淡淡的,在茶几上放下早餐託盤後,唯一的表情是在看見她綁著夾板的小腿時,那似笑非笑的樣子。

    而阿騰的臉色就溫和多了,示意答娜出去後,他拐著手杖來到她床邊,然後從背後掏出桔色、布著黑點的百合。

    「這朵卷丹百合是經歷一夜風雨,庭院裡倖存的一朵,或許比不上市面上那些百合芬芳漂亮、但應該還算賞心悅目。」

    他不算準確的把花遞向她,行瓣拂過她的心口,百合淡淡的香氣直沖鼻頭,她迅速的接住它,卻也不算精准的覆到他的手--他的手依然修長、溫暖、潔淨,教人……想念,除了他手背上那一大片深色的擦傷,相當無情的嘲弄著他們所處的狀況。

    他突兀的松掉手杖,任其墜地,同時以那只拄杖的手疊上她的。

    這樣平和的平心相覆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小旖,讓我們平心靜氣的相處吧!就這個禮拜也好,這是我們這一輩子最後一次的共處,人生渺渺,誰又知道下一次重逢是何年何月?讓我們心平氣和的度過這幾天吧,至少,試著讓你這一生無恨,我這一生無憾,好嗎?」

    怎麼她還沒穿好甲胄,他就開始勸她棄械?他那柔情坦蕩的言詞,教她怎麼拒絕?但這之前的痛、傷,真能讓它就此勾銷嗎?

    看著他那真摯得不容置疑的表情,看著兩人緊緊交握的手,過往的記憶強烈襲來--

    年輕、稍瘦的阿騰穿梭在一片廣袤的野地,像只勤於覓食的動物,認真的尋找淡綠的時計果和殷紅的野草莓。

    原因是因為何旖旎喜歡時計果和野草莓那種微酸微甜、清香芬芳的滋味。他搜尋了一大捧,兜進那一年她最喜歡,也是她唯一的那件粉藍色裙子中。

    他採集它們,她則擷飲它們的甘香,吃不完的便帶回到他們的住處,他把野草莓和時計果們盛裝在一個透光的玻璃罐裡,上面插了一大束她最喜愛的「卡司比亞」,然後捧到她的面前,讓她抱個滿懷。

    「瞧!它們就像我的心和人一樣,全是你的。」

    當年,他的神態與今日如出一轍,真摯得不容置疑。這一刻的他,就像過去那個執著的男孩子。

    她能不認真考慮他的話嗎?這一刻,她完全同意他的說法、他們依然可以是朋友,很普通的朋友。

    想通了這一點,她心情稍微開朗,「我贊成你的說法,阿騰。」她遲疑的疊上自己的另一隻手。「成長是艱難的過程,有時候必須見招拆招。我曉得逝者已矣,來者可追這個道理,好的,我會儘量努力,讓我們不論是再見或者離別,都能畫上無恨、無憾的完美句點。」

    說完的這一刹那,她的喉嚨梗住了。人生裡要做到無憾、無恨真不容易,不過,至少她可以努力。

    阿騰緊緊扣住她的手良久良久,藉以傳達他內心的波動。

    感觸深刻的一刻過去許久,阿騰才像記起什麼似的放開她,跳起來。「你的早餐快涼了!」

    何旖旎在他鬆手的刹那,感覺一陣突兀的空虛,但她故意漠視它,並很理智的加上但書。

    「阿騰……」雖然醜話非得說在前頭,但她仍有些難以啟齒。「阿騰、我想既然我尊重你的說法,我想,我也要求你尊重我的想法!」

    阿騰安靜的面向她,等待她的「想法」。

    「我想……我希望--前天夜裡和昨天晚上的事,不要再發生,我不希望自己因為未婚夫不在身邊,就變得隨便,我……」

    突然間、她說不下去了!畢竟其實,前兩夜的那兩次親吻,她也有錯、單方面苛真阿騰是有欠公允的,可是,他若能自我約束,她根本不可能主動。

    而阿騰則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態。「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點著頭,悒悒一笑。「其實,對我而言,欲望並不難處理,難的是其他感覺。不過,我答應你,我會儘量克制對你的感覺。」

    說完,他蹲下身摸索他的手杖。他摸索的方向是錯誤的,何旖旎貼著床沿想幫助他,可她腿上緊繃的傷口卻發出抗議的疼痛,令她眼淚差點落下。他一偏方向。出乎她意料之外輕易的拿到拐杖。

    他用拐杖撐直自己,再次點頭,「吃你的早餐吧!涼了就不好吃了。就像冷了的愛情般,教人食不下嚥。」

    他的語氣並不嚴苛,甚至還有些虛弱,但何旖旎就是能聽出他話裡隱約的指責。

    是她多心了嗎?或許。可是就算兩人已經達成和平相處的協議,她仍可以肯定在不知不覺中,阿騰已經成了她錯誤的對手。

    見他撐著拐杖走出她的房門口,何旖旎突然有股不安的感覺--他根本不像雙目失明的人反而像是從容的執戈者,而他最想做的事,便是將她的心再次挖出,再次一片片喂還給她,直到她受不了。

   

    「進步一點了!」阿典師壓著她的小腿骨與關節。

    「如果我按時吃藥換藥、就會好得快一點嗎?」何旖旎大膽的追問。

    阿典師似乎十分明白她問這句話的用意。「騰仔不是豺狼虎豹,你按怎這麼怕伊?」

    「我不怕他,只是必須……避嫌。」

    「伊是你的舊愛人?」

    她偏頭望著窗外,默默點頭。

    「你和伊逗陣多久了?」

    「兩年多。」

    「兩年多應該足夠你瞭解一個人了!騰仔不是愛占人便宜或愛勉強別人的人。」阿典師喃喃的說:「何況,愛情這款代志,不是咱想要按怎就會按怎。有緣無分的是痛苦,有分無緣的是悲劇,有緣有分的才算幸福、但是這個世間,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有緣有分的呢?」阿典師表情淡然,卻難掩語氣中的沉重。

    「阿典師,你和阿騰很熟嗎了」看著他仔細的在她腳上塗抹刺鼻的膏藥,她禁不住好奇的問。

    「說熟也熟,說不熟也不算熟,伊和我認識三年,都是我幫他看前顧後的。」

    「阿典師,你的話自相矛盾。」何旖旎很得意於自己抓到阿典師的語病。「你認識阿騰三年,對他僅限於有點熟又不太熟的階段,而我和他在一起也不過兩年。你卻要求我『瞭解』他?」她嘲弄著。

    阿典師一臉了然於胸的看看她。「查某囡仔,講白一點,你和騰仔是貼心貼肺的共同生活了兩在,我和伊不但沒有同居,就連見一次面都要三天五天,哪有得比?而且,騰仔也不是很愛談論自己的人。」

    「還說他不愛談論自己!他甚至連我們同居的事都說了出來?」何旖旎頗感憤怒的嗤之以鼻。

    「伊不曾對我提起你們同居的事,甚至不曾談起過你,只有伊很失志的時候,從伊的音樂中可以讓人聽山來,聽出伊有一段難忘的過去,自從我和伊從土石流中救回你,我就知道你是伊那段難忘的過去。」

    「你怎麼能肯定……」她還想反駁。

    阿典師卻不留給她反駁的餘地。「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要多。假使你不是伊心所愛的人,在救你的時候,伊不會一副抓狂到連性命都不顧的模樣。那情形,我真的不曾看過,就連伊進入火場救那對雙胞胎女孩的時候,伊看起來都冷靜多了。」、

    「他進火場救人的時候,你在現場!」何旖旎受到另一個話題的吸引。

    「對,我剛好趕到那裡。」

    「可不可以……形容一下當時的情況?」或許基於想求證河豚的說法,她不禁又好奇的發問。

    纏好最後一圈繃帶,阿典師俐落的剪斷它,才眯起眼睛回想。「楊家--也就是騰仔救出雙胞胎的那戶人家,在商場上是仁頭有臉、響叮噹的人物。出事的地點就在某高級別墅裡。說起來也真巧,楊家夫婦和我曾是小時候的鄰居,年代久遠的老朋友。那天,我正巧路過想去探訪他們,哪知道恰好碰上火災?有傳言說,是楊先生的對頭搞的鬼,後來經過證實,是楊家的菲傭用火不當,招來火災。」

    「當然,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楊家那對雙胞胎實在命大,遇上了騰仔。」阿典師一臉晦暗的搖頭又點頭,「那天風勢好大、火焰熊熊的樣子,教人看得心驚膽跳,雙腳發軟。雙胞胎在房間的窗邊呼救,那時她們才六歲,根本不懂。楊先生、楊太太愛女心切,也想過博命闖去救女兒,卻被我和義消狠命拉住,那種狀況,進去只是做無謂的犧牲。」

    「正當大家都束手無策時,一條身影卻突破人牆,直接朝火海沖去,起先,我們都以為是某個見義勇為的消防隊員,後來經過證實是個陌生人。那時我們這群人,只能拼命祈禱奇跡……而奇跡也真的出現了……騰仔左右手各抱著一個女孩,使力的逃出火場,伊像在和火焰比賽--可惜天不從人願,伊跌倒了,然後伊幫女孩擋住了那根突然倒下的著火木往,就算那只是根裝飾用的木柱,還是很沉重的擊倒了伊。」

    「幸運的是、伊被及時救了出來,經過將近一周的治療,伊身上的的傷康復了,只是伊的視覺神經受到嚴重損傷再也看不到這世界的一景一物。」

    說到這裡,阿典師有微微的梗塞,而何旖旎發覺自己竟也熱淚盈眶,這就是阿騰,永遠把義氣擺在第一位。

    眨眨眼睛,她看著阿典師熟練的收拾藥物,哽咽著發出疑問。「我聽他的朋友說……他原是想去參加一場黑道火拼的,沒想到……」

    「沒想到原本該是狗熊的伊卻變成了英雄,其實,話講回來,人要做英雄,除了勇氣,還必須有推動那股勇氣的動力。」

    何旖旎並不認為阿典師會有遇事猶豫的時侯,但他真的遲疑了好半晌,才接續上一段話。「請坦白一點,楊先生曾托人對騰仔的身家做過一翻調杳--畢竟,現代的社會少有這麼奮不顧身的人,何況救的又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人……教人驚訝的,騰仔有--段悲慘的經歷,伊十三歲那年,母親死于--場大火,聽說,那次是有人故意縱火。」

    她的喉嚨再次被梗住了,良久之後才找回聲音。

    「他從來不曾對我提起這件事!」

    「那場火原本會燒死伊母子,但因為伊老母的維護,伊僥倖跑出來,伊母親卻沒逃過那場大火。後來經過調查,那場火和伊的老爸有關係,聽說是黑道尋仇。對了,有聽楊先生講起,伊老爸是一個惡名昭彰、大哥級的人物。」

    「我真的不曉得,他沒有對我說起過這些……」

    「唉!我說過,伊是個不愛談論自己的人。」阿典師若有所思的搖頭歎息。

    難怪,以前兩人同居時,他經常滿頭大汗的從噩夢中呐喊著醒來。

    「有人可以愛的感覺真的很好,對不對?」他曾這麼問她。

    「你比我幸運多了,就算你沒有了媽媽……但至少還有一個喜心愛你的爸爸,我就差多了,有個十分愛我、卻早逝的母親,還有個對我不聞不問的父親……」

    這些許多許多年前,阿騰對她說過的話,此時突然像電影字幕一樣,印上她的腦海,這樣就有脈絡可循了!阿騰從來不談他的父親,一定是因為怨恨父親間接害死了母親,而他年輕時一心想混黑道,是因為遺傳了他父親的嗜血?或者,那只是他報復他父親的一種手段?

