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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楣神與福】《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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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3:30 |倒序瀏覽 | x 1
楣神與福 作者:決明

她名喚「福佑」,可這一生,未曾承福庇佑。
身世飄零淒苦,受盡欺淩。
結束性命的那一天,她獨臥坡底泥徑間,等待死亡降臨。
一個男人,一柄紙傘,從雨中走來,問她要我救你嗎?
她並不願延續苦難,拒絕了他,卻忍不住央求──
……撐著傘,在這裡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希望在離世之前,自己不是孤單一人。
他微笑應允,如她所願,陪伴她,直至壽終。
本以為,兩人交集僅僅如此,
她萬萬沒想到,再見他,竟是黃泉冥城。她,是自戕待罰的罪魂。
而他,卻是一筆決定她一世衰運的萬惡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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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3:49
楔子  死期

  人的一生中,究竟能有多倒楣?
  福佑不知道,她唯一確定的是……她這輩子的黴運,終於即將結束。
  她,快要死去了。
  雨勢沖刷,嘩啦拍打在身上的疼痛,已呈現僵冷麻木,逐漸感受不到,伴隨雨水流淌而下,是傷口間汩汩湧出的鮮血,在她周身鋪散,像一大塊絲綢,豔紅至極。
  她名喚「福佑」,可短短十五年人生,卻不曾承福庇佑。
  自打懂事以來,藤條與痛楚,便是她最熟悉的兩件事。
  她的故事,並不特別,母親生她時難產死亡,不到一年,爹親便再續弦,後娘待她冰冷,總是板臉怒斥,稚幼的她,並不明白理由,總以為……是自己不夠乖、不夠聽話,不討人喜歡。
  後來弟弟出世,兩人同樣喚她娘親,可吃飯時,爹若不在家,娘從不許她上桌,弟弟碗裡永遠堆滿菜與肉,而她,便是半碗白飯加上少少菜湯;弟弟可以光顧著玩耍,她卻要抱著比她還大的水盆,在凍人的大冷天裡,去河邊清洗衣裳;弟弟難過哭泣時,娘會抱著他,輕聲哄停,百般寵溺,但她若掉淚,換來的,只是一個巴掌、一句「哭什麼?!越哭越穢氣!家都被你哭倒楣了!」的責駡……
  八歲那年,爹親斷氣不到半個時辰,她被後娘連拖帶拉,賣進了窯子,與諸多窮人家的可憐女兒一般,悲慘等待年歲漸長,足以接客賺錢,在那之前,也須像個奴婢,日夜不停工作,因為窯子不養白食客。
  她姿色勉強中等,清秀小蓓蕾一株,卻因長期營養不良,以及過度勞動,使她顯得幹幹扁扁,極為瘦弱。
  在窯子裡,平凡長相不知算好事與否,一個與她同時被賣入的丫頭,因容貌絕豔,早早便由富爺訂下,待其十四歲開苞,老鴇視那姑娘為搖錢樹,好生侍候著,捨不得她弄髒玉手,連吃飯都得有人喂。
  不過半年,那姑娘養出了渾身嬌氣,真當自己金貴無比,成日無所事事,便以欺負她們這些小丫頭為樂,教訓打罵只是尋常小事。
  那姑娘特別愛戲弄福佑,或許因為福佑苦慣了,知道哭哭啼啼於事無補,臉蛋上總是流露小小堅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紮了姑娘的眼。
  有時故意找些危險事,讓福佑去辦,再笑看福佑摔個頭破血流;或是告狀老鴇,編造福佑拂逆命令,喜見老鴇命人棍棒侍候。
  當一個人身陷泥淖,把另一個人踩得更深,見人模樣狼狽,渾身骯髒,她就自覺自己不是最卑賤的那方。
  福佑在她眼中,那麼卑微,那麼渺小,那麼無關輕重,所以她屈身於此並不淒慘,瞧,還有人比她更糟糕呢——那姑娘,便是從中自我安慰,才能在這世道中,苟延殘喘。
  十三歲那年,姑娘慘遭一名酒客玷污,待老鴇在後園發現時,一切皆來不及,嫩蕊已殘,清白不再,福佑只記得當日混亂,哭泣聲、斥駡聲、瘋狂吼叫聲,不絕於耳,在窯子裡掀起滔天巨浪。    曾是捧于掌心的明珠,如今蒙了塵,同樣被棄如敝屣,訂下她的富爺得知此事,怒不可遏,撤回前約,那姑娘,開始被迫送往迎來,淪為掛牌長妓,任人狎戲,一雙玉臂千人枕。
  她在污泥裡,滾了一身的髒,又怎能容忍,有人比她乾淨?
  福佑不知曉自己究竟做過什麼錯事,何以遭人怨懟至此?她對那姑娘向來百依百順,從不曾反抗過半句,可那姑娘……依舊不放過她。
  一日長夜將盡,天未破曉,姑娘花錢買通三名粗鄙男人,將福佑綁至城外破廟,狠厲淩辱。
  到底為什麼……要那麼恨她?
  恨到寧願砸下賣身賺取的辛苦錢,也要買通惡徒來欺負她?
  後娘如此,那姑娘亦然……這世間,真有毋須結下的仇恨,即便雙方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也見不得旁人好過嗎?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卻是恨加身。
  太多福佑不明白的事,弄不懂,也不想懂,反正,她要走了,離開未曾善待她的殘酷世間……
  受辱求死的她,由破廟不遠邊的陡坡,毅然決然,一躍而下,沒有半絲遲疑,於是變成現下的景況一頭破血流,一身衣衫不整的狼狽姑娘,歪躺坡底,身後漫開一窪血紅,染紅衣裙,生命一點一滴,逐漸流逝,魂魄意識慢慢抽離……
  臨死之前,她腦中閃過的回憶,值得她留念,竟可悲的沒有半件。
  雨蒙如煙,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才稍稍轉小。
  遠端林叢,雨絲與山嵐交織的朦朧,一人一傘,悠然步來,跫音輕巧似無,在杳無人煙的泥徑間穩健踩踏。
  繪有墨梅的傘緣,遮掩福佑眼中那片灰暗天際,她意識渙散,好半晌才遲鈍察覺,有人在她身邊駐足,一開始,還以為是幻覺。
  這是無比詭異的景況。
  將死之人,沉默不求救;能救之人,打趣般俯覷於她。
  傘下那人,面容清俊好看,眉目慈善,唇畔鑲嵌淡淡淺笑,一對眸子明亮有神,盯著她瞧。
  看什麼?沒看過人死嗎?她很想這麼說,偏偏已無開口力氣。
  紙傘往前挪來半寸,巧妙擋去雨絲,凍得她直打顫的冰冷雨水,不再滴落她臉龐,惹她寒嗦。
  「要我救你嗎?」屬於男性的聲嗓,低,且沉穩,帶著笑。
  不要。吃力蠕蠕唇,不確定他能否看懂。
  拜託,千萬不要,她真的不想獲救,走吧,留下她,獨自在這裡,等待死亡,這樣就夠了,其餘的,不要他多做。
  「不要?這可稀罕了,貪生怕死,人之本能,居然有人說不要,那,我真的不救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基本原則。
  快走吧……如此悽楚的死狀,誰瞧見了,都覺得觸黴頭吧?這路人,非但沒轉身逃跑,還留在這兒嘮嘮叨叨的……
  「可要我為你收屍安葬?」今日真反常,多事到連他自身亦驚訝,人家都說不要他救了,他應該瀟灑撐傘,如她所願,跨過她待死之軀,哪邊涼快哪邊去,繼續去賞這片煙雨山景,悠哉閒逸。
  「……」收屍安葬?有必要嗎?也不會有人來祭拜她,就算有墳有墓,終會淹沒蔓徑荒草裡。福佑心中哀淒,卻很務實地想。
  她費勁搖了搖頭,實則不過微弱一動,氣若遊絲。
  不用安葬,擺在這兒,等野獸來吃,乾乾淨淨,屍骨不留,反正這具身體髒掉了,被吃個精光也好。明知心中所思,誰也聽聞不到,她還傻裡傻氣,在心裡自問自答。
  不過……這樣躺著被支解,東一隻手臂,西一隻大腿,腸子外流,鮮血淋漓的,有些恐怖,希望牠們把我拖回去窩裡吃,別在路邊開動,嚇壞過路旁人。她又默默想著,就連被吃,也希望別在光天化日下。
  傘下之人突然噗哧,好似被誰逗得歡樂,笑聲清朗。
  他蹲低身,意識漸昏的福佑,得以勉強將人瞧清晰一些些,但也真的只是一些些。
  「我知道哪裡有虎穴,往那兒一拋便好。」他笑言,極烏沉的眸子微彎,額心黑痣很是醒目。
  你……你聽得見我說話?福佑驚愕,卻連瞪大雙眼的力氣都沒有。
  「你說呢?」
  ……可以幫我把衣襟拉好嗎?被男人粗魯扯破的襟口,隨她跳下坡地,又給敞了開來,露出佈滿抓痕的肌膚,觸目驚心,她想遮,雙手卻無力抬起。
  心裡此思,正巧試探。
  結果傘下那人,果真伸出手來,為她攏好衣襟,遮蓋春光。
  你真的聽得到!福佑迴光返照地大吼,當然也是用心音。
  傘下之人眨了眨眼,略顯調皮。
  你是人是鬼?來勾魂的嗎?
  「別把我當鬼差呀,等級可大大不同。」尊貴程度也天差地別呢。
  ……管你是誰,反正不重要了……她都快死了,玉皇老子來,她也沒空下跪迎接。
  「除了收拾屍體餵食野獸,還有其餘心願未了?」他放軟了聲,嗓音轉為綿細,細語輕聲,問得好生溫柔。
  福佑本欲把他瞧得更仔細,起碼記住他的模樣,臨死前最後一個給予她關懷之人,好想……看個清楚。
  可眼皮太沉,她支撐不住,緩緩閉上,一顆淚珠滾濕了睫,再由眼尾滑落,沒入鬢間。
  ……撐著傘,在這裡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人,走到了盡頭,生命如風中殘燭,任性一回何妨?
  她的這一輩子,不曾向誰索討過什麼,因為知道,開了口,也不會有人成全,她習慣了不敢去討要。
  此時此刻,她不願委屈自己,她想……討一個陪伴。
  陪著她,直到她斷氣。
  於是,在心底,小小聲地央求。
  「好,我會在這裡陪你,別怕。」執傘之手輕挪,納兩人於傘下。
  傘外雨絲紛紛,澆淋在紙傘掩護不到的其餘地方,儘管渾身濕透,可她卻不覺寒冷。
  雨落在傘上,拍打聲滴滴答答,像首陌生曲兒,不知歌名,但悅耳好聽,宛若搖籃曲,哄著疲倦的小娃兒,安然入睡。
  雨聲一直在,那人,也在。
  不盡如意的一生,在最後的頃刻,才給了她些許溫暖。
  自始至終苦悶鬱結的容顏,斷去氣息的那一瞬,微笑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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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4:19
第一章 第二章 福佑

  方圓百里,偌大無垠,居然逃得不見半條鬼影,陣陣陰風拂過空曠處,呼囂聲更顯響亮,連帶卷起一圈塵沙,誰亦不敢靠得太近。
  獨獨那一位,逃不掉,被推上戰線,如臨大敵,手中紙扇使勁搧、不停搧、用力搧,扇骨快要吃不消,發出微微迸裂聲,仍得面掛淺笑,以禮相迎,為來客奉上一杯清茶。
  喝著茶的客人,儒雅啜茗,悠閒飲一口,笑眸微抬,瞟向連人帶桌搬到數尺遠端的白裳男子
  「我說,文判老弟……你會不會坐太遠了些?」
  兩張桌椅中間,安插三大隊人馬沒問題了,說話時,沒用吼的還聽不見。
  「天尊多心,下官倒覺得,這距離,不多不少,剛剛好。」文判笑容可掬,尋不到半點瑕疵,俊顏是笑著,可烏眸很冰冷,笑意難達其中——他還嫌太近了點。
  「仍記恨當年之事?我怎知你的黴運居然是那樣?旁人多是跌倒摔跤滾下樓,就你跟別人不一樣,倒楣倒到——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話還沒說完,回憶起過往,自己先發笑。
  文判面容平靜如昔,波瀾未興,大敵當前面不改色,若細細去看,不難發覺,伴隨那人笑聲而動的,是俊致臉龐的額側,隱隱躍動的青筋。
  「不知天尊到來,所為何事?」趕快說一說,說完就滾,他好命鬼差撒鹽,拿掃帚掃除噩運。
  地府裡,容不下堂堂楣神這尊大佛。
  楣神梅無盡,劣神榜第二位,但那是天庭的票選,若由黃泉冥城來辦,穩坐第一不成問題。
  人怕瘟神,鬼卻不怕,但散播黴運散播衰的楣神,鬼也敬謝不敏。
  「也沒什麼要緊事啦,隨意走走逛逛,找故友閒話家常嘛。」笑夠了,梅無盡甘願打住,端正坐穩,繼續喝茶。
  哪來的好雅興?逛街逛到黃泉裡來?賞刀山泡油鍋嗎?
  「下官今日事務繁忙,怕是招待不周,若天尊不介懷,下回,待下官空閒些,再好好與天尊敘舊。」送客之意,說得很是清楚明白,只差沒附加一個「滾」字。
  「無妨,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我自己一人行的,這兒我熟嘛。」梅無盡微微一笑很傾城,姿容俊俏,若不說破,誰又能知道,這般好看之人,竟會是人人聞之色變的不祥神只。
  「……」文判真有打算,把他一尊神丟在這兒,任其自生自滅。
  「你去忙之前,把一年多前有個跳崖死去,屍首喂飽三頭大虎的女娃魂魄帶過來,讓她陪我聊聊就好。」他沒要妨礙文判工作,很是善解人意。
  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特地來這兒,自然找的,便是鬼了。
  「天尊是指……那一世,名為李福佑的女魂。」即便鬼魂千千萬萬,不勝枚舉,文判仍能以最短時間查出楣神口中之魂。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李福佑?原來這是那小娃的姓名呀?
  居然取了個和楣神最不對盤的名字,明明楣神行事,最不讓人福佑順心嘛。
  「既非舊識,天尊何以想見她?」
  「嗯……昨夜下雨,我打著傘,四處遛躂遛躂,突然想起這麼一個人,算算她應該沒這麼快入輪回,便過來瞧瞧。」梅無盡說來很雲淡風輕,滿口隨興。
  一場午後蒙雨,勾起淡淡思緒,憶起了這傘下,曾為一個小丫頭遮風擋雨,明明是張苦楚的狼狽小臉,在最後,竟揚起了笑……
  他那時想問她,為何而笑,卻來不及。
  「她確實還在,是條安分守己的魂體,因上世自殺身亡,須於枉死城內靜候四十五年,方能離開,再入輪回。」而四十五年間,天天重複自殺行徑,面臨自戕性命所受責罰。
  「把她叫來,陪我喝茶。」梅無盡就翻「李福佑」這牌子了。
  敢情您大爺以為這是酒樓,想招人陪酒便陪酒?
  看穿文判眼裡無語嘲弄,梅無盡可沒半絲心虛
  「哎呀,別那麼婆媽,純喝茶有何妨?好歹她死前最後是我陪著的,就連她死透,屍體還是我抱去喂老虎,現下瞧她一眼,讓她跪拜跪拜我這恩人,過分嗎?」
  重點根本是突然想到她沒叩謝他的大恩大德,自覺吃虧,於是才來了這一趟吧。
  「是不過分,喝杯茶確實無妨,只是上一世的李福佑,人不如其名,她曾問下官,為何她一生坎坷,從無半件幸事,是否前世作惡多端,那世才須償還?又或許,她招惹了楣神,讓他賞賜源源不絕的倒楣穢氣,至死方休。」
  梅無盡挑了眉,咀嚼文判那番語意,聽懂了。
  居然莫名其妙被人給怨恨上了,真把什麼髒水都往他這楣神身上潑。
  跌斷腿,楣神害的;賭輸了錢,楣神害的;丟了工作,楣神害的,連日子不好過,也賴給他?
  最好他這麼閑,日日放送黴運放送愛哩。
  「她又說,若有幸遇見楣神……」
  文判逕自截斷尾句,未接續下去,忽而掛笑,去辦梅無盡要他辦之事,將娃兒魂魄領來,並且非常認真嚴謹,向娃兒魂魄叮囑「來,見過楣神天尊,別忘了恭敬行禮磕頭。」
  本來一臉很淡定的娃兒魂魄,聽見「楣神天尊」四字,突地仰起頭,眼裡燃亮了兩簇火,梅無盡來不及說「不用」,右頰已轟上一記拳擊,力道不大,軟軟的,比蚊叮重了一點點。
  梅無盡被打偏了臉,剛好一眼瞥見文判以紙扇掩去的笑。
  他何其聰明伶俐,馬上將文判方才沒說完的那句話,聯想完畢——她說,若有幸遇見楣神一絕對要狠狠揍他一拳!
  「大膽,怎能如此無禮?!」文判紙扇一收,往掌心落下,重重一聲「啪」,娃兒魂魄被迫雙膝跪地,伏地不起。
  可在場有眼的人都知道,文判放縱得多過分,而且,故意向娃兒魂魄「明示」一來來來,眼前那位就是楣神,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此時不打,更待何時!文判老弟,你這招狠,縱容行兇還裝無辜!看來上回那件事,你記之在心,恨之入骨……
  也不過讓你倒倒楣,那一跤,不偏不倚,往黑霧裡摔,吻到不該吻的傢伙,你何苦記仇至廝!誰知道你們角度喬那麼精准?!是我的錯嗎?!
  「罷了罷了,別為難她一要跪也該是你跪,不是她〔唇形嘀咕)——一場誤會而已,況且那種軟綿綿的拳,打不疼人。」梅無盡撓撓臉,替她說話。
  他方才反應不及,稍稍受驚,再怎麼說,區區一條魂魄,豈能傷及神只毫毛,連撓癢癢都算不上。
  「小娃,你抬頭看清楚,可還記得我?」
  她聞言,緩緩仰首覷他。
  噙笑的男人,模樣乾淨颯爽,論好看,文判大人略勝一籌……不,兩籌,但他微笑起來,沒有文判那股皮笑肉不笑的冷意,也沒有鬼魂具備的陰森慘白。
  藏青色長抱襯托修長身型,讓她想起極深之海,望而舒心悅目,這色澤在他身上,相當合適。
  兩鬢長髮在腦後梳束成辮,其餘烏黑似墨的髮絲,瀟灑披散,笑彎的眉眼,還有,額心中央,黑曜石一般的小巧圓痣……
  那日傘下,模模糊糊卻最溫暖的姿容,與眼前這人交會融合,仿佛覆在眸上的薄簾,被掀了開來的清晰。
  「是你……」她認出他了,離世之前,她最留戀的光景,正是傘下那人。
  意外的是,持傘為她遮雨……居然是楣神。
  更加意外,所謂楣神,竟長得這般……人畜無害,與她曾經想像、咒駡千次萬次的惡神,有哪一點吻合?
  「是我,在你斷氣之前,一直守著沒走的人。」正確來說,是神。
  「……」她看著他,靜默。
  奇怪?怎麼沒有很感動撲到他腿邊,謝謝他完成她的遺願,來生做牛做馬報他此款恩德諸如此類……
  呀,八成踏過奈何橋,記憶混沌了,感激淡化了,無妨,他提醒提醒。
  「幫你打傘,不讓你被雨淋。」
  「……」她仍舊看著他,很靜。
  「替你收拾遺體,如你所願,讓你被吃得乾乾淨淨,不留半根骨頭。」他更在一旁盯著,沒讓虎兒浪費剩下。
  「……」非常靜。
  好極了,狼心狗肺的小娃,確實不見半分感動涕泣,仿佛上輩子的事,與現在的她毫無干係。
  「你不是嚷嚷著忙,去辦正事,甭守在這兒不走,省得事後被閻小子處罰,又來埋怨是楣神怎樣怎樣。」梅無盡沒忘掉一旁還杵了個看戲的,開口打發他走。
  「那麼半個時辰後,下官再來領女魂返回枉死城,繼續她今日工作。」文判能走自是不想留,別說人怕黴運,就連鬼,亦避之唯恐不及。
  咻地白煙轟散,文判清俊鬼蹤不見。
  「跑得可真快,嘖。」梅無盡懶得理他,見小娃仍跪地不動,出聲道「來,這邊坐,我變一盤糖霜果子餅給你吃。」
  她靜默未答,一雙眸子直勾勾盯向他,似乎仍在困惑,為何楣神不是個滿臉衰相、八字眉垂到耳朵下方、笑容猥瑣的可惡模樣。
  他大方任由她看,更一手托腮擺姿勢,讓她瞧個盡興。
  「在想……楣神怎長這德性?八字眉呢?衰樣眼呢?最起碼,眼窩下得有兩圈陰霾吧?」他撥撥垂下額側的髮絲,舉手投足,充滿自信。
  哎,這是個看臉的世界,世人想像貧瘠,總認為醜事醜人擔,撒黴運這破事兒,就該由位衰顏之神來扛。
  有時他好心表明身分,要旁人提防提防他,保持安全距離,還會換來一句「你這長相,說你是楣神?我還窮鬼咧!哈哈!」,再順手搭搭他的肩,自個兒把黴運默默領走。
  「為什麼……要害我?」太久不曾開口說話,她嗓兒沙啞,字字結巴。
  「我害你?」天地良心,他不過是突然想起她,過來瞅瞅她,何來相害?「我的上一世……」小臉間,淡淡怨懟,魂體甚至因激動,變得混沌不明。
  「天底下那麼多人,一生坎坷,嘗盡苦楚磨難,若每人都來找我討一個交代,我肩上的業障,豈不重如百座泰山?」壓都能壓死他了。
  「我想知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讓我經歷那麼多倒楣醜事……我做錯了什麼?」她維持跪姿未起,小拳卻緊緊掄握。
  「你的黴運,非我所給。」就算真源自於他,人的一生該得多少,不是由他決定、分配,那是因果,是業,是一世一世積累與消抵。
  「你是楣神。」光這四字,足以說明一切,若非他,還能有誰?
  「楣神也沒閑到四處去撒黴運。」
  「那為何……有人幸運,有人倒楣,不公平。」她仍存質疑。
  「那為何有人富裕,有人貧窮?你也去找財神窮神,問個公平呀。」她無語低頭。
  是呀,這世間,哪有公平可言?
  有人美有人醜,有人富有人貧,有人生來聰慧有人註定癡兒,她居然還傻乎乎埋怨不公平……
  「別跪著,坐下,吃餅。」梅無盡一口令一動作一親自站起來,拎小雞似地,把她撈到椅間坐定,遞餅給她。
  這小娃真輕,掂在掌間,比卷宣紙更薄巧。
  餅拿在他手上,她遲遲不接,並非不食,而是……無法食。
  「我吃不到……」顏色及香氣那麼吸引人的餅,對她來說,只是幻相。
  「忘了你們鬼魂麻煩。」他朝餅施術,彈指送了一顆星芒到餅上。「行了,吃吧。」
  她遲疑接過,掌心托著餅的重量,許久未曾碰觸過物品實重,她神情顯得複雜,摻合著懷念、遙想、以及諸多思緒。
  張口去咬,竟真能咬著餅香,外頭的糖霜,既脆又甜,讓早已失去味覺的舌,被甜意圍繞。
  有多久……不曾進食了?
  她死的那天,因為犯下過錯,晚膳被罰不許吃,她喝了些水充饑,又給叫去擦拭客人醉酒嘔吐的穢物、打翻的菜肴,清洗桌巾、重新鋪設桌面,忙到窯子熄燈送客,已是遠方天際將明時分,她想著,終於能吃早膳……
  卻在轉角處,遭惡人套上麻布袋,扛出窯子,帶往破廟……
  而死後,無墳無墓,無人祭拜上香,自然也沒有供品與紙錢,她在陰曹冥城中,等級就是只餓死鬼……
  她努力呑咽果餅,等不及前一口咽下,便急忙再咬下一口。
  過了這頓,怕是再沒有下一餐。
  「吃慢點,沒人跟你搶。冥城不給飯吃嗎?瞧你餓的。」
  「唔!」她驀地停下動作,僵住不動。
  「怎了?咬到舌了?糟糕……這就應該是我害的,楣神拿過的餅,吃了總會沾些黴氣,來,我看看,舌頭吐出來。」
  即便當真咬到舌,鬼魂也不疼的,更不會受傷流血,一切的生存證明,她已無法擁有。
  為什麼會是楣神?
  為什麼……她所感受到的溫暖,全是由一個楣神給她的?
  「把嘴張開——」
  他伸手要托扶她下頦察看,指尖甫觸及她臉頰,她立刻避開,用瘦弱雙臂把自己蜷護起來,臉上雖未流露太多情緒,但眸底有絲驚恐,一閃而過。
  想來是上一世的經歷,使她畏懼男人,視其為洪水猛獸。
  他知她懼怕,也不逾越,保持她能接受的距離,收回手,改去取另一塊餅。
  「還敢吃嗎?」楣神親手遞的餅。
  這點程度的倒楣黴運,她不怕。
  比起咬到嘴的小小疼痛,有塊餅填胃的饜足感,更加重要。
  「要吃。」她伸手去接,繼續先把頭一塊餅消滅,再轉戰第二塊。
  「別再咬到舌了。」本要遞茶給她,看她一副半大不小的娃兒樣,索性倒幹茶水,改注滿一杯溫牛乳。
  牛乳這玩意兒,有錢人才喝得起,她上一世,連聞都沒聞過。
  心翼翼捧著喝,一小口一小口,捨不得太快喝光。
  世上竟有這麼濃醇香的東西,好好喝……
  她喝出唇上一圈白白奶胡,而不自知。
  小娃就是小娃,稚氣難脫,當了鬼,仍是個孩子。
  他險些要去幫她擦奶胡,若非擔心她怕他,手都要探出去了一探也確實探了,文判在同時現身壞事。
  「時辰已到,她該回去了。」合攏的紙扇落往掌心,輕輕巧巧的一記敲擊聲,小娃瞬間消失無蹤,被挪回了內城。
  最後一口來不及吃完的餅,掉落桌上,碎了一片狼藉。
  「你好歹等她吃完再送走。」是有這麼趕時間嗎?!半個時辰,不多不少,恰恰半個時辰,文判是盯著水鐘在計時對吧?!多滴一顆也不給!
  「天尊好雅興,餵食喂到了黃泉來。」文判回以淺笑,無視他投來的抱怨眸光。
  「誰叫你們供住不供吃,看她餓成那德性。」吃一塊餅罷了,都能露出滿足神色,仿佛嘴裡咬的不是餅,而是整只烤乳豬。
  「黃泉本就不管吃食,那是世間親人給予的供養心意,她舉目無親,又屍骨無存,在冥城裡,自然僅能忍受饑餓。」反正魂體餓不死,充其量,只是難受。
  「所以她從斷氣來到這裡,不曾進食?」梅無盡難以置信,冥城裡這般沒人性?!……也是,全是鬼了,哪還需要人性。
  「是。」文判臉上神情在說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冥城非飯館,有油鍋卻不煮食,只煮人,即便有鬼市能逛,同樣須持冥錢才能採買,冥錢亦是世間親人燒予,可不是憑空得來,文判還以為普天上下全知道。    「……」梅無盡起身走人……不,是走神。
  「恭送天尊。」文判有禮揖身,該做足的樣子,他鬼前鬼後絕對不會少。
  待眼前空無一人,文判手中紙扇再度敲擊掌心,啪聲甫歇,兩組鬼差立馬出現,一組撒鹽,一組掃晦,只只訓練有素,動作伶俐神速,不敢稍有差池。
  楣神走過,必留下痕跡,不打掃乾淨些,不知又有多少黴運纏身,不可不防。
  請神容易,送神難。
  這句話,近來成為文判口中,最常出現的感歎。
  日前以為歡喜送走楣神,下回再見,又是漫漫數十年,哪裡知道,隔天,人家又上門來了——
  指名欽點同一只魂體作陪,同樣變出一桌食物,餵食。
  前天是燒鵝飯,昨天是酸辣羹面,今天是補血豬肝粥……
  日日黃泉飄飯香,儼然變成踏青野遊好去處。
  文判私下問過小娃魂「天尊為何來找你,就單純……吃飯?」
  她誠實回答,話說得極慢,像牙牙學語的孩童,生澀笨拙「我不知道他幹麼來……真的,就吃飯。」
  正確來說,是喂她吃飯。
  這些時日,梅無盡總要文判帶她出城,離開只有無盡闃暗相陪的枉死城,來到僻靜的這一處,桌上擺放各式菜肴,以及一杯溫熱牛乳。
  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有時他與她,誰都沒有開口;有時他會問她,東西是否合胃口?特別想吃些什麼?明天他再替她帶過來……
  她也不懂,堂堂一名神只,為何做這些事?
