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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籐萍 -【小姑娘撞上大皇子(當娘子撞上相公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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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0:57
籐萍 - 小姑娘撞上大皇子【當娘子撞上相公之一】

她上輩子一定是祖先積德,
才會遇上一個那麼好的主子──
她不但可以到他開的書坊工作,
還不用簽那不人道的賣身契,
而且每天可以看到她那才貌雙全的主子,
她真是覺得非常的心滿意足──
她的主子不但是她心中的神,
還對她非常非常的好,
所以她要永遠留在他身邊服侍他……
等等,她是不是偷聽到了什麼?
她的主子不單單只是書坊的老闆,
還是個「二阿哥」!?
那和他在一起的願望不就……

系列:當娘子撞上相公1
男主角:永璉
女主角:蘇盼兒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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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1:18
緣起

  西元一七七一年,乾隆皇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值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卻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廷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初,乾隆因為感懷故皇後所生之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冊立太子,及至中年,又因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

  然而畢竟年事日高,漸感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之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宮裏有心人士在確定聖上的金口,確實說出「禪位」兩字後,頓時風起雲湧,野心和欲望一起飛升……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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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1:36
第一章

  朔平府的人都知道,品安坊的君知姑娘,是一位才女。

  品安坊,是朔平府最大的書坊,這裏出書、出字畫、出硯臺、出筆墨、出宣紙,出各種與書相關的東西。

  品安坊開業十一年來,凡事井井有條,而掌管這一切的君知姑娘,即使是朔平府的人,對她瞭解不多,也斷定她必定是一位眼高心慧的姑娘。

  君知姑娘很少在朔平府露面,但她掌管的品安坊,一日比一日生意興隆,偶爾也主持些文人學士們的清談,或是詩詞歌賦的聚會,因此,品安坊絕對是個清淡風雅的地方,在江湖上,也大有名聲。

  君知姑娘的神秘令人好奇,成就更令人震驚,人們對這位才女非常的感興趣,沒人不想與她喝個茶、談幾句話。

  但是君知依舊神秘,很少有人見過她的面目,更別提接近這個謎樣女子的心……


  有一名女孩提了個籃子,往街邊的工人群中走去。

  工人們聞到一股菜香,貪婪的目光盯著女孩手中的籃子,那裏面是包子和飯團,還有一壺茶。

  「盼兒又來送飯了,我好餓!」一個工人看著她的背影說。

  旁邊一個新來的工人撞了一下他的臂膀,低聲說:「不如搶了,怎麼樣?」

  「搶了?」工人匪夷所思地看著這個新來的人,「盼兒蠻得跟瘋子一樣,你搶了她的包子飯團,她不跟你拼命才怪!何況……」他低低地說:「人家討生活也不容易,她是個賣豆腐的。」

  「賣豆腐的?」新來的工人邪笑,「不知道長什麼模樣,漂亮嗎?」

  「不怎麼漂亮,賣豆腐的女人,能漂亮到哪裡去?」工人低聲說,「她給她爺爺送飯來,那老頭老了,拉車拉不動了,一整天也接不到一次生意。

  唉……可憐啊!這世上有誰會花錢雇個一隻腳已踩進棺材裏的老頭?萬一拉到半路就咽了氣,還要給他收屍哩!」

  「我們老了,大概也是這樣的下場,還不知道有沒有福氣有個這樣的孫女,來給我們送飯呢!」另一個工人懶懶地說。

  「你幹什麼?這包子是我的,你放手!」突地,不遠處響起了女孩尖銳的聲音。

  「瞧瞧,你不搶,還是會有別人去搶,誰都餓呀!」新來的工人嘲笑。

  「你放手!這是我爺爺的,啊——」

  沒聽過女人可以尖叫成這樣的,工人們一個個忍不住掩著耳朵,轉頭看去,只見那女孩拼死拼活地拉著那籃子,從人堆裏被一腳踢飛,砰的一聲,摔到地上,頭上撞出了個口子,頓時鮮血淋漓。

  「爺爺——」她不放棄地爬了起來,又尖叫一聲,沖進人群裏。

  「天啊!她就不能叫小聲一點兒嗎?」工人們對這樣的戲碼顯然已經習以為常,有人憐憫,也有人帶著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人群中的女孩和老頭。

  「不許你踩我爺爺的腳……你去死……」一聲更恐怖的尖叫後,盼兒再度被人一把推了出來,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旁的人。

  盼兒摸了摸撞了兩次的頭,第一次的傷似乎因為第二次的撞擊,而流了更多的血。

  她抬起頭一瞧,看見方才被她撞到的,是一位撐著油傘,穿著長衣的女子。她很高,沒有挽髮髻,一頭齊腰長髮披散而下,看起來美極了!

  「嘿嘿嘿……」盼兒乾笑,「這位姊姊,我不是有心要弄髒你的衣服的,可別要我賠呀!」

  她生怕這富貴人家的小姐要她賠衣服的錢,溜得比兔子還快。一邊大叫著:「放開我爺爺!」再次沖進了人群。

  被她撞到的女子吃驚地看著盼兒像兔子一樣逃走,再看看自己腰際沾染的血跡,撐著油傘走近了一步。

  「這位姑娘……」她的聲音有些低沉,但很好聽。

  「不要踩我爺爺的腳!」盼兒沒有聽見背後人的呼喚,一把抓住人群中的蘇老頭,抱在懷裏。

  食籃在慌亂中早已被打翻,地上散落著包子和飯團,蘇老頭用淒涼的目光,看著那些已經不能吃的餐食。

  「寶福。」撐著油傘的長衣女子低低呼喚了一句。

  「是。」一直跟在長衣女子身後的中年男子應了一聲後,站了出來,「這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位大爺,是這樣的,有人搶了那位姑娘送來給她爺爺的食物,所以打了起來,不小心打到了您那裏,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一定避得遠遠的,再也不擋爺們和姑娘的路……」一個工人討笑地解釋著。

  寶福瞪了那個工人一眼後,轉向盼兒,上下打量著。

  她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丫頭,一張乾淨的臉雖稱不上美麗,卻很秀氣,「你叫什麼名字?」

  「賣豆腐的蘇盼兒,你去北街頭問,沒有人不知道我的!我的豆腐可是響噹噹的嫩,完全採用最新鮮的黃豆和最好的……」蘇盼兒大聲回答,卻被寶福打斷了話——

  「好了好了!幾歲了?」

  「十六。」盼兒狐疑地看著他,「問這個……要幹什麼?」

  「我家公……呃……我家小姐是來這裏挑丫頭的,你十六了,長得倒也過得去,可有意思要當丫頭?」

  「丫頭?」盼兒立即搖頭,「不行!我有豆腐攤,沒空當人家丫頭。」

  她懷裏的蘇老頭無力地笑了一下,「傻丫頭,憑你那點兒力氣,一天能做多少豆腐?賣多少錢?爺爺沒本事養你,倒要你養……咳咳……不如上大戶人家當丫頭去,還可以……討個溫飽……」

  「我都十六了!本就該我養爺爺,怎麼還要爺爺養?」盼兒大聲說道,回頭對寶福揮揮手,「對不起,我沒辦法,你找別人吧!」

  這樣好的機會,她居然不要!?

  旁邊的工人個個恨不得此刻立即化為女兒身,跟著這撐著油傘的長髮女子走。

  「你這丫頭……你可知品安坊征丫頭,從來都是擠破頭的?坊裏正好缺個買東西、做雜務的小丫頭,願意給你這個機會,你居然不肯?」寶福有些啼笑皆非,回頭看向背後的女子。

  女子微微一笑,低聲對著牢牢抱著爺爺的蘇盼兒說:「是擔心爺爺沒人照顧嗎?」

  盼兒怔愣片刻後,大聲說道:「除非連我爺爺一起請了,不然我是不會答應的!」

  這老頭都已經半身入土了……寶福皺眉看著地上瘦小的老人,正想再念她幾句不知好歹,卻聽見耳邊女子的聲音——

  「寶福,請他們祖孫過來吧!這裏不合適他們。」

  「可是……小姐……」請個半死的老頭要做什麼?

  女子不語,轉過身,一陣微風輕輕地飄起她的衣袂。

  盼兒看得呆了。好美的女人!雖然她的容貌被油傘遮掩去大半,但是這一轉身,出塵得宛如仙境裏的天人……

  「寶福,我們走吧!」女子低低地說,「蘇盼兒,明天收拾東西,到品安坊報到,記住了。」

  「記住了。」蘇盼兒大聲回答,呆呆地看著那女子飄然遠去,依然回不過神來。

  「這丫頭,遇上貴人了……」背後的工人們又羨又妒。

  突然,有人「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品安坊的小姐!難道她就是——君知姑娘」

  天啊!盼兒仿佛被驚雷劈中!

  她居然被聞名大半個北方的才女請去做丫頭?聽說品安坊的丫頭都要有詩詞歌賦的底子,她什麼都不懂呀……

  她……是在作夢嗎?


  一早,盼兒便扶著爺爺來到朔平府最大的書坊——品安坊的門口。

  一走近門口,便迎面而來一股書香,若是讀書人聞到這味,必然覺得整個人都雅了;但盼兒聞到了,只覺得整個人都俗了。她本是個賣豆腐的丫頭,聞到「書」的味道,只會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品安坊這麼委屈地雇了她,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是蘇盼兒姑娘嗎?這邊請。」門口的小書僮機伶地領著盼兒和蘇老頭往裏走,「寶福正在等你呢!」

  蘇盼兒「姑娘」?

  盼兒呆了一會兒,才知道對方是在叫她。也難怪,她只被人叫過「臭丫頭」、「死丫頭」、「賣豆腐的」……從來沒有人用「姑娘」兩個字稱呼她過!

  「那位……姑娘呢?」盼兒東張西望著,尋找她昨天見到的那位美麗姑娘。

  「姑娘?」書僮呆了一呆,「什麼姑娘?」

  「君知姑娘啊!」蘇盼兒很自然地把「姑娘」兩個字說出口,然後一陣自慚形穢。

  人家那樣才配稱作是「姑娘」,自己明明從頭俗到腳,居然也被人叫作「姑娘」呵呵……

  書僮詫異地看著她。哪裡有人一腳踏進品安坊,開口就問君知姑娘在哪裡的?這土丫頭,真是土到了連臉色也不會看、話也不會說的地步!

  「小姐不在府裏,你別找了,寶福在房裏等你呢!快進去吧!寶福脾氣不好,惹惱了他,到時候會扣你工錢的!」

  「哦。」盼兒答應了一聲,扶著蘇老頭慢慢地往內室走去。

  寶福是品安坊的總管,正坐在內室的一間房裏算帳,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抬頭看見盼兒來了,才停下手,推了本冊子到她面前,「來得這麼早?來這裏寫個名,就算是咱們坊裏的人了。」

  「不用簽賣身契?」盼兒傻傻地問,「我聽外面的姊妹說,做丫頭都要簽賣身契的。」

  寶福瞪了她一眼,「品安坊沒這規矩,怎麼?不簽賣身契不好嗎?」

  「哦!不簽賣身契就是好的?」盼兒還想問,卻被蘇老頭緊緊地拉了住。

  「這位爺,你們品安坊裏全是大好人!我們祖孫倆,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們的……」蘇老頭誠惶誠恐地道。

  「不是我寶福好,是我家公……咳咳,是我家小姐好,否則,誰管得了你們在外面是餓死還是撐死?」寶福不耐煩地說,「快去換身衣服,真是髒死了。丫頭,你去廚房跟著吳媽,專管上市場買東西。

  至於你爺爺,嗯……就去和柴房的胡伯一起掃地好了,就這麼安排吧!你們記得要好好幹活,不要到處問東問西的,知道了嗎?」

  「知道了。」兩人同時回答,然後面面相覷。

  看來這品安坊,並不像外邊傳說的那麼清高嘛!

  盼兒雖然沒有見過什麼大人物,但也見過不少小人物,這個寶福講話的口氣,在她這俗得不能再俗的人耳裏聽來,叫作「官腔」!

  真奇怪,品安坊和朝廷似乎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品安坊的大管家,講話卻是一口官腔?

  盼兒第一天進入品安坊,就一肚子疑惑,感覺這地方處處都不對勁,而要她說哪裡不對勁,她又說不出來……

  「爺爺,我先扶你去柴房。」盼兒扶著蘇老頭,小心翼翼地往後院走去。


  品安坊裏,菩提樹下,一個人影正面對著夕陽,盤膝而坐。她不想睜眼,就這麼讓餘暉照著,照在她尊貴端莊的臉龐、一身的長衣,以及一頭自然散落的長髮上。

  她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品安坊才女——君知。

  但如果告訴別人,君知其實並不是一位才女,不知人們是什麼樣的反應?