    「阿典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騰是因為母親的葬身火窟,才產生那種過人的勇氣沖進火場去救人!」

    「可以這麼說。」阿典師收好最後一樣藥物,放入袋子。「但最重要的,騰仔有一種精神,伊想戰勝火魔,十三歲那年,伊還算小,挽救不了母親的性命,那成了伊終身的陰影,而救出那對雙胞胎姐妹,多少讓伊擺脫了一些陰影!」

    「即使代價是他的一雙眼睛?」何旖旎心痛的試問。

    「救不救人只是一念之間,相信騰仔在那一瞬間並沒有顧慮到那麼多。」阿典師頗富哲理的斷言。

    「不過他失去的雙眼一定為他的心上蒙了另一層陰影,不然,他不會曾經想以死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似乎,阿騰失去眼睛的陰影也蒙上了她的眼睛,使她滿臉陰霾。

    「哦!你也聽說伊自殺過?」阿典師仔細的觀察著她臉部的表情,暗笑她並非無動於衷。

    「他的朋友……告訴我的。阿典師,你曉得他自殺的真正原因嗎?」何旖旎才不曉得自己何以要這樣問,但她總覺阿騰尋死的原因並不單純。

    「你何不自己去問他呢?」阿典師狀似漫不經心的走向房門口。「騰仔等一下會來看你,有什麼疑問你淨可以問伊,但是聽我一句勸,不要對伊太苛刻,伊究竟是人,一個坎坎坷坷的人,伊無法度做到神的境界,所以,無淪如何,拜託你在療傷的這段時間,和伊好好相處吧!至少,給你們兩人一個愉快的回憶!」

    再度點點頭,阿典師丟下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步出她的房間,關上房門走了。

    何旖旎哭笑不得的瞪著合上的門板。

   

    黃昏降臨的時候,阿騰帶來一個令何旖旎哭笑不得的禮物--一張輪椅。

    推輪椅進來的,自然是面對她時永遠一臉冷淡的答娜,而跟在答娜身後進門的,則是阿騰那一臉期待的感激的緊張笑容,那有他那一身勁酷的黑色裝扮。

    一如往常,他像打發什麼似的遣退心不甘情不願的答娜,兩人獨處時,他突兀的、且出乎人意料正確的走向床沿,放下木杖,朝她攤開雙手。「來,你協助我一下,我抱你上輪椅,我們去欣賞黃昏景色。」

    沒有拒絕的,她再次同意他的建議,指揮他推近輪椅,然後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主動的攀住他的脖子,任他如許多年前一樣,抱著她……

    輕噓口氣,在阿騰放下她,並在對她心裡的感受還毫無所覺時,她理智的鬆開勾住他脖子的手臂。

    在彼此有默契的合作中,兩人順利的來到欣賞黃昏的地點,也就是何旖旎日前抵達這裡的那個黃昏,看見阿騰用口琴吹奏「往日情懷」的那個斜坡。

    那天,因為她急於觀察阿騰,後來又因為歸心似箭,致使她根本連周遭的環境都沒看清楚,更遑論能欣賞什麼美景了。

    可是,在輪椅平順的推動中,在微風徐徐的拂動口,她有了更多的感受。

    「夕陽,已經半隱入山頭了吧?」停下輪椅,阿騰面向夕陽,挺直身軀。

    「是,咦!你怎麼知道?」何旖旎靜坐在輪椅上,側仰著頭看他,壓抑著想伸手去拂開落在他臉上那兒綹髮絲的衝動。

    「我眼盲,但感覺仍在。」他摸索著草地,撫觸一地的乎坦後,坐了下來。「你曾經閉著眼睛看夕陽嗎?」

    閉著眼睛看夕陽?「不曾!」她據實以答,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中,大概沒有多少人有閒情逸致去做這種事。

    「試試看!」他催促她。「來,閉上眼睛,仔細的用耳聆聽、用心觸摸。」

    看著阿騰率先合上眼,她悄悄地觀察著他,但他卻敏銳的張眼向她,令她雙頰微紅,飛快的垂下眼瞼。

    奇特的是、風的聲音真的變清晰了,它搖曳過樹葉的感覺,十分輕柔,再加上一些山裡特有的蟲鳴,絲毫不遜色於任何一首交響樂,最特殊的是,夕陽餘暉映在臉孔的感覺,淺桔色的光層讓人仿佛被罩上某個光圈,心情是既平靜又蒸騰。

    「大自然是最偉大的音樂家,它指揮著萬事萬物在天地中一展身手。」他伸展雙手向大地,萬事萬物,也像從他的雙手無限的延伸。「那些唧唧聲是草蟬的合奏,淙淙聲是不遠處耶條小溪的吟唱。今天我們十分幸運,能聆聽到黃山雀和白耳書眉的迎賓曲。來,豎耳聽那些嘹亮、悅耳哨音,是白耳畫眉;而發出那些輕快的鳴叫聲的,則是帥勁十足的黃山雀。在平地,你絕對不可能聽得到它們的叫聲,它們通常只出現在中海拔的闊葉林裡。」

    「真棒!」猶有眷戀的多感受了一下大自然的交響樂,何旖旎張開雙眼注視阿騰,帶著溫柔與微微的戲譴,「你才在這裡住了兩、三年,就儼然成為自然學家啦!」

    「不,我只是融入大自然裡了!」阿騰平和的微笑著。「現實社會教會我們勾心鬥角、自我膨脹;但大自然卻教了我捫謙卑。」

    「你是指我很膨脹驕傲?」何旖旎假裝出憤怒的聲音。

    而阿騰顯然怕極了她的怒氣。「不,不要生氣好嗎?你知道我一向拙於言詞。尤其在你的面前,我是動輒得咎。求你不要生氣好嗎?我們說好要平心靜氣的……」

    「看來大自然把你教育得很好喔!你真是太謙卑了!」何旖旎見惡作劇得逞,咯咯笑了起來。

    阿騰先是錯愕、繼之一陣懊惱。

    「你還是那麼頑皮!」阿騰搖頭,莫可奈何的苦笑。「以捉弄我為樂。」

    「彼此彼此!」何旖旎再度朝他吐舌頭,但當她又想起阿騰看不見她的表情時,她一度高亢的情緒倏忽低落了下來。「阿騰……」這一刻,她喉中突然洶湧著一些想問,卻一直鎖在心口的問題。

    「嗯!」他平靜的側頭向她。「什麼事?」

    「我在想……」這一刻,那些問題卻在他平和的神情中急流湧退。「我在想……那些『得!得!得!』的奇怪聲音又是哪種物物的叫聲?」她突兀的轉移話題,並暗暗嘲笑自己。

    而阿騰卻誤認為她對大自然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他朝她綻放了一個鼓勵的微笑,「那也是大自然謙卑的一部分,『得!得!得!』這種急促連續如機關槍的聲音,是白鳥畫眉發出來的,意在提醒同伴們警戒。奇怪,我在這裡待那麼久,也沒聽見過它們發出警告聲。或許,是有什麼危險的東西正在接近當中……」

    阿騰揣測著。一側頭,何旖旎便看見答娜正大剌剌的走下斜坡,並且準備扯開喉嚨呼叫趕在她面前,她揶揄的附在阿騰耳邊低語。「那個正在接近當中的『危險東西』是--答娜!」

    這同時,答娜開始扯開嗓門呼喚他們吃晚餐。

    霎時,白耳畫眉急促如機關槍的「得得」聲此起彼落。

    此刻,夕陽隱逸,何旖旎和阿騰開懷得笑成一團,第一次,感覺兩人之間不再有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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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4:35
第七章

    沒有人能確切的形容阿騰現在面對何旖旎時的心態,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能。

    若真要形容,也只能說他已身陷矛盾,正在和情感拔河中。

    假使,他夠紳士、夠風度,在明知她已經覓得一個愛她、護她的如意郎君時,他就應該大方的給予祝福,並在她治療腿傷的這段期間,盡可能的不要去招惹她。藉以保持雙方的平靜。

    但是,正因為她是他真心渴望過的唯一女子,如今要他自她的生命中撤底抽身,他除了不舍,最害怕的就是那種心被掏空了的無助感。

    在他的生命歷程當中,他已有過多次這樣的經驗。無能為力的看著母親葬身火海,不得不逼迫她墮胎,並眼睜睜的看著受創的她離開,每一次都是他刻骨銘心,疼痛難耐。最近的一次、則是從病床醒來,發覺目己雙目皆殘,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茫然。仿佛,他永遠失去了方向。

    但事情並不真的都會往最壞的地方走,失明的頭一年他幾乎在懷憂喪志之中度過,但死忠的河豚、豁達的阿典師與慷慨的楊先生助他走過了那段黑暗期。

    接下來的這兩年,他心無旁騖的學點字、學電腦、學吉他之外的各種樂器,甚至學習創作詞曲。

    這些,他從不曾在她面前提起,他也要求河豚不要對她炫耀他的成長,畢竟。他這種種的努力,在她看來或許只是野人獻曝,根本不能和她那未婚夫的成就相比。

    他沒有忘記和她重逢的第一天,她對他的批評,她那譏消的語調,仿佛在嘲笑他不學無術,專吃閒飯。

    他會交出漂亮的成績單給她看的,這是阿騰目前的心願,問題是,她會在乎他的成績嗎?

    真是可悲、好像他之前和今後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為了她,但,難道事實不是如此嗎?

    除了某個他不太常想起的親人外,幾乎沒有任何人值得讓他奮鬥了,除了她。

    有一大段時間,他的確曾處心積慮的想贏回何旖旎的心,甚至……甚至,發表作品時的匿名,他就直接取為「何苦」。

    為何而苦?為了何旖旎而苦。河豚兩句話就破解了這個匿名的玄機。

    河豚歎道:「騰哥是個重感情的人,難免自苦!」

    就算現在,阿騰都還處於輾轉困惑之中。

    晚上,倔強的何旖旎無視阿典師傷口不能碰水的警告,在忍受了兩天不入浴的痛苦之後,她終於再難堅持,決定好好洗個澡。

    雖然過程有些尷尬,但在兩人的通力合作之下,她終於還是順利進入浴室,還頻頻向他保證,決不會沾濕腳傷。

    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輪椅,他立在浴室旁的小陽臺畔,等著給予行動不便的何旖旎適度的協助,可是,他比誰都清楚,他的思緒正開始圍著一些曾經熟悉的事情打轉。

    四周一片寧靜,靜得讓阿騰聽見浴室裡的水聲,讓他不能不去想像她的模樣。

    他徐徐吐地口氣,調節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他相信如果再不冷靜,自己就要被體內的欲望燒成灰盡了。

    好不容易,何旖旎出浴了。門才打開,蒸氣便一散而出,混雜著一股香氣,她只帶著一套衣服上山,現在裹在她身上的是他的襯衫,想像她的纖秀性感,他很難不心動。為了不教她看出他多餘的那些想像,更為了不讓她看出她對他造成的影響,他推輪椅向她時,表情顯得窘迫。

    「謝謝!」她看出他的情緒。

    「不客氣!」他撩一撩長髮,感覺煩躁,但他謹記著不能破壞兩人好不容易才維持的和

    諧。

    「電話不知這什麼時候能通?」坐入輪椅,她漫不經心的問著。

    「後大早上吧,山裡的線路總沒有於地的容易搶通。」阿騰頗嚴肅的回答,心裡卻興起一股衝動--想把電話線全部剪掉。

    「我真的恐怕我的……朋友擔心。」她小心翼翼的解釋著。

    「我瞭解!」他當然瞭解,她真止擔心的是她的未婚夫。

    妒意像巨浪席捲他。

    可他只能乖乖的推動輪椅,送她回房、上床。

    同樣的,他也只能乖乖的摸索回房,並且持續往愛情的領域裡矛盾、輾轉反側!

    至於何旖旎呢?她遲遲沒有關上房門。

    原因是,她又不自覺的被阿騰那熟悉又孤獨的頎長身影吸引,她情不自禁的目送他緩緩的踱步離去,腦海突兀的閃過一幕情景--過去,兩人總愛待在臥室裡共用夢和激情,從未分開須臾。

    剛剛阿騰送她到房門口時那種迷茫的表情,是否代表著他心中也有著同樣的回想。

    世事多變,此時此景,何旖旎的心情竟免不了淒迷;而這是否意味著,她也無可避免的必須在愛情的領域裡矛盾、輾轉反側?!

   

    清晨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清新、有朝氣,尤其是這麼一個雲淡風清的晴朗早晨,根本感受不到所謂的「陰霾」。

    七點多,何旖旎被一陣如機關槍掃射的「得得」聲吵醒,一打開門,阿騰已穿戴整齊的立在房門口。

    「小旖,呃……今天天氣很好,我想邀請你一起去吃早餐。」他的神情略顯緊張。

    那正經八月的模樣,倒比較像在向她求婚。在暗笑他的同時,何旖旎又不禁打量起他,這實在是個不禮貌的行為,但她就是情不自禁他實在英俊帥氣得教人無法忽視!

    黑T恤、黑長褲、黑墨鏡、一頭黑長髮輕便的束在腦後,簡直活像只黑烏鴉。但連她都不能否認,即使把他形容成一隻烏鴉,他還是烏鴉群裡那最卓爾不群的烏鴉。

    想到這裡,她再也忍俊大住的噗哧一笑。

    「看來你今天心情很好。」他毫無所覺的說。

    「還好!」笑聲好不容易止息,她想到一件事。

    「咦?才清晨七點鐘,答娜已經下山來了嗎?」

    「不,她剛剛經過,說今天要請假,好像是去鎮上辦些家裡的事。」

    「那--」何旖旎煩惱的看看自己的傷腿,「今天……」

    「不用擔心吃的問題!」阿騰猜出了她的困擾。

    「早上,我們去外面吃,中午和晚上,阿典師會幫我們買便當過來。」

    「你都設想好了!」

    「不這樣設想,我豈不經常要挨餓。」阿騰對這種事倒也處之泰然。

    說的也是,阿騰的眼睛不方便,答娜只是個傭人,不可能全天候二十四小時守護著他,除了自力救濟,他又能怎麼辦?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那太過平淡的語氣,反而引起她心裡一陣陣悸痛!