  怕一隻鬼餓死嗎?她斷氣之後,不也足足一年沒吃沒喝,仍舊魂體康健,是會覺得餓,但也僅止於「覺得」。
  吃與不吃,對魂體來說,早已不緊要了。
  可她為何……仍貪戀菜肴的香氣和溫熱?期待今兒個,又能嘗到哪些新奇的食物?
  還是,她貪戀的,是有人陪著吃飯的不孤獨?
  今文判大人來了,卻不是帶她去餵食,而是執行她每天例行責罰……
  不珍惜天賜壽命,輕易了斷,所該承受的罪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反復溫習著放棄生命的那一瞬間,強烈的劇痛、滿心的後悔,引以為戒。
  「或許今日天尊不會來了,時辰已至,去吧。」文判白大褂一拂,眼熟到毛骨悚然之地,重現眼前。
  「是……」她分不清,胸腔內泛上的空洞感,冷颼颼的,是坡底灌上來的陰風森寒,抑或近來被餵食到太貪心,缺少一頓飯菜,便覺得難受的……空虛。
  即使很怕很怕,心裡千次百次呐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會再胡亂作踐生命,不要……」,身軀卻不受控制,走向那處陡坡,縱身躍下——
  身體與地面撞擊的劇痛,無論是否已成魂魄,椎心之疼,仍舊強烈迸發而來,原原本本、忠實呈現,再沿著坡,一路滾下,蔓草、樹枝、荊棘與石塊,全成為兇器,劃傷肌膚、刺破血肉。
  暈眩交雜,不知道自己滾了多久,才終於停止,仰躺在陰雨綿綿的泥徑,泥水的冷,與血水的熱,漸漸交融在一塊……
  幻境畢竟是幻境,在這裡,沒有持傘之人走來,只有她,孤零零一個,在雨水泥徑間,等待鮮血流盡而亡。
  我會在這裡陪你,別怕。
  這嗓音,她記得恁牢,也成為一年多來,每回重複過程時,最大的支柱。
  只是前段日子,腦海中僅有聲音,最近,連影像也清晰了,定是太常與楣神相見,一不留神,將他的笑靨容貌,烙進了心上……
  「這是在幹什麼?」
  她耳熟的沉嗓,這一回再開口,卻不是早已熟爛的對白,而是更沙啞、更低抑、更風雨欲來的平靜。
  文判歎息,一時沒來得及避,肩上多搭了只手,一副與誰哥倆好之姿,梅無盡和他並肩駐足坡頂,同覷坡下破布般橫陳的她。
  這一掌,沾了多少晦氣,文判已經不想去深思。
  「例行工作,等會兒就收工了。」文判拿扇子撥開他的手,但梅無盡沒打算輕易鬆開,箝得可緊實了,足見文判的答案,他不滿意。
  「這叫什麼例行工作?」梅無盡咧嘴笑問,很想求個解惑,旁人見他是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咬著牙關在吐聲。
  「地府對自戕性命之輩,一點小小懲戒。天尊不會不知曉吧?舉凡這類魂體,每到死亡的同一時辰,須再度經歷當時景況,那時她如何結束生命,此刻,如法炮製,再來一遍。」文判邊說,邊覺肩上那只手,正在收緊力道。
  「是聽過。」
  「那便好。」不用他浪費唇舌再多解釋,省時省力。「天尊稍待,再等一等。在此之前,不妨先把尊手從下官肩上拿開?」
  梅無盡如他所願,撤回手掌「我記得你提過,她須在枉死城待四十五年?……意思就是,她還得反復跳四十五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跳一遍,一跳四十五年,總計……一萬六千四百二十五!
  這數字,仔細算出來,未免太多了點!
  「在地府裡,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文判看見他緊鎖眉頭,淺然一笑。「天尊勿生慈悲之心,與她相較,可憐之魂,尚有成千上萬,你憐憫不完。」
  「誰說我生了慈悲心?我若有,當時大可出手救她,你們派去的拘魂小鬼,豈攔得住我?那時我不救,現在自然也不會多事去救。」
  一個閃神挪眼,與文判回嘴的短暫瞬間,沒留意她的例行工作已畢,坡下魂體斷氣,化為一道煙霧,竄回文判身後。
  正巧把梅無盡一番話,聽個隻字不漏。
  臉沒有半絲起伏,一如她死後來到這處,表情好似由她容顏上被定住了,不特別哀傷,不特別歡喜,淡淡的,像什麼也不在意一樣。
  「傷口都不見了?還痛嗎?」梅無盡上前檢視她後腦的傷,她閃身避開,並朝文判一拜,說
  「文判大人,我們可以回城了嗎?」來到冥城迄今,這一句話,她說得最迅速流利,輕易聽出歸心似箭。
  「欸,飯還沒吃——」他今天特地帶來了牛肉丸子和油燜大蝦!
  「鬼不用吃飯。」她撇頭不看他,霸氣回道。話說完,文判如其所願,將她送回內城,靜候明日同時同刻,此處再上演一回。
  「你幹麼這麼快把她變走?!」梅無盡很有意見,沖著文判遷怒。
  「她說她不吃呀,天尊不是只想來送飯,她拒絕了,下官自然把她送回她該去之處,還是……需要下官替天尊找幾隻餓死鬼來,滿足滿足天尊的餵養欲?」
  餵養欲?說得像他純粹想喂貓喂狗,來者不拒。
  他想餵食的,只有那只小娃!
  「一開始,先是找魂,想見一面即可,再來,變成固定上門,非見不可,最後,便是開口索討,要帶魂體走,文的不成,改來武的……天尊,你可別一步步走上這搶魂的標準過程。」
  搶魂三步驟,有人已經做到第二步了。文判不得不稍稍點醒。
  「你想太多了,我沒這種打算。」梅無盡睨他,嗤笑他腦補太過頭。
  「如此甚好,但容下官多嘴一句,若天尊本無此意,最好別再來了。」
  文判緩慢攤扇,招搖清風,此舉很是多餘,坡下吹拂而上的風,撩動兩人衣抱飄飄,長髮漫天潑墨飛舞。
  只聽文判清嗓幽幽,淡淡縹緲,續言道
  「她不是個貪心的孩子,原本便一無所有,自然不明白絕望為何物,日子雖難熬,一天一天也能傻傻度過,可一旦給了她期盼、給了她一絲溫情,心開始暖了,就會懂得寒冷,永不食肉味、永不記飽意,無從懷念,無從比較,對她,才是仁慈。」
  梅無盡靜默,不想反駁,也無法反駁。
  既然沒想搶魂,也不打算多做什麼,他一直來見她,似乎……確實不妥。
  難道真是近日上界天天下雨,他腦子發黴,學起睹傘思人了嗎?
  「……說的對,我一直餵食她幹麼?吃飽了也不道謝,好吃也不笑一個,又不是喂久就會跟我走,再說,我沒想找個人在耳畔嘮叨呀。」梅無盡一副找他詢問的嘴臉。
  「天尊英明,已自行領悟了。」可喜可賀。
  「果然全是雨在作祟……」看來等天放晴了,不用打傘,他就會忘記這只小娃。
  楣神邊嘀咕地走了,而文判——
  「文判大人,冥爺嚷著找您,您快些過去吧!」青臉小鬼差匆匆來報,一派大事不妙的神色。
  無聲幽淺低歎,打起精神,迎戰他冥生中,最巨大的黴運吧。
  他,果然沒再來過。
  想來上界已是萬里晴空,不曾降雨,傘被擱置角落,連同曾在傘下的回憶,一併封存。
  而她,在冥城的日子,依然要過,沒半日能偷懶,該受的罰、該跳的坡、該重溫的疼痛,一次一次,按時領受,永遠停留在飄雨那一天,無法前進。
  充其量,一切不過返回最初,回到他未曾踏入黃泉尋她之前,她不也這樣熬過來了?沒事的,她沒有想念,沒有受傷,沒有再度被拋棄的錯覺。
  只是……饑餓,變得難以忍受。
  仿佛許久許久,她仍在世為人時,餓上好幾頓沒吃,以為自己快要活活餓死了一般。
  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吃他給的餅,不該記得食物的美味……
  不該去細數,距離最後見他的那已經是第三十天過去。
  反正她早就明白,這世間,沒有誰非得要對你好,前一日所有憐憫,都可能在隔天消失無蹤,盡數收回。
  她誰也不怨,只淡淡想著……原來,她的黴運,未曾因死去而結束。
  剛完成今日工作的她,癱躺在泥徑裡,等待鑽骨的疼痛,隨上世死去
  而消失,每天來上一回,她卻始終無法習慣,身軀微微顫抖,眼角滾淚紛紛,無聲無息,沒入髮鬢。
  由於她乖巧聽話,不曾惹事抵抗,加上楣神不再欽點見她,連日忙碌的文判,將盯守她跳坡自盡的職責,交由一名鬼差負責,待她坡下斷氣,鬼差再領她回城。
  鬼差對她很放心,鮮少遇見這般認分魂體,從不做任何要求,也不用擔心她偷跑,讓他省心省力,於是,鬆懈了看管,時常是將人帶到坡上,吩咐她自個兒來,便跑去與其他鬼差小酌兩杯。
  近來這幾回,她全是一人獨留在此,獨飲死前的種種懼怕及後悔。
  冰冷雨水拂落臉上,她無力去擦,合上眸,任其流淌,她同自己說再等等,雨便會變小些,也不那麼凍人了……
  一柄紙傘,緩緩由虛無變實體,遮住那陣雨。
  一道身影,蹲在她身旁,自始至終,安靜無語,悄然得不被察覺,一手托腮,滿臉苦惱三界大道理的模樣。
  一直到傘下娃魂消散,化為輕煙,乖巧回歸她該去之處,執傘的那道身影,還佇在原位,艱難深思。
  他確實本來沒想再來,上界天晴收傘,沒有雨絲勾惹思緒,他樂於另尋趣事,區區一條娃魂,又不懂得討人喜歡,他何必費神關照?
  去了趟遊湖,跑了回登山,人界奇景無數,逛不透,賞不完,溫暖的南方城鎮開滿春花,他好心情也去了。
  嘗到城鎮著名小吃,一時新奇,包下整攤的餅,要帶去給人填胃一當小販熱絡遞來數大袋的乳烙餅,他又懵了,買這麼多……能喂誰呀?人家也不稀罕。
  賭氣似的,他連三天都吃乳烙餅,獨自一人消化完畢,心想幸好沒真拿去,這餅越吃越不好吃,咬了牙疼。
  隔一天,學不到教訓,重蹈覆轍,又買了一整攤畫糖,再默默連吃兩天,甜到牙繼續疼……
  再再隔天,血淋淋的教訓反復發生,有一便有二,有二還有三,無四不稀奇,嚇得他不敢再遊城,沒興趣玩樂,這一空閒下來,人又往冥城裡跑。
  日日守在這兒,準時替她遮雨,望著她明明苦楚的臉蛋,卻從不求援。
  他在等她說一在這裡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偏她細細抿唇,半聲不吭,就連呻吟也那般微弱,好似怕被誰聽見……
  他蹙眉看著,滿肚子迷惑。
  悟不出,只好找人幫忙悟。
  梅無盡宛如鬼魅,無聲無息,來到焦頭爛額的文判身後,一掌又搭上他的肩。
  「文判我問你,當你眼見一個人躺在那兒,渾身是血,一動也不動,快要斷氣,那景況……明明看過十幾二十回,早該麻木了,可是,胸口會酸酸的,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那代表,你又拍了一掌黴運給我。文判凜眸,睨向肩上那只指節修長好看的掌,有股衝動,想一扇打斷……
  您大爺怎麼又來了?文判真的很想問。
  上一掌的黴運,讓他迄今沒時間合眼,若非早已為鬼,這般過度操勞,一人當萬人用,五臟六腑早已耗損殆盡,肝爆無數無數回,徒留一口殘血。
  「你也不知道嗎?」梅無盡追問。呿,還當他無所不知哩!太高看他文判了!
  「下官認為,天尊是閑到發慌,才有空胡思亂想,天尊不妨去人界救苦救難,廣施恩澤,普渡眾生。」別來煩他就好。
  呿,叫個楣神去救什麼苦施什麼恩澤呀!那又不歸他管!他若出手,便是僭越!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話裡酸溜溜!」酸味連鼻子都聞到了!
  「下官不敢。天尊名列仙籍,自是慈心兼具,見世人受苦,感同身受,於是胸臆微酸,那叫不舍,是神之慈憫。」不信,去刀山油鍋走一遭,包你痛到滿地打滾,要多慈憫有多慈憫。
  「文判,我是問認真的,我很清楚,我對她沒有情愛之意,一絲一毫都沒有,可是看她那樣,我卻不好受,你告訴我,這是為何?」有無動心,他一清二楚,他確實沒有,什麼七情六欲愛恨嗔癡,他早已超脫。
  然而,當他看見她淋雨,渾身濕漉可憐,仍忍不住打起傘,朝她走去,不發半點聲響,蹲在她身側,為她擋雨,即便她完全沒發現……
  文判點點點。我一個掌管生死簿的高階鬼差,你來問我這個,是刁難呢還是搗亂呢還是無理取鬧呢?
  「下官只有一個答案,神之慈憫,痛其所痛,憐其可憐,如此而已。」硬要說第二個,就是你真的吃飽太閑。
  「文判大人!不好了一冥爺誤解封印,樵山大量精怪魂魄爭相逃了出來呀!」
  鬼差急如星火來報。
  第二輪黴運,來得太快、太兇狠!
  事關重大,文判沒空開導迷途神只,轉瞬便走,趕去收拾善後,趁事端尚未擴大之前——
  「喂文判!我還沒問完耶!」梅無盡來不及攔人,遠遠就聽見廝戰響亮,已經開打。
  只是神之慈憫嗎?
  看來成為一尊神,還是具備悲憐的天賦,是吧?
  梅無盡暫時接受這答案,意識被說服,身體卻沒有,於是仍舊每日同個時辰,準時來到坡下,為她撐傘遮雨。
  反正是神之慈憫嘛,合情合理,說出來也義正詞嚴,無關情愛。
  她先前四百一十六回領受刑罰,皆是緊閉雙眸,直至魂體化煙,返回城內重聚,怎知這第四百一十七回 ,她會在中途張眼。
  她嚇到,他亦然,一個沒料到會看見他,一個沒準備被看見,兩人全瞠大眸,一時誰也沒開口說話,眼光僵持對峙。
  原來,雨從未變小,而是,他替她打傘?她心底正浮上困惑,他率先打破沉默,一聽就是硬擠出來的話題,襯著笑,問
  「我今天帶了蔥花豬肉餡餅,你  ……想吃嗎?」
  「不吃。」她好不容易遺忘饑餓,不想再重蹈覆轍,吃他一頓,得花上好一段時間,重新習慣腹餓。
  他的一時興起,她卻要好久才能忘懷,她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每每看到他時,都有種想落淚、想撒嬌、想懦弱、想求救的衝動。
  「不然之前吃過的燒鵝飯?你好像滿喜歡的,有吃光光。」他一副和她有商有量的討好樣。
  「……」這是在演哪一段?她斷氣那時,可沒和他討論吃食,他應該要問她除了收拾屍體餵食野獸,還有其餘心願未了?
  她就會回他求你不要再出現了,讓我一人默默熬過。
  當初說一個人會怕,求他留下陪她,是真心實意,那時只想貪求短暫一瞬的不孤獨。
  現在才明瞭,短暫一瞬的擁有,僅是須臾火花,暖和不了身心,不如打從一開始就別有……
  「你不用陪著我了,走吧,我已經不再害怕,我一個人……也能好好的,你沒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她說得極慢,沉默時間太長,幾乎不與誰交談,言語變成可有可無之物,她想,或許有那麼一天,她連話該如何說,都不記得了吧。
  「謝謝你那時施捨的溫暖,我很感激。」她欠他一句真誠道謝。
  她逕自說完,閉上眼,不再看他,靜默等候刑罰完畢。
  他沒有立即走,仍舊緊握傘柄,向來伶牙俐齒的他,此刻竟然不知如何回應她。
  跟她說「只是神之悲憫,沒什麼特別意義」,又顯得荒謬,人家都說不要了,還悲什麼憫呀!
  她在他傘下慢慢變成白煙,形體朦朧,輪廓漸淡,一絲一縷揮散,到最後,都沒再張眼看他。
  他卻持著傘,凝望脫離意識而伸向前的左手,呆呆蹲佇了許久、許久……
  下一個反應,自是又找人發問求解。
  那位倒楣鬼——是的,近來確實名符其實,當之無愧——拜楣神一再「賞賜」,黴運滿到溢出來,此時還在收拾殘局,離「冤」不遠的文判。
  當文判臉色雪白,猶為封印樵山精魂費盡心力,追捕大量逃脫精魂事小,重設封印事大,損及靈力泰半已屬必然,好不容易事件落幕,他自身尚不及調息休養,正向守門鬼差再三交代
  「日後不許誰靠近此處,特別是冥爺——」最末幾句,由咬緊的牙關間硬擠出來,顯得恁地輕巧,尤其事關重大,他一連說三遍,守門鬼差連連點頭應諾。
  一隻手掌,不偏不倚,分毫不差,第三次蓋上同一位置,順手到不行。
  「文判!你說那啥勞子悲憫好像不對勁呀!聽見她叫我別再出現,還說謝謝我施捨她溫暖,擺明跟我劃清界線,這裡已經不只是酸酸的,而是痛了——」梅無盡連珠炮說,不懂看人臉色,不,是看鬼臉色。
  文判面容極冷,鬼火映照下,慘白臉龐微微扭曲,俊雅五官籠罩於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下一瞬,闃暗間的眼眸瞠然發亮,青螢色瞳仁,灌滿熊熊怒火!
  紙扇襲向那只蓋得很麻利的手掌,狠厲撥開,仿佛肩上停駐的,是條臭蟲,欲除之而後外。
  扇柄擊中梅無盡指骨,響亮有聲,若非梅無盡底子深厚,被打斷骨頭都可能。
  扇柄在文判修長指間轉了數圈,再朝梅無盡咽喉揮去,梅無盡退了幾步,避開此擊。
  文判此舉,無禮至極,但誰在乎呢?!一一你都不懂黴運加諸旁人身上,會害人下場何等淒慘,我又何須理踩你心情愉悅否?!
  「喂!你幹麼突然發火?」梅無盡不明所以,還以為文判中邪哩。
  回答他提問的,是落向文判掌心的扇柄敲擊聲,耳熟到不行的「啪」。
  兩人周身景致即刻轉換,來到一處幽暗角落,這兒很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一道蜷縮的小小身影,臉蛋埋於膝間,可那孤寂模樣,梅無盡認得。
  是她。
  她渾然未察兩人到來,直至文判探手撈起她,往梅無盡懷裡塞,緊接又「啪」一聲,三人已挪至奈何橋另一端,黃泉的入口,巨大撐天的絕世石門。
  「帶走,不要再來了!」文判怒關石門,石門上浮現一行火文字,燃燒後徒留殘燼此地,謝絕楣神踏入!
  梅無盡與她,遭隔阻于石門另一邊,愣得誰也說不出話來。
  一條平凡無奇之魂,被文判拿來換取耳根清淨、冥城安寧,以及黴運斷開,此等交易,再值也不過了!
  「呃……被趕出來了?」
  梅無盡似乎緩慢理解過來,方才文判一氣呵成的粗暴行徑,所為何來。
  向來冷靜出名的文判,竟用這賤招打發他走?
  既然全為李福佑而來,那麼,魂魄讓你帶回家去,日日看、夜夜看,可滿意了?拜託放我一條生路!滾越遠越好!文判打的,便是這主意吧。
  「……」嗚,為什麼連她也被丟出冥城?眼下到底怎麼回事?
  梅無盡望著石門失笑,轉而覷她,見她淡淡小臉上有些茫然失措,可憐她受他牽連,遭文判一併驅逐出門,絕不能丟著她不管。
  「我第一次看到文判發火耶。」他笑了出來,也想逗她笑,可惜她面龐生硬,一動沒動,用眼神質問他你到底做了什麼?!惹文判大人動怒?!
  哪能說是文判嫌他煩,乾脆拿她當土產饋贈,省得他再上門叨擾,一勞永逸。
  「趕都趕了,看來冥城是回不去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是他害她無家可歸,收容她是必然,只不過,這決定……也不怎麼委屈他就是了。
  好像……心情還有些雀躍。
  「我不要。」她立馬拒絕,甚至不給顏面,後退了好幾步,避他避遠遠的。
  「在我家不用日日重複自殺,我還給你飯吃,絕對勝過這兒千百倍的好,傻子才不要。」他跟上去,她退一步,他進一步,她再退,她再進。
  「我就不要。」小臉緊繃,眸兒警戒看他,宛若受驚貓兒。
  越是甜美的引誘,背後潛藏的陰謀越大,無親無故之人,沒有理由要對她好。
  她一路退到了絕世石門,再無法可退,背脊抵上冰冷石塊。
  「為什麼?待黃泉又不好,你上無子孫替你燒香祭祀,離下世輪回還有四十餘年,留在這兒哪有好日子過?既然文判主動放人,代表不會有鬼差追捕,你不趁此機會,好好重新活——」
  「你是男人。」
  怎麼話題跳那麼快?他還試圖說服她,她卻只管他是不是男人?
  「我當然是男人——」梅無盡猛噤聲,瞬間明白了。
  正因為他是男人,她才不要跟他回去。
  她怕男人,也怕他。
  「小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餘,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餘獸欲,不存在於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麼——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瞧他一身朗朗神輝,明亮坦蕩,哪一點像惡徒?
  她咬著唇,被他一臉嚴謹認真的神色道破,倒顯得她心思小人。
  可「人」就是這樣呀……藏在笑顏背後,永遠是難測的算計,表面上看似善良,興許內心污穢腐臭,她不得不用小人之心,去看待周遭世事。
  相較下,黃泉裡生活,反倒無須勾心鬥角、不用去猜測語意,一切簡單而純粹。
  「你是楣神。」她又有意見了。
  楣神怎麼了?!楣神就沒神格了嗎?!
  「楣神不是好人。」她慢慢吐出幾字,斟酌用詞,將本欲脫口的「楣神是混蛋」,做了修正。
  今天若是別人當他的面,說出這句必死之語,保准此生都在黴運中哀號度過。
  換成她……算了,不跟一隻小娃計較。
  「楣神確實不好,但也有他不好的原則,欺負小孩這種事,他不會做。」梅無盡把自己當成旁觀者,用第三人的口吻,為自身稍稍辯駁。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不該對一個完全不熟識的(交往)物件,片面斷言他的好壞,這與她後娘毫無緣由仇視她、排擠她,又有何不同?
  「反正你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聽麻木了,不會放在心上。」他倒豁達,很有自知之明,懶得去鑽牛角尖。
  司掌黴運厄息,是天職,與生俱來,誰也拿不走,註定他不受歡迎,若真因此消極自棄,這千百年來的漫漫長可怎麼熬?
  不如開開心心去過,笑將黴運玩弄於股掌之間。
  「跟我走吧,我保證不傷害你,你不想做的事情,絕不會有人能強迫你做,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他放柔了神情,眉宇慈憐,望向她的雙眸眸光,那麼的暖。
  好好活著就好。
  她曾經,也那麼卑微,努力想活著就好。
  可是卑微與努力,仍舊支撐不住她潦草結束的那一世。
  眼角微酸,視線被淚光迷蒙,眼前一片茫然,一如她此刻心境。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她沒有家,沒有親人,甚至……連命都沒了。
  還有什麼能怕呢?
  靜默好半晌,她終於緩緩點頭,不知是答應了要跟他走,還是信了他的保證,抑或是允諾了,好好活著。
  又或者,以上皆是。
  她倒楣了一輩子,到最後,還選擇跟著楣神走,這決定究竟是對是錯,她現在不願、也不想去深思。
  他曾給過她溫暖,還掛念過她,勤於往返冥城見她,這些,她全記得的。
  她被命運捉弄一生,可這一瞬間,她,只想隨心。
  隨他那好聽的嗓,告訴她好好活著就好。
  隨心裡聲音那般輕輕說著,信他一回試試吧……
  她在同一個時辰醒過來。
  這時辰,她應該準備前往坡頂,縱身而下……夢裡,也確實如此,她睜眼驚醒,卻發現自己睡在玉石編制的席榻上,並非冰冷泥徑,涼意很是舒適,窗扇半啟,迎入清風。
  對了,她跟隨楣神回家,被安置於這處乾淨廂房,她沾枕即睡,沒太多打量,現在才算仔細將身處之地,好好看了一遍。
  房裡無過多贅物,一張床、一張桌,便是所有,昨夜,他似乎曾笑言道「日後,你想如何妝點這兒,全由你。」
  不用準時去跳坡自殺,一時間不知自己能忙什麼,她索性在榻上又貪賴了幾個時辰。
  最後還是思及自己初來乍到,便睡到日上三竿,相當不妥,才起身下榻,胡亂摸索出去。
  那位名喚「梅無盡」的天人,說不定早在哪處飛瀑流泉下,靜心打坐,參悟世間眾道……
  並沒有。
  她找到一泓石間湧泉,清澈溫暖,簡單洗漱自己,又沿著廊道走上一陣,行經一處窗櫺,未掩的屋內景致,一覽無遺,教外頭人看個精光。
  梅無盡橫臥長榻,墨發漫溢枕面,恣意潑散,沉睡面容俊美且寧靜,一手輕擱腹間,一手垂落榻緣,五根指節修長如玉,衣襟鬆開大半,脖子以下不該被看到的部分,差不多全展露了出來,半邊的肩胛,起伏的鎖骨,大片的胸膛……
  居然賴床賴得比她還久?