  如果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個男子,不知人們是什麼樣的眼神?

  如果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十一年前死去的高宗皇帝乾隆次子——愛新覺羅.永璉,不知人們又會是什麼樣的臉色呢?

  當年,傷重命危的他被人從棺材裏救出,那個後來成為他師父的人,望著他頭頂被人砍落的刀痕,憐憫地說:「永璉,你可知你未來的命運?」

  九歲的孩子奄奄一息,頭頂十字刀痕清晰可見,那是被人砍了一刀之後,生怕他不死,再斬下第二刀所致。

  而他,竟真的不死……

  永璉永遠不會忘記蘇佳氏持刀向他砍下的樣子,她是三阿哥的娘親,為了三阿哥,她狠心持刀砍向他這個二皇子。

  當時他年紀還小,不知道貴為皇貴妃的蘇佳氏,為什麼要動手殺人?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一天,皇貴妃在乾清宮「正大光明」的匾後,發現了皇上的親筆詔書,寫著將傳位給他。

  三年之後,當十二歲的永璉再一次被師父問到相同的問題——

  「永璉,你可知你未來的命運?」

  「我今生將不再姓愛新覺羅。」他是這麼回答的。

  師父微笑了,輕輕地撫摸著他已長出長髮的頭頂,那長髮下覆蓋著的傷,是清宮翻天覆地的秘密!

  「永璉,你可知道,在你死後,皇上封了你為太子嗎?」

  「不知道。」他回答得鎮定,不見一絲一毫的驚容。

  「你想做皇帝嗎?」師父問,慈祥地微笑著。

  「不想。」永璉抬起頭,柔軟的長髮披向身後,看起來有點小居士的氣質,「不流血者,不能為帝,我……不願流血。」

  師父有些驚異地望著這個小小的皇子,當今皇上,想必是真的瞭解這個孩子的本性,因此特封予諡號「端慧」。

  「那麼,你想復仇嗎?你恨蘇佳氏嗎?」

  「我不恨。」永璉回答,「今生,我手裏將不沾一滴血,我知流血的痛!」

  「永璉,你是人世的觀音。」他的手輕輕撫過永璉的頭頂,慈祥地說:「當朝的男子,都要剃發,永璉,你若要入塵世,頭髮,是不能留的。」

  永璉不瞭解師父的意思,抬起頭看著他。

  「剃了發,就顯了傷。你可知當年有多少人欺上瞞下,明知你未死,仍把你埋進了土裏。」師父慈祥的說,「讓人看見了這個傷,朝廷是要起變動的!」

  「永璉不剃發。」永璉睜著純淨的眼睛。

  「傻孩子,除了女子,這世上的男子,都要剃發的,這是你祖宗的規矩,你忘了嗎?」師父歎息,「你不能一輩子待在九蓮山,這個地方,不是久居之所。」

  「師父。」永璉望著師父,他聽得出師父有話要說。

  「永璉,你是觀音寶相,菩薩心腸。觀世音菩薩男身女相,普渡眾生,為世人垂淚。你可有毅力做人世裏的觀音,化女相,看世情,用你的慈悲,化解世間的戾氣?」

  師父這一番話顯然並非一時衝動,而是在為這個死而復生的太子,設想一條和常人一起生活的道路。

  「做女子?」永璉迷惘地看著師父。

  「做女子。高宗三年十月,愛新覺羅.永璉已死。你不願為帝、不願復仇,若要逃離那些宮廷裏的紛爭,就只能做與永璉完全不同的人。」師父慈祥的說,「你的墓穴裏無屍,三年以來,殺害你的兇手們,應該已經發現了!」

  「做女子,就可以不流血嗎?」永璉問。

  「也許可以,也許不可以,一切,端看你自己了。」師父微笑,「也許日後,你長大了,懂得什麼叫做皇帝,你的心也會熱,那時候,你便不再是這人世的觀音,而是……妖孽!」

  「師父,我做女子,這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流血!」小小的永璉眼睛裏充滿了堅定的信念。

  「日後,你就叫作『君知』,如何?」師父再次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頂。

  永璉眼眶突然湧出淚水。他知道,這一聲君知,昭示著他不可能再回頭的一生。

  「孩子,你不願意嗎?別哭啊!不願意,師父不會勉強你。」

  「我願意。」流淚的永璉對師父磕了個頭,「從今以後,我是君知,不是永璉。」

  師父看著淚流滿面的孩子輕歎。帝王之家的孩子總是特別早熟,普通的孩子十二歲的時候,哪裡懂得什麼叫作悲哀?

  而他沒想到的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永璉流淚,卻也是最後一次。

  自此之後,無論經歷多少困難挫折,永璉也不曾流下淚來,因為,他是人世裏的觀音,他的人生,早在九歲的那一年,就已經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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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1:53
第二章

  盼兒把蘇老頭扶進品安坊的柴房裏,發現這裏倒也窗明幾淨,留他暫且在這裏休息後,她自己去廚房找吳媽。

  品安坊裏書香清雅,但書房實在太多,繞得蘇盼兒眼花,走來走去像是走入了迷宮,連東南西北部分不清楚了。

  人家說品安坊學問頂天,真是沒說錯,單是這些書,倒下來恐怕也壓死她了!

  盼兒羨慕地邊走邊看,卻不知道她看到的這些都是品安坊的白本子,也就是說,這些本子都是空的,給人買回去寫字描字用的。

  廚房到底在哪裡呢?

  盼兒轉啊轉,終於在小回廊之間找到了一個出口,大喜之下沖了出去。

  「廚房……」才叫了兩個字,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地方特別響亮,她心虛地左邊看看,右邊看看。

  「吳媽——」盼兒小小聲地呼喚,生怕再大叫一聲,整個品安坊都要地震了!

  沒有人!這個地方好像位於品安坊很偏僻的角落,路到這裏,已經沒有了。

  如果是有教養有品德的「良家少女」,看到路沒了,自然會往回走。但是盼兒她的行動全憑天性,而不是禮教。路是沒了,但回廊的對面明明還有一間房子,而且裏面似乎有人。

  太好了!她必須趕緊找個人問一下廚房到底在哪裡。念頭一起,她毫不猶豫地翻過回廊,跳了出去。

  坐落在花園中央的是間獨立的房子,怪異的是,它不但沒有任何走廊或者小道通到這裏,甚至沒有門。

  裏面明明有人,她剛才看見了,但是繞著這房子轉了好幾圈後,卻發現裏面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這讓腦子裏經常是一片空白的盼兒感覺到不對勁。

  大樹上飄落了幾片葉子,盼兒抬頭望瞭望,決定爬上樹,由窗戶往裏瞧,看裏面究竟有什麼東西!

  她爬上樹後,自視窗看人,卻赫然發現屋裏的人也正站在窗戶前往外望,她這一探頭,正巧和屋裏的人眼對眼地相望。

  「君……君知姑娘!啊——」她一緊張,腳下沒踩穩,搖了兩搖後尖叫一聲,緊緊地巴在窗臺上。

  屋裏的人剛開始有些錯愕,接著啞然失笑,然後伸手,把她從窗戶外面拉了進來。

  「哎喲」一聲,盼兒跌進房間裏,昨天才撞傷的頭這麼一折騰,又流血了!

  君知拿了一塊柔軟的布按住了她額頭的傷,問道:「你沒事吧?」

  君知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聽在耳裏,有種能夠安撫人心的作用。

  盼兒抬起頭看著君知,她的長髮披散,遮去了大部分的面目,但隱在長髮之間的眉目有一種懾人的端莊尊貴,讓人不敢輕侮。

  「君知姑娘,我又弄髒了你的衣服……」盼兒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廚房……」

  「你沿著剛才來的那條路往回走,繞過庫房,穿過花園,井邊的那棟小房子,就是廚房。」君知耐心地解釋。

  「啊?」這麼說,她豈不是完全走錯了方向!?

  「你是昨天那個女娃,蘇盼兒,是不是?」

  「我十六歲了,不是女娃。」她大聲說。

  「是不是女娃,不是從年紀判斷的!」君知微笑。

  盼兒不是很懂君知話裏的意思,「那,君知姑娘是女娃嗎?」

  「不是,君知姑娘也不是女娃。」君知放開壓住她額頭的手帕,血已經止住,「走,我帶你到廚房,免得你又迷路了。」

  君知領著盼兒,慢慢走到了外頭。

  直到回到了原先的走廊上,盼兒才突然想起——

  咦?為什麼這房子會有狗洞呀?


  那一天,盼兒是被君知給領進廚房的。品安坊裏的人雖然訝異,但誰也沒有開口問。

  品安坊的生活,盼兒過得倒也自在,除了那天的事件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令一班傭僕們對她另眼相看。

  說到這個,那就不知道是該稱讚君知還是寶福的好眼光了!

  讓盼兒上市場去買東西,那真是精打細算,一兩銀子可以買回三隻雞、十斤青菜、兩個蘿蔔、一條排骨、兩條魚,還附送蔥薑韭蒜。

  她第一次買東西回來時,品安坊的人還以為她上哪兒搶劫去了呢!

  盼兒就是有這本事,幾天下來,品安坊裏上上下下都認為寶福請了這麼個丫頭,勤快、聽話又能算帳,當真是個寶!

  轉眼間,來到品安坊一個月了,盼兒心裏一直有個疑問——

  她沒看見品安坊賣書啊!

  偌大一個品安坊聞名天下,但是,來吃飯、聊天、說書的客人多,買書的卻沒幾個。那,錢呢?坊裏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這是蘇盼兒想了一個月也想不通的事情,所以,她拼命地為品安坊省錢,真怕它哪天一不小心,倒閉了!

  「盼兒,寶福叫你去給客人倒茶。」遠遠的有人叫著她。

  「來了。」盼兒丟下洗了一半的菜,擦了擦手,就往前廳跑。

  進了前廳,她一眼望見了一位尊貴的少爺,穿著一身錦衣華服,背後兩個隨從站在那裏瞪她,讓她不禁心頭一凜。

  好凶的人!

  「盼兒,叫你倒茶來,茶呢?」寶福看她穿著件圍裙,手肘上都是菜葉渣滓,忍不住大皺眉頭,「品安坊的丫頭,怎麼能這樣沒有規矩?快去把手給洗了,送茶上來!」

  盼兒嚇得跳了起來,「是。」轉過頭,她就要往裏奔。

  「不必了,少爺不喝外邊的茶。」那尊貴少爺的一個隨從開口,聲音也是凶凶的。

  「這樣啊……那麼盼兒,你下去吧,沒事了。」寶福不耐煩地揮揮手。

  「哦。」無端被人叫來,又無端被人趕走,盼兒奇怪地看了寶福和那位尊貴的少爺一眼,突然心頭微微一跳。這位少爺,長得還真像——君知姑娘!

  想著,盼兒低頭往回走,突然眼前一暗,她本能地向後一跳,卻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抬起頭來,才發現來人正是她剛才想著的君知姑娘!

  君知吃驚地看著她。每次見她,她總是一副狼狽樣,不是一頭的血,就是一頭的包,如今還帶了一身的菜!

  對著廳裏的人點頭示意後,他把盼兒扶了起來,拍掉了她身上的塵土,「怎麼了?」

  「我來倒茶,忘記端茶盤子了。」她老實地說。

  君知啞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喝茶,你下去吧!有事再叫你,好不好?」

  盼兒望著君知端莊素雅的臉龐,有些失神了。

  君知姑娘好有氣質!如果她也有這樣好的氣質,就不愁嫁不出去了!