    不過,即使心情有所波動,她也不便表現想太過明顯。

    他們的早餐時光相當愉快。

    在山下的某家早餐店裡,吃到了香純的豆漿,與教人齒頰留香的燒餅油條。

    既然不得不暫時間在一起,雙方又都協意好好相處,在這樣的共識下,兩人要一起打發時間就容易多了。

    阿騰是看不見了,經過一小段時間的相處、何旖旎卻發覺現在的阿騰以前一樣,赤子之心絲毫不減。

    吃過早餐,他帶著她去撿松果。從前,他總能迅速的從落了一地的松果中找出最美的一顆,現在,他僅憑觸覺摸索,卻也能找出形狀極優的松果。

    午後,他帶著她去放風箏。像只敏銳的狼,他熟悉的指點她來到一片截然不同於綠屋附近那片斜坡的小山丘上,山丘的最高點有一條長又寬的十堤,上頭長滿了鴨蹠草與士丁桂。許多純真可愛的小孩子在土堤上放風箏、灌蚱蜢。

    「青暝仔來了!」

    小孩子們爭相走告。何旖旎原以為是小孩子們無知的取笑,誰曉得那一聲聲的「青暝仔」代表的是招呼、甚至是一種熱情的歡迎。

    「青暝仔叔叔,教我灌『大猴』蟋蟀。」

    「青暝仔叔叔,教我放風箏。」

    阿騰一概來者不拒,不一會兒、他的周圍便圍了一群孩子。以他受歡迎的程度看來,阿騰和這些孩子很熟,熟悉到僅憑聲音就能叫出每個孩子的名字。

    令她好奇的是--他怎麼教導他們放風箏、灌蚱蜢?

    「阿文,叔叔說過,灌『大猴』的時候水不要下得太猛、要有耐心,『大猴』受不了水淹,自然會跑出來。」

    「小軒,放風箏也要有耐性喔!要順風勢,慢慢的放線,尤其要小心、線不要拉得太緊,不然會斷了!」

    「阿亞,叔叔告訴你,風箏最重要的是它的骨架,首先、你要把竹片削得薄又均勻,綁的時候中心點要抓對,它才會飛得高飛得遠,接下來就是找張好看的紙。幫風箏,穿上衣服……」

    「叔叔,我想,我再也不做風箏了!」插嘴的是一個嘴噘得老高的小女孩。

    「為什麼?小蘭,自己動手做風箏是手腦並用的好機會,你不能輕言放棄喔!」

    「不是我想放棄,是我爸媽啦!他們罵我為什麼學拼音總不及剪貼那些廢紙專心。他們說我的風箏是一堆廢紙,還問我究竟曉不曉得什麼叫風箏?如果不曉得,上市場時他們會買一隻給我,叔叔,風箏到底是什麼?」

    風箏到底是什麼?

    阿騰笑著說:「風箏是我們的玩具」

    小蘭也皺起小眉頭,作沉思狀。「那麼,我們又是誰的玩具呢?」

    這次阿騰錯愕良久,才小聲咕噥:「或許,我們是老天的玩具。」不過、他當然不會給小蘭這麼深奧的答案。「小蘭,人……不是玩具,人是萬物之靈。」

    不久,當小孩都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時,便一哄而散。當然也有幾個小孩對何旖旎感到好奇,他們看著輪椅,邊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阿姨,你為什麼跛腳?」

    「跛腳阿姨,你一定是青暝仔叔叔的女朋友喔!」

    「跛腳阿姨,你和青瞑仔叔叔看起來好配哦!」

    的確很「配」!跛腳仔配青暝仔,哪能不配!何旖旎打心底暗歎,不過她還是見招拆招,同時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

    回程的路上,陣陣蟬鳴伴隨著鳥語花香、感覺十分鮮明。

    「小旖!」阿騰突然叫她。

    「嗯!」

    「謝謝你對小朋友們那麼有耐性!」

    「我本來就挺有耐性的嘛!」何旖旎用玩笑的語氣自誇。「我甚至還挺有求證精神的哩!譬如,我就想問你,為什麼會消極得認為我們全是--老天的玩具?」

    這倒不失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你的耳朵可真靈。」阿騰苦笑。「你不認為我是最有資格這麼認為的嗎?我的家庭、我的眼睛、我的……愛情,從以前到現在,我失去的太多了。不過,現在我們談論的不只是我。」

    停下推輪椅的動作,他像側耳聆聽,又像陷入沉思。「說人類是老天的玩具雖然消極,但人類自詡為萬物之靈,豈不又稍嫌樂觀?舉剛剛小蘭那個例子來說,父母一心左右子女的喜怒哀樂,說好聽一點是關心,講難聽一點是操縱,而這種操縱容易扭曲人格,」他的眉宇之間多了憂傷?「再回頭想想,人類所處的這世界,似乎:無處不存在著操縱與玩弄。人類再聰明,再懂得玩弄權術,總也逃不過被自己愚弄和被老天捉弄的命運。生老病死、天災人禍、因果相循……」

    「阿騰,不幸的人沒仁悲觀的權利。」何旖旎微側過身,她的原意是安慰、伺這樣的安慰,卻顯得乏力。

    「誰說不幸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阿騰靜靜的反駁。「悲觀並非完全不好,以我為例,一生的不盡如意讓我悲觀、但卻更早教會我洞悉世事的無常,讓我更勇於和命運對抗,即使勝算不大,我還是堅持著。」

    是嗎?這麼說來,她的擔心是多餘了,她自嘲,轉頭仰視阿騰時,滿心的憂煩突然轉化為一股幽默。「說的也是,你的背脊現在就像電線杆一樣直了。」

    兩人同時為她的玩笑失笑。笑聲停止時,阿騰若有所思的仰頭望向朗郎晴空。「或許,我潛意識裡還是不甘心做殺千刀老天的玩具吧!」

    她不禁又為他的形容而噗哧一笑。「你的確是,而且很奇怪的,我相信『殺千刀』老天最終會向你的頑強低頭,承認你不是她的玩具。」

    經歷了這難得輕鬆的一下午,何旖旎的幽默與阿騰的真誠,進一步的把兩人推向更「和諧」的境界。

    回到綠屋時,何旖旎還頗富深意的說了一小段話。

    「瞧,對我倆而言,保持友情比維持愛情更容易些。」

    是一種警告嗎?或者僅是一種提醒?阿騰沉默的臆測著。

   

    颱風過後的第三大早上,答娜比打卡鐘還準時的向綠屋報到。電話線也終於搶通了,一切又恢復正常。

    何旖旎當然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常茵和鐘珍,一方面向她們報平安,再則順便解釋延遲歸期的原因,鐘珍和常茵自然也少不了輪番上陣、對她的身陷險境與腿傷表示關切,她們還決定儘快找時間上山來,就算用抬的也要把她抬回家。

    明知道她們的話太誇張,但經過與幾位摯友的聯繫後,何旖旎的不安感消失了大半,連帶的心情也變得明朗,人一明朗,相對的,待人處事的態度也變得較為寬廣。

    阿典師來換藥時,她能邊哼著歌邊幫忙阿典師剪掉自己腿上的繃帶,松掉夾板,甚至連阿典師偶爾不當的用力導致她腿部的疼痛,她也絲毫不以為意。

    和答娜站在一起時,她們就像磁鐵相斥的兩極。何旖旎越快樂,答娜的臉色就越難看。但何旖旎不但不介意,還調皮的逗弄答娜。

    就連目不能視的阿騰,也感受到何旖旎情緒的轉折,他喜歡她的改變,可又不安於她的改變。

    離她下山的日子越接近,他的心就越慌,根本無法否認他自私的,想留下她,可是,他真的不曉得自己能用什麼理由留住她?又「憑」什麼留住她?

    有些話,過去他已隱忍太多,它們全在他的心頭攪動著。

    他能不一吐為快嗎?畢竟他所能掌握的時間不多了!

    隨著阿騰心情的起起落落,時間電悄無聲息的逝去。

    這天,是豔陽高照的一天,阿典師終於頒下特赦令,宣佈何旖旎明天就可以拆繃帶、去夾板了。

    何旖旎興奮不已。「太棒了,我坐這張輪椅坐得都快長青苔可,為了慶祝我終於脫離苦海,我們大家中午一起去野餐。」

    脫離苦海!阿騰為她的用語苦笑。或許,她最興奮的事莫過於要脫離和一個瞎子共處一室的苦海,即使這個瞎子曾經是她的愛人。

    阿典師推說下午有事,不能參加野餐,實際上,他是體諒阿騰和何旖旎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所以才想讓他倆有多一點獨處的時間,而答娜則是一臉我神經病才陪你去野餐的不屑加入的表情。

    近午時分,兩人提著答娜心不甘情不願準備好的豐盛午餐,頂著驕陽來到最接近綠屋的這條小溪旁。

    他們躲在樹蔭下,首先鋪上野餐墊,擺好野餐並坐下來享受大自然。即使不情不願,何旖旎發現答娜還是捨不得虧待阿騰的胃,野餐豐盛得教人咋舌,有烤雞、鮪魚三明治、生菜沙拉、葡萄酒……

    環顧四周一圈,突然她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現在的野餐地點,竟然是之前充滿土石流,幾乎活埋了她的那條小溪畔,她從不遠處的斷橋及殘草斷樹看出端倪。

    「天啊!相隔不過咫尺,可這邊就像天堂,那邊卻儼然是地獄。」何旖旎吃驚的著。

    「天災人禍!」阿騰若有所感的望向斷橋方向。

    「幸好橋是通往山地部落,不是通往小鎮,不然就算十天半個月,也都很難回到都市里去。」

    「的確值得慶倖。」他看起來似乎有點遺憾斷橋不是通往小鎮。「要不要來個鮪魚三明治?或者一隻烤雞腿?」她試著讓氣氛輕鬆一些。

    接過三明治,阿騰忽然拋過一個這些天來,兩人極力在避免的話題。「小旖,你曾經懷念過以往嗎?」

    突然,一陣強風吹過樹梢。「偶爾。」她遲疑的承認。「我懷念我們的年少輕狂。」

    「還記不記得我們和河豚、參巴以及參巴的女朋友阿儷等人一起去旗律的那一次?你第一次坐三輪車,你說,坐起來的感覺很拉風。」

    「那次真是開土葷!」她笑道。

    「嘿!沒忘記吧!那時當你免費三輪車夫的是我!」

    「當然記得!」她擠皺著鼻頭。「你的拉車技術不怎麼高明。」

    「唉!過河拆僑。」

    「還記得你們這幾個男生沿路鬼吼鬼叫的,搞得整個海邊的人全向我們行注目禮,害我和何儷糗死了!」何旖旎邊回想,邊笑著抱怨,年輕,似乎都有那麼一段瘋狂期。

    回憶起過往,一夥人脫得只剩內褲在水中打水仗的情形,阿騰隱在墨鏡之下的臉龐亮了起來。「別忘了,他們是水族兄弟,有的叫河豚、有的叫參巴,還有魷魚……在水裡對他們來說,就像回家。」

    「沒淹死才真能回家。起先還以為你們的游泳技術有多高明,後來才曉得原來全是旱鴨子。」何旖旎取笑道。

    阿騰則漫不經心的吃著三明治,邊心不在焉的聞著徐揚的微風自她身上傳送而來的輕香。那是自香奈兒或迪奧?他搞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那陣香氣比任何食物更吸引他的感官,這大概是他看不見後的最大收穫了、聽覺與嗅覺遠比正常人敏銳。只不過礙於不破壞和諧的約定,他只能儘量收回這份蠢動的情懷,好半晌,他才找回話題。「年輕嘛!很少人會去理會後果的。」

    或許,正因為以前的我們都太不計後果了,所以事情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何旖旎的心微微刺痛著,但為了維持這幾天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和諧氣氛,她隱忍著不提起傷痛的過往,讓思緒停留在較安全的旗津之旅上。

    「那晚,我們一票人到媽祖廟拜拜,參巴竟把庇佑漁民風調雨順的媽祖娘娘當成注生娘娘,祈求他保佑阿儷『早生貴子』……」這四個字甫出口,何旖旎自己也愣住了。

    才剛咬了口鮪魚三明治的阿騰,也因那句敏感的話,先是怔忡,繼之乾笑。「那時的參巴和阿儷很愛開玩笑,兩人更是無時無刻在打情罵俏,我猜想參巴說的是玩笑話,他們不會當真的,畢竟,當時大夥兒都年輕,有些事……例如一個小生命……都是負擔。」

    他竟還是那種論調,一味替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脫罪?何旖旎迅速的轉著思緒,同時怒氣也飛快的被勾起,「哼!負擔、負擔,你似乎只害怕負擔,但有的人卻懂得負起擔當。」