  什麼飛瀑下打坐,松柏下悟道……全是愚昧世人的勾勒想像,天人並非個個都勤快,至少,她眼前這一位絕對例外。
  放輕腳步不吵他,她只能自行打發時間,將此處園子一她未來的家一走過一圈,認識認識周遭環境。
  說是園子,又名不符實了些。
  此地多以石材構築,石的亭、石的桌、石的林,放眼望去,灰撲撲一片,顯得太過冷硬,幾畝不知名綠草,偶爾點綴,隱隱嗅見藥香味,勉強帶來幾絲生息。
  石廊的盡頭,通往一塊突於峭壁間的巨岩,岩上真有棵老松,根鬢繁茂如繩,與石岩底部密密裹纏,峭壁下方的雲霧山嵐,層層疊疊,隨風湧起白浪,如虛幻之畫,更如一片無垠汪洋。
  松下有石桌石椅,供人對弈品茗。她好奇走近,踩上石岩。
  前方視野極好,無任何阻礙,放眼望去,居高臨下的奇景,寬敞無際,天際似乎加倍湛藍,日芒也暖熱……
  她突地暈眩,感覺渾身灼刺,方才眼前有多明亮,此刻便有多昏蒙。
  傾倒的身勢被牢牢穩住,梅無盡撐著傘,飛奔而至,擋下鬼魂最懼怕的日光。
  「你忘了自己照不得日嗎?」邊輕斥,邊護著她回到屋裡。
  他再晚半步到,剛好接過一把被烤成飛燼的魂灰。
  「……我……真忘了。」黃泉無日,沒有這困擾,自然很容易遺忘。
  她魂魄受損,臉色忽明忽暗,甚至變得透白,他施術替她穩固魂體。
  「你那麼喜歡陽光嗎?」駐立灑落的金芒之下,她仰著臉,眸兒輕閉,仿佛沐浴享受一若不是渾身開始發出蒸融的煙霧,他也以為她很舒暢哩。
  「以前也沒有很喜歡……大太陽底下掃院子,很熱,很難受……可是總覺得,好久沒能看到日出,有些懷念……」她吃力回答,至少魂體穩定了,不再呈現虛形,只是臉色依舊死白。
  「那就得想法子,讓你能曬著太陽了。」梅無盡低聲沉吟道。方法是不少,挑個最方便省事的來辦吧。
  她仍覺昏沉,無法追問他意欲為何,只知他掌心覆蓋她額上,溫暖舒服的氣,由頭頂向身軀流淌,仿佛浸入熱暖池水,通體放鬆。
  他喂她呑了顆藥,她沒問是何物,乖乖張嘴咽下,可是超乎她想像的苦,舌尖忍不住想把藥丸子頂出去,覆額的手掌很快挪下來,蓋住她的嘴。
  「呑下,很補的,良藥苦口嘛。」
  她不得不照做,吃了藥,魂體也乏了,慢慢又睡了過去。
  不知睡多久,再醒來,身子舒坦許多,腦袋也不昏了。
  她下床,看見門板上貼了張紙,上頭寫了個筆劃好多的字,她沒讀過書,自是不識得,可字的下方,補畫一個箭頭,指向那柄抵著門板的傘,她便明白了。
  傘。他怕她又給忘了,於是再三提醒。
  這男人,“挺細心的。
  她拿起傘,走出房門,外頭陽光正炙,她小心避開,沿著陰影處走,並打開紙傘,多加一道防護。
  下意識尋找梅無盡身影,好似變成一種本能,習慣要看得見他,才不覺惶恐。
  先去了那時他睡沉的窗邊探頭看,沒瞧見他,她繼續繞著石庭走,很快在小院發現他的背影。
  不知該喚他什麼,叫楣神大人頗怪,直喊梅無盡又失禮,於是保持沉默,慢慢朝他走過去。
  他正在玩泥巴,弄得雙手髒兮兮。不,也許不是玩,天人做事必有道理,或許……學習女媧煉土補天?
  她靜靜瞧了許久,很確定……他真的只是在玩。
  捏了魚,捏了花,捏了狗,又全數捏成一團,繼續捏碗捏瓶捏丸子,像個孩子,樂此不疲。
  「那是……捏什麼?鹿?」最後仍忍不住出聲,被他手裡奇形怪狀之物,勾起好奇心。
  「明明是龍。」看,有龍角,直挺挺的兩根。
  「……」龍長那樣嗎?你確定?還是天人見過的實物,與人界書冊裡的虛構龍形,天差地別?
  又見他將泥龍泥人和成一大塊,方才捏的心血歸零,白忙好一陣。
  「為什麼……捏了又毀?」天人都是這般打發時間?無聊當有趣?
  「剛剛純粹練手感,接下來,才是正事。」梅無盡回道。
  玩泥巴能有什麼正事?她平淡的臉蛋上,很努力不浮現嗤之以鼻的表情。
  可她看見梅無盡臉龐發光,也不知是自信還是期待或是幹勁,總之,太閃亮,逼她不得不挪低傘,好擋光。
  擋得了他的臉,擋不住他的聲,便聽見他雀躍欣喜說
  「幫你捏個身軀,容納你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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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4:37
第三章 泥娃娃

  一不小心,露出太嫌惡的表情。
  一個鹿與龍都能捏混的傢伙,大言不慚要幫她捏身體?
  她又不是想不開了,自覺人生無望,自暴自棄,自甘墮落,才會自尋死路。
  「我會替你捏得漂漂亮亮。」他信誓旦旦,她也信是蛋副——信了你才是蠢蛋傻蛋!
  剛看他捏壞那麼多玩意兒,有哪個像樣?!
  花非花、狗不狗,他到底何來這麼滿的自信?
  「我覺得,當鬼無妨,打傘,小事一件。」總好過住進一具歪七扭八的泥軀殼裡強。
  「身體可以保護魂魄,避免耗損,不單日光是毒,仙氣亦可能對你有傷,就像人與鬼相處時日久了,陽氣必受陰氣所擾,同理,鬼與神也是一樣,只不過有損的,換成了弱小鬼魅。」他怕她被他的仙氣給超渡了、驅散了。
  這些她自然不懂,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又說「與其天天擔心這不周詳、那不嚴謹,弄個不好便會魂飛魄散,還是一勞永逸些,儘早給你個安身之軀。」
  「為什麼挑泥土?」要讓魂魄附身,應該有其餘不少選擇才是。
  「做壞了方便重捏呀。」他咧嘴笑。
  「……」她就知道!
  「還有,這泥……是我去月老那兒的滌仙池底挖的,絕非尋常路邊土壤,滌仙池水源於天泉,純潔乾淨,據聞飲者百毒不侵,終年浸泡裡頭的泥,多少也有效用……大概能無懼楣神厄息,與我待在一塊,不會沾上。」
  月老拿滌仙池泥捏人偶,再逐一系上紅線,泥偶能具靈性,反應世間姻緣,想來為她塑形,再合適不過。
  梅無盡最末那幾句「無懼楣神厄息,與我待在一塊,不會沾上」,始終噙著淺笑,說來輕鬆自得,帶些自我調侃,可她總感覺違和。
  他越是笑,那話,聽起來卻越……沉重。
  他為自身擁有的力量,也受到不少排擠與苦處吧?
  畢竟不是人人歡迎喜愛之力,被察覺是楣神,少不了一頓排頭和排斥……例如她,不也在初知他身分後,直接便賞他一拳,不給他辯護機會。
  他深藏笑容背後,又是多少孤單的累積?
  突然湧生一種「好吧,隨便你啦」的縱容心情,不想與他爭辯,倘若這泥巴,真能讓她留下,如他所言的「無懼」,那……也很好。
  「我也要一塊捏。」這是她唯一的要求,而且絕不退讓,不放心任他一人胡搞瞎搞。
  見她一臉認真無比,他微笑「好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分了一坨泥給她。
  事後證明,許多事,想來容易,做來難。
  他捏泥技術欠佳,她自己同樣爛泥塗不上牆,半斤八兩,誰都沒臉笑誰手殘。
  兩人被一大團泥巴給刁難,捏的右手比左手長,腿還一粗一細,身體比例要多怪有多怪,更糟的是——「腰呢?」她遍尋不著女人家最在意的小蠻腰。
  「你之前太瘦,連處理你屍體的虎兒都嫌吃不飽,女孩子還是肉肉點好。」他說畢,又往所謂的「腰」添加兩大掌泥,中途更在小腹部位掉了一團泥渣,鼓成小山一座……
  這男人的審美觀,造福世間無數姑娘,飯多扒三碗都不會有罪惡感。
  「那、那裡我自己來!」她搶過他雙掌泥球,那是要造山的……少女的酥胸,哪能給他動手!就算是泥也不行!
  「你自己來就自己來……你沒發現,兩邊大小不一樣?還一高一低的,我幫你——」他目光毫不猥瑣,正氣凜然,比畫著尺寸和位置,她死前才剛剛發育,有隆起卻不豐滿,這比例得修一修。
  「不要!」她辣紅著臉,誓死扞衛泥娃娃的胸部觸碰權,險些想拿沾滿泥的手,去捂他雙眼。
  七日後的戰果,慘絕人寰,慘不忍睹,風蕭蕭兮落葉黃,像老樹也為他們無聲哭泣。
  兩人弄得滿身滿臉泥髒,可是成品根本見不得人。
  「嗯……我去找人來幫忙。」梅無盡終於妥協,美感這玩意兒,果然不能靠自信支撐,再失敗下去,滌仙池底就沒泥了!
  「等等。」她喚住他,躡起腳尖,擰帕子替他拭淨臉腮。
  頂著一臉髒亂跑,有失天人體面,就算是楣神,也要乾乾淨淨出門。
  他也去摳她鼻尖上一小塊幹泥。
  真是個面無表情的小娃,他記憶中,只有她斷氣那一瞬,淺乎其淺的笑靨一抹,除此之外,她都是這副平平神色。
  明明笑起來多可愛呀。
  也難為她了,小小年紀、短短一世,沒經歷多少好事,折磨倒不少,才養出這張苦瓜臉……
  忍不住掐她臉頰一把,帶泥的指節又把她臉蛋抹出泥汙,她渾然未覺他做的好事,專心一意,幫他把臉擦乾淨。
  「還是維持這模樣最好,都別改。」梅無盡放輕手勁,不捏疼她,柔著聲,低道。
  她沒聽懂他語意,臉腮遭輕拍了幾記,雙頰全花了,他笑笑起身走人。
  留下她,捂著剛被掌心熨暖的腮幫子,望向他離去背影,後來發現自己臉蛋全是泥,想跺腳罵人也來不及了。
  沒過多久,梅無盡返回,還帶了個幫手。
  幫手看見兩人作品時,一臉痛心疾首,猛按眼角,嘴裡嚷嚷「為何讓我看見這種髒東西?」,足足重複八九次,真是失禮至極。
  製造出「髒東西」的那兩人,揮拳打幫手的衝動都有了。
  「要哀號等你回去再哀,快幫我們把泥娃娃修好。」梅無盡催促人,因為是舊識,口吻自然缺少恭敬和禮貌。
  「修?」幫手對此字很有意見,眉峰挑得半天高,抬揚了質疑聲調「怎麼修?你教教我怎麼修?毀成這德性要怎麼修?打掉重捏比較快啦!」
  「不能打掉,只能修,畢竟我們兩個做了那麼久,上頭全是合作心血。」梅無盡駁回,福佑倒沒太堅持,這種淒慘合作心血,沒多值得珍藏和炫耀……
  她比較希望,附魂的泥軀起碼要能看呀!
  「你這回人情欠大了。說吧,要修成什麼模樣?」幫手給了白眼。
  梅無盡將她拉到前方。「按她這樣子做。」
  幫手淡掃一眼,無關貶損,只是建議「憑我的能力,可以捏出更美的泥人,還是讓我自由發揮,全憑喜好?」保准捏個絕世無雙的豔人兒。
  「誰管你的喜好?就照她的模樣捏,不用多,也不用少。」
  「行,叫她坐旁邊,我看著捏。」幫手開始卷袖子,準備動手。
  梅無盡見她直挺挺的坐姿,僵硬不敢亂動,好笑地拍拍她腦袋瓜
  「不用僵坐著,按一般活動,他會自個兒捕捉你的輪廓線條。」若這丁點本事也無,就真叫浪得虛名了。
  幫手確實沒有一直盯著她望,僅瞟了一眼,便全心捏泥,久久不曾再瞥眸過來。
  「他是誰?」她有些好奇。
  「一個怪人,唯一專長就是捏泥。」
  手法看來確實不凡,動作細膩靈巧,毫不馬虎,不過短短時間,解決了泥娃娃的長短手問題,十指也修得好漂亮,沒了她生前常年辛苦工作磨出的大小傷痕。
  「他被自己捏出來的一尊泥人,迷去了心竅,瘋狂眷戀,再也無法愛上旁人。」梅無盡閒聊一般,剝顆仙果給她。
  「呀?」她微愕。居然有這種事?該說是技藝太強大,還是……喜好真獨特?
  「改日帶你去瞧瞧他的泥人,開開眼界,真心做得不錯,若將泥人注入仙術,使其靈活能動,絕對傾國傾城。」見她沒接過,他直接動手喂她,果瓣送抵她嘴裡,她本能咬下,滿口酸甜美味,汁水豐沛。
  「……嗯。」她好難想像,愛上泥人是怎樣的心境?
  本只是與梅無盡坐在一旁,吃仙果,看幫手一邊忙碌,一邊很有怨言地多耗了數倍時間捏泥,兩人無比悠哉清閒,無所事事。
  可梅無盡很快察覺她的異狀,他剝過去的果瓣,她沒有伸手接,他要親自喂她,也不得其門而入,她手掌擋在嘴前,想阻止沖抵喉間的尖叫。
  那一臉的慘白,賽雪勝霜,鬼魂本就面無血色,她卻還更白上許多。
  下一刻,她轉身幹嘔。
  只因幫手正在修飾泥娃曲線,雙掌遊移於胸腹之間,一分一寸,毫不敷衍,指腹推勻心尖處的殘泥……竟勾起她潛藏腦海的可怕回憶。
  已遭老虎啃食乾淨的那具身體,也曾被這般放肆摸撫,留下毛骨悚然的陰影……
  男人手掌的強橫、霸道、以及無法抵抗的恐懼,教她想吐。
  她不懂為什麼突然想起那些,幫手捏泥,明明是好單純的景象,不帶半點猥瑣……可是她越抗拒去想,記憶越像是打翻的油罐,咕嚕咕嚕傾倒所有,一滴不漏……
  她不想回想!她不想看!快住手!不要碰她!走開——
  驀地,她被護進一道臂膀之間,藏青色寬袖遮去眼前淩亂種種,正在捏泥的男人、曾經獰笑靠近的男人,那一瞬間,全部都看不見了。
  梅無盡的聲音,自她頭頂飄下,回蕩在溫暖胸腔,聽進她混沌耳裡,變得有些虛空緲遠。
  她聽見自己在喘息,沉重而痛苦,仿佛窒息之人,乍得新鮮空氣,那般貪婪吸吐,一抹茫然害怕,讓她抓緊伸手可及之物,握進掌心後,死也不想放。
  「好了好了,那裡我們自己來,你臉蛋修整修整,做完可以走了。」梅無盡在趕人了。
  「我還沒修到最完美——」那腰、臀、腿,再給他一炷香時間,定能盡善盡美,挑不出瑕疵。
  「不用最完美,已經很好了,快走吧。」
  「你這是叫我留下作品的污點嗎?!」幫手很不滿,自恃的完美主義,不容他半途而廢。
  「汙不污點我們說了算,可以了,真的,走吧。」最後兩字,梅無盡用心音傳遞,徒留唇形而無聲,宛如歎息。
  幫手似乎懂了,再不懂,見瑟縮他懷裡,不住抽搐的娃魂,大抵也明白某些不明白之事,抿抿唇,甩甩雙手殘泥,不再囉嗦走了。
  徒剩兩人在原地,誰都沒有動作。
  「那已是上世之事,你若不想記得,我替你把它抹去?」良久,梅無盡才緩聲開口。
  她沒答,依舊微微顫抖。
  他探來雙指,按向她眉心,指尖暖光閃爍,正欲施術。
  「會連同你撐傘那一些……也抹去嗎?」她聲若蚊蚋,破碎的聲音,像是耗盡渾身氣力,硬擠出來。
  「畢竟有因果關聯,一併抹掉,才沒有再次恢復的機會。」
  她若未遇那些醜事,自然不會去跳坡,更不會遇見他,先有因,後有果,欲抹消前者,後者連帶一塊剔除才好。    「……」可那是她上世,唯一擁有過的溫暖。
  她曾依靠那段唯一,熬過了無數次的冥府責罰。
  有多少回,憑藉著回想他持傘走來,溫醇的嗓,溫柔的陪伴,在閉上眼眸時,讓她了無遺憾。
  她不知道,要不要舍。
  只知道,不捨得。
  「我再考慮一下……暫時先不要,若以後真需要抹去,我再開口……」
  「好。」他應允她,但沒收回手指,指間光芒在她眉心輕移。
  不消抹,只遮蔽,不擅自為她取決要不要那些醜陋經歷,而是把太過殘酷的點滴掩去。
  她會記得結果,對過程卻無法詳細回憶,或許於事無補,至少,能減她些許難受,不再流露出懼怕神色。
  「好些了嗎?」他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充滿耐心。
  興許是遮蔽術法生效,掩去了讓她不舒服的記憶,腦袋裡的刺痛舒緩,變得空白而輕鬆,宛如下過大雨的天空,前一刻的烏雲密佈,仿佛是場幻夢,經雨水洗滌後,加倍清澈。
  一如此刻的她。
  福佑深作幾回吐納,點了點頭,卻沒想離開教人心安的懷抱。
  她心想,大概因為是「神」吧,特別暖、特別純淨、特別心安……就算是「楣神」亦然。
  「泥娃娃的後續修改,交給你了,你還有哪處不滿意,自己動手。」
  她聞言,抬頭望向泥娃娃,老實說,沒有哪處不滿意,幫手口中的不完美,在她眼裡真的很好很好了。
  她生前模樣,幾無差異,五官神韻,捕捉得淋漓盡致。
  「我覺得……可以了,無須修改。」若她再動手,怕不是改,而變成毀了。
  「我倒覺得可以再豐腴點,你之後怎麼都吃不胖,一餐十碗也補不了半分肉。」他只是建議,畢竟她此刻的樣子己經不錯了。
  「……」她真的太瘦了嗎?他認為女孩子胖些好看?就他眼中所見,她距離美麗,應該頗為遙遠吧……
  也不知是為何突然犯傻,她竟然自投羅網地對他說
  「你認為該如何補?我不知道怎樣算豐腴……」
  既然有人誠心誠意發問了,他自是大發慈悲一親手示範!
  只見他滿臉燦笑,捏了兩團泥球,替她往泥娃臉頰一抹。
  從此鵝蛋臉已成往事,李福佑註定擁有大餅臉一張,無論她如何立刻撲過去搶救,撥走大半腮泥,也只是讓那張泥臉稍小了一點點……
  真的只有一點點。
  太信任這男人的審美觀,是她的不對,全是她錯,是她活該倒楣,請鬼拿藥單,怨不得誰……
  福佑最後默默接受了命運。
  不就是臉大了一點嘛,她沒在怕。
  魂魄與泥身相融的那一天,大好天晴,穹蒼湛藍明亮。
  梅無盡一手為她撐傘,一手施以術法,她尚未弄明白狀況,魂魄沉入泥身,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無法開口出聲,耳朵聽不見半絲聲音。
  過了許久,久到她有些慌了,試圖喊他的名,問他發生何事,是不是哪兒出了差錯?她看不見他、聽不到他,身軀又無一處能動,整個人受困於此——
  「梅無盡!」數不清第幾回呐喊,這一次,響亮的三字,沖喉而出,是她驚慌失措的聲音。
  「莫慌,先別急著喊。」他出言阻止,手掌擱置她喉間,方才沖喉的疼痛,由他輕易抹去。
  她被他安撫,冷靜了下來,耳朵開始聽見細微聲響,風的聲、鳥叫聲、樹葉沙沙聲,再到他衣袖拂動、他紙傘暫擱、他輕巧鼻息,甚至,他淺淺一笑……
  努力想睜開沉重長睫,一隻掌覆蓋得更快。
  「雙眸先別張開,才不會傷了眼,我抱你回房間,別嚇到。」言畢,他打橫將她抱起,還貼心事先告知,不至於讓尚未能視物的她受驚。
  她身軀軟綿綿,無法使力,但能感覺環過腋下背脊,最後收緊在手臂上的托抱,以及小腿肚摩擦過他袖緣,微微的撓癢。
  等她被允許張開眼,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
  頭一件事,當然是仔細察看自己的新軀殼,雙掌攤在眼前,好專注地審視,掌間的紋路,指節下方幾不可見的嫩毛,細膩真實,與血肉之軀無異,肌膚下甚至可見碧青色脈絡,伸手去按臉,連彈性都有。
  她將手掌翻正,生命線、姻緣線,那些曾聽人說得天花亂墜的玩意兒,依舊存在,但對泥軀而言,又具有什麼意義呢?純粹只是模擬仿得十成十。
  他說「泥人忌泡水,時辰一久,泥身會化開的,擦擦澡、淋場短暫小雨,倒沒問題。」
  又說「泥人自然不會餓,不過仍能進食,食物入腹後自動消失,成不了血肉。」
  「那為何要吃?」她問。這太多此一舉,不進食豈不省事,還省米糧。
  「吃是樂趣呀,當然不能省略,往後得跟著我大吃大喝呢。」他邊說,邊喂她吃了顆糖球,「甜嗎?」
  舌尖居然能分辨出甜滋味,他連如此細微之處,都留意到了。
  「甜。」她頷首,他一臉「那就好,看來味覺沒問題。的縱笑。
  他在她脖子上系了個鎖,說是能幫她固定魂身,兩不相離。
  掛妥銀鎖的那時,她舌尖下的糖球,甜得像浸過一層又一層的蜂蜜。
  「是不是解下鎖,我的魂魄和泥軀就會分散?」
  「當然不是,好歹有我法術加身,沒那麼容易失效,銀鎖是多分保障,要是哪一天我掛了,你再來擔心不遲。」他以指梳弄她的發,頗滿意這長度與光澤,披在她小小身軀上,像塊柔軟絲緞。
  「……」她一點都不愛聽見這種假設,忍不住抬眼瞪他。
  接下來時她魂魄與身軀融合極好,未曾出現排斥,真要說哪兒想歎氣,就是臉大了點……
  今兒個,用過午膳,她戴上他以術力凝聚的薄光手套,洗了碗盤,雖然他老說何必親自動手,彈彈指便行,但她仍搶著去做。
  至少讓她幫些家務,才不覺得自己白吃白喝,很心虛。
  洗完碗,回到屋內,發覺有客拜訪,她吃驚之餘,也很失禮地想——楣神竟有朋友上門?
  她替訪客倒了茶水端去,聽見對話,更意外的是,來者非客,而是……上門求醫?!
  「你是……大夫?」客人走後,他收拾桌面,她在一旁幫忙時問道。
  「是呀,別瞧我這樣,我醫術相當了得呢。」自誇自擂,完全沒在客氣。
  楣神當大夫……是想醫人,還是害人?
  他又笑著說「只不過,會找上我,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傢伙,無人能醫、無法可治。」
  「可是被你觸碰的人,不是會……」
  「倒楣?是呀,區區黴運沾身,與命相比,算得上什麼。」他塞給她幾本醫書,要她按甲乙丙丁順序擺回櫃中。
  她看著無比陌生的鬼畫符,皺眉。「我不識字。」一抹自卑,浮現她眼底。
  生前,勞務都做不完了,哪有閑功夫讀書,也沒人允准的。
  「這容易,我教你。」
  梅無盡非隨口說說,當下備妥紙墨筆硯,開始上課。
  筆尖蘸墨,他思索從何下手。
  「來,這是你的名字,先認識認識它們吧。」他在紙間寫下兩字,行雲流水,她盯了好半晌,試圖握緊筆學著,一筆一畫,笨拙而遲緩。
  他糾正她握筆方式,調整一根根指節擺放位置,她很不習慣,險些手滑,他掌心領著她握,又寫了一遍那兩字。
  福佑,她的名。
  原來那兩字,這麼好看,還是……耳裡聽見,他嗓音溫潤,說著「福」字的詞意,恁般美好。
  她爹提過,福佑這名字,是她娘在生產前便取好的,不論男女,皆叫福佑,望孩子一生總能福運護佑,不求顯達富貴,但求不愁吃穿。
  「多練習寫,將它記下,嗯……再來從簡單的學起,天空的天——」他一筆寫下。
  「你的名字,怎麼寫?」她突然開口。
  那三字,她也很想認識……想知道,關於他更多更多的事。
  「我名字不容易,不過你想知道的話……梅、無、盡,這麼寫。」他走筆輕靈,寫來流暢,字字如畫,飄逸勁美,帶領她一併紙間遊走。
  「好難……」尤其最後一個,根本寫不完一般,看得她眼都花了。
  「對初學者來說,確實太難了。」她的苦惱表情,逗笑他。
  「這個字,就是楣神的楣?」她指向頭一字。
  「它是梅花的梅,楣神是這麼寫的。」他筆鋒再落,好看字跡填於紙張一角。
  「為何不是「楣」無盡?」而要換另一個同音字?
  「哪好直接表明我身分,這個楣,是倒楣的楣,而黴運的黴,要這麼寫,有人稱我楣神,有人則用黴神,但這黴呢,也是發黴、黴味的黴,我不喜歡被掛上「黴」字……」他邊說邊寫,提到哪個字,哪字便落於紙間。
  三言兩語中,自然而然又教她許多個字。
  學習過程似閒聊、像玩樂,更像說故事,他既不嚴厲,不打人板子,又極富耐心,無論她寫錯多少遍,他都不動怒,笑靨半分未減,一教再教。
  還會將該字在遠古之際,神只如何造就它,如何透過使者教導給下界人們,從最初時的簡單圖繪,逐漸演變為美麗文字,他一筆筆繪
  下,「水」是如何來,「山」又是怎生演變,好記又易懂,幾乎是聽過了便不會忘。
  她迷上了練字,一得空便是握牢筆桿,埋首紙張間,看著他的字跡,一筆一畫模仿,他前一日教過的字,她次日字字寫上百遍。
  純屬興趣的學習,事半功倍,她很快認識大半文字,開始聽從他的意見,讀起櫃上各式書冊,若遇不明所以的字詞,再去問他。
  習字好玩,讀書也好玩,全是她上世沒能接觸之物,環境不允許女子學習,一輩子隻字未識,是多少女人安于接受的命運。
  當她學習越多,他面上笑容也越深,獎勵她勤學不倦,不辜負他苦心。
  他一笑起來,特別好看,眉與眼柔柔的、暖暖的,像她新讀的句子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她問過他其意,他為她解答,她聽畢,就覺得這兩句,活脫脫是形容他。
  真的,每回他朝她笑,無論他站在窗前還是廊前還是樹前,那些通通失了顏色,只剩他,在她眼中璀燦。
  她開始覺得自己幸運,能待在梅無盡身旁,獲取他這麼多的無償幫助。
  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聯之人,竟能這般縱容她。
  世人眼中的楣神,於她,更勝福神。
  默默看見窗外他身影走過,一回神,才發現桌上的紙,已寫滿他姓名,她愣愣看著,不懂自己為何走筆至此。
  「梅無盡」三字,筆劃繁複艱難,但她已能流利書寫,不再缺橫少點,每每動筆蘸墨,心裡便跟著念上一遍兩遍,連帶腦中浮現他的容顏……
  這是什麼情感?好陌生,她全然無解,想著該不該去問梅無盡。
  怎會老是想起他?怎會默默凝望他?怎會沒見著他時,眸光不自主搜尋他?怎麼他執傘的爾雅身影,兀自清晰,宛若昨日?
  怎麼開始會去留意,他愛吃什麼菜、愛看什麼書,生活中有哪些小習慣?
  難道,她產生不該有的情愫,像今早讀過的那本書上所寫,竟然膽大妄為把梅無盡當成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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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4:57
第四章 邀宴

  「對,那叫「孺慕之情」,就像雛鳥破蛋,頭一眼看見的那人……」
  雖然正確來說,梅無盡是她死前最後一眼看見的人,大概……道理是一樣的吧。
  她親爹待她並不重視,可起碼給她吃給她穿,嗯……梅無盡也給她吃、給她穿,吃得還比上一世的任何一頓,更加豐盛。
  她親爹生她養她,梅無盡同樣幫她塑了泥身,她學過那個詞,叫……呀對,再造之恩。
  原來,他就像個爹嘛。
  福佑豁然開朗,心境一如雨後的天空清澈。
  弄明白了她對梅無盡的在意,應該稱之為何……可胸口好像怪怪的,說不上來是何感覺,八成是魂魄和泥軀還沒完全適應?
