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都市言情] 決明 -【楣神與福】《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7:16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少年

  「這個夫乳,我要了。阿香侍候得不好,又沒耐心、又凶、又囉嗦,我換個新婢女正好。」小小娃霸氣宣告,一口理由說來天經地義、唯我獨尊。
  這小子被養壞了脾氣,二叔是明白的,小子老爹平日待他雖不寵溺縱容,可暗地裡,哪回不是百般順他的意?
  畢竟小子自小跑了娘,親情這一塊,註定殘缺一角,小子老爹只能從其餘部分來補,於是吃的喝的用的,無不給小子最好的,換婢女比吵著養條狗更容易,九成九必能如願。
  這事兒,二叔倒是能作主,區區一婢女,要十個也行。
  「怕她到時候又給逃了,二叔先帶回去,好好教訓教訓她,讓她永遠沒膽做蠢事,二叔再親自給你送過來。」
  「不要,我自己教。」梅海雁不放人。二叔口中的「教訓」,不就是用鞭子將人抽得半死,心生懼怕,永遠只有這老招。
  「好啦好啦,自己教就自己教,二叔不管你了,以後婢女爬到你頭頂,你別來哭給二叔聽!」
  「哼!」小孩子的傲性,被妥妥激發起來,二叔這麼一說,更不願服輸。「二叔幫我把人抱進我房裡,她剛溺水,好像動不了。」
  「行。」二叔鞭子纏回腰間,騰出手,將福佑一把扛上肩頭,輕鬆得宛若她僅是麻布袋一隻,梅海雁跟在身後,走回寨堡之內。
  福佑更確定他們是帆賊了,指名要誰當小婢就當小婢,都不過問別人意願,這惡霸習性,果真非奸即盜。
  不過她目前只能暫時認分,在小玉雀帶她回家之前,留在娃娃師尊身旁一陣子,也無妨——心裡,小小渴望,多與他相處一會兒。
  二叔把人擺進梅海雁房裡長榻,甩用手便走了,福佑此時已覺四肢輕巧不少,支撐身體坐起,朝梅海雁招招手
  「你這裡,可有傷藥?」她環視他的房,以一個娃兒寢室而言,這兒相當大,地板散落無數童玩,木劍、木戟、木棍……就不能玩些和平的玩具嗎?
  「等等。」他們這群娃兒老在外頭打打鬧鬧,磕了撞了是常事,二嬸一人給他們發過一大罐金創藥,供他們隨時使用。
  他在一堆童玩間找出藥罐,遞給她。
  福佑掀開罐口,指腹沾取些許藥泥,便往他臉頰上搽。
  他本以為,她討藥,是要替她自己腿側鞭傷塗搽,沒料到是為他抹臉。
  「疼嗎?」她問,他傻愣愣搖頭,又聽見她說「可別留下疤痕才好。」
  梅海雁小臉輕紅,感覺她指間動作輕柔,混著藥泥的清涼氣味,撓在頰腮上,融和成一種初嘗的溫馨體悟。
  特別是她的眸光,被恁般關懷注視著,他說不來心底那股歡喜。
  「你、你也搽,你被二叔抽了一鞭,很痛吧?」他憶起她腿上的傷,出言催促,要她甭管他,處理好自己才重要。
  她微微一笑,面龐做不出太大變化,只是淺淺牽動唇瓣。
  師尊就是師尊,無論大的小的,總還是很關心她。
  滑過他小臉蛋的柔荑,轉而摸上他細軟髮絲。師尊真討人喜愛,讓人瞧了心暖暖的。
  能看到師尊這模樣,倒是不枉此行,就算現在回不了家,也值了。
  「別把我當小狗摸!」小孩子很有脾氣,容不得她放肆……雖、雖然被摸得亂舒服的,可他這顆腦袋瓜,連他親娘都沒摸過!
  ……好啦,他娘早早就逃了,抱也沒抱過他,他不知道他娘模樣為何,這麼親膩的舉動,他不習慣!
  「要摸也只能再摸一下下!」見她要收手,他又急著嚷。
  到底是給摸,還是不給摸呀?小孩子挺難討好的,她如他所願,多摸了一下下,他臉上露出彆扭卻滿足的神情。
  就是這神情,害福佑即便想走,也走不開身了。
  更何況,她還不知怎麼走。
  連著幾她嘗試驅使小玉雀,小玉雀仍是失靈,她乾脆換個地方變,例如,曾與師尊光顧過的「仙宴膳坊」,確實成功挪去,她心喜,再想一口氣回家,小玉雀又把她帶回蛟龍寨,她險些怒摔小玉雀泄忿。
  挑戰失敗,久了她也發懶,不再那般勤勞,改成一月試一遍,接著又變一年試一遍。
  到後來,乾脆想,留到他七歲生辰過完再走。
  怎知他生辰當天得了匹駿馬,開心騎上馬背賓士,沒半個時辰卻傳來他墜馬消息,傷勢雖重,性命倒還無虞,可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痛吟,小小身軀疼得連翻身都做不到,她怎可能走得開腳?自然留下來照顧他,給他喂湯換藥,擦澡拭身。
  他這一摔,足足養了半年,身板瘦了一圈,她努力幫他養肉,想著等他滿八歲再走。
  他八歲時,與同伴玩耍過頭,誤傷其中一位,挨完他爹的懲罰板子,又被他爹罰跪一天,他倨強多跪兩直到玩伴無事清醒才肯起。
  可他自己身上傷勢太晚治,夜裡發起高燒,她看顧他整夜,那巴掌大的小臉全是汗,想哭不敢哭,喃喃喊著娘,迷糊囈語,聽了她心揪疼,把他小手握入掌心輕蹭,在他耳邊說話,要他安心、要他別怕,她整晚都不敢合眼鬆懈。
  她在娃娃師尊身上,看到兒時的自己,每次脆弱生病時,最最想娘的可憐模樣。
  她的師尊,怎麼會有這般柔弱的時刻?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麼談笑風生、無所不能的。
  摸著小娃細膩黑髮,她態度軟化,想著,留下來保護這小小師尊,也是徒兒該做的……
  不知怎麼走,也舍不下他走,於是,也就不走了……
  福佑似乎越來越明白,師尊入世輪回之前,對她簡述「一世抵四鞭」那番話語的涵義。
  涉入一個全新人生,擁有新的家人朋友,朝夕相處,共同經歷許許多多,情感層疊糾葛交錯,難以一筆割捨厘清,那些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架構成這一世的這一個人。
  如同梅無盡之於她,是師尊,是給她新生命的恩人,地位崇高,宛如父親;而梅海雁,則像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他任性,他驕傲,卻也寂寞,表面看似不在乎是否有娘在身畔,實則渴望母愛,從她身上尋求「娘親」的模樣……
  一世的「梅無盡」,一世的「梅海雁」,她加諸的感情,並不相同。
  面對梅無盡,她大可依賴,所有麻煩全丟給他去解決,她安心當個廢徒兒,天塌下來也有師尊頂著先。
  換成了梅海雁,她角色大不同,她會想保護他、疼愛他,看那張稚氣漂亮的臉蛋,綻放笑靨,雪霽天晴,教人瞧了心融,不舍他傷心哭泣、孤單寂寞。
  不過,僅限於十歲之前的梅海雁,現在的「梅海雁」,又是另一層級的妖孽……
  光陰飛逝如梭,交織著四季變化,可對福佑來說,並不顯著。
  在梅無盡身旁,歲歲年年不覺曉,已停止生長的她,不曾再去細數時日,任憑更迭,時光已於她身上靜歇止步,過一年或過一皆是相同的。
  人間十幾載,以前認為漫長,現在卻像眨眼,孩子成長的速度,記載著她忽略的年歲變化。
  曾經的小娃娃,已經長得比她高壯,當年得追著她步伐跑,而今,遠遠走在她前頭,還須止步回身,等她跟上。
  哭著說窗外樹影像妖魔鬼怪,要她陪他一塊睡的孩子,好似才沒多久前的事,如今,頎高身影駐足前方,竟能為她遮蔽烈陽。
  「原來,腳短真的走得比較慢。」梅海雁背靠簷柱,一腳微彎,雙臂環胸,腦後長髮隨興紮了個束環,從不肯乖乖梳齊盤髻,發梢在肩頸處溢了一身,顏色黑濃勝墨,隱隱夾帶光澤。
  他腦袋半歪,一綹散發滑落飛揚唇角,長眸漾起調侃笑意,白牙咧開開,額心墨痣加倍顯眼。
  這句話,能原原本本還給正主兒,感覺真爽!
  他等這天,等了足足幾年,於是從他年方十二,身長一超過她開始,每天不重複說個七八次,著實不痛快!
  「……」當年天真露鳥,往海裡一站,妄想能釣魚釣蝦的傻孩子,我懷念你!
  十七歲的梅海雁,等待福佑緩步踱來,她也懶得加快速度,激將法對她沒用,愛等讓他去等,她又沒逼他等,他少爺嫌煩可以先走一步,不送。
  顯然他少爺非但不煩,還樂此不疲,以調戲她為己任。
  「你太早停止成長了,現在咱倆一塊走出去,旁人還當你是我妹子。」他比畫兩人身高。
  「……」當年聽她撒謊,說她身患怪病,再也無法長大,哭得淅瀝嘩啦,抱緊她,嚷著「沒關係,以後有我保護你!」的可愛小娃,已湮沒時光洪流中,一去不復返。
  成長,真是一件殘酷之事。
  「不過這樣也好,我才有迎頭趕上的機會……」他低聲說了一句,福佑有聽見,本能認為他暗喻「身高」,不想自取其辱地追問,換來他的補充嘲弄。
  他的壞嘴,這些年她習慣到麻木了。
  「雁哥哥!雁哥哥!」
  號稱蛟龍寨最可愛的小鮮花,二叔唯一掌上明珠,佟海樂,遠遠朝這兒飛奔而來,人小聲響嗓兒甜,梳高的雙髻旁簪滿鮮花,襯托粉色臉蛋加倍俏美。
  這一代的異姓孩子,皆列「海」字輩,承繼父親金蘭之誼。
  打小,佟海樂就愛纏梅海雁,老在他身後雁哥哥長、雁哥哥短,小小少女的心事,如琉璃澄澈透明,對梅海雁的傾慕崇拜,誰人不曉?
  長輩樂見其成,若雙方兒女有意,親上加親何嘗不可。
  福佑也覺得,這一世,佟海樂應該是梅海雁的姻緣,兩人很是般配。
  青梅竹馬、父執輩稱兄道弟、指腹為婚……諸多書中橋段,全集中在兩人身上,不成一對,天理難容。
  師尊入了人世,本就會經歷這些,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迎娶佟海樂,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這念頭,帶來了陌生的鬱悶感,福佑太陌生,於是選擇忽視。
  八成是她對「後娘」存有陰影,師尊娶妻等同于多了個師娘,難怪她不舒服。
  「不是嫌我倒楣?跟過來做啥?你最好離我遠點!」梅海雁不給佟海樂好臉色,拉住福佑便要走。
  「是潮哥哥他們先那麼說的,人家……人家只是附和一下,玩笑話而已,不是真的嫌雁哥哥,你別生樂樂的氣嘛!」佟海樂拎高裙擺,追在後方,努力解釋。
  事情的起源,是長達數年的積累,一開始,只是種種巧合,有梅海雁出現的場合,便會有事發生,而且,全是壞事——
  例如,幾名年輕小子被喚去綁帆繩,辛勤工作一早上,午膳時發盒飯,梅海雁拿到雞腿,一旁蘇海潮吵著要拿肉片換雞腿,梅海雁難得大方同意,彼此交換,吃完不到半個時辰,蘇海潮腹部劇烈絞痛,連跑茅廁二十趟,拉至腿軟虛脫,眾人扛去救助大夫,竟是雞腿不新鮮導致。
  又好比,梅海雁與另幫帆賊小夥爭執,帆賊小夥計劃趁四下無人,要把梅海雁蓋布袋,拖去暗巷痛打一頓,偏偏那天梅海雁恰巧與蘇海潮去泅水,蘇海潮掛在石上的衣裳被浪卷走,梅海雁好心分了外褂給他,自己僅著內袍了事,避免蘇海潮裸身見人……帆賊小夥認衣不認人,只記得早上遠遠跟蹤時瞧見,梅海雁身穿藍袍,布袋往藍袍之人頭上蓋,准沒錯。
  可憐蘇海潮,莫名遭此無妄之災,成為梅海雁替死鬼,換來一身傷勢。
  起初,大夥以為是蘇海潮倒楣,壞事全被他撞上,還為此嘲笑他許久。
  蘇海潮不甘心,自是替自己辯駁「我遇上的事兒,本來全該是海雁的業障呀!他才是倒楣鬼吧!」
  一句無傷大雅的控訴,在那一刻,居然教眾人沉默。
  細細回想,似乎……真是這樣耶。
  海茵借了梅海雁的長劍練武,練沒幾招,劍身應聲折斷,斷去的那截,不偏不倚插進海茵右腳掌,鮮血淋漓。
  海波喝了梅海雁囁飲半口的茶,上吐下瀉了足足兩日。
  海棠與海雁口角打鬧,海棠取鞭子要抽人,海雁跑給他追,同一個石雕欄,海雁翻過去沒事,換海棠跟著躍上,石雕欄竟轟隆塌崩,海棠這一摔,頭都給摔破了。
  還有太多太多,族繁不及備載,件件確實不離梅海雁。
  於是孩子的玩笑話,成為掛在嘴上的無形霸淩,或許不帶惡意,卻依舊傷人。
  「這樣好嗎?樂小姐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福佑被拉著走,頻頻回頭,看佟海樂已無望追上,跺著腳在生氣。
  「誰叫她喊我倒楣鬼!」那三字,是他的禁句。
  「……」你何止是鬼字輩,你更高一階呀!楣神大人!
  可惜她不能洩露他身分,只能閉口,替「倒楣鬼」這三字哀悼。
  「他們跌了摔了傷了掉錢了失戀了,幹我屁事?!竟然全賴我頭上!」梅海雁氣呼呼,說得咬牙切齒。
  「……」是你沒錯哦,這散播黴運散播衰的天賦,您曾驕傲自負得很呐。
  楣神轉世的孩子,與生俱來的本能,就算比起當神時,減少了八九成,光餘下的一兩成,也足夠教周遭的親友吃盡苦頭。
  福佑當然不可能這般直言,繼續保持沉默為上。
  掌心清晰感覺到,他加諸而來的牢牢握力,像在發洩怒氣,她不吭聲,任由他收緊五指。
  她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簡單的陪伴,一如這些年,她在他身旁這樣。
  「還當我沒聽見,上回他們私下說,沒事離我遠點……好呀!全滾遠點,本少爺不稀罕!」
  嘴上說不稀罕,要眾人滾遠點,卻把她捉得那麼牢。
  她是唯一一個,不曾戲謔取笑他的人。
  更是唯一一個,在他身旁而心無芥蒂的人。
  「你別怪他們,他們沒有惡意,純粹因為誤解而恐懼……」很想安慰他幾句,可對他真實身分一清二楚的她,實在說不出違心論——那些楣運,確確實實是你帶來的呀,你還想要我怎麼昧著良心說謊?!
  「你就沒怕過我呀!」
  「……」姐姐有練過!見多識廣!已經麻痹到無感的境界呀!楣神我都沒在怕了,何況是落入人間的楣神轉世,你不知道你以前才叫一個精采!
  內心的腹誹,比不上嘴裡的木訥,她話說了很多,但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你不像他們虛偽,表面裝作與我交好,暗地裡,卻想逃避我!」梅海雁年輕的臉龐,嵌滿忿忿,若蘇海潮他們在面前,直接開打都可能。
  「我是真的不怕,也不擔心黴不黴運,我遇見過的倒楣事,豈會少過?」福佑淡淡笑言「況且,人走完了黴運,接踵而來,便有可能是幸運……例如,我被當俘虜抓來,看似倒楣,可我卻在這裡過起安逸生活,沒煩沒惱,難道不能算是另一種幸運嗎?」用自身舉例,最淺白易懂。
  更例如,她經歷最殘酷的上世,因此遇上梅無盡,展開與楣神的朝夕相處,日子,原來可以過得恁般無求,被無條件寵愛著。
  他每每喊她一聲「愛徒」,皆是放縱,仿佛說著你可以向為師撒嬌,快快快,為師等著呢。
  「再者,誰說帶來黴運的人,就不能讓人感到幸福?只要他有心想保護,他仍是能做得到,他的付出,定能傳達給懂他的人,同樣也會珍惜這番話,說的是梅無盡,她眼中卻看著梅海雁,兩人面容略有差異,平心而論,梅海雁生得比梅無盡好,五官端正精緻,眉清目秀,只是曬得黑些,可梅無盡一笑天下無難事的慵懶模樣……她也覺得極好。
  概是私心作祟吧,師尊好、師尊妙、我家師尊呱呱叫,誰都比不上的。
  糟糕,她好像步上了蠢徒兒那一掛的道路……
  聽完她說話,梅海雁放輕了箝握在她掌間的力氣,依然沒放開她,五指的收攏,多了些膩人糾纏,指腹甚至忍不住摩挲她的掌背。
  仿佛貓兒主動送上腦袋瓜,央求主人摸摸揉揉,一模一樣的小動作。
  「你手很癢嗎?幹麼拿我當樹幹止癢?」她一臉困惑。
  貓兒的撒嬌行徑,落到她眼中,變成了大熊磨蹭樹幹撓癢的滑稽行為。
  梅海雁點點點,此時此刻真想化身變成熊,把她拎起來搖晃,看能不能搖得智慧歸位!
  「沒見過你這麼細瘦的樹幹!拿來止癢還怕把你給折斷了!矮子矮!」梅海雁惱羞成怒。
  「……」真是白安慰這傢伙,浪費唇舌,好心沒好報!人身攻擊的幼稚鬼!長身高不長智慧!活該你被叫倒楣鬼!
  「就算你沒動口,我也知道你正在罵我!」兩人相處時間恁久,對於她面癱神情,他多少讀得透七分。
  「……」不罵你罵誰呀我!虧我瞧你心情不好,善意開導開導你,結果換來矮子矮的駡名,我冤得都想嘔口血來噴你滿臉了!
  「你還罵?!」
  「……」我就罵,怎樣!
  兩人的爭吵,無聲勝有聲,換句話來說,彼此默契好到用這方式也能吵。
  以前她曾懷疑,梅無盡的讀心術,原原本本承繼到梅海雁這世,經她故意在內心腹誹師尊,藉以試驗此一猜測,事實證明——沒有——梅海雁不會讀心,他純粹就是猜中她的心思。
  畢竟這些年,兩人吃睡都在一起,同桌吃,共房睡——他睡大床,她睡廳邊小榻,只要他大少爺夜裡想喝水添衣打蚊子,喊一聲便行——自然彼此熟稔到不行。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默默在心底等著看我娶佟海樂!」他繼續控訴,關於這件事,他忍她很久了,老故意把他推給佟海樂是怎樣?!
  每每佟海樂出現,她就藉口退場,美其名叫「不礙事」,在他眼中,根本是將
  他推給佟海樂的破伎倆!
  「……不然咧,難道說我樂見你娶蘇海潮會好一些嗎?」這一句,她動口說出聲,而不是擺在心裡想想罷了「你與樂小姐很相配,年紀、家世、彼此知根知底,長輩間又親如手足,我瞧不出哪兒不好。」
  「從頭到腳都不好!」他吼。「樂小姐不會嫌棄你的。」幹麼自卑。
  「……(筋)」梅海雁聽見腦中某條青筋繃斷的聲
  音「李、福、佑,我娶別人,你一點都無關緊要?!」
  「……我?我不怎麼在意呀。」反正是他這一世的姻緣,死後就沒了,要在意什麼呢?
  難道……娶完佟海樂,師尊回歸神職時,還對佟海樂眷戀不忘嗎?
  甚至帶著佟海樂回家,再續夫妻情緣?
  這,她真的會有點苦惱,她不想要有「師娘」呀……
  福佑不由得皺起眉,腦補梅無盡手牽佟海樂,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她這棄徒情何以堪?
  真能豪氣掉頭離去,說不要這個師尊就不要這個師尊,走得決絕嗎?
  以前可以,現在,她竟然……捨不得。
  剛豪爽說「我不怎麼在意」的唇,立即又被自己的牙關緊緊咬住,像懊惱那句話吐得太快,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
  「不在意?不在意你皺什麼眉?」梅海雁本還有些怒焰,卻被她一個細微神情所取悅,臉上不悅迅速消弭,問得雀躍。
  深知她向來面癱,容顏鮮少起伏變化,初識她時,不只一次誤解她耍性子、擺臉色,婢女架子比少爺高,相處過後才明白,她的喜怒,全隱藏在淡淡面容之下。
  若她說完「不在意。,同樣擺出一張面癱臉,他絕對發火,跟她沒完沒了,偏偏她輕輕蹙眉,流露出一絲苦惱,證明她口中的「不在意」,並不真切。
  「……如果你只愛她五六十年的話,我就不在意……」福佑小聲咕噥。
  一世姻緣,死後不帶眷戀,孤身一人回到她身邊,別替她添加師娘……
  「你在說什麼?大點聲。」他傾身靠近,聽不清她唇語般的呢喃,她當然不想多嘴,頭撇開,唇抿得更緊。
  以為用一招「蚌殼搞自閉」,便能打發他,以往都見效,這回,他沒打算輕縱她,故意將身勢壓得更低。
  這傢伙!當年不及她大腿高度,還張開雙臂,甜孜孜喊「福佑抱抱」,她總是彎腰俯視他,現在不過高她幾顆腦袋瓜,就囂張想拿身高壓人?!
  欺負她這個停止生長的泥人嗎?!
  「我真的娶她,你也不要緊?你身為照顧我日常起居的婢女,必須天天看我們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呀,還得替我們洗燕好過後的被褥……」
  「……」她瞪他。人生這一刻,真想做個孽徒,抬膝狠踹師尊禍根,看你拿什麼燕好。
  他害她勾勒出一幕很討厭的景象……他手抱佟海樂,攥著親吻,糾纏不休,唇瓣暖昧廝磨,緩緩倒向床鋪,窗邊瓷瓶裡的花瓣墜下,然後景致一變,她孤獨寂寞冷,蹲在井旁,刷洗那床佈滿汗水和淚水的被褥,頭頂一片枯葉,飄飄墜下……
  「又不說話了?要我猜你心思?你看起來……有些不甘不願,嫉妒?」他伸手,指節微曲,滑過她下頦,喜歡她滑膩膩的肌膚觸感,自小摸到大,兒時有一陣子,天天都吵著要蹭她臉,她很縱容答應,現在反而不給摸了,哼。
  「……」你猜錯了,我想毆師!我想扁得你彎腰哀號挺不直身來!
  「嫉妒就說出來呀,說你不想我娶海樂,說你不認為我倆合適,說你不想見我擁抱別人——」他循循善誘,企圖引導她說真話。
  「我不想洗被褥。」她思索過後,面容嚴肅,字字出自肺腑。
  結果比起他細數的那些,她更在意那床莫須有的被褥?!
  他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遠遠不及一床被?!
  梅海雁好氣又好笑,同時更不甘心,話挑明到這分上,她是裝傻呢還是呆蠢呢還是故意呢?
  這半年裡,明的暗的、陰的陽的,什麼招他沒用過,她就是不開竅,一副拿他當孩子看的寵溺眼神,忽略了他早不是追在她身後跑的小屁娃。
  今天,他不打算再讓她蒙混過關。
  結實雙臂一抵,把她困在胸口與牆面之間,她露出「你幹麼」的質疑目光。
  「我還真想讓你洗被褥……不洗我和佟海樂的,洗洗我和你的,如何?」他逼近幾寸,勾唇壞笑的臉龐,在她眼前放大。
  人,生而不平等,換成長相較差之人,露出這神情,顯得猥瑣,可在梅海雁臉上,反倒多出幾分佞美味道。
  「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別鬧了,走開。」她伸手推他,要他別再壓迫過來,他害她覺得呼吸困難。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海雁低聲吼。
  不甘受她小覷,也為證明自己是成熟男人,他猛地低首,重重吻住她的唇。
  福佑嚇了一跳,瞪大眸兒,逸出嘴裡的驚呼聲,遭他吞噬。
  緊抵而來的唇,炙熱、鷙狂,貪婪吸吮,席捲著她的唇舌,仿佛要一口一口吃掉她。
  他用力量佐證,他確實不是個孩童。
  孩童不會有單掌便能壓制她的氣力、不會有高壯身軀抵禦她的掙扎,更不會緊貼著她的某一部分,逐步產生變化,變為硬挺,那是……大
  這傢伙,翅膀長硬了,呃,別的地方也硬了……膽敢對她動手動腳?!
  她對男人存有懼意,平時小心翼翼與人保持距離,獨獨不怕他,他之于她,意義非凡,無論是梅無盡,抑或梅海雁,她知道誰都可能傷害她,而他,絕對不會。
  意識和身體,皆對他全盤信任,即便被他粗暴擁吻,也沒有半絲懼怕,有的只是驚訝和混亂,以及難以置信——師尊他……不,海海雁他,對她有欲望?
  他吻得極為使勁,吻疼了她柔嫩唇瓣,火舌探索追逐,勒贖她的甜美滋味,恨不能將她揉入體內,再不分離。
  福佑面臨窘境,推不動他,又不想咬傷他,腦子裡天人交戰,一片渾噩……梅無盡的笑臉、梅海雁的撒嬌,全在腦中交纏打轉,加上唇間肆虐的熱度、他拂在她膚上的吐息,燙得她無法思考。
  「師尊……」稍稍喘息的空隙,她呢喃細喊,眸光輕蒙,染上一層瑰豔。
  梅海雁吮吻的動作一頓,由她唇心退開。
  「你為什麼不是喊我的名字?!」他大少爺很有意見。
  把人吻得七葷八素的是他,努力展現技巧撩撥的是他,結果她迷迷糊糊之中,嘴兒輕吐的,卻沒他的分?!
  福佑氣息淩亂,唇被吻得發紅微腫,不住地短促籲喘,腦門發懵,遭他逼問,才意識到自己脫口喊了什麼。
  「你喊的是誰?!哪個傢伙?!我去揍他——」他猛扣她的肩。
  「……」你一拳直接往自己臉上揮吧,不用客氣。
  「你說呀!他是誰?!是你來蛟龍寨之前的愛人?!」
  他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神情,腮兒輕粉,比鮮花更嬌豔,雙眸氤氳著光,唇瓣不點而朱,嗓音又嫩又軟……為了另一個男人!