  「好。」她小小聲地說,心裏有些留戀,不想離開君知姑娘。

  「去吧。」頭頂的聲音溫和而慈祥。

  「哦。」蘇盼兒乖乖地走開。

  寶福在君知進了廳裏後,趕緊走了過來,合上了門。


  門一關上,那位尊貴的少爺立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二哥,好久不見了!」

  進門的君知緩緩抬起頭來。眼前的少年看來豐姿颯爽、富貴雍容,很像某個他至親至愛、至敬至畏的男人。

  「這位是……」他眼瞳中的慈悲及憐憫,即使見到了最不想見的人,依然如故。

  「這位是盾郡王永璋,小姐……不,公子,他是您的親弟弟,您還記得嗎?」寶福小心翼翼地說。

  君知緩緩放下袖子,做了十年的女子,他早已經把女人的柔和融入了骨子裏,即使要他換上一身男裝,恐怕仍然會是這副風吹柳骨的樣子。

  「永璋?我記得。」

  永璋等著他往下說,等著他露出驚愕、害怕,甚至冷漠仇恨的神情,但是君知卻不再開口。

  「二哥,說實話,自從端慧太子死後,皇阿瑪一直鬱鬱寡歡!」永璋朝他走近一步,「為此,我遍訪名士,費時九年,才得知品安坊君知姑娘的真面目。

  二哥可知,皇後自你死後,又生下你七弟永琮,皇阿瑪偏好嫡子,本想封永琮為太子,但七弟同樣早亡,使得皇阿瑪與皇後更加愁眉不展。

  如果二哥能隨我回宮,必能使皇阿瑪與皇後重展歡顏,甚至……可能登基為帝!」

  突地,永璋撩開衣裳下擺,跪了下去,「請二哥看在永璋一片孝心,跟永璋回宮吧!」

  見狀,寶福臉上肥肉一動。

  他曾是皇後的心腹侍衛,當年永璉被活埋,正是他通知了永璉的師父前去救人,此後,便隨君知江湖漂泊,卻對這位「故去的」太子忠心耿耿。

  君知不願再回到過去,但是寶福時時刻刻謹記著君知曾是太子,是當今皇上唯一將他的名字書寫在「正大光明」匾後的太子啊!

  這江山,本該是屬於他的,為什麼他要一生淪落在這書坊裏,喬裝成女子?

  「永璋。」君知的聲音輕若浮塵,「若我要回宮,十三年前便已回了,何必等到今日?皇阿瑪做事,自有分寸,他要誰為嫡,就是誰為嫡,即使你手中有我,也是無用的。」

  君知轉過身來,他比永璋略高一些,垂下眼看著他,「當年我死,他不曾立你,如今即使我複生,他也不會為了我而立你。皇阿瑪如果會為了誰而改變立嫡的人選,他就不是皇阿瑪,永璋,你明白嗎?」

  寶福一聽,臉色微變。

  多年來,太子他……他竟不曾改變當初換裝做女子的初衷!

  也許是當年的那兩刀劃破了他的心,使他對宮廷、對權力選擇漠視,如果恢復身分的結果,是不得不再次走入那個詭譎的圈子,他寧願終生扮作君知!

  他不覺得這一身裝束是恥辱嗎?是身為皇子的恥辱呀!寶福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二哥,你怎麼會這麼想?」永璋顯得有些狼狽,漲紅了臉,「我只是想請二哥回宮,讓皇阿瑪高興……」

  君知拂了拂衣袖,「永璋,很高興見到你長這麼大。我這裏是書坊,你若進來談書,品安坊自然掃榻相待;若談其他,還是請回吧!」

  「小姐!盾郡王是好意……」

  君知的目光倏地向他掠去,「寶福,想回宮的人,是你嗎?」

  寶福張大了嘴,看著目光淡然的君知。

  「唉……若無人相邀,永璋又怎麼會知曉朔平府的君知姑娘就是永璉?」君知一語道破了寶福的熱心,「寶福,我知你為我不平,但是……你呀……」一聲歎息後,他沒再說下去。

  永璋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之間流轉,有了些微變化,「二哥,我的意思已經清楚地表明瞭,你若有意應允,我便即刻派人來接你。」

  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是——品安坊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否則君知答允與否,他又怎麼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麼能立即派人來接?

  君知的目光停留在寶福的身上很久,直看得他低下頭去,才回答:「好。」


  盼兒從前廳走出來後,繼續回到廚房洗菜。

  「今天坊裏來了個俊公子,和小姐單獨談了好久。」廚房裏的三姑六婆閒聊著。

  「胡說!寶福明明也在房裏的,怎麼能說單獨呢?」

  「今天來的公子據說來頭不小,還帶了許多侍衛……」

  「那咱們家小姐有福氣了!若是嫁給了這位公子,品安坊便不怕日後人丁單薄,也不怕人家說咱們是姑娘當家的,好欺負!」

  「是啊!小姐若嫁給了今天這位公子,當真是萬幸了!本來嘛!小姐這麼好的人品樣貌,居然這麼久了還嫁不出去,這世上哪裡有天理啊?」

  「哇!如果小姐嫁了,日後生出個和小姐一個模樣的女娃出來,那該有多好……」

  盼兒聽著,一邊低下頭洗菜,鼻間似乎還隱約繚繞著君知姑娘的氣味,有一點點墨香、一點點菩提的味道,那是慈悲的氣息。

  抬起頭來,三姑六婆的議論已經從「如果生了女兒」到了「哪一種藥物最滋補安胎」。

  「君知姑娘……不能不嫁人嗎?」突然,盼兒插了口。

  吳媽用詫異的眼神看著她,「不嫁人?身為女人,嫁不出去可是奇恥大辱,你難道不懂嗎?小姐已經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的話,就要成為品安坊的笑柄。」

  「可是……你們不會捨不得嗎?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的時候,好漂亮好漂亮,就像是菩薩。」蘇盼兒手裏握著一把白菜,虔誠地說,「我好喜歡她,希望能一直看著這樣的她。」

  吳媽嗤之以鼻,「小姐的美貌是菩薩給的,菩薩要咱們小姐普渡眾生,才給了她菩薩般的相貌。

  你洗你的菜吧,別多嘴了!今兒個要做些滋身健體的菜,小姐如果要嫁,就必須有副好身體,好養出白白胖胖的大娃娃,她的男人也才會喜歡她……」

  不知為何,盼兒聽到「君知姑娘的男人」這個詞兒,竟產生一股莫名的排斥。

  君知姑娘是天上的仙?!怎麼可以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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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叩叩叩!

  夜裏傳來的敲門聲,是提醒房裏的人,丫頭給小姐送宵夜來了。

  咿呀一聲,門開了,開門的女子一身白衣長髮,但即使在夜裏看來,也似菩薩,略解的羅衫,露出她曲線均勻的肩。

  送宵夜來的盼兒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著細膩的光,線條單薄得讓她的心猛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這女子好好哭一場。

  君知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莞爾笑笑。這丫頭的腦子裏特別不能藏心事!「怎麼了?」

  「啊!」蘇盼兒突然驚醒而叫了一聲,手裏端的盤子差一點落地,幸好君知眼明手快地一把接了住,否則吳媽熬了一晚的心血,就要孝敬地板去了!

  「我……我覺得小姐的肩讓人看了想哭……」她張口結舌,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的意思是說,她感覺他很孤伶嗎?

  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覺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這才發現原來衣裳已經滑過了肩膀。

  「我沒有叫宵夜,吳媽怎麼會做了宵夜叫你送來?」

  蘇盼兒臉上有些紅,「吳媽說……」

  「吳媽說什麼?」君知聞著盤子裏食物的氣味,漸漸皺起了眉頭。

  「吳媽說,小姐要開始補身體,日後才能給姑爺生個胖娃娃。」蘇盼兒鼓起勇氣說完。

  她的嗓門本就很大,這一提氣開口,整個品安坊都聽見了。

  隔著一重院子的寶福房內傳來一陣嗆咳聲,他一口熱茶哽在咽喉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差點要了他才活了四十四年的一條命。

  君知望向盼兒,「補身子?這是誰的主意?」

  「吳媽。」蘇盼兒說,又趕緊搖搖頭,「不,是我們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爺?孩子?儘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繞了七八個彎,才知道她在說什麼。望著這單純的小丫頭,一時間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擱在這裏了。」盼兒小聲地說,把盤子放在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宵夜上。

  補身子的補品?他哭笑不得!

  女人啊……腦子裏到底都裝了什麼?

  微舉衣袖,他拂了一下亂過額際的發絲,搖了搖頭。做女子,還有這等麻煩?他換裝十年,居然從未想過!

  「小姐……」門外,突然有個細微的聲音傳來,君知的目光自那盅湯品轉到門口,只見盼兒回過頭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有事?」

  「我喜歡小姐。」盼兒轉過來面對著君知低聲說,眼裏滿是崇拜。

  喜歡他?

  君知怔然,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盼兒望了她好久,咬了咬嘴唇,才轉身離開。

  傻丫頭!君知合上房門,什麼也沒有說。


  盼兒是個傻瓜!

  自她進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經有共識。

  這幾天,她居然開始學君知姑娘散發。一頭秀髮柔順光滑地垂落至腰際處,跟君知的一樣烏黑秀麗,但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氣質的差別——她散發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瘋婆子。

  那一頭長髮跟著她跑過來跑過去,像野馬頸後的鬃毛,怎麼樣都美不起來!

  「蘇盼兒,你能不能把你那頭頭發給我綁起來?品安坊的丫頭不能像這樣沒有教養。你知不知道你頂著這一頭毛出去買東西,外邊的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快綁起來!」寶福看著盼兒的新髮型,氣得快瘋了,指著她大罵。

  「哦……」盼兒低著頭。

  「寶福,不要用這樣的口氣跟她們說話。」伴隨著一股清香的出現,君知的聲音從兩人背後傳來。

  「盼兒,你跟我過來一下,好不好?」

  盼兒低頭跟著君知走,目光直盯著君知的鞋子。那是一雙月牙色的鞋子,隨君知的腳步沾上了點灰塵,卻不知為何,偏顯得出奇的出塵。

  君知看著她低頭望著他的鞋子發呆。這丫頭……入魔了!

  「盼兒,你喜歡你爺爺嗎?」

  「喜歡。」盼兒猛地抬起頭來大聲說,但是她隨即困惑,不明白君知的意思。

  「那麼……你會喜歡你日後的夫君嗎?」君知對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當然。」蘇盼兒遲疑地說。

  「你喜歡天上那些漂亮的雲霞、那些飛過的鳥,甚至天空藍藍的顏色嗎?」君知再問。

  「喜歡。」蘇盼兒呆呆地看著君知的眼睛。

  「所以,我也只是你眾多喜歡的其中之一。」君知柔聲說,「一個人本就可以喜歡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歡。

  盼兒,你還那麼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注到你喜歡的某一個東西上,好不好?」

  他知道這丫頭對他的感情並非男女之情,但是那種誇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樣是會傷人的!

  「君知姑娘……」盼兒並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話,只看見君知此時的目光,如天光一樣清亮。突然之間,她福至心靈地脫口一句話——

  「我覺得君知姑娘和別人不一樣!」

  君知有些驚訝。

  「像被人趕走的……嗯……」蘇盼兒猛地警覺自己又開始亂說話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君知姑娘像被人趕走的小兔子……

  啊!我只是想說,君知姑娘看起來很可憐……」她越說越混亂,滿臉驚悸地看著君知,就怕她會生氣。

  君知心裏猛地一震。

  可憐!?這個詞讓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壓抑住那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心靈深處奔湧出來的感覺,目光登時淩厲了起來。

  蘇盼兒從沒見過君知姑娘露出這種目光,她盯著她,不自覺地退了好幾步,心裏的恐懼瞬間升高無數倍。

  她說錯什麼了嗎?

  「以後……不要說『可憐』這兩個字,好不好?」君知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隨即一笑。

  這一說一笑,看起來詭譎妖厲,一點都不若平時菩薩般的女子。

  蘇盼兒不自覺地慢慢後退,靠在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上,驚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著君知。

  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沒有放下。

  他……嚇著她了嗎?


  「郡王,雖然二阿哥看起來像是不想揭露出當年皇貴妃砍他那兩刀的事情,但是,一旦這件事讓皇上知道了,那麼郡王和貴妃娘娘將後患無窮啊!

  依卑職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他了事。」永璋隨身的帶刀侍衛——龐胡說道。

  「你當寶福是傻瓜嗎?」永璋冷笑,「他冒這麼大的險招咱們來,就是讓咱們來砍人的?哼!他自始至終都認為永璉是太子,對皇後忠心耿耿,也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十年,他沒告訴皇後永璉依然健在,是怕皇後思子心切,露了馬腳。

  額娘刀砍永璉一事,宮中的太醫、使女、太監、仵作,哪個沒有得了額娘的好處,否則怎麼可能查也不查,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裏去?

  如果皇後知曉太子未死,宮裏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額娘,還有我,都成了她的敵人,她那嬌生生的女人家,能應付得了嗎?所以,寶福索性什麼也不告訴她,才讓她安安穩穩地過了這十三年。

  這一次,寶福招了君知就是永璉,是看准了咱們需要個把柄!皇阿瑪遲遲不立嫡,永璿、永鑲鋒芒漸露,咱們若再沒有個優勢,那就要輸了!