  「就知道你又在這兒,好學可嘉,但也該記得休息。」
  梅無盡踏入書房,一挑指便是合起她手中書冊,接手取走。
  瞟一眼書名,藍色外封上潦亂寫著《雛鳥傳》,是本鳥妖奇譚,講述一窩鳥兒的成精之路,內容圖文並茂,光怪陸離,天馬行空,毫無勸世道理,打發打發時間倒不錯。
  他又望了滿桌書冊
  「繼《雛鳥傳》之後看《百鳥集》,再來是《獸醫論一鳥篇》、《鳥兒西北飛》……《花鳥圖冊》、《百花經》……《花。吃》?這些,有何關聯?」正因熟知她獨特的閱讀習慣,故有此一問。
  「讀了鳥妖,所以想知道,鳥的種類,鳥的身軀構造,鳥的愛情故事,因為鳥總是和花畫在一塊,所以翻了圖冊,會想認識花卉,花可入菜,就去看食譜。」她面容鮮少有表情,提及喜歡的閱讀,也不會閃耀任何光芒,小臉淡淡平緒,可回答還算詳盡。
  她並不特別愛說話,泰半時間都很安靜,有時他遠遠瞧著,真的頗像一尊泥娃娃。
  「你這選書的方法,真絕,看完食譜打算接哪一本繼續?」他笑問。
  「……雜病百法。」
  從食譜跳到醫冊?相差十萬八千里了。「為何?」
  「因為會吃壞肚子。」她一臉「這是防患未然」的認真樣。
  他茺爾,卻也不干涉,任由她探索。
  讀書本就是件快樂之事,怎麼開心怎麼讀,如何融會貫通,全憑個人,她思緒跳躍,不局限題材,未嘗不是好事。
  他直接讀起她看了一半的書冊,跟著沉浸字句之間,看幾隻鳥精在書冊裡奮發向上,邁向偉大精怪之路,立志成為鳥精王,偶爾幾句描述戳中笑點,惹他低笑,輕翻紙頁的聲音也掩蓋不去。
  她聽著他的笑,眼眸由書間挪開,落向了他,根本沒法子專心去讀。
  他害她又有衝動想去磨墨練字,再把他名字寫個十來遍。
  察覺自己正被定睛注視,梅無盡從書裡抬頭,與她對上目光。
  「有什麼話想說?直接問呀。」明明就是一臉疑惑求解的模樣,近來他瞧得太熟悉了。她不愛說話,可那雙眼水靈靈的,藏不了心思。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聲調平平,表達不出她內心的翻騰。
  收留無處歸魂的她,為她塑造新軀,教她讀書寫字,給她住居吃食……她想不透,兩人素昧平生,他沒理由做這些,一直很困惑、很想問。
  她自行思量歸納後,找到一個最大可能性「是因為,上世給我太多衰運,覺得有愧,想補償我?」
  梅無盡被她自問自答逗笑,她雖然面無表情,可淡淡神色間,不知哪來的自信,一副「我說中了昀」的態度,違和得好有趣。
  楣神哪會因為給誰太多黴運,便自覺對人家抱歉,還補償咧?當他良心很肥大哦?
  「你要這麼想,也是可以啦。」笑完,他才回她。
  老實說,連他都尚未厘清,自己對這小娃付出恁多關愛,究竟是何緣故,文判說是神之悲憫,她說是補償,而他,還在思考答案……
  「就當我良心刺痛,害你上世活得辛苦,現在想讓你過過好日子,你安心領受便是,別問為什麼。」問了,他也尚未獲得正解。
  「……那,多久?」
  若要補償,總有個期限,一個月?一年?
  「小娃,這麼討厭跟我一塊?馬上想知道哪月哪日能結束?」他打趣道。當然明白她沒這等心思,她身上一絲被勉強的氣息也無。
  「……」正因為不討厭,才更想知道答案。
  怕太快,自己措手不及,會茫然若失、會不舍……
  「不會這麼快,難得我身旁有人陪,這滋味比我想像中好,我不討厭,你就當被我這楣神強迫留下,與我作伴吧。」他輕拍她後腦杓,姿態一如長輩對待孩子,動作一點也不會教她排斥。
  她頭垂低低的,感受他掌心熨在腦後的力道……她想,她大概有些明瞭,為何以前巷尾的小黃狗,每次總喜歡挨著她,討摸摸了。
  原來,這樣的拍撫,有種讓人安心的味道。
  有種……被人憐愛的感覺。
  「要是哪一天真覺得難以忍受,死都不想留在我身邊,你直接告訴我,我會成全你。」他一臉好商量的微笑。
  她靜默沒答腔,應「好,一言為定」不是,回他「我沒有想離開你」也不是,不如不說。
  現在這樣,她也覺得很好,不討厭。
  窗外傳來幾聲鳥鳴,清脆如玉響,婉轉好聽,吸引她撇頭望去,正巧看見一隻七色鳥飛進來,斂羽歇在窗櫺,牠腳上纏綁著精巧銀管,由小小管洞照耀一道光線。
  半空中,光線排列成字,她試圖辨識其意,一字一字正看反看倒著看,卻幾乎全不認得,梅無盡早已迅速流覽完畢。「群仙宴的邀請?算算時確實也差不多了,行,我會準時到。」他對傳信鳥說,牠仰首鳴啼兩聲,雙翅一振,原路又飛出去。
  「剛剛的字……我都還沒學到。」
  「那與人界文字不同,你不識得很正常,學了也無用,總之,是邀請我們去吃飯喝酒。」
  「我們?」
  「上頭寫「歡迎攜伴參加」呀,我首次有伴能攜,當然是一起去,吃他個夠本再說。」狠吃兩人份,哈哈。
  「……」帶她是去幫忙吃的嗎?
  她現在確實是食量無底洞,食物下肚便自動消失,當然也不知飽,一人吃掉整桌菜沒問題。
  群仙宴呀……她區區一介凡夫俗子,不,凡魂俗魄,想都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能有機會參與,真是何德何能,上輩子燒了幾把好香……
  她是很努力想表達受寵若驚和敝人惶恐,偏偏表情起不了變化,依舊淡然如水,波瀾不興。
  泥做的身軀,果然無法完全與血肉相比。
  數日後,她頂著面無表情的臉,直到群仙宴出發前兩刻,梅無盡嘖嘖有聲地問    「你明明一臉很期待去見識見識,怎能僵硬成這德性?不知情的人看到了,還以為你是被我挾持去的。」
  梅無盡換下藏青衣裳,改換一身潔白雪抱,袖長曳地,袖緣黹繡同色祥雲,綴點淡淡星光,隨他揚手,星光便細碎撒落,耀著眼,卻不刺目。
  向來懶散束綁的發,仔仔細細束了銀冠玉簪,黑髮梳理整齊,披在身後,不容半絲頑皮卷翹,直順如飛瀑。
  她頭一回見他盛裝打扮,說不上哪兒詭異,太……一絲不苟,瞧了眼生,但還是不難看一害她盯著看了好久好久,眸光都轉不開了。
  「很奇怪?」他平舉雙臂,白袖翩翩拂動,碎星芒塵落下,還以為自己穿著哪兒出差錯,教她瞪了許久。
  「……」她搖搖頭,很努力想擠笑,就是擠不出來,只見嘴角僵硬抽搐。
  「罷了,不勉強,喏,去換上,群仙宴總得認真裝扮。」他塞給她一疊衣物,上頭還有發飾,同樣一路純白到底  ……仙宴是有規定,身穿其他顏色衣裳出席者,一律謝絕門外嗎?
  她聽話照辦,取過衣裳,到房內更換。
  白裳料子異常輕軟,捧於手上僅像羽毛重量,比起她穿過的粗布衫,不知軟上多少,密密貼著肌膚,滑膩沁涼,所謂絲綢,或許就是這樣吧。
  有些彆扭拉拉貼身裙擺,不似平常布裙,這料子緊裹身軀,仿若另一層肌膚,袖子和梅無盡那套相同,皆長長曳地,裙尾在身後拖著數尺,像條尾巴似的。
  一邊撩高裙尾,一邊對抗長袖糾纏,模樣狼狽回到梅無盡面前。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他忍不住笑覷,施術替她收拾了裙尾及袖長,雖然仍是垂至地面,至少不會將她裹繞得像顆蠶繭,方便行動。
  他又動手為她梳發,自然是靠法術,指尖凝著光,由她發間輕柔穿梭,那頭長髮便乖乖束起雙邊辮,再盤繞成小髻,白銀細線靈巧鑲圏,將其牢牢固定,最後佐以幾顆小巧真珠點綴。
  尋常仙童多做如此打扮,他沒想讓她太招搖醒目,從善如流最好。
  看慣了的仙童裝扮,套在她身上,襯得她像顆小花苞似的,嫩生生的,純真自然,雙腮兩抹紅粉,並非源於血液的奔流,泥人哪來的血?流動在她脈絡間,只剩下感知冷暖、疼痛、喜怒的術力罷了,她此刻紅得這樣鮮明,想來是初見世面,心浮氣躁導致。
  梅無盡猜中了一半,讓她臉腮火燙的另一半因素,是搭在她腦後沒走的那只手掌。
  「在仙宴上……我該注意什麼?」她開始覺得緊張,聲嗓生硬。
  「少說話,跟在我身邊別亂跑,其餘便無事了,不用過度擔心,小小筵席而已,別太拘束。」梅無盡說,又拍拍她的後腦杓,動作簡直變成了習慣。
  聽他說得容易,她也稍稍安心,反正做個啞巴小跟班便是。
  算算時辰差不多,她與梅無盡乘風而去,飛入雲間幾百里,這途中她完全不敢往腳下看,死命環緊他腰際,生怕一個閃失,直接從天下摔到地下,可不只粉身碎骨了事。
  無論他保證多少次,他不會讓她摔下去,她就是怕呀!
  偏偏再怕,臉還是同一張,不見喜怒哀樂。
  可是她這號表情,梅無盡好似全能分辨得清楚。
  她練字開心,臉僵不笑,他卻懂,替她多準備了幾疊紙,順道一旁磨墨,讓她寫個盡興。
  她遇見不解詞意,困惑迷茫,臉依然波瀾不動,下一瞬,他便湊過來,長指精准落在困擾她的句子上,幫她解說。
  像現在,梅無盡同樣懂她的懼高,一彎身,打橫抱起她,直接掛於臂膀間,加快飛速,縮短馳騁時間,以最短須臾,落足群仙宴場地。
  耳畔的呼嘯風聲,被絲竹天籟取代,透體的雲間寒風,也終於阻絕在夕蔔,撲面而來,是暖暖清風,福佑才敢張開眼。
  難以想像,雲間至深處,居然真有一方淨土,亮如白晝,光明且溫暖,漫天落英繽紛,似花似雪,飄散恬人清香,淡雅芬芳。
  鑲於雲霧間,長長一道冰晶琉璃瓦,光輝在上頭嵌滿金煌,碎金好看,瓦徑下整片波濤雲海,無邊無際。
  遠遠望去,尚有無數個騰于半空中的樓宇闊園,在煙塵間朦朧,似虛如幻,瞧得不甚清晰。
  梅無盡踩上琉璃瓦,周遭雲嵐受他長袖撫撩撥弄,激起一波翻騰,隨即遠方破空傳來一聲清脆嘹亮「無盡天尊到。」
  福佑幾乎可以察覺,眾人聞言,目光皆轉移而至,梅無盡依舊悠然緩步,不為所動,她這才憶起,她還被他抱著走,細聲咕噥「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琉璃瓦一個踩偏,直接摔進北海……哦不,是直達黃泉十八層,你真要自己下來走?」他好有禮地詢問,眉眼彎彎如月。
  「……」他都那樣說了,她哪裡敢?!傻子才會點頭答「要」。
  搖搖頭,在他一聲笑歎「這才對嘛」中,乖乖繼續被橫抱進場。
  越靠近人群……不,是仙群,福佑越覺得屏息,清一色白裳,散發淡淡仙光,教人暈眩目花,她試圖以袖遮掩,逃避光害。
  遮住了雙眼,聽覺變得敏銳起來,幾句碎言細語飄入耳。
  「是哪個不怕死的,讓楣神抱著走進來?讓我開開眼界,別擠、別擠嘛……」
  「哇,待會兒她會不會從天梯滾下去?還是吃壞肚子?上回有人只是同楣神握到了手,那一天簡直倒楣到後悔踏入群仙宴,她可是被抱進來的,沾到的黴運……三年都洗不掉吧?」
  「來開個此盤吧,我此她一落地,先跌個狗吃屎!」
  「我此她待會坐的座位,椅腳起碼斷兩根,腦袋直接撞上桌角,頭破血流!」
  這……說話聲也大到太旁若無人,連她都能聽見,梅無盡應該更加清楚。    居然大剌剌討論他的黴氣,不覺得很失禮嗎?!
  再面癱,也忍不住皺眉鼓腮,露出不滿神色。
  「沒事的,不用較真,聽聽便罷,為這生氣不值得。」梅無盡嗓帶淺笑,由她頭頂上方飄下,說得好輕巧,反過來安撫她。「你別一落地就摔給他們看,那便是狠打他們的臉。」
  「……」她立志,今日絕不摔倒跌倒撲倒,不給任何人說嘴機會。
  梅無盡抵達琉璃瓦徑的另一端,雲嵐構築而成的拱門前,才將她放下。
  她抬頭挺胸,沒半點歪傾,隨于梅無盡身旁的每一步,走得謹慎小心。
  群仙盯著她瞧,全在觀察她幾時黴運發作,又將如何狼狽惹笑話。
  她隨他穿過拱門,迎面而來,是一道讓人望之腳軟的天梯……
  做這天梯是什麼意思?要仙人們「走」上去嗎?她完全看不到盡頭呀!
  正這麼想著,踏上第一階,一瞬間便抵達至高之末階,青山碧水,祥光籠罩,又是一幕絕豔景致。
  這兒樹木彎曲生長,自成一道天然長廊,碧玉藤蔓攀繞著枝椏,再如珠簾般垂下,樹下長滿白銀色小花,瓣緣水珠冰晶美麗,鋪綴成路,足下未見泥地,只蜿蜒著長河,河面倒映樹影,交相翠綠,形成完美無瑕的圓。
  見梅無盡踩入長河,她遲疑了會兒,怕這一腳下去,便直接沒入河底,仙界的河不知養了些什麼,食不食人……
  「來。」他朝她伸手,逼她不得不牽緊他,跟著站上水面。
  咦?沒沉!而且每一個步伐,伴隨一道漣漪產生,撩弄河面波光粼粼,好不熱鬧。
  她瞧著驚喜,在上面又踏下好些個踱步,看水漪爭相騷動。
  「還是會摔下去的,走好。」小娃就是小娃,一丁點小新奇也能玩得開懷——好啦,臉依舊面癱,但他看得出來,她心情甚好。
  他領她走一小段路,步出碧玉蔓廊。
  兩旁左右奇石嶙峋交錯,於岩壁凸出處置放白玉桌椅,隨奇石天然形狀,位置自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
  一隻背上發翅的小小仙娃,約莫七個月大嬰兒身形,吃力飛過來,用手勢引導他們入席。
  兩人座位不高……這句話修正一下,兩人座位根本排在奇石岩壁的最低階,梅無盡一個輕躍便到了,福佑仰頭往上看,上頭沒入雲深之處,不知還有幾千個筵位。
  「劣神榜上掛名的傢伙,不可能坐得太上面,那些好位置,輪不到我。」梅無盡一派悠哉,撩抱落坐,撣撣長袖「不過吃食倒是每桌都有,不會冷落我們,坐,嘗嘗這個先。」他取箸,夾了冰釀仙果片到她手邊碟中。
  桌上早先佈滿各碟吃食,分量不多,可擺盤小巧精緻,毫不馬虎。
  那只小小仙娃捧著一壺仙酒,替他們斟滿酒,又喘吁吁飛往其他桌,辛勤忙碌。
  福佑吃掉冰釀仙果片,滋味像醃梅子,口感爽脆,酸中帶甜,可果香味濃郁特別,相當開胃。
  吃完一片,她自己馬上再夾一片,面無表情在說這好好吃哦。
  「喜歡就多吃點,另外那碟涼拌仙篷草,口感也很特別,試試。」
  碟裡的東西一吃光便自動補滿,不會發生空空如也的情況,福佑吃得很爽快,一連吃掉快二十片冰釀仙果。
  邊吃,邊注意到其他鄰桌都在相互寒暄、敬酒、話家常,他們坐得低,所以沒被瞧見嗎?
  「因為我是楣神呀。」他動手,拈了顆指甲大小的鮮黃色小果入口,順道回答她流露臉上的困惑。
  這鮮黃色小果,名叫「養精」,多食補靈氣,神吃微補,人吃大補,她吃……不無小補。
  很順手,也塞一顆喂她。
  「養精」很酸,惹來她皺眉噘嘴包子臉。
  「忘了替你沾些蜜,哈哈。」他一副被逗樂的模樣,何來反省?
  明明……在仙宴遭受冷待,怎還能笑得那麼暖?
  「楣神……沒有朋友嗎?」她本意沒想人身攻擊,純粹好奇。
  「有呀,日後你有機會見著那些傢伙。」
  「今天見不著嗎?」要是他朋友也會出席,起碼有人陪他同坐筵席最末,有伴便不無聊。
  「我還能搶個末座坐,有人連拿到帖子的資格都沒有。」例如,榜上第一名的那位,想踏入仙宴,還會被嫌棄,於是根本不發邀帖。
  「……」她又夾一片釀仙果片入嘴,想借由咀嚼呑咽,將鯁在喉間,那說不上來的堵塞感,混著果肉咽下。
  她不是很懂,為何每次聽見他笑著在說「因為我是楣神呀」,她胸口就會澀澀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知道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疼痛。
  她把整碟釀仙果撥到他碗中,要他趕快吃,別有半點空閒去管周遭旁人如何待他。
  她嘴很拙,也不夠機靈,僅能用實際行動表達。
  對她而言,能吃就是一種幸福,以前只要有一碗溫溫的稀米湯果腹,再疲累的辛苦,也能稍稍舒緩。
  「等會還有很多東西吃,別急著塞滿肚子。」他笑,不拒絕她的好意,吃了幾片,從不覺得釀仙果片好吃,這次怎會如此順口?
  絲竹聲轉換,由清靈變輕快,視線前端的半空中,突然浮現煙屏,屏內,數名花仙旋著美麗舞步,衣袂飄飄,款款生香。
  極美,卻不俗豔。
  她以前在窯子裡見過的粗俗舞蹈,全然不同一當窯子比仙宴,她自覺罪孽深重,低頭喝了口酒,然後嗆到,梅無盡取走她的杯,不讓小孩子喝酒。
  花仙並不是在他們面前跳舞,玲瓏形影卻能一致地傳到每張桌席前,仿佛近在咫尺,連她們腳踝上的玉鈴玎玎響,好似也聽得一清二楚。
  同一時間,桌上變出數道菜肴,占滿桌面,上菜速度讓她咋舌。
  「那是霞光羹,采晚霞餘暉作色,口味淡了點,應該撒把鹽下去。」他由最靠近她手邊的菜色介紹起。
  碗裡的羹湯色澤,像盛了滿滿雲霞,調羹舀下,湯裡煙嵐波動,她嘗一口……真的沒滋沒味,好看大於好吃,真如他所言一好想加鹽。
  「那是冰曇雪花,澆上旁邊的糖汁,它會綻放,相當好看。」他介紹下一道。
  她照他說的做,盤裡含苞待放的透明花朵,因糖汁淋灌,冰雪色花瓣舒展綻開,她不由得發出小小驚呼。
  「可惜,吃進嘴裡,與吃冰一樣,無味,中看不中吃,全靠糖汁支撐。」他又補充。
  一嘗,果然……這根本只是冰雕的花而已嘛!
  「那是魚兒果,果實自然形成魚狀,擺在盤裡,像條剛由水裡打撈上來的真魚,不過我們通常拿來看,不吃。」畢竟神不殺生,即使它是果物,神似活魚就很難動箸。
  「……」那到底何必擺這一盤呀!
  魚兒果名不虛轉,連魚鱗狀都有,若丟回水裡,真魚也會認錯吧!
  她不信邪,硬要試吃一口,從果子尾端咬下……嗯,最淺顯易懂的描述法——未熟的青木瓜。
  桌上還有一盅琉璃大碗盛裝的七色水,宛若一道彩虹倒映入內,上頭飄浮著粉嫩鮮花,她用調羹舀一匙嘗,果香淡淡撲鼻,沁涼的舒爽滑落咽喉,比前三道菜好上許多!
  「那是洗手水。」梅無盡對著那張微微發亮,眉宇間寫有「這不難喝,我幫你舀一碗」的小臉蛋說。
  「……」洗手水調這麼美味幹麼!
  「誰教你動作那麼快,我來不及阻止你就喝了,反正是仙池打來的水,喝了也無礙。」他忍不住唇角噙笑。
  試完一輪菜的結論,還是釀仙果片最好吃,她捧著那一碟努力吃,一吃完便滿上。
  早知仙宴菜色如此,她就自己帶飯盒來了,白飯淋肉汁不知好吃幾百倍。
  陸陸續續有許多天人天女姍姍來遲,一到場便飛翔入坐,偶爾幾位與梅無盡頷首示意,不過大多數皆是一臉清聖莊嚴,視若無睹,快速掠過。
  天人天女本就冷情寡欲,態度淺然不算什麼,倒是仙筵之外,圍坐的眾路小仙,灼灼眸光不曾斷過,一路看著,卻沒敢熱絡靠過來。
  諸多視線中,又以其中某一道,最為熾燙,讓福佑多瞧了好幾回。
  畢竟瞪的感覺不太好,她實在無法忽視。
  梅無盡發現她的定睛注視,雖有段距離,也不難辨識,那頭萬紫千紅,色豔味香,自是天界的花仙群「怎麼一直看著海棠花仙?」
  「她有點像……一位元我認識的故友。」福佑垂下眼,目光些微複雜。
  說「故友」太抬舉,或許……從來也不曾是朋友。
  梅無盡口中的海棠花仙,長相極似曾在窯子裡,對她呼來喝去的那姑娘……
  那位無端惱她、氣她、恨她,甚至買通人欺侮她的姑娘。
  美貌好相仿;莫名的敵意好相仿;含怒的瞪視好相仿;就連纖手絞著絲絹,仿佛扭著誰頸子的狠勁,最相仿。
  福佑背脊微涼,討厭這種被當成敵人的感受。
  來不及更多思緒堆疊,外頭再度傳來洪亮迎賓聲,中斷她的默忖。
  「四海龍主到——」
  方才前頭誦念的那些神名,福佑太孤陋寡聞,沒幾個認識,可「龍」這偉大的謎樣生物,書裡有!說書人的嘴裡有!就連鄉野傳奇裡都有!
  眼下不但來了「龍」,還是龍中之主,不擦亮眼睛看個夠本,枉費到此一遊!
  波濤聲澎湃大作,雲霧洶湧如翻浪,四海龍王腳踩雲浪而來,耀眼金光閃閃,高貴瑞氣千條,一身錦衣玉抱,綴以珊瑚真珠,氣勢何其雄偉,先前數名神只相加也難敵。
  他發束龍頭金冠,一對龍角左右賁突,囂狂地頂天直豎,龍眸炯炯,劍眉入鬢,鬢側隱約看見幾片鱗,與肩膀抱甲光澤相輝映,身後披風厚實,精緻繡著翻浪巨龍,龍身隨光影變化,似乎正栩栩騰動。
  「假的,外強中乾。」梅無盡在她耳邊沉笑,悄悄咬起耳朵,就是見她一臉讚歎欣賞,定要適時戳破她想像。
  「什麼?」她沒反應過來,猶被龍威所震懾。
  「我是說,四海龍主,看起來雄壯威武,站出來很是嚇人,不過……和仙宴菜肴一樣,中看不中用,改天帶你去看看,他在龍骸城裡有多孬。」
  ……這麼明擺的貶低,當真沒問題嗎?
  呃,而且四海龍主聽見了,他、他、他乘著波浪,直直朝這裡沖過來了!
  「梅、無、盡——你這個傢伙!」四海龍主面容扭曲,正迅速變回龍首,五官猙獰,獠牙一顆顆尖突而出,龍鱗蠻橫湧生,看不見正常膚色。
  潑滋!
  雲浪朝兩人方向濺過來,梅無盡動作神速,以衣袖為她擋下,透骨的沁冷依舊撲面襲來,冰凍了周身氣息,耳畔緊接爆開一陣火哮
  「別以為你穿了一身白,混入雲霧裡我就沒看到你——本龍主正想找你算帳!你好大的肥膽,撒黴運撒到本龍主頭上來!」
  驚天巨吼,再搭配上龍型態外貌,尋常人早就嚇破膽。
  福佑自然也怕,畢竟,人生幾何,能有過被怒龍咆哮的經驗?
  可是梅無盡那句「和仙宴菜肴一樣,中看不中用」,偏偏就在這種時候生效,讓她由梅無盡袖後探腦,大眼眨巴望去,看那顆龍頭威武吼完……僅僅而已。
  凡人說紙老虎紙老虎,眼前一幕,與家鄉小黃狗每回戰敗,遠遠吠得響,但永遠沒有下一招的景況好像……是否也能說聲「紙龍王」?
  「已經說了無數次,那回是純粹失誤,我真沒打算連累你,可你位置沒挑好,站得太近,我跌倒時,本能往你那兒倒,是你閃也沒閃,攙了我一把,黴運這種東西,非我能控制,它就像呼吸、像眨眼,如影隨形,倒了你一身我也很抱歉嘛。」梅無盡笑臉迎人,說得合情合理、一切不是我願意、我是被逼的。
  四海龍主卡卡磨牙,龍鼻大量噴氣,龍鬚飛騰,龍眼瞠大,這模樣嚇不著梅無盡,銀樣蠟槍頭而已,誰怕?他兀自笑笑,續言「要找人算帳,也該找喝醉闖禍的猴聖和豬聖,全怪那兩尊吵架鬥勝,我是遭波及的受害者之一,閃過迎面飛來的石桌,忽略腳下滾來的空酒罈……」
  「有我慘嗎?!你閃過去的石桌砸中我,你踩到的酒罈彈過來擊中本龍主膝蓋,而且,我不是去攙你一把,我是被你直接撞下雲海!」四海龍主不說不氣,越說越上火。
  那件慘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腦門遭到重擊的同一瞬,膝蓋爆出疼痛,完全來不及反應,人已經墜落雲海,直達北海海面。
  人是沒受傷,傷的是堂堂龍主的尊貴尊嚴!
  更慘的是,被楣神一撞,他倒楣了足足兩個月!
  跑了愛妃溜了小妾、摔了最珍藏的仙酒、被兒子按照順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頂撞,再按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逐個酸嘲——雖然楣神沒撞到之前,此類事件便層出不窮。
  「石桌非我砸,酒罈非我滾,我只承認我跌了一跤,若龍主介懷,無盡在此賠個不是,望龍主海涵。」梅無盡手執酒盞,作勢相敬。
  「喝你這杯酒,又沾上黴運多不值!也不想想你身上多髒!」四海龍主拂袖,毫不賞臉,彼此太相熟,偶爾人前作戲客氣,實則說起話來缺少修飾,直來直往,他嫌梅無盡髒,梅無盡同樣酸他孬。
  福佑突然像只被踩疼尾巴的貓,轟然站起來,小臉凝著一層薄冰。
  「好失禮。」
  「什麼?」
  「我說,你好失禮。」她無懼眼前獰傲龍首,一字一字,逐個說,語調平平,不聞抑揚頓挫。
  「什麼?!」前一個「什麼」是耳朵不靈光,沒聽清楚;後一個「什麼」,則是聽得太清楚,難以置信。
  這、這小丫頭,是在罵他嗎?!
  他四海龍主,雖未曾名列「戰龍」,可這張龍顏端出去,說有多唬人便能多唬人,誰不望而怯步?不會雙腳顫上幾個時辰而不休止?
  他更曾經嚇哭一百零三名娃兒,豐功偉業道不盡、說不完,而現在,被個小丫頭指控他失禮?!
  福佑取過梅無盡手中酒盞,一口喝幹,別人不敢喝,她喝!
  辣意潤喉,仿佛壯足了膽,以前寡言的小娃,這一刻,暢所欲言,痛快淋漓
  「堂堂一條大龍王,連楣神也怕,靠近他都不敢,你怪罪是他黴運害你,可區區一張石桌,就算砸在龍王頭上,也該是石桌碎成粉末,空酒罈擊中龍膝,破的應是酒罈不是膝蓋,更別說他跌倒你扶不住,反遭撞下雲海……這跟黴運有何關係,根本是武藝不精,有損龍族顏面。」
  「……」梅無盡默然。
  「……」四海龍主默然。
  「……」周遭聽見此言的神只默然。
  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耶,若自身本領強大,山來碎山,海來破海,一張石桌,一個空壇,何足掛齒?
  身為龍主,沒能帥氣一掌擊碎那些小玩意兒,還來怪罪楣神……想想,有失厚道,並且自曝其短,裡子面子才真的全丟光光。
  沉默之後,梅無盡率先發笑,接著四海龍主也尷尬乾笑,兩人笑得福佑一頭霧水,心想這兩位還好嗎?