  「當然不是!」福佑聞言,眼中驚訝更勝於他,好似他說出多大逆不道之語。
  「不是你幹麼一臉嬌羞喊他?!」那神情,不是愛人是什麼?!梅海雁醋海生波,巨浪翻騰。
  氣自己淪為替身一枚;氣她這副難得一見的嬌態,不為他而展露。
  「我哪有!」她否認。
  「你就有!你現在臉還是紅的!」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福佑本能用手捂臉,掌心底下確實一片熱燙。
  她看不見自己此時表情,更不知道何謂「嬌羞」,可是胸臆怦咚怦咚跳,躁亂難平。
  她被身體的反常反應給嚇住了,更被自己迷蒙之際,失神喊出「師尊」所震驚,她甚至差點主動去回應他的深吻……
  「你真有喜歡的人?!」梅海雁眸色一凜。
  「不……不是,不是喜歡,不對,不是不喜歡……是我最重要的人,若無他,不會有今日的我,他對我來說,無可取代。」這是頭一回,福佑親口道來梅無盡對她的意義。
  絕不可能不喜歡他,但也知道,不該喜歡他。
  他是師尊,用來崇拜、用來撒嬌耍任性、用來依靠、用來忤逆、用來……
  獨獨不能用來愛。
  一旦碰觸了那個字,他是師父她是徒的這項平衡,就會傾倒崩壞。
  「叫他站出來,讓我瞧瞧是什麼貨色!」梅海雁心口整把火都燒旺了,口不擇言。
  「……」去照鏡子吧你。
  「你被抓來蛟龍寨十幾年,沒見過誰來救你!你說的那傢伙,老早另娶他人了吧!你何苦對他念念不忘?!」梅海雁邊吼,又要低頭吻她,這一次,福佑預先警備,偏頭閃了過去,他的唇,刷過她頰畔。
  「你別鬧了……」
  吻不到她的嘴,唇貼在她臉頰,輕柔廝磨,他也顯得滿足,籲歎的氣息拂撩她柔軟雲鬢「我沒在鬧,你別想一直裝傻,當作無視我的手段,你再這樣閃躲,只會激發我另尋辦法,阻止不了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沒有最震驚,只有更震驚,福佑今日打擊接二連他賞她白眼,鄙視她的駑頓「不然咧?我待你最特別,其他女子我才懶得理睬。」「……」我以為你是故意欺負我,沒事專找事,考驗我這貼身小婢,存心不給我好日子過……那些叫「喜歡」?
  書裡寫過,幼稚無比的男孩,總以欺負喜愛的女孩當成情意表達,原來,真有其人其事,她眼前這只,恰巧就是。
  看他高傲說完,臉上慢慢泛起血紅,她瞧了新奇有趣,想笑,又怕傷他自尊;想憋,又不是那麼容易,忍不住噗哧又急忙咬唇,換來他氣不過的一記狠吻,這次她沒躲開,是來不及,也是沒打算。
  聽見他的心意,她無法無動於衷,面上雖仍平靜,心湖早已翻騰。
  曾說無凡心可動的師尊,再對照眼前這情感炙烈、初表愛意的青澀少年,既熟悉,又陌生,同一條入世仙魂,卻有兩種面容。
  梅無盡是梅海雁,梅海雁是梅無盡,在她眼中,他們不可分割,雖然她靜靜等著,等候結束梅海雁這一世後,梅無盡與她恢復到先前生活,卻不代表她對梅海雁這人不存半絲情分。
  她伴他長大,看他日漸挺拔茁壯,像只母鳥護雛,慈愛之心澎湃洶湧,角色先是母親,後轉姊姊,再成同儕一看起來,他還想將她塞進「愛人」一角,這先略過不提一梅海雁讓她情感很複雜,沒法子一言蔽之。
  而現在,被一個,嗯,兒子?弟弟?……表訴情意,她內心也很複雜就是了。
  遙想當年,她還替他洗過尿床的被子呀……
  在梅海雁認知中,愛意,他傳達了,親也親完了,她沒賞他一巴掌、沒說「我不喜歡你」,代表兩情相悅,正式確認彼此戀人身分。
  那時,她被他狠狠吻過一遍,舔唇無語,眸光凝覷他,似乎欲語還休,他猜她是害羞了(實際上,她是想到了尿床被單……),若不是突然有旁人經過,擾了他與她的靜好時光,說不定,他也有機會聽聽她的彆扭情話。
  「……真可愛,原來她也是會臉紅的嘛!面癱紅起臉來,挺漂亮的……」梅海雁回味無窮,嘴裡猶存甜孜氣味,想起撩弄小舌時,她生澀無措的反應,讓他連寒毛都亢奮豎立。
  數不清喜歡她有多長的日子了。
  只記得,打小自己就很纏膩她,更曾被蘇海潮他們笑話是「娘寶」,他平時在寨裡橫行霸道,儼然他爹翻版第二,可一遇上她,他便忍不住往她身邊靠,有時是躺著要她替他挖耳朵,或是給他撓撓背,再不然,念念書給他聽也行。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在她身上尋找,屬於娘親的氣息,但又不是……
  否則九歲那年,他爹提議「爹娶了她,給你當娘,你說好不好?」,他就不會反應激烈,和他爹爭執對吠,最後吠出一句震醒自己的話「我不想她當我娘,我想她當我娘子!」
  那句話,像引線,點燃了他對福佑情感的認知。
  歲月在她身上靜止,她與他最初見到的模樣,未曾變過,依然小小一隻,滿臉青嫩稚氣,佟海樂看起來都比她大上兩歲。
  他從仰頭看她,直至現在,換他俯身睨她,或許再過幾十年,他往她身邊一站,旁人還笑問「這你家閨女(孫女〉呀?」,為此,他確實苦惱過好一陣子,不過也很快釋懷,慶倖她的不老,他才有機會趕上。
  「海雁,你一個人在哪兒傻笑什麼?!快過來幫忙搬東西!」二叔遠遠瞧見他,正嫌人手不夠,逮一個算一個。
  梅海雁正躺在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舔唇回憶樂無窮,被二叔打斷了冥想也不生氣,一記鷂子翻身躍起,拍拍臀後草屑,乖乖跟上二叔。
  「今天又做了大生意?」梅海雁問。
  「劫到幾艘送嫁船,上頭嫁妝堆得像小山。」二叔笑咧嘴,露出白亮牙齒,美中不足的是,上排門牙裂了一顆,缺去一角。
  說來極巧,那顆牙斷裂的同一天,正好是福佑來到蚊龍寨之時。
  話說二叔抽完她一鞭,又依梅海雁要求,將人扛回梅海雁房裡後,豪氣退場走人之際,他腰間纏妥的長鞭突地松脫,居然害他絆倒,摔下臺階,付出半顆牙為代價。
  「不是說好,劫財不劫人了嗎?」遠遠地,梅海雁看見四五十人被捆綁,壓制在岸邊。
  近幾年來,蚊龍寨一改「搶錢搶糧搶人質」作法,不綁肉票回家養,省得無人來贖,還須耗米糧。
  「本來是不劫的,留了艘空船讓他們自己走,可他們才剛逃,就遇見海妖翻身,將他們的船打翻,我們只能撈一個算一個。」邊撈邊逃,邊敲鑼打鼓,嚇退海妖,所幸此招見效,海妖並未盤旋太久,潛回深海,沒了動靜。
  海廣闊無垠,深不可測,底下生物何其繁多,除魚蝦貝類,自然也會有妖物存在,寨中不乏親眼目睹海妖出現之人,更有不少兄弟葬身海妖腹中。
  梅海雁沒見過海妖,但聽得也足夠多了,據聞,海妖擁有巨大蛇形,同時長有兩顆腦袋,一首吐火,一首吐水,身軀比船桅粗上許多,滿布鐵黑色硬鱗,刀箭不入。
  若遇船隻經過,常以蛇尾翻滾,導致船身傾覆,牠再動口吃掉落海人。
  海妖唯一弱點,厭吵,聽見巨大聲響時,會潛回海中躲避,有時聲響停止才再現身,有時潛了便沒再出現,端看當日船中人的運氣。
  為免遇劫,蚊龍寨眾人每回出海,船上必備鑼鼓火炮,用以臨時救命,爭取生機。
  「遇上海妖……也只能把人帶回來再說。」梅海雁步上甲板,上頭一箱箱小至衣服首飾、五彩瓷具碗碟、吉祥玉雕擺件,大至紅漆描金格櫃、黃花梨嵌骨鏡臺、全套雕花桌椅、八扇玉折屏,琳琅滿目,等於把一整間房搬上了貨船。
  梅海雁卷袖幫忙,親自動手去搬才知道,這回劫到的羊何止肥,還肥到流油滴汁了。
  一趟婚嫁,家當全用上,光金銀珠寶便二十箱不止。
  搜括清空完船隻,已是半個時辰過去。
  「到底劫到什麼富豪?這些東西不一般呐……不會是最棘手的王公貴族吧?」梅海雁搬箱搬到手軟,槌槌發酸的肩胛,胡亂往金塊箱子上一坐,長指勾起一塊緞料,絲軟色豔,輕若蟬翼。
  尋常商賈遇上帆賊,多半破財消災、損財了事,可王公貴族不然,他們會動用手邊所有官面關係,來剿除賊宼,到時免不了一陣子麻煩,沒得安寧。
  「王公貴族更好,來一個搶一個,來兩個搶一雙!」二叔哼聲響亮,多所不齒。
  「老掉牙的詞兒了,二叔你也換一個吧,嚇唬不了人啦。真要論誰是王公貴族、戰功輝煌,寨裡哪一個能逃掉?你祖譜要不要去查查?」梅海雁又翻看幾塊料,覺得顏色、樣式合適福佑,便特地挑起來,往手肘上掛一嗯,嫩草色不錯,穿在她身上増添鮮活色彩,這塊也要。
  蛟龍寨上上一代當家,正是梅海雁的親爺爺,梅文鼎,當年,若未遭毒害,如今龍椅間所坐,便是他這一支血脈了。
  梅文鼎自幼聰穎,十五歲被立為太子,深受先皇喜愛、百官推崇,他卻絲毫不見半分驕氣,待上謙敬孝順,待下公正又不失和藹體恤,為人溫潤似玉,遇事竟能果斷裁決,下達最有利的處置方法。
  如此完美無瑕之人,誰能不期待,他所將打造的下一個盛世,是何等繁華興盛?
  結果,一切情況急轉直下,教人措手不及!
  一夕之間,皇后偕同鎮國將軍舉兵造反,斬先皇于龍殿之上,以兵力脅迫文武百官投誠,若不從,當下處死,並誅連九族。
  而玉潤美好的少年,從此下落不明,朝中再難見他翩翩風姿。
  眾人皆以為他喪命宮闈深處,殊不知,他被親信拚死護送逃出,一路狼狽飄零、險中求生,輾轉來到海上孤島。
  曾教女子傾心的俊容,被抹了毒,徒剩一片腐爛猙獰;曾讓人聞之悅耳的溫嗓,再開口,殘敗不全,雙足遭削,謫仙般挺拔身姿,永遠凋萎……
  梅文鼎用著炭火燙壞的聲嗓,仰天狂笑,扯心裂肺枉讀聖賢書!枉讀聖賢書呐!學識如何?智慧又如何?滿腔抱負又如何?!不敵大刀一把……不敵弓弩一柄——
  話語未完,梅文鼎口吐鮮血,暈厥過去,此後那殘破的身子,總在病病沉沉中熬度。
  之後,梅氏家訓第一條,棄文,從武。書可以不念,功夫不能不學。
  當初護梅文鼎出逃的親信,傷的傷,殘的殘,隨病重的主子落腳孤島,赤誠不離。
  那便是蛟龍寨其餘當家的舊事,上一代是主僕,這一代成為金蘭兄弟,下一代可望結為姻緣。
  「二爺爺那身本領,按戰功累積上去,遲早賞個「大將軍」給他當,二叔你可算上將門之後,名列「王公貴族」同一掛。」
  「呸呸呸!誰跟他們同一掛?!你小子少給二叔亂攀關係!」二叔巴他後腦杓,最氣旁人提這事兒,父親那輩的慘痛遭遇,影響他們對「王公貴族」觀感。
  每遇官船行經,蚊龍寨必放下所有工作,搶。
  就算劫不到多少錢財,把整船兵官捆在船桅再送回去,心裡也他奶奶的一個字,爽。
  也因如此,蚊龍寨經歷數次官剿圍捕,每回驚險取勝後,總難免元氣大傷,前些年才決定,減少主動挑釁,讓寨中安生幾年,全寨休養生息,畢竟第三代年紀尚輕,不願他們在戰火中長大。
  梅海雁沒空去揉後腦杓,一眼被另個精緻紅木箱吸引,他伸出長腿,挑開箱盒,裡頭是一襲大紅嫁裳。
  絲料鮮紅似花,泛有淡淡柔光,襟口繡以金線祥紋、七彩花叢,繁華盛開。
  嫁裳並放的鳳冠套件,捨棄贅重冠式,以鳳翔姿態為構思,澄黃金絲揉造盤制,每根鳳羽、每道彎折與延展,包括配置的耳勾、花釵,作工何其精細,教人讚歎。
  鳳身鑲滿珍貴紅珠,再垂掛數十條小金鏈,用以覆掩新婦嬌容,看來既高貴,又不俗豔;簡單卻不失莊重。
  他不由得勾勒,若福佑穿上……她定會嫌累贅、嫌麻煩、嫌鳳冠是用來壓斷女人頸子的兇器。
  但,一定好看。
  她長髮烏黑柔亮,金鳳冠最為相襯,垂下的金流蘇,在她圓潤頰畔輕輕搖曳,晃蕩一波金光,朱唇再點上一抹脂紅,増添豔色……
  想著想著,背脊一陣酥麻,穿上好看,半脫半褪更好看。
  「這一箱我要了。」梅海雁動手去取,很是猴急,怕被旁人搶先。
  「嘿,你小子眼光不錯,這嫁衣好看,真適合我家樂樂。」二叔樂顛顛的,咧嘴贊道。瞧梅海雁雙眼發亮,一副等不及的模樣,看來兩個孩子婚期有譜呀。
  「誰說要給樂樂?」梅海雁毫不留情打破二叔的綺麗想像。
  二叔一時愣呆,脫口問「不給樂樂你要給誰?」
  這句話的另一個涵義是不娶樂樂你他娘的要娶誰呀?
  「福佑。」梅海雁很痛快給了答案。
  然後,更痛快被二叔重揍一拳,架到梅寨主面前,為寶貝愛女討個公道。
  當福佑被喚至寨廳,裡頭已吵完一輪,寨主和二叔喝茶潤喉兼消氣,梅海雁臉上瘀紅一片,嘴角滲血,人呈現大字型,躺平在一片杯盤狼藉裡。
  她不清楚發生何事,卻遭寨主喝令,跟那混崽子跪在一塊。
  在場有資格冠上「混崽子」之名,除梅海雁外,沒有第二隻了,福佑乖乖往他身邊跪。
  梅海雁伸手握向她,帶血的唇角,扯開一記咧笑。
  你又惹了什麼事?她眼神在問。
  他笑容加大,扯痛頰上的拳傷,表情齜牙咧嘴,她擰了袖口,替他擦拭血跡。
  「老牛吃嫩草!」梅寨主重重拍椅柄,冷聲哼。
  福佑一開始真沒聽懂,完全不知道話裡的「老牛」與「嫩草」所指為何,直到擦完梅海雁嘴角的血,而梅海雁依舊握緊她的手不放,一臉笑容青春洋溢,活脫脫身負「嫩草」之姿,這代表一老牛是她?!
  福佑驚覺之後,訝然抬眸,對上梅寨主凜厲眼神。
  好吧……這一世算起來,她比較老沒錯,可她沒想吃嫩草呀!
  「我爹他答應了,說我乖乖讓二叔揍十拳,便不逼我娶佟海樂,可以娶你。」梅海雁又咧嘴,這回再痛也要笑著說完。    老牛不想吃嫩草,嫩草何忍苦苦相逼!
  她有種嘴裡被強塞一把草的滋味,青澀損喉,有口難言,心想
  寨主你也太寵溺兒子了呀!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傾力阻止他胡來,耍盡一切手段拆散我們,甚至不惜以斷絕父子關係相脅——嗯……梅海雁沒在怕,這招沒用。
  區區十拳就跟他算了,慈父多敗兒呀,寨主!
  福佑壓低聲,對梅海雁嘀咕「你怎不問問,我答應不?」老牛的意願不重要了嗎?!
  「我也乖乖讓你揍十拳,你一定會答應。」嘿嘿。
  他根本吃定她對他的縱容,自小到大,她哪一回沒順了他心意?
  八歲那年,兩人偷劃小舟,只為到岸上鄰鎮喝碗糖水。
  九歲那年,他想放煙花,拉她一塊當共犯,去火藥庫裡盜材料,結果煙花沒做成,險些炸掉蛟龍寨。
  十歲那年,他跟他爹嘔氣,壞主意沖腦,要她幫著他挖陷阱,讓他爹摔進裡頭吃吃苦一陷阱內,鋪滿苦瓜,他爹最討厭的食物。
  更多的,罄竹難書,件件有他也有她。
  哪怕她嘴裡念、臉上不情願,可最後,全教他得逞,陪他做過無數壞事。    福佑瞪他,更惱他說得沒錯。
  慈徒多敗師,同理可證。
  「大庭廣眾下眉來眼去!成何體統!你們節制點!」梅寨主又吼,一旁二叔也跟著啐聲。
  梅海雁捂著胸坐起,手臂直接掛福佑肩上,將人往懷裡帶。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到此為止,男人說話算話,你們不干涉我和福佑的婚事!」梅海雁頂嘴。
  「我沒說答應——」她企圖重申「吃草權」,肩胛被他握得恁緊,整張臉慘遭壓進他胸膛,剝奪發言資格,嗚,老牛真的沒人權啦!
  「她長得沒樂樂美,年齡比你大那麼多,身上還帶什麼長不大的病,你小子看上她哪一點?!」二叔就想問個所以然,自個兒寶貝愛女輸在何處。
  「我就是喜歡她,這輩子,只喜歡她一個,她是真心待我好,誰都不及她的真誠,我在她眼中清楚看到,她有多重視我!」梅海雁聲嗓堅定,說道。
  福佑本來還在他懷裡掙扎,試圖拉開與他的距離,卻聽見他這番言論時,停下了動作。
  她當然重視他,他是她師尊,她此世唯一的親人,她以為自己將情感隱藏得很好,不輕易被旁人看穿,沒料到梅海雁瞧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是拿她當娘看!」梅寨主後悔兒子最需要娘親陪伴的年歲,擺了只老牛……不,擺了個女人在他身邊,造成今日景況。
  「娘?我心目中的娘親,就是一個拋下孩子,自己獨自逃跑的女人!她憑什麼和福佑相比?!福佑待我好過她千百倍,我絕不會將福佑擺在她的位置上!」
  提及娘親,梅海雁已由兒時的怨懟,轉變為今日的冷言。
  曾經,他恨過他娘,恨她狠心棄子,害他不時被同儕笑他沒娘。
  長大之後,他逐漸能理解她,一個年輕姑娘,隨家人乘船回鄉,卻遇帆賊搶劫,她的花容月貌得到帆賊頭兒的驚豔,近而強娶為妻,她並無心順從,一意想逃離蚊龍寨,無論日後丈夫如何百般示好,即便產下兒子,芳心如鐵,不曾軟化。
  終於在某次的機會,她藏身於每月固定送鮮蔬至島上的貨船竹簍內,永遠逃離了此地,從此失去蹤影。
  梅海雁理解她,不代表他原諒她,拿她跟福佑相提並論,簡直嚴重辱沒了福佑。
  「我受傷生病,是福佑徹夜守著不睡,我傷心難過,是福佑靜靜在旁陪伴,她從不在口頭上甜言蜜語說她有多珍視我,可是她的舉止、她的動作,無一不讓我感覺,我在她心中的重要性,遠遠勝過任何一人,包括她自己。
  「我一直是用男人的眼神看待福佑,一心渴望快快長大,長得比她高、比她壯,證明我有足夠的力量,成為她的一片天,支撐她、保護她——我不是兒戲,更非一時興起,這念頭,我到現在仍舊堅持。」梅海雁唇瓣抵著她的發漩,籲息般傾訴。
  「……」福佑無話可說,半句腹誹都想不起來,腦子裡只有熱。
  熱得教人酣然。
  熱得教人無法思考。
  熱得像在說,她的一切心思,早教這少年看得透澈,無所遁形。
  一直到梅海雁攬著她的肩,將她帶離寨廳,那股熱意,未曾消散。
  「走,我有東西給你看。」他拉她小跑步快走。
  「……是什麼?你走慢點,我跟不上——」腿長不懂腿短的苦呀!
  梅海雁嫌麻煩,直接把人橫抱了帶走。
  先前瞧中的那箱嫁裳,他被二叔架去見他爹時,搶先吩咐人替他搬進房裡,此刻就擺在桌上。
  火般鮮豔的紅色,落入福佑眼中,有些紮目,有些艱澀。
  忘了是多久前的過往,她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身穿嫁衣,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帶她遠離繼母欺淩,成為他的妻,為他操持家務,煮頓熱暖飯菜,夫妻倆同桌共食,閒聊再日常不過的芝麻小事。
  這心願,何時被埋葬了?
  ……呀,是她被賣入窯子之後,那樣的單純願景,她便不曾再貪心勾勒。
  「好看嗎?」他抖開嫁裳,朝她身上比畫。
  她呆佇著,沒半點動作,嫁裳的緋麗,倒映她眼底,讓她雙眸看來輕輕泛紅,有些可憐兮兮。
  梅海雁直接將嫁衣裹向她,原主兒身形應該比福佑高上不少,即便她身著棉布衣,嫁衣仍嫌大了些,下擺直接拖地,一身真珠流蘇松垮垮。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他邊笑,替她系上腰帶。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
  那日受邀,趕赴仙宴,師尊也說了同樣的話。
  師尊還動手替她梳發……如同接下來梅海雁做的,唯一不同是,師尊用法術,梅海雁則是拿了木篦,師尊的成品完美可愛,梅海雁手中髮髻慘不忍睹。
  她好似瞧不清晰,眼前這人,究竟是梅無盡,抑或梅海雁。
  梅海雁手腳笨拙,要把金鳳冠固定在她鬆散髮髻上,試了又試,金鳳冠就是不聽話,老往左邊歪傾。
  金串流蘇在她眼前玎擋曳動,金屬光芒晃蕩,小巧紅玉搖擺,教她迷眩,而梅海雁的面容在其中,最是耀眼。
  勉為其難讓金鳳冠安分擺正,梅海雁繼續為她添上紅綃蓋頭。
  她眼前一大片的紅綢蔽目,不一會兒,他揭去蓋頭,梅海雁的面容取而代之,朝她咧開一抹大大笑靨,稚氣,開懷,俊朗,似極了兒戲的舉止,他眼中卻不見半點嬉鬧。
  仿佛這一刻,他是夫,她是妻,洞房花燭下,彼此深刻凝視。
  「真想這樣弄假成真,讓你早點成為我的。」他帶點撒嬌,又不失任性地說,雙手輕捧福佑的臉,拇指指腹摩挲粉嫩色顆畔,撓得她微微哆嗦,但沒有想躲開的心情。
  「……你是真的想要我嗎?」福佑盯著他的黑眸,淺聲問。
  師尊他……也會有動情的凡心嗎?
  想獨佔著誰、想擁有著誰,想與誰天長地久,不離不分?
  而那個「誰」,是她嗎?