    她激動得直逼上阿騰那張俊臉。「河豚不只對我提起你失去雙眼的故事而已,他也順道告訴我,參巴和阿儷在我離開你之後不久就真的奉兒女之命結婚了。瞧!那不正是一個男人的負責與擔當嗎?而你,甚至連起碼的安慰都給不起。」何旖旎傷心的說。

    阿騰的臉色比挨了一巴掌還難看。「你還恨我……逼你拿掉孩子?」他急切且準確的抓住她的肩頭。「相信我,當時我別無選擇!」

    「你別無選擇,卻逼我做下抉擇?」除了埋怨,阿旖旎實在無法表達自己的心。

    就算事隔那麼多年,就算當年她才十六、七歲,就算她竭力要求自己遺忘躺在手術臺上的那一刻,可是,事情一旦被觸及,就像被扭開了的水龍頭,無法阻止的氾濫開來。那年,她或許才十六、七歲,但在獲知懷了他的孩子的那一刻,她不也是有所憧憬,有所期待的?她也想當他倆孩子的母親,想當他的小妻子啊!可是阿騰的一紙兵單、幾句話,就瞬間毀滅了她的憧憬與期待,教她怎能不痛、不恨。

    她哽咽著她一向痛恨在別人面前落淚的,因為淚水會洩漏她脆弱的一面;可是,阿騰不是別人,他是該為她的痛苦負責的人。

    而阿騰豈會不懂得那種痛?他不是不曾經歷,而是體會太多,正因為如此,他才狠心逼迫她拿掉兩人的骨肉。「小旖,我知道我傷透了你的心,可是,我還是不認為那麼做是錯的,因為當時我們還年輕……」

    她突兀的一巴掌打斷了他的話,即使手心燒痛,她還是不後悔打他這一巴掌。「你憑什麼拿年輕做藉口,你只是懦弱!而因為你的懦弱,害我們失去那麼多……」她多年來積壓的委屈與憤懣爆發了,歇斯底里的捶打他的胸膛,任淚水恣意在她頰上奔流。

    阿騰不在乎身上的疼痛,甚至不在乎她多給他幾巴掌,因為他聽得很清楚,她是說「我們」,而不是「我」這是否意味著她對他們的過去猶有眷戀?甚者她對他還有愛?

    風突然又止息了,她也像是累了,大地只剩蟬鳴、鳥叫,還有她的低聲啜泣與他的心跳聲。

    他試著摟近她,她沒有拒絕;他順著她如絲的秀髮,她也沒有拒絕;沿著髮絲,滑上頸項,他扣住她小巧的下巴,以無比熱情的吻吻過她的淚、她的唇。

    何旖旎屏住呼吸,熟悉的感情在胸口膨脹。她曾想制止阿騰,但還來不及開口,他已經傾過身來、深深吻住她的唇。

    他的墨鏡不知在何時摘除,他那催眠似的撫觸令何旖旎失了神,著了魔的望入那他對失明、卻仍閃著迷蒙星輝的眼睛。

    或許正因為她的遲疑與不曾抗拒,讓阿騰的表現變得狂野而危險,他一路落下細碎的吻,最後停留在她仍裹著他襯衫的豎滿胸脯上。

    不算熟練的解開襯衫上的兩個扣子,他愛撫她圓柔的乳房、觸及她的蓓蕾,似乎正憑指尖記憶它們。接著他俯下頭,先以舌頭輕拂引起她一陣呻吟,繼而狂暴的吸吮,任原始的快感奔流。

    他們紛紛倒向地上,四肢交纏,阻隔的陌生年歲已被遺忘,傷痛和怒憤轉化為激情。

    阿騰的手像魔術師般的解開她的腰帶、她的襯衫,他的指節拂過她柔軟的臀……

    「不要!」她聽見自己的呻吟,一陣恐慌竄過。背叛陶健方的恐慌令她產生抵抗激情的力量。「停止!阿騰!」她驚惶的掙扎著。

    但阿騰仍不可自拔的陷在欲望的深淵裡!他壓在她身上,本能的用矯健有力的雙腿制住她,他的男性十分亢奮,長久以來被禁錮的欲望如波濤洶湧。他沉溺在自己強烈的男性征服欲裡,根本感受不到她情緒的轉折與抗拒,直到另一個巴掌響起……

    他緩慢又遲疑的輕觸自己火辣的臉頰、雙眸仍因方才的激動而閃閃發亮。一時之間,他似乎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所為何來?但她接下來毫不留情的話則足夠令他清醒過來。

    「放開我,我好不容易才擺脫我所唾棄的過去,成為大陶心目中的理想伴侶,我不會蠢得再回來當你的玩具。」

    阿騰急忙自她身上撤離,蒼白僵硬的臉上仍殘留來不及收回的狼狽熱情。「我不相信你是這麼看法、我們曾經擁有的那一段感情。」

    「你是瞎了,但沒有聾,你可以相信你的耳朵。」氣極敗壞的何旖旎開始口不擇言了起來。「就如同我相信年輕只是你一貫的藉口。當年,你如果有誠意、有擔當,如果你不拿我當你的玩具,那麼,今天我們可能也和參巴和阿儷一樣結婚了;也許今天……你也不會落到這種下場,而我也不必和一個我深惡痛絕的人在這裡窮攪和。」

    聽了何旖旎--番殘酷的言語,阿騰的神情轉為木然。

    他無語,也不再多說什麼,已被傷到無可再傷,逼到退無可退,那麼再說什麼都已是多餘,她冰冷的言語教他的心逐漸凍結,使得他們之間僅剩的,除了冷淡,就只有憤怒。

   

    香港中環半島酒店

    陶健方立在窗邊點燃…-根香煙,同時,透過煙霧看著他從小就熟悉的那一棟棟堅固高聳的建築物。

    海,在不遠處,像一個懷抱寬闊的母親,靜靜哺育著亮麗耀眼的東方之珠。

    唐依娜從盥洗室走出來,帶著一頭微濕的鬈髮與一身濃郁的玫瑰香,她走過去,立在窗的一邊,神情顯得渺茫。

    「要不要來一根?」他指指自己手上的煙。

    她搖頭。

    他捕捉到她看向他時短暫的失神,像極了一隻迷失了方向的雁。唐依娜是個奇怪的女人,洗完澡,穿著睡袍的她,看起來一副荏弱的模樣,很容易引起男人的佔有欲與保護欲。

    而這些,是陶健方目前最不需要的情緒,於是他偏過頭不去看她。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緘默良久,唐依娜才說:「有時候,自甘墮落也包含一定的原則。」

    她輕輕帶過,而他似乎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畢竟,他也得為她的自甘墮落負連帶責任。

    「這是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夜了!」她主動轉移話題。

    「對!」

    「想不想喝一杯?」

    接下來一個小時,他們坐在地毯上喝掉兩瓶幹邑白蘭地,幾乎爛醉如泥!

    「最後一夜了,你要不要我?」

    「不要!」他搖頭,跟裡閃著戲謔。

    「你不要?真的?」口中混雜著酒氣和玫瑰吞氣,唐依娜醉態魅人的湊近他追問,但不待他回答,她咯咯笑著說:「你不要,我要!」

    如惡虎撲羊,她把他壓倒在地毯上,一雙手狂野的在他身上各處探索,忙亂的扯掉兩人的衣物,她找到他的陽剛,讓他進入她,她感覺到一股快感朝她猛烈襲來。

    她幾近瘋狂的帶動他,讓兩人的感官同時攀升、綻放成歡愉。

    狂風驟雨般的激情過後,他平穩的呼吸讓她以為他睡著了。

    她翻身側躺在他身邊,輕輕念著HeinrichHeine

    海涅的詩句:

    Myheartisliketheocean,(我心像大海)

    Withstormandebbandtide,(有著洶湧的波浪起伏)

    Andmanyperlsofbeauty。

    Withinitscavemshide.(在我的心胸之中,埋藏著美麗的珍珠。)

    她以為他睡著了,所以放任淚水汨汩的流!

    她以為他睡著了,可是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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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4:58
第八章

    「相見不如懷念。」這無疑是葉騰和何旖旎現實的最佳寫照。

    他們草草結束了這次的夏日野餐。

    答娜似乎頗訝異快快樂樂出們的兩個人,為什麼會冷冷淡淡的進門?尤其何旖旎膝上那籃幾乎原封未動的野餐,教答娜錯愕。當然,她沒有追究的權利,可卻也從不錯過幸災樂禍的機會。

    阿騰沉著臉推何旖旎進綠屋後不久,何旖旎第N次瞥見答娜那詭譎的笑容,不過,答娜的種種詭異舉動,在河旖旎看夾只覺可笑,並不在乎。而讓她較難坦然以對的是,她似乎比較在意阿騰臉上那仿佛被狠狠踹了一腳,卻仍裝作無動於衷的表

    不幸的是,重重踹他這一腳的人,是她!

    從溪邊回到綠屋的沿途,阿騰一逕繃著個鐵青的臉。

    好不容易回到綠屋,情緒仍處於極端沮喪的阿騰突然開口了,他對情緒仍處於極端惡劣的她說了一段令人驚愕的話。

    「或許,你期望一個男人的擔當是正確的。但,有時候有擔當的結果並不保證就是喜劇收場。」阿騰微側著頭,蒼涼一笑。「河豚可能忘了告訴你,參巴和阿儷結婚之後幾個月,阿儷因難產過世了。」

    阿儷死了,因為難產!

    那時,她還那麼年輕啊!花樣年華的十七、八歲!

    得知阿儷的早逝,令何旖旎稀噓不已,也教她不得不重新思考對阿騰的態度是否過於苛刻、嚴厲?

    會對阿騰說那樣狠心的話,是正在氣頭上。她氣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漠視她的警告,一再侵犯她,然而,她更氣的是自己。

    可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毅力尚不足以抵抗他那英俊深刻的臉龐,截然不同于陶健方斯文的臉孔,她多麼希望能再次伸出手去撫慰;混合著煙味、汗味的男性氣息拂過她鼻端,教她忍不住眷戀……

    可那一切是那麼虛幻,等明天阿典師拆掉她腿上的夾板,她要和鐘珍和常茵永遠離開這裡了,就如同徐志摩說的「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而她也不該心軟。

    總之,對葉騰仁慈,就是對自己殘酷。

    晚餐前,她就這麼告訴自己:和陰鬱著臉、不發一語的阿騰一起吃晚餐時,她也是這麼告訴自己;直到萬籟俱寂的夜裡,心情漸趨平靜的現在,她還是這麼告訴自己。

    可惜,她維持平靜的時間並不長,先是被從天花板淩空飛下落在她秀髮上的蟑螂猛嚇了她一跳,好不容易擺脫那只蟑螂,牆上赫然又出現一隻碩大的蜘蛛。

    她惶亂的跌下床,連帶的她的平靜也跌碎了,於是她開始尖叫,比那日摔下土石流還駭人。

    夜深人靜、阿騰跌跌撞撞的沖進來。「小旖,你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

    順著哭聲,阿騰準確的摸索到她身旁,直覺的擁住她。「怎麼回事?小旖!他蹙起濃眉,無法眼觀四面,卻謹慎的耳聽八方。」

    他過分警戒的表情,今何旖旎驚覺自己的小題大作,又感覺奇異的放鬆。「沒事……只是兩隻不速之客、一隻蟑螂和一隻蜘蛛,他們突然出現,我從沒見過那麼大只的蜘蛛……」越解釋,她越覺難為情。

    「嚇壞了!」阿騰抿抿嘴,想笑,卻又像怕傷了她自尊似的勉強克制。「在哪裡?我幫你趕走它們。」

    「跑掉了!」何旖旎看看牆面,又看看阿騰,這才發現他衣衫不整--說他赤身露體還差不多。

    他沒有穿上衣,牛仔褲的拉鍊也只拉了一半,或許,該說他還來不及拉上。

    他的胸膛是成年男子般的壯碩結實,既不蒼白、也不黝黑,那帶點古銅色的肌膚,散發出無窮的男性魅力。有好一刻,何旖旎覺得熟悉的感覺全回來了--她貼著他的胸膛呼吸,兩人氣息交融……

    「小旖!」他的叫喚聲驚起了她。

    她既渴望又恐懼的掙出他的臂彎,她想說話,喉嚨卻幹得要命。

    「小旖?」他繼續困惑的呼叫。他有力的臂膀仍弓著,就像她還在他的懷抱之中。

    「我真的好蠢對不對?竟然被兩隻昆蟲嚇成這樣。」

    阿騰也笑了,自中午野餐那不愉快的一幕以來,他首次露齒微笑,而那缺乏墨鏡遮蔽的純摯笑容,在昏黃的光線下,竟是那般的教人炫惑。

    「我想,我該道歉!」一句原以為永遠不會說出口的話卻冒了出來。

    「為什麼?」阿騰驚訝的撥了一下他的長髮,神態十分瀟灑。「我以為該道歉的是我,畢竟那兩隻小昆蟲是在我的地盤上猖獗。」

    「對,不,我是指……我該為中午那些話致歉。」

    這種歉意一經表明,空氣中反而多了一層安靜。

    「不怪你。」沉默了片刻,阿騰起立,站直身體,並順手扣上褲扣,拉上拉鍊,「野餐時,我們之間的緊張和怒氣,源於過去一個沒有結痂的傷口--我們失敗的感情。也許自重逢以來、我們一直在傷害彼此,一直在尋找對萬的改變和弱點,我在想,或許因為過去我錯得太多,所以,相對的得到的懲罰也較多。」