  「哪來的小傢伙,膽子肥到流油了。」四海龍主拈胡,雙鬢龍鱗漸收,緩緩恢復人面,可怕的猛龍尊顏不再,換上一副和善慈父臉。
  看多了自家孽子,這頂撞,不過稚嫩等級,他並不討厭,反而感覺熟悉且親切。
  「我家小娃,名喚福佑,請多多關照。」梅無盡介紹自家人。
  四海龍主呵呵笑「一個楣神,一個福佑,這名字,是故意作對嗎?」在楣神身邊的福佑?讓人真想看看,她的福,與楣神的黴,誰更勝一籌。
  「我喜歡她的名字,很合適她。」梅無盡淡笑覷她。
  「她剛剛那番話,值得賞她幾斛上好真珠。」四海龍主說罷,便要掏袖去撈。
  「給她真珠,不如給她另只袖裡的蜘蛛蟹,龍主知道仙宴菜色……嗯,定悄悄私藏鮮美海味,自備出席,你就意思意思,隨便打賞她兩隻吧。」
  「……你這老謀深算的臭楣神,肖想我家海味很久了吧?」四海龍主磨牙,偏偏打賞的話已坐實,真珠或是蜘蛛蟹,絕對是要掏出一樣,才不會落個言而無信的駡名。
  「小娃,你沒吃過蜘蛛蟹吧?很好吃的,快謝謝龍主大方。」梅無盡推波助瀾,要福佑先喊先贏,直接斬斷龍主退路。
  「謝謝龍主大方。」她雖不解他心機,但很聽話。
  這兩隻一搭一唱的土匪!
  「賞你啦賞你啦!」兩隻碩大肥美的鮮紅水煮蟹,擺上福佑眼前桌面,龍主賞完便快閃,怕再多待半刻,連袖裡其他蚌呀蝦呀海鰻,全都要掏出來了。
  「好大……」上輩子只見過小溪蟹,幹扁不及指甲大,桌上這兩隻……是妖蟹吧?!比她的臉大出許多一雖然輸給妖蟹,不值得多開心。
  「海底養的蟹,只只緊實甜滋滋,還愣著幹麼,從蟹腳開始吃。」他示範一隻,剝了殼,挑出整管彈牙蟹肉,雪白間,摻雜淡淡的紅,顏色賞心悅目。
  蟹腳肉遞到她嘴邊,她張口咬下,眸慢慢瞠大,說明完一切心情。
  「很甜吧。」他在她臉蛋上看見的,就是那個「甜」字。
  「你也吃。」她學他剝了一管,沒他剝得完整漂亮,不過無損蟹的鮮甜,她將支離破碎的蟹肉撥進他碗內。
  「是賞給你的。」不用分給他。
  「我又沒做什麼……」她嘴裡滿滿鮮味還沒咽下,含糊咕噥。
  是呀,她又沒做什麼,只不過替他說了幾句話、幫他頂撞四海龍主、為他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楣神,出了小小一口氣。
  但這些,已經夠了。
  她是頭一個,做這些外人眼中,微不足道之事的人。
  他很開心。
  開心得險些直接動手去摸她腦袋,及時想起自己一手蟹腥,他認真在七色水盅裡,洗淨雙手,以布巾拭幹之後,才放任自己摸上她的發。
  「……有你陪著一塊來,真好。」
  她不是很懂梅無盡那句籲歎,可是他笑容太甜,比咽下喉的蜘蛛蟹肉,不知甜上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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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5:14
第五章 楣神

  突然瞭解,身邊有個人陪,原來是這種滋味呐。
  時時關心她吃了多少,喜歡哪樣討厭哪樣,飯是否吃得足夠,要不要再添一碗;有危險迎面而至,不忘要先保護她,扞衛她平安;看她品嘗食物美味,比自己親口吃下肚,更覺得加倍好吃……
  再三回首顧盼,注意她的步伐,像個嘮叨娘親,叮囑她小心安全,留意她會不會感覺無趣,忍不住陪她說話解悶……
  這些,都是獨自一人時,不需要擁有的累贅。
  說是累贅,可回想起來,還是讓人嘴角微揚,綻了朵小小笑花。
  還有這種離開她沒多久,歸心似箭的心情,於他,也是很稀罕的經驗。
  才分離,便想見,心情都不美麗了。
  「還不能放我回去嗎?」唉。
  「想早點回去參加仙宴,就加快速度,把命盤處理完,做完才准走。」少司命從筵席將梅無盡架來,到現在,已邁入第二個時辰,梅無盡神情哀怨,趴桌咬筆桿,桌上七八疊紙山把他包圍。
  別以為楣神向來無所事事,有些工作,除他之外,無人能擔。
  世間千萬萬生靈,從呱呱落地到閉眼死去,這一生,命定楣運多少,楣神負責給予;天賜財運多少,交由財神増添;積累福運多少,則讓福神追加,而統整所有命運者,則歸司命處置。
  司命司命,司掌命運,大司命主生死、主歲壽;少司命主子嗣、姻緣、災祥禍福。
  天界一貫固定流程,一人的命盤,經由數名神只之手,祂們各自按因果福報為那人添福加財,或増運減壽,最終送至司命處加封神印,此命盤抵定,浮現於冥城生命簿,註定了那人一生擁有。
  梅無盡先前怠忽職守,據說忙著玩泥巴,該處理的命盤堆了數疊,再不處理,冥城那邊輪回都要大亂了!
  「我還有伴在筵席那邊,放她獨自一人,被壞人欺負了怎麼辦?」梅無盡擺出憂心忡忡臉。
  少司命冷笑兩聲,宜男宜女的英氣杏眸瞟過去「都裹了她一身護體黴息,誰近她身,誰下場淒慘,還擔心她被欺負?」別去欺負別人就好!
  去逮梅無盡來辦正事時,梅無盡不只叮嚀她乖乖坐著吃蟹,別跟陌生人亂走,臨走前更施術護她,那一幕,少司命可沒漏看。
  「那不一樣呀,你想,她孤孤單單坐在那兒,舉目無親,看著無趣歌舞,嚼著無味仙肴,你不會覺得心痛痛的嗎……」
  連舉目無親這種混話,都說得出口,為求少司命放人,梅無盡可謂不擇手段了。
  「我只知道,你今日再不將命盤弄完,我會讓你肉痛痛的。」少司命逐字輕柔細軟,聲嗓恁是恫嚇,也說來慈藹。
  「好啦好啦,我做,我儘快做,做完再趕回去,陪小娃吃蟹……」唉聲歎氣歸唉聲歎氣,手上動作開始加快,毛筆在掌心沾染黴息,這個命盤給一筆,那個命盤
  添兩筆……
  「你這種孤僻之輩,竟學著養起人來,腦子給黴運侵蝕了……」少司命在一旁盯他完工。
  「個中樂趣,說了你也不懂。」
  「我也不想懂,手停下來了,繼續。」少司命好奇心並不強大,淡漠撇顏。少司命所覷見的那一幕,若當時其餘仙人在場也看見了,自會對福佑謹慎避開,畢竟楣神施下護術,誰知道摻了幾百倍黴運在她身上,但很顯然,並非所有人皆及時看見,才有了此刻的情節發展——
  福佑被幾名花仙叫出筵席,一副要找她麻煩的基本架式,一字排開,氣勢頗嚇人。
  她本來不想理睬,誰來叫囂都不應不答,努力低頭剝蟹肉,哪知她們其中有人抄起盛裝半滿蟹肉的銀碗,搶了就跑,快到她來不及阻止。
  「人質」在手,不乖乖起身跟上怎行,那是留給梅無盡吃的,非拿回來不可。
  「你與無盡天尊,是什麼關係?!」帶頭者,毫無意外是海棠,那瞪了她不知多久的美麗花仙。
  赴宴途中,梅無盡簡單同她說明過,天界有神有仙,但本質並不相同,神者,由天所創,不經父精母血,髮膚皆源於天地靈氣,自神識初開,便屬於神只,擁有天生力量及職責,雖可入輪回體驗下界眾生生活,死後仍舊回歸天界。
  仙者則不然,仙多憑修煉而來,花能修成花仙,鶴能修成鶴仙,人亦能修,他們術力遠低於真神,仙壽更是無法比擬,加上修仙之途歷經種種考驗,舍七情,絕六欲,並非每人皆能完全做到,於是仙性參差不齊。
  在福佑眼中,神只面容清俊,雖慈藹,卻也冰冷,跳脫了情感沾染,純淨得不屬於人世所有;而仙人,性格裡難免存在著成仙之前的脾性,喜怒鮮明,即便仿傚神只打扮,仍仿不全神的靈氣。
  仙宴上,兩者的待遇同樣相差甚遠,即便如楣神,還能排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仙字輩,連上桌機會都沒有,坐了一圈在仙宴週邊。
  「……」不是不想回答,而且福佑也不清楚自己和梅無盡,算是什麼關係。
  啪。剛跟著離開宴桌,隨手帶了只小蟹腳出來,雖是最末最細那只,仔細去剔,裡頭還是很有肉,她乾脆繼續認真剝蟹殼、扒蟹肉,一丁點都捨不得浪費。
  「我在跟你說話,你剝啥蟹腳?!」海棠花仙動手,拂掉她手中蟹腳。
  福佑一時沒拿穩,蟹腳落地,所幸仙界地上只有雲,沒有泥,福佑蹲下拾起,挖完剩下的蟹腳肉,絲毫不在意。
  「落了地的東西還吃,嫌不嫌髒呀?!無盡天尊怎會帶個不識大體的人類來赴宴?!」海棠花仙身邊同夥,故作誇張神情,害她好想問你們都是花仙……花不是從泥裡長出來的嗎?為什麼嫌地上髒?
  不過她怕問完這句,又會忍不住多嘴問下一句而且花還要施肥耶,肥可是屎與尿……
  礙於敵眾我寡,保持緘默為上,她不想被花仙群毆。
  比起神的高深莫測,仙的好惡則顯得外放,不知收斂,讓福佑好有熟悉感……在人間,這類的欺負事件,處處可見,早就不稀罕了。
  「無盡天尊從不曾攜伴前來,你與他,究竟是何關係?……你又怎能靠近他,而不受他氣息所害?」海棠才不想管她拾不拾地上食物吃,她一心只想弄明白,福佑和梅無盡之間,是何淵源。
  梅無盡雖為楣神,可他總是笑臉迎人,不若其餘神只,目中虛無一片,至極的有情,卻等同於無情。
  花仙們無一不喜歡他的平易近人……偏偏誰靠近他,便要做好心理準備,為沾上黴運衰息吃些苦頭,可依然無損眾花仙對他的默默愛慕。
  不能褻玩,遠觀也很止渴。
  在梅無盡面前,人人只能保持同樣距離,誰也占不到甜頭,彼此相安無事,醋海平靜,今日突然某人超前太多,撩撥眾人敏感楚河漢界,自然淪為公敵。
  福佑由海棠花仙眉目之間,看出她對梅無盡的在意。
  「你啞吧嗎?怎麼不回話?!」海棠花仙跺足。
  「……我吃蟹。」所以嘴忙,沒空。
  誰看不出來你在吃蟹?!你從頭到尾嘴有停過嗎?!」眾花仙內心腹誹。
  桃花花仙一把奪走蟹腳,使勁拋得遠遠的,撲通一聲,掉落仙池。
  還剩半節的蟹腳肉呀!浪費掉了……福佑心痛望著。嘗過饑腸轆轆的滋味,才知盤中飧,粒粒皆珍貴。
  「臭丫頭,看你還有何藉口不回話!快說,你與天尊是何關係?!」桃花花仙咄咄逼人,一臉「你再拿喬,那根蟹腳就是你的下場!」。
  「……沒什麼關係,只是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讀書練字,最近,他教我下棋……」不是教,是強迫她學,她覺得下棋好無趣,還要動腦廝殺,所以每次都擺爛認輸,完全不想努力,半點求勝心也無。    她每說一種「一起」,眾花仙倒吸涼氣的抽息聲,便有志一同響起,個個眼神又羨又妒,眸光沖著她直噴火。
  一起吃、一起住……有沒有順便,一起睡?!
  那些,全是她們想做,卻又不敢做的呀!
  男色雖誘人,可男色擁有的倒楣神息,可不是撂一句「我愛你,也愛你的黴運,倒楣永生永世都無妨」的豪語,便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海棠花仙抖著音「你是天尊的……」情人?
  沒脫口的那兩字,太過嫉妒,以致於無法發出聲來。
  福佑不會讀唇,聽不到,看不懂,點頭只是胡亂打發人。
  雖然海棠眸中愛慕最深,但反應更激動的,卻是桃花花仙,眼看就要朝福佑撲來,使出「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相信」的搖肩大法,在觸及福佑衣緣之際,蓮足一拐,全場無人不聞慘烈的骨折聲。
  桃花花仙以最狼狽之姿,摔得五體投地,跌個轟轟烈烈。
  其餘花仙欲上前攙扶,興許是太心急,幾人竟同時踩中羽裳裙角,紅唇紛紛逸出驚呼,全往桃花身上跌壓。
  福佑眸兒圓瞠,看那疊「人山」,不由得替最下頭那一隻,默默哀悼。
  「誰踩到我的手!好疼!快走開!呀!又是誰踏住我的腳?!」
  「對不起對不起,桃花姊姊,我不是故意的……哎喲!」再度跌了回去。
  「又是誰踩到我的臉!」桃花花仙淒嚷到聲音都破了。
  並未趕去扶人的海棠花仙,定睛注視著福佑,瞧了良久,不是她不顧念花仙姊妹情,而是桃花狠摔那時,她閃著了腰,現在連站著都勉強……
  這丫頭,來歷不尋常……梅無盡將她帶在身邊,共同生活,而方才近她之身的姊妹們,眼下一個個模樣狼狽……
  難道——她也是楣神?
  海棠花仙的猜測,很快獲得證實。
  眾花仙總算狼狽站穩,救出桃花。
  桃花施術替自己醫治傷腳,才剛治妥,繼續要找福佑麻煩,嘴裡叨絮著「你憑什麼與天尊平起平坐?讓我瞧瞧你的本領!你敢不敢同我比試?!」
  「……」我沒什麼本領,不,就算有,我也沒有很想讓你瞧,我只想回去剝蟹腳——
  福佑沒來得及出聲拒絕,人已遭桃花以仙紗卷走,一把扯上了天外天。
  喂喂喂!這是要比什麼?!不能好好站在地上,兩人猜幾把拳了事嗎?三戰兩勝嘛……
  桃花本意要與她拚比舞姿,那是花仙最擅長之事,豈料飛上天,正是她黴運最旺盛時,竟闖進了獻果的仙鶴群裡——    「嘎!嘎嘎嘎!」哪個不長眼的?!群鶴因隊伍打亂,慌張啼叫,滿天躁亂。
  「嗚哇——」桃花慘遭亂翅揮打,芙顏還被鶴喙鶴爪所傷,她心急揮臂,想保護頭臉,她手中仙紗糾纏的福佑,跟著岌岌可危,在天際不住搖晃。
  仙鶴群四處淩亂飛騰,嘴銜的果籃掉落,鮮美仙果撒滿天。
  桃花連被五顆仙果顏面直擊,打得她眼冒金星,鼻血淌下的同時,兩眼一翻,居然昏厥過去。
  「喂!你別暈呀!你快點飛起來,要掉下去了呀呀呀呀呀呀——」下頭福佑驚呼連連,此刻即便是面癱,也會嚇到變臉。
  可惜變臉亦無用,只能眼睜睜看桃花飄墜,連帶糾住她,一併往下扯。
  底下,是廣闊無垠,如江似海的滔滔仙池。
  一粉一白的身影,墜入煙嵐輕彌,氤氳漫漫的池中央。
  梅無盡說泥人忌泡水,時辰一久,泥身會化開的,擦擦澡、淋場短暫小雨,倒沒問題。
  她有時貪涼玩水,澡池中浸泡太久,梅無盡便會在外頭猛敲門,催促她快快離開水裡,輕笑言道「我可不想從澡池裡把散成泥的你,一把一把撈上來呐。」
  澡池的水便如此,換成整座仙池池水,又該是怎樣?
  她會融化嗎?
  在仙池池底,化為泥沙,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梅無盡就算想撈,也撈不全了吧?
  魂魄呢?該何去何從?鬼差沒法子上到天界勾魂吧……她會淪為仙池池底裡的一隻水鬼嗎?
  冰涼池水包圍著福佑,手腳失去力氣,不聽使喚,無法抵抗地往更深處墜去。
  仙池裡好靜,池水溫柔蕩漾,絲絲金煌聖光穿透池面,映照池裡一片光明,不
  若尋常湖底幽暗可怕。
  像鳥一般的魚群,由身旁悠遊而過,身上鱗片閃閃發光,好比星辰閃爍,還有一隻蛇狀生物,在她周遭盤旋不走。
  她一身寬大白裳,載浮載沉,輕軟衣料隨波逐流,意識仿佛也在水波中飄蕩。
  思緒越來越渾沌,可是浮上腦海的記憶,竟益發清晰。
  相較上世那日的死亡,找不到半件願意回想,這一回,卻有太多太多,爭相湧現,她來不及反芻。
  沒過上多久的好日子,每一天,鮮明清楚,從梅無盡那句「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開始,深深烙印腦中。
  和他一塊捏泥、習字,他淺笑,示範何謂耐心磨墨、他糾正她握筆姿勢,手把手,一筆一畫,教她學會自己的姓名。
  他是第一個替她夾菜舀湯,要她再添碗飯吃,以及,剝蟹腳殼的人。
  如果可以,她真想再為他煮一頓早膳,煮他曾經眉眼俱笑,誇獎「好吃」的咸米粥,再煎上一顆漂漂亮亮的蔥花蛋……
  蛇狀生物再度遊近,這回,長尾拍擊她的裙擺,鱗片刮過小腿肚,傳來淡淡撓刺感,她感覺牠張口,咬向她的肩……
  我是泥,又不好吃……她還有心思腹誹。
  正欲深入膚間的牙,驀地一松,逼得恁近的蛇狀生物突然轉身,飛快竄遊而去,仿似看見更巨大可怕的危險襲來——
  福佑迷迷濛濛眯眸,光與影,水與波,交織成網,而那片虛影的網,被強勢破開,劃出一道水痕,朝她馳來。
  下沉的身軀很快被穩住,往光絲投落處帶去,竄出池面只是眨眼瞬間之事。
  「才離開沒多久,你就能把自己弄進仙池裡去。」
  梅無盡的笑嗓飄下,讓她張開雙眼,看見他同樣狼狽水濕,白裳糊身,束整的長發散了些許,微亂地落在他噙笑臉龐間,幾顆水珠,順沿頰緣滴淌。
  他探掌,掌心拂過她肩胛時,兩人身上所有濕息,化為千萬晶瑩小水點,被術力震彈開來,還彼此一身乾爽。
  反倒是方才破水而出,連帶一同扯上來的桃花,兀自濕漉漉地癱軟一旁,好半晌甫有花仙姊妹們上前為她施救。
  「可還有哪裡不舒服?」他檢視她身上是否仍帶濕氣,手掌泛開暖息,所到之處,烘出一陣溫熱。
  「……我幫你剝了一碗的蟹腳肉,被拿走了,要搶回來。」要說哪裡不舒服,就屬這件事她最掛心。
  梅無盡險些嘴角失守。
  他擔心著她的安危,聽聞她掉落仙池,心急如焚,不顧後果便縱身躍入池中,見池中守獸正欲攻擊她,甚至違反天界禁令,直接賞守池獸「炫煬」一掌。
  直到此刻,他面容雖帶笑,心仍是懸著的,結果,她擔心的,只是一碗蟹腳肉
  ?
  「好,我一定搶回來。」有空擔心蟹腳肉,代表她並無大礙,腦子也沒進水。
  他打橫抱起她,她嘴裡咕噥「我能自己走」,可腿確實有些發軟,不知是不是泥泡水的後遺。
  他走向眾花仙,面帶從容微笑,絲毫不見要替她討公道的動怒神情,音容依舊平易近人,笑靨可掬,開口索討「我家小娃為我辛苦剝的蟹腳肉。」
  桂花花仙立即奉上銀碗,物歸原主,做了壞事在先,哪敢囉嗦半句,頭低垂到不能更低——然後,毫無意外地扭了脖子。
  「無盡天尊,她是……你新收的徒兒嗎?」海棠花仙扶著腰,臉色疼到有些泛白,步履維艱,卻兀自佯裝婀娜,抵至他面前。
  她已經可以確定,他抱著的那丫頭,同樣身負黴運,誰碰觸到她,誰便淒淒慘慘,她與花仙姊妹們,個個都是鐵證。
  ……徒兒嗎?
  哎呀,這身分聽來不錯……他老是我家小娃我家小娃喚她,聽起來真像她是他偷生的私生子,若改稱她愛徒,旁人也無從生話,指指點點些骯髒誹語。
  梅無盡斂眸,笑覷福佑,自己一副很滿意的嘴臉。
  「是呀,我新收的徒兒,她與我不同,還不會控制力量,所以你們別太靠近她,她無意傷人,可是你也知道,有些東西……鎖亦鎖不住,溢出方圓幾尺間,非我們楣神所願嘛。」說得一派委屈抱歉不好意思。
  海棠花仙一點即通,明白他語意中的恫嚇,幾乎是馬上以袖掩鼻,忍著腰傷,步步後退,自覺太失禮,補上一記福身,連忙告退,逃也似地不見蹤影。
  「……我哪有什麼力量?」福佑被抹黑得很不情願,聽他將她說成一個……人間兇器似的。
  「嚇唬嚇唬她們,日後她們才不敢再招惹你。」
  而且,很快的,她「小楣神」之名,不脛而走,靠花仙群的傳播,成效驚人。
  福佑倒不在意被錯當楣神,反正信者信,不信者不信,她已經很清楚,有時語言力量太微弱,根本無法澄清什麼。    再者,與梅無盡歸類在一塊,她不討厭。
  楣神又如何,她眼中的楣神,一點也不可憎。
  「走吧,回去吃蟹。」他笑言,她稍稍一頓,緩慢點頭。
  不知怎地,嘴角好輕,像羽毛勾撓著,一直忍不住上揚,彎成一道她自己看不見的笑弧。
  「對於我宣稱你是我徒兒這事兒,你不反對一下?」話都對旁人說完了,現在才想到,基於禮貌,應該要詢問事主之一。
  「為什麼要?」她喊他一聲「爹」都願意了,叫叫師尊有何難度?
  「你真隨遇而安,這樣不錯。」見她發團間的真珠小釵歪了一些,他動手替她扶正「不過,還是要發自真心願意,別有一絲一毫勉強,若不喜歡,直說便是。」
  「師尊。」她的答覆,是一聲軟軟敬稱。
  她終於可以不用苦惱,該叫他「梅無盡」還是「喂」了。
  聽聽,師尊喊起來多順暢。
  「好了好了,別勉強自己那張面癱臉,為師看得出來,你有多真心願意了。」他刮了她鼻樑一記,不禁調侃她。
  明明臉不笑,可是眸兒亮晶晶,哪有委屈?還喊得那麼軟嫩輕快,仿佛她等他收徒,等了多久似的。
  有時越覺得,這小娃,養著養著,漸漸養回了她的本性。
  有點懶散,有點嘴壞,有點任性,有點叛逆反骨,甚至,有著不服輸的好勝心,絕不是可憐兮兮、唯唯喏喏的柔弱女子。
  她受環境所迫,不得不忍氣呑聲,可當脫離那樣的壓迫,她慢慢挺直了背脊、站穩了身姿,她眼裡,開始擁有光芒。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她只要做她自己,就好。
  他不需要她事事聽話、乖巧,他可以縱容她耍些小脾氣,他甚至享受她偶爾天外飛來的幾句頂嘴,連「……」加上輕翻白眼的神情,他都覺得可愛。
  兩人帶著蟹肉,重回仙宴座席,還沒來得及開吃,等在那兒的,是委屈捧著一口斷牙,嗚嗚告狀的守池獸「炫煬」,以及叉腰數落他把一身黴運衰息全泡進仙池、弄濁珍貴池水的白鬍子天人。
  楣神跳進仙池,何等大事?!
  仙池池水源遠流長,絕非擺在天界成為絕俗光景之一罷了,池上嵐,凝聚成雲,池中水,點滴成雨,春雨滋潤大地萬物,入百川,匯闊海,連冥城的忘川,亦屬其中分流。
  結果,楣神往裡頭泅了一圈,仙池水泡滿黴運,若再成雨,往下界潑灑……嘖嘖嘖嘖,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全倒楣。
  更別提還打斷守池獸的牙。
  「好啦好啦,禍我自個兒闖,我自個兒善後便是,別再念了。」梅無盡掏完耳,很認命保證。
  看來仙宴別想安安穩穩吃到結束,得耗費所有時間,在滌淨仙池池水上頭,至於守池獸的一口牙,還算小事,一根根植回去就解決了。
  「我跟你一塊去。」福佑隨他起身。
  「你幫不上忙,坐著繼續欣賞仙宴笙歌。」他擺手,示意她別來。
  「站在旁邊也好。」她淡淡神情間,湧現毅然,不容勸退。
  她當然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可她更清楚,不想放他獨自一人,而她,也不想獨自一人。
  「徒兒必須跟緊師尊。」她又說。這理由,夠光明正大了吧。
  梅無盡並未太多堅持,這小娃,沒擺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還真是有些掛心呐,她方才落水那景況,教人心急如焚,他不想再嘗第二次。
  拍拍她的後腦杓,這動作真順手,她身高又正巧合適他勾搭,大掌覆蓋在她腦門上,就不想挪開了,指腹還能輕挲發包子上的細膩絲滑感。
  娃兒的髮絲,都這麼細軟嗎?還是只有他家這只這樣?
  梅無盡咧開一抹深笑,為指腹上探得的柔軟,更為她眸光明亮,望著他時的義無反顧。
  「乖徒兒,隨為師去收拾殘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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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5:30
第六章 遇狐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
  寵豬舉灶,寵兒不孝。
  寵徒……便是師尊落得威嚴盡失的下場。
  話說上回滌淨仙池事件,她就只是坐在一旁,邊吃仙桃,邊看他辛勞將每一絲黴息收拾乾淨,說她幫不上忙,她當真連聲「師尊好厲害」都懶得喊,好歹見他穿梭於湖面,她拍拍手、鼓鼓掌也可以吧,偏偏嘴那麼不甜……
  只有行為甜,當他收拾完畢,重回池畔,她倒是馬上起身走向他,乖乖巧巧跟在他身邊,一副聽話好徒兒模樣。
  害他不知該氣該笑,最後,只能放縱籲歎。
  這一放縱,短短幾年一說短也不行,老友家那只小徒娃,都養成了大姑娘,還與她家師尊經歷種種,終得以走到一塊一他徒兒膽子越養越壯碩,到達將師尊顏面踐踩腳下的程度……
  這是她第幾次幫他趕跑上門求醫的病患?
  有時幾年求不來一回生意,門前不只可羅雀,想拍只蒼蠅都沒分。
  雖然楣神不靠醫人維生,但那是他光明正大整人的樂趣之一,也被她狠心剝奪,唉。
  「這一回,愛徒替為師推掉患者,又是為何?」師尊威嚴徒剩一點殘渣的梅無盡,好聲好氣詢問徒兒,說話聲音完全不敢加大,要多孬,就多孬。
  「她沒病。」至少身體沒有,若真有,也是腦。
  方才踏入大堂,腳步多有力,中氣多十足,喝令她去喚師尊出來的氣勢,哪像個病人?
  「愛徒真上進,已學會望、聞、問、切中的「望」,一眼能看出有病否。」為師甚慰呐。
  「……」眼沒瞎都看得出來,好嗎?