  她的提問,讓梅海雁止下動作。
  不,不是純粹的「想要」,那種感情,不足以囊括他對她的諸多渴望,但梅海雁無法否認,想要,也佔有其中一部分。
  他並不單單想要她,更想被她所需要、所憐愛、所在乎……
  那是擁抱她之際,希望她也願意展臂回攬他。
  那是親吻她之時,期盼她同樣給予火熱回應。
  那是胸口為她怦然而跳時,渴求她也因他,失卻冷靜。
  他想要的是,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他深濃覷她,那雙即便入世投胎,依然神似梅無盡的眼,烏沉卻明亮,專注倒映她的臉龐,那迷蒙紅著臉蛋的面癱姑娘,再無其他。
  此時何須累贅多言,他的眼睛,已給出答案。
  然而,當他俯身,傾近她,灼熱氣息噴吐她耳鬢,肌膚雖未實質觸碰,已然炙燙。
  抵在耳畔的嗓,兒時輕靈可愛,現在卻沉醇如酒,聞之迷醉,無法清醒。
  「福佑,我愛你。」
  一句話,擊碎福佑所有意識。
  恰似飛蛾投身火炬,有時簡單一句話語,也能教人化身癡傻飛蛾,奔向熊熊烈焰,只求一瞬絢爛溫暖。
  這樣的衝動,福佑不知曉是對是錯,可在這一刻,她沒有後悔,更不存遲疑。
  她醉在他輕吟的愛意中,被引誘,被感動,或者,更被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小心隱藏的情感,所呑噬。
  連她自身都不清楚,原來,她偷偷愛慕師尊,已經愛得如此深、如此刻骨,光是能以徒兒身分留在他身邊,便甘之如飴。
  而現在,他的聲嗓,貼在她耳畔,迷人低喃,要她成為他的妻。
  這曾經光是想像,便是對師尊的褻瀆,如今擺在她眼前,唾手可得,只等她頷首,就能如願以償……
  她無法不心動。
  無法不伸出手,握緊這一刻。
  當她主動環向他頸後,獻上笨拙啄吻時,也將梅海雁的理智,摧毀殆盡。
  少年血氣方剛,自製力尚待培養,禁不起刺激,區區幾個淺巧輕吻,足以星火燎原。
  梅海雁喉間滾動一聲粗喘,難以忍耐,張口擒獲她的唇,舌尖挑探唇心,即便她已溫馴為他啟開,按抵她背後的大掌,依舊手勁霸道,不知饜足,逼她更偎近自己,不容兩人之間存在空隙。
  他燙似火炭,焚燃她渾身燠熱,他的吻,鷙狂急躁,使勁吸吮她唇舌,貪索她甜美回應,由他親手系上的嫁衣,再度在他手中解開。
  金鳳冠不敵兩人糾紡,由烏亮發間松脫墜地,連帶扯散她歪餘的小髻。
  及腰青絲披滿一身,他探進那片柔膩發瀑,任其纏繞指掌,撓癢掌心,再由掌心傳至心底,絲絲縷縷,無盡纏綿。
  膠著的雙唇暫分,福佑小口小口喘著息,略帶急促,屏息太久,胸口微微窒痛,這感受,太陌生,她露出小小驚慌失措的反應。
  而他,一路啄著、吮著,由唇角至下巴,再往咽喉,一寸一寸,鯨吞蠶食。
  嫁衣敞開大片,裡頭原有的那套棉布衣,仍舊完好,她被壓進了榻間,雖未裸裎半分,魅人神魂的無助嬌態,竟絲毫不減。
  嫁衣的紅,映襯她白中泛粉的臉顆,使她顯得嬌小無辜,好似落入繁花間,初醒的惺忪嫩娃,唇被採擷得微紅,一雙眼眸迷蒙又水亮,瞅著人瞧時,再剛硬的心,亦願融化在這盈盈秋波之中。
  抽開腰際繩結,棉布衣的襟口略敞,在她喉間烙下紅痕的唇,往下深探,帶著侵略吮吸,一朵朵鮮豔的吻花,綻放開來,成為白皙身軀上,最美麗的點綴。
  福佑忍不住微微顫抖。
  最初初是本能的怕,想蜷縮起身體,阻止他、抵抗他,上世殘存無幾的不堪經歷,即便記憶模糊,骨子裡造成的傷,仍舊會痛,會讓她恐懼,害怕重現。
  可心裡又那麼清晰,他是自己最信賴的人,他的體溫、他的氣息,無一不教她安心……
  她不怕他的,一點也不害怕,無論他做了什麼,絕不會傷她半分。
  到後來,她仍是輕栗,隨他所到之處,敏感地寒毛豎立——無關懼怕,只為他在她身上點燃的火苗,炙燙得教她難以承受。
  肌膚被輕輕啃咬,又受溫暖唇舌密密撫慰,微微的痛、麻麻的癢,交替而來,先是給予罰,再喂了甜糖……
  衣裳褪離身軀的沁涼,僅止一瞬,隨即,他的熱燙覆了上來,驅散寒意。
  他掏捧一掌乳嫩,指腹所及之處,以吻,取而代之。
  她並不豐腴,脫去衣裳,倒顯骨感清瘦,不及臉蛋圓潤(臉圓也是梅無盡做的好事〉,幾乎沒有多餘贅肉,膚白肌嫩,滑若凝脂,教人愛不釋手,雙掌難以抽離。
  練武而帶繭的手,摩挲她一身細嫩,她緊閉雙眼,面上看似淡定,淩亂呼吸,卻洩漏她的情緒翻騰,隨他指掌及唇舌起伏,全然受他掌控。
  她憶起師尊為她塑泥身那時,她魂體未融,身處旁觀,不知他手勁如何,此刻才明瞭,他掌心多燙人,撫遍她每寸肌膚,教人震顫哆嗦,幾乎要咬緊牙關,方能阻止呻吟逸出。
  「福佑,碰我,像我碰你這樣……」他擒握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擱。
  一開始,她處於被動,任他帶領撫觸,擦過指尖的男性肌理,蘊滿年輕力量,結實僨張,剛硬如鐵,她漸覺新奇,開始主動去探索這具迥異於她的軀體,不柔軟、不白晳,曬得健康黝黑,而且體溫炙熱。
  那一泓垂下的微鬈黑髮,撓在她膚間,無比撩人。
  越摸,他臂上累累肌肉越繃實、眸光越深濃、粗喘也越明顯,對她的舉止反應激動。
  原來,她也能這樣操控他,左右他的情欲……
  十指滑過他頸側,再至肩胛,來到他胸膛輕撫,感受強力心跳,仿傚他對她做過的那些。
  憶及他兒時,她替他洗過澡,當時的奶嫩娃娃,沒這一塊塊糾結肌肉,眼前卻已是一具成熟壯軀,線條起伏優美,雙臂肌理媲美山巒,綿延著,胸膛也變得寬闊許多,她的手掌貼在上頭,看起來小巧無比,仿佛他長大成人,她卻變回了小娃娃。
  「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姑且不提奶娃時期,入世當人之前,那位楣神大人,也沒練出一身硬實,他總是慵懶,總是儒雅,總是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
  「又把我當成小崽子?我早已不是個孩子了!」他不滿被瞧扁,用著「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某部位,堅硬抵緊她,甚至使壞蹭磨,惹她倒抽涼息。
  事實勝於雄辯,孩子真的長大了!
  「我不是說你小……呃,我對你身體的記憶,確實只有你小時候,你現在長大成人,寨主一定倍感欣慰——」她屏息噤口,「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那玩意兒,擦過她大腿內側,嚇得她動也不敢動。
  「我發現,你平時寡言,一緊張,就會胡言亂語。」他低低笑,伏得更貼近她,親吻她眼角、長睫,再重回唇上,輾轉纏綿。
  她忍不住回吻他,吮他熱軟的唇,呑納他霸道頂入的探索。
  她被吻得有些迷蒙,這醉酒般的醺然感覺,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每一口呼吸,都夾帶著屬於他的氣息,侵襲而來,她貪戀著,隨他吮弄嬉鬧,甚至在他退離之際,糾纏地追逐上來……
  對一個血氣方盛的少年來說,這若不叫極限,什麼才叫極限?
  親吻與揉撫,饜足不了他,他的欲望,叫囂著對她的渴求。
  急躁湧上,難以再徐緩進擊,尤其她宛若貓兒一般,舔舐他唇角銀亮濕濡,柔軟的撓癢,擊碎他努力放慢的腳步……
  再無遲疑,隨其一記挺腰,饑渴的火燙,沉入最美好的天堂,甘心遭受甜蜜絞縛,成為她的俘虜,不願逃脫。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7:37
第十二章 波瀾

  一切,結束在福佑口中逸出第一聲綿軟嚶嚀之時。
  「……」她反應遲鈍,滿腦子漿糊,只覺得壓在身上的壯軀,突然重重一僵,一股濕熱在腿間漫開,還來不及細思,就聽見他懊惱沉吟,邊掄起雙拳,槌了她兩側枕布幾下,臉龐埋向她肩頸,沒面子抬起見她。
  她不懂男性的沉重打擊,睜開迷蒙眸子覷他,雙手體貼抹去他滿背脊的熱汗。
  「可惡!誰教你要喊得這麼可愛!」他懲罰性張嘴,咬她脖子,大片口水攻擊。
  害他沒能忍得住,才開始,就結束,男人此生最大恥辱!
  她不耐癢,縮肩想逃,這一動,奈牽兩人最緊密纏綿之處,惹來彼此喘息,在他低狺「別動」之後,誰也不敢有所動作。
  直到身下那股漲滿感,強勢傳來,重新撐疼了她,逼出她的抽息,她還不明所以,而他,再度展開攻勢。
  年輕的身軀,恢復力極快,精氣旺盛難消,前一次不敵她媚態初視,美得奪人心魂,害他……
  這一回,絕對不會再犯。
  剛發洩過,因此梅海雁不急於動作,可以放慢速度,下一波狂喜巨浪襲來之前,他決定好好洗刷屈辱,一展男人雄風,讓她忘掉他方才的呃……不濟。
  徐緩挺進,火熱廝磨,力道既沉且重,每一記,都像要與她鑲嵌為一,永不相離,鑿至極深之處,幾乎要直搗心口,榨取她的甜美戰慄及嚶嚀。
  福佑本以為,先前已是床笫私密的終止,孰不知,那不過是開端。
  她被捲入他帶來的激情風暴裡,顛簸沉浮,隨其撼動,不得不緊緊附他,才不至於沒頂,可憐兮兮地縱容他的恣意逞歡。
  體溫蒸融成汗,在他麥色膚上薄亮晶瑩,數顆熱汗由他發間滴下,落在她額心,再隨他動作激烈,汗珠滑進她閉合眼縫,從眼角沁出,像歡愉的淚,輕輕閃爍。
  他在她身體裡,佔有,索討,侵略,難以忽視存在著,迷戀她溫暖緊窒,喉間快意低狺滾動,他咬她頸側,一個夾帶力道的啃吮,換來她重重縛絞,惹他眼紅欲狂。
  她不同正常女子,動情之際會沁出芳潮,濡潤彼此,使交合燕好更顯順暢,泥軀就是泥軀,施予仙人術法,多仿似于真人,本質,依舊改變不了。
  可他先前傾泄的濁液,彌補了此一不足,讓她輕易接納他,為他柔軟,為他綻放,為他,像朵花兒般,舒展嬌媚……
  火紅爬上了她面癱臉腮,染開粉豔,誘他一再深吻,欲罷不能。
  她並非天仙絕色,也不懂撇嬌使媚,然而此時此刻,無人能敵她的美。
  她灩紅著臉、扇般黑睫輕顫、粉嫩小嘴微啟,黑亮青絲披散床鋪,任其擺佈,全然奉獻,一邊輕顫,一邊承受,對他毫無保留,教他興奮無比。
  性感堆積在後脊,酥麻直竄腦門,痛快至極,梅海雁咬牙忍住,不輕易屈服欲望,延續被裹實的歡快及溫暖,渴望再多一分享受。
  在她耳鬢吐納的,不單只有他亢奮狺喘,還有綿密如而的吻,吻中低喃的單純情話,不停煨燙著她,說著福佑我愛你……
  她終是細細震顫窒息,十指深陷在他雙臂間,烙出紅痕,神智清散地縱聲吟哦,將他牢牢嵌留位內深處,用以最甜美的束縛……
  一個男人的忍耐限度,最大也不過爾爾。
  他放任理性失控,貪索更多,追逐歡愉的頂點,要她陪著一塊,共赴極樂之筋。
  重重嵌入,緩緩撒出,再沉沉撞擊……如此反復攻勢,青澀的少年,沒有過多的繁複技巧、沒有經驗累積,一切全憑本能,讓自己快樂,
  也要她快樂。
  太多了……夠了……她想張嘴這麼喊,喝止他,要他節制,偏偏雙唇一啟,逸出的,只剩軟軟嚶嚀。
  年輕的肉體,精力源源不絕,再一次,讓她嘗到昏厥的狂潮滋味,骨酥腦麻,渾身不愛意識控制,顫慄著,纖腰和雙腿緊曆一種疼痛的境地,之後,他才終於甘心緊緊抵進她,釋放所有……
  嫩草的強迫餵食告終,老牛再也吃不下了,嗝。
  夜涼如水,透著些許料峭寒風,吹開虛掩窗扇,細微的咿呀聲,擾醒了淺眠的福佑。
  胞口好沉,有些難受……低頭一覷,罪魁禍首正把手臂橫掛在那兒,一副霸氣佔有的睡姿,難怪害她呼吸不順暢。
  本想挪開那臂膀,又不忍吵醒這般饜足睡顏,只好由他去跨。
  「你啊,連睡著了,也不讓人安生……」她伸出食指,點向他額心黑痣。嘴上叨念,眉眼卻洩露寵溺笑意。
  這小玩意兒,真盡忠職守,輪回入世還跟著原處生長,位置半點不偏,瞧了教人倍感奈切。
  「咦?摸起來不像痣……」她湊更近去瞧,竟才發現,一直以為的「痣」,墨中帶亮,流溢一抹隱晦光澤,並不照顯,指腹輕蹭,還能摸著光滑觸感。
  說是痣,倒更似極為精巧的墨曜石。
  若非這般貼近,恐難有此新奇發現。
  福佑摸了又摸,極似貪玩的娃兒,對新遊戲樂此不疲。
  他因額上撓弄而動,皺眉,晃腦,含糊幾句,手臂收緊,將人更往懷裡抱,腳丫子朝她小腿肚上蹭兩下,繼續睡沉。
  福佑怕真的吵醒他,不敢再去摸痣,可眸光依然落在他眉目間,深深凝望。
  望著,輕歎聲,淡淡逸喉。
  並非因後悔而歎,只是覺得……自己像對師尊做了壞事,利用他呃……少不經事,拐他滾床嘗禁果,有些小小罪惡感萌生。
  「……師尊,我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你回歸神職後,會不會記得這些、會不會生氣、會不會罵我胡來……」她細著聲嗓說話,全然不敢大所,像呢喃的自言自語。
  可是,梅海雁為她揭開紅綃那一刻,她確確實實沒能克制住。
  克制內心深處,對於成為他妻子的……心動。
  「好不好,就這一世,我們像一對平常小夫妻那樣,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她在他胸前輕道,提出央求。
  明知他睡得正入眠,聽不見她聲音,她兀自傻氣開口。
  至於過完這輩子之後,可能會面臨些什麼,那還太遙遠,她尚未思索,當下太過溫暖美好,她只想放任耽溺,在這寬闊胸膛間縱容。
  他沒有回應她,鼻息平穩均勻,吐納的籲熱,拂在她發漩閣,暖勝春風,讓她心窩處也漲滿暖意,融成一片柔情。
  纖臂環向他腰際,靜靜聽他的心跳,這樣的安逸,這樣的滿足,而他,睡顏這樣滿足……
  好不好,就這樣,一世相守,不是師尊與徒兒,無關恩義,無關依賴,單純只因為愛……
  她不確定,那時的低喃,他是否偷偷聽見,可他們真如一般小夫妻,過起了尋常日子。
  她將自己給了梅海雁的隔日清晨,早膳用飯之際,梅海雁牽著她的手出場,時不時給她夾蘿蔔乾和白肉片,一臉滋潤到閃閃發光,對照她操勞過度的黑眼圈,全寨無人不知發生過哪些事。
  「晚上幫你們把這事辦了,省得名不正言不順。」寨主看了扎眼,戳著醬瓜說。對兒子的任性無能為力,喜歡什麼,老爹成全你——寵兒的最盲目境界。
  蛟龍寨本就不興繁文縟節,寨中人迎親多以一頓酒肉大吃打發,蟒袍霞披全省略了。
  反正全是自家人,宣告宣告主權便好,她的名分,也就這麼訂下來了。
  晚上那頓酒筵,佟海樂沒出席,聽說去廚房偷了兩壇酒,窩在房裡大醉一場。
  福佑雖心裡有愧,但愛情這種事,並非退讓便叫成全。
  若論先來後到,她比佟海樂相識他更早更早,更何況,愛情,無關先後。
  成了親,日子沒有太大改變,福佑一如以往,照顧他生活起居,替他洗衣燙褲、收拾屋子,唯一新增的工作,就是夜裡被迫吃吃嫩草,陪嫩草玩些難以啟齒的新把戲,被摁在牆壁上這樣那樣,已經算是小菜一碟……
  梅海雁待她很好,真的很好。    他嘴不甜,不會問她「冷嗎?餓嗎?累嗎?」,是直接為她添衣添飯,夜裡給她捏肩搥腳……他的疼愛,不在嘴上,只在舉手投足之間,自然而然替她去做。
  他最喜歡叫她「愛妻」,調笑一般地時時喊著,那神情,與噙著滿臉慵懶微笑的神只,一聲柔軟「愛徒」,何其的相似,全是溺愛。
  淡然生活中,第一道波瀾,是日前打
  劫的送嫁貨船後續。
  果不其然,他們真劫到「王公貴族」頭上,那是即將和親的公主,遠嫁鄰國所乘載的一小部分嫁妝,幸好公主本尊不在這支船隊上,否則事態加倍嚴重。
  討伐帆賊的兵隊來過幾趟,連蛟龍寨的岸邊都沒摸著,全軍覆沒在外海,八九不離十,遇上了海妖,淪為妖腹珍饈,飽餐一頓,養肥了海妖。
  梅海雁這批年輕後輩,跟隨長輩出海備戰,終於親眼目睹海妖真面目,有幾人嚇得腿軟,淚眼汪汪癱坐甲板上,大氣不敢吭一聲,就連回到寨裡,還是給人攙扶下船的。
  「……所以,你看見海妖,害怕嗎?」
  氤氳澡室裡,福佑逐一檢查他渾身,確認沒有傷了撞了……嗯,雙臂及背部的抓痕是她昨夜造成,並非海妖所為,她稍稍安心,也有了閑
  話家常的好心情。
  她為他燒幾桶熱水,在澡盆中調和冷水,攙攪成最舒適的水溫,讓他浸泡放鬆。
  舀水打濕他的發,抹上皂,仔細洗去發間汗水及海水的鹹膩氣味,指腹輕柔按壓他頭皮,知道他最喜歡她這樣做。
  「說實話,我真的不怕,我瞧牠就是粗壯點的雙頭蛇,除了翻海攪浪外,沒什麼大招。」聽二叔說,牠會吐火和凍冰,不過大抵是胡謅的傳言,誇大其詞。
  梅海雁並非在說逞強話,那時離海妖雖有段距離,牠翻卷而起的巨浪威力,仍舊震懾眾帆賊,相較于蘇海潮幾人抱著船桅喊「娘親救命」,梅海雁遠觀海妖作亂,奇異地,一點懼意也無。
  甚至身體裡,湧上一股熱氣,想抽出長劍,與其廝殺一場……
  「……」你確實不該怕那類小妖小物,你連四海龍主都沒在怕了。福佑當然不會如此鼓勵他,只能輕道「能別遇上海妖是最好,畢竟牠是妖,我們凡人哪能匹敵?」
  畢竟眼下是凡胎肉身,不比當年楣神勇,還是小心為上。
  「牠老是搗亂生事,在沿海興風作浪,食過多少性命,若不除,終究是個禍害。」梅海雁雙臂擱在澡盆邊緣,慵懶合眸,感受她梳撓發梢的柔軟氣力,很是舒服。
  「卻也因牠這禍害,兵隊才無法攻上蛟龍寨,免去寨中一場血戰。」她中肯評說。
  「外頭傳言,海妖是咱們蛟龍寨豢養,用以對付入侵者,真是天大笑話!」梅海雁輕蔑地哼笑兩聲。居然把他們和妖物混為一談。
  福佑替他沖水,洗去發上皂沬,怎知他突然甩起頭,滿發滿臉的水,飛濺四散。
  「你幹什麼啦……停下來快停下來」你是狗嗎?!你這傢伙是狗嗎?!把水甩得到處都是了啦!
  「等會再沖水,我想到一件重要事!幫我把剛換下來的衣裳拿來。」梅海雁胡亂抹去自己臉上水濕,咧開大大笑靨。
  「衣裳不是了嗎?拿它做什麼?」
  「愛妻有所不知,乖,快去快去。」他不是用命令口吻,而是甜到發軟的喚。
  福佑向來抗拒不了這樣的他,聽話去取簍子裡的髒衣服,遞給他。
  梅海雁往暗袋裡撈了撈,拳兒裡握了個東西,拉過她的手,朝她掌心裡擱。
  本來有些冰涼,可被他體溫捂暖,她定睛細瞧,是一條紅繩,中間懸掛著小巧玉墜,模樣很簡單,純粹的圓潤平安扣,佐以玉的原色,水頭足,色嫩青,稱不上完美無瑕,玉的石紋很清晰。
  「出海前,大夥去海鎮出飯,我瞧見街邊玉舨在兜售玉倆,挑了一塊給你,我幫你戴上,辟邪保平安,護我愛妻事事如意。」他笑容寵人,取過平安扣,往她脖上掛。
  她沒拒絕,低著頭,方便他在她頸後系妥繩結。平安扣與銅錢一般大,玉的溫潤暖度,貼著她鎖骨,小小重量,卻顯得珍貴。
  他故作審視貌,挲著下巴嘖嘖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另外那條銀鎖很多餘。」
  原來,打的是這主意呀。
  不喜歡她身上配戴別人送的東西——尤其,先前他無意間聽她提及,銀鎖是「她最重要之人」所贈——所以趕忙送上新玉墜,希望她聽懂他弦外之音,甯選夫君定情之物,棄其餘如鄙屣。
  可惜,他家愛妻揺了揺頭。
  「銀鎖沒法子取下。」甫說完,就見他沉了臉色,明顯不高興。
  她家老爺醋勁真不小呐。
  福佑輕按他繃緊的臂膀「記得我提過的病嗎?無法再長大的病,這銀鎖,是那時戴上的,解不開,若解開……或許,我就不存在了。」
  她不算騙他,銀鎖確實是梅無盡為她鎖魂之用,解開的下場,她還沒親身嘗試過,只是猜測。
  或許,鎖一解,她的魂魄便會脫離泥軀,從此煙消雲散。
  聽見銀鎖重要性,梅海雁哪敢囉唆,收起任性,馬上說「算了算了!你不要拿下來!好好戴著!」
  攸關於她性命,什麼為人夫君的小小醋意,一點也不重要!
  「我也喜歡這平安扣,一塊戴著,不拿下來了,可好?」她臉上淡淡牽起微笑,眼底的喜歡亦是真誠無比。
  銀鎖與平安扣,全是他為她系上,兩者心意,她全明白。
  梅海雁哪還有氣能發,連聲應好,拉過愛妻耳鬢廝磨,蹭她滿身水濕,抿唇微笑,吻著落在鎖骨間的平安扣玉墜,玉墜煨出熱暖,燙得福佑的肌膚一粉。
  他索性把人拖進澡盆裡,來場鴛鴦戲水。
  福佑不耐久泡,最後是被昏沉沉包妥,抱回房內,連梅海雁替她換上乾爽衣裳也不自知。
  世間尋常小夫妻無異的兩人,靜謐似流水的時日中,奈手相挽,偶有鬥氣(梅海雁敗),偶會冷戰(梅海雁再敗),偶爾意見相左(梅海雁三敗),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安穩且快樂。
  第二道波瀾,發生在三年之後。
  寨中後輩陸續成親,蛟龍寨迎來了第四代,此輩子孫無論男女,皆取名為「月」字輩。
  最早當爹的人,竟是最晚成親的蘇海潮,才娶妻半年,娘子孩子一口氣全有了。
  原來他與佟海樂在眾人未察之前,越走越親近,或許最初是為舔舐懵懂情傷,才湊在一塊,蘇海潮肩負重責大任,開導佟海樂,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陪她臭駡梅海雁目光短淺,一邊喝酒配魚幹。
  一次兩次相安無事,各自拍肩回房睡;三次四次喝太醉,草地你躺這兒我趴那;五次六次空虛寂寞我好冷;七次八次睡醒起來驚呼「你怎麼睡我床上?!我的衣服呢?!」
  言而總之,一條人命,就是這樣鬧出來的。
  二叔氣歸氣,女兒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那渾崽子只剩兩條路選,一是立馬成親,二是大海沒加蓋,自個兒去跳!
  蘇海潮當然選了前者,心甘情願。之後佟海樂生了個粉嫩女娃,模樣與娘親一般漂亮出色,精緻無瑕,寨裡無人不疼愛有加,二叔更是日日抱在懷裡,四處現寶,羨煞一群金蘭兄弟,恨不能也早早升格當爺。
  若論二叔寵娃第一,那麼,梅海雁穩穩排第二。
  寨中時常可見一光景,兩個男人爭搶著要抱粉娃,娃兒也給足面子,每每梅海雁接手抱過,便笑得咯咯有聲、手舞足蹈,連她親爹都沒這特權。
  梅海雁有多喜歡孩子,他臉上神情完全藏不住。
  有幾次,他蹭著福佑的肚子,仰起臉,討好問她「你什麼時侯也給我生個胖娃娃?男的女的都好,我們自己生自己玩,不用去跟二叔爭。」
  她做不到。
  就算再怎麼怒力,泥軀……永遠無法孕育孩子。
  他這當爹爹的冀望,終究是要落空了……除非,他再娶另一名女子,一名能圓他心願的正常女子。
  當他雙眸發亮,嘴裡勾勒著兩人孩子該是怎生模樣,眼睛像她嘴巴像他……她只能神情黯淡,想硬擠出笑,面頰都不給力地僵著。
  今日,梅海雁搶輸二叔,眼睜睜看二叔抱走粉娃,他垂頭喪氣,只好找愛妻尋求慰藉,仍然老調重彈,挨著她問生孩子的事,順帶撒撒嬌、黏黏人,貼在她平敞腹間,賴著不走。
  福佑十指輕柔,梳弄他黑髮,靜默好半晌,終於開口「若一直生不出孩子,怎麼辦?」
  「那我就納個妾,讓她幫我生。」他不正經的表情、他調笑的口吻、他唇邊一泓玩興的笑弧,一聽便知純屬玩笑話,有膽說,沒膽做。
  「……好,你納妾,讓她生,我不介意。」她表情平平、口吻平平,笑孤半點也不見,卻聽得見她無比認真,不帶賭氣意味。
  彼此熟知個性,誰玩笑,誰當真,一清二楚。
  她的不介意,才真的讓他很介意。
  於是,梅海雁大怒,她與他相識那麼久,從「梅無盡」開始迄今,不曾見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接連數日,他連房門也不踏入,搬去與未成親的兄弟同擠一榻,下定決心和她賭氣到底,做為她說錯話的懲罰,鐵下心這次要她先服軟道歉,否則他絕不和好。
  他氣她一點也不要緊他,把他推給別個女子,仿佛只是推一顆橘那般。
  更氣她不識他的真心,以為他會為了子嗣而冷待她。
  福佑有口難言,卻也無話可說。
  能說什麼呢?說誰教你眼睛不放亮點,娶個泥娃娃娘子,還是該說,你看看你,當初用什麼不好,偏要去挖滌仙池的池泥!
  先有因,才有果,而這幾個因果,與他,又何嘗脫得了干係?
  福佑沒急於修復夫妻關係,幾日不見他也沒表現出閨怨模樣,只是落坐窗邊,手握小玉雀發呆的時間,更長了些。
  「該是要回去的時候了,你為什麼不帶我走?讓我回家去等師尊百年後返來,豈不是更好?」她對著掌心內的小玉雀說話。
  玉雀不會回話,渾身通透的綠,潤漾著水頭的光。
  「難道真要我留在這裡,看他娶妾生子……」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寧可守在空曠孤獨的家中,終有一日能盼回師尊,不牽扯進他這一世風雨。
  這樣,才不會懂得,何謂嫉妒。
  可是如此一來,同樣不會懂得,如何被寵溺、被珍惜,有別於師徒情分的愛……
  這便是所謂的……有得也有失嗎?