    直視他那雙眼眸,她因他的自責而哀傷。「你的錯誤不會比我多,阿騰。」她再次衝口承認自己也有錯。「問題在我,我根本不該跟著你,如你所說,那時我們都太年輕。」

    「謝謝你試著顧及我的感受,但你的黯然離去,讓我很難不將原因歸咎到自己身上。」他用著苦澀的語氣。「我愛你!雖然這是很俗氣、又來得太遲的三個字,但我真心希望你能相信,從來我就不曾把你當做玩具。我愛你,但我害怕自己沒有給人幸福的能力,就像……我父親。」

    他那以前從不輕易出口的三個字,的確是遲了,望入他如星澄淨的瞳孔,她發覺自己被一股突然的情感擊中了!她害怕自己過分沉迷于邵三個字,卻發現自己已然沉迷,她驚錯,並很快的試著否定它。

    「你父親……到底做了什麼?竟帶給你這麼消極的人生觀?」找到問題、並不代表找到對抗感情的拒力,但至少,她暫時擺脫了沉迷。

    阿騰席地盤腿而坐,接著深呼吸,表情十分凝重。

    「這或許又是一段只配當你床邊故事的平凡往事,但卻對我一生影響深遠。你一定聽過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很久以前,我父母親認識時和我們當年的情況很像,年輕、任性、狂妄、不顧一切後來,他們果真走上奉兒女之命結婚的這條路。為了愛,他們沒有理會雙方家庭那些反對聲浪,他們不但結婚,還生下了我。但,這同時,現實已經毫不留情的壓迫他們的愛情。為了應付生活的現實,父親年紀輕輕便誤入歧途,他混幫派。當然,一開始他只是個小弟,但兇狠的作風讓他很快升級成老大,母親是一個婦道人家,父親的事她勸不得,也管不了,愛已失、夢已逝,在傷心絕望之余,母親將全副精神寄託在我身上。」

    「原本,我們確實生活得很平淡、很快樂,除了不得不用父親偶爾拿回家的黑心錢之外,母親和我對相依為命的日子倒也甘之如飴、直到那一天--」阿騰一向沉靜的眼裡突然竄起一簇火焰。他狂亂的在地板摸索,「我忘了我的拐杖。」他張著手掌,又合上,仿佛少了那拐杖,便少了支撐的力量般。

    何旖旎產生跳向他房間為他拿拐杖的衝動,但她趨向前,將雙手放入他的掌中。

    阿騰將她緊緊包覆其中,他的神情仍是十分緊繃。「直到那一天--轟然巨響,濃煙蔽天。母親替我擋去一塊疾射而來的玻璃碎片,她自己卻叩流如往。我嚇呆,了,無法意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直覺的移動我媽,想送她上醫院,但我抱不動她。在那同時、火舌迅速竄起,她扭曲著毫無血色的臉龐叫我逃走。」

    「但我並不想撇下母親。」他不自覺的加重握力。

    「我奔出門外求救,但他們不只裹足不前,還制止我回屋裡,他們只曉得危險,卻不曉得我最重要的人還在屋裡……」

    「我母親從火災現場被抬出來的時候……己成焦黑的屍體,」他的聲音顫抖,悲傷中夾著苦澀;「後來警方證實是由於我父親的江湖恩怨導致那場大火,那些人渣在我家裡放置炸彈……我怎能不怨垠,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即使當時我只有十三歲……母親曾一再要我體諒父親,我能,但我不能原諒他間接害死了我母親!」

    鬆開她的手,阿騰雙手遮住臉,寬闊的肩膀抖動著。片刻後,他發出悲狂的大笑,同時,淚水自他眼中溢出。「母親入土後、父親原本要帶著我跟在他身邊,可是母親那邊的人極力反對,怕我步入他的後塵。為了我,雙方吵了好幾大,而我因為受不了而翹家,反正我也不希罕他們的安排。」

    現在她終於瞭解為什麼他會把逃避和面對混為一談,因為他唯恐讓他們的孩子步上他們的後塵,但她還是忍不住輕聲指責:「你從來不習對我提起這些,假使你肯對我透露一些,或許我就能體諒你一些,甚至,會為你而改變。」

    「我不要你改變。」就算憂傷不已,阿騰的肩膀依舊剛直頑強。「我喜歡你保持率真的本性,不告訴你關於我傷痛的過去,是因為我很清楚……有時候,傾聽比親身經歷還要難堪。」

    他的體貼撕扯著她的心。雖然她並不認為自己那麼容易改變,但她又不得不感謝他那麼捍衛她的感情。

    「謝謝你!」

    「謝什麼?」阿騰苦笑,眼角仍閃著淚光。「我希望你做自己,但少不更事的我,卻只能以另一種方法將你逼走。」

    她輕觸他的手臂,開始有點明瞭他曾經的掙扎。

    「阿騰,別自責!愛情遠比我們所能想像的複雜許多。我很迷惑……但也相信、無論當初我們選擇怎麼做……我想結果都不會變得更好。」

    「所以我們的感情一開始就註定失敗?」

    阿騰溫暖的手指按住她細膩的頸背,拉近她,直到他們相觸的唇引燃了令她既渴望父害怕的烈焰,她傾向他盤著的雙腿間,讓他輕柔的拂過她的唇,輕咬她敏感的唇瓣,直到她張嘴要求更多。

    在他的碰觸下、她像融化的熱臘,火苗燃燒了她體內的欲望,令她全身緊繃。

    身體內欲望的種子燃燒著。看著他迷離的眼神,她不斷在內心告訴自己要停下來,但當他炙熱的唇在她胸前磨蹭時,她的理智立刻瓦解。她狂熱的撫弄他赤裸的背,手指掐進他的肌肉。

    他不太熟練的拆解彼此的衣物,卻非常熟練的愛撫她.使她的呼吸淺促,一些年少時曾經有過的模糊景象掠過她的心中,手指猶豫的探索起他的身軀。

    它們仍是如此有力又柔軟如絨;一如年少時,他的身軀總能輕易的吸引她、迷惑她。也正如他陰暗的過去與幽暗的未來,總不知不覺的引起她心痛。

    而心痛是愛情的餘跡,她再也不能否認她依然沒有忘卻那份愛。

    淚水急速湧出眼眶。在不得不誠實面對自己的過程中,她仍必須試著尋求一絲理智。她將頭理入阿騰的喉間,希望他的自製力沒有被擊潰。

    觸及她臉上的潮濕,阿騰勉強抑下渴望,遲疑了片刻才放鬆她。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停下來?這一向是他渴望獲得的,尤其又是在她沒有抗拒的情形下--但或許,他理智的一面也知道和她有親密行為是錯誤的,等她冷靜下來,一定又免不了要懊悔,畢竟,他們之間的關係人反覆無常了。

    穿回衣物並收拾好情緒之後,他為兩人一時的激情找到一個藉口。「現在,我終於知道『熟悉』只是一種幻象,其實,你我都改變了,十年前我們偶然相遇,關係雖緊密,瞭解卻膚淺:這些年,我們分隔兩地,在不同的地方有了不同的際遇,縱然我渴望找回曾經熟悉的你,但你早已不是過去的你,就如同我也不再是過去那個我。」

    「是的,我們沒有誰有能力再回到過去。」她眼裡的痛苦興阿騰相同,幸好他看不見。「現在想想,可能我們最好的過去,是關於那杯酸梅湯的記憶。」

    阿騰淡淡一笑。可她極力掩飾的態度,反而給予他某些積極的答案。希望再度自阿騰心中升起。

    「記憶是可以創造的,小旖,只要你願意」,他的手仲向她的頰畔,「手指浸在她濕潤的淚中一即使情況並不樂觀,但擁有一些記憶還是好的。」

    他俯下頭吻她的淚,冷不防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團紙,塞進她手中,然後輕輕轉身,以摸索著走出房門。

    她想要叫住他,但父不曉得為什麼叫他?就如同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究竟失去了什麼和為什麼失去一樣。

    而奇怪的是,當她打聞紙團,阿騰那力求工整卻難免淩亂的字,清楚明白的在向她訴說情感。

    此刻,愛情只剩淺淺一息

    脈搏停跳,熱情默默躺著

    信心跪在床沿

    天真也合上了雙眼

    即使你已經放棄了我

    只要你願意

    你還是可以使我從死裡複生

    --十八世紀佚名詩人

    「好稀奇,十八世紀詩人的作品,竟也能成為二十世紀未男人的心聲?」鐘珍欣賞著說。

    這是個風和日麗的一天,她們兩人得以免去見識山間風雨和泥濘的痛苦。更幸運的是,她們在車站裡巧遇正好要上山來的何明屯,由他帶路,她們得以順利來到綠屋。

    但是,當她們兩人正沾沾自喜於這許多的幸運時,卻不曉得何明屯也恰巧帶夾了足以掩蓋這許多幸運的不幸。

    「騰哥呢?」何明屯拘謹的坐在綠屋客廳的籐椅上,他除了面帶微笑的看阿典師幫何旖旎拆繃帶外,還分神的東張西望。

    「好像一大早就沒看見阿騰了。」何旖旎也下意識的梭巡著那孤單頎長的身影,可惜沒找到。

    答娜正巧打客廳經過,冷淡的說:「葉先生很早就出去了。天曉得為什麼,他突然說要到鎮上去找找看有沒有人賣酸梅湯。」

    「幹嘛,一個大男人七早八早想喝酸梅湯?」鐘珍驚訝道。

    「他該不會是另有隱疾吧?」即使在別人的地盤上,常茵依舊口無遮攔。

    阿典師淡淡的睨了她倆一眼,冷冷的說:「對騰仔來說,酸梅湯代表一款記憶,難忘的記憶。」

    何明屯也仿佛瞭解的附和。「有一天,阿典師、騰哥和我一起喝酒,我一直記得騰哥說過,酸梅湯那種酸甜混合著焦澀的滋味,就像愛情,教人一喝上癮,但怕的是沒有辦法去排遣那種沉溺的滋味。」說完,他還若有所思的看了何旖旎一眼。

    何旖旎豈會不懂何明屯眼光中的含義,他和阿典師一心向阿騰,這是人之常情,就如同鐘珍和常茵一心偏向大陶一般。人是需要相處的,可歎的是,阿騰和她有那麼多年不曾曾交集的歲月,而人生只能往前走,不能向後退,今後,阿騰和她或許只是永不交集的兩條平行線!

    她暗暗搖頭,心裡卻一片淒惻。

    「回想,三、四年前,我才和他在你爸的肉圓攤子打過一架。」鐘珍突然提起那件往事。

    何明屯的眼睛也瞪大了,現在才發覺近在眼前的竟然就是四年多前把他們幾個大男生打得落花流水的女生。

    常茵卻對鐘珍的話嗤之以鼻,「哼!那又怎麼樣?牛啊!牽到北京還是牛。男人對女人動手就是不對!」

    「騰哥真的很後悔那次的事,他為了懲罰自己打騰嫂那兩巴掌,回來後他差點廢了自己的右手,如果不是我和參巴強力制止,搞不好他現在殘廢的就不只是那雙眼睛……」想起過去種種,連何明屯這種大男人的眼神都憂苦了起來。「騰嫂……不,何小姐,你離開他的最初幾年,他的確變得有些暴烈,生活中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令他心灰意冷到了極點,一個經歷那麼多痛苦人,今日能夠變得甯定泰然,真的是不容易了。如果可以,何小姐,請你原諒他過去加諸在你身上的那些痛苦,不要恨他吧!畢竟,他已經他付出了代價!」到這裡,何明屯這麼個大男人竟哽咽了起來。

    何旖旎猛咽了口口水,鼻頭不覺一酸。

    常茵有點感動于這對兄弟的情誼,但又不得不勸道:「唉!誰沒有磨難煎熬啊!何況,沒有了愛又哪裡來的恨?我們相信何旖旎早就原諒葉騰了,今後最重要的事是,麻煩你們這些好友勸勸葉騰,讓他對小旖兒心了吧!因為,再一個禮拜,小旖就要結婚了,再這樣糾纏不清下去、對小旖是很不利的,他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這不是對待所愛的方法吧!」

    鐘珍自然的附和著:「愛人,不一定要佔有,有時候祝福比擁有更快樂。」

    而何明屯接下來的一番話,則是讓每個人部痛苦了起來。

    「騰哥會祝福何小姐的,騰哥說過,何小姐根本不該跟著他過苦日子,騰哥很有自知之明……但我不曉得有誰能給他一些祝福?你們知道嗎,今天我上山來,目的是要告訴他--他的父親病危,正在臺北的醫院急救,我是來帶他去見他父親最後一面的。」

    偌大個客廳霎時一片肅靜!阿典師剛折好繃帶,聞言只有頻頻搖頭歎息。

    何旖旎則揣測著阿騰曉得他父親病重之後可能的反應!「阿騰說過,他恨他父親,我不認為他可能有多傷心?甚至,我想他或許不會有去見他父親最後一面的意願。」

    「如柏小姐說的,沒有了愛,哪裡來的恨?騰仔對伊的老爸是愛恨交織,就算伊心裡怨恨父親間接害死母親,但親情是天性,其實,伊對伊父親還是有很深的孺慕之情,只是伊不願表現出來罷了!」

    何旖旎突然頓悟了:原來,苦難教會了一個人深沉。

    而門外傳來的叫喚,卻吸引了客廳裡眾人的注意。

    阿騰點著拐杖,腳步有點惶急,但臉上卻充滿了孩子氣的笑容。「小旖、小旖,猜猜看,我找到了什麼?酸梅湯耶!瞧,我只花了一點時間就找到了我們過去最美好的回憶,酸梅湯那!哈哈……」

    「傻瓜!」沒有經過思考,也沒有衡量自己的腿傷才剛痊癒,何旖旎便直覺的奔向阿騰。

    「傻瓜!傻瓜!傻瓜!無可救藥的傻瓜!」她疊聲罵他。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狼狽不堪,可是她卻再次被深深的感動了,那混合著甜蜜與酸楚的感動。

    「你說對了,在你面前、我一向是傻瓜,也一向無可救藥!」他輕歎,精准的抓住她的手,送到唇畔親吻,臉上寫滿柔情。

    阿典師和何明屯的意外當然不在話下,鐘珍和常茵則是嚇得下巴差點掉了!