  女性患者上門求診,十有八九……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這句話,她最近才解其意。
  而理解的那一日午膳,她無端端蒸壞一大鍋的飯、煎糊一條魚,那些明明是她最上手的事,居然……莫名其妙出了差錯。
  「下回也讓為師發揮發揮所長,否則為師快忘了醫術怎使。」他一臉好商好量,求徒兒恩准的姿態。
  她正低頭寫字,紙上一片密密麻麻,有時抄抄字帖,有時練練詩詞,她的字很秀氣,且相當具有耐心。
  這時的她,襯在微敞窗扇前,午後陽光微微,涼風吹拂輕輕,窗外綠葉搖曳,她低斂眉眼,靜謐如畫一他真的都有想動筆畫畫她的念想。
  才這般分神思忖,她擱下筆,抬起頭覷他。
  「……我不想要有師娘。」突然冒出這句,襯著小臉一派任性。
  「嗯?」他回神,只來得及聽見最後那兩字。師娘?
  「你若娶妻,我就離家出走。」
  聽聽,這是一個徒兒能說的話嗎?擺明就是威脅!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呀!師尊都不師尊了!
  「這麼討厭師娘呀?」他多少明白理由,只是不點破,一笑而過。
  「……」因為她被後母虐待怕了,寧可拋師棄家,浪跡天涯一這是她書裡讀到的帥氣詞兒。
  若他像她爹親那樣,有了新婦,便再也不護孩子,任由新婦以教導之名,行欺淩之實……她情願,連他也不要。
  「師娘這種莫須有的角色,在咱們家可能沒機會出現,你師尊我——沒有凡心這玩意兒,想動也沒法動,幸好你不是吵著要個師娘,這個為師比較做不到,哈哈。」他取過她擱置下的毛筆,替她批改紙上幾字錯誤。
  她靜靜看著,本還專注在筆鋒上,到後來,卻不由得挪到他的長指間。
  聽見他方才的說法,有種卸下心頭大石的錯覺,可仍有小石鯁喉之感。    是因為……他說了他沒有凡心,想動也沒法動,等同於,無論是誰,他都不可能愛上?
  「愛徒突然冒出這句,是她們對你說了什麼渾話吧。」
  自然是有人見不到梅無盡,臨走前,忿忿撂狠話等我當上你師娘,看你還有多少好日子過!
  「愛徒要多給為師一點信心,旁人說什麼,由他們去說,愛徒一定要信任為師……萬一有朝一愛徒看見為師被人剝光光、壓進床鋪上下其手,愛徒一定要相信,為師是被逼的,絕非春心大動,愛徒可定要站出來,拯救為師清白呐。」
  「……把你壓進床鋪的那人,下半輩子都不想有好日子過了。」膽敢欺負楣神,就是嫌自己好運滿到溢出來,哪有這麼笨的?
  「知師莫若徒呀。」他手一揚,柔軟筆尖朝她鼻尖勾了一圈,迅速畫出一個圓。
  她皺鼻,模樣像只黑鼻小獸,還傻傻動手去抹。
  未幹的黑圓,往右臉顆劃開長長一道痕跡,惹他發笑,好心將她拉近,指尖沾些茶水,替她擦拭。
  那不過是兩天之前的師徒日常對話,說完,兩人還去掃集落葉,在院子裡造窯,烤了地瓜,地瓜又甜又好吃……
  今日此時,言猶在耳的假想圖,居然活生生上演福佑眼前。
  她家師尊,被剝個精光一再晚些進來,應該就能看見那光景一壓進床鋪,一名妖嬈女子,伏在他胸口,纖手沿襟口撫弄,紅唇落於他頸側,吻得嘖嘖有聲,仿佛他這道美食,教人忍不住用力品嘗。
  女子身上薄紗輕透,勉強遮掩春光,手臂及後背雖皆包裹衣物,可布料透明如蟬翼,所有該看和不該看的,全都一清二楚。
  兩團呼之欲出的柔軟,擠壓在她師尊胸膛,他襟口大敞,她肚兜料子小,裹不住胸波,兩人幾乎是肌膚相親,找不到半點空隙。
  女子如蛇般輕蹭,雪膚在他身上遊移,紅唇輕輕呵氣,嫩舌所到之處,留下暖昧濕意,梅無盡無反抗跡象,貌似午憩正沉,任憑撩戲。
  福佑沒能立即反應過來,呆佇了半晌,直至女人柔荑扯動梅無盡腰帶,解了松脫,欲將他#身春景也剝光見人,福佑才憶起該要做些什麼。
  「你在幹麼?」福佑開口,聲嗓平靜,也沒驚訝大喊,態度仿佛有人敲了門,而她在屋內問「找誰」一般尋常。
  「哎呀,原來還有別人呐……」女人媚眸微抬,風情萬種,見有旁人在場也不收斂,十指蔻丹依舊撫弄男人裸胸,豔然一笑「你家男人?」
  福佑搖頭。
  ……不是她家男人,是她家大人。
  「不是就好,小娃兒,姊姊很忙,你先出去,接下來兒童不宜,去外頭玩沙,乖。」哄人的口氣,依舊豔媚無雙。
  「你不知道他是誰嗎?」福佑不急忙上前,仍站在原地,看女人朝梅無盡頸際偷香,歡快得連尾巴都冒出來招搖,看那毛色形狀,應該是狐。
  「修道人嘛,身上靈氣真香甜,與我之前嘗過的小妖滋味,大不相同呢。」女子伸舌舔唇,模樣魅人,毫不掩飾她的貪
  婪垂涎。
  「當然不相同,他是神字輩的。」小妖小怪豈能相提並論。
  「哦?敢情我遇上了山神?」女人面露喜色。
  原先只是誤入此地,嗅到一絲異樣氣息,甜得她心癢難耐,尋覓找來,看見房內臥睡的男人,遠比氣息更可口,她才想著來場雲雨共修,沒料到,他這麼滋補。
  「比山神再高一些些。」梅無盡說過,尋常小小山神上不了仙宴,應是階級低於他。
  「小娃兒說謊不結巴呀?比山神再高些的神,哪會被我區區媚術迷暈?姊姊修為若這般高強,用得著找男人進補?」女人咭咭嬌笑,壓根不信福佑說詞。
  是呀,福佑也很想問師尊,你被壓了這麼久,為何還不醒?貪戀柔軟胸脯擠蹭的趣味,樂此不疲?
  堂堂楣神,會受狐精所控?她也不信。
  「別因為想救他,便扯謊欺騙姊姊,你甭擔心,不會要了他的命,只是讓他付出數年修為作代價,品嘗欲仙欲死的銷魂,呵呵呵……」女人繼續往他身上磨蹭,纖指滑過他鼻樑、嘴唇、下頦,直至喉結。
  付出數年作代價的人,恐怕不是他,而是不斷不斷不斷在他身上翻滾,沾染黴息的你哦……福佑不知該不該同她說實情,都有些同情她了。
  不過女人的手指看了很礙眼,正在梅無盡鎖骨處畫圈圈。福佑不自覺皺眉,盯著那柔荑瞧了許久,有股衝動,想把它拍去。
  而她,也確實邁步上前,動手撥開蔥白美指。
  「怎麼了?還是想妨礙我?」女人眼眸充血,逐漸轉為深紅色,臉蛋雖掛起豔笑,同時,狠獰襲上眉宇,被福佑撥開的手指,發了銳利長甲。
  輕笑問出那句話,利爪朝福佑耙下,毫不給人反應機會。
  福佑小腿肚突然一抽痛,她彎身去按,誤打誤撞避開了爪擊,再抬頭,女人豔容不再,恢復為猙獰狐貌,另一手爪子唰地又揮來。
  福佑半點武功都不懂,眼前又是只修煉狐精,她開始後悔為了梅無盡,居然惹禍上身,剛應該要立馬關門走人,讓他被狐精吸些氣息便罷,反正他是神,不至於出事……
  現下自己小命難保,實在虧大了。
  腿肚又是一痛,福佑跑不了,腳拐了一下,身子跌坐圓凳,頭頂上方三寸呼嘯過一陣風,打散她的髮髻,是狐女的爪子攻勢。
  「哎呀!可惡!」爪子揮太猛,直接穿透牆壁,一時竟抽不回來,狐女使勁掙扎。
  福佑乘隙要逃,可還是掛念床上的梅無盡。
  雖然動過拋下他,自個兒快逃的狼心狗肺忖思,真到了這當下,又不忍丟他慘遭蹂躪,貝齒一咬,奔向他去。
  「師尊!師尊!」叫也沒反應,動手拍臉也拍不醒,是豬給附身了嗎?睡成這德性!
  若拋下他,獨自快逃還有一絲機會能逃成……腦子中,明明這般想,身體卻不聽使喚,動手要去馱負他,將他往背上扯。
  她人小,扛不動頎高的他,拖也拖不下床,喘吁吁一試再試。
  啪。
  狐女成功脫困,只是斷了幾截利爪,她伸舌舔指,爪子重新長齊,狐女手指故作挪動,豔紅色爪子發出摩擦聲,音若刀劍交擊,聽來毛骨悚然。
  「……姊姊,這樣吧,人,我給你留下,我順道去廚房,替你生火煮飯,我想你等會兒忙完,應該會很餓,你覺得……這樣好嗎?」師尊抱歉,在你的清白與徒兒的小命之間,徒兒只能選擇後者,你就……捐軀吧。
  狐女咧嘴,口裡狐牙顆顆雪白銳利,閃動森冷光芒「小娃兒不用忙,吃完你,我再吃他,姊姊就不餓了。」
  吃她,是撕皮扯肉的真實「吃」;吃他,則是銷魂雲雨的「吃」,如此一來,胃也飽了,靈氣也飽了,一舉兩得。
  「我是泥捏的,沒有肉香味,不好吃的。」福佑搖晃著腦袋。
  「哦?你是泥娃娃?這有趣,姊姊還沒遇過泥人精,是不是把你打碎了,和入水裡,你就會化掉?讓姊姊開開眼界可好?」狐女問得好甜美,話卻是狠的。白癡才會說好!
  但就算她說「不好」,狐女會放過她嗎?!她沒這麼天真單蠢!
  「姊姊先卸你一隻手臂試試,泥人會流血嗎?會痛嗎?來來,手伸過來,姊姊很麻利的——」狐女模樣與嗓音全然不搭嘎,前者獸般兇悍,聲音若似哄人輕柔。
  福佑動也不能動,只能看她步步進匕,身後狐尾愉悅晃蕩。
  狐女狀似友好,牽起福佑的右手,狐眸紅似血月,殺意一閃,便要扯斷掌間那只細瘦膀子——
  福佑遺言只來得及想完一句——師尊,你是豬!——完畢。
  她猛然閉眸,不忍看手臂離她而去的可怕景況,也在等待斷臂的劇痛來襲。
  「呀——」
  叫聲何其淒厲,幾乎要貫穿耳膜,究竟是多撕心裂肺的疼痛,才失控至此……可是,實際上,沒那麼痛呀,咦?不,不是沒那麼痛,而是根本不痛。
  那慘叫聲,仍在持續,福佑很確定,自己正咬緊下唇,並未張口。
  「徒兒真傷為師的心,居然動了壞心思,要拋棄師尊自個兒逃,不僅要師尊捐軀,還在心裡罵師尊是豬……虧師尊為救愛徒,連那種小狐妖都欺負下去了,有違師尊為神之道。」
  馱在她背後的那人,沉沉低笑,不急於從她身上挪開,依舊懶懶掛著,泰半重量賴給她支撐,輕抵她耳後說話。
  福佑這才張眸,看清眼前狀況。
  方才氣焰囂張的狐女,右手臂正熊熊燃燒,任憑她如何撲打、如何滿地翻滾,火也熄滅不了,燒得她疼痛難耐,狐毛傳來焦味,和著難聞的氣味,屋子煙霧彌漫,嗆得人直想捂鼻咳嗽。
  「你不知道在屋裡燒東西……很嗆嗎?」咳咳咳,福佑忍不住埋怨,而且窗戶還是關的,味道更散不去。
  「也是,屋裡會留著一股煙臭味,還是在外頭合適。」梅無盡掛在她頸間的右掌一拂,狐女撞破木門,被狠狠甩飛出去,滾落廊下。
  「你幾時醒的?」福佑側過臉去睞他,不信剛剛動靜那麼大,他真的一點都沒聽見,她懷疑有人故意裝睡,要給徒兒一個試煉。
  「為師沒睡呀。」梅無盡笑容可掬,坦然承認。
  他若睡了,她豈有小命活到狐女第一次揮爪之際,更別提第二次、第三次……
  「那你為何不早些阻止她?被畫圈圈畫得這麼開心,是不是呀?!」她有些氣惱。
  「是挺開心的。」不過,與狐女在他身上又磨又蹭又壓又擠無關,而是某人明知自己能逃,卻硬要跑回來背他,這股傻勁,令他有些感動呢。
  福佑氣呼呼撥開他的手,推開他,委屈自己方才小命險些沒了,賭氣不讓他貼靠著背。
  這麼愛貼,不會去貼狐女嗎?!人家又香又軟又柔嫩呢!哼!
  外頭還燒得正旺,淒厲哀號,聽了福佑有些不忍,尤其狐女恢復成狐,身形似犬般大小,見小動物痛苦,惻隱之心哪能不動。
  「這樣教訓足夠了,饒了她吧。」
  「她剛想殺你。」居然還想替人求情。
  「反正沒殺成。」
  「還想睡我。」
  「沒睡成呀。」她聳聳肩,一副沒啥大不了的神色。
  「……」等睡成了,換他要咬絹子哀悼清白了耶。「該讓不長眼的妖物,好好記清楚,這是誰的地盤,招惹上什麼角色。」梅無盡這幾句,自是說給屋外狐女聽。
  這一把天火燒下去,不單皮肉之痛,就連修為,起碼燒毀一百年,要她重頭練起。
  他眉目冰冷,全然無情,看著火焚狐精,亦無半分憐憫,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梅無盡。
  可他轉向她時,眼裡乍閃的冷滇,又仿佛雪融一般,什麼也瞧不著,只有要找她算算帳的惡劣笑意。
  「愛徒,暫且不管她,你該給為師一個交代,那句「人,我給你留下,我順道去廚房,替你生火煮飯,我想你等會兒忙完,應該會很餓」……可是真心話?」
  「……緩兵之計。」
  「哦,緩兵之計呀,愛徒真不錯,連這般高深的兵法也悟了。」他撫顎低笑「那麼,「師尊抱歉,在你的清白與徒兒小命之間,徒兒只能選擇後者,你就……捐軀吧」,又是何意?」
  「……愉聽別人心底話,是沒有道義的行為。」
  「你居然不是先反省自己的棄師行為。」真該打屁屁!
  「我是在保護師尊您最寶貝的愛徒。」
  這嘴,頂得他無言以對。
  也是啦……她有個萬一,麻煩的還是他,在他與她之間,他寧願她先選擇保護自己,至於他,沒不濟到需要她捨身相救。
  「好,愛徒你對了,做的很好……」不能罵,只能誇,他這師尊嚶嚶嚶。
  咦?竟然沒反駁她?福佑本來等著說完那句話,他會酸個兩句回來,結果出乎她意料,害她一時詞窮,只能呆呆望向他。
  不過在場並非僅剩師徒倆,屋外,還有只狐女被燒得嘰嘰叫,淒厲間夾雜哀求
  「小、小娃——姊姊錯了!姊姊有眼不、不識泰山呀呀——你求他放過我——我呀呀呀我是開玩笑,沒、沒真要傷害你——呀呀呀燙!燙死我了——」
  一聲尖銳過一聲,既求救,也求饒。
  福佑歎氣覷他「……我有好一陣子不敢吃烤肉。」是求情,也是心裡實話。這樣火烤狐精的實況,活生生血淋淋上演,會在她內心留下陰影耶。
  「確實有些倒胃口,燒焦味也難聞,罷了。」梅無盡彈指,收回天火,狐女滿面涕淚,右臂早已半焦,癱軟在地,疼到渾身發抖,一顫一顫的。
  天火不似一般火焰,它可任由操控,要燒你大腿就絕不會波及如臀部,全集中在某一處,哪怕燒成木炭,不想燒著之處,仍保你毫髮無傷。
  狐女方才用哪只手想傷害福佑,他便要哪只手付出代價。
  梅無盡從來不是慈憫之神。
  他面容帶笑,眼中卻薄情至極,惹他不快,他的反擊就是讓你用每一寸皮肉,牢牢記住,見著楣神,閃越遠,越好。
  「我去拿藥,替她搽搽。」福佑起身,走一趟書房開藥櫃。
  記得上次她煮飯燙傷,梅無盡給了她一罐藥泥,說是女孩子留了疤不好,要早晚各搽一遍,藥泥效果奇佳,抹了冰冰涼涼的,馬上就不痛……呀,藥櫃裡果然還有。
  她取了藥罐,踏出房門,小心翼翼在狐女身旁蹲下。
  狐女處於狐與人混亂交錯變幻之際,時而化為抽搐狐狀,時而又是渾身冷汗的狼狽美人,時而半狐半人,相同的都是……一副極為難受的模樣。
  「就跟你說過,他是神字輩的,你還去惹他。」福佑嘀咕,邊為狐女右臂上藥……她真的有很長、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再聞到烤肉味。
  「……他、他是……什麼神?……」這問題,狐女問得太遲。
  「楣神。」福佑回答她。
  狐女淚流滿面,真想拿頭去掄牆,她誰不好招惹,居然惹上楣神?!
  她這次若有命回去,絕對要將所有神仙的繪相貼滿山洞,見一個,躲一個!
  「搽完藥,你趕緊走吧,以後別再誤闖這兒。還有,不要見著長相好看的男子,便想欺負人,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不,遇到神。」福佑好心勸道。
  有時,神比鬼可怕,做事不講情面,只論天道,絕對要引以為戒。
  狐女忍著疼,任由福佑替她上藥,藥泥一沾上手臂,確實舒緩火焚之痛,可她還是不禁淚垂雙腮,皮肉燒成灰炭,連皮帶骨都酥了,若非她仍有一丁點修為,早耐不住極痛致死。
  雖說是她有錯在先,擅闖別人家,又見床上男人可口,於是生了貪婪之心,但也不用這麼狠厲教訓她呀!
  好嘛,她承認,她是動了殺意,若非這小娃兒不知死活,妄想阻撓她……哎呀,她錯了,搧她幾巴掌不就夠了,拿天火燒她,皮焦肉熟一回事,修為燒毀百年,又是另一回事,這口氣,咽下去絕對內傷吐血!
  偏偏面對楣神,她沒膽囉嗦,小命能撿回來,已屬僥倖,但還是好不甘心呀呀呀……
  「好了。」福佑耗費大半罐藥泥,才將狐女整條右臂搽滿,藥泥效用迅速發揮,狐女已感覺膚肉逐漸重生恢復。    「這半罐,你拿回去用。」福佑蓋妥藥罐,遞給狐女,絲毫不知這藥泥多珍稀,其中又包含數百種仙花奇草。
  「謝謝你……」這一句,狐女發自真心誠意。她沒料到有人能如此寬容,不計較她剛才還想傷她,她對這小娃兒很難不感激……不過,這與她接下來要做的事,一點兒也不衝突!
  楣神她報復不了,至少也要讓他苦惱苦惱,絕不默吞窩囊委屈,夾著尾巴逃掉——逃是一定會逃,在逃之前,她要回敬
  給楣神一個大麻煩!
  狐女注意到了,即便是此刻,屋裡的梅無盡仍舊目光凜冽,緊鎖這方向,不容她萌生傷害小娃兒之心,那般冷情的神只,竟也會如此扞護一人。
  「不用客氣——」福佑起身要走,狐女突然伸出左手,握住福佑的手腕,力道並不重,福佑一怔,只覺狐女朝她吐出一口氣,短暫朦朧了眼前景物,很快便恢復正常。
  她視線尚未清明之前,梅無盡已閃身至她身旁,一掌將狐女打飛出去,慘叫聲一路呀呀呀呀,綿延不絕,滾過了石桌,滾離了老松,滾落了絕崖,終至聲音遠得再也聽不見。
  「發生什麼事?」她才感覺一眨眼,狐女跑哪兒去了?而他,剛不是待在屋裡,此時又為何緊張兮兮扶著她的肩,好似擔心她怎麼了。
  「那畜生對你做什麼?」
  「……沒有呀,她什麼也沒做。」
  梅無盡不信,攤掌凝聚術力,將她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很快地,他知道狐女動了什麼手腳。
  狐,還有哪幾招能使?
  魅之以色,迷之以媚,勾人以嬈。
  公狐母狐全是同一個死德性……
  但那些招術,擺在他家愛徒身上,會淪為何等景致?
  實在是太——有趣了。
  有趣到……狐女玩的老把戲,他突然不想太快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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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5:47
第七章 迷魅

  福佑中了狐女的媚術。
  這便是狐女留給梅無盡的大麻煩。
  狐女所打的主意一既然打不過楣神,從他身旁弱小娃兒下手也行。
  看在小娃兒替她求情、搽藥的分上,她自然不會傷及她性命,純粹是要惡整楣神罷了。
  要怪,就怪小娃兒是楣神身邊的人,倒楣陪他一塊被報復而已。
  「愛徒,你……是否感覺哪兒不舒服?」他很確定,她中了媚術,可是……怎半點動靜也無?
  「不舒服?不會呀。」她一臉狐疑睞他……他一副等看戲的神情,她才想問你是不是哪兒有病?
  嗯?狐女被天火給燒幹了,連法術也失靈?小妖小怪真是不可靠。梅無盡腹誹,虧他還以為,她能惹出什麼趣味,居然連渣都沒有,太高估一隻狐了,嘖!
  福佑皺皺眉,瞄見他衣衫不整的鎖骨處,全是狐女的豔紅唇脂,抽出絹子遞過去「擦擦。」
  梅無盡探指去揩,果真指腹染上刺眼胭脂,他撇唇冷笑,嫌惡抹去。
  她只看見他的笑,沒看見笑中的冷,還以為他在回味,直接拿絹子丟他臉,哼地起身走人。
  徒兒當成這樣,真夠本了。
  福佑轉往廚房燒水,等待的過程中,揀起一袋豆子,削完兩條蘿蔔,梅無盡依靠門框邊,打量她,實在看不出愛徒反常,果然是狐女法力太弱。
  「愛徒,師尊不妨教你幾招功夫防身,省得再遇上小妖偷襲。」
  「只要師尊保持清醒,遇危險時不裝睡,愛徒就不需要任何功夫防身。」她酸溜溜回道……怪哉,胸口像有把火在燒,讓她好焦躁,情緒浮浮的,想沖著他發脾氣。
  尤其,一想到他滿脖子紅唇印,她就難以控制,切蘿蔔力道都大了三倍。
  「師尊也不能時時將愛徒纏在腰帶上,總有疏于照看之時,你若自己學個半招,起碼撐到師尊趕來,小命才保得住。」
  回應他的,是蘿蔔被分屍的剁剁聲。
  「你人懶沒關係,保命這一項,千萬不能懶。」他悠哉走到她身後,一近身,她便聞到他身上殘留的狐媚香。
  那香味,淡淡灌進鼻腔,似糖,如蜜,膩得讓她感覺不舒服。
  她試圖屏息,不想吸嗅,可她沒辦法,氣味仿佛不經鼻腔,是由膚肉竄入,她完全無法阻止。
  握菜刀的手頓下,她閉眸,與那股香味對峙。
  不想在意,卻越在意,狐女黏貼他身上的景況,仿佛重現眼前,福佑忍不住生氣,氣他明明清醒,竟仍默許狐女胡來,胸口的火,無形燒得更炙。
  腦袋亂烘烘,像有誰在攪和意識,害她無法靜下心來,呼吸逐漸淩亂。
  女人的香氣、女人的唇脂、女人偎躺他胸膛的磨蹭、女人的吐息……
  不對,她不是要回想那些片段,她是要、要……討厭他身上的香味!
  「愛徒,有沒有在聽師尊說話?」現在為人師表真低賤,徒兒愛理不理,理你就算給你面子,勉強賞你個「嗯」,你都要感激涕零、謝徒兒大恩。
  「……」
  「愛徒?福佑?」他低下頭看她。
  「……我不喜歡。」
  「嗯?不喜歡學功夫?」按他對她的懶性子瞭解,太勞累的練武過程,她確實不會喜歡。
  唉,這丫頭,要逼她學習防身功夫,不如他默默替她在身旁包裹護術,來得省心省時。
  「……你身上的味道,臭,我不喜歡。」
  梅無盡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對勁,雖然同樣是愛徒對師尊一貫的回話方法,卻多出一些些……嬌嗔?
  這才發現她雙腮泛紅,白晳膚上一片異常粉嫩。
  終於!終於呀!
  終於等到狐女法術見效,呵呵呵……狐女以為朝她身上撒些玩意兒,她就能變得多棘手嗎?將他這楣神太過小覷。
  他家這面癱徒兒,會有什麼行徑出現?他實在無法將「狐媚」這兩字,擺在愛徒身上,期待,真是太期待了。
  「我倒沒聞見什麼味道。」他故意站得更近,盯著她不放,看她臉上細微表情變化。
  「很臭。」她扔下菜刀,轉身把他推遠,眉宇間流溢的不滿嬌態,他還是頭一回見到。
  眸光隱隱含水,長睫輕顫,眼眶微微發紅,望向他時,帶些氣惱文火,嘴兒甚至扁抿起來,一副委屈到快哭出來的模樣。
  「我討厭那股味兒!還有,你沒擦乾淨!」她抓過手邊抹布,往他脖子上抹,硬將殘留其上的胭脂色澤消滅。
  「等等!那是抹布呀!」梅無盡扣住她手腕,來不及阻止脖上被抹了一道油膩水濕。
  「擦乾淨!」她跺起腳來,耍著任性。
  「行行行,你來擦乾淨,換一條擦。」幸好,方才扔臉上的絹子還握在掌間,他遞給她,取代濕抹布,她想怎麼擦就怎麼擦。
  她沒囉嗦,踮起腳尖,拿過絹子繼續擦他脖頸,力道可不輕,忿忿與豔紅唇脂對抗,非得擦到半點不剩才肯甘休。
  邊擦,她邊埋怨,叨叨絮絮個不停
  「被親脖子也不抵抗,沾滿口水不嫌髒嗎?還、還讓她在你身上爬行、剝你衣裳……親得啾啾作響,這為什麼擦不掉?!」
  「應該是她用嘴咬的吧,烙下吻痕了。」他不是不抵抗,是愛徒進房時機太剛好,他想瞧瞧愛徒如何搭救師尊,才沒立馬出手,轟碎那只膽大狐精。
  「……你居然還讓她用嘴咬!」她抿嘴,雙頰鼓鼓的,氣出兩團火紅。
  糟糕,徒兒這模樣……有點可愛。
  像是吃醋的女人質問丈夫,他漫長神歲裡,沒遇過此情此景,相當新奇新鮮,害他嘴角失守。
  「連牙印子都有……」她真的很不滿,板起臉,動作加快,和那些脂紅誓不兩立「消失!快消失呀——」用力擦,使勁擦,邊碎念邊擦,邊擦邊跺腳,擦得梅無盡癢笑。
  「慢點、輕點,為師快被你擦掉一層皮了,喏。」他壓按她執絹之手,放緩手勁,一併在他頸間遊走,絹子滑過之處,他使了些小術法,消去狐女牙痕。
  她還以為是自己成功擦掉的,因而滿意微笑,露出一口小白牙,眼底發著亮。
  梅無盡有種「愛徒長大了呀」的錯覺。
  一直當她是小娃,沒料到,她也會有這般神情,瞅著他瞧的眸,染上狐女的媚,傲嬌的模樣、跺腳的嗔狀,在在都似個小女人。
  她周身,鑲嵌一層粉色的光,在他眼前璀璨,讓他一時挪不開視線。
  而她,絹子依舊緊貼他的頸,手中那塊薄透的布料,阻隔不來他體溫的炙熱、她指間的纖細,他幾乎可以察覺,她食指微微一動,中指輕輕挪抬又擺回原位……
  心裡某根弦,仿佛被挑撚了一下。
  只是安靜對望;只是她彎了彎唇,眯眸沖著他笑了;只是她向他傾近了些些,一股甜甜香氣,淡淡沁襲……
  就只是這樣而已,引發胸口重重一震。
  手絹由她手中脫離,滑了落地,誰也沒去在意它,她的掌心與他的頸膚,全無阻礙地貼熨在一塊。
  「不可以再讓別人這樣留印記,聽見沒。」徒兒很僭越,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膽敢命令起師尊來。
  「好。」險些乖乖回答「是。,真是師不如徒呀。
  輕掛他脖際的柔荑,學起狐女在他身上畫圈圈的行徑,跟著也來上一回,指腹在他後頸發根處摩挲,繞卷他的髮絲轉。
  她掀抬水眸,眸光氤氳,泛有一層迷蒙妖嬈,雙腮輕粉,未撲脂粉而豔,加上臉蛋圓潤,像團蓬鬆棉花似的。
  她貼近,身子抵向他,也不顧是否傾倒,仿佛吃定了他不會任由她摔跤,益發逼近,柔軟小乳壓在他胸口,帶來的震撼,遠遠超過狐女那一手無法掌握的豪碩——這、這不太妙……
  梅無盡不止一根心弦被挑動,他根本渾身上下每條筋脈全給撥個淩亂,發出警告!