  永璉是皇阿瑪最疼愛的阿哥!皇阿瑪到如今都還惦記著他!我手裏若有了永璉,至少也是個逼宮的利器!」

  小小年紀,這一番話說出來,竟面目猙獰得可怕。

  「寶福莫非清苦的日子過膩了,所以把永璉往咱們手裏推來?」龐胡問。

  「他比你聰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著我帶走永璉呢!永璉手中有我,額娘便不敢奈他何!你懂不懂?」

  「二阿哥不知是否有武功?若是他並無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給卑職即可。我不信我連一個軟綿綿的公子哥都看不住。」

  「他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如果他沒有三、兩下底子,敢這副樣貌出來混嗎?」永璋繼續冷笑,「他肯定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還在觀察,至今還沒有下手擄人?」龐胡問。

  永璋頷首,「永璉的消息千萬保密,若是讓別人知道了,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是。」


  「把頭髮梳起來吧!」君知攏起盼兒的長髮,輕輕地在她的頭頂上挽了個髮髻,並自她身後的大樹上折下一枝花枝,插在了她的髮上。

  「別把你的心都用在我身上,好不好?你看——」君知拉著她走到花園裏的水池邊,水裏映出兩張臉兒。

  「盼兒很美,不必學君知姑娘的,是不是?」

  回過頭,盼兒望著君知的眼眸,?那間,似乎領悟到了一些什麼。

  她不必做追逐菩薩的傻子。菩薩來點化她,告訴她,她可以長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頭的時候,盼兒正式脫離了孩子的稚氣,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自己。

  靜靜的水潭照著兩個影兒,突然之間,盼兒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羨慕的感情,都在這會心一笑之間,變成了極清極清的舒暢。

  她不會再用看天上星星那樣的心情去看待君知姑娘,在盼兒的心中,君知姑娘從天上的神仙,降成了地上的人,值得她去尊重、去愛戴的人!

  女娃長大了!

  君知一笑,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謝……謝謝小姐。」

  目送君知離開後,盼兒抬頭看著滿樹的紫花,無比開心。

  她會把剛才君知姑娘為她挽發插花、同潭照影的一幕永遠留在心裏。

  從今以後,即使君知姑娘叫她去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不是因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為——

  她蘇盼兒這一生都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也從來沒有人會用這樣細微體貼的方法,去讓她瞭解事情。


  夜了,君知回到他的房間裏。

  今日盼兒的一句「可憐」,擊破了他十三年來死寂的心!他早該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裏皇家的傲氣,卻一再地不肯放過他!

  他差一點就捺不住那壓抑了十三年的苦,即使他知道,她所謂的「可憐」,並不是他所想的那個意思!

  方才,他帶領她看見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姑娘的迷惑,又有誰可以為他解?

  支起鏡子,望著鏡中人柔靜兼俱的身段與端正秀麗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這十年來扮作女兒身,究竟是讓他活出了天堂,還是走入了地獄?

  永璉、君知、菩薩、太子……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很可憐……像被趕走的小免子……

  也許他真的還是當年那只死裏逃生的小兔子,對著未知的種種恐懼簌簌發抖,卻因著一點傲骨,深深地憎恨著「可憐」這兩個字!

  啪的一聲,他按下了鏡子,閉上眼睛,開口道:「是誰?出來吧!」

  「二阿哥耳目靈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飄然而過一個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來請二阿哥回宮。」來人虎背熊腰,氣勢勃勃,正是龐胡。

  「軟請不成,便要用強嗎?」君知唇角微翹,算是做了一個笑的表情。

  「不敢,卑職『恭請』二阿哥回宮。」龐胡一伸手,便向鏡前的纖柔身段抓來,不信這樣素靜的人兒,能有多大的能耐!

  突地,勁風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鏡子應聲碎裂,屋內床幔飛揚,桌椅也咯咯作響。

  君知翻手點穴,他的勁道並不淩厲,只是恰到好處的彈出一縷指風,破開了龐胡的鐵掌,隨後四兩撥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龐胡雖然知曉這「俏生生」的二阿哥,可能不是省油的燈,卻萬萬沒料到他會有這樣敏捷的反應。他估錯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早已做了萬全的準備——

  君知扣住龐胡手腕後,指間微微一痛,他抬指、揚擊,套在他手指上的一個東西飛了出去,就要撞上龐胡的脖子。

  龐胡閃身相避,他手腕上帶有的鋼刺剛才必然劃破了二皇子的手指,他很有自信,只要喂在鋼刺上的毒藥發作,不怕二皇子不手到擒來。

  才想著,突然咚的一聲,龐胡應聲倒下……

  君知吃驚地看著站在龐胡身後的盼兒,她正高舉著一塊洗衣板,咬牙切齒地盯著地上的龐胡,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可惡的登徒子!小姐的閨房是你可以亂闖的嗎?打死你!打死你!」

  啊!這丫頭是何時出現的?他居然沒有留心!

  打了幾板之後,蘇盼兒終於發洩完心中驚愕和憤怒的情緒,才迷茫地抬起頭來,「君知姑娘,我剛才聽他說……二阿哥……」

  她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被君知拉進了房間。

  永璋既然決定擒他,必然不會只派來龐胡這一個傢伙,暗處裏,或許還有其他人!

  盼兒只覺得全身一暖,人已經在君知的懷裏。他小心地護著她,眼睛不時望向窗外。

  君知的氣息就在她的鼻端,盼兒顫抖地抬起頭來,君知姑娘的身段雖然纖瘦,卻不柔弱,流散長髮下的頸項曲線優雅,但……頸間的喉結,也清晰可見……

  二阿哥?老天!君知姑娘……不是個姑娘家!?

  盼兒緊緊咬住自己的衣袖,以免尖叫出聲。

  君知姑娘是個男人!君知姑娘是個男人!

  她一定是瘋了,這怎麼可能呢?難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作夢?全大清的人都在作夢嗎?

  窗外星月寥寥,君知屏息靜氣地靜聽了一陣,確定有人,卻是潛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時半刻還沒發現龐胡這麼迅速便被解決了。

  低下頭,他放開驚得臉色蒼白的盼兒。她只是個平凡的姑娘,想必十分不習慣這樣的驚嚇!

  「君知……姑娘……」盼兒顫抖地指著君知。

  「盼兒,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閉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時刻,他閉眼的樣子依然端莊素雅,「君知姑娘並非女子,傳出去一定驚破半邊天,所以,盼兒,可以把這事當成我們之間的秘密嗎?」

  「當……當然,盼兒絕不洩露君知姑娘的秘密!」她才不管君知姑娘是男子還是女子。她是女子,她為她死;他是男子,她也願意為他死!

  君知驚愕地望著盼兒。

  她的眼睛好清澄,說話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震響:「就算有刀子架在盼兒的脖子上,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不必這樣……」他開口,嗓子莫名的啞了。

  「君知姑娘是我心目中的神啊!」盼兒低聲說,「我想對你好,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我想對你好,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君知的心劇烈地跳著,難道一次挽髮,對盼兒來說當真是那麼重要嗎?

  她的眼清澈如昔,並未因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而改變什麼,全然不知他死寂了十三年的心,因她這一雙眼而熱了起來!

  他本是這世上的無情菩提,化身女相,發願普渡眾生,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棄,不談男女,不求情愛,更不曾幻想過當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時候,仍能不變的感情。

  然而,他居然在不經意之間,重拾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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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無聲無息中,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線被擲了過來,在空中打了一個圈,然後圈住了君知的脖子。

  君知立時警覺,一手扣住那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絲,強力抗拒著。

  這條細絲,正是聞名天下的天蠶絲,刀劍不傷,而且水火難侵。一旦用它勒住了人,只需用力一扯,便可以讓人身首異處。

  當然,此時外邊拉著絲線的三個黑影,並不是想要君知的命,只不過想制伏這個看起來沒什麼殺傷力的太子罷了!

  盼兒才不知道什麼叫「天蠶絲」,她撲了過去,一口咬住那絲線,然後牙齒一扯,當的一聲,居然咬斷了江湖傳言中那斬不斷的天蠶絲!

  細絲斷去,外邊的三人看不清房裏的動靜,仍用力的拉,接著三個人「哎呀」一聲,全跌坐在地上,摔成了一團。

  君知眼見機不可失,飛身出窗,長袖一拂,點了外面三個人的穴道。

  三個突然被制住的黑衣人滿臉不服氣,這刀劍難傷的天蠶絲,居然這麼輕而易舉就被弄斷了!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君知解決了三個小角色之後,指尖的麻木已經漫過了手腕,他早該察覺的,卻被盼兒方才突然的舉措震驚得全然忘記。

  低下頭來,他拿出隨身刀器,在剛才被毒針所刺的指尖處開了個十字口,放入口中吮吸。他錯過了逼毒的最佳時期,此時亡羊補牢雖然未晚,卻也免不了得花費許多工夫。

  「君知姑娘!」盼兒看見君知弄破了自己的手,放在嘴裏吮吸,忍不住關心,「你受傷了嗎?痛不痛?要不要緊?」

  龐胡鋼針上的毒刺是麻痺之毒,大概他只是想生擒他,並不想毒死他這個二阿哥。這個毒就算沒有解藥,過個幾天也是會好的。

  君知放開手指點了點頭,「沒事,一點小傷。盼兒,幫我把這些人抬進房間去,不要驚動了別人。」

  盼兒立即照做,她做慣粗活,並不覺得這幾個男人讓她抬不動,拖拖拉拉,好不容易把人全都弄進君知的房間裏去了。

  君知微微閉目,把侵入到手臂的毒藥逼退到手腕。這只手臂並無大礙,只是,暫時不能做事了。

  他曾在九蓮山學藝五年,武功造詣本就極高,再加上他雖然開立品安坊,卻有大半時間花在行走江湖、結交朋友上,因此,憑龐胡這區區毒藥,是不可能奈何得了他的。

  他望著盼兒忙碌的背影,就在心神微松的時候,背後陡然風聲一動,他驟不及防,居然一下子被人從背後扣住,拉進了懷裏!這樣一等一的高手,永璋是從哪裡收羅來的?

  「喂……你……」盼兒聽到風聲,回過頭卻看見君知被一個白衣人扣在懷裏。那白衣人眼神微邪,卻也有些俊俏的風流。

  「你是……你是什麼東西?還不快放下君知姑娘!」盼兒才把剛剛那幾個人藏進屋裏,這會兒居然莫名其妙又冒出了一個來,如果他和裏面的人是一夥的,那君知姑娘不就有危險了!

  她奔了過去,舉起地上的洗衣板,張開嘴就要大喊——

  「盼兒,噤聲!」君知低聲叱道,這裏發生的事,若是讓書坊裏其他人看見了,豈不麻煩?

  「你快放下我家小姐!快點!」盼兒看見白衣人依然把君知牢牢地扣在懷裏,才不管君知的警告,但音量卻小了許多,「我家小姐是良家女子,你這樣把她抱在懷裏,她以後……以後要怎麼見人……快把她放下來!」

  君知身在險境,聽見她的話仍然忍不住吃驚。

  良家女子!?她不是已經知道他並非女子了嗎?但看她驚慌的眼睛,在在顯示這話出於內心,絕不是虛言恐嚇。

  白衣人仰天一笑,低頭在君知的頸項邊嗅了一下,「好一股書卷氣,你家小姐想必是個才女,大概就是那個叫作君知的姑娘了,對不對?」

  盼兒驚得瞠目結舌,卻又一時詞窮,不知道要罵他什麼,一雙眼睛憤怒得要噴出火來了!

  君知看著盼兒的表情,忍不住唇角微翹。被人強力扣在懷裏,天下大概也只有他還能這樣淡然處之。

  「是顏少傾嗎?」他的聲音依然慈悲。

  白衣人微微一怔。沒想到這位俏生生的姑娘,居然連看也沒看,只憑他幾句話就認出了他!

  「君知姑娘,我們見過?」

  由他的話判斷,顏少傾只是被潛入品安坊的黑衣人引來的,並沒有聽見龐胡和他的對話,更不知道這個被他扣在懷裏的人,並非女子。

  君知對著盼兒微微一笑,讓她安心。

  突然之間,扣住君知的白衣人臉色大變,他飛快地放開了扣住君知的手,緊扣住自己的手腕,倒飛十丈,躍上院子的牆頭,一閃而去。

  君知耳邊清晰地聽到他的傳音,「過脈針!?你居然是九蓮夫子的弟子,姑娘讓顏某佩服了!」

  盼兒松了一口氣地丟下洗衣板,對著君知撲了過來,「小姐,他有沒有傷了你?那個……登徒子,居然把小姐抱在懷裏!真是太……太可惡了!」

  君知一手掩住頸項肩側,方才他施了九蓮夫子傳授的「過脈針」心法,把手腕處的毒藥逼上肩頭,破膚而出,像針一樣刺入顏少傾扣住他肩頭穴道的手心,從而逼走了他。

  但是毒藥內傳,浸沒他了大半經脈,他此刻半身麻痺,靠他自己的能力已不能再把毒壓下去了。「盼兒,和我回房,記得關上門。」

  「哦。」盼兒聽話地把他扶回房並關上門。

  望著房裏一地的大漢,雙雙眼睛都圓溜溜地盯著她和君知,她搬來君知桌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攤開,扣在那些人臉上,讓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君知看著她那樣的舉動,忍不住好笑,「盼兒,可以幫我做件事嗎?」

  「只要是小姐說的,盼兒一定做。」盼兒低聲道。

  君知微微解開肩頭的衣裳,露出了那天夜裏讓盼兒一見心痛的肩膀,肩膀上一個細微的小孔,是剛才「過脈針」自體內鑽出的痕跡,它雖刺穿了顏少傾的手掌,但毒也從君知的手腕蔓延到肩頭,若是繼續蔓延到心脈,那就非常麻煩了!