  福佑合眸,指腹將小玉雀寸寸摩挲,腦海裡試圖去回想家中任何一處擺設——梅無盡總飄著墨香的書房、梅無盡愛賴著看書的長椅、梅無盡悠然走過的廊、踏上的階、襯著梅無盡眺景身影的老松樹下……
  張開眼,她人依舊坐在窗前,眺望蛟龍寨前一片海天同色,浪來浪去。
  她想回去!這一刻,想逃回家去的心緒,排山倒海,強烈得幾乎要湮沒她!
  她不要留在這兒,等著與他天天鬥氣,兩人為根本無解的孩子問題,吵到連最後一絲愛情都毀去!
  就算這幾年間,他不急於逼她,再過五年六年,他爹也定會逼他,到時同樣難脫此一困境。
  她,本來就不該是他這世的姻緣,她只是擅闖的過客——
  說不定……若非她介入,也許粉娃註定是他女兒,才如此深得他的憐愛……
  這遲來的察覺,震驚了福佑,良久無法思考,背脊竄上一陣一陣的寒。
  要是她不曾踏足蛟龍寨,安分守在家裡,哪兒也不亂跑,盼著數十年後迎接師尊歸來……
  他的妻,將是佟海樂,不是她。
  他會有好幾個小胖娃,圍繞著他喊爹。
  他原有的妻兒家人、本會獲得的圓滿幸福,因為她,全盤皆錯?!
  她把他這一世命數,弄得零落混亂了嗎?!她害他……失去命定的種種?!
  福佑越想越焦急魚,越想越慌亂,雙手幾乎要捏碎玉雀。
  腦裡浮光掠影,轉繞過太多景況,樁樁件件與梅海雁共處的片段,本該浮現她的面容,逐漸被佟海樂取代,應該說……那原本就屬佟海樂所有,是她,盜走了佟海樂的人生,像個無恥至極的偷兒。
  偷了別人的美滿,別人的丈夫,別人的愛情。
  「梅海雁」這一世,不該有「李福佑」存在。
  不,她在人世間,早無立足之地,她似人非人,還能像現今這樣,看遍四季、感覺冷熱更迭、嗅著草木清香,全憑藉楣神的法力,才得以如此……
  天呀,她一步踏錯,一時貪戀,一心渴求,會造成他此世多少扭曲?
  而扭曲之後,又有怎生的代價,在等著他們?
  不是「他們」,她早無命盤,扭曲不了莫須有的人生,唯一深受影響的,只有……他。
  不行,絕對不行,他為她做了那麼多,絕不能再累他承拒。
  若踏入他此世是錯,那麼,儘早扭轉錯誤,是她唯一能做,也該做的……萬萬不要再耽誤「梅海雁」,為她一已之私,繼續釀禍。
  她必須回去了。
  離開,不是永別,而是為了靜靜細數日子,等回她的師尊,梅無盡。
  梅海雁……不過是渴長歲月中,彎繞的一小段岔路,對梅無盡是,對她,亦然。
  而岔路,終是會回到正途上。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7:54
第十三章 神歸

  玉雀帶不去她,無妨,她可以靠自己的雙腳走。
  一年也好,十年也罷,總有一天,定能順利返家,好過賴留梅海雁身邊,變成他的阻礙,毀去他應得的人生。
  她應該讓他好好過完這世,償盡天罰,再沒牽掛,重回楣神神職。
  下定了決心,執行,也不過是跨出那一步。
  她不需要吃食,不會感到饑餓——進食,只因為享受有人為她夾菜,哄誘她多吃些的關愛——盤纏能節省大半,幾套衣裳足以更換便夠,其餘的,都不用帶走。
  梅海雁與她冷戰正好、刻意疏遠她正好,她不用擔心與他打照面,動揺決定,怕越看他面容、聽他聲音,越邁不開步履。
  雖曾想過,面對她的突然失蹤,他會憤怒、會緊張、會無法諒解,甚至,會恨她,也絕對好過她這不該存在的人,一步步毀他一生。
  只是福佑沒想到,她的「逃離過程」,居然與他娘親當年相同,皆是藏身運送鮮蔬的貨船中,藉以離開海中孤島。
  海波翻騰,潮波陣陣,躲在船板空簍內的福佑,蜷伏身體,透過空隙往外瞧,確定已經完全瞧不見寨樓,離蛟龍寨有好一段距離,她才緩緩籲出緊摒的那口低歎。
  下一回再見,他就不再是梅海雁,而將恢復為梅無盡了……
  梅海雁從小到大的模樣,在腦子閃過無數回,每一嗔一笑,一怒一喜,教人依依難舍。
  難怪師尊會說「入世難,不如挨四鞭。」
  入一世,帶走太多牽累,舍不下,因為太多甜美、太多懸念,無論痛苦或傷心的回憶,一旦銘記於心,如何能忘?
  師尊他……也會記得嗎?
  記得與她成為夫妻的種種點滴,記得他最喜歡黏膩著她,鬧她纏她,說些笑話逗她,也愛說情話惹她臉紅,記得那些耳鬢廝磨,火熱糾纏……
  記得喊她「愛妻」時,神情有多麼溫柔可愛,眸光有多麼專注明亮。
  「呼——差不多該敲鑼打鼓了。」兩名漢子正在抽煙草,吞雲吐霧好一陣,其中瘦高的那位,開口提醒胖漢子。
  「對對對,這正事可不能忘,喏。」胖漢子遞了鑼給瘦衩子,自己則抱個大鼓,兩人胡亂敲打起來,聲響雷耳欲聾,福佑雙掌捂耳,也沒能完全避掉這陣嘈雜魔音。
  她不理解他們的行為,不僅為何在海中央做這樣的事。
  鏗鏗鏘鏘了許久,福佑耳朵傳來疼痛,險些無法忍耐,他們才終於停止敲敲打打,她來不及鬆口氣,瘦漢子拿煙草點燃爆竹,朝海面上空拋去。
  巨大爆炸聲,嚇得福佑一時忘了掩嘴,頂著幾片爛菜葉,由竹簍裡彈跳起來。
  船上三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誰也沒反應過來,直至瘦漢子手上爆竹引線見底,在他手上炸開,這陣沉默才打破。
  「船上怎麼藏了個女娃?!」胖漢子立馬瞪向瘦漢子,他這兄弟素行不良,老愛拈花惹草,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連花草都給帶上船了!
  「不不不,不是我!我根本不認識她呀!」瘦漢子連忙否認。
  「……呃,我是偷跑上船的,圖個方便,你們船一靠岸,我馬上就走,不給你們添麻煩。」俗話說,自首無罪,福佑出聲,坦承不諱。
  「你該不會是……蛟龍寨裡逃出來的吧?!」胖瘦漢子同聲指著她。
  「……是。」至於表情這般震驚嗎?瞧那兩人,手指抖個沒停,尤其她說完「是」,他們臉色之精采,由青轉白再變黑,一副大難臨頭、烏雲將至的倒楣樣。
  「不成!這不成!快,掉頭,把人載回去!」胖漢子喝聲,瘦漢子更是早一步緊握木槳,準備好隨時開劃。
  「等等!再掉頭太費工夫了,直接往海鎮回去比較快,我不是什麼罪犯,只是……搭順風船,去海鎮嗯,買東西,請兩位大哥,行個方便……我這兒有錢,給你們當渡船費?」
  謊言太癟腳,搭配她一臉心虛,哪能取信胖瘦兩漢子。
  更何況,問題壓根不在於此。
  「你有所不知,我們船上有忌諱,絕不能載送蛟龍寨出來的女人,我們一定要送你回去,沒得商量。」胖瘦漢子開始努力劃槳。
  「為什麼不能載送蛟龍寨出來的女人?」福佑無法選擇跳船遊去海鎮,水是她的弱點,只能幹著急。
  「不吉祥呀!十幾年前就是載了個蛟龍寨的女人,招來了海妖,那一船子的人幾乎全死光了!我爹勉強逃回來,左腳都斷了,還留了個這麼大的牙窟窿!」胖漢子比畫著誇張傷勢,然而臉上的驚懼,半點不假。
  這事,傳遍小小海鎮,哪戶船家不視為禁忌,絕不可再犯。
  「平常我們邊敲響鑼、拋爆竹,就能避免海妖靠近,可一旦讓蛟龍寨的女人上船,這些向來有效的技倆,全數不管用!」瘦漢子補充道。
  長輩言之鑿鑿,再三告誡,誰敢拿命去步那可怕後塵?!
  「……十幾年前?」福佑喃喃重複,梅海雁曾提及的舊事,浮上心底,關於他娘親……
  難道,海雁的娘親在那一次海妖襲擊中也……
  「真晦氣!一模一樣的情況,也是人躲杯菜簍裡……可別後續也一樣倒楣!兄弟,劃快點,把她丟回蛟龍寨省事!」
  眼見兩漢子奮力加快速度,視她如燙手山芋,福佑微微懊惱,卻已無計可施,這回的脫逃,似乎要宣告失敗……
  「李福佑!」
  一聲呐喊,敵過洶湧波濤,不被其湮沒消散,如此清晰響亮。
  是梅海雁!他居然追過來了!
  福佑無處可躲,現在縮回菜簍也於事無補,轉身跳海更是自尋死路,唯一能做,只有垂著面,僵直佇於原地,等待梅海雁駕小舟追至。
  「梅少寨主!您來得正好,我們正要把這女娃送回蛟龍寨!就在這兒換手吧,省得我們多跑一趟。」胖漢子急於解決麻煩,拉過福佑打算往他小舟送,福佑往後躲了幾步,沒能躲掉胖漢子的擒拿。
  梅海雁臉色很難看,目光冷凜,幾乎要在她身上瞪穿個大洞。
  他確實很想這麼做!
  恨不能把這傢伙瞧個徹徹底底,看她腦子裡究竟裝什麼!
  夫妻間的小小爭執,值得她用犯險逃跑做報復,非得教他後悔莫及嗎?!
  留下一張薄薄紙箋,短短一句——他日再重逢——算什麼交代?!
  若非他冷戰歸冷戰,暗地裡,依然時時留心她,怕她少吃一頓飯、少添一件衣,她卻用他最難堪、永不願再回想起來、與他娘一般不告而別的方式,企圖離開他!
  他力道不收斂,故意抓疼她,擒住她膀子,直接扯進胸膛,不顧胖瘦漢子仍在一旁聽著,對她咆哮「何非走不可?!就不願與我好好談,雖是冷戰,我並沒有不給你開口埋怨的機會,你連試都不試,最後只決定要逃,李福佑,你腦子是怎麼使的?!」
  「……」福佑沒開口,抿著唇無語,任由他揪住臂膀揺晃她,頭有些暈,已弄不清是因海波顫簸,抑是他的激動行為。
  「在你心中,我這麼沒有重量、這麼輕賤,說不要,就能不要的玩意兒?!」兒時遭親娘棄下的陰影,這一刻,籠罩滿天,暗沉了他所有心緒,他眼裡,全是受傷。
  見人家夫妻吵架,胖瘦漢子不好多待,彼此使了眼色,悄悄劃走貨船,讓小倆口繼續解決家務事。
  反正船頭吵,床尾和嘛——船上吵一吵,回到自家房間床上,快快和好。
  「並不是這樣,我留了紙箋,你看見了嗎?是紙箋沒壓好,飄落在地,你才漏瞧了?」
  「他、日、再、重、逢。」梅海雁咬著牙,這五字,念得切具「這與誆騙天長地久有什麼差別?!你口中的他日是哪年哪月,真會回頭尋我,還是一句話想騙我死心塌地,像個傻子,乖乖守在家裡等你?!」
  「我們還會再見的,你相信我,我現在走,是為了你好,我本就不該來,可我沒忍住想見你的衝動,見了之後又走不開,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礙於天機,不可洩露,她無法挑明他的身分,只能含糊。
  梅海雁一字也沒聽懂,更不想懂。
  眼下這種「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不聽我不聽」的盲目時刻,任何言語,聽來全是藉口。
  離開他是為了他好?怎沒人真正問過他,這樣的好,他要是不要!
  「你還有很長的人生要過,我只是一個阻礙,你將來就會明白了……」她好聲好氣,同他慢慢說。
  「我不明白!」
  福佑歎氣「不明白也罷,今天就算被你神回去,我還是會逃,一遍兩遍三遍,直到逃成功為止。」她態度堅決,打定主意,要從他這一世離開。
  他箝得更緊了些,與她扛上「行!你逃!我用一輩子跟你耗上!」
  「……你還想不想傳宗接代?!我不走,你永遠沒機會!」
  「你以為我這輩子只管生不生孩子?!」
  她確實不知道他這輩管些什麼,走這一趟人世,身負的天命又是什麼。天人降世所成的凡胎,絕不是讓他到人世享享福、談場風花雪月,待到壽終又召回天界,這般輕鬆快樂又毫無建樹的話。
  無論他天命為何,唯一能確定的是,她都不該涉入其中。
  見胖瘦漢子的貨船駛遠,她有些心急,放軟了聲喚,哀求他放手「你讓我走吧,我離開不是真的離開,我們會再見面,我發誓……」
  當他三歲蠢娃,想用這種說詞誆騙他嗎?!梅海雁越聽越煩躁,吼著打斷她說話「絕不可能,我絕不放手,你註定與我糾纏到底——」
  梅海雁話未說完,海面突起一陣巨滔大浪,前方胖瘦漢子的貨船被頂至半天,船上連連驚聲尖叫,鑼鼓亂響,足見胖瘦漢子驚慌失措,完全喪失冷靜。
  梅海雁所乘的小舟,同樣難逃此波漩動,船身劇烈震揺,福佑站不住,差點顛出船外,梅海雁始終穩穩抱緊她,可他自己也晃得幾度險墜。
  胖瘦漢子的貨船蓋地翻覆,漩渦滾滾間,海中巨山突起。
  海底當然不可能一夕造山。
  聳立在他們眼前的,蛇狀體型龐大嚇人,身披寒光鐵鱗,吐息聲嘶嘶森冷,蛇信赤殷如血,長莫數尺,尖牙銳利似刀,兩對火紅眼珠子瞠
  著人,雙邊蛇首左右擺動,滴淌著海水,像數道飛瀑落下——除卻海妖,還能是什麼?
  即便福佑曾見識過數位神只,逛過仙界,飲過仙酒,龍王花仙妖物鬼差亦入過眼簾,可乍見這等龐然巨物,仍止不住一顫。
  單單一顆腦袋,一口就能連人帶船吞下,渣都不用吐,何況還一次兩顆!
  左蛇首仰天一嘯,右蛇首已發動攻勢,撲咬而來!
  梅海雁抽出腰際長劍備戰,妖牙粗長,劍身遠遠不及,只能勉強抗阻,加上船隻揺晃不停,難以穩固身姿,懷裡又縮了個福佑,他不好施展。
  海妖一口吐火口吐冰之說,並不真切,至少幾回閃躲下來,牠沒有吐來焰火或寒冰,純粹亮牙猛咬,不及蛇尾翻攪時製造的巨滔危險。
  牠企圖明顯,想打翻他們的船,待兩人落海,方便張嘴吞噬。
  梅海雁深知福佑懼水,這些年他哄誘要教她泅水,總被她軟推硬拒,怎麼也不肯好好學,有時她在澡盆得太久,都會手腳發軟,昏沉許久,懼水懼成這樣,他哪還敢逼迫她。
  若翻覆落水,對福佑來說,絕非好事。
  「抓緊!」他讓她雙臂攀牢船緣,扯來麻繩環在她膀上,將她與船隻束系一塊,即使落海,也不會飄離船隻太遠,還能靠著繩子浮沉保命。
  而他,躍出船隻,一劍刺入左蛇頭,牠痛仰,他連人帶劍被帶至半空,蛇鱗無比濕滑,他險些跌跤,持劍之手更加握牢,劍身沒入更深。
  因為疼痛,海妖蠕動加劇,浪潮滾滾,牠鑽入海中,他遭一塊拉進,負載福佑的船舟被海波拂得遠些,這正如梅海雁所願,他用意本就是要以身為餌,引誘牠遠離小舟。
  海面下,擅長泅水的梅誨雁宛若奮兒,往另一個方向遊,海妖憤怒追來,視他為唯一目標。
  「海雁!」福佑大喊,海面此時一片平靜,仿佛方才海妖的出現,不過是一場惡夢。
  下一波浪卷沖天,海妖重新現出海面,左蛇頭鮮血如湧泉,右蛇頭妖眸獰紅。
  梅海雁佇立左蛇頭上,一身血紅,不知是海妖的血,抑或他也身受重傷,福佑好擔心,揚聲喊他,聲音不及海風呼嘯。
  他長髮盡濕,束髮的繩,在打鬥中脫落,淩亂散敞,幾綹覆蓋面容,瞧不清他此時神情,只見他舉劍,狠狠再補刺一記,筆直貫入腦門,左蛇頭揺晃幾記,雙瞳混沌,轟地歪垂,埋入海中,激起一陣浪雨。
  浪平之後,梅海雁依舊站在躺平的左蛇頭上,未曾傾倒。
  右蛇頭仍然存活,而且顯得怒極,發狠欲咬他,他竟一動也沒動,舉劍反抗亦無,被海妖一口咬住身軀。
  福佑驚叫,就見他在海妖口中遭受甩晃,血紅珠子濺下,顆顆落海,如曇花綻開,僅止一瞬,又消失。
  海妖死咬他,再度潛海,這一次,打算溺斃他。
  福佑忘了自己的懼水,胡亂扯開際繩結,想躍入海中尋他,可雙手不斷顫抖,拉不動繩結,海水濺了她滿臉水濕,掛在面龐的水珠,看起來宛若眼淚。
  福佑正要跳下船緣,一股極冷沁寒,牢牢扣握她的肩胛,凍住她的動作,身後傳來輕悠噙笑,如此耳熟。
  「別去,那是無盡天尊此世的任務。」
  福偌訥訥轉頭,看見溫雅淺笑的文判大人。
  文判從不輕易上界,他出現于此,代表……
  「他這一世,正是為除海妖而來。」文判面容神情高深,似笑非笑,說起話來,嗓很輕,猶若春風,然而一字一句,娓娓道來的,卻非輕快之事。
  「這妖物,盜走龍骸城神器,獲取不屬於牠的法力,再兩年,牠引起海嘯,毀去沿海城鎮,死傷難計,不過,這後續,是不允許發生,於是交由無盡天尊來做。」
  福佑一臉茫然,不解其意,文判接續說,口吻一同她所熟悉,那般淺,那般淡定「原本,也能分派給龍骸城收拾善後,畢竟丟失神器的責任,本該歸咎于龍骸城,偏偏海妖吞下神器,得到反復再生之力,任憑龍骸城眾龍子驍勇善戰,面對砍了又活的妖物,只是白費功夫……可對手是楣神,景況又不同了。」
  她隨文判紙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口中那只「得到反復再生之力」的海妖,左蛇頭似乎有重新蘇醒跡象,在海面上掙動,時而破水而出,時而沉潛沒入,咬緊梅海雁的右蛇頭,仍舊兇猛,陷於牠尖牙之內的梅海雁,尚未逃出。
  「……他現在不是楣神!他只是個人!怎可能敵得過海妖!」福佑焦急道。
  她以為,他這一世的天職,是勸善一窩帆賊罷了!
  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差事,為何不找個真正的神來辦?!
  「楣神不光撒撒黴運,給人添添麻煩,磕磕絆絆幾道傷口而已。楣神之血,才是至極,非尋常小妖小怪能咽得下。」文判回她。
  若說瘟神之毒最狠厲,凡觸之,萬物凋零,那麼,楣神之血則屬陰詭,不會誘使毒發身亡,然飲血之輩……誰也說不準,何時休內腑髒是否恰巧如此倒楣,破了個洞,出了些血,損及功能,又或者,吞進腹中的神器,突然爆裂,碎如利刃,將腑髒絞成肉末——
  楣神廝戰,賭的,是誰黴運強大。
  海妖付恃神器術力,作威作福,天雷都不一定能劈死牠,可牠痛快咬在嘴中的那塊肉,雖是楣神轉世,但對付牠,太足夠了。
  左蛇頭突然猛烈咬住右蛇頸,力道之大,即便距離有些遠,仍能聽見清脆的斷骨聲,右蛇頭吃痛,張大口咆哮,梅海雁落入海中。
  福佑無心去管海妖雙頭的內哄,只想趕忙去救梅海雁,以手撥水,企圖移動船舟,然而船舟一動也未動。
  「梅海雁,北海離鎮人氏,力搏禍亂海妖,以其天人神血,滅海妖,享年二十。」文判聲嗓悠遠,仿若來自遠方,拂過她耳際。
  梅海雁的一世命盤,區區幾字,便已道盡。
  福佑呆住。
  她以為……他仍會有大好的後半人生,能成為誰的爹、誰的爺爺,直至發蒼齒揺,或許在哪株老樹下,涼風徐徐,仰躺揺椅間一場午憩,安詳閉上雙眼離世……
  殊不知,他這世,居然未能活過二十一。
  「你去也沒用,他肉身已然斷氣,我是來拘他回冥城,再送返天界。」能勞文判親自大駕,而非分派小鬼差來辦,自是因為梅無盡身分不同——兇猛程度也不同——昔日,天女無瑕那類溫婉仙人,找個小鬼差領回便行,楣神則不然。
  尤其,他此刻神識未清,凡魂飄緲,黴息纏身,小鬼差絕對抵擋不住。
  「待他回歸神職,你自然能再見他,這並非分離,而是重聚,你該歡喜才是。」文判言畢,朝天際傾身一揖,淡淡恭敬「武羅天尊。」
  武羅也到了,身影飛騰在半空,儂然面容肅穆,他右掌攤開,凝聚海面彌漫的那片血紅,楣神之血,涓顆不漏,收入掌心神器,不容它染遍大海,波及無辜。
  這一日的光景,早在梅無盡入世前,已成定局,文判與武羅皆在等待它的到來,以及,結束。
  「你還要順道收拘海妖魂魄吧?」武羅問向文判。
  「是。」文判輕頷。一連要帶天人仙魂與海妖妖魂,自然不放心交給旁人來做,才放下許多正事,親自跑這一趟。
  「再等等,楣神之血損及牠腦部,已敵我不分,痛覺亦喪失,待牠一口一口將自己吃光,我會取走牠腹間神器,歸還龍骸城。」這也是武羅此行任務。
  於是,誰也不將心思浪費在海妖身上,反正牠等會兒自己忙完(?) ,一切便結束了。
  福佑同樣不管海妖的下場,耳裡聽的,亦非武羅與文判談及楣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陣陣海潮澎湃。
  她遠遠遙望海面間,載浮載沉的灰藍衣袍。
  昨個兒,她才為那衣袍補了破洞,他好動,老是練劍耍刀劈腿時弄破了衣褲,拜他之賜,她這幾年的縫補功夫,雖不達爐火純青,也勉強端得上檯面。
  她默默伸長手臂,想去抓住袍擺,可是距離好遠,咫尺天涯。
  不能讓他葬身海底,連個墳也沒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軀懸於邊緣,努力伸手去勾,他飄離她越來越遠,福佑雙眼乾澀,酸楚難耐,船舟浮沉時濺起的海水,落入眼眶,鹹刺不已。
  一個海湖顫簸,她摔出船外,嘩啦一聲,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軀卻好沉,將她往下拉扯——
  武羅壯臂探來,把人像蘿蔔般提出海面,輕鬆拋甩回小舟上。
  被拋回小舟的,還有梅海雁,武羅一手拎一個,同時解決。
  「肉身不是任何意義,神魂才是,不過你既難以割捨,便找個地方葬了他吧。」言畢,武羅騰向海妖處,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卻力量,傷痕累累的兩顆腦袋,終於軟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煉,纏繞海妖屍身上方,再收緊,拘魂煉中,多出一條小巧雙頭蛇的半透明魂體。
  此魂收入袖間,另一道拘魂煉,則少去縛綁這一步,牽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無盡的仙魂,佇立海中央,素潔如蓮,周身慈光熠熠,暖,卻不刺眼,已不見此世梅海雁青澀模樣,完全是福佑記憶之中的「師尊」。
  他輕閉雙眼,衣袂飄飄,宛若熟睡,面容銜笑悠然,不染塵俗,一如眾天人慣常的慈善,絲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傷,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離,神識渾沌,他尚未清醒,隨文判拘魂煉而動,緩緩挪近。    「我帶無盡天尊回冥城,待滌去凡障,自有天人領他重歸。」文判一番話,算是交代,語罷,身影由小舟間消失。
  武羅則是未留隻字,走得毫不囉嗦。
  海妖僅留的半截屍身,沒入海底,海面恢復平靜,徒剩湖波陣陣,輝映落日碎光,染上點點瑰面殘紅。
  福佑在小舟內,渾身濕寒發冷,抱緊武羅撿拾回來的他,淚,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師尊就歸來了……
  但心,無法控制……痛著。
  這個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漸冰涼,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後,他都還是為了護她周全,不惜躍入海中,與海妖搏鬥。
  「海雁……」她喺頭幹啞,困難吐出這永遠不會再回應她的名。
  她撫摸他的面頰,試圖記牢他的模樣,告訴自已,就算師尊回夾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車牢記著,一遍又一遍,輕輕撫摸。
  這一世的梅海雁,為償楣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絕不僅僅是一具軀殼。
  他在人世種種經歷、成長,她參與其中,涉入極深,無法揮揮衣袖走得決絕——他笑著說她腿短,笑著回眸等她,笑著直接橫抱起她,笑著吻她,笑著撒嬌要刷背,笑著喊愛妻,笑著說……愛她。
  那樣的梅海雁,永永遠遠,不在了……
  福佑喉間發出刺痛嗚咽,像只疼痛的小獸哀啼,破碎無助,將面容埋進他肩膀,止不住渾身顫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8:14
第十四章 葬心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渾渾噩噩間,環抱梅海雁的雙臂,始終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雖有傷卻無可流,是武羅,將楣神之血收拾得乾乾淨淨……
  原來因海妖作亂,導致貨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漢子,雖短暫昏迷過去,但幸運保住一命,然貨船損壞嚴重,他們無法自行回岸,又見福佑所乘小舟飄蕩海面,於是奮力遊來求助。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問話,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鑲嵌的落日殘金,倒在她水濕臉龐上,仿佛一臉淚光,她懷裡那人,怎麼看也明白,絕無生機了。
  得不到回應的胖瘦漢子倆,見天色漸暗,只能自作主張,劃動船槳,先上岸再說。
  直到胖漢子伸手過來,要抱起梅海雁,她才驚醒,雙眸防備瞠圓,護牢他,不放手,不讓誰碰他。
  「我們平安回到岸邊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總不能一直坐在船裡不走吧?」胖漢子同她說道。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終於由海中歷劫歸來。
  「還是你希望回蛟龍寨?不過夜色已晩,行舟不便,要開船也得等明早。」瘦漢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擊,只敢輕著聲嗓說。
  不,她不回蛟龍寨,這一走,本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而現在,更不會回去了,蛟龍寨裡,已無她懸念記掛的人在。
  「要不要先隨我們回家,我讓我妻子拿件衣裳給你換上,你這樣會著涼的。」
  瘦漢子又提議。
  她感覺自己揺了揺頭,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漢子的哪一句話,抱緊梅海雁呆呆不動。
  「這可如何是好?」胖漢子朝瘦漢子使了個苦惱眼神。
  「我們回去拿些食物、水和乾爽衣裳過來,明早把人送回蛟龍寨吧。」瘦漢子眼下所能想到,只僅僅這方法了。
  待兩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樁上的小舟裡,已不見福佑與梅海雁的屍首……
  兩人周遭尋了好一會兒,怎麼也找不到人影。
  一個瘦弱女子,與一具冰涼屍首,是如何短時間內消失無蹤?