    姑嫂兩人驚訝的看著何旖旎和葉騰之間「自然」的反應,再錯愕的互視。天哪!噩夢成真!何旖旎和葉騰「似乎」真的舊情複燃了!那洩漏在兩人臉上的濃烈情感,說明了一切……

    而阿典師一陣偽裝的咳嗽,暫時打破了尷尬的氣氛,阿騰和何旖旎同時驚起,放開彼此。

    何旖旎接收到來自常茵和鐘珍那幾近批判與質疑的眼神時,她只能抹去眼淚,逃避似的低垂眉睫;阿騰則是比時才發覺屋竟多了好幾名不速之客。

    阿典師來幫何旖旎拆繃帶是意料中事;而常茵和鐘珍的出現則令阿騰感到訝異;當何明屯沉重的說出上山來的目的之後,阿騰頓時像被抽掉了三魂七魄,整個人一晃。

    「我爸病危?要我去見他最後一面。」他先是茫然的念著,仿如這些字眼對他並沒有任何意義,然後他神情變得隱晦,教人很難對他的思緒看出一點端倪,唯有自他手中墜落,潑灑了一地的酸梅湯,像在表達他說不出口的悲淒。

   

    何旖旎正在綠屋的客房裡收拾背包。

    在有「專人」接送下山,又沒有天災人禍阻礙的良好狀況下,她終於可以順利回臺北了。

    但她決意要陪阿騰去醫院見他父親最後一面。

    鐘珍和常茵緊跟在她身後、試著勸服她。

    「小旖,我覺得這麼做不對,哪有即將結婚的准新娘不回去準備婚禮事宜,卻去參與人家的喪事,穢氣啊!」鐘珍頻頻搖頭反對。

    「我必須去!」既然做了決定,她哪還會顧慮到穢不穢氣?

    「為什麼你『必須』去?又『憑』什麼去?」常茵反問。

    「憑……」她一時語塞,仿佛很難對自己的執意說出個所以然,但她知道阿騰現在十分需要她「阿騰的樣了你們也看到了,他很無助,需要人扶持!」

    「葉騰的樣子看起來並『不』怎麼傷心啊!還有,別忘了何明屯是來幫忙的,他不算『人』嗎?」揚揚眉,常茵擺明著不放棄。

    「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阿騰他是個極會隱藏傷痛的人。河豚和我不同,我和阿騰……」

    「我們看得出來,阿騰和你是老朋友兼老情人,如果我們再不趕緊制止,搞不好很快你們就會舊情複燃。」常茵直接譏諷她。「大陶算什麼?因為關心你的腳傷,他推掉好幾筆生意,搭今晚的飛機回臺北。你有沒有替他設想過?有沒有考慮他的感受?你們的婚禮到底還舉不舉行?你究竟想置他於何地?」常茵咄咄逼人。

    何旖旎努力聽進常茵的數落,心裡一陣糟亂,眼底一片泫然。

    是啊!和阿騰相處的這十天,她竟鮮少想到大陶。

    哦!這算不算是一種精神上的「出軌」?心理上的「叛情」?

    何旖旎心驚的想著,但她同時他洞悉了一件事,她不能丟下……無法放下現在的阿騰。

    「兩三天,只要再給我三天的時間,我會成為大陶心目中最完美的新娘,我……」她捂著嘴哽咽著。

    何旖旎真的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十分堅強,從不輕易哭泣,這個葉騰究竟有什麼魔力?才短短十來天,就把何旖旎一向倔強獨立,從不輕易向人表露自己弱點,不輕易懈下尊嚴與傲氣的個性一古腦兒的消去。

    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兩個好朋友都不覺的搖頭低歎。

    「咳,別哭了,小旖,我能瞭解,我和常茵都能瞭解。」鐘珍貼心的擁抱她,輕拍她的背。是的,只要曾經歷過愛情的人,有誰能不瞭解這種煎熬呢?

    就連常茵這麼天性樂觀豁達的人,都不免在經歷愛情的是非對錯之後,變得謹慎異常,當然,這也正是她時時在鞭策提醒何旖旎的原因。可是,照現況看來,她的警告絲毫起不了作用,而何旖旎泫然涕泣的樣子,又教她心軟得不忍苛責了。「唉!好了,算了,小旖,不要再哭了,大陶那邊我們會再幫你應付一下,至於婚禮的事,我們會拜託傑洛儘量幫忙,你也不必操心了,不過,總不能叫我們幫你試穿婚紗和拍結婚照吧?」常茵苦笑。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與何明屯的叫喚聲。

    「麻煩你們先代我向大陶道歉!」她離開鐘珍的擁抱,輕輕說著:「三天后……我一定回去,給大陶一個完整的交代,並且……努力做個快樂的新娘。」

    拎起背包,再朝兩位摯友點點頭,她匆匆走出門主。

    鐘珍和常茵自送她消失,掉回頭,兩人相視苦笑。

    「我早說過,同情早晚會同情出問題來的。」常茵莫可奈何的搖頭。「你聽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即將擁有的幸福,但大家卻都在逼迫她接受一樣。」

    「相信愛情,即使它替你帶來了悲哀,也要相信愛情。」鐘珍感慨的說著。

    「你在咕噥什麼啊?」

    「泰戈爾的詩句。」鐘珍說。

    「唉!是啊!假使我是在愛上傑洛之前就遇見葉騰,或許我也會和小旖一樣。畢竟像葉騰這樣的人--英俊又性格,除了遁世氣質又加上些磊落……咳!是女人的殺手哪!」常茵極老實的說。

    鐘珍為她的形容噗哧一笑,繼之面容一肅。「雖然只是短暫相處,但是,我的確可以感受到葉騰的某些改變。多年前和他交手,他蠢動毛躁,但現在的他,沉穩之中還包含著某種教人感覺放心的寧靜氣質。可是就算葉騰有教人放心的特質,我還是很不放心讓小旖再和他獨處這三天。」

    「你不放心什麼?」鐘珍笑睨了常茵一眼。「又不是要你去和葉剩獨處三天,何況還有何明屯等人在,我想,葉騰和何旖旎不會有太多獨處的機會。」

    「說的也是,小旖和葉騰要是會怎樣早就怎樣了,還要等這三天?!」常茵突然變得樂觀。

    鐘珍也點著頭,但她內心另有隱憂--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陶健方解釋!

   

    何旖旎沒有來機場接機!

    陶健方的表情有明顯的失望,但隨即又想起她腿傷未愈。

    鐘珍和柏常茵倒是令人驚訝的出現在機場的入境口,她們正朝他熱烈的揮手。

    走向入境室前,唐依娜開口了。「你好像很受歡迎喔,」她面無表情的嘲弄。

    陶健方睨了她一狠。「不要讓我誤以為你在嫉妒!」

    「情婦連自欺的情緒都不應該有了,更何況是嫉妒。」

    「天!你還是那麼冷。」大陶說。和其他女人比起來,唐依娜真的很缺乏溫度,除了左床上。

    「我有溫暖的理由嗎?」透過那只過大的鏡框,她揚起老是低垂,讓人錯覺她過分溫馴謙卑的眉睫。

    他錯愕於她眼底突然泛起的叛逆與淚意,他想探詢其間的涵意,但她很快又恢復淡漠與謙卑。

    「我想,為了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我還是往另一邊走吧!反正這種不正常的關係,終究還是得結束!」她低喃,頭也回的往另一個五向走去。

    大陶直覺的循著她的腳步跟上幾步,可柏常茵和鐘珍的呼叫喚住他,很快的,他拋開紛亂的思緒走向她們,畢竟,唐依娜只是個過客,而他還有更美好的期待--他心愛的何旖旎!

    想到這裡,他的腳步不覺輕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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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05:23
第九章

    在往臺北的車上,阿騰相當的沉默。

    他死忠兼換帖的兄弟何明屯權充司機,將他和何旖旎送到醫院見他父親。

    沿途,他詳盡的向阿騰報告他父親的現況。

    原來,何明屯是從一個弟兄那裡得知阿騰父親病危的消息,肝癌末期,從發病到現在不過兩個月的時間。

    「葉老大最後的心願,是見兒子一面。」何明屯轉述邵位道上兄弟的話。

    趕到臺北時,阿騰果然只夾得及見他父親最後一面。

    這一生只見識過一次死亡--母親病故的何旖旎,再次窺見一個牛命如流星般瞬間逝去。

    「阿騰,爸爸很高興你願意來送我這一程……」形容枯槁、氣若遊絲的老人,緊握著兒子和他以為可能是兒媳婦的何旖旎不放。「阿騰,爸爸小求你原諒……但假使你願意,請記著我死的樣子,並試著……試著忘記我生的方式……」

    說出這段話的只是一個纏綿病榻、渴望親情的父親,根本不像一個逞兇鬥狠的黑社會老大。說完那些話,他顫抖的手再次緊握兩人的手,他的力道不大,卻是用盡最後的力量,之後,他的手墜落床上,斷了氣。

    當何旖旎和何明屯看著那些圍在床沿的幾名黑道人士放聲慟哭時,阿騰臉上竟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是瞎了,但沒有聾、沒有啞,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只是表情近乎憂鬱的捏緊拐杖站著。

    也許他忘記該怎麼哭泣了!何旖旎甚至有點氣憤他的冷靜絕情,直到她看見他額上猛暴的青筋,她才曉得他正在極力克制哀傷。

    何旖旎原期待他會因悲傷而狂亂,因憤怒而咆哮,但他冷漠的平靜更教人心痛,更令人不安,她不曉得他為何要如此冷酷的壓抑所有的感情?