  「可以幫我從這裏把毒吮出來嗎?」

  他的聲音一響起,盼兒便註定無法抗拒。

  悄悄抬頭看著君知,她在這個時候突然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悄悄地微紅了臉。

  「小姐……」

  君知微笑,「既然知道真相,日後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彆扭。」

  蘇盼兒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叫他什麼。

  「叫我君知。」

  她怯怯應了一聲,俯下頭去,唇齒輕貼在他的肩上,唇下的肌膚細膩冰涼,她一邊為他吮毒,一邊聞到他身上的淡淡氣息。

  她從未以男人的角度去評判君知,當鼻端縈繞著他淡淡的氣息的時候,她才真正地意識到——他是一個男人!

  作為男子,君知像是風吹得倒、雲托得起的纖柔,眼前所及的纖細鎖骨和肩膀,讓她有一種好想憐惜的感覺。心裏對他的感情微微地變了,湧上了一股暖意,讓她想盡全力對這個喬裝了那麼多年女人的人好,不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君知。

  換裝多年,今天是君知第一次主動擁女子入懷,不論身心,這女孩尚嫩了點,卻堅持著一定要對他好。所謂的溫暖感覺,就是這樣的吧!

  心跳……逐漸急遽!畢竟他從來沒有被女人的唇齒貼上肩頭,他甚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和熱氣。

  「好了!」盼兒用手帕擦掉吮吸出來的毒液,突然害羞了起來——君知的肩上被她吮出一個紅紅的吻痕,那實在……實在……

  君知卻一點兒也不在意,拉上衣裳,「替我告訴寶福,讓他請人來把地上這些傢伙都送回去。」

  「哦。」盼兒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君知,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君知理好衣裳,聞言揚眉,「嗯?」

  「什麼叫作『二阿哥』?」盼兒的臉上全是疑惑,秀麗的眉緊緊地皺在一起,「是戲臺上說的……那種……壞人嗎?」

  壞人!?君知愕然,阿哥是壞人嗎?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形容尊貴的皇子,但話說回來,歷朝的皇子們,出色能幹的似乎真的沒有幾個,不造孽作惡、狐假虎威的,似乎也不多!

  君知慈悲的眼微微眯了一下,「也許是吧!你……聽見什麼了嗎?」

  蘇盼兒遲疑地看著他,「我只聽見他叫你『二阿哥』,但君知不是壞人!只要是君知做的事,一定是對的。」

  她毫無芥蒂地笑了,就像她毫無芥蒂地接受他是個男子般,沒有懷疑、沒有鄙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對他好,「我去找寶福。」

  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君知再度舉手掩心。

  不要這樣固執地對他好,他會淪陷的!對於願做菩提,無情來去的他來說,世情只有大愛,心湖一旦掀動波瀾,那麼他特意維持了十三年的平靜,就會被他自己親手打碎。

  那些潛藏了十多年的情緒如果脫韁而出,無數的痛苦將隨之而來——他會瘋狂,非但不能成為這世上的觀音,恐怕還會成為妖孽!

  君知一手掩心,長長的袖子在夜風裏微微飄動,那些躺在地上,臉上蓋著書本的人,從縫隙裏看見那微微飄起的衣袖,全然不知這纖柔的人到底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寶福、寶福!」蘇盼兒的大嗓門一放開了,全品安坊都能聽見。

  寶福被她嚇得從床上滾了下來,差點一頭撞在地上。

  「幹什麼?」他大吼一聲,怒火沖天。

  現在是半夜啊!蘇盼兒這野丫頭瘋了嗎?

  「啊!寶福……」蘇盼兒的聲音登時變得細若蚊蚋,「小姐說……」

  外邊的門一個個打開,三姑六婆們探頭探腦,不知道君知的院子裏發生了什麼事,竟讓蘇盼兒叫成這樣。偏偏最重要的時刻,蘇盼兒的聲音壓低下去,誰也聽不見。

  寶福突然大叫了一聲:「他們竟敢這樣下手!?小姐怎麼樣了?」

  蘇盼兒被他嚇了一跳,「小姐很好。」

  門砰的一聲打開,寶福跨出門外,和蘇盼兒急匆匆地趕向君知的院子。

  三姑六婆的門又開了,面面相覷,腦子裏同時浮出四個字——

  采花大盜!?


  「盾郡王,昨夜去擒拿二阿哥的人,都被送回來了。」傳話的侍衛不敢看永璋的眼睛。

  「什麼!?昨夜一共去了十七人,居然抓不回一個女人似的兔子哥!」永璋震怒,手上的杯子用力一摔,登時粉身碎骨。

  「潛入品安坊的人今天早上都被寶福送回來了,還有十三個潛伏在品安坊後方樹林裏的,不知道被誰點了穴道,今天早上都傷風了。」侍衛小心翼翼地說。

  「永璉!」永璋怒極地在桌上一捶,「我不把你拿到手,我就不姓愛新覺羅!」


  品安坊裏,三姑六婆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君知頸項間若有似無的一個吻痕。

  無論君知走到哪裡,背後總會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偏偏那痕跡正好壓在衣領邊緣,更容易引起人無邊無際的幻想。

  「昨天晚上……」姑婆甲悄悄地說。

  「君知姑娘……」姑婆乙繼續咬耳朵。

  「采花大盜……」姑婆丙神秘兮兮。

  「小姐的終身啊……」姑婆丁掬一把老淚。

  蘇盼兒走來走去,都聽見她們在君知背後竊竊私語,當她第八次走進廚房,第九次走出廚房,第十次聽見吳媽在為君知的清白垂淚後,終於忍不住「啊」的大叫一聲——

  「那個痕跡是我咬的!你們不要胡亂猜想,小姐才沒有……才沒有像你們想的那樣!」

  瞬間,三姑六婆轉而用恐怖的眼光看著她。隨即流言就變成了——

  「昨天晚上……君知姑娘……和蘇盼兒……好恐怖……真不知道君知姑娘是這樣的人……怪不得她嫁不出去……原來她喜歡女人……」

  這流言傳到寶幅耳朵裏,他「噗」的一聲,再次把滿口的茶噴了出去。

  他的太子爺呀!難道他就寧願在這裏被人道是非,也不肯回宮去做他的堂堂太子嗎?

  「君知姑娘……」竊竊私語突然中斷,大家噤若寒蟬。

  院門開,走進來是長髮長衣的君知,他一出現,院裏就會多一股出塵的氣質,仿佛人間暫時變成了仙境,而他就是仙境裏的菩薩。

  「寶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君知走進寶福的房間,隨後關起了門。「我想離開品安坊一陣子。永璋虎視眈眈,我若留在這裏,品安坊必定後患無窮。所以,我打算回一趟九蓮山,師父忌辰在即,順便回去拜祭一下他老人家。」

  寶福的臉上不可避免地泛起了失望之色,「小姐真的不考慮回宮?我聽說皇後病了!」他臉上難得浮起深沉的神色,「今年,皇上陪同皇太後小住江寧府,過幾天將拜祭明太祖陵,小姐既然路過,不妨,繞道去看皇上一眼……

  畢竟他是小姐的親爹,都十三年不見了,難道小姐當真是鐵石心腸,老死都不見爹娘的面嗎?」

  君知的眼閃著明光,「如果只是見爹娘,君知何嘗不想……但,寶福你太天真了!皇家宮內事,一旦沾上了,就算是親生兄弟、親生爹娘那又如何?

  只為了『權力』二字,嬌女子也可以拿刀殺人,明知孩子無辜,卻不得不做,一切只因為她希望能更穩當地活下去。」他輕歎了聲,「你說,若你是皇阿瑪,面對這檔子事,你是認了我,然後給蘇佳氏治罪,誅連九族好呢?還是當我早已離開了人世間好呢?

  無威何以治天下?不聖如何道禮儀廉恥?皇阿瑪再疼惜我,也不可能為我而動搖他的威嚴。」

  「小姐……」

  「皇阿瑪疼惜我,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君知拍了拍寶福的肩,「這麼多年來,我很感激你對額娘的忠心耿耿,但是寶福,坐擁天下……是要付出許多代價的。」

  「可是小姐!」寶福突然咚的一聲跪了下去,給君知磕了幾個頭,「寶福不求小姐能做天子,只求小姐回宮看看你的額娘,她……她病得快要死了……如果能夠讓她知道你還在人世,或許……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君知的身子略僵了僵。「寶福,別這樣。」他歎了口長氣,扶起跪在地上的寶福,「好!我去。不過只見額娘,不見皇阿瑪,好嗎?」

  「好,當然好!」寶福低聲道,「只是,小姐,你要一個人去嗎?你一個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

  叫蘇盼兒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寶福雇一輛大車,你們假扮成回娘家的夫人前往京城。」

  君知不能剃發,所以就不能換男裝,否則一個單身男子上路,也沒這許多麻煩。

  蘇盼兒?君知微一沉吟,「好。」

  蘇盼兒看起來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對他的事總能全盤接受,不會多問。更重要的是,有她在,總會讓他產生一股……很安心的感覺。


  隔天一早,一輛馬車先離開了朔平府。夜裏,一個黑影帶著另一個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著的時候,登上了那輛馬車。馬車隨即啟程,趕往京城。

  「君知,喝茶。」盼兒第一次和君知獨處在馬車裏,她略顯不自在,僵硬地捧過一杯茶,遞給他。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覺笑了,「第一次出遠門,害怕嗎?」

  「不害怕。」蘇盼兒的身體很僵硬,全是因為緊張,「我只怕君知被人欺負,其他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負!?君知啞然失笑,也只有這個丫頭才會憂心忡忡地整日擔心他被人欺負。

  在她心中,他必定像是一個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經知道他是個男子,而且是個武功高強的男子,還是如此。

  「我們去一趟九蓮山,然後轉向京城,去看一個人。」

  「哦。」蘇盼兒根本不知道九蓮山是什麼地方,但既然君知說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應該多帶一點。」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抱的包袱,那眼光顯然是責怪它太小了。

  君知身上黑色的綢緞緊貼著身體,顯出他修長而且筆挺的身段,一頭長髮隨意挽了個髻,用一條緞子紮著。

  蘇盼兒看他看得呆了一呆,她見過許多男人,殺豬的、賣菜的、體面的、俊秀的、富貴的,甚至是像君知這樣武功高強的,但沒有一個像君知這樣,渾身充滿著純亮不刺眼的光輝,那種光大概就叫作慈悲吧!

  「望著我做什麼?」君知覺得她望著他發呆的樣子很好笑,「傻子!」

  傻子!君知總是這樣稱呼她,她不知道那兩個字是否有寵溺的意思,但是只要君知這樣微笑地望著她,說她是「傻子」,她就會好開心好開心!