  胖瘦漢子穿著海面,心裡不由得同時湧現一念一一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這可能性的猜測消息,隨他們下回前往蛟龍寨運送蔬食時,一併帶了過去,全寨裡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則掉下淚來。
  鄰近數個海鎮,接下來的千百餘年,再不曾遇過海妖襲擊,平靜祥和。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會做這種事,上世輕賤性命的苦果,她已經嘗夠了。
  她只是心裡默想,該要尋個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處清靜美麗、再無俗凡喧囂打擾的地方,讓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幾年的小玉雀,竟在頃刻發揮作用,眨眼間,海風料峭的小鎮消失無蹤,漫天飄墜的粉嫩櫻瓣,滿了眼簾。
  周身似有雲霧繚繞,白渺幽深,眺望而去,無法瞧得更遠,一旁偌大櫻樹,花期正盛,綻放芳華,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宛若世外桃源,遠世孤立。這兒很美,這兒很靜,這兒……很好。
  「你喜歡這裡嗎?」她輕聲,問著懷裡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話,回應她的,只有飛花如而淚墜下,拂過發梢的聲音。
  她把他葬在櫻樹下,用他贈予她護身的短匕,親手挖了墳穴,櫻樹為墓碑,櫻瓣為紙錢,埋盡他短暫一生的光景。
  她雙手泥汙,衣裙染滿土灰,圓眸茫然空洞,呆坐那壞黃土旁,疲倦得連根指頭都抬不起來。
  可就算如此累、雙眼如此酸澀,始終一滴汗、一顆淚,也未能淌下。
  此地見不到日升,亦無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維持同一姿勢多久,櫻瓣在她周圍積累一層,也覆暖不了身。
  櫻花似雨,無風自落,迷蒙讓她憶起那回冰冷雨日,她萬念俱灰,一無所有,等待死亡降臨,梅無盡卻在此時出現,執著傘,悠然走近……「師尊……」
  她想見他……她好想見他!
  突然之間,急需看見他的笑靨,讓她知道,這不是一場死亡、不是一種失去,她不必為此胸臆疼痛,沒有了梅海雁,她還有師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復成梅無盡……他仍是在的!
  福佑從櫻花瓣間爬志,渾身因姿勢固定太久而發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懷裡掏尋小玉雀,用盡所有的氣力,想著梅無盡——
  玉雀如她所願,將她帶回了家。
  那處十幾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時恍惚,雙腳麻疼,無法順利站起,癱坐在家門前,看著眼前的熟悉與陌生。
  「師尊……師尊……」她小聲喊,不敢大聲,怕喊了太響,無人回應的失落更深。
  ……回來了嗎?還是仍在冥城,等待滌塵而歸?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緩,她卻急於入家門,索性用上雙手,挪爬了幾步。
  一雙墨履,踏入她視線之中。
  福佑仰起頭,看見梅無盡站在面前,黑長髮披散似緞,連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懶。
  「還說會在家乖乖等我,為師都回來了三天,也不見你蹤影。」他屈膝蹲下,與她平視,拂去她發間及領口的落花瓣。
  「師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個滿盈,不再空虛,才覺得稍稍安
  心。
  他是真的,不是虛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腳麻了?能站起來嗎?」他一手攙起她,見她身姿揺晃不穩,左掌托往她脖後。
  這動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過,梅無盡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賴著不肯走,有時還往下挪移幾寸,往她臀兒去……
  梅無盡能讀她心思,即便不讀,她的眼神,也洩漏了太多。
  他低歎「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種種塵緣,最是蝕骨難消,所以為師才叮囑你,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看完就該走,而不是留在那兒,經歷不該經歷的俗事。」
  當初給了她小玉雀,本想讓她行個方便,如今想來,千錯萬錯。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記得嗎?還是隨仙魂回歸,便忘得一乾二淨?
  「為師記得的。」關於梅海雁的所有,點點滴滴,樁樁件件,他全都記得。
  「那……」她正欲開口,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只是本能要問包括與我成親……
  唇瓣甫張,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險些脫口的話。
  他溫潤的嗓音,取代她說「神,將入世視為一種懲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輪回,必要魂體飲下孟婆湯,因為累世的記憶,是沉重負擔,記得上輩子的情仇恩怨,只會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愛難顧,雖雖所有神只皆須無情,可只消一絲偏差,入魔的下場,你親眼見過。」
  最血淋淋的實例,便是瘟神夭厲,遭判孤絕岩百年刑期。
  福佑無語,句句都聽得懂,卻句句無從插話。
  「為師認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達,我刑已滿,再無半點價值,何必再記?不如,我替你抹去回憶,讓上世種種,隨風而去吧。」
  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裡,思及要面對她,他心情確實複雜。
  為人師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愛徒給娶了,夜夜蹭著人取暖,最愛躺在她腿上讓她掏耳,更別提如何摁著人,吻得她在懷裡輕輕顫抖,再暢快淋漓地與她合而為一,享受最甜美的歡快——思緒到此強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見她未歸,他松了口氣,於是未急於尋她,獨坐松下,思索這師徒關係,該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後想出來的結論,這樣最好。
  沒了那段記憶,粉飾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於相處尷尬,又能重歸最初,他也才能站穩立場——用師尊與徒兒的方式。
  福佑面無表情,鑲在臉上的一雙圓圓黑眸,茫然瞅著他,迷惑,不解,仿佛他用著她不懂的神語,說了些艱澀的勸世大道理。
  上世種種,隨風而去?……
  「你我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鬆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閑來無事便到城裡吃吃逛逛,不涉人間狹隘的小情小愛……若不然,為師不知該如何待你。」梅無盡苦笑,他曾為她,犯下殺戒,還極狠地毀盡凡胎魂體,他怕,自己再深入,會更失控,變成老友那般——
  無論他語調如何閒逸,眉心間,幾乎難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沒有遺漏掉。
  原來,擁有那世相愛的記憶,對他,是這般的苦惱。
  不知該如何待她……是因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樣癡纏愛她的意思了嗎?
  她靜靜凝覷他,一句反駁也找不到。
  師尊總是對的,她已經習慣信任他,天大地大,誰都不能盡信,只有他,絕不會害她。
  他認為這樣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覺得哪兒不對,定是她駑鈍,沒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問題。
  「你也累壞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換身乾淨衣裳,出來為師給你弄頓飯,吃飽了好睡覺,其餘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夢,再拈去多餘且……無用的記憶。
  梅無盡正欲伸手摸她的頭,動作太流暢,指尖觸及她細膩髮絲時,硬生生止住。
  這一摸,太親膩,不合適,以前純粹當她是徒兒,摸的全是慈愛,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這種摸法,搭配上「丈夫對妻子」的寵愛,略顯尷尬。
  梅無盡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輕掩,佯裝風寒露重,喉嚨癢癢的。
  「好。」她聽見自己溫馴應答,但聲音幹幹啞啞,有些陌生、有些艱澀。
  好什麼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覺。還是,好,那些記憶,讓師尊收回去,我不要記得了,什麼梅海雁什麼蛟龍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這樣的答案,他會樂於聽見。
  果然見他露出「為師欣慰」的寵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將渾身骯髒打理乾淨,海鹹味好處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黃泥特別難,替梅海雁挖墳時太出勁,泥石深深紮進肉裡,又被層層沙土填入,泡在水裡許久也化不去。
  看著十指泥黃,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領悟過來。
  原來……那時,她葬下的,不僅只是梅海雁,還有,梅無盡的凡心。
  神,不會有的凡心。
  於是黃土掩埋,而後腐壞,化為春泥,之後,骨枯身爛,什麼也不存在了……
  他與她相愛的證據,亦埋進那個墳裡,成為上一世的結局。
  明早醒來,若她也遺忘了,櫻樹下的孤墳,再無人知曉何時所立、何人所立,而墓裡之人,又有怎生絢爛且短暫的一世經歷。
  梅海雁這一個人,真的永永遠遠……不見了。
  可他親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靜躺頸間,往後,她望向胸口這一塊瑩綠,卻再也記不起曾經有個誰,用著哪樣的表情,說著哪些話語,將平安扣紅繩伃細系妥……
  沒了記憶,許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獨一無二的珍貴價值。
  「福佑?」澡室門扇傳來輕敲,梅無盡聲音在外頭響起。
  擔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裡,特別來探探情況——畢竟,她剛經歷一場生離死別,方才讀她心緒,並不如面龐呈現的平靜,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讀出她的驚震、她的遲疑,獨獨未能讀出她的心痛。
  她應了一聲「欸」,開始穿套衣物,聽見他又說「別泡太久,面快涼掉了。」
  他轉身正要走,澡室門板咿呀打開,她一身氤氤,長髮仍濕,臉蛋映潔月光,白皙晶瑩,一雙黑眸泛紅,仿佛正要落淚,可眼眶乾涸,並無水光醞釀,步伐緩緩,出了澡室。
  梅無盡長指輕彈,她周身震出一道氣勁,將水氣彈開,一瞬間乾爽無比。
  好久沒被這麼方便「處置」,這些年,長髮都得晾在火爐旁,慢慢烘乾,有時懶散睡著,梅海雁就會拿布巾和木梳過來,接手替她……
  她搖頭,不許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麼洗這麼久?」他記得她向來速戰速決,自從換來泥軀一具,她拋棄掉泡澡的樂趣,洗洗刷刷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這習慣,就連在蛟龍寨亦然——梅無盡一怔,想起人世點滴,他有些懊惱。
  「指甲縫裡卡泥,好難洗。」她如實回道。
  「為師瞧瞧。」這種小事,他能輕易替她解決。
  她乖乖平攤十指,任他檢視,他笑問「你哪裡玩泥巴去了?」
  問完才猜到,應該是去葬他的凡身,於是笑靨一斂,正要施術除去泥汙,她卻猛然收手,雙掌藏往身後。
  「……我餓了,想吃面。」說餓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餓,不知飽,從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進,亦不覺饑腸轆轆,會撒謊,是不想他連一些些東西都要抹得乾淨。
  「走吧。」他沒想強逼她,反正……為她消除記憶之際,順道幫她清甲縫便行。
  飯桌上,臉盆大的碗裡,盛著炒麵,同樣是喂豬的規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大碗公內的剩餘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滅它。
  見她胃口極好,他安心不少,跟著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縫泥土外,指間也有數道劃傷,傷口裡同樣沾黏黃土,無法洗淨,一條條看起來……有些猙擰。
  不難勾勒想像,她憑藉這一雙手,辛苦將他安葬的景況。
  不過,只是暫時的了,等她吃飽,好好睡上一覺,天明日出,所有過往,都將如晨露偶朝陽,消散無蹤,無論甜的、苦的,再也無法困擾她……
  而他,會好好做回「師尊」本分,該寵、該疼、該溺愛,半點不少,可是,也只准是師尊待徒兒那樣。
  她不受指傷影響,食欲正旺,炒麵轉
  眼間消滅大半。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幾口,她則快清盤了,這麼餓?
  「記不得了……」她嘴裡有面,聲音含糊。最後那一頓,好像還是與海雁爭吵前一塊吃的,是雞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戰後,她沒什麼胃口,吃不吃也沒差別。
  就算記得了,也終是要忘記的。
  「再給你弄碗肉汁飯?」
  「不用,很夠了,我好困,想睡。」她是真的好倦,渾身皆累,本來有好多話,想跟師尊說,可現在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說師尊你兒時好可愛,小小一隻,脾氣壞,性子倔,但膩起人來,像貓,蹭得人心頭發軟……
  說師尊你長大好纏人,老是欺負她腿短,刀子嘴一點也沒變,可吻起人來,又那麼柔軟……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愛聽的。
  「面吃完再去睡。」他用哄誘的口吻,要她多吃兩口,她很聽話,全然不浪費,吃個精光。
  「吃完了,師尊,晚安。」她擱筷,準備拿空碗清洗。
  「別碰水了,手上全是傷。」
  「不疼的,一點都不疼……」她難得小小違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
  房裡無燭,月光隱於雲後,夜如黑緬,籠罩斗室,伸手不見五指。
  即便如此,她不敢合眼,幹幹地瞠著眸,獨嘗黑暗滋味。
  她心裡清楚,只睡著,明早再醒過來,很多東西都會離她遠去,無論她願或不願。
  可她還沒想清楚,那些,自己當真要舍?
  她曾為了紛紛雨蒙中,執傘的淺笑楣神,向她走近的那一悠悠光景,也不願遺失掉自己上一世的悲慘回憶,在她心中,關於他的種種,她都想珍藏……
  而海雁,一個待她如此重要的存在,忘了他,痛似剜肉剔骨。
  連想要將他藏入心鹿,密密珍惜,也是過分奢求,不被允許嗎?
  「海雁……」她不敢喊出聲,唇形喃喃輕念,那般難舍。
  待至夜之深沉,萬籟靜悄,掩上的房門被推開,半絲聲響也無,梅無盡踏入她房內,要取走累贅的人間經歷。
  床榻上,空無一人,被褥早已冰涼。
  上回,她留給梅海雁的紙箋上寫他日再重逢。
  這一次,半字未提,或許她內心深處明白,再重逢,已不可能。
  他欲拋棄他的凡心,可她,眷戀著曾在他凡心之中,深濃相愛的回憶。
  無法舍,不願舍,不甘舍,但若不舍,他會苦惱,他說,他不知該如何待她……
  她因為愛他,所以為難;他的為難,則是因為……不願愛她。
  她不想為難自己,更不想為難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處可去,那座孤獨的墳,還是能接納她的相伴。
  海雁絕不會希望被她遺棄掉。
  但是她不要永無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個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許是兩年,許是二十年……總有一日,能盼到盡頭,安然地,躺在他的墳側,含笑而去。
  立訂好目標,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輕快的。
  絕岩上,稀罕地有客來訪。
  福佑沒認識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強算其一,當年她在師尊家養病好一陣,湯藥全是福佑替她熬的,兩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關係。
  來的有些不是時侯,福佑撞見「面壁」場景。幸好她嫁過人,已非沒見過世面的黃花閨女,道聲「你們先忙,忙完再理我」,自個兒轉身,進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點心,樣樣自動自發。
  「……你怎麼自己來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髮髻淩亂,唇兒紅腫,雙頰火烤般豔麗粉嫩,衣襟還穿錯邊……重點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個鴛鴦浴,不用急著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發閑,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兒名叫「胖白」,比球更圓,見過她一兩回,還認得她,沖她直揺尾巴,胖臉像在笑。
  聽師尊說過,牠是瘟神施法所變,給翎花解悶的小東西,真好,她也好想養一隻……
  「……」翎花一臉囧爆,莫再提莫再講,你接著回答我的話不就好了,我替你找臺階下耶!
  福佑把臉埋進胖白葰毛裡,磨磨蹭蹭「我沒跟我師尊來。」這句,算解了翎花的尷尬,只是為時已晚。
  「那你……」
  「你還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險要噴出來,這面癱徒兒,講起話來仍是同樣調調,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給人活。
  撞見的一方,與被撞見的一方,終究後者承受的羞慚感多了一些,畢音那時衣衫不整,屁股光溜溜……
  薛翎花捂臉,咚咚跑走,換她家男人進屋。
  兩人基本上沒話聊,也從沒聊過,以往見到瘟神,全是師尊應付他,她只消坐一旁放空即可。
  不過今日,她正是來找他,見翎花僅
  是順便。
  「可以也變一隻熊給我嗎?」這並非本日正事,但順口提看看,養只小傢伙,陪她一塊守墳,幻術的牠不用吃喝拉撒,相當便利,不愧為居家必備良伴。
  「……牠是狗。」瘟神掃來的淡睨,夾帶一抹冷霜。
  「汪!」胖白護主,用叫聲幫主人佐證。我家主人說的都對,他說我是狗,我就絕對不是貓!
  福佑一臉震驚,不用開口說半字,神情已完整表達對他熊狗不分的憐憫。
  「找你師尊變去!」瘟神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欸欸欸,她正事還來不及提呀……
  只能低頭向胖白抱怨;「你明明長得就是熊。」再揉牠腦袋幾把,以示遷怒。
  「嗚汪!」我叫聲是雄壯威武的狗吠!
  「學狗叫的熊。」
  「……」胖白都開始自我懷疑了。
  翎花匆匆沐浴完折返,發現一人一狗已在地板上躺平睡熟,她喊了福佑幾聲,沒能叫醒她,於是取來溫暖被子抖開,替福佑蓋妥。
  翌日清早,胖白醒了,屋外吠日汪汪汪;翎花醒了,廚房生火作飯,忙進忙出;瘟神夭厲也醒了,洗謝完畢,等待用完膳,繼續面壁——
  此面壁非彼面壁,孤絕岩刑期,每日固定多少時辰,須誠心思己過。
  獨獨福佑還在睡,佔據地板一方,睡到連翻身也無,胖白貪玩,跑去猛舔她臉,她只是淺淺悶哼,喃了聲「海雁別鬧」,眸都沒睜開。
  「她來,就是為了睡覺?」瘟神語調清冷,眉心微微蹙,不喜閒雜人等擾了孤絕岩清靜。
  面壁前,見她這躺姿,面壁後,仍是同一模樣,中間相隔多少時辰,她專程到別人府上(孤絕岩明明是牢籠),只為叨擾一宿?!
  「應該是另有他事,否則特地上孤絕岩睡覺……不合理呀。」翎花一頓,收拾晚膳碗筷的動作緩了緩,壓低喚「而且,她看起來……很不快樂,眼神裡一片黯淡。」
  看起來不快樂?那張面癱臉?他橫看豎看,瞧不出差異。
  男人沒女人心細,況且,他不想在乎的人,哪會閒工夫深究,只覺得她很占空間,早滾早好。
  偏偏福佑一直睡到再隔一天才醒,惺忪揉眼,臉頰全是濕意,她用指去揩,湊到鼻前嗅,居然是胖白舔她一臉口水。
  孤絕岩的早晨,寒嵐籠罩,雪白霧氣包圍眼前絕景,福佑身裹被子,走出木屋。
  胖白第一個發現她,汪汪跑來圍著她繞,討著她摸,瘟神坐在樹下石桌獨弈,倒沒看見翎花,大概在準備早飯,喂飽一神一犬吧。
  她瞧著棋局好一會兒,突然手癢,執起一子,往局中一擺,竟破解一場僵持。
  他抬眸睨她,良久,淡淡道「坐。」一字不冷不熱,不輕不重。
  她也不客氣,身裹棉被入「戰場」,與瘟神對起弈來。
  她的棋,也是梅無盡教的。
  初初覺得學這幹麼,浪費時間,她並不特別喜歡或討厭,若閒暇時,花上幾個時辰,慢慢跟師尊耗,亦無不可,但有時很忙,趕著去洗米,只想快速結束戰局,養出了她可強可弱的棋藝。
  梅無盡曾贊過她有「天分」,這兩字,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顯然地,足以讓瘟神允許她和他下一盤棋。
  翎花備妥白粥醬瓜出來,看見的景況,就是師尊與福佑靜謐祥和、其樂融融的對弈圖。
  翎花深知自家師尊個性,他無法認可的棋藝,別想坐上他的棋桌——例如她,雖然勉勉強強被允許同桌,卻只能坐一旁喝茶吃點心,手別來摸棋子。
  「你們先吃早飯吧。福佑,你睡了一整天,肚子餓壞了吧。」
  「汪汪!」最餓壞的,是我是我是我……胖白如是吠道。
  「我不餓,事實上,我不用進食,我是泥娃娃,吃,只是浪費食材。」福佑向
  她言明身分。
  翎花超詫異,這是她首次聽聞,倒是她家師尊兼男人,老早看穿福佑的原形,毫不驚訝。
  「你棋藝不錯,這局,待會繼續。」他不想因為沉迷棋局,害翎花跟著餓肚子,用膳先。
  「不用待會,再三子,我就結束它。」
  「……」堂堂瘟神被瞧扁,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三子是吧——
  「我真能三子結束的話,你變只胖白給我?」她擱下棋,手又縮回被中取暖。
  「行。」別說是胖白,變條肥龍都不是問題。
  不多不少,就三子,棋局勝負已分,福佑高舉另一隻「胖白」,開開心心歡呼轉圈圈,腳下胖白正主努力吠冒牌貨!冒牌貨!汪汪汪!