    葬禮和火化儀式雨天後便舉行了,如阿騰父親的遺願,來如塵、歸似土,他不要鋪張,只要簡單。

    而葬禮也真的出乎她意料之外,沒有一大唯身穿黑西裝的黑道人物出現,葬禮隆重卻樸實。

    喪禮現場,一名律師轉交了一些東西給阿騰,其中包括一個牛皮紙袋。何旖旎相當好奇信的內容,但阿騰用手拿著,並沒有拆開的意願。

    喪禮過後的那個下午,一直很義氣的陪伴阿騰身旁的何明屯決意再權充一次司機,送阿騰回綠屋。

    「騰嫂……對不起,何小姐,你想回去了嗎?我順便送你一程,」老是改不掉對何旖旎的稱呼,何明屯略顯尷尬。

    何旖旎側頭凝視兩三天來一直呆滯得像個木頭人的阿騰,突然浮上了懸心的感覺。他需要放鬆,可是他卻像只想緊緊抓住這扭曲的命運與突來的遺憾,直到蠟炬成灰心成石。

    這一刻,何旖旎再次邁不開步伐了。

    屈指一算,距她和常茵、鐘珍約定的時間大約還有二十四小時,她決定自己對阿騰還有另一項義務,即使不能伴他走過漫漫一生,但至少必須說服他走出命運的陰影。

    「河豚,我陪阿騰回綠屋,他這樣子,我不放心。」她沒有驚擾阿騰正沉溺的思緒,她小小聲的對何明屯說。

    何明屯失是錯愕,繼之眼眶泛紅的朝她直點頭,無聲道謝。何明屯對阿騰那份摯然的關切,也今何旖旎紅起了眼眶。其實,有時候仔細想想,老天爺是公平的。她今阿騰在親情上有所欠缺,但卻在友情上獲得彌補。

    回綠屋的沿途,阿騰還是不言不語,甚至不吃不喝。

    送他們回到綠屋後,何明屯藉口有事先走了,何旖旎看著揚塵而去的汽車,明知道何明屯想多留一些時間讓阿騰和她獨處,可是她又有點畏縮了,她恐怕光憑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助他走出陰霾。

    糟糕的是,也許不到二十四小時,她又將帶給他另一個更深的打擊--她的離去。

    她突然又覺得自己陪阿騰回綠屋的決定太草率,只是,常綠屋裡靜得只聽見他們兩人的呼吸時,後悔也來不及了。而更糟糕的是,她厭惡他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

    「阿騰!」走近他習慣呆呆坐著,輕輕晃動的那張藤制搖椅,何旖旎單刀直入的說:「假使你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如果你想叫,就大聲吼出來,不要憋著好嗎?你不也說過,無論記憶的好壞,眼淚和笑聲都一樣,是人類壓抑不了的天性。」

    他側耳傾聽,像剛回魂。他聽進她的聲音,卻沒有聽進她的話意。「你,來,幫我看看這個牛皮紙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東西?」

    他的神情儼然不像剛去參加過自己父親的葬禮,他--太過平靜了。

    何旖旎拿出牛皮紙袋裡的所有東西看了看。

    「是一些動產和人動產的證明文件,你爸留了一些東西給你,包括一棟房子和……」

    「那些不重要。」阿騰打斷她。

    而事實上,她十分明內他在乎的是什麼。

    「有一封信,應該是你父親的親筆信,上面指明給你,要我拆開來讀給你聽嗎?」她徵詢他的意見。

    阿騰點頭,表情還是一貫的冷靜,堆有芒搖椅扶手邊上緊握的只手,顯示出他對這封信是有所冀望的。

    騰兒:

    有許多許多年不曾如此喚你,午夜夢回,竟每每為此潸然落淚。更教人遺憾的是--我無緣參與你之前的人生,竟也等不及參與你之後的人生,你我父子一場,竟緣淺到這種程度?

    從來,我不想為自己糊塗的一生多做解釋,若有解,大概也只能說是太過憤慨這個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世界,所以才偏激的走上這條再也不能回頭的路。

    但到最後,我仍不得不感謝這「殺千刀」的老天,感謝他讓你因為這些年的傷痛與挫折,而對生命抱持著嚴酷的態度。當你的兄弟何明屯這麼告訴我時,我終於放下心來。

    或許,我終究可以無憾的去見你九泉之下的母親!

    還記得你母親出殯的那天,我曾對你問起你母親最後說過什麼,你冷淡的回答著:她叫我不要怨恨,要我記得她生的方式,忘記她死的樣子……

    當時,我確實看到你眼底的怨恨。我曉得你無法不怨恨我,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今日我不求你不怨不恨,和你母親不同的是,我想請你忘記我生的方式,記得我死的樣子。

    這幾年我走得有點累,可以這麼平靜從容的去見你母親,我反而覺得慶倖。有時回頭想想,也覺得好笑,「愛」如此小小的一個問題,我和你的母親卻得用盡一生來回答!

    無論如何,我走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也帶走了。而我不希望你步上我的後塵,可堪告慰的是,你絕不可能步上我的後塵了!

    平實且堅強的走下去吧!這是我對你唯一的期許,想必也是你母親對你的期許!

    最後願老天賜福給你

    父遺筆

    她迷蒙的看向阿騰,他卻依舊一臉的平靜。她真的看不下去了,她沖上前搖撼他。「你叫呀!你吼啊!你哭嘛!阿騰,把你內心的痛苦與不平發洩出來嘛!人生有那麼多一旦發生了地便再也無法挽回的遭遇,可是,至少我們可以哭、可以笑。可以發洩情緒嘛……」何旖旎邊哭邊吼,好像該作情緒洩洪的人是她,而不是阿騰。

    阿騰靜靜的從搖椅起立。「我想去好好洗個澡了,這三天,像一場噩夢。」

    表情陰沉的說完,他像以往一樣,摸索著回房。

    何旖旎憤憤的揮去眼淚,瞪視他合上的門。那感覺,就像她對他的關心是多餘的,多餘到他恨不得摒棄門外。難道他對他父親的驟逝真的無動於衷?

    假如是後者,那她真的是白來了這一趟。

    她從沙發上拿起背包,邊告訴自己:管他傷不傷心、管他難不難過,反正,她馬上要離開了!

    走到綠屋的鐵門邊,用甩頭,她又折回客廳放下背包,考慮著至少該向阿騰道別一聲。突然放軟的思緒令她不由自主的輕敲阿騰的房門,在得不到回應時,她推開並沒有關緊的門。

    阿騰沒有在裡面。她倚著門四處張望了一下,心想阿騰一定進了潄洗間,她這才放膽走入他的房內。

    這是滯留綠屋這麼多天以來,她第一次採訪他的房間,令她訝異的是,即使他是個眼睛看不見的人,房間還是保持得十分整潔。

    他房裡的色調是類似菩提子般的粉綠色,搭配深綠的窗櫺與一些小爬藤植物,表現出清淡的田園情調。

    整個房裡唯一較醒目的是那張床,橘與玄黑色調,突然浴室裡傳出嘩啦啦的水聲,這提醒她下該擅闖他的房間,尤其等阿騰出浴,那一定又免不了一陣尷尬。正想退出房外,浴室裡卻響起了一陣龐大的碰撞聲,接著是一陣竭力壓抑的飲泣。

    何旖旎以為是阿騰跌倒或受傷了,她急忙敲著浴室的門,沒想到門卻應聲而開,她也在莽之中沖進了浴室。

    阿騰從來沒有關門的習慣。眼前的這一幕,讓何旖旎旁徨在進與退之間。

    不用說,阿騰正渾身赤裸的沐浴在蓮蓬頭下,湍急的水花打濕他的長髮、他的背……

    正因為阿騰背對著她,何旖旎原該來得及在阿騰發現她之前退出浴室的,可是室內亮澄澄燈光映射出來的景像,令她動彈不得。

    阿騰將頭抵靠在磁磚上,他一聳一聳的肩膀,告訴她他正以他的方式獨自的在哀悼他的父親,甚至他所失去的一切!

    但阻礙何旖旎離開的理主並不只因為阿騰不能自己的哭泣,還有他背上那一道道的疤痕,它們破壞了他背部的光潔完美。

    「阿騰!」一陣突來的心痛,令她突兀的出聲喚他。

    他從磁磚上微微側頭,因為驚訝同旖旎走進浴室裡,他的肩膀僵硬的弓起。

    「阿騰!」不顧可能濺濕她衣裳的水花,她徐徐的走近他,伸手去撫摸那些看來極為可怖的傷痕。

    她才觸著他,他便豁的轉身。

    「不要!」他怒吼!

    她僵住了!他一直壓抑的悲傷和憤怒終於爆發。

    但何旖旎是何等的倔強,她或許會屈服于阿騰的軟言軟語,卻從不順從他的警告。「不要拒絕我,阿騰!」

    連她自己都還沒有弄懂她究竟要求他不要拒絕什麼?口頭的安慰嗎?或者、不僅於此?

    她愣了一下,在還來不及深思熟慮之前、不顧一切的走向他,關掉水花四濺的蓮蓬頭,從背後擁抱他。

    「阿騰,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饒過你自己吧!」她激動的喊,早分不清楚自己臉上的是淚或是水了。

    他甩甩頭,發出毫無歡樂的悲慘笑聲。「我是人,不是神,他們卻一個要求我記得她生的方式,忘記她死的樣子;一個要求我記得他死的樣子,忘記他生的方式。說真的,我真希望我能全部都忘掉,可糟糕的是,不論他們是生是死,全都在我腦海裡生了根。」

    淚水自他眼中逸出,點滴掉落何旖旎圈在他腰際的手背上。或許他仍然有點無法相信父母逝去的事實,也因此他的悲傷之口夾著許多苦澀。他的嘴裡仍留有一生未說出的話的餘灰,如今父親猝逝,他除了吞下,竟別無選擇。

    她應該是最貼近,也是唯一能領略他痛苦的人吧!

    「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上她擁緊他,好像這樣能將他的一些傷痛轉移到她身上。

    阿騰幾乎寧願她沒有這麼做!他的傷痛的禱需要轉移,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就算她身上穿著衣服,她貼著他的曲線仍足以教他在驟失至親的傷痛中浮沉於記憶的欲海……

    那一年,兩個情竇初開的孩子在一間老舊的四樓公寓裡初嘗禁果。當時兩個人都不算成熟,只因為衝動的情欲突破了層層束縛。他曾經用嘴細紐描摩過她豔紅欲滴的唇瓣,她玫瑰色的乳尖也曾在他指間綻放,她迎向他時,美麗的雙眼迷蒙的閃著……自解情事以來,何旖旎是他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愛:孤苦伶仃的這些年,他也是懷抱著與她共織的那些美好回憶一路走來。

    她是他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愛戀,可是在自己表現得像個弱者的這一刻,他並不想利用自己的脆弱與她的心軟構築出欲望。」不要!「他重複一次,但語氣平和多了。」你靠我這麼近,難道不怕又發生什麼你不樂意的事?「

    」不要拒絕我!「她將他抱得更緊更緊。」也不要賦予我任何拒絕你的機會。「

    終此一生,她都在渴望真摯的愛,而在這一刹那、她卻十分肯定了,她愛葉騰,那是一種經歷內在的掙扎、恐懼和疑慮,才烙入靈魂深處的事實。

    她愛阿騰,遠遠勝過大陶或任何人!這種烙入靈魂深處的事實,使她整個生命產生焦距,但也瞬間讓她失去了焦距。

    再過三天,她即將成為陶健方的新娘,她懷疑自己能否原諒自己的墮落?但她之前的人生如果撕了開來,也並不見得光彩。反正早晚要下地獄,何不好好把握和阿騰在一起的時光,不要苛責阿騰和自己曾經的墮落,反正,嫁給陶健方之後,她還有剩下的一生來懊悔。

    含淚撥開他貼左背上的濕發,她輕吻那些被火烙印上去的醜陋圖騰。」我曉得,你不會勉強我做我不樂意的事,但是,這一刻我是心忖情願的!「

    他渾身緊繃。」心甘情願是同情最低劣的藉口,小旖。「

    」這不是同情。「她雙手滑到他肩上,撫摸他糾結的肌肉。」如果你要逼我說……我會承認,這是愛情,始終是愛情。「

    她的坦白今阿騰震驚,也令他的情緒從穀底倏地升至頂點。他側頭親吻她的指尖,將她拉向胸口--再次體會愛與被愛,且屈服於欲望之下。

    他以一手輕輕勾勒她美麗的五官,輕輕刷過她的柔唇,粗糙的指尖令她亢奮。

    她抬起身體,只想挨緊他,情不自禁的抵著他磨蹭,他堅硬的身體給她一種失落許久卻又原始強烈的滿足感。

    阿騰的表現是狂野而危險的,傷痛與歡悅同時激起他純然男性的佔有欲。在她熱情的挑逗下,她身上的衣物很快的卸下。

    他讓她抵靠在磁磚牆上,以手臂托任她的臀部,她則像貓般的弓起了背脊。他一再的需索她的吻,一再的在她體內衝刺,而她只能緊緊的擁住他。

    她能聽見他的喘息、呻吟,能感覺他在她的體內迸放。

    這並不是何旖旎第一次體驗阿騰的熱力,而他的熱力是容易教人不知不覺上癮的藥。愛也是,欲望也是!

   

    下午,在那張橘與玄黑相間的床上。

    阿騰唇邊緊若岩石的線條鬆懈了下來,他朝蜷縮在他臂彎裡的何旖旎壓上唇,輕觸她的唇緣。

    像急於彌補這些年的失落,剛剛在床上,他又佔有了她一回,熱情不減,他在她需要吻時吻她,在她需要慰藉時撫弄她,他溫柔款語著:」我一直好奇你有什麼改變?既然我看不見,我只好用觸摸來替代眼睛。「

    他做得很好,淋漓盡致。他的手像一條流經她身上的河,撫觸所到之處立刻點燃熱情,阿騰向來是最慷慨的情人,這點並未改變。

    而何旖旎反而好奇,他是否發現了她的任何改變?