  扶在她腰側的雙手,已弄不清是要托穩她身姿,還是想把她更按向自己,不容留下半點縫隙。
  「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師尊。」
  當那聲「師尊」,小小地、嬌嬌地、嫩嫩地,由幾乎要貼觸到他唇瓣的小嘴吐出,甜香熱息拂面,梅無盡瞬間清醒!
  一把拈出狐女留在她身上媚術,將其捏個粉碎。
  她受不住術力被強行抽離的反噬,意識短暫潰散,軟倒於他懷中。
  臉蛋微仰、粉唇微啟、纖睫輕閉、鼻樑小巧挺直,全是他稍稍低首,就能盡收眼底的美景。
  看遍一個小娃的美麗蛻變。
  梅無盡輕拍她的背脊,苦笑籲歎。
  「真的……不太妙。」
  狐女一招破法術,弱小至極,居然在那一瞬間,讓堂堂楣神手足無並不是福佑多心了,她家師尊……怪怪的。
  說不上來是哪兒奇怪,有時,她會感覺背後傳來灼熱凝視,一回首,身後的他早已挪開眼,很刻意表現出「我沒在看你,我真沒在看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看你」的欲蓋彌彰。
  她很想跟他說師尊,你書拿反啦。
  有時,她會聽見他逕自默念清心咒,念得很是認真;還曾聽到他在教訓他自己,什麼師不師、尊不尊的。
  所以今天她真的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探他額溫。
  師尊要是病了,得早些吃藥治療才好。
  結果,她一摸到他的額,不誇張,他整個人是彈跳起來,撞翻手邊木幾上的茶盞,杯破茶灑,一地狼藉。
  「愛徒……你怎麼靠近了也不吭聲?」
  神耶!神還被人嚇到,自己才該反省反省吧。
  福佑賞他一白眼,堅持探完他額溫,確定掌心溫度一切正常,她彎身去拾茶杯碎片。
  「你別被割傷了,我來。」
  他搶著要做,結果被割傷的人,是他。
  原來書上時常可見,杯碗一破,去撿拾必割傷的橋段,不是誆人,手腳如此遲鈍的傢伙,現實生活中真的存在……
  「坐著,我去拿藥。」她連歎氣都嫌懶。
  「不用,這樣就好。」他雙手一搓,傷痕消失無蹤,方便好用,順道用法術收拾地上碎片,省得她步他後塵,也給割破了手。
  「為什麼突然跑來貼我額頭?」莫非狐女法術殘存,導致她行為反常?
  「你不對勁。」
  「有嗎?」他低頭自我審視,瞧不出哪兒奇怪,反倒是她,他才覺得她大大不對勁哩——怎麼還是一身粉嫩嫩、嬌萌萌,看起來可口可愛……
  「生病要吃藥。」她一臉「你自己是大夫,自己治治 」的態度。
  「……為師先開帖藥方給你,看你吃完會不會尊敬為師些。」他擰她的臉頰,手感真不錯……嘖!不對,現在不是管手感的時候,這孽徒,居然暗指他有病!
  「尊敬是擺心底,不是掛嘴上。」當然,行動上也可以省省。
  「原來愛徒把我放心底呀……」他故意摩挲著下巴,調侃道。不知怎地,他被自己這句話樂得日顛顛,難掩眉飛色舞。
  「是呀。」她頷首。
  沒啥好否認,他是她唯一的「親人」,更是生活的絕大部分。
  她從睡醒睜眼,到深夜躺平就寢,思緒無一不是圍繞著他打轉。
  想早膳該為他煮什麼;想吃完飯得燒壺雪水,替他煮茶;想他喝茶時總愛配哪些茶點;想他袖口染上了墨漬,要記得洗衣時多刷兩下;想該去替他換杯熱茶;想他午睡時得幫他添條薄被,順道關窗……
  「愛徒呀!你這麼乾脆,害為師好不習慣!」他被養成了賤性,沒得到幾句頂嘴,他渾身不舒坦!
  「……去吃藥。」治治腦!可能要灌一大缸才能治好,笨師尊!
  藥,當然沒吃,倒是師徒倆連袂吃飯去。
  她本來就是來問他,午膳想吃什麼,他笑答「今日不下廚,外食。」
  把人一勾,拉她一塊到城鎮覓食。
  午膳吃得很豪華,梅無盡菜譜從第一項點到最後一項,上菜時,一張桌子擺不夠,夥計朵拉來兩張桌,才勉強擺齊。
  師徒兩人被三張桌面包圍,要吃菜還得向左向右向後轉,就算她真有個無底洞的胃,好歹也顧及鄰桌觀感,行嗎?
  她一點都不想成為旁人眼中的「豬」、「好會吃」、「養這娃兒太花錢了吧」的當事者。
  「吃得夠嗎?要不要叫他們從第一道再重來一遍?」他怕她還餓著。
  「……」你認真的嗎?你當真是認真的嗎?!
  感覺到徒兒眸中滿滿怨念,梅無盡笑了,行,聽徒兒的,姑且這三桌就好。
  點這麼多,他倒是嘗了幾道便停箸,後續全交由她收拾,她不知該慶倖自己深受師尊愛護,怕她餓了吃不飽,抑或怨師尊用這賤招,殺人不見血,淩虐徒兒。
  福佑咬著筷子,凝眸怨懟。
  「女孩子家咬筷子難看,這壞習慣怎麼改不掉?」他拍她發包子,糾正道。
  不知道貝齒叼箸,嫩唇半合半開,雙眼水汪汪瞅著人瞧,蕩漾一層波光,說有多魅人就有多魅人,教人恨不能成為那雙筷子……
  不、不對,嗯哼,在自個兒家裡,愛怎麼咬,全都隨她,眼下在外頭,周遭多少對眼睛愉瞟(但不是為了她美色,而是驚歎她的食量),她這模樣太逆天了!
  剛真應該訂個包間雅房,謝絕觀賞!
  「因為以往沒得到允許之前,只能咬筷子,不能夾菜呀……」壞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很餓很餓之際,別說是筷子,連碗都想啃了。
  師尊心痛痛的,勾勒更小年歲的她,嘴咬筷子,眼巴巴望著盤裡菜肴被後娘夾進弟弟碗裡,卻不敢去爭,只能憑空想像嘴中咬的是雞腿。
  他重新執箸,朝她碗裡夾進三大塊肉。「快吃。」不夠為師的再點!
  她只好繼續被當豬養。
  「這間「仙宴膳坊」的菜色,比真仙宴來得好吃,早想帶你來嘗嘗,你們凡人呐,比神仙更懂享受。」他替愛徒剝蝦,瞧,蝦肉多彈呀。
  仙宴膳坊?……好耳熟的名,似乎哪兒聽過,不過她很肯定,自己不曾踏進此店,她哪吃得起呀,賣了她也付不夠半桌菜錢。
  蝦肉送到嘴邊,她理所當然張嘴吃掉,半點「徒兒惶恐」的卑微也無。
  「甜不?」他問。
  「很甜。」明明誇的是蝦,又不是他,他一臉很樂幹麼。
  「再一隻?」
  「嗯。」點個頭,就有去頭剝殼的蝦肉能吃,何樂不為。
  這邊餵食得和樂融融,另一邊,卻傳來喧嘩。
  「我家老爺要包下這裡宴客,掌櫃,你把閒雜人等全淨空,整理整理桌面,要快些呀。」來人一踏進膳坊大門,便急驚風交代,看來是膳坊熟客,掌櫃立即起身相迎。
  怎敢怠慢?來人可是地主劉家的管事之一,季一平。
  「劉老爺怎不前幾日先差人來吩咐?咱膳坊絕對替他專辦筵席,不迎旁客……可你瞧瞧,現在客人已坐滿,菜吃了一半,怎好趕他們走,這會得罪其餘客官,影響膳坊聲譽呀……」膳坊掌櫃面有難色。
  季一平神情倨傲,瞟了眼滿堂食客,嗓音夾帶輕嗤,端起狗仗人勢的嘴臉,倒真有幾分惡霸味兒
  「若非我家老爺數名故交突然來訪,又怎會需要包下樓子宴請,這些散客,給他們打個折扣便行,膳坊今日損失,我家老爺全權負擔。再說……誰敢不賣我家劉全劉老爺面子,為一頓飯得罪於他,哼哼,苦頭可還在後頭呢!」故意朗聲說話,要全場食客給聽仔細。
  提及劉全,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懼,農人務他家的田,旅人走他家的路,漁夫捕他家的魚,商人租他家的店鋪……說半座城都是劉家產業,也不誇張。他是城裡最大地主、最大房東、最大債主,人人見他,皆禮遇十分,別說招惹,誰也不敢開罪他,生怕在這城裡再無立足之地。
  聽見劉一平說完,真有好幾桌客人馬上結帳離開,更有人菜肴才剛上桌,筷子都還沒機會動,直接命夥計打包外帶。
  方才八成滿的膳坊大堂,客人以最快速度退散,誰亦不願打壞劉老爺的宴客心情。
  不一會兒,偌大膳坊食堂,竟然只剩下梅無盡與福佑這兩位客人。
  見那桌兩人,一悠哉閑懶,啜飲香茗,一低頭扒飯,餓死鬼投胎,季一平老大不爽走上前,屈起食指重敲桌面。
  「兩位,方才說的話,你們沒聽清楚嗎?我家老爺包下「仙宴膳坊」,你們快些走人,沒吃完的菜,打包帶回去再吃!」
  梅無盡瞟他一眼又挪走,福佑連頭都沒抬。
  「喂!」季一平改為拍桌,震倒了一
  只杯,茶水灑滿桌。
  「這位仁兄,你沒瞧見我徒兒還在吃飯嗎?」梅無盡眼底怒焰遽升。
  擾愛徒用膳者,滾無赦。
  「吃什麼飯!我家劉全劉老爺包下這裡了,你是聾了沒聽見嗎?!」
  「我管他什麼劉老爺,我徒兒吃飯最大。」梅無盡應得太理直氣壯,讓季一平一時無法回嘴,直到很後來的後來,他才憶起這句話的語病,應該要反駁一咦?不應該是師父吃飯最大嗎?你家狀況好像顛倒過來吧?一不過,那也是後話了,略過不提。
  「你小子好大的狗膽!居然污辱我家老爺!你不知我家老爺的厲害?!」季一平惡狠狠去抓梅無盡的臂膀。
  「確實是不知,也不想知,但你壞我徒兒用餐興致,打翻我徒兒的茶水,害我徒兒現在想喝口茶也不行,夾在筷間的肉還涼掉了……該當何罪呀。」最末五字,輕巧呢喃,念來雲淡風輕,唇角微微勾揚。
  只有福佑一人看見,那笑容背後,毫不收斂的怒濤。
  有人要倒楣了……而且,怕是要倒楣一輩子。
  「左一句徒兒右一句徒兒,你徒兒是鑲金嵌銀的寶貝嗎?!再金貴,比得上我家老爺家財萬貫?!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滾,我讓人掀了你們這一桌!」季一平吼道,用上了威嚇。
  回應他的,是梅無盡一聲冷笑。
  還有,一隻由膳坊屋樑掉下來,巴掌大的蜘蛛,不偏不倚,就落在季一平手臂上。
  由於事發突然,季一平大受驚嚇,猛地收手,胡亂甩臂,想甩開蜘蛛,豈料忘了周遭環境,這一甩,右手掌重重撞擊身後方桌,痛得季一平大飆淚,捂著痛處,久久無法站直身。
  聽起來……超痛的。
  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並、沒、有,那只蜘蛛可不喜歡被遺忘,牠鑽進季一平褲管,毛茸茸身軀消失於眾人視線,然後一季一平又爆出一陣慘叫。
  被咬了吧,一定是。福佑與掌櫃內心同時響起這一句。
  至於咬哪兒,沒人去撩開季一平衣裳瞧,全憑想像,總之,就是覺得他慘,尤其,他捂住下半身,教人不往壞處想也難。
  不,這哪兒叫慘?
  季一平慘叫完,狼狽跳躍,想將蜘蛛抖出來,不跳還好,跳一跳,蜘蛛爬往更深處,季一平越心急想擺脫牠,越是胡亂扭動,碰撞了桌角,人一跌跤,滿桌菜肴跟著撒。
  你剛剛惡霸趕別人走,人家點了熱湯來不及喝,現在活該那一鍋熱湯往你身上倒。
  「師尊,我們打包回去吃吧。」都被弄得食欲盡失了,特別是看季一平自己灑了熱湯、滾了糖醋魚、踩了醬爆雞,頭頂一顆鹵蹄膀,掛上幾串油膩筍絲,誰還有心情吃呀。
  「好,愛徒說了算,夥計,打包算帳,還要外帶一隻燒鵝。」梅無盡很聽徒兒的話。徒兒對燒鵝情有獨鍾,剛一共夾了八塊,買一隻回家給她慢慢啃。
  夥計也算見多了世面,處變不驚,很快收回觀賞季一平慘況的目光,立馬照辦。
  說巧不巧,劉全以為自家管事辦事麻利,早該辦妥膳坊訂桌事宜,於是開開心心領賓客上門,一踏進門,就看見季一平癱軟在地,臉上還蓋了個盤子……
  「這是怎麼回事?!」劉全最好面子,方才一路走來,向賓客吹噓仙宴膳坊如何如何富麗堂皇,如何如何一位難求,如何如何餐點美味,對照此刻,只覺眼前一片暈眩。
  「劉老爺……抱歉抱歉,出了一點……小差錯,我們馬上整理好,您請稍待!」膳坊掌櫃忙不迭鞠躬哈腰,膳坊所有夥計出動,收拾殘肴的收拾殘肴,排妥椅桌的排妥椅桌,拖走季一平的拖走季一平,動作俐落。
  梅無盡與福佑提著打包完畢的菜肴,佯裝無事人,要往門外走。
  「李、李福佑?!」
  突如其來,劉全身後的女眷群裡,出這麼一聲突兀驚呼。
  乍聞有人喊她,福佑本能轉頭望去,梅無盡許久許久未曾看見,她臉上一貫的漠然面癱,盡數崩坍,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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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6:04
第八章 舊事

  遇上了洪水猛獸,也不會看見他家徒兒這般死命逃跑。
  他家徒兒是那種見著了虎,也會自我安慰一你要吃就讓你吃吧,反正人生嘛,難免一死一的扭曲豁達,能將她嚇成這模樣,除了上一世與她糾葛的那幾人,不做其餘猜想。
  福佑跑得太快,拋下他,一眨眼就不見人影。
  梅無盡不急著追,要找到她,太容易了,可以先緩緩,他倒想仔細看看,嚇白他家徒兒臉蛋的傢伙,究竟何方神聖。
  那婦人梳扮的女子——容貌姣好,粉撲得厚實了些,想遮蓋憔悴愁顏,想來是劉全諸多妻妾之一,不單福佑反應古怪,就連她,同樣滿臉難以置信,絹子捂住驚訝微啟的口,只能隱約聽見她呢喃
  「……不可能,她已經死了才是呀……他們三人明明說她自盡了呀……」
  旁人沒能聽明白的低語,梅無盡倒一清二楚,她語調中,不存半點欣喜,僅有驚慌,自然不會是重逢交好的故友。
  梅無盡已經確定她的身分。
  當年,買通惡徒,毀福佑清白,那位
  處處刁難人的窯子姑娘。
  「不,不是她,這麼多年過去,她若還活著,怎可能一點都不變,一定不是她……」女子仍在驚訝自語。
  「他們」是誰?!
  一道聲音,重重貫入女子耳膜,森寒徹骨,教她不由得一震,她慌張望去,發現周遭無人聽聞該句質問,獨獨她……她才以為是自己幻聽,那聲音更加凜冽,幾乎要穿破雙耳,憤怒至極他們三人是誰?!你花錢買通的那幾隻畜生?!
  恰巧樓外一陣轟隆雷聲,宣告風雨欲來之勢。
  女子嚇一大跳,總算察覺有異,是、是她做了那般喪心病狂的缺德事,上天在譴責她嗎?!
  這樣的誤解,讓她雙腿發軟,險些跪下,唯唯喏喏在心裡慌亂回話,生怕稍有遲疑或扯謊,就要遭受天譴是、是西五巷的殺豬蔡……和、和他兩名朋友,我不知他們姓名……
  驟雨突降,樓外一片白濛濛。
  梅無盡無心再問,轉身便走。
  他家徒兒,可淋不得雨,要儘快找到她。
  一點都不難,他在福佑身上施過護術,彈彈指,不就來到她身邊。
  她蜷縮在一堆破竹簍邊,抱緊雙膝之余……邊吃燒鵝。
  梅無盡失笑,變了把紙傘走近,為她遮雨。
  她沒抬頭也知是他,一逕咬著鵝腿,可抱著整只燒鵝的手,微微顫抖,臉上倒已恢復了平日面癱,就是臉色仍舊白。
  她黑髮微濕,尚不至於危及泥身安全,幾道水痕蜿蜒她臉龐,明知並非淚水,卻紮了他的眼。
  他拿衣袖為她拭臉,她貌似乖乖領受,木然咀嚼鵝肉。
  越是平靜,越是教人瞧了不忍,痛,鑽入了心底。
  他寧可她抱著他哭,怨天怨地怨命運捉弄,也別是這樣,一副……不知如何撒嬌求憐,獨自舔舐傷口的模樣。
  把徒兒撈進懷裡,不管燒鵝沾了襟口一片油膩,他輕抵她發漩,低歎。
  她眼窩熱熱的,卻流不出淚水,因為是泥軀,連眼淚這種東西,亦無須存在了吧。
  倒也不是真的想哭,乍見那女子時,心裡是慌的,對她的懼意,好似不曾消失,既怕她,又氣她,一丁點都不願再和她有瓜葛。
  本也真以為,不會再有相遇時,怎知梅無盡帶她來用膳之處,竟是她的故鄉,難怪她覺得「仙宴膳坊」無比耳熟……那是城裡最高貴的食坊,手頭寬裕才吃得起。
  「我一直想問她,為什麼恨我……可又怕,她回我「沒有理由,就是恨」,那種無論我如何努力、如何示好,也改變不了的答案,像我後娘那良久之後,她慢慢開口說,聲嗓是持平,努力想壓抑顫動。
  「那時,我站在邊坡,跳下去之前,心裡想著,我好恨她,做鬼也不要放過她,定要去找她索命……我這輩子,第一次恨人,恨得那麼深、那麼刻骨……」
  若非斷氣之際,遇上了梅無盡,她那口難吐的怨氣,或許真會將她拉進仇恨深淵,讓她在鬼差到達之前脫逃,去尋她最恨之人,犯下錯事。
  「是上輩子。你的這輩子,從拜了我這個師尊才開始。」他輕聲糾正。
  不,她的這輩子,從決定跟隨梅無盡回去的那一刻,便重新展開,一個無憂無慮、無煩無惱、無怨無恨,讓她舒心的新人生一福佑默默心想。
  「我現在沒那麼恨她了,只是仍怕,對她……很難不畏懼,一見到她,過去種種,一下子全湧上來。」於是,她便逃了。
  真正想逃離的,是上輩子的人生,恨不能遠遠拋諸身後,永不憶起,無論是敵是友,是故親,是舊鄰,她全都不要了。
  「果然你這性子,要恨人也恨不久,說什麼做鬼去索命,九成九會被道士收掉吧,你呀,張牙舞爪一點也不適合你,你還是乖乖吃燒鵝吧。」他輕拍她後腦杓,手勁溫柔,仿似安撫一隻幼貓。
  她聞言,竟還笑得出來,在他懷裡
  ,懼意,輕而易舉消融。
  有師尊真不錯,抱著暖呼暖呼的,胸膛厚實,雖然時常做些蠢舉,說話沒個正經,笑起來玩世不恭,可是……她全不討厭。
  手掌像自有意識,環過他腰際,揪緊他背後衣料。
  難以想像,有朝一她會將一位「楣神」抱得這般緊,並且眷戀這股心安。
  那時剛進冥城,誤會是他給她倒楣一生,可是天天都在心裡罵他呢。
  「……人生,若能只煩惱燒鵝吃幾隻,那也很好。」她籲歎。
  「在為師身邊,你儘管只煩惱吃燒鵝,天塌下來,有為師頂著,你就放心依賴為師吧。」他在她耳畔低語,聲嗓輕巧,淺若春風拂過,足以帶走所有陰霾。
  若無上世種種,現今的她,會過著怎生的日子?
  被賣入窯子,已註定她送往迎來的命運,可她這性子,不嬌不柔不討喜,又不懂得侍候人,怕是挨不完老鴇教訓的板子,她也無法想像,任由那些不知姓名的男子,隨意狎玩自己……
  或許不該這麼兩相比較,但遇上梅無盡之後,對舊事的怨懟,日益減少,若非偶遇故人,她已有多久未曾想起?
  之前有個詞兒,福佑一直不懂,今兒個,似乎碰觸到了一點點的邊兒一別無所求一就是指這麼一回事嗎?
  揪緊了掌心裡,他那藏青色抱衫,在她的小小世界裡,似乎已擁有一切,再沒有可以更貪求的了……
  上世恩恩怨怨,不敵此刻靜謐安詳。
  傘外的雨聲,擾不過傘下圓滿。
  她對舊事釋懷了,有人卻不。回想蜷縮雨中,寫滿蒼白與恐懼的那張臉蛋,梅無盡壓抑不下胸腔忿火,焚痛著理智,尤其當夜闌人靜,他抹開一片水鏡,察看了她短暫的上世。
  衝動,原來不過是件那麼容易的事。
  尤其越是憐惜,越是對賤待她的人心狠。
  暗巷中,月隱星稀,濃夜淬著隱隱殺機。
  周遭宅舍早已熄火就寢,除偶爾幾聲蟲鳴狗吠,街道徒剩死寂靜悄。
  方才短暫急促的求救聲,此刻也歸於平靜,仿佛前一刻的殺戮,未曾發生。
  梅無盡半具身軀隱於暗夜,眸光森寒如冰,高傲無情,注視逐漸斷去生息的三名男人,當魂魄離軀,他手一揚,將三條魂體擊個盡碎。
  「禽獸不如,何須再入輪回,轉世為畜生都是抬舉。」他輕嗤,冷看魂飛魄散的光景。
  三名男子,非他親手所殺,他不過釋了些「神等級」的衰息,讓這三人遭遇以性命為代價的黴運,死於非命。
  他雙手不沾半點腥血,殺人於無形,一顆絆腳的小石,一塊落下的磚,一根突出的竹籬,輕而易舉就能取命,天地萬物,皆能為他所用。
  劣神榜上,梅無盡看似最和善,實則最心狠,上天創神造物有其真理,按照每一位與生俱來的天性,揚其長,隱其短,若由梅無盡司「瘟」,怕是毀天滅地,也不眨眼。
  在他笑容底下,是冷睨眾生的絕情。
  越絕情,能力越無害,反之,越心慈,背負力量愈強大,天道昭昭炯明,循守正規,方成日月運行。
  思及三名男人對福佑做過之事,讓他們輕易死去都太便宜他們,梅無盡寒著顏,踐碎魂體飛散的最後一點微光。
  今晚,不止這三個男人的死期。
  福佑曾顫著嗓說,做鬼也不放過的那人,他同樣想說,做神,亦不容池逍遙快活。
  沒錯,下一個,他找上了劉全的小妾……無故視福佑如仇的女子。
  這一夜,她了無睡意,臨窗遙望孤月。
  一是為下午,在膳坊遇見神似福佑之人,誘發諸多回憶。
  一是……丈夫未曾踏入她的房,此刻,又是寵倖新迎回府的小嫩妾了吧。
  打從窯子被贖身,成為劉全眾多小妾之一,她的寵愛,來得快,去得更快,她雖美,畢竟出身不光彩,半點朱唇萬人嘗,入了劉家,遭受自詡書香世家的妻妾排擠輕視。
  一開始,丈夫會扞護她,斥責那些刁難她的妻妾,然而次數一多,丈夫失去耐性,同時,另一名更年輕可愛的女子贏取他全盤注意,他樂於追逐新鮮,心思自然不願浪費在她身上。
  攬鏡卸載了妝容,取下滿頭珍貴珠花,漫漫長夜的顧盼,盼來又是一晚的心酸徒勞,鏡中容顏未老,眼神卻無比憔悴。
  她經歷了太多,好的壞的骯髒的,足以磨損一個女人的美麗年華。
  看著鏡裡的自己,不由得回想起膳坊偶見的容貌,她都變成這副模樣了,若那人是福佑,又豈可能維持當年相貌,歲月停駐,不曾前進?
  定是自己眼花……深受良心苛責,才會誤將旁人認作是她。
  「我那樣待你……你是否恨我?多年來,卻不曾有半次夢見你……」
  心裡早已暗暗後悔,不該遷怒無辜,她也並非樂見福佑自盡,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見不慣福佑的乾淨;見不慣自己渾身污穢,她卻仍似鮮花一朵,清清白白。
  只是,嫉妒那樣的純淨無瑕……她永遠回不去的純淨無瑕。
  既已無法回頭,只能繼續污濁下去,這雙手早髒了,豈能再洗淨?
  鏡中女子勾揚一抹冷笑,取出鏡匣暗格內的毒藥瓶,想著明兒個如何拿它去對付丈夫的新妾。
  「入夢見你,再任由你欺負傷害,在你夢中受盡委屈嗎?」梅無聲淡嗤傳來,樓閣外,夜風陣陣,牽繫無數寒意,透窗而入。
  「誰?!」女子慌亂起身,環視周遭,卻看不見人影,只聞腳步聲,由遠而近,仿佛已抵達她身畔。「方才那聲音……是膳坊聽見的……」
  「你傷她至深,她當然恨你,只是她那般性子,不會真的上門找你尋仇,在她眼中,再醜陋可憎之人,也不忍動手害之。」
  「你出來!你到底是誰?!」瞧不見的敵人,最是可怕,女子一路退至牆邊,背抵冰冷牆面,眼前仍僅有空曠小廳,以及一盞隨風搖曳的燭火,光影顫動,哪見其餘人?