  兩隻胖白幾乎一模一樣,差別只在第二隻胖白額心名了幾綹黑毛,巧妙排列成「貳」字,乾脆取名「胖白貳」。
  「吃完飯,我再跟你下一盤,贏的話,你變塊石板給我?」福佑正發揮何謂「得寸進尺」,這招,也是跟她師尊所學。
  這戰書,瘟神再度哼哼接下。
  一盞茶後,福佑扛著半人高的石板,取出隨身匕首,安安靜靜窩坐樹下,一刀一刀刻劃起來。
  瘟神又去面壁了,翎花洗來一盤水果,往她身旁坐,瞧了半晌,也瞧不懂福佑瞎忙什麼。
  「……這是?」翎花問。
  「墓碑。」福佑刀尖未停歇,與石板發出細膩的刮磨聲。
  翎花只看見中央一個大大「心」字,也不是誰的姓名呀。
  直到福佑在角落又刻下「愛妻李福佑」,翎花才怔了怔。
  「是你的丈夫?心是昵稱吧?姓名中的其一字?怎不刻全名呢?」
  福佑靜默沒答,嘴角苦笑,眼神有些黯淡。
  「我與夭厲在孤絕岩太久,不太知曉世事……你離開梅先生,不當他徒兒,嫁人了?」翎花嘴咬果子,無比好奇。
  福佑思索著該不該說,可她已無人傾訴,什麼都憋在心裡,也不是很暢快,反正……總是要讓翎花他們知道,她才好提出最後一個要求。
  「我嫁給我師尊的轉世,與入世受罰的他,成為夫妻。」福佑口吻淡淡,配上一臉平靜面癱,仿佛,說著別人的故事。
  關於楣神入世一事,翎花略有耳聞,記得應該是武羅上回來孤絕岩時,與師尊話家常略提,至於始末緣由,她不清楚。
  「他那一世,未能活過二十一,死後,回歸神職。」
  「還好他是神,不當人也能見面。」愛上神,還是有好處的,不受壽命局限。
  福佑修整碑上的字,長睫低垂,姿勢得以隱藏眸中失落,不教翎花看見,語調才能維持一派尋常,說得好似無關痛癢,獨獨她自己知道,這幾句,多疼。
  「他跟我說,要我忘了那世的人間姻緣,只願與我繼續當師徒,不然他不知如何面對我。」
  那句話,就像明明白白在說——一樣。
  福佑咀嚼了無數次,每一回,都想哭,卻哭不出來。
  「這……這算什麼?!不想認帳?你有沒有揮拳打他?!」翎花聽了氣憤,拳兒都握起來了。
  「呀,我忘了。」真是個好提議。也許讓他痛了,他才知道,他那樣說,她有多痛。
  「所以你……答應他了?」
  「他是對的,我若沒忘掉海雁,就會不斷在師尊身上,尋找海雁的影子……以徒兒身分來說,確實不妥,相處起來也尷尬。」
  她會選擇離開梅無盡的另一層原因,也正是如此,就算師尊答應不替她抹去記憶,同意她續留身邊,她自己又怎可能瞞得住情愫?終有一天,或許會惹怒他,被他驅趕。
  一想到極可能由他口中,聽見「滾出去」之類的字眼,她怕,她怕心會碎成一
  盤散沙……
  「不能把那世的姻緣,延續下去嗎?這不就解決所有問題了?」翎花想法單純,只要相愛,哪管哪一世,彼此都還在身邊,已屬難得。
  「梅海雁愛我,但梅無盡並不,怎可拿上一世的糾葛,繼續困擾他?他要的,只是一個徒兒,不一定非得是我,洗去記憶後,他身邊的徒兒是誰,又有何差異呢?」
  李福佑沒了記憶,也不再是李福佑,任何一個甲乙丙丁,都能取而代之。
  「理智上,我很想聽師尊的話,乖乖順從他的提議,該拋的,全都拋掉,只要能當他的徒兒,留在他身邊,一切足矣,可待我回過神,我已經被小玉雀帶往這兒來了……」
  她心底的聲音,勝過了理智。
  她心底的聲音在說,她不想忘。    「這樣也好,我心裡很踏實,有胖白,有墓碑,最後,只要再麻煩你師尊一件事,我就沒有任何貪求。」福佑斂眸,指腹滑過墓碑上的字,淺淺揚笑。
  翎花想開口,又咬了咬唇,再張嘴,依然不知能說什麼。
  安慰嗎?福佑看來並不需要,她眼中雖有疼痛,但眸光清明,已然作下決定,誰也勸不來。
  陪她臭駡梅無盡嗎?可愛情,又不是我愛你,你非得也愛我不行……
  最後,翎花選擇沉默,靠在福佑肩上,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想著若有朝一日,她師尊同她說,要消除相愛過的記憶,她心裡也定是傷心難受。
  合上眼,眼縫微濕,翎花為福佑落下一顆泥人哭不出的淚水。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8:32
第十五章 離魂

  第三盤棋,開始於晚膳之後,福佑落棋前,指出了要求。
  「這個,你能解開嗎?」福佑指指脖上銀鎖。
  瘟神一眼便知銀鎖作用,可男人最氣被問「你能不能?」,輕輕嗤聲,頷首都嫌懶。
  福佑滿意了,喀地擺下棋子「好,那我們開始。」
  一旦福佑存心要贏,她便能輕易做到,梅無盡口中所謂「天分」,太過輕描淡寫,嚴格算起來——福佑妥妥是棋藝天才。
  她憑靠實力,替自己贏得第三次獎賞。
  銀鎖被震斷之際,頸上早已習慣的重量突然離身,難免有些不適應,寧空的,福佑探手摸脖,上頭只剩下一塊平安扣,暖暖貼躺胸口。
  「我還以為,我魂魄會咻的一聲,和泥軀分開……」她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料到人仍穩穩站在原地,雙手收緊又放鬆,雙腿跳了跳,沒有任何不適。
  「若真如此,楣神未免太不濟事,銀鎖不過是輔助,他原本的術力已經幫你身魂相融。」
  福佑馬上擺妥第四盤棋,眨動渾圓眸子,問他「你會不會抽魂之術?」
  男人最厭惡的第二句話——你會不會。
  翎花突然覺得,她家師尊兼男人,很禁不起激呀……
  毫無意外的四連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幫福佑這種忙,真的沒關係嗎?」翎花心裡忐忑,又不舍,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是將她自己推上魂飛魄散,身為朋友絕對該阻止。
  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樣未睡,低著聲問。
  「她自己的選擇,與我們無關。」他撈她入懷,清冷語氣由她頭頂飄下。    「……她若離魂,會變成怎麼樣?」
  「散盡後,連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勸她……」話語遭他截斷,他輕拍她後腦杓。
  「該煩惱這件事的,不是你。」當然,也不會是他,浪費時間胡思亂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應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盤棋的落敗代價。
  「翎花,睡覺。」
  「你找個理由拒絕她嘛……」
  「既然了無睡意,那麼,來做些讓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駁,被狠狠吻進嘴裡,再也無暇溢出……
  「……」喂,聽得一清二楚了,半點都不顧忌有客在場。
  福佑裹纏棉被,決定暫時挪到屋外去,不擾鴛鴦床笫間嬉鬧,半個時辰後再回來。
  反正她也睡不著,躺在地板只是睜眼望屋樑。
  睡在左右的兩隻胖白,眯開眼縫瞄她,卻沒打算跟上她,到外頭吹冷風,又各自扭頭睡了。
  從孤絕岩賞月,月亮又大又圓,高懸晴空,照著她心情平和清明,無半絲掙扎,希望她最後離開這世間時,也有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樹下有個秋千,是孤絕岩中,她最喜愛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綁過一個,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開懷,羡慕之心滿溢,可她不允許碰,也無暇去碰,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幫家裡掙些錢。
  福佑坐在上頭,慢慢揺異,輕緩哼起曲調。
  一首她兒時記憶中,模糊聽過,哪個鄰家娘親哄娃兒的曲,很溫暖,很可愛,她總是受完後娘罰,挨了打後,揉著傷處掉淚,悄悄貼在牆邊,閉上眼,想像她早逝的娘也定會這樣,擁她入懷,為她哼歌。
  她曾經哼給小小海雁聽,他還笑她幼稚,歌聲不好,可睡不著時,又討著要她隨便唱幾句……
  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暫一生、冥城受業障之苦、待在他身邊,學會認字、見識凡人無緣能經歷的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細細回想。
  好的壞的、甜的苦的、能記起的、快要遺忘的,通通反芻了一遍……
  回首舊事,她竟活了那麼久,單是回憶,漫漫長夜已然輕巧過去。
  月沉,日出,遠方晨靄,似極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極不出色,她卻仍舊記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開門扉,不意外看見窩在廊下的福佑。
  兩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靜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來,只會礙事,不如……我們趁現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議道。
  瘟神不置可否,擇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遞上掌心,瘟神收攏五指,握的卻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緊,收勢,再使勁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僕跌在地。
  碰撞之處,半分疼痛也無。
  福佑起身回首,看見自己身軀軟軟癱倒廊下,動也不動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兩句,迅速往晨曦無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覺得她說了廢話。好像也對,抽魂還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辦法?罷了,達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結果一樣,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聲,隨後傳來,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腳,不滿嚷嚷「我還打算今天再勸勸福佑的,你怎麼手那麼快啦——」
  「我沒打算聽你的勸,你省省唇舌,不過來了正好,再幫我個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軀頸上的平安扣,她化為魂體,許多凡物已無法觸碰自如。
  「我懷裡有只小玉雀,能帶我去墳塚,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貳……本來應該自己先跑一趟的,將所有事情打點好,但不想錯過你不在場的天時地利,免得多聽嘮叨。」
  「……」聽聽,這是求人的態度嗎?說到最後,還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辦妥。
  包括隨她去了趟櫻塚,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掛在墓碑上,也將胖
  白貳一塊抱去。
  胖白貳在櫻花飛雨間奔跑亂跳,渾圓狗屁屁一抖一顫,乳白奶酩似的,瞧了療愈。
  翎花欲歸還小玉雀時,福佑揺首「小玉雀我用不著了,送你吧,起碼是珍貴神物,你想去市集買米買豬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絕岩之刑,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許自由來去。
  翎花從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雖美,但太孤寂了,一櫻一墳,一魂一犬,就是這裡的全部……
  翎花心裡想說的話,福佑都知曉,也懂她正琢磨著如何再勸說她,只是苦於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願她多苦惱,笑笑說「若有空,讓小玉雀帶你過來,陪我聊聊天,順便帶塊肉給胖白貳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貳帶回去養,或是……收回牠。」這樣,也是交代完遺言。
  「福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回孤絕岩同我們一塊……」
  福佑揺揺頭,不想與她爭論這些,面癱臉強逼出笑,逕自又說「我那具泥軀,若我師尊有來,就交還給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滌仙池泥塑的,加上我這幾十年吃得補,應該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想伸手抱緊她,卻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師尊身邊去。」福佑朝她微笑。
  「我明天再來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屁股走人,留她獨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後照三餐過來陪她說說話什麼的。
  福佑並不阻止,卻也不反對。
  她不是真心喜歡孤寂,最後這一程,有人陷伴,總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終,也是梅無盡伴著,孤單的滋味,說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離開後,她在墓碑旁側坐下,微微斜靠過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間,受到呵護憐愛,她滿足合上眸,笑容牽揚,想像一切依舊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卻真心的求愛,歷歷在目,她足以憑靠這些,熬過年年等待。
  櫻瓣飄飄,無風自落,一場無止境的花淚,靜靜墜跌,泣得無聲無息。
  「真沒想到,梅先生是那樣壞的人,福佑在我們這兒待了不止兩日,他若心急,早該找上孤絕岩,我不信憑楣神本領,區區一個徒兒能跑得過他,可他真的連臉都不露,太壞了!」
  翎花向來尊敬梅無盡,當年多賴梅無盡出手,才得以保住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梅無盡宛若她再生父母——但,父母有錯,做兒女的也是要叨念幾句,不可護短呀!
  她家師尊兼男人,緩緩啜茶,配一口米團子,他不喜甜,她便將米蒸熟,搗成泥,直至產生稠密狀,再揉槎成團,三顆一串,做成糖葫蘆樣式,刷些醬,擺上炭火堆烤至外皮微酥,滋味鹹香,口感彈牙,他倒是能吃不少。
  阻嚼完米團子,咽下,他才慢條斯理道「梅無盡本非善神,若「慈心」也列了個榜,他排末二,代表後頭已無其餘天人可排。」妥妥穩坐榜首,倒著數的那種。
  「那不等於後無來者,坐實末冠之名了!」翎花邊烤團子,給師尊的蘸了醬,給自己的則塗了糖漿,給胖白的……團身卷了薄肉片。
  她多烤一些,準備等會兒給福佑和胖白貳送去。
  「就是這意思。」他又咬下一顆米團子。
  「……」梅先生明明看起來比她師尊和藹可親,沒想到面善心不善呐,神與人一樣,果然不能只重視臉面。
  「他是那種……能笑著喂人喝毒的傢伙,雖非生性暴戾嗜殺,卻也絕不是良善之輩,他不在乎旁人,輕易作到冷眼觀世的境界,心情好時願意救人,心情不好時,狠得視若無睹——」
  「……所以,我算運氣好,遇到他心情不錯?」呃,自己這條小命,居然懸系黴遠一線間……還當梅無盡是賣師尊面子哩。
  「當我聽武羅說,他為徒兒犯殺戒,領罰入世,我很意外,梅無盡向來自私,損己之事,他不會蠢到去做。」尤其只為洩憤,還是泄別人家的憤,與他何干,夭厲所認識的梅無盡,豈會不懂?
  懂,卻還是去做,其中代表之意,或許梅無盡已察覺,於是打算就此打住,抹去福佑記憶,粉飾太平,不容自己陷得更深。
  翎花聽畢,靜默半晌才又問「……梅先生心裡,是有福佑在的,對吧?」
  「這問題,你不妨親口問問他。」瘟神眸未揚,已知有客到來。
  果不其然,下一瞬間,楣神降抵孤絕岩。
  來得遲,總好過不來。
  「我被少司命半路攔劫,架去收拾二十年份工作,忙到現在才來,我家徒兒多有叨擾,特來領回。」梅無盡面龐微微一笑,黑髮隨他點首蕩漾,輕巧垂落肩頸胸前,如絲網滑膩,輝映著岩上明亮的陽光,而他笑顏,更勝驕日。
  翎花瞧著這一景,噙笑而來的無知天人,再憶及櫻樹下的孤墳及孤魂,也不知該心疼哪個多一點……
  「翎花,到屋裡去。」她師尊起身,一併將她帶起,撈了胖白塞給她,往身後木屋方向推。
  「咦?為什……」
  「有人要發狂了,去,把自己藏好。」她師尊不讓她提問,催促她動作起來。
  翎花頓時明瞭,眸光往旁側的福佑泥軀瞟去,福佑交代過——不需要妥善收拾,不過是泥身,沒了裡頭的魂魄,與路邊隨處可見的泥土,並無差異,哪兒不占位置,便往哪兒擱——翎花雙腳自動改走為跑,加快逃命速度。
  梅無盡看見了,棄置在角落的福佑,一動也沒動,全然感受不到生息、如死一般……
  震斷的銀鎖,落在一旁,與披散的黑長髮交錯,半掩半視,流溢的銀色光芒,異常刺眼。
  他眼眸轉沉,瞳心怒焰正熾。
  「我是怎樣待你徒兒,而你,竟是這般回敬我徒兒?!」
  翎花聽見這聲悶雷般沉狺後,匆匆回眸,見識到翻臉如翻書的血淋實證——方才笑靨如陽的俊美神只,恍惚鏡花水月,一瞬間破碎,了無殘痕,她沒看過這樣的「梅無盡」,周身怒焰沖天,似火非火,像焰,更像冰,湧現駭人殺意,眉自淬寒冷厲,朝她師尊吼著的同時,動手與之拼搏。
  翎花被瘟神掌風送入屋內,門板碰地合實,阻絕外頭揚起的戰火波及。
  翎花撲跌在地,幸好胖白給她當了軟墊,跌得不重,待站穩身勢,再度奔到窗扇邊去看,夭厲與梅無盡已經開戰。
  梅無盡正在氣頭上,夭厲又是不喜多嘴解釋之人,一個不聽,一個不說,這場架,打得非常沉默,唯一發出慘烈聲響的,是孤絕岩上的花草樹木、飛沙走石。梅無盡一掌擊碎半面岩壁,收勢之間,碎石隨神風飛舞,如龍蛇騰飛蠕動,再一併撲咬夭厲。
  夭厲體內瘟息先前被戰鬥天女吸取九成,按理來說,該是不敵盛怒中的楣神,尤其梅無盡毫不手軟,招招狠厲,實打實要與夭厲勝負。
  翎花心裡焦急,又不敢輕舉妄動,外頭此刻瘟黴漫天,她對前者免疫,對後者沒轍,沾染上黴息,站出去被亂石砸死都有可能。
  夭厲無心戀戰,不願浪費體力在此,況且,無端遭受遷怒,這場架,打了他都覺得自己蠢!
  釋出瘟息,抵禦梅無盡的猛襲,梅無盡眸色轉赤,眉間冰雪凝聚,映襯眸中戾氣更熾,更甚至於以額心那處墨痣為中心,浮上大片紋路,盤踞他半截面容——
  「你這樣,與入魔何異?」夭厲沉聲,格下梅無盡探至面前的手,要他看清自己模樣。
  梅無盡顯然更在意另一事「你為何替她解鎖離魂?!你憑什麼——」
  「我輸棋。」
  「……」這答案,無懶可擊,理所當然得他沒法再追問下去,福佑的棋藝他知曉,若她想贏,幾乎無人能勝她。可是心頭那把火,豈能輕易滅掉,梅無盡換手再來,繼續打!
  「她在哪?!」出掌之際,不忘逼問,卻又不給人喘息機會,出了狠手。
  夭厲遭擊中肩胛,沉眸望向傷處,衣裳間留有楣神賞來的黴氣,也被妥妥激了怒濤,加以回擊「蠢話,散去的魂魄,還能在哪!」
  梅無盡更怒,胸臆翻騰的忿恨,源源不絕湧出,幾乎欲與夭厲同歸於盡,打個你死我話。
  孤絕岩上,瘟神與楣神之戰,驚動了天界,派下武羅察看。
  「統統給我住手!」武羅震天一喝,往戰局中央一站,阻止兩神對峙,傷皰盤踞的凜容,因皺眉而猙獰兩倍不止。「你們兩隻——到底有沒有弄懂自己身體裡鎖著些什麼?!」
  這般百無禁忌釋放,鋪天蓋地,是嫌這天上人間太過祥和安樂,不加些瘟與雹作佐料,調和調和才行嗎?!
  「讓開!」梅無盡一臉「不然我連你一塊打」的狠樣。
  「你一一」武羅定睛一看,被梅無盡的模樣嚇到。
  又一個一腳踩偏的傢伙……
  「這是怎麼回事?」武羅問向狀況正常許多的夭厲,夭厲正低首,拂去身上沾染的黴息,一臉嫌惡,代他回話的人,是翎花。
  她也不是回答武羅的困惑,而是沖著梅無盡吠「你找我師尊麻煩,根本不對,今天害福佑變成這樣,明明是你不好,是你自己讓福佑不得不選擇離開!」翎花在屋裡喊。
  眼見梅無盡挪形換位,直往翎花方向去,夭厲攔得更快,瞬間擋至梅無盡眼前,四掌互擊,又是一波天揺地動。
  有師尊擋前頭,翎花沒在怕,心裡替福佑憋屈,一股腦吐露出來「反正你也不在意身旁那人是不是福佑,她對你而言,有什麼無可取代的必需嗎?把她回憶取走,跟重新養個徒兒,有何不同?!若你只覺得有個同樣外貌的人,便是福佑,那麼她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願,要多乖巧便多乖巧!」
  這一回,連武羅都得站出來擋,避免甫歸神職的楣神,又一次犯殺戒!
  「讓你家娃兒閉個口!」此時繼續刺激梅無盡,武羅不認為是明智之舉。
  「為何?她說錯了嗎?」寵徒寵妻無極限的夭厲,依舊縱容徒妻無禮,甚至與她同一陣營,撇唇冷笑「自作自受之人,還敢向人討交代,最該一掌劈碎天靈,是自己。」
  「……」武羅好想抹臉歎氣,突然覺得自己面對的敵人,共有三個。
  「汪汪汪汪汪——」胖白也朝梅無盡吠,誓死扞衛主子。
  外加一條狗!
  怎知,梅無盡突地斂去周身所有焰息,額間大片黑紋消失,徒剩眉心一點墨,騰舞的衣袂與長髮,緩緩歇止,歸回原位,再無下一步攻勢,他閉眸勻氣,久久未動。
  直至心緒漸平,他才問向翎花「她還說了什麼?」
  「……那具泥軀,你若不要,直接拖去堆肥。」但要是梅無盡敢說一句「不要」,她薛翎花鄙視他一輩子!
  「果真是她會說的話,肉身拿去喂虎,泥軀用以堆肥,她對自己的軀殼,總捨棄得如此乾脆,毫不在乎……」梅無盡低聲淺喃。
  當年的他,欣賞她的豁達,親手送她去喂飽虎崽,仍能無動於衷,可現在,他怎可能任她腐化為泥,去滋養花草?
  那樣旁觀且冷淡的心,蕩然無存。
  她什麼都捨得乾淨,獨獨記憶,無論好壞,卻半點也不想舍。
  「除此之外?」他慢慢張開眼,赤瞳緩緩恢復原有墨色,又問。
  這幾日裡,福佑留給梅無盡的話語,少得可憐,興許不願他為難,於是刻意不說,更或許,是無話可說,默默轉身離開。
  「梅先生,福佑跟我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並不,不能拿那一世來牽累你……可是你剛剛那模樣,說你心裡無她,我不相信。」失控的梅無盡、怒的梅無盡、仿佛天崩地裂的梅無盡,只因福佑,若福佑無關輕重,他何以如此?
  梅無盡未答,走向福佑泥身,屈膝蹲下,無魂魄在內,泥軀缺少生息滋潤,變得死氣沉沉,臉腮無半點紅潤,十指指尖因乾涸而呈現龜裂,他將她打橫抱起,偎入肩頸的臉蛋冰涼沁冷,再無鼻息輕暖拂過,這股空虛,他難以言喻,該以何為名,而胸臆間,淡淡泛過的疼,又是什麼……
  他不想因情入魔,魔卻早已深植,當他站上冥城尋她的那一天起,便侵心蝕骨。
  她不是他的魔,從來就不是,他的魔在心,越是貪婪,越是茁壯,越是無法饜足的心魔。
  她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並不……是嗎?
  梅海雁是他,梅無盡也是他,對待她的方式,哪有不同?至少他自覺,是一模一樣的,寵她、溺她、在意她,梅海雁是愛,梅無盡就不是嗎?!
  梅無盡低淺一歎,無法再深思,抱著
  她,離開孤絕岩。
  孤絕岩發生過這等大事,翎花怎可能不急乎乎跑來向福佑報告?
  將收拾殘局的工作,丟給師尊和武羅去做——整座孤絕岩被毀成那樣,憑她小小微力,說實話也幫不上忙,不如交由天人更快些——翎花抱著胖白,手握小玉雀,咻地來到櫻塚,巨細靡遺、仔仔細細,要聽者如臨現場,把過程說完一整遍。
  福佑不無詫異,尤其是翎花說,梅無盡半截臉孔浮現墨紋,幾乎要對她師尊痛下殺手時,她好難想像……
  「最後,他什麼也沒多說,抱著你的泥軀走了。」
  「……」福佑默然,腦子中,還在勾勒梅無盡當時的模樣。
  她不解,他要她遺忘掉那些記憶,等同於否決過往,要一個全新空白的她,她給他成全,他為何還要震怒?
  翎花提議「好不好,福佑,我們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許他抱緊你的泥軀,後悔莫及,正哭嚷著要你回來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們過去很快。」見情況不對,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頓了頓,揺揺頭。
  「為什麼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覺得我師尊會那樣做。」後悔莫及?哭嚷著要她回來?她在梅無盡身邊很久,真沒見過這類軟
  弱情緒。
  「眼見為實嘛,我那時問梅先生,說不信他心裡無你,他沒有回話,像是默認……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卻這樣錯過了,真的好可惜。」
  這一點,比起她,翎花勇敢許多,當年她師尊棄她,是她鍥而不捨,追逐上去,不願輕易與他相離,兩人才得以擁有今時相守,翎花心思很單純,相信心底那道聲音,要她不能放棄。
  翎花說服了福佑兩日,給胖白貳帶食物來時,總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煩了……或是心癢了,終於頷首同意,跟翎花走這麼一趟。
  由於是悄悄地來,她選了梅無盡慣常的午憩時辰,回到這個熟悉之地。
  石園依舊清寧,小徑未見枯黃落葉,藥圃的草藥青青茁壯,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變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軀,不是擺在院裡便是房裡,兩處都去瞧瞧,她領在前頭,帶著翎花先往院裡走,突地,一聲慵懶男嗓,透過不遠窗扇——
  「福佑。」
  翎花與福佑乍驚,以為被發現,兩人迅似飛兔,縮身往石山後頭躲。
  「來了。」廚房匆匆閃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遠遠趕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聲音——正是李福佑的泥
  軀。
  「倒杯茶來。」不見男人容顏探出窗,只聽熟悉的溫潤嗓音續道。
  「……」翎花驚訝之後,不安地轉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變,望著走遠的那個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靜。
  泥軀福佑很快折返,手裡端穩茶盅,一襲淺綠色長裙滾銀絲,嫩苗那般青翠,裙擺拂過階廊,跫音輕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無盡問她想要什麼,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東西,她在世為人時,不曾擁有過一條新衣,總是拾鄰人不要的、補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貴之物,弟弟新年穿著新棉襖時,看起來好精神、好開心……
  所以當梅無盡開了口,淺笑對她說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聽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皺眉斥她不懂事、不會替家裡省錢,反倒笑容加深,說這麼不貪心呀?喜歡什麼顏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這件嫩如新芽的美麗衣裙。
  她好喜歡,捨不得穿,記憶中只在當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淨、哂暖,收妥於箱子裡……
  現在,穿在另一個「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夠好,忘了密實避開日芒,福佑魂魄被曬得有些暈眩……以及
  刺痛。
  同樣的日光,落在泥軀福佑身上,卻明亮漏耀眼,她發紮辮髻,簪上嫩色鮮花,唇邊一抹溫馴笑靨,明明與她同樣容貌,又清楚能分辨兩人不同。
  她素來最不擅梳髻,自小沒太多閑功夫去細細梳理長髮,總是胡亂綁綁了事,那繁複的髻型,是梅無盡好心情時招她過來,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軀福佑端茶進屋,便沒再出來了。
  「走吧。」
  末了,福佑談淡開口,聲音還算持平。
  是該走了,這就是答案。
  有她沒她,有何差異?誰都可以變成「福佑」,誰都能成為他的「愛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沒哭了,關你屁事的旁觀者卻淒淒慘慘直掉淚。    「都怪我——為什麼要勸你來——早知、知道就不來了——」翎花好自責。
  全是她的錯,錯在她以為梅無盡會有一些些良心,誰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釁吠語——她的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願,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實了!
  「倒也還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這句話,有幾分違心、幾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見他日子照舊,舒心慵閑,使喚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覺失落;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此甚好。
  她離開他,從來就不是想見他過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沒有。
  「他仍肯將那具泥軀留在身邊,代表我的長相……順了他的眼緣吧。」至少,她還是有些可取之處。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師尊視為替身,心裡痛楚猶存,可今日,見到正主兒遭替身取代,才知道,無論正主兒或替身,都有自己獨嘗的煎熬。
  「不哭,沒事兒的。」福佑被她哭到已無傷感之心,明明脫離了泥軀,魂魄擁有流淚的本能,她卻絲毫沒有淚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繼續在這兒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這先發現,福佑半具身軀,在陽光下,徐徐蒸融——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4-13 00:29:34
第十六章 落殤

  「福佑。」
  梅無盡喊一聲,立刻有人上前,雙手乖順搭在身前,螓首壓低低的,靜候他下一句吩咐。
  「替我挑幾本書來。」
  「是。」領命後,動作分毫不敢拖延,速速去辦。
  梅無盡略揚眸,凝望那熟悉背影發怔
  。
  背影是很熟悉沒錯,畢竟是同一具泥軀,每根寒毛、每寸肌膚,甚至發間味道,確確實實為福佑所有。
  當日他抱她回來,見泥軀漸呈乾涸,便用自身法術,往泥軀裡灌入一道仙息,由仙息繼續餵養泥軀,讓它保持堪用狀態……這樣做,有何意義?他默默自問。守著這具泥軀,也等不回散去的原主魂魄。
  他跑了一趟冥城問過,脫離泥軀的福佑,是否回到冥城,文判直言道她已由冥城除名,不歸此處管,生死輪回再無她一份。容他提醒提醒楣神天尊這老人家,造成此情此況,多賴您的陰魂不散。
  再無她一份,若魂散了,就真的……散了,變成什麼也沒有的虛無,茫茫天地,飄渺煙塵,亦尋不著她一絲。
  泥軀替他搬了疊書回來,擺在他探手可及的小幾上,挑的書都不錯,醫知概要一至十冊,中間連貫,半本不漏,夠他讀個三天三夜。
  以前福佑可沒這習慣,《概要》跳著挑個兩本,《食療》挑一本,《棋技》挑一本,《如何做傢俱》挑一本,《銀兩花在刀口上》挑一本……問她何以涉獵如此之廣,她還能頭頭是道地回他
  醫書裡讀到當歸枸杞人參,就會想喝碗熱呼呼的補湯,但補過了頭,流了鼻血只好臥床躺躺,躺著無聊翻翻《棋技》,一時技癢找人切磋,輸棋拍桌不小心拍碎桌子,總得自己修一修,真修不好只能買,買的話,要多逛幾家鋪,比較比較哪家物美價廉……
  她天馬行空的腦補,著實讓人追趕不上。
  當然,泥軀也追不上。
  諸如此類的許多小地方,很快將他打回現實眼前這個福佑,終究不是福佑。
  刻意讓她穿上福佑的衣裳,梳起福佑梳過的髮髻,把福佑的名字給她,要她做起福佑慣做的工作,嘴裡喊她千百遍福佑,她,也成不了真真正正的「李福佑」。
  人或妖或魔或仙或鬼,初初帶來的肉身,皆是純粹的容器,逐漸添加諸事歷練、考驗、成長、傷害,佐以記憶堆疊,進而造就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個性,成就這一個人的處事態度和遇事反應,許許多多的好壞習慣,也全是這般形成。
  所以福佑討厭男人,不喜歡冬天洗衣裳,對吃食不挑,盤裡不容剩下飯菜,平時不愛說話,幾乎不曾開口討要過東西,對於兒時沒能獲得之物,帶有幾分病態的珍愛——
  她的經歷,她的記憶,她的過往,這些加總起來,才有那樣的李福佑。
  他卻要逼迫她,抹掉其一段記憶,這不等同否決了其一部分的她嗎?