    像能讀出她的思緒,他的幹揉捏了一下她的左乳,並深沉的低語:」你比以前熱情許多,我想,一定是有人把你調教得很好。「

    然而,她也不認為自己有解釋的必要。

    她的緘默讓他誤以為她默認了,於是他悻悻然的放開她,嘴角蜷起。一個嘲弄的笑。」對了,有一件事……剛才,我並沒有使用安全措施,抱歉、不是我不想使用,而是綠屋裡沒有那些東西。不過,我以為我應該可以不必太擔心,因為你一向謹慎,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相信你一定有所防備。「

    他的語氣活像在向她褒揚自己的潔身自愛與挑釁她的不夠自愛。

    原本,何旖旎大可不必滿足他的男性虛榮、反正他愛怎麼想就隨他怎麼想。可是他那一臉偽裝的疏離,又令她的心莫名的痛著。終於,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向他吐露。」不,這些年,除了你,我沒有和其他人有過親密關係,至於我的未婚夫,他是個正人君子,不到新婚之夜,他不會強迫我。「

    阿騰沒有明顯的表現出男性的虛榮,但他一度蕭索的眼睛卻再度聚起了星輝。」聽起來他像個聖人,我這個凡夫俗子實在是自歎弗如!「

    乍聽,阿騰似乎在表現謙虛,其實,他是另有目的。他俯首準確的含住了她的乳尖,以左手捧住她的臀固定,右手滑入她的雙膝間,往更深處探尋。

    欲望已然成了血管中的麻藥,這是兩人都不能否認的事實。她像個上了癮的人,狂喜的接受他的潤澤;而他的反應是灼熱、急切且蓄勢待發的。

    而當他的每一次衝刺都能引出她歡愉的呻吟時,阿騰開始感到樂觀。

    他深信他和何旖旎的感情有了轉機,深信一切事情終將有個--完美的結局!

   

    而誰又能保證結局會如何?

    夜裡的八、九點,兩個不速之客粉碎了阿騰和何旖旎之間的溫馨及親昵。

    那時,阿騰和何旖旎正倦極的相擁而眠。先是一個手持木棍的男子沖進門來,誇張的叫囂同時驚起阿騰和何旖旎,接著另一個女人也沖了進來。

    那男人是個原住民,他喝醉了,眼中佈滿血絲,掄起木棍便往床上的阿騰和何旖旎打來,幸好他身後那個長髮女子及時抓住那只木棍。

    她喝叱道:那達,你冷靜一點。」

    「不要阻止我!」那個名叫那達的男人瘋了般的咒駡。「我要痛揍答挪這賤女人一頓。」

    側且專注的傾聽了一下,阿騰先拉了一條被單護住何旖旎,自己則迅速的套上長褲,再摸索著拈亮檯燈。

    「你是誰?為什麼在我的屋裡撒野?」

    「你才撒野,答娜是我的未婚妻,你竟敢誘拐她!」

    答娜?阿騰和何旖旎同時一陣錯愕。

    「你是答娜的未婚天!我經常聽她提起你,可是我已經三天沒兒到答娜了!」瞪大茫然的雙眼,阿騰據實回應。

    「少騙人!答娜開口閉口都是你這個瞎眼雇主,她親口告訴我,她喜歡你,昨晚她就沒回去部落,怎麼可能不來找你?!」原住民男子眼中添了份暴戾之氣。「叫你身後那個女人出來,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答娜?」

    眼看著那男子又舉起木棍,直朝阿騰劈來,何旖旎慌忙露臉,抱住阿騰。即使只裡了條被單,她晶亮的眼神及高昂的小下巴,仍十分迫人。「我不是答娜,我叫向旖旎,是葉先生的朋友!」

    叫那達的原住民男子突然靜了下來,他乏力的垂下木棍,像一個做錯事的小男孩,一臉的茫然與畏縮。

    那達殘暴的氣焰消失了,何旖旎不再提防他,反倒是他身後那個長髮女子驚訝的低喊,引起她的注意。

    「何旖旎?!」

    那聲音不算熟悉,卻也不能說陌生。抬頭看清邵長髮垂肩、皮膚略呈麥色、有雙澄澈明眸的女子之後,她先是疑惑,繼之跌坐在床上。

    天啊!是唐依娜!

    就算唐依娜如今的穿著、打扮和以往截然不同,但何旖旎仍不會錯認眼前這個明媚的女子,就是受陶健方器重的唐秘書,當然,也是那天在她的訂婚宴上對她投以莫名的憎恨眼神的唐秘書。

    天將毀滅她了!唐依娜不是隨陶健方去香港出差了嗎?啊!常茵說過,為了她的腿傷,陶健方已經趕回臺灣,那應該是她陪阿騰去見他父親最後一面之前的事了,也就是說,是三天以前的事?

    只是,為什麼唐依娜竟出現在這個山間小鎮?且在這個時間出現在綠屋。

    何旖旎的心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三天之後,她就要和陶健方訂婚,很難解釋為何自己會躺在未婚夫以外的男人床上!

    令她錯愕的是,在雙方一陣震驚過後,唐依娜只是微微掠過一抹很難形容的飄忽笑容,便當做不認識她一般的拉著那個茫然失措的原住民青年,疊聲道歉,退出綠屋。

    綠屋終於又恢復平靜了!可是何旖旎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唐依娜離去前的那個詭異的微笑,令她既心虛又懊惱。

    「你沒有受到傷害吧!小旖?」阿騰嚴肅的問著,仿佛也感受她那不尋常的安靜。

    「不,沒有!」她淡淡的回答。事實上,傷害一定是有的,只是傷害程度的輕重。

    「小旖,你在想些什麼?」過分的安靜今阿騰變得神經緊張。

    「阿騰,我在想,今後漫長的人生,你必須獨自走了,而如果有責心待你的女孩,不要忘了把風箏的線頭交給她!畢竟你並不適合做-只斷線的風箏。」

    「什麼意思?」她話裡的暗示狠狠擊中了他。

    「明天我必須回臺北進行我婚禮的準備工作,我的結婚照還沒拍,甚至連禮服我都沒試穿!」即使知道這些話十分殘酷,她還是不得不說。

    「小旖,不要跟我開玩笑!」阿騰急切的擁近她,滿臉的真摯。「現在,我擁有太多,捨不得失去,我想,你一定也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態。」

    「我是!」她仰望著他,希望不會傷害到他,可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大陶能給我的太多了,正因為捨不得失去,所以我必須回去!」

    「我不相信!」他蹙起眉頭。「那我們先前發生的事又算什麼?」

    「只是情欲!」她抑住心中的痛,努力掩藏感情,「男女之間自然的情欲。」

    「可是你曾提到愛情!」阿騰道,神情嚴肅到近乎神聖。

    「不能否認,我對你還有愛,可是,我更貪戀不必勞心勞力的日子,貪戀被嬌寵、呵護的日子,和你在一起,我無法擁有那樣的安穩……」說這段話的時候,何旖旎感覺到強烈的哀傷。

    而阿騰也如她所願,在沉默片刻之後,開始惡意的貶低自己,「你叫以直說--就因為我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

    不!他不是,她在心裡呐喊,可是她必須制止自己的心軟。

    阿騰和陶健方兩相權衡--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沉默是最狠毒的懲罰。

    阿騰的神色由悲傷變成了憤怒。「我已經不太明白,不明白這份愛帶給我的痛苦是什麼,我的過分熱情?或者是你的過分無心?」

    她不能回答,也無法回答愛得越深,傷得越重。

    如今,只有激情能夠短暫彌補這道痛極的傷痕。

    何旖旎解開身上的床單,將阿騰壓倒在床上,她柔軟的雙峰貼上了他寬闊的胸膛,敏感的地帶直貼向他剛強的男性。

    他並沒有拒絕。

    阿騰翻身到她上方。他的吻變得兇暴,野蠻的渴望驅策著他;他急切的拉下長褲,急切的移動,直到接觸到她神秘的部位,再以狂野、原始的動作在她的腿間製造更撼人的動力,直到他自己也到達決堤邊緣。

    當他得到滿足、撲倒在她身上時,阿騰也絕望的明白,他的人生再也不可能圓滿了,因為他再次被自己的夢想狠狠的拋棄了。

   

    嘟嘟聲響起,陶健方從臥室走向起居室,不疾不徐的拿起手機。

    「喂!」

    短暫的無聲之後,一個輕柔混合著遲疑的聲音從電話彼端傳來。

    「大陶--」

    「依娜?」

    「是我!」

    「我說過最近別打電話來的!」他語氣中有強烈的不耐。

    話筒另一端沉寂了片刻,之後,唐依娜的語氣也透露些許不滿「我不會再打了,這是最後一通,而這通電話是在提醒你,別太信任你那純潔的小新娘,就如同你不信任我的忠貞、我不信任你的忠誠一樣。」

    可以聽得出來,她的話裡充滿憤懣。「什麼意思?請你說清楚!」陶健方的聲音變得十分嚴厲。

    對方似乎正猶豫著該怎麼說明!可事實上,她更明白這樣的一筆感情爛帳,永遠也沒有明朗的一日。

    「我給你一個位址吧!」她輕噓口氣,仿佛不得不這麼做,「你的小旖現正滯留在這個山間小鎮,和一個雙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連夜趕過去看吧!我累了,不多說了!」說完,電話迅速切斷!

    「依娜!喂--」

    關上手機,陶健方瞪著紙上的住址,考慮著該不相信唐依娜?但思及唐依娜一向對他忠心耿耿,他拿起紙條,穿上外套與車鑰匙、大步走了出去!

   

    拎起背包,何旖旎再次走出綠屋。

    一早醒來沒有看見阿騰,卻在早桌旁看到一個他留下來的紙袋與一封信:

    小旖:

    如果說愛只是石子丟入湖中掀起的那陣漣漪,是風吹過的一陣歎息,那麼我寧願從此斷線,也不願再把線頭交付給任何人。

    這裡有一副天使手環,買了好長一段時日,曾想用它們再次收回你的心,不過於今看來,大使的心並沒有,年輕時容易收買(請原諒我的抱怨!今後,即使有所抱怨,大概也只能說給自己聽了!),所以,你我都不必賦與它大多的意義,只當它是落幕之前的一個插曲。

    忘了我對你說過的任何惡言,其實我真的感謝你的出現,你一直是個令我難忘的女人、一個永遠活在我心底的女人,現在也是。

    怎能否認你的抽身而退令我悵然若失,但我仍要感謝我們之間仍有悲憫存在,即使是基於往日情懷而殘存的一抹餘香,在我因父親的死亡而神傷時,我必須承認我需要你的仁慈與友善,當然,我也感謝你的仁慈與友善。

    請你千萬平安幸福的生活著,至少答應我這一件事,好嗎?而我也會時常向殺千刀的老天祈求--賜你幸福!

    別了!真的別了!

    阿騰留

    對這份即將擦身而過的愛情,悵然若失的人應該不只阿騰吧!何旖旎真的有點生氣阿騰信裡那平淡從容的語氣,可是回頭想想,她又能怪阿騰什麼?離開阿騰,是她的執意,而阿騰一大早便躲得小見人影,恐怕的,無非也是那份離愁別緒。

    打開那個裝著天使手環的紙袋,她瞪著數百個纖紕的銀白色圈圈,也同時想起背袋內那兩個松果珠球,同時想起阿騰被熱膠燙滿水泡的那雙手,以及,他為了救她而擦傷的右臉與右手臂。

    不必相送,也是好的,即使悵然若失,至少不必忍受那種像被一刀剖開的痛苦。

    合上紙袋,她小心翼翼的把天使手環放入背包。人生就是這樣子了,儘管有時並不樂意移動,卻還是有邁不完的步伐。

    掉頭環顧綠屋最後一眼,甩甩頭,何旖旎毅然走向通往小鎮的路逕。到了那片阿騰教會她「閉著眼睛著夕陽」的斜坡,一陣熟悉的口琴聲傳來,ThewayweWere的旋律佈滿整坡穀。

    何旖旎回頭凝銻四望,很快的在斜坡頂端的地方看見阿騰那挺拔且孤單的黑色身影。他依舊帶著墨鏡,他長長的頭絲也照樣迎著晨風狂野的翻飛,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並不孤獨,在他身後三、四步的地方,有幾個小孩一字排開,每個小孩手裡都抓著一國線球,線球延伸出一條線、去的地方是天宰,大空上有十隻風箏一字排開,每只風箏上各貼上了一個大字,合起來是「小旖珍重再見祝你幸福」。

    多麼平淡的幾個字,可是卻又那麼教人心情激蕩,愁腸百轉。她從來沒有想過阿騰會安排這麼特別的送別。一滴滴晶瑩的淚珠流下了她的臉頰。

    TheWayWeWere的音符仍滿山跳躍,她拭去淚水哽咽著拔腿狂奔,仿佛不這麼做,她便再也移動不了步伐離開。

    何旖旎一直奔跑到幾乎聽不見口琴聲的地方、才氣喘吁吁的停下來,再次回首,風箏仍在天空飛揚,也依稀能見那關於珍重與幸福的幾個大字。

    當舍處舍,難舍處亦得舍。咬咬牙,她這麼告訴自己;甩甩頭,她毅然往鎮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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