  馬車轆轆,長夜寂寂,冷風飄飄,星影搖搖欲墜。

  一輛馬車離開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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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九蓮山上無九蓮,唯有荒草半邊天。

  山頂的一撮濃綠只是一棵大樹,莫約就叫作冬青,是望墳之樹,長生於沙石黃泥之地。

  君知對著樹下一壞黃土上香,那土堆醜醜的,連個牌位都沒有,裏面葬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師父。

  盼兒端著剛才從九蓮山下買來的一些烙餅、饃饃,一碟一碟地擺放在黃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後退後幾步,看著君知焚香。

  香煙繞鼻而來,她看見君知持香喃喃自語——

  「師父,君知多年未曾來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為拜祭,實為避禍。逃避了十三年的事還是找了上來,君知知道此後將災禍連綿,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再不能來拜祭您老人家。

  君知立誓做世間觀音濟世,此生此願,終生不改,如違此誓,君知立身化魔,為世人所不齒。

  此行即轉京城探母,皇城權力糾結、刀血深藏,額娘念子心切,眾兄弟各有肚腸,君知近來心神不寧,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

  君知辜負師父遺願,十三年修為仍未能化解當年悲憤,此行見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

  他說到此處,心頭猛然驟跳,胸口燒起一團灼熱。

  「十三年前遭蘇佳氏刀砍,十三年後永璋猶不放過君知,此去京城,必入父君兄弟利害之網,君知有志淡泊卻……卻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我不願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

  當年傷害他的,都是他至親至愛之人,他不是真的菩薩,可以寬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這樣的利用和傷害,或許他控制不住心裏的苦痛,他會……成妖孽……

  蘇盼兒自然不懂君知心裏種種的苦痛,見他突然顫抖起來,她小心地為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頭來,入目是蘇盼兒關懷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頭再度一熱,十三年來,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好過,如此單純,不計代價,只要他肯接受,她就會開心得無以復加了。

  然而,他卻莫名的感到害怕,有人對他好,只會更加顯現出年幼時他深深重視的人對他的殘忍——

  他曾那樣天真地疼愛過永璋、那樣天真地相信過蘇佳氏、那樣崇拜地愛過皇阿瑪,可是這些相信和愛,帶來的卻是不堪回首的傷害,即使是最疼愛他的皇阿瑪也救不了他……

  披著披風,他再度顫抖了起來。蘇盼兒奇怪地看著他,臉上微微一紅,突然用身體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嗎?」

  「我不冷。」他勉強抑制住心頭一陣陣灼熱翻湧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種溫暖的憐惜,卻又讓他忍不住想要獲得更多……

  「你在發抖!」盼兒仍然抱著他,「我等你不發抖了,就放開你。」

  「我沒有發抖。」君知輕輕掙開了盼兒的手。

  盼兒睜大眼睛看著笑得有些勉強的他,第一次覺得他看來很單薄,不是指他的身形不夠高大,而是他的心——就像九蓮山上的這一棵冬青,在風裏雨裏搖搖欲墜,卻沒有人看見。

  她不知道他剛才在說什麼,但是她並不笨,君知不是因為冷才顫抖,她也不是因為怕他冷才抱他,她只是……只是不想看見他顫抖。

  她懂君知的感受,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

  京城

  「盼兒,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棧裏等我,記得不要到處走!如果四更天我還沒有回來,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了。」

  「你要去哪裡?」盼兒見君知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得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去……殺人嗎?」

  殺人?君知淺笑,已經漸漸習慣她這腦袋裏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像是會殺人的人嗎?我從不願見流血。」

  「那你半夜出去……幹什麼?」蘇盼兒吞吞吐吐。

  「你就別問那麼多了,總之,我如果回不來,你不要到處找我,只要回品安坊去等,好不好?」

  蘇盼兒疑惑地看著他,「你不會回來了嗎?」

  「我……會努力回來。」君知一笑,自窗口翻了出去。

  君知的樣子有些奇怪,他不會回來,她有這樣不安的感覺!

  「姑娘,送熱水來了。」客棧的小二開門送進漱洗的熱水,卻發現房裏似菩薩的姑娘不見了,只剩一個丫頭對著視窗發呆,一雙眼睛迷迷茫茫的。

  「姑娘,送熱水來了。」小二放大聲音再叫了一聲,嚇得盼兒整個人跳了起來,手中的茶盤應聲而落。

  小二的目光從被她打翻的茶盤上收回來,想要裝出笑臉,卻免不了僵硬之色,「姑娘,給你送熱水來了。還有,這茶盤要一吊錢。」

  「胡說!這明明是假的紫砂,怎麼要一吊錢?何況它用了這麼久,已經舊了……」

  紫禁城

  元宵之夜,皇城裏滿是花燈,路旁宮女太監假扮的市民吆喝著花燈,努力地製造著節日的氣氛,皇親貴族們就在這燈火流離、星月交輝的靡靡粉香倩影裏漫步,笑聲鬧聲隱隱可聞。

  君知飄然攀上乾清宮的屋頂,屋瓦下傳來一絲絲藥香,幾陣丫鬟的腳步聲,如果不是他耳朵靈敏,還未必聽得出來。

  「主子請起身,吃藥了。」丫鬟輕柔的喚著。

  君知悄然翻下屋簷,房內檀香繚繞,床上人似乎病得很重,並沒有回答。

  那是他的額娘。

  額娘——是一個溫柔的詞,但他從小不是額娘帶大的,對她並沒有特別刻骨銘心的感情,只知道她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一生就圍繞著皇阿瑪轉,為他付出一切、為他生兒育女,卻連一個兒子都留不住。

  丫鬟等了許久不見皇後回答,先行退了下去,想必是打算過一陣子再來請起。

  好機會!

  君知雙手輕輕地托起了屋簷下的一扇窗,咯的一聲輕響,他把窗戶打開,從空隙間穿了進去。

  他落地輕悄無聲,走三步,到了皇後的床前,一股藥香撲鼻而來,床上人兒全無生息,似乎病得很重。

  一股莫名的震撼傳上心頭,他壓低聲音,輕輕地問:「皇額娘嗎?」

  床上的人發出了一聲掙扎的歎息。

  「永璉……給額娘請安。」吐出十三年不曾使用過的字眼,自己也深深地震撼了。

  床上的人淺聲呻吟著。

  君知陡然發覺不對,一把撩開了床幔,床上容顏端麗的人正是他的額娘!她臉色青白、唇角帶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分明已是危在旦夕!

  他一驚。

  這……這不是病啊!額娘的臉色白中帶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狀。而且,她紫氣漫上雙目,眼看已經毒入膏盲,無藥可救了,怎麼會這樣呢?她……她是當朝皇後,是皇阿瑪最愛的人啊!

  「額娘!」他失態地撲上前,緊緊抓住她的雙肩,「額娘你醒醒!我是永璉,我還沒有死,你怎麼能死?我是永璉啊!」

  皇後說不出話,望著來得那麼湊巧,卻又那麼不湊巧的孩子,她落下了兩串淚。她真的很高興,很高興在臨死的時候,看到這個……本以為已經死去的孩子……

  「額娘!」君知大叫一聲,呆若木雞地看著她含淚斷了氣!

  他心裏隱隱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猛然轉過頭來,門外正站著一人。那人對著他怡然一笑,朝服官頂,正是永璋!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皇上駕到——」

  終於,他明白了,這是一場陰謀,他和寶福都被利用了,而兇手,正是他的這些兄弟們!他知道參與計謀的不止永璋一個人,永璋不夠才氣,不可能設出這樣的局。

  望著那愈來愈近的鸞駕,他明白,他的存在讓太多的人膽顫心驚,親兄弟怕他奪權、蘇佳氏怕他報復、宮內人怕他回來、當年活埋他的人怕他追究。

  他還活著這事……遲早皇阿瑪都會知道的,而與其讓他驚喜,不如讓他驚怒,那麼,「端慧」就永遠只是個謐號,而不是年號……

  一瞬間,君知明白了許多事。額娘的病是局起,先傳送假消息給寶福,利用他對額娘的感情,逼迫自己上京探母。永璋在朔平府一知道自己離開了,就立即回京,料准今夜元宵是探宮佳日,他一定會來,於是毒死額娘,嫁禍給他,讓皇阿瑪親眼見到當年的愛子化為妖孽,縱然活著,也已是人世的妖患了!

  即使,皇阿瑪不殺他,他也必然會落到知會皇阿瑪這件事的功臣手裏,看情形,這功臣就是永璋了!

  「皇上駕到——」

  太監尖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君知抬頭,十三年不見的英武步履踏進門來,容顏雖然蒼老了許多,但帝王尊貴之氣卻更濃郁了些,那是大清高宗皇帝,他的皇阿瑪!一別十三年,那人英武依舊,而自己卻一身流衣,成了最不可能成為的……假女人……

  乾隆顯然驚愕與憤怒交集,他正在遊園,永璋卻急急忙忙前來通知他,病重的皇後已死,還說什麼當年的永璉自墳墓裏爬出來,已成妖孽,殺害了親生母親,而下一步,就是殺害他這個親生父親!

  死而復生的永璉已經泯滅了人性,而且男不男、女不女的,若讓世人看見了,必然要丟盡皇家的臉面,若不殺此妖孽,紫禁城將要大亂了!

  他自然不相信什麼死而復生的妖孽,但踏進門的那一?那,他就看見這個黑衣人。他慈眉端目,容顏宛若年輕時的皇後,不是永璉,是誰?

  「大家別過去!端慧太子弄死了皇後,皇後已經西去了……」不知道誰在外面嚷嚷著。

  永璉……他唯一封為「太子」的阿哥。

  乾隆驚怒過頭,反而沒有發作,只是牢牢地盯著這個十三年不見的兒子。

  他似乎十三年來不曾剃發,一頭長髮如水,雖然一身夜行服,卻洗不去他渾身那種刻到骨子裏的靜與柔!那的確是……女人的味道!

  乾隆倒抽一口涼氣,指著他,「你……」

  黑衣人微微一笑,笑得苦極了,「皇阿瑪。」

  「你……」乾隆望著床上人的淚與血,驚憤過頭的震怒終於發作,「害死親娘,你是人是妖?」

  害死親娘?

  君知的眼?那間轉為無邊無際的空茫,皇阿瑪……甚至不曾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他不是菩薩,他可以忍受別人來殺他,他可以寬恕那些猥瑣的小人,但是把他逼上絕境——君知就不存在了!

  他將會變成永璉,君知不願流血,而永璉卻和眼前這些殘忍好殺、惡毒卑鄙的人,流著相同的血液!

  「額娘不是我害死的。」他低低地說。

  「給我拿下端慧太子!」乾隆充耳不聞,這死而復生的妖孽讓他恐懼了,連連倒退,一直退到重重侍衛背後,厲聲指揮,「拿下這逆子!」

  誰也不曾相信過他,誰也不希望他活著,即使是曾經愛過他的人……

  君知……不!永璉突然淒絕地冷冷一笑——

  「我從不願傷害任何人,即使……別人曾經想盡辦法致我於死。」他掃了永璋一眼,那一眼,居然讓永璋不安了起來。

  「我也從不願回到這個地方,因為知道這裏不會有人歡迎我。」他的眼染上了血色,一滴眼淚劃過眼眶,「是你們逼我回來!是你們逼我……流血。」

  他緩緩地從床榻旁站起來,「讓開!」他語氣平緩地說,直視著乾隆和永璋,「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死在這裏,老天也會覺得對我不公!」

  永璉的聲音輕而冷,在屋裏繚繞,震懾得誰也不敢動手。他筆直地向前走了一步,上百枝長槍對準了他的胸口,他每走一步,那些槍便退一步。

  「拿下這妖孽!重重有賞!」乾隆震怒揮袖。

  他怎麼能明白呢?他永遠不能明白永璉的苦痛!正如他永遠不能明白為什麼某些花會有毒——那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自衛啊!不需掙扎求生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師父,對不起……」永璉陡然一聲厲笑,一手握住了擋住他的三枝槍頭,一震手,三名侍衛被他的過脈針心法震傷,飛跌出去。

  乾清宮,登時陷入了一片殺伐之中……

  元宵的月很大很圓,但看起來似乎不怎麼吉利。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盼兒心裏隱隱覺得,君知似乎是不會回來了。

  外邊突然喧嘩了起來,她這客棧和紫禁城離得很近,聽起來,是皇城裏傳出的聲音。

  「紫禁城裏來了妖怪!你看那道紅光!那就是妖怪駕的雲……」

  「胡扯!那是宮裏的火把!笨蛋!你看東邊的牆頭,那個黑黑的一團才是妖怪,瞧他一頭長髮,是男還是女?」

  一頭長髮?是男是女?

  蘇盼兒猛地轉過頭來,紫禁城的牆頭與她的窗口只隔著一條朱雀大道,她的眼力素好,那牆頭上一身黑衣的人長髮披洩,似男似女的身段,不是君知是誰?