  而且,否決掉的那一部分,是她的愛情,難怪她寧可遠走,也不願失去,更不願再傻乎乎留在他身邊,任他將「徒兒」
  這頂帽子往她頭上扣。
  這一刻,他懵了,也懂了。
  懵的是自己怎會說出「不知該如何待你」的蠢話。
  懂的是,「不知如何待你」這句,重重傷害了她,而她選擇「不如不待」的遠去,竟將他反噬得如此空寂。
  如此之痛。
  見泥軀仍靜佇一旁,他瞧了心煩,沉聲道
  「出去,我沒喚你不許進來。」對他而言,眼前這「福佑」只是養著泥軀的假人,他無法也無須用對待福佑的面容,去對待她。
  「是。」泥軀福身,立馬退下,從不拂逆他,沒第二句囉嗦,自然更不會有福佑偶翻白眼的腹誹眼神。
  屋裡,恢復靜寂,窗扉虛掩,擋去外頭日麗陽光,天人之居,竟顯死氣沉沉,他只影獨坐,心思沒留在書冊上,翻也未曾去翻。
  淡若清水的無味日子,成為楣神的千萬年來,他早該過慣,也知如何打發漫漫時歲,怎麼現在才短短幾日,就覺得空虛寂寞冷?
  覺得思念,覺得難熬,覺得……痛。
  痛到……甚至在半刻前,恍惚以為,感知到她的一絲氣息,近在咫尺,未曾遠揚。
  然他不只一次施術,每個深濃靜夜裡,徹夜未眠,一體分三魂,各往天地人三界,去探尋、去追溯,要找她的離魂究竟何在,卻回回失望。
  她是真的未在任何一處,所能尋到的,不過是些往曾貼身之物上所殘存……最後懸念。
  可是,福佑,在你懸念之中,梅海雁不可拋,那麼,我呢?
  你甯要回憶,寧要他,卻不要我……
  「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鬆……到底是哪個蠢蛋,說出這種畜生活……」好啦,是他,就是他。
  根本是他自己做不到,只好湮沒證據,假裝自己仍是寵徒好師尊,沒有妄動凡心、沒有心存綺思,否定掉自己曾信誓旦旦那句一一
  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餘,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餘性欲,不存在於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麼——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
  是他,褻瀆了神心在先,又想私藏凡心在後,落得今日下場,一點也不冤。
  冤的是……他將原本輕易能擁有的,錯松雙手,任其消失無蹤。
  後悔莫及。
  近來凡間時常發生怪事。
  說大也不大,要說小嘛,又著實古怪得很。
  月老苦惱到白眉打結,往上界稟明天聽,傾訴冤屈,省得大家怪罪他老眼昏花、不務正業一一近日姻緣線連斷數十把,曠男怨女突然爆增,無論他老人家怎麼打結重綁,紅線恁是不聽話。
  他老人家親下人間一趟,微服出巡,瞧瞧究竟哪兒出了差錯。
  就說第一對婚配,天作之合,兩小無猜,雙方尚未出娘胎前便訂下娃娃親,更別提自小到大,哥哥長妹妹短,感情如膠似漆甜蜜蜜,不成夫妻沒天沒理——結果,元宵花燈夜,月圓人團圓,街道上的燈,河面上的光,將沁泠濃夜點綴得美輪美奐,哥哥給妹妹買了盞提燈,是月兒形狀,妹妹卻喜歡方才看見的蓮花模樣,兩人鬥嘴幾句,哥哥突然說「你這性子蠻橫,我都不知該如何待你了!」,於是,換來響亮亮一巴掌,從此哥哥妹妹見面不相識,妹妹很快被鄰人追走。
  再說第二對,兩家素來世仇綿延多年,長輩早立過毒誓,蔡包兩家永不聯姻,偏偏越是嚴禁,越容易生出逆子逆女,果不其然,這一輩的蔡家兒子愛上包家女兒,兩人相約私奔。
  月老老人家躲牆角,看包家女兒爬上府牆,蔡家兒子在牆的另端接應,老人家撚胡呵笑,這段姻緣好,私奔年餘,小倆口帶回龍鳳胎,蔡包兩家因而關條轉好,攜手共創一個蔡包富豪傳奇……
  包家女兒嘿的一聲,跳下府牆,蔡家兒子居然失手沒接好,包家女兒狼狽摔了個狗吃屎,女家面子掛不住,嚶嚀哭了出來,蔡家兒子手忙腳亂,替自己辯解「你太覺了,我明明接住卻支撐不了……你以後少吃點,不然我不知該如何待你了……」
  月老手中紅線斷了。而蔡包兩家恩怨,繼續延長一百年。
  第三對更冤屈了,洞房花燭夜,萬事抵定,該拜的堂、該飲的合巹酒、該揭的紅蓋頭、該剝的蟒袍霞帔,無一不水到渠成,綺羅帳裡,傳出讓人臉紅心跳的吳儂軟語,男聲粗喘,女聲嬌嫩,饒是月老這等年歲,偷聽壁角也聽得老當益壯……那檔事不就這麼回事,男人說「你別怕,為我忍一忍。」,女人羞赧無比,那聲「嗯」,應來何其軟糯。
  想當年,月老年輕時,類似的下流話也說過好幾句一一你這麼小、這麼嫩,我真怕將你弄壞了一一不過是基本臺詞,男人確實低吐了這幾句,後頭又補上「你把我絞得這般緊,我要怎麼動?乖,放鬆些,讓我愛你……」
  接下來當真兒童不宜,逸口的全是些呻吟、嬌喘,再配上下流當調情的情話一一
  「……你這小嘴真貪吃,咬著不放……我都不知該如何(馬寒克)你了……」
  「咦??為什麼這樣也能斷?!」月老在屋外發出慘叫「他剛剛那個字明明不是「待」呀呀呀呀!」
  第四對、第五對、第六對……月老終於統計出癥結所在,每一對愛侶,皆敗於那句「不知該如何待你」的禁語,再這麼下去,人間絕種,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這一定是妖怪做的好事!
  月老跪請神尊遣下天將,為人間除妖,以保世人香火不斷絕。
  神尊應允,將這事交給武羅天尊去查,據說,迄今還查不出是哪只妖邪如此心狠手辣,斷人姻緣。
  凡間的繁瑣小事,傳不到孤絕岩上。
  這裡依舊平和,世間最寧靜的牢,囚著最心甘情願的犯人。
  只是近來也添了些許個惆悵,翎花憂心忡忡的最況,益發常見。
  「夭厲……福佑的狀況很不好,我今天去看她,她躺著,一動不動,我喊她好幾回,她才慢慢睜眼看我,可語氣好虛弱……我甚至覺得,她又比前幾日更透明……」自打梅無盡那處返回,福佑情況急轉直下,翎花急壞了,想叫她師尊替她固魂,福佑卻說不打緊,婉拒了。
  「大概,到了最後一刻。」油盡燈枯的最後一刻。那四字,知道翎花聽完會狂飆淚,夭厲選擇精簡略過。
  然而,即便說得再淺然,仍舊讓翎花眼眶泛紅,淚水濕濡他胸前衣襟。
  可淚水,並不能減緩無體魂魄在這世間停留的時間。
  櫻塚無日月,渾然不曉時間靜寂流逝了多久。
  福佑全然不知翎花來過幾回、說了什麼、何時離開,她蜷躺墓塚旁,覺得倦,又覺得渾身輕飄飄,似雲朵般沒有重量,一陣風來,就會被吹得好遠。
  周遭好靜,聽不見胖白跑跳、聽不見櫻花墜跌,可卻能清晰聽到,平安扣輕輕敲擊墓碑,發出的玎玎聲響,宛若風鈴,清脆悅耳。
  本以為,還能陪伴海雁數年,她沒料到這般的快……興許,那天曬著了日光,傷了魂體,才讓一切加快了許多許多,超出她的預料。
  她沒有抵抗,是無法,也是不想,魂生魂滅,這也沒什麼不好,她本就是死人,現在只不過是恢復原狀。
  她再度倦合雙眸,讓那輕淺玉擊聲相伴,墜入越來越漫長的沉眠,清醒時間越來越少。
  或許哪一日,再醒不過來……
  這一天,翎花又來到櫻塚。
  腳步甫點地,身子還沒站穩,眼前景象教她倒抽一口涼息,手裡緊握的小玉雀,轉瞬又將她帶走一一踉蹌來到當時正迎風而立,長髮與衣袍淩亂囂狂騰飛,斂眸沉思的梅無盡身後。
  他目光縹渺,眺望山嵐輕煙,又像望著更遙遠之處,總是變笑的眸,落滿霜雪冰冷,清嵐霧氣浸潤他的發神,薄薄水氣成珠,疑在鬢間。
  他久未眨眸,實際上,卻也什麼都沒望入眠底,混亂的思緒如潮,紛紛雜遝,眼前皎白嵐煙流動,恍惚若夢,仿佛見嵐煙裡,浮現出那一世的梅海雁,以及,與他相依偎的……福佑。
  那一刻,他恨起了梅海雁,恨起他那般無畏無懼,愛著深愛的人。
  反觀自己,一時怯懦,不願嘗試改變,既想要福佑留在身邊,又不要打破單純且安全的師徒關係,落得兩頭皆空,失去徒兒、失去她……
  恨完梅海雁,又恨自己。
  風嘯太響,掩去翎花雜亂飛奔的步伐聲,更或許,如今的他,無心去看、無心去聽。
  明明應該尋自家師尊幫忙,但內心深處又覺得,這緊要時分,只有梅無盡能傾力肋她一一翎花無暇細思,更顧不上一把揪住楣神,她須付出多少慘痛代價,她滿子空白,徒剩一念——
  福佑要消失了!
  「快!快跟我來!」翎花一握住他,小玉雀隨及將兩人帶往櫻塚。
  梅無盡眼前原是一片虛無雲嵐,突然湧入漫天的粉紅櫻瓣,一時之間,炫目迷茫,未察身在何處。
  直至櫻下孤墳入眸,墳邊靜伏的身影,佔據唯一目光,梅無盡飛奔過去。
  這一刻,即短暫,又漫長,以為失去,複而又得,心境起伏翻騰,短短幾十步的路,長得像終於走到盡頭的遙途,疲憊感遠遠不及抵達時的喜悅。
  魂魄最終散盡之前的絕美光景,點點青瑩,點點光,點點飄向天際……
  他及時牢牢捉住,掌心裡,護攏的氤氳微亮,脆弱無比,卻紓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礙。
  他低低籲歎,喃喃喊了一聲「福佑……」
  十指收緊,再也不松放。
  再次將魂魄置入泥軀中,這一回,她靜得毫無反應,他並不心急,確定魂體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體耗損太嚴重,無法以藥來治,只能用仙氣慢慢養,無妨,他什麼沒有,仙氣最多。
  把人仔細攬入懷裡孵著,母雞護蛋那般要緊,寸步不離。
  每回翎花來此探望,都看到這兩位躺在床上,姿勢數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換過,上回福佑身穿鵝黃輕衫,近來涼意漸添,屋外綠葉黃了大半,今天換成紅色滾毛邊的秋裝,裹得扎實,不透半絲寒氣。
  福佑狀況她知道,一時半刻清醒不了,至於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無盡還真的好意思,見翎花來,合上書,方才輕聲誦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廚房,端些吃食過來,最好再泡壺茶,全忙完後,院裡落葉掃掃,掃完再走,不送。
  翔花點點點,把小玉雀朝他臉上丟的心情都有了。
  「還是沒醒?」腹誹歸腹誹,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飯做了,茶泡了,地掃了,回到屋裡,看見梅無盡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當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邊粥汁,攏攏她長髮,抱得更穩實些。
  他摟著福佑,坐在離窗旁側的躺椅,背靠軟熱,兩人身上金煌售嵌,交疊一塊的黑髮,淬著晨光閃耀,窗外大片金黃樹葉陪襯,景致極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喚為奴也心甘情願。
  「不急,慢慢養,養健康點再醒也好。」梅無盡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籠罩,玉凝似的容顏,看來更精緻數分。
  很難想像,翎花拉他去櫻塚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岩的老松下,遭洌山嵐裹身,臉龐早被可怕墨紋盤踞,翎花知道,當時的他,幾乎入魔。
  「已經第三個月了。」翎花自動自發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內能醒,都還算早了。」
  「福佑在作夢嗎?」翎花望著福佑平靜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幾個月裡,應該是無夢的,等到開始會作夢,差不多也該醒了。」目前仍在養意識,意識尚無,無夢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還來不及擱,胖白貳輕扯她褲管,她險些忘了得喂喂牠。那日,梅無盡握緊最後殘存的福佑魂體,胖白貳忠肝義膽,一心護主,跑來對他狂吠,梅無盡瞄也不瞄牠,是翎花連忙抱起狗,帶牠一塊離開櫻塚,隨梅無盡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個月後,梅無盡才有閒情逸致問她「那只熊,不是你養的?擺我這做什麼?」
  「胖白貳是狗,是福佑用棋藝贏我師尊,才討成的。」
  「也只有你師尊以為狗長那德性。」他嗤笑,倒沒要她將狗帶走,大抵聽見是福佑討來的,便默許牠留下。
  除了狗,櫻塚帶回來的,還有墓碑旁懸掛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東西對福佑的意義,泥軀不要、銀鎖也不要,獨獨留下它,足見她珍而視之。
  想到它是經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難免小小吃了不該有的醋,不過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術,再替她系回領間,不信她還捨得拋下。
  「梅先生,我去幫胖白貳弄吃的。」翎花道,胖白貳附和汪汪兩聲,狗尾猛揺.
  梅無盡擺擺手,示意去吧去吧,這兒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驅完人,主動黏回福佑背上,輕輕拍撫,半刻也不願離開太久。
  邊拍邊渡仙氣予她,煨出她滿臉嫩紅澗。
  都是同一張面孔,比起獨靠他術力活動的泥軀,有福佑人魂的這一個,怎麼看怎麼可愛,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厭……果然「內容物」才是重點。
  看著不夠,掌心蹭蹭她臉蛋,又梳梳她的長髮,調整她躺在自己懷裡的姿勢,要她舒適些,偶爾藉渡氣之名,行親吻之實,由她唇心尋求慰藉。
  一旦想開,觀念整個打碎再重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動了,沒啥好羞于承認,師尊愛徒兒,雖難免受人指指點點,然比起無足輕重的旁人蜚語,能讓她留在他身邊,遠比什麼都要緊。
  失去她,太痛了,他嘗過一回,刻骨銘心,這輩子再嘗第二次,他就活該死好。
  懷裡人仍舊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摟,也無從反抗,睡得極沉,面容平靜,尋不著半點痛楚。
  梅無盡雙唇吸吮她的,逕自忙得很歡快,好一會兒才停止下來,唇沿著鼻粱、眼窩,最後停駐在她額心,久久不走。
  她,終於開始作夢了。
  夢,一開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暫的東西。
  時而夢見在吃蟹,時而景況一轉,人在船舟上釣魚,時而又全數變成一片黑,什麼也瞧不見、聽不著,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點點光。
  這麼想著時,身旁一隻瑩,緩緩飛過。
  四周皆暗之際,瑩火微弱,也像明燈,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沒有遲疑,跟隨在瑩火身後……
  不知走了多久,瑩火越飛越遠,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終是失去了它的蹤跡。
  可就在瑩火消失過後,黑暗瞬間被揭開,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時難受扎眼,舉臂擋了擋,才緩緩睜開雙眸,去適應光與暗的落差變化。
  天好藍,陽光暖暖,形狀似狗的白雲,悠悠飄過,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雲。
  她愣愣駐足空曠草茵中,有種不知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福佑!」
  身後有人,她回身望去,左邊梅海雁,右邊梅無盡,那聲福佑,是他們同時脫口。
  她迷惑蹙眉,對眼前景致不解。
  梅海雁與梅無盡,應該是同一個人才是呀,不可能一左一右分開站。
  「福佑,我們不是約好,今天要去海鎮賞燈?」梅海雁笑容爽朗,眸黑齒白,她一貫熟悉的好看模樣。
  另一邊的梅無盡沒說話,只用深濃目光看她。
  賞燈耶,她記憶中,與梅海雁逛過許多回,相當有趣,特別是有糖葫蘆吃,那是她兒時最渴望的小玩意兒,瞧別人吃,不知有多羡慕。
  她一定要買個十串才甘願。
  福佑想了想,決定走向梅海雁,選這邊准沒錯。
  「福佑。」梅無盡此時上前,拉她的手腕,她偏頭看他,一臉困惑,指指他身後,說
  「師尊,你身旁有人了,已經不用我陪,我要跟海雁去賞燈。」
  隨她指尖望去,另一個福佑,乖巧靜佇梅無盡身後。
  梅海雁過來奈她,梅無盡鬆開她的腕,海雁的手好冷,而師尊的手好暖,一如冰,一如火,她想,師尊不需要她暖手,但海雁需要,於是她努力回握梅海雁,要握散他指掌間的沁寒。
  日漸沉,星子躍上,須臾間,藍天罩以黑紗,長街燃起火燈,綿延得好長好長,仿佛天際星河墜入人間,無止無境。
  梅海雁給她買了糖葫蘆,她邊走邊吃,海雁偎過來要她喂,她分給他一顆,燈街下,梅海雁面龐橘暖,朝她微笑,說要去替她買盞小花燈來提,要她在這兒等他。
  走沒多久,梅無盡出現,站在她旁邊不走,兩人許久沒說話,她意識由又隱隱記得自己無話可說,安靜吮著糖葫蘆。海雁好慢,怎還不回來?
  吃完一串,她想著要不要再去買一串,獨自撇下師尊自己去買又有違徒道,萬不得已才仰頭望他,言道「師尊,你要不要也給她買串糖葫蘆?這麼小氣不好……」她努努他身後,另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依然那麼乖巧跟在他身畔。問完,又貧得自己管太寬了。
  「她只是用來讓你身軀不損的暫替品。」
  身軀不損?
  她低頭瞧瞧自己,她的身軀好好在這兒,與那人何干?這話說得好奇怪。    「你看見她在倒茶掃地,以為師尊找人取代你,心裡不痛快了?」
  他知道她曾返家一趟,誤打誤撞看到他使喚泥人福佑,錯當他一片狼心狗肺,這些,自然也是拜翎花所賜,叨叨念念罵過他太多回。
  「……我看見了她在倒茶掃地?」她皺眉沉思。
  似乎……確實有那樣的景況存在過,可是好模糊,像一場夢中的夢中夢,她不肯定哪個是虛、哪個是實,思考了很久,也沒有答案,索性不想了。
  「沒有人能取代你,即便同一具身軀,魂魄不同,就不是你。」他又說。
  「這我知道呀,可是,師尊,你與海雁是同一魂魄,你們卻很不同,海雁他待我很好……」
  「我待你不好嗎?」
  「也很好呀,可是又不太一樣……」她想了最簡單的分辨法「你像爹。」
  這一句,讓梅無盡一臉委屈,有冤無處申,八月熱天也白雪飄飄,姓竇的有他冤嗎?!
  「我像你爹?」
  「呀,你說你年紀當我十代爺爺也沒問題……」所以還是該說他像祖爺爺爺爺爺爺……
  「我與你成過親了!」
  「我是跟海雁成親,不是你。」她糾正。
  「梅海雁就是我!他是我一世人間經歷!」聽她軟軟說「海雁」,梅無盡打翻的何止醋缸,簡直是巨大醋海了!
  她又面露困惑,好似被他弄糊塗,想張嘴說「可是」,卻不知「可是」後頭,該接些什麼……
  腦子裡,好像隱約記得,他不喜歡她提那一世,甚至希望她遺忘呀……
  她唇瓣動了動,又閉起,再動了動一一話,仍是半句未吐。
  粉唇遲疑的抿蠕,在梅無盡眼中,變成最可愛引誘,他順從內心渴望,將其吻入口中。
  剛吃過三串糖葫蘆酸甜的嘴,被他嘗個徹底,灼燙氣息拂面而來,讓她雙腮辣紅,腦門轟地巨響,炸碎她所有思考能力。
  她想掙扎,無關害怕,單純覺得這樣不對,可手腳全不聽使喚,木楞地垂擱腿側,沉重似鉛,無法抬起,脊卻是發軟的,若非他大掌托扶,她根本挺不直身,只能任他親膩侵略。
  隨她臉頰越火紅,長街兩側的懸燈燒得越旺,紙糊的燈耐不住燙,逐個焚燃殆盡。
  她的夢境,由她作主,偏偏她被這吻親得迷迷濛濛,熱鬧燈街虛景,瞬間崩塌,兩人又重新回到全黑的寂靜中。
  吻尚未停止,他緊捧她臉頰,牢牢固定,不容她躲,不許她逃,持續深探,加深濡沫之勢,他吸吮夾帶糖香的唇,勾卷沾染山梨酸味的舌,逐寸嘗入口中,漸響的接吻聲,進入耳內,教人臉紅心跳。
  一片花瓣,飄飄落下,在黑暗中,尤為粉嫩。
  一片兩片三片,越來越多,墨色被這陣花雨,取而代之。
  夢境景致來到她再熟悉不過之處,櫻塚。
  他終於放過她的唇,仍是將她抱在懷裡,聲音貼著她髮鬢,籲吐
  「你知道這裡是哪兒嗎?」
  「……海雁葬在這。」她望去,墳塚依舊在,飛櫻持續落,景物不曾變化。
  「此處名曰「虛華之境」,本是天界一處絕麗仙景,那株櫻,落的不是花瓣,而是萬物心殤,毋須灌溉,不靠日照,方能終日不斷,落不盡,拂不完,心傷無止境。」
  「……不是花瓣?」她探手去盛,飄落掌心的粉嫩,瓣形似心,一片一片,一心一心,顏色鮮潤,落地約莫半日,便會回歸於無。
  「它叫「落殤」,天人幽會總愛往這兒來,雖然它本意不祥,不合適談情說愛,可這飛花翩翩的絕妙美景,對了愛侶的胃口,全盛時期,想上這兒幽會,還得排隊登記,沒等上半個月,別想踏進虛華之境。」
  落殤,落盡世間心殤,只要心殤不止,它抖落的花瓣便源源不絕,默默為誰墜下無語花淚。
  「千年前,一對反目成仇的仙侶,在此境裡廝殺拚鬥,一戰驚天動地,失手將虛華之境由天界打落,從此虛華之境消失于雲海中,我們以為它掉進哪片海裡沉沒,不復存在,沒料到,它落入時空縫隙,你誤打誤撞,跑了迸來。」
  正因如此,他才會天地人三界,遍尋她不著。
  「我不知道什麼虛華之境,不知道什麼落殤……我只想找個又靜又美好的地方,葬海雁……葬你的凡心。」
  救回她最後一絲離魂時,梅無盡就見過墓碑上的題字,一個「心」字、一行「愛」,如何能無視?
  她手掌朝上,依然去盛接一片片落下的殤。
  他鬆開環抱住她的雙手,挪移向上,合攏地包握她十指,連同落瓣,全都在他掌心。
  「福佑,我不在那裡,我在這。」
  「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帶著我的心,在這裡,等你。」
  終章  初心
  這場夢,福佑足足作了兩個月。
  醒來時,意識特別清晰,感覺睡了好久;感覺籲出的氣息,泛起白白霧氣;感覺偶有雪花,冰冰涼涼貼在頰上,獨獨不感覺冷。
  被裹得像團球,要冷也很難。
  何況,身後那人,催動仙術,像盆炭爐似的,將她牢實環妥,不容半絲寒意襲人。
  眼前銀白世界雪茫茫,靜逸寂美,周身景物被雪覆蓋,白得徹底,幾乎見不到半點汙瑕。
  她試圖動動指,並無任何困難,行動自如,指尖觸及衣裳上柔膩滾毛,撓在膚間,微微癢意。
  「……這種天氣,在屋外吹冷風,不如窩房裡烤魷魚幹……」許久未語,她聲音虛浮,和著離口的熱氣,煞風景地埋怨道。
  梅無盡從假寐中睜眼,低首,瞧她小口小口籲著氣呵融凝在他襟口滾毛的小小霜珠。
  沒有對她說句「你終於醒了」的廢話,也沒半聲「我等你好久」的怨言,他對她的一切,了若指掌。
  她並未在聽完他說「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帶著我的心,在這裡,等你」那幾句,便蘇醒過來,結束他的等待,依舊徘徊夢境中,踩著零碎片段的回憶,沉浸於此。
  時而是冰冷溪邊洗衣的小小身影,時而是蜷躲桌下,逃避藤條抽打的噙淚娃兒,時而是對旁人一家和樂,投以欣羡的安靜女孩。
  更多的時間,她是一個低頭練字的恬然姑娘,埋首寫下一張又一張「福」字字帖……
  從她開始作夢,他便入她每一場夢境,不急於將她帶離夢境,而是在她虛幻的夢裡,一步步相隨,她在夢裡洗著永遠洗不完的髒衣,他直接動手,把盆子裡的衣裳變走大半;她在夢裡挨打,他一指彈碎欲傷她之人的影像;她在夢裡羡慕其餘孩子有糖可吃,他操控賣糖的小販,送上大把大把糖葫蘆給她……
  他要她的夢境,甜多於苦。
  而許多現實裡未曾解釋的,他藉夢境呈現時機,逐一告訴她,例如另一個泥人福佑,又例如,落殤。
  那些虛與實,她無法仔細細分,但在夢中,她沒有太激烈的反抗意識,只是時常面露困,惘然望著他。
  像昨日發生之夢,紅燭成對,影成雙,淡黃搖曳,一室皆暖,是她與梅海雁成親那夜的記憶,梅無盡強行取代梅海雁,掀了她的紅蓋頭,她瞪大眼,訥訥自語
  「不對呀……好像不應該是你……」
  「當然是我,從頭到尾都是我。」夢中的梅無盡,做盡無恥耍賴、鳩占鵲巢之能事,反正鳩是他,鵲也是他,自己占自己的巢,又有何妨?