  「然而,我不同,誰傷她,我便百倍奉還。」
  這一句,近得像在耳畔冷笑,她驚恐捂耳,逃向另一邊。
  「你收買的那三隻畜生,已先你一步,想知道他們是怎樣下場?」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任憑雙手如何掩緊耳朵,男人的聲音,沉且冰冷,滲以寒霜,依舊穿透掌膚,竄入耳裡,她胡亂尖嚷。
  「他們食髓知味,這些年來,用類似的手法,欺負多少無辜女子,下了地府受刀山油鍋都太輕饒他們,我打碎他們的魂體,從此,永脫輪回,連變條蟲亦無資格,你說……你這教唆者,該不該比他們更慘?」
  「饒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饒了我——」
  「當年,若她也求你饒過她,你是否會?」
  突地,房裡窗扇盡數敞開,烈風唰唰灌入,拂亂滿室簾帳垂珠,也拂滅了燭火,頓時房內一片闃暗。
  「手裡那瓶毒藥,滋味不知可好,不然……你試試先?」男人淺笑聲,緩緩傳來。
  「不……」女子猛烈搖頭,可雙手竟不聽使喚,拔開藥瓶木栓,瓶口抵近自己唇瓣。
  「喝。」淡淡一字。
  尋常幾滴便足以致命的毒藥,悉數由她之手,灌入她之口,她扭頭想掙扎、想吐出毒汁,偏偏徒勞無功,毒汁咽下喉頭,伴隨而來,是穿腸的劇烈絞痛。
  「救……救命……」她按著咽喉,面容痛苦扭曲,在地板上蜷縮顫抖。
  「還沒那麼快,這樣的痛,你必須嘗得比她更久,她在山坡下流盡鮮血,半個多時辰才斷氣,你不過剛開始,豈容你如此輕鬆解脫。」
  語未畢,一道治癒之術籠罩,護她不死。
  只是不死,毒發之痛,絲毫不減。
  女子滾地哀號,聲聲淒厲,口鼻淌出鮮血,可求救許久,竟無丫鬟進門察看,她暈厥過去,又被劇痛喚醒,反反復複,漫長得永無止境。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從何而來的爆發力氣,本癱軟在地的她,渾身抽搐之際,居然奮力躍起,攀過窗櫺,一跳而出。
  她的房閣,位處湖心中央,是劉家最美的一座樓榭,代表她曾集諸多寵愛於一身,如今,一泓月池,一抹芳魂,一生作結。
  梅無盡現身窗扇邊,居高臨下,冷睨湖面漣漪由大轉小,偶爾些許泡沫湧上,最終歸於平靜。
  他朝湖裡彈指,不一會兒,水面上升起點點微弱光芒,似螢非螢,只是魂體流連世間,最後一次的眷顧。
  當光芒盡數消失,這一夜的紛擾,終告結束。
  天微亮,他回到家時,福佑已經在生火煮早膳〔她自己的分,晚些會再替他煮),於廊間撞見他身影,驚訝地瞪大眼,眸裡清楚寫著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的人,這時辰,怎可能是清醒的?!
  「愛徒,為師不是天天都懶散,偶爾也想當只早起鳥呀。」他微微笑,為她解惑,之後卻打了呵欠,拍拍她水嫩小臉,臉不紅氣不喘道「為師再去睡會兒。」
  喂!不是要當早起鳥?!你根本是起床尿尿才對吧!
  腹誹歸腹誹,仍舊溫馴頷首,恭送師尊回房補眠。
  日子一如尋常,悠悠哉哉地過,其間並無大事,她家師尊同樣慵懶度日1,她這徒兒跟著學壞,師徒倆較量誰比誰更廢。
  如此過了十餘天,直到不速之客上門之前,一切是恁地安詳自在。
  福佑看著站在庭園間的眼生男人,雖說那人一臉猙獰傷疤,眉眼充滿威嚴,不似善類,她本該大喊師尊前來助陣趕人,可他身上又沒有邪氣,並不會教人心底生畏。
  兩人對視良久,她不急於探問來者身分,他也沒有想表明來意,居然誰都站著沒動靜。
  最後是梅無盡恰巧經過,見兩根木頭杵於原地,出了聲「武羅?愛徒?你們兩個在幹麼?」大眼瞪小眼?
  「找你。」武羅目光由她身上挪開,落向梅無盡。
  梅無盡一默,笑容緩緩輕揚,眸裡未見半絲困惑,只有了然。
  「不意外,進來吧。愛徒,替客人泡壺茶。」梅無盡道。
  「看來,你知曉我會來。」武羅隨他入屋落坐。
  「現在這類麻煩事,不全都丟給你了嗎?」
  「我只是沒料到,有朝一日,逼我前來的,居然是你。」武羅頗意外,梅無盡不是傻子,這種禁忌,他根本不該犯。
  「我沒有逼你,你可以不要來呀。」他也沒有很想歡迎他來。
  「……你不做,我便可以不要來。」
  「你瞭解的,有些事,叔可忍,嬸不可忍。」梅無盡逕自哈哈笑,武羅則連扯唇也無,如此嚴肅的時候,他不想陪梅無盡裝瘋賣傻,於是直言道
  「神弑人,其罪之重,況且你還毀其魂體,永世殞滅,老友,有多大的仇恨,逼使你這般心狠手辣?」
  「……」換梅無盡斂笑,不發一語。
  福佑端茶入內,便聽見這幾句。
  弑人?
  誰弑人?神?梅無盡?
  「即便他們此世作惡多端,施以天罰,情有可原,可你連給他們改過向善的機會都不願,擊碎魂體,剝奪輪回權利,神的慈悲蕩然無存,這個罪責的代價,你作好準備了嗎?」武羅沉聲問。
  「……弄錯了,不是我師尊,他天天和我在一塊,況且並無與人結怨,不可能傷害誰。」她替梅無盡辯護,相信他絕對清白。
  武羅淡淡睞她「不用他親自動手,一個楣神要殺人,何須弄髒雙手?他確實一夜殺害四人,違反天規,我來,就是宣讀降罪天啟。」
  她一時無語,只能靜默,望向梅無盡,等著要聽他反駁。
  「好了,別囉嗦,直接道出天啟。」梅無盡不讓武羅多言。
  「一命一鞭,或者,墜人界、入輪回,以凡胎肉體領受生老病死,藉以漆罪。」
  「代價頗小嘛。」梅無盡一派輕鬆,笑容添了些冷厲「很值。」
  「……四人,是我現在心裡猜想的那四人嗎?」不知怎地,福佑心底突然湧現此念,很荒謬,她卻隱約覺得……自己猜對了。
  梅無盡的神情,證實了她的想法。
  他慣用笑容掩飾內心,有時越是笑,代表他心情越惡劣,然而,此刻的面無表情,她也懂一他無法否認,又不願意騙她,不得不回以淡然沉默。
  「一命一鞭是什麼意思?」她轉而問武羅。
  「字面上的意思。他結束幾名凡人性命,便得挨下幾記鞭刑,由我執行。」
  這聽起來似乎是輕罰,四人四鞭,啪啪啪啪就領完了,只是皮肉受點罪了……
  武羅手裡變出長鞭,不介意示範給福佑看,既是示範,力道自然收斂了七成。
  鞭子揮出,淩厲破空聲響徹雲霄,緊接著,傳來不遠前方那座岩陵,被攔腰甩斷的轟隆聲。
  「這種程度的四鞭?!」面癱此刻也變面冏。
  「當然不是。」武羅淡淡否認,她來不及鬆口氣,他下一句快狠准再來「剛剛是三成力道,那四鞭,得用上全力。」他臉上寫著鐵面無私,不容說情,下次出手,他絕不手軟,十成十賞給梅無盡。
  會出人命!被抽到絕對會出人命!
  仿佛讀懂福佑一臉的「呐喊」,武羅冷靜再說
  「不會要了他的命,神軀怎可能如此不濟?每一鞭,最多只教他十年不起,損他五十年修為,四鞭加總,了不起臥床四十年,修為毀去兩百,對梅無盡而言,不算什麼。」
  那口吻,像是梅無盡挨的,不過四個小小耳光一般。
  「……」她跟這類神只無法溝通,他們不懂何謂弱小、何謂正常死傷。
  福佑望著被打壞的岩陵,靜默了片刻,毫不猶豫轉向梅無盡,小手搭上他的肩,輕輕拍拍,滿臉認真,替他作決定
  「師尊,你還是選擇投胎去吧,徒兒會乖乖在這兒,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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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6:23
第九章 輪回

  送走武羅之後,師徒倆對坐相視,徒兒喝口茶潤喉,頗有準備跟師尊算算帳的氣勢。
  杯擱置於桌,輕巧地發出一聲「喀」,同時,她啟唇「為什麼要這麼做?」沒頭沒尾的問句,毋須前言後語,她知道他一定懂。
  為什麼,要去傷害與他無關的四個人,不顧任何後果?
  那是她的仇人,不是他的,他完全沒必要惹上是非。
  況且,她早無報復之心,只想與那些人永無瓜葛。
  「想做便做了。」很卑微地挪杯到徒兒面前,等待徒兒賞茶一杯。
  「……我不需要你替我報仇。」她專注看他,無視挪來的空杯。
  「我並非替你,而是替我自己。」罷了,求徒不如求己,他自個兒動手。
  「……替你自己?」她不解。那四人,與他也有恩怨?
  他喝口茶,唇線微勾,面龐卻不因笑意而柔軟「做了,心裡暢快。」
  若不做,他無法釋懷,無法由憤火中解脫,無法原諒自己。
  「結果換來懲罰,值嗎?」她眉心微蹙。
  「值。」一字道盡,就算時光倒轉,他同樣會做的義無反顧,毫不遲疑。
  望向他,福佑說不上來心裡那股滋味,該如何形容。
  微微發著酸,想斥駡他,無事找事,惹來這一出,何苦來哉?
  偏又淡淡泛起甜,因為內心無比清楚,他是為了誰。
  可想到他的刑罰,整顆心,又給浸入苦水,害怕接下來等著他的,是何種茫茫未知的際遇。
  「對神來說,入世為人……是很嚴重的處罰嗎?」福佑此刻才想到該問。
  「一世抵四鞭,你說呢?」說實話,他寧可痛快領四鞭,也不想人間走一輪。
  鞭傷好養,人世多餘的七情六欲、愛恨嗔癡、親緣糾葛,對純淨神魂,更傷。
  曾有一神墮世二十年,耗費五百年才滌淨俗累,這還算好,更甚者,連神職都回歸不了。
  所以他們私下不稱入世,更覺得像「劫」,一場曆世之劫。
  入世點點,是歷劫,返歸種種是脫劫,一念之差,都可能萬劫不復。
  「我幫你選擇了入世,豈不是……」她是怕他嘗太多皮肉苦,看著岩陵被打斷,直接想像換成他,骨頭也會給打裂,才擅自作主,可他並未跳出來反對呀,還跟武羅說「就按她所言吧」……
  現在再找武羅收回前言,來不來得及?
  梅無盡清楚,若真讓她眼睜睜見他挨下武羅四鞭,還得熬湯喂藥照顧他四十年,為他傷勢擔憂,不如乖乖輪回一遭,省得她操心煩惱。
  「當作去玩玩也好,只是愛徒須與為師分離十餘載,怕愛徒思念得緊。」她睞他一眼,卻不駁斥他那句玩笑話。
  是否思念,她自己也不知,只知分離在即,滿心忐忑。
  他遞給她一隻玉雕小雀鳥,教她使用法,握進掌心,心之所思,即便千里遠,亦可瞬間抵達左右。
  「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幾十年,也就是一眨眼而已,很快。」梅無盡微笑拍著她手背,話說得雲淡風輕。
  三日後,梅無盡便去入世了。
  這三他該安排的、該交代的、該留神的,全都處置妥當,他甚至沒等她睡醒道別,隻字未留,徒剩一屋空寂清冷,當她早早醒來,進到他臥間要喚他,才知他已走。
  櫥櫃裡,滿滿新鮮食材,空了便自動補上,害怕她少吃了一頓似的。
  書房內,一疊又一疊的解悶書籍,夠她一日讀三本,十年也讀不完。
  宅子周遭,籠罩在他施下的護術中,閒雜人等無法擅闖。
  看似一切如常,又說不上哪兒空虛,福佑沿著回廊走了數遍,獨自一人的腳步聲輕響,走了再久,那扇窗的後頭,也不會飄來慵懶噙笑聲,喚句「愛徒乖,給為師倒杯茶來」……
  她遲疑頓步,旋過身,跑了趟廚房燒水沏茶,小心翼翼端至他房裡,擱置桌上,一如他在的每一天,不曾改變。接下來的時一天一熱茶,從未中斷,仿佛他仍在身旁。
  福佑一直沒有去見他。
  總覺得,就算見了,也不是原原本本的梅無盡,僅是個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與其如此,不如乖乖靜守府內,等他凡胎肉身死後,重新歸來。
  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
  概她是個情感遲鈍的傢伙吧,說想念,也沒有那般想;說不想,又總是沏完了茶,便窩在他睡過的躺椅上,或看書、或發呆、或無所事事,消磨整日時光。    直到第一個五年到來,以為「思念」不過是種虛無說法的她,偶然觸及他給的小玉雀時,身形瞬間被挪送到一處陌生之地,她才知道……
  原來,說不想,只是自欺欺人。
  她的深刻思念,竟連她自己都被瞞過了。
  不遠處傳來波濤聲,鼻尖嗅得一絲腥鹹,海的特有味道,飄散空氣中。
  福佑很快環視身處周遭,淺白沙灘一望無際,海天一色的遼闊眺景,身後連綿,宏偉建築,不若尋常園林幽雅別致,植滿綠蔭花木,小橋流水,如詩如畫。
  面對強勁海風日夜吹拂,依然屹立的樓屋粗獷豪邁,並無過多贅飾,像海岸邊的一座城池,砌滿堅固岩磚,抵禦侵蝕。
  福佑並未分心太久,很快受孩童嬉笑聲吸引,循聲而去。
  淺海處,一群稚齡娃兒正在泅水,個個身手矯健,活似魚群,下潛之姿俐落,破水之勢熟練,濺起點點水花,日光輝映,閃閃發亮。
  她在娃兒群中,發現了他。
  還真的……一點也不難辨識。
  她家師尊無論年紀大小,眉間那顆小黑痣都鑲在老位置,外貌模樣是有些微差異,可熟悉感騙不了人,笑容也是改變不掉的。
  五歲的娃娃師尊,越看越可愛,瞧他玩得不亦樂乎,此世為人,大抵也是無憂無慮吧……呃,收回前言,那群娃兒,玩著玩著,開始互毆起來,其中扁人扁得最兇狠的,居然是她家師尊。
  孩子打打鬧鬧在所難免,但把人摁進水裡,已經超出了遊戲範疇,她不得不挺身而出,阻止娃娃師尊闖禍。
  「快住手!師——小傢伙!」險些錯口喊師尊,即時修正,卻讓那個「師」字,乍聽之下,似極了「死」。
  那群海中娃兒們,也確實華麗麗聽成了死小傢伙。
  來者何人?膽大包天兼流油,敢在「蚊龍寨」的地盤上,罵他們死小傢伙?!
  方才打鬧欺負的目標,立馬轉移,全落在她身上,剛還敵對的小娃兒們同仇敵愾,對抗出言不遜的闖入者。
  娃娃師尊為首,一個手勢比畫,大群娃兒朝她猛潑水。
  好、好幼稚的攻擊!也對……畢竟眼前這群娃,最大不過十歲,最小連一歲都有。
  娃兒手勁弱,使命潑、用力潑,水花也濺不著她太多,福佑抬起衣袖,輕易擋下所有,還有閒暇,對他們吐舌擺鬼臉。
  殊不知,惹熊惹虎,惹上「小人」最是棘手。
  潑水討不了好,很快惹怒娃群,他們由海中奔起,個個手裡舀滿水,近距離攻擊。
  一個娃兒的手掌能承載多少水?加上由海裡奔至她面前,那杯水,早已漏光,哪能真潑濕她?福佑閃也不閃,任他們瞎忙。
  心裡突地閃過一個困疑咦?娃娃師尊呢?怎不見他舀水,屁顛屁顛往她這兒過來?
  這念頭甫生,隨即解答便來——
  她家的娃娃師尊,早不知何時溜到她身後,伸出短短小腿兒,使勁朝她腿肚一蹬,半推半撞,將她踢入海中。
  福佑一時遭受驚嚇,來不及防備,腳步踉蹌,跌落墜海。
  噗通!
  濺揚的白沫水花,呑噬掉福佑身影,崖旁娃群見狀,紛紛鼓掌叫好,娃娃師尊更是叉腰狂笑,哇哈哈哈個沒完。
  本以為,馬上會看見一張哭喪臉破水而出,在海中求饒喊救命,可等呀盼的,海面除了波浪徐徐,再無其餘動靜。
  娃群安靜了下來,誰也不敢再出聲,個個盯著海面瞧,黑眼珠骨碌骨碌轉——
  「小雁子潛水最厲害,可也沒她這麼久呀……」
  「她……是不是溺死了?」
  「闖禍了闖禍了,怎麼辦?……」幾個小娃開始竊竊私語,面露惶恐。
  娃娃師尊啐了聲,跟著飛身跳入海中,因為是淺海處,很快便找著人,拖住福佑上沙岸。
  福佑昏昏沉沉,一遇水,身子便直往下墜,四肢沉重,幾乎無法自主揮動,海水再淺,亦是如此,直到被拖離海中,意識才略略回籠,然而眼皮恁重,想努力撐開也只做得到半眯半張。
  「居然是只旱鴨子?!麻煩!」
  耳畔聽見娃娃師尊操著童音說話,下一瞬,前額遭軟掌壓住,下顎被迫揚高,鼻翼給掐著,一口熱氣往她嘴裡灌入。
  福佑使勁瞪大眼,就見娃娃師尊嫩唇
  壓在她嘴上,為她渡氣。
  他口中有股淡淡乳香,是師尊身上不曾有的味道,嫩唇壓得好使勁,一鼓一鼓地灌著熱息,他發上的海水滴落她眼中,她本能合眸,他抬頭察看,以為她仍昏迷,又繼續給她渡氣。
  福佑跟自己說,他現在是個孩子而已,腦子裡又很清楚,即便是孩子,也是她師尊,這一想,梅無盡的模樣清晰浮現,仿佛此刻與她唇貼唇的人,是那愛笑的神只。
  臉,不爭氣紅了,微微發燙。
  「小雁子,她還有氣嗎?」
  「這招不是二叔前幾天教我們的……小雁子,你學會啦?」
  娃群圍繞過來,一人一語地反復問話,娃娃師尊沒空理睬人,口對口渡氣,由於他太認真,福佑反倒不知該不該出聲說「我醒了」,只好繼續裝昏。
  娃娃師尊唇好小、好嫩,暖呼呼的……她這樣是不是太占人便宜?他還是個小奶娃,可不是堂堂楣神梅無盡,一心只想救她,她卻滿腦子熱騰,默默描繪起他的唇形……
  「小雁子,你漏了一個動作!還要壓胸口呀!」
  「壓胸口還是壓肚子?」
  「……都壓壓看好了?」
  娃群全是半桶水,新學的救命招式還不熟,但……不熟到亂出主意,福佑也只
  能呵呵了。
  萬幸自己沒真溺水,否則靠他們救,哪裡還有命活?
  「是用壓的嗎?我之前瞧二叔不是這樣做,你們記不記得?那次沙岸上,二嬸癱軟在沙灘,二叔急著去救,嘴一邊忙渡氣,手一邊在奶奶上又揉又捏,二嬸馬上給救活了!」還咯咯直笑直嬌喘呢!就算福佑沒學過溺水救命術,隱約也聽出不對勁。
  這橋段,多熟悉呀,像極了她曾在某書冊中讀過,有情人兒沙灘奔跑追逐,哈哈哈你來追我呀追不到追不到,雙雙僕倒沙間翻滾,你疊過來,我疊過去,嘴一邊忙渡氣,手一邊……
  這群小娃,究竟看到了多兒童不宜的景況?
  還有,不知名的「二叔二嬸」,光天化日之下,豔陽高照海灘,你們夫妻倆不能挑挑場合嗎?
  顯然地,有什麼師父教什麼徒弟,這群小娃打算在她身上貫徹師父的「手技」——
  這怎行?被幾個娃兒上下其手、又揉又捏,情何以堪一此時若再裝昏,娃娃師尊那兩隻小手就要罩上來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假咳得好像太過頭,收斂些。福佑緩緩張開眼,作勢撫胸止咳,實則隔開娃娃師尊的手。
  男女授受不親,有所摸,有所不能摸,就算當初師尊為她塑身時,差不多全摸遍遍,但那時她人不在軀殼裡,算是旁觀者,感受不強烈。
  「活了!活了!小雁子好厲害!將二叔那幾招全學會了!」
  「那是當然!也不瞧瞧我是誰!」娃娃師尊不懂謙虛為何物,撥動濕漉漉額發回答。
  稚氣的臉蛋、奶嫩的童音,仿傚大人老成的行徑,教人非但不厭惡,還默默在心裡念上幾遍「好可愛」。
  娃娃師尊突然一腳踩向福佑的肩,孩子力氣自然踩不疼她,她是驚訝多過於驚嚇。
  臉蛋兒端起全然不搭嘎的神情,踐碎她腦中甫成形的「好可愛」三字,福佑心想師尊,你不過投了一回胎,怎崩壞成這小霸王模樣?
  「你是前艘商船上綁回來的「夫乳」之一呴!居然有膽子逃跑!」他伸指指控,氣焰囂張。
  夫乳……夫乳……呀,俘虜。
  雖然她不是,但也不能否認,畢竟她真實來歷更難交代,夫乳呃……俘虜就俘虜吧,乖乖點頭便是了。
  「我去找二叔他們來綁夫乳!」娃群中有一人自告奮勇,日顛顛跑去告狀。
  福佑想,反正也瞧過了轉世後的師尊好幾眼,該是時候回去,她不想真等娃群找來大人,把她當俘虜給捆了,那更麻煩。
  悄悄抬手,往袖裡摸索,尋找小玉雀蹤跡,只消一握,她人便能轉瞬離開這兒,回到她盼師尊返來的「家」。
  呀,摸著了。
  福佑鬆口氣,再度覷一眼娃娃師尊,暗忖著「師尊再見,徒兒要拋下你,閃人先,我們師徒幾十年後再相聚」,揮揮衣袖,不帶雲彩斜陽,只帶走她自己的泥身,讓幾個娃兒以為只是撞見了鬼魅……
  眸一閉,再張開,就該是身處自家溫#床鋪上。
  咦?
  海天遠景猶在,海潮聲不絕,特有的海腥味,仍舊隨吐納吸入肺葉。
  重點是,娃娃師尊同樣短臂抱胸,右腳踩她肩上沒挪開,小小年紀,惡霸味滿盈到溢出來了。
  這一世,他究竟投胎到哪類凡身肉體裡?這年歲,不該嘴含糖飴、發紮童髻,身穿肚兜露鳥,四處玩沙抓青蛙嗎?
  福佑又使勁握了握小玉雀,果真半點動靜也無。
  師尊,你給的這是什麼破東西?帶人來,不負責帶人回去呀!
  還是……因為師尊人在這兒,所以她心中所思所想,就是師尊,於是小玉雀才失效?
  也罷,多想無益,小玉雀無動於衷是事實,沒它的幫助,她插翅難飛,何況手腳浸了水,變得好沉,曬乾之前難以跑跳,只好認命仰躺灘上。
  「我聽他們喊你……小雁子?全名是?」她好聲好氣問,想與他攀些親近。
  「夫乳沒資格問!」他哼地撇頭。
  「……」等你恢復記憶,我非拿這件事跟你算帳——。
  「你咧?你叫什麼?!」孩子就是孩子,以為自己高傲不答,若她先答了,他便算贏。
  「夫乳沒資格讓你問。」哼。
  「你先說我再說!」童性最禁不起激,你不說,我偏要你說。
  ……也太好拐了吧,師尊。
  「我叫李福佑。」
  「好俗的名字。」贏了!他先叉腰嘲笑兩聲,帶著一臉勝利,指指自己「梅海雁。」
  不過是海鳥名,就比較不俗嗎?居然還是姓「梅」呢。
  「你們是做什麼的?應該這樣問……你們那位二叔,在哪高就?……高就是工作之意。」怕孩子聽不懂艱深兩字,她補充道。
  概已經掌握小孩子脾性,要挖消息,得先自己吐一個,福佑又說「我是給人當婢女的,端茶倒水洗衣服,偶爾幫忙蓋被子。」
  算來徒兒和婢女的工作內容,很有重
  疊之處,勉強套用。
  「哼哼哼哼,都被綁來「蛟龍寨」了,還不知道我二叔是做什麼的?我們是堂堂帆賊!」賊賊賊賊賊……賊字餘音繞梁,周遭娃群配合昂首挺胸,岸邊浪濤恰巧洶湧,很具氣勢。
  「居然投胎成了小帆賊……」福佑嘀咕。是上天給師尊的艱巨考驗,要他感化一窩賊子向善?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踢入賊窟,養其心志……是吧。
  師尊是否身負重責入世,她不關心,她更在意一事,心所掛念,脫口而出
  「你在這兒……過得好嗎?有沒有備受寵愛?你爹娘可疼你?有沒有人欺負你?」
  娃娃師尊——這一世,該改口叫梅海雁——童顏流露詫異,不一會兒又轉變為彆扭,小粉腮竟慢慢飄出紅暈。
  蛟龍寨是賊窩,他爹又是當家頭兒之一,誰敢對他不好?可他身旁,全是不識字的粗魯漢子居多,無論是哪種關心叮囑,皆不走婆媽路線——
  要你多吃兩碗飯,就粗聲吼「死小鬼,敢給老子剩飯沒吃完,老子扁到你屁股開花!」;天涼了,叮嚀該添衣,也會用另類口吻「衣裳做了不穿?全都燒掉,讓你光溜溜去露鳥見人好了!」
  平耳裡聽多了這類「粗魯關懷」,習以為常,今天突然被這麼……溫柔一問,問得輕聲細語、問得雙眸瀲灩、問得無比溫暖、問得好似這問題的答案,非常重要……
  梅海雁一時無法適應,僵化了有些久,做不來太多反應。
  孩子不懂太多內心描述,僅就他雙眼所見、心之所感,知道她是真心實意,這新鮮感覺……他沒嘗過,卻不討厭。「我、我、我、我不欺負別人就很很很很好了,誰、誰、誰誰敢妻夫窩?!」梅海雁努力想擠出豪語,可惜,奶音味太重。
  原來娃娃師尊一彆扭,講起話便結巴,口齒跟著不清不楚,臉腮狠狠漲紅,模樣說有多逗就多逗,這才像他這年紀該有的蠢萌樣子。
  「也是。」剛親眼看見你痛扁同伴呢,說誰欺負你,你那些小同伴都要哭喊大人冤枉了吧。
  知道他投胎後仍過得好,福佑稍稍安心,在沙灘上平躺等曬乾,濕長髮鋪散開來,像匹濃墨綢緞,她閉上雙眸,輕而緩地吐納,帶動胸口微微起伏。
  逐漸西沉的將海面綴染一片彩豔。
  那抹美麗霞光,落在她半濕的臉龐、發梢。
  有別於耀眼的日芒璀璨,夕霞另有一股淡淡雅韻之美,使她看來不炫目,卻溫暖,且熟悉……
  踩在她肩上的小腳丫,太破壞此情此景,梅海雁不由得主動挪開。
  挪開腳丫容易,挪開眼,很難。
  直到「二叔」抵達,娃群開始嘰嘰喳喳向他說明情況,才讓梅海雁回神。
  「俘虜逃出來?怎麼可能?!一個個綁得像肉條,鎖入地牢……」二叔一路上碎念,任憑告狀的娃兒如何說,皆抱持懷疑態度,直到看見沙灘上躺平的姑娘,彈跳驚呼「居然真的有!」
  二叔一邊嘀咕「是怎麼逃的?」,一邊抽開腰間所纏長鞭,打算權充麻繩暫用,要把人綁起。
  不過綁人之前,按照以往慣例,得先教訓俘虜逃跑的蠢舉,殺雞儆猴。
  於是長鞭甫動,鞭勢如蛇撲咬,快狠准抽向福佑腿側。
  火辣辣疼痛瞬間襲來,福佑連尖叫都來不及,裙上已被長鞭抽出一道裂口,露出皮開肉綻的肌膚,她見第二鞭又要落下,心知避無可避,胡亂護住頭臉,要將傷害減至最低——
  「二叔!停手!」梅海雁突然一個閃身,往福佑身前擋。
  二叔心急收勢,硬生生扯回鞭襲,仍嫌遲了些,鞭尾掃中梅海雁小小臉腮,擦出淡淡紅痕,所幸並未見血。
  「小祖宗呀!你這是幹什麼?!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我就要把你眼珠子給打爆了!然後你爹就會把我的腦袋給打爆!」二叔險些鑄下大錯,萬幸神佛有保佑,使他免於一死。
  梅海雁感覺頰上傳來麻痛,灼燙難受,不難想像,遭狠抽一鞭的她,怕是更疼吧,要是再被二叔綁回地牢,沒餓她個三四頓哪會放過她。
  他不是心軟,更非憐憫,孩子還不懂那些高貴情操,只是發乎本能,不想看見她受苦受罰。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非得為她做些什麼,絕不能讓她被欺負,得要好好保護她。
  而那個聲音,回蕩著最響亮的一句,他直接脫口而出
  「這個夫乳,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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