  他……為什麼變成了皇宮裏的妖怪?她看見一把刀砍在君知的身上,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身子就自己動起來——

  單手一揮,她把油燈揮到了床上,一把火頓時燒了起來,房間裏易燃的被褥錦帛,立刻助長了火勢。盼兒拆散頭髮,披上一件君知的月色外衣,接著搬起凳子,砸下一條木腿,浸了燈油後燃起火把,低頭往外奔了出去。

  「起火了!起火了啊!」客棧裏突然有人驚聲叫嚷了起來,各個客人夥計紛紛起來撲火。

  有人眼尖地看見盼兒奔了出去,急忙大叫:「攔住那丫頭!她放的火!」

  紫禁城牆頭激戰的人,只見對面有棟房屋突然起火燃燒,隨即人聲鼎沸。元宵節大家都賞花燈去了,街上黑漆漆的,卻有一個披著月色長衣,散著頭髮的幽靈自街頭奔過,手舉火把,在夜裏分外顯眼。

  她直奔向遠遠的城外,客棧裏的老闆、夥計和客人們大聲呼喝,成群地追了出來,聲勢反而比牆頭上的還要浩大。

  牆頭上的激戰,因這突來的插曲而頓了頓。侍衛們看不見眼前傷痕累累的人眼裏突然亮起的恨——

  她在引走他們的注意力、引走他們的人!他已經看見有一部分禁軍,循著蘇盼兒的方向追了過去。

  永璉輕叱一聲,突然刀光驟亮,侍衛們不知這瀕死的人還能反擊,倉皇接了兩下,定睛再看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牆頭!

  盼兒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舉著火把跑出去,跑了很久之後,她才感覺到夜風很涼、腿很酸,才感覺到流下來的燈油,已燙傷了她的手。

  後方追趕的人離她愈來愈近,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追她,一直跑到了城門口,她才知道她放火燒了客棧,而且夜裏城門封閉,她跑不掉了!

  一隊官兵模樣的人帶著兵器把她團團圍住,客棧的人紛紛怒?著把東西往她身上丟。

  咚的一聲,一塊石頭砸到了她的額角,一陣暈眩後,她睜大眼睛一瞧,卻是一個看熱鬧的小乞丐,躲在人群背後往她身上丟東西,「女瘋子、女瘋子!」

  血自額角流了下來,很痛!但她沒怎麼在意,只惦念著君知不知道脫險了沒有?她看見一把刀砍在他身上,不知道痛不痛?

  突然,腿上傳來一陣劇痛,她驚跳,卻發現把她團團圍住的官兵,紛紛舉槍向她刺來,上百枝槍頭,第一枝刺穿了她的右腿。火把啪的一聲落地,她不知道該怎麼抵擋這些亮閃閃的東西,只有用雙手蒙住了眼睛。

  她就要死了嗎?就要被這些長槍刺死了?

  她蒙著眼睛的手,在刀槍刺下的那一瞬卻又突然放了下來。她要看君知是不是真的平安了?

  在上百枝利器反射的銳光中,她眯起眼睛看向城牆,仿佛那裏吊著她的心、她的魂,旁觀的人群也不禁隨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

  牆頭上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眾人回過頭來,那瘋瘋癲癲的女子已被十來枝長槍刺中,倒在血泊裏,應該是不能活了,但她卻仍盡力睜著眼,在人群裏搜尋著什麼,沒有找到,卻面露喜色,過了片刻,終於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女瘋子!放火的女瘋子!

  看完了一場血腥的屠戮,人群漸漸散去了,那些禁軍們忙著搜索妖孽,也沒空來理她。

  人群散盡,她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裏。

  直至黑夜瑟瑟寒風中,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悄悄地帶離了那個遍地鮮血的地方。

  那天眼見那場屠戮的人,後來想起來都覺得很奇怪,想了許久才發覺,當那些槍向她刺去的時候,那女瘋子居然連叫也沒有叫一聲,而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的時候,她卻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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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3:33
第六章

  盼兒清醒的時候,耳邊傳來熟悉的曲調。

  睜開眼睛,吹簫人冷顏白衣,一雙眼睛烏黑如墨。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說。

  「他呢?」盼兒努力睜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的說,簫聲停了,「你身上的傷雖重,但都是傷在皮肉,大概休養三、五個月,就會痊癒的。」

  「君知……平安嗎?他也……受傷了……」盼兒虛弱地說。

  「他沒事。」白衣人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淡淡地說:「他沒有救你。」

  盼兒卻松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嘴邊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白衣人有些詫異,「你不恨他?」

  「恨?」盼兒睜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恨?」

  「你……算了,你是個傻瓜!」

  「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閉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笑了一聲。

  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會開心了啊!她什麼都不求,自然也什麼都不會失去,無論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她都不會傷心。

  要拋下這樣的丫頭,也需要狠下心來吧!他本來很不齒那人的,但現在卻微微有些佩服起來了。

  昨夜,他殺傷大內禁軍一百三十八人,帶傷而走,他……當真不做菩薩,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時,當禁軍們在這丫頭身上刺下第一槍的時候,就破除了枷鎖……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於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於京城城門,血流三尺。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

  朔平府 品安坊

  「盼兒,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麼是書本子你還是不懂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裏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鬱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盼兒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裏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只聽砰的一聲,被一大疊書遮住視線的盼兒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手中的書本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寶福低呼一聲,老天為何派遣這麼個丫頭來折磨他啊?「蘇、盼、兒!」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盼兒訥訥地說。

  寶福一口氣哽在咽喉中,看著猶坐在書堆裏,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歎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盼兒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又疊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盼兒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幹活!」這回仔細地看清了門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真是傻丫頭!

  寶福歎了口氣,自從四年前盼兒受了那場重傷後,眼力似乎不怎麼好了,許多東西好像都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症,這些年,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轉。

  他的眼神突地黯然,君知自四年前離去後就不曾回來,如今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只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回來等他,卻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問救回這丫頭的賀孤生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

  四年了,品安坊生意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菩薩般的女子,卻已經消失很久很久了!

  盼兒是個死心眼的丫頭,君知要她等,她就真的會等上一輩子。寶福又歎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寶福嘴角這才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還好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裏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靜,沒有什麼大風大浪。

  盼兒抱著書本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屋簷上吹簫;寶福在房間裏打算盤。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日子就仿似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麼淡而簡單。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麼什麼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只怕心裏充滿恨,那怎麼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

  五月的薰風拂哭了楊柳,搖下了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只是,由他落腳的枝幹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是個時常到這裏的偷窺客。

  破了誓去憎恨、去報復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只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

  當年,他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回頭,如今……又怎麼有勇氣走進這裏?

  也許人背負了太多的恨,幻化為魔之後,對於所牽扯的人事物,最好的結局,就是遺忘。

  一別之後,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拋棄了當年所擁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經沒有能力穿破那層隔閡,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有遺忘……


  「書本子……」盼兒自言自語地走進書庫,望著一疊一疊不知道盡頭在哪裡的書,歎了口氣。

  她最怕這些書了,賀孤生也曾想教她讀書,怎奈她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教她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然後興匆匆地畫了張山上有白鹿,海裏有黃鵝的圖畫來讓賀孤生看,等著他表揚她的風雅。

  當「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變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的時候,賀孤生不知道該贊她改詩的本事了得?還是孺子不可教也?總之,之後他寧願對著牆壁吹蕭,也不願對盼兒提到一個「書」字。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盼兒一邊搬書,一邊自言自語,也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問自己,「他為什麼不回來呢?是他叫我在這裏等他,他不會騙我的。」

  書庫裏一片寂靜,突然,啪啦一陣亂響,她爬到書架上拿本子,卻一腳踩空,連同幾百本書本一起跌落下來,摔成一堆。

  一大堆的本子砸向她至今還留有一個疤痕的頭上,沒有人扶她起來,沒有人按住她頭上的傷讓她不再流血,也沒有人好溫柔地對她微笑著說她是傻子……

  她費力地爬起來,把掉在地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擺回架子上。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喃喃自語,搬走了她要的那些書本,關上了門。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屋樑外凝視的人低歎了口氣,因為他……已經不是你要的那個君知,他是……一個陰險毒辣的……妖孽……


  一兩、二兩、三兩……一吊錢、兩吊錢……寶福打著算盤,品安坊本是靠著君知行走江湖、暗自相助的那些受恩人資助而存在的,但如今君知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麼生意對品安坊便是很重要的,寶福不得不打點精神認真算帳。

  「寶福,寶福,」小書僮四年來已經變成了大書僮,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外面來了一個蠻漢,一口咬定要見君知姑娘,不讓他見,他就要闖進來了!」

  「什麼?」寶福今日銀子算來算去都短少了幾兩,正在煩惱。聞言,他揮揮袖子,頭也不抬,「叫賀公子去頂著,都這麼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君知姑娘已經不在品安坊了嗎?」

  「賀公子不曉得到哪兒去了。」大書僮尷尬地說。其實賀孤生是被盼兒氣走的——他每次聽盼兒把他的「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念成「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就會氣得跳腳,按照他的脾氣,這次大概要十天半個月才會消氣回來!

  「啊!」寶福算盤一推。這一吵,短少的銀子從三兩兩錢變成了三兩三錢,讓他大動肝火。「我去看看。」

  「寶福,書本子。」盼兒好不容易找對了本子,捧著一大疊書本走了過來,沒注意到有人也同時向寶福的房間走了過來,啪啦一聲,一疊本子再次落滿地——

  盼兒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個白衣飄飄的男子,她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是好多年前那個夜裏,把君知摟在懷裏的那個登徒子——顏少傾!

  「你是……那個登徒子!」

  登徒子!?顏少傾自從被君知的過脈針所傷,對這女子就一直念念不忘,這四年來閉關苦思破解過脈針的內功心法,一直到現在才敢再來品安坊要人。結果非但人人都說君知不在了,這小丫頭還一張口就叫他「登徒子」!

  「你家小姐呢?叫她出來。」

  「你是壞人,小姐不見你。」盼兒難得細聲細氣,因為她根本不想跟這個壞人說話。

  這是什麼回答?顏少傾冷笑一聲,「答得好!」隨著這一聲喝,他一腳就要對著盼兒踹了下去!

  「住手!」寶福大喝一聲。他原是宮中侍衛,武功自也不弱,這一掌劈來,顏少傾也不得不閃避後退,讓盼兒逃過一劫。

  盼兒自地上爬起來,看著寶福和登徒子打成一團,就算她是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這時也知道寶福岌岌可危了,這白衣服的登徒子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幫忙。

  回過頭想找個幫手,只見大書僮滿面驚悸地躲在柱後,他在品安坊十幾年,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壞了!

  盼兒抄起地上的本子,沒頭沒腦地往顏少傾頭上丟過去,她的力氣不小,這一砸力道也不輕,但是顏少傾是懂得武功之人,盼兒的攻擊只是稍微分了他的心,卻絲毫不能傷害他。

  顏少傾一邊輕鬆應付著寶福,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君知姑娘,我知道你人在屋裏,不要躲了。我數到三,你若不出來,就不要怪我把這油頭油面的老小子像冬瓜蘿蔔似的砍成兩塊。一、二、三——」

  他說到做到,「三」字一出口,便立掌一劈,對著寶福砍了下去。他的掌力能破山開石,這一掌砍下去,當真把寶福砍成兩塊也不稀奇!

  盼兒尖叫一聲,不知從何處搬來了塊石頭,砸了過去。

  顏少傾揚袖一振,那塊石頭被他揮了出去,直飛向盼兒的額頭!寶福怒吼一聲,卻在顏少傾一雙手的箝制下根本脫不了身;一邊的大書僮大叫一聲,把盼兒撲倒在地,那石頭險之又險地擦過盼兒的額頭,在她的舊傷疤上擦出了一道更加醜陋的血痕。

  顏少傾五指如劍,一把抓向撲過來的書僮,盼兒挺身相護,顏少傾嘴角掠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準備在盼兒背上抓出五個洞來。

  這丫頭說他是「登徒子」,他還記得哩!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喀嚓一聲,大門被推了開來——

  顏少傾陡然警覺一陣寒意自背後直上頸項,他驀然轉過身來,只見品安坊內一間廂房大門洞開,跨出了個頎長身影,冷冷地說:「住手!」

  「小姐!」寶福、盼兒、大書僮同聲大叫,六隻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那如鬼魅般出現的人。

  顏少傾眯起眼睛看著來人,他身著青色長袍,那股靜柔消褪了不少,眉目間掠起彌漫著一股淩厲之色,不復見慈悲。

  「你——居然是個男子!」顏少傾震驚之下,喃喃自語。

  永璉沒有往盼兒和寶福那裏看去,只道:「你已經見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為妻,男子為敵!」顏少傾冷笑了一下,「我很遺憾你不是女子。」他為君知苦練內功,如何甘心就此了結?

  永璉突然冷笑了一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動手,三日之後落石坡,日落之時。」

  顏少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個對手!」

  他一言既畢,一掠而起,眨眼之間,自品安坊牆頭消失。

  「小姐……」寶福震驚地看著四年未見的人。

  「君知……」盼兒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見君知,但他卻似乎離她更遠了。那背袖負手的人不復當年慈顏微笑的溫柔,只有無邊無際的陰寒。

  「不要過來。」永璉陡然喝道。

  盼兒被他嚇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滿面困惑地望著他。

  「不要再過來了。」永璉淡淡地道,「永璉永遠也無法成為君知,既然是命,我認了。」他慢慢地舉起一隻手,仿佛從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見了無數的鮮血,「回去吧。」

  盼兒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後,展顏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來,君知回來了,我好開心!」

  永璉微微一震。這丫頭永遠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最傷心的事,她永遠不懂得什麼叫作悲哀!