  他後來想,梅海雁是他情感的放縱,愛得毫不嬌飾,愛得痛快淋漓,為神時所不敢的,做了梅海雁那時,什麼都敢了。
  自然包括夢境後續,那場綿延無盡的纏綿春夢,他絕對也是自個兒來。
  夢裡該做的,他一樣也沒少做,梅海雁,死都死透了,魂魄歸元,少跟他爭娘子。
  即便她被壓進床榻,邊阻止他解她衣裳,還邊迷惑說;「我覺得哪裡怪怪的……」,他也不給她思考機會,直接把人辦了。
  「為夫……兼為師也覺得,嘴有點饞,烤魷幹不錯,擺在暖爐炭上烘烘就能吃,走。」他把人抱起,付諸行動,她看見他唇邊笑孤,比夢境中,揚得更高、更真實了些。
  為夫這兩字,夢中說過太多太多回,已經順口到變成習慣口語,她似乎也聽慣了,沒針對這點質疑,任他抱她回房,生起小爐火,備妥魷魚幹,順道打盆溫水,給她洗漱手臉。
  怕她剛醒,牙口不好,嚼不了太硬的烤魷幹,特別替她丟幾串綿糖,口感鬆軟,讓她烤著吃。
  一盆小爐炭,同時烤就魚幹,同時烤糖,順道也烤烤暖。
  她很快吃完綿糖,他遞給她一條魷,烤過的魷幹香味迷人,口感扎實,一條可以嚼很久。
  福佑眸光仍帶迷蒙,時時會察看周遭,大抵是夢境後遺,尚未能很清楚辨別虛實,怕自已太較真,待會兒又跌入另一段夢中夢。
  兩人圍著小爐炭,花了半時辰解決一尾魷幹,還在討論要不要再烤些肉片呀雞翅什麼的,不速之客卻率先上門。
  「幸好魷魚幹吃光了,不用分給他。」梅無盡湊到她耳邊說。
  「……被你搶先說出來了。」她的心聲亦然。
  喂,這對師徒,我全都聽到了!不速之客一一武羅默默抽了抽額際青筋,滿屋子魷魚香味,當他鼻廢了嗎?再說,他也不是來吃烤魷幹,並不稀罕,要烤,辦完正事,他回家摟愛妻烤去!
  「我們師徒正忙著,你自備茶水,坐那邊等會兒。」梅無盡沒想認真待客,也不要愛徒起身奉茶,只好請客人自己款待自己。
  所謂正忙著,也不過是諂笑問徒兒,雞翅要幾支,再來串香菇好不好……
  「我話問完就走。」武羅繃著臉,冷聲回。
  「不是很急的話……你過兩天再來更好。」梅無盡提議。
  「……」武羅當作沒聽見,冷嗓逕自吐來此次來意「我奉命探查數月前,人界姻緣線斷裂一事一一」
  「哦,是我做的。」梅無盡坦承得很痛快,讓前來興師問罪的武羅,頓時無言。
  像是「大刑伺候」四字準備響亮喝出,正欲祭出整排刑具,嚇唬嚇唬嫌疑犯,好好同他周旋鬥智,結果嫌疑犯好直白,刑也未刑,立馬自首,滅了武羅一腔熱血。
  「我只不過想試試,那句話,殺傷力有多大,果真「禍從口出」這話不假,應當謹言慎行。」梅無盡很滿足這次的驗證,男人有所說,有所不能說,說了必死,切記!切記!
  「……」犯人已確定,武羅無話可說,回想自己數月奔波辛苦,再至這一兩個月線紊全斷的無奈,好不容易憑藉最後一絲徵兆,查到梅無盡頭上來——結、果!人家輕輕鬆松一句只想試試,那句話殺傷力有多大一一彼娘之!
  「你自行去向月老請罪。」武羅不想管了!掉頭便走,怕再多留半刻,會直接賞梅無盡一刀!
  待武羅離開,梅無盡忙於備料,福佑手捧他倒來的熱茶,稍稍吹涼時問「哪一句話?」
  他停下動作,抬眸覷她,她靜靜等他回復,梅無盡再度低首,將小爐炭變大一些,擺上食材慢慢烤,那副宛如低頭認錯的喪氣樣,她很不習慣。
  在她以為他沒打算回答她,想假借忙碌,蒙混過去時,他似乎悶聲,含糊回了她「不知該如何待你……」
  福佑對這句話熟悉無比,即便他說得再不清晰,她也聽得明白。
  這是一句她連在夢裡,都不敢夢見的話。
  正因她未曾夢過,梅無盡也未能向她解釋,此刻再聽見,她察覺胸口一窒,本能想逃。
  梅無儘快她一步,擒住她的臂膀,將她留在原地。
  「我現在已經知道該怎麼待你,那一句混帳話,我和著雞翅咽回去,可以嗎
  ?」語調很軟,很討好。
  「……雞翅骨頭那麼多,咽回去不怕鯁住。」她嘀咕。
  「你怎不問我,打算如何待你?居然只擔心我被雞骨鯁住?」
  「……」何必問?您大爺夢裡做的親身示範,還少嗎?
  恍惚夢境如真似虛,本是意識、心願或遺憾之衍生,于現實生活中,不具實質影響,可夢中太多徵兆,件件讓她感覺……她的夢,並非單純之夢。
  她以前也憑藉他的術力,入翎花夢境,將人帶出,不讓翎花沉睡於美夢中,不肯醒來。
  若梅無盡有心涉足她的夢,輕而易舉,像烤條魷幹一樣。
  否則有太多次的夢,梅無盡介入得太突兀,不該他出現的情況,他就穩穩霸佔在那位置上。
  這不打緊,有更多回,夢境超出她的羞恥度,她想掀書般地輕巧揭過,直接跳往天黑熄燈下一頁,偏偏他都會用呃……手段,阻止她,非要她認認分分,將夢境完整做完一一
  巨細靡遺,每一步驟、每一過程、每動作,全部牢牢謹記!
  要說梅無盡沒從中作手腳,她死也不信!
  「臉紅了?看來是清楚記起了嘛。」梅無盡不反省自己侵入她夢境的行徑,還
  噙笑地望向她。
  這神……還能多無恥?!
  他當然能更無恥,輕扯手臂,害她跌回他懷裡,方便他抱得扎實。
  唇,就貼在她耳邊,笑著,也吐著熱息,說
  「沒錯,夢境種種,就是我最真實的渴望,我想那樣待你,想盡興吻你,想痛快抱你,想讓你在我懷中敞開嬌媚,想聽你嚶嚀喊我的名字,想如你夢中一般,無論哪處景致,有我便有你。」
  「……」她閉口不言,連默默腹誹也沒,腦袋昏沉沉的,被他拂在鬢髮及膚上的熱燙給煨的。
  他的渴望,夢裡的她,一清二楚,他毫無掩飾、坦誠直接,在夢境中,做盡了一切。
  「什麼都害羞不說,起碼回我個「好」字。」唇已貼在她鬢邊,自然順勢也在那兒,啄上幾個淺吻,見她不掙不動,乖巧得讓人想使壞,一把將人翻過來,唇落向她鼻尖,啄一啄,又挪到她唇心,再啄一啄,附帶舔一舔,依舊不饜滿,直接重重吮進她唇間,與她糾纏嬉戲。
  無論夢裡吻過多少回,遠遠不及真真實實的唇舌相依,那麼燙人、那麼酥骨、那麼無法淺嘗輒止。
  窗外雪紛紛,落著料峭寒意,可屋裡好暖,甚至是熱,由他觸及的每一寸,全慢慢炙燃起來,逼出她漸促喘息,十指不
  自覺絞緊他的衣裳……
  吞噬她的淺吟,哺渡他的氣息,指腹磨蹭她敏感頸側,又不容她縮肩躲避,他吻法好煽惑,已不滿足於輕啄淺探,舌尖仿著男歡女愛之姿,在她口中迸出逗弄。
  她被吻到發軟,像塊烤得正好的綿糖,蓬鬆柔軟,甜美誘人,散發香息。
  而他,意圖明顯,對她這塊糖虎視眈眈,咬在嘴裡,細細咀嚼,讓她又痛又麻,又癢入骨髖深處,泛起一股急迫的酸甜。
  十指微蜷,迷迷糊糊想更抓緊他衣料,拳兒收了收攏,卻只摸到一片光裸胸膛——
  ……這神,脫衣要不要這麼麻利呀!
  神速神速,神一般的速度,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吧?!
  探知她的驚歎,梅無盡只是沉沉一笑,將「神速」也用在剝她衣裳這一項,彈指之間,累贅物料灰飛煙滅,又一彈指,兩人已身處床榻間。
  冬季飄雪的冷,僅止一瞬,隨他覆蓋而上的體溫,很快消融了它。
  他的長髮,披垂她面頰兩邊,混著她的青絲,纏疊床畔,鋪成一片柔膩黑綢,幾綹落在她白皙身軀,宛若一抹頑皮墨筆勾勒,増添嫵媚風情。
  他作勢撩起一綹髮絲親吻,手背順理成章滑過她肌膚,髮絲落到哪,他便摸到哪,醉翁之意不在酒,楣神之意也不在發。
  手背炙燙,肌膚微涼,不過輕輕一碰,竟教她一陣顫抖。
  凸起的指節擦過她粉嫩乳尖,她忍不住屏息,怕一個吐納,胸口起伏太劇烈,會將乳尖更送向他的碰觸。
  長髮蜿蜓了半圓,裹在左胸下緣,至腰際間垂下被褥,梅無盡也確確實實摸完那泓墨發,摸完還不停手,掌心一翻,手心手背位置互換,
  撫觸得更直接。
  夢裡不是沒放肆摟過,但夢境摸不著這般真實溫膩,摸不著她微微顫動,摸不著她在他觸碰之下,逐漸升高的體熱。
  他伏低身,手掌所到之處,薄唇隨即印上,她膚色泛紅,誘他張嘴去吮,甚至咬出了牙痕,在她裸裎玉肌間,烙下專屬印記。
  這也是夢裡無法品嘗的樂趣,前一景吮出多少吻痕,下一景就會消失不見,所謂黃粱一夢,夢醒無痕。
  基於補償心態,他手勁沉了些、啃咬重了點,想將吻痕印得深濃明顯,幾日都別消失最好。
  福佑突然有些懵,她是當真醒了嗎?抑或,又跌入另一場夢中?
  她越來越不敢確定了……
  他剛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她內心深處太希望能聽見,於是偶發一夢,圈了自己小小的冀盼?
  可夢裡的酥麻感,與他咬在膚上,微微一疼的齧吮……好像不該這麼清晰?
  她還無法斷定,只能靜觀其變……嗯,是靜觀他的動靜,畢竟夢裡反抗向來無用,這神……根本在她夢中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都不知到底夢境的主人是她還是他了。
  她的一時遲疑,給足他肆虐使壞的機會,吻痕似花,濃色鮮豔,一朵朵綻放在她頸側、臂膀、胸口、小腹……
  她宛若最純淨的白紙,被繪滿性欲之花,因而變得加倍嬌美,膚粉面紅,星眸微合,臉上那一抹困惑,讓她顯得迷糊可愛。
  直至身體被侵入,她咬唇覷他,悶悶從鼻腔哼了哼聲。
  「我弄疼你了?」他止下動作,吻她眼角。
  「……」沉默了半晌,她揺頭。
  原來,不是夢……
  這種真實的滿脹及火燙感,夢裡感受不到。
  福佑領悟得太遲,這次,是真的察覺已不在夢中。
  他,不是一場鏡花水月,不是她的癡心妄想。
  所以他說的……不是假。
  他說,夢境種種,就是他最真實的渴望。
  他說,想如夢中一般,無論哪處景致,有他便有她。
  這些,也是她唯一想要的。
  他低首綿綿吻她,在交纏的唇間,吻到了她細細應一聲「好」。
  這聲「好」,回復得那般遲,聽來軟綿無力、淡若呢喃,代表之意卻那麼慎重、堅定。
  好,你說的,我全都依允,身也好,心也罷,你對我越是索求,勒贖得越多,越像是深深戀慕於我,我樂意給,只要你願意要,天涯海角,有你,便有我。
  最簡單的答案,輕易暖了梅無盡的心,他雙眸添上笑意,嘴上卻仍調戲
  「你這麼乖巧怎麼可以?會讓我想把你弄哭……」男人的劣根性,總是萌發在很微妙的點上。
  明明憐惜得要死,可看見愛人為自己歡愉落淚,心裡就是痛快,那是只屬於自己的珍貴眼淚,恨不能凝淚成珠,妥妥收藏。
  「……泥軀是不會哭的。」她臉紅紅,弱小反駁。
  「喔?」這一聲,他拖得綿長,聲微抬,充滿戲謔,眉尾也似飛揚,唇抵在她耳邊低笑「要不,試試?」
  試就試,誰怕誰?前一刻,她眼神如是迎戰,下一刻,立即察覺失算——
  一抹溫潤水感,無比陌生,由他侵略之處傳來,卻不是他的體液,濕濡纏綿,水澤聲漸響,浸潤他火般的進擊,讓身軀更容易接納他。
  她雙腮辣紅,瞠圓眸,瞪他那一臉壞笑,偏偏在他身下,控制不住隨其起伏,他侵得好深,不容她有所保留,全部都向他坦露。
  「在等待你睡醒之前,我無事可做,只好到龍骸城去找龍主討討恩情,再怎麼說,替他除去海妖大患,向他拿顆湧水珠也不過分嘛。」
  湧水珠,形如蚌珠精巧,通體湛藍,功效一如其名,用以湧水止渴,不是水,凡屬一切液狀,皆能形成,是荒漠旅遊必備聖品。
  福佑不用多問,也知道那顆湧水珠下落何方,她眼角濕意泛毫,逐漸凝聚累積,不僅是淚,身軀益發燥熱,顆顆汗珠沁出額際,鬢角一片薄濕,他動作越沉,那些不聽使喚的濕潤,也越洶湧。
  「對,我把它擺進你身體裡,修正了一下小小缺憾……」
  「……」你最該修正的,明明是我這張比餅還圓的臉!
  她想這樣吠他,逸出檀口的,卻僅剩軟軟嚶嚀。
  「我最喜歡你這張比餅還圓的臉,一點也稱不上缺憾。」為驗證其言,他啄去她臉腮的汗珠,百般迷戀。
  「……」你這什麼特殊癖好呀……
  「戀福佑癖吧。」覺得她百般的好,無一不喜愛,每一處皆順了他的眼。
  「……」要做就快做,不要讀我的心!
  神煩!——這個神,超煩的!
  她雙臂環至他背脊,牢牢抱緊他,粉唇重重堵住他的,不讓他再胡說八道,盡說些渾話。
  梅無盡樂於這般的被動,唇瓣遭受軟軟吸吮,力道不知拿捏,險些吮破他的下唇,可他還是喜歡。
  喜歡到渾身無一不亢奮,被激起了挑戰心。
  她既不要他的溫吞,那麼,就按照她的希望,歡暢淋漓中,狠狠弄哭她,讓她在他身下顫抖,嚶嚀啜泣,可愛求饒……
  日常番外  紅線
  上回踏上此處,將別人家園毀壞殆盡,撇下爛攤子未收拾,此次還有臉再來,不愧名列「厚臉皮」榜上之首。
  夭厲眸光森寒,冷睨前來叨擾一頓飯的師徒倆。
  「老友,上回全是誤會,咱講和了,誰也不記隔夜仇。」梅無盡朗笑舉杯,去碰擊夭厲手中杯緣,雲談風輕要粉飾自己當日衝動。
  夭厲「……」
  打人的那方,居然有臉說「不記隔夜仇」?!問過被打那方的心情沒?!沒,你只考慮你自己!
  相較兩個男人間的詭譎氛圍,翎花與福佑和樂融融,閒聊近況。
  翎花替師尊添茶,邊對福佑道「所以你現在替月老編紅線,權當賠罪?」師倩徒償的道理?
  福佑點點頭「挺有趣的,我打算繼續幫下去,月老也同意了。」人世姻緣千千萬,編紅線的人手很缺,多多益善。
  一開始,是隨梅無盡上門致歉,被要求把斷去的紅線全數編完——月老紅線不若眾所周知的一條繩子而已,它由情蠶吐絲,絲色赤紅如血,渾然天成,無須漂染,取雌雄情蠶所吐之絲各五縷,編織交疊成線,情蠶絲細緻于髮絲百倍有餘,強韌如鋼,外力無法輕易扯斷。
  能扯斷情蠶絲的,唯獨人心。
  當心已無愛,情蠶絲枯竭,十縷蠶絲盡萎,紅線不扯便斷。
  她家師尊無法編織紅線,黴運是一回事,手殘是另一回事,反觀她,玩泥不行,玩繩倒很有天分,於是豪爽接下師尊的業障,將「有事弟子服其勞」發揮淋漓。    豈料這一編,編出興趣,自己也做上癮了。
  單純動手不動腦的工作,她滿喜歡的,編線也好,喂情蠶也罷,都令她頗感新鮮。
  由於翎花好奇,福佑又跟她說了些情蠶的養殖,譬如牠們專以七情葉為主食,喜好寒冷環境,只只自有個性,脾氣不算太好。
  翔花更想知道,明明每人一條紅線,為何有人三妻四妾一個接一個娶?
  這問題,福佑亦問過月老,月老給的答案是一一十縷情蠶絲,皆可能與一段桃花糾纏,無關性別,當絲縷越分散,當事人的情意也越淺薄。
  全心愛一人,與分心愛五人,用情的濃烈與真誠,當然有所區別。
  多情與薄幸,往往相伴相隨。翎花伸直自個兒小指猛瞅,瞧不見上頭有無紅線,湊到她師尊面前,要他幫忙看,天人應能輕易看見月老紅線。
  「你手上並無紅線。」夭厲道。就算有,他也會消滅它,見不得她尾指系著別個男人的將來。
  「月老忘了幫我綁上嗎?」剛福佑說,那是出世之前就該系好的。
  「你綁上紅線,另一端想系上誰?那是給凡人的玩意兒,我們天人從來不綁,即便你有,你師尊也沒有。」梅無盡涼涼回答她。
  翎花想了想,收回小指「那算了,我也不要。」
  「月老給了我幾段紅線,說是讓我自己綁著玩,要不……我替你跟你師尊綁試試?」福佑懷裡模出小繡囊,裡頭裝有幾截紅線,不過月老言明,這些是失敗物,效用不及正品,幾日便失效,充當玩具還行。
  翎花瞧了她師尊一眼,眸光隱隱閃動期待,她師尊悶不吭聲,倒是乖乖遞上手掌,一副全憑玩弄的縱容。
  福佑幫翎花與夭厲各自系妥紅線,最開始,每個人的紅線都是短短一截,線的尾端約莫落在手腕處,微微揺電,直到遇見命定之人,兩截紅線才會牽繫在一塊,無論遠近,紅線自然延綿不斷。
  「唔……纏在一塊了!」翎花驚喜看見她小指的紅線,越來越長,繞上她師尊尾指的線末,兩截合而為一。
  她眼中的神跡,在梅無盡看來,只是把戲。他瞟了一眼給夭厲居然做手腳!你好意思呀你!
  夭厲冷冷勾唇,不答腔,能換來翎花喜極而泣的開懷,這點小心機,動動又何妨。
  行!要拐大家一塊來拐!騙小孩的踐招,誰不會呀!
  梅無盡立即仿效,勾勻小指,對福佑道「我們也來一條。」
  福佑面冏「……我沒有很在意這種玩意兒。」
  好吧,顯然他很在意,罷了,反正紅線還很多。
  朝他尾指捆了紅線一圈,輪到她自己時,繞線沒問題,但打結則有困難,梅無盡接手過來,替她綁了個可愛小結,束牢她小指那截情蠶絲。
  白皙指節添上一道彤豔,很是醒目,像個小巧至極的紅玉指環。
  正當梅無盡打算學夭厲取巧,將兩人紅線糾纏捆繞,再打上數道死結,讓紅線難分難離之際,懸在梅無盡掌側的紅線末端,突然燃起火苗,一瞬間便燒了上來——
  速度飛快,想動手拍熄它也來不及!
  梅無盡小指間,連絲殘渣都不存。
  「……」現場一陣噤言,連兩隻胖白也不吠。
  我不過是上孤絕岩打你一次,你至於這麼對我嗎?!梅無盡心音傳聲,吠得震天價響,(交往)物件自是那只能聽見他誹吼的傢伙。
  何止?你還曾罵過我畜生。夭厲冷回。某次替翎花診脈時,梅無盡脫口便指控他有沒有這麼畜生,這件事,夭厲記著。
  ……現在是來報仇就對了?梅無盡咬牙。
  就報仇,怎了。夭厲面龐平淡,外人聽不見對話,很難想像他內心之黑。
  梅無盡既不能翻桌,又不能翻臉,兩娃兒交情這麼好,身為另一半卻惡言相向,勢如水火,連累她們擔心煩惱,也非他所願。
  加上翎花有恩於福佑,若不是翎花帶他趕赴虛華之境,他連福佑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更別提能擁有此時此刻的安逸悠哉一一這讓他無法向翎花控訴你看看!你家師尊多單鄙無恥下流陰沉,竟然玩這種小人手段!你和他的紅線壓根不是老天成全,而是他動的手腳呀呀呀呀!小
  這個虧,他只能和著一口血,默默咽下。
  「月老說是瑕疵品,所以才如此不耐用吧。」這是福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倒沒往壞處去鑽。
  她卸去自己小指紅線,他的都燒了,她留著也無用,除他之外,她沒想與任何人有姻緣糾葛。
  梅無盡滿嘴無形血「……」在場唯一、也是最巨大的瑕疵品,是那位瘟神!五十年內,別想讓我再帶福佑踏上此地!
  「紅線只能系人嗎?可否用在動物身上?胖白呢?」翎花意圖打破窘況,於是輕快轉移話題。
  「這我不知道,可以試試。」福佑很配合。
  兩娃兒興匆匆實地驗證,各抱一隻胖白綁紅線,忙乎得好不快樂,讓她們家男人不忍提醒——胖白與胖白貳,都是公的。
  也罷,紅線不限綁雌雄,你要雄雄或雌雌,上天博愛,全是准許的。
  去孤絕岩蹭完飯,返家途中,梅無盡顯得無精打采,心想孽友呀孽友,認識這孽友,真是此生最大黴運,下回定要替自己討回公道一一福佑妥妥誤會了,將熟睡的白貳擺回狗窩後,拉著梅無盡往房裡走。
  梅無盡「欸、欸」兩聲,沒什麼實際掙扎,乖乖隨她。
  「介意紅線燒掉的事兒?」她一臉「你也太幼稚了,人不如狗呀」的神情,兩隻胖白的紅線被彼此咬斷時,牠們也沒這麼如喪考妣。
  「欸?」呀不,他介意的不是紅線,是嗚呼誤交損友……
  「坐。」她又說,逕自轉身,去櫃裡翻找針線匣,從中剪了截紅繡線,再度返折,在他正前方落坐。「尾指。」
  梅無盡這師尊做得窩囊,徒兒一個口令,他一個動作,乖順到不行。
  普通不過的紅繡線繞上來,纏於他指節,繞兩圈,打結,線的另一端則交給他,順便遞上自個兒的纖細小指頭,意思很明顯。
  梅無盡想見見她的下步動靜,完全按她要求辦。
  「你小指纏上紅線,很好看。」這句無關甜言蜜語,發自內心。綁完小結,他執起她的手,在她尾指及紅線上,輕輕落了一吻。
  她沒抽回手,不過指節微微一震,他察覺到了,抬眸神她直笑,熱息儂舊吐在她指間,拂來暖燙。
  她故作鎮定,不忍提醒「我剛抱狗,還沒洗手,你舔這麼歡快幹麼……」,亦不想承認,尾指感受到的灸燙,順沒著掌,一路緩緩燒上臉頰。
  紅繡線將兩人牽繫在一塊,雖非月老姻緣線,拿來安撫安撫她師尊倒很受用,瞧他笑笑扯動紅繡線,帶動她小指也跟著動。
  「……這樣行了沒?紅線,對你這種天人無效,於我這泥人也不具意義,比起有沒有紅線,是否有心,才更要緊。」
  他說她小指纏上紅線好看,她覺得,他長指無瑕如玉,一抹豔紅渲染,才叫好看。
  以前他教她握筆習字,她數不清有多少回……瞧著他的手發呆。
  他以指繞卷紅繡線,仿佛魚兒上鉤,魚竿自然要努力收線,指節纏過越多的線,與她的距離越短,不消幾回拉扯,兩人尾指相並相貼。
  他曲指,與她的勾扣在一塊,像娃兒打勾勾的小約定。
  「愛徒說的是,心都有了,要條紅線有何用?」
  雖如此,那條沒用的紅線,卻被梅無盡施術,化為一道紅瑩色的光,在兩人指間流溢,繞作心形之後,各於彼此尾指上變成細玉環,牢牢鑲嵌。
  「你戴著好看。」梅無盡笑道。
  「……」還說要紅線何用?明明在意得要死!幼稚楣神!
  「我聽見囉。」寵妻成孽徒呀,光明正大在心裡罵夫君兼師尊。
  聽見又怎樣?就說你幼稚。她用眼神睨他。
  「哼哼,剛才也有個傢伙,這麼挑釁我。」
  「我是沒想對他怎樣(除了想扁他一頓外),但很想對你怎樣。」他邊說,邊將人往懷裡帶,低頭便是纏綿一吻。
  她放棄抵抗,領受這甜美而纏人的懲處,雙手滑入他發瀑間,指掌觸及一片滑膩光澤,而他探進她襟口,隔著衣,恣意摸索玲瓏曲線。
  兩人一路糾纏至床榻,衣裳逐件散亂在地,雖然彈指便能剝光的事,他偶爾也享受這種輕解她羅衫、玉膚循序見的樂子。
  讓她在他撩撥下,宛若嬰娃出世,不帶一絲贅物,只容他用吻,為其點綴。
  月華羞見,隱入雲間,星子黯淡,夜色漸濃,天際緩緩飄落雪花,枝椏漸轉銀白,屋外氣溫冷凜,可全阻隔在窗扇之外,不容侵拂。
  床幔不及卸下,枕被零落散亂,交纏的鴛鴦,哪感覺窗外寒意?
  他們只知彼此身軀溫暖,也只給予彼此溫暖,直至饜滿。
  緊緊交扣的十指,發端一圈的紅,赤豔美麗,將兩人束纏為一。
  無線亦成緣。

全文完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19 06:5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