  「君知沒有回來,回來的是永璉。盼兒,你明白嗎?」他這四年來幾乎不曾用這樣的聲音說過話,即使勉強想溫柔起來,語調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來了啊!我好開心。」盼兒笑著撲了過去,居然讓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璉,「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

  你……永璉的心猛然震撼。這麼多年了,她怎麼還是這樣?她怎麼都不會變?

  「你留下來,不要走了好不好?」

  「小姐……」寶福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有些濕濕的東西浸潤了他的衣袖,是盼兒額頭上的血。每次見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身上沒有止血的巾帕,現在的他,只會讓人流血不會給人治傷。

  盼兒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涼的肌膚感覺到了那血的熱,手掌不自覺地挑起了她額前的發,露出了剛才那個差點要了她命的傷口。

  盼兒抬起頭來,笑靨如花,眼淚一顆一顆地滑過臉頰,蒼白的臉卻笑得很美。

  「君知留下來好不好?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心裏有一陣痛,痛得讓人無法呼吸。

  永璉低下頭,誰都看見他眼中一滴淚滴落在盼兒的臉頰上,猶如菩薩垂淚,也如魈鬼滴血,「傻瓜,回來的是永璉,不是君知,怎麼能留下來呢?」

  在他垂淚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願意付出再多,他也不會再接受,因為他是永璉,不是君知……

  「別哭。」被她抱住的人沒有像從前一樣微笑地叫她一聲傻子,只是輕輕一推,她就從他身上被推開。

  「以後別為了我掉眼淚,不值得!」

  盼兒跪倒在地,淚眼模糊。

  「小姐、小姐!」寶福失神地追了過來,「小姐……」

  永璉緩緩地從盼兒身前離開,自寶福面前走過,推開品安坊的大門,走了出去,隨後細心地合上了門。

  大書僮一直不明白,「小姐她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盼兒跪地,聞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棄我們不好,他只是嫌棄他自己不夠好……他是壞人……」她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是壞人。」

  寶福以蒼涼的眼神看著這傻丫頭。說她傻嘛……她卻懂永璉的心!

  不錯,永璉——的確是自厭自憎的,他的恨不讓他回來,而讓他越走越遠……


  「高宗十八年,賊子入闖大內謀反,傷紫禁城內侍衛統領、持械侍衛和宦官五十九人,牽連儀慎親王永璿、成哲親王永鑲……等,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驚駭成疾,這些年來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

  舒妃葉赫納拉氏年少得寵生,純惠皇貴妃蘇佳氏因數失勢——朝局大變,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宮內大局未穩……」說話的人微微冷笑,「寶福,你比我瞭解他,你以為這些是巧合嗎?」

  寶福微微張大嘴巴,看著在外邊浪蕩了一圈回來的持簫人。持簫人冷顏烏髮,一張臉依舊冷冷淡淡,吐出來的字眼卻很傷人。

  「你說,小姐他……他謀反……」

  「是,他謀反。」賀孤生的情緒文風不動。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就是江湖上最會打聽消息的「潛地鼠」傳出來的,絕非有假。

  「他並不是想真的謀反,他只不過是……」寶福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永璉只是個得不到親人憐惜的孩子啊!至親至愛的人毀了他最後一點對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傷害他和他額娘的人,他想要他們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個人被遺棄,所以他要宮內人人都苦。

  「謀反就是謀反,無論他心裏想的是什麼。」賀孤生冷冷地說。

  寶福啞然。賀孤生說得無情,但事實就是如此。謀反……就如瘟疫,被牽連上了,即使是親生兒子,也不能被原諒!

  盼兒聽著他們的對話,腦袋裏依舊糊塗。

  謀反!?那個笑起來溫柔慈悲的君知,會謀反嗎?什麼叫作謀反呢?是殺人嗎?她並沒有寶福那樣震驚,也許是她不太瞭解所謂「謀反」是怎麼樣嚴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

  他不被人欺負的話,是斷然不可能傷人的!摸摸臉,永璉那一滴垂淚落下的感覺依稀還停留在臉上。他哭的時候,心情一定很難過,這四年來一定沒有人對他好,他發抖的時候一定也沒有人抱他。

  「寶福,那個落石坡在哪裡?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頭看著寶福,「可以嗎?」

  「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鳳尾山下,傻丫頭,你真的要去嗎?他心裏只怕不再有你,他變得太多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仍然要去嗎?難道不知道去見了他之後,依然只會是一場傷心?」

  「我想他。」盼兒笑了一下,「寶福,你不想他嗎?」

  「我當然也想。」寶福這兩天對盼兒說話都特別和氣,因為她受了傷,也因為她受了苦。有幾個人能像她一樣等了一個人四年,在發現自己等的人已經面目全非的時候,還能像她這樣灑脫地笑?

  「那你為什麼不想把他找回來呢?」盼兒很奇怪地看著他,又望瞭望賀孤生,「你們都不想把他找回來,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啊!」

  寶福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她哭過了,卻仍然相信永璉會回來嗎?

  賀孤生冷笑,「我去。」他冷冷地補了一句,「我去看顏少傾和他,究竟誰是勝者。」

  「我和你一起去!」盼兒笑靨如花,像聽不出他其實並沒有要永璉回來的意思。


  鳳尾山 落石坡

  盼兒和賀孤生趕到的時候,落石坡上只剩下一個人。

  他白衣抱劍,一張臉黑得不能再黑。

  顏少傾!?他贏了!?贏了為什麼滿臉黑氣?如果他輸了,那麼勝的人在哪裡?

  「小姐呢?」盼兒當沒看見他一張俊臉已經變成馬臉那麼長,奇怪地問,目光四下打量。

  「小姐!?」顏少傾像是方才受了很多窩囊氣,終於找到發洩口,「我還想問你們,他人呢?」

  盼兒不解地眨眨眼睛,頓了一頓之後終於恍然,「他沒來?」

  顏少傾的表情像是被人遺棄的小媳婦似的,惡狠狠地瞪著她。

  賀孤生卻仰天一聲笑,「好!好!我本料定今日之戰必無結果,卻不知他居然不來!立身為魔,連諾言都不守了!如此人物,天下有幾個困得住他?他想要什麼又會有什麼得不到?」

  他袖袍一拂,對著盼兒說:「他不守約,你還是願意等他嗎?」

  盼兒望著賀孤生奇異的眼睛,毫不猶豫地回答:「君知叫我等他回來,我一定等他回來!」

  唉……愛新覺羅.永璉,何德何能能得她這樣無怨無悔的一聲諾?他負她情,在她為他死的時候背身而去,又讓她足足空等了四年,但是她卻自始自終相信他不曾負過她!

  她想著他、念著他,為他憂、為他苦,只是他的一滴淚,就讓她可以為那個男子心痛一世嗎?

  賀孤生冷笑一聲,「他騙了你。」

  盼兒搖了搖頭,「不,他不是騙我。他只不過心裏很苦,不能回來。如果我不等他的話,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閃閃亮的眼睛看著賀孤生,「你們都不要他回來嗎?」

  你們都不要他回來嗎?

  賀孤生心頭猛然一震,這女子當真有望穿人心的本事。是的,他自然不會希望他回來,畢竟他想要的,只是這個小小的女子。

  「但是只要我等了,就一定有希望。」盼兒笑顏燦爛。

  每當她這樣笑的時候,賀孤生總要懷疑她是故意的。一手抓起她,他不管顏少傾在鳳尾山等得發黑的臉,嘴裏說出簡單的兩個字——

  「回家!」

  「喂!告訴我君知到底在哪裡?喂!你們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顏少傾的聲音在後面大呼小叫,他的輕功雖佳,卻終是遜色了那麼一點點,追不上賀孤生。

  兩邊等他的人都絕塵而去,樹後終於緩緩步出一個人,青衣隨風而飄,長髮披散。

  他自嘲而又苦澀地一笑,望了一眼自己的手。當日他狠心離她而去,是不願讓她平白犧牲,無論如何,為了她為他拼死的情,他一定要活下去,原本立下心在報復過一切之後,就立即隨她而去。誰知……

  舉起袖子略略遮眼,他閉上眼睛,不知道日後究竟會是怎麼樣的下場——他是一個壞人!是個壞人啊……

  突地,一隻信鴿自空中飛下,落在永璉的肩上。

  閉著眼睛的人,眼都不睜地伸手摸下那只信鴿,從它的腿環上取下一個東西,握在手裏,對著長空低聲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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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4:00
第七章

  飛鴿傳來的,是這個月朝廷兵將調遣和牽涉朝局的大事。永璉看著,若是四年前,他必然會對信上的內容充滿興趣,但如今,他耳邊總是響起那傻丫頭天真直率的聲音,奪去了他所有的心神——

  君知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眼前仿佛看見了品安坊的書庫裏,那傻丫頭從書架上跌下來的樣子,忍不住揚起了嘴角。他已經很多年沒這樣笑過了啊!

  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啊!

  「傻子……」他在山頂喃喃地說,一時竟忘了手裏正握著牽連軍國大事的機密和動向。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後先去木蘭而後去避暑山莊,各位為狗官貪吏所苦多時,亦有不少忠良為當朝所害,皇上出宮是大好機會,我們決定就在木蘭下手。」一群作布衣蒙面打扮的人,在鳳尾山上的山洞裏集會,一個身材瘦小的長鬍子蒙面人緩緩地說:「今年來降朝廷的蠢貨不少,據傳來的消息,這裏頭至少有一支隊伍存著和咱們一樣的心,都是要藉機行刺的,只是,暫時還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璉也作了布巾蒙面打扮,不言不語地聽著。突然,那長鬍子向他望來——

  「太子爺,咱們狐夜盟當初起事的時候,答應過你只亂朝而不舉事,殺貪官酷吏而不謀反,但是如今形勢不同,若有外盟相助,憑狐夜盟的武功實力,要?君並非不可能,如果咱們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了,憑太子爺的才智人品,若為國主將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爺這幾年帶著我們殺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璉沒說話,好像一句句都聽進去了,也好像一句句都沒有聽。

  永璉冷笑,當初這群人聚集在一起,是因為有對朝廷相同的恨,這些人的兄弟親友多因朝廷而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殺貪宮、報復仇人的事。

  但今日狐夜盟的實力陡增,他們的心就不再那麼簡單,就開始想皇帝、想天下、想河山了,他們斷沒想過,他們商量要謀害的,是他的皇阿瑪。雖然他恨他,卻沒恨過他這幾十年為帝的成就。

  皇帝並不好做,能做到像他這般,已經算不錯了,雖然他恨,但他只想讓皇阿瑪嘗試眾叛親離、被人遺棄的苦,所以他這幾年設下圈套,挑明瞭那些皇子、後妃,巧笑倩兮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心思,相信這幾年,皇阿瑪的心裏也不好過。

  對永璉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夠了。他不希望皇阿瑪死,縱然永璉變成了魔,做盡了見不得人的事,但他還是不想看見人死。

  他死過一次,知道從棺材裏爬出來,是怎樣令人顫慄的感覺!

  這些人的心已經被那些想像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璉蒙面巾之下的嘴角掛著冷笑,他們盼著他?君然後登基;或者是他?了君之後,別人再?了他去登基,無論怎麼想,這些人都是一肚子豬油心腸的蠢才!

  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場流血,即使當今皇上駕崩,他們也仍然只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有皇上的後繼者來擔,沒有人會承認他們的!

  何況——那是他的皇阿瑪,無論他曾多麼恨他,他還是他的皇阿瑪。他不想見人死,自然更不想見自己的皇阿瑪死。史上為謀帝位而血肉互殘的很多,但,他永璉就是沒那份心!

  自頭頂兩刀之後,他的心已一片蒼茫,幸好還有一個信著他、等著他的傻人兒守著他。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變回她執著的那個君知,也至少守著自己的一點純良,不做出滅絕人倫、禍亂國家的事。

  「太子爺,我們決定在木蘭下手,你可有什麼意見?」長鬍子和眾人商量了許久,沉聲問。

  即使他真有什麼意見,也是不會被聽進去的!

  永璉冷冷一笑,「沒有。」


  品安坊

  夜裏,永璉再一次來到盼兒的房門外,透過窗櫺,他可以清楚望見那傻丫頭的舉動。

  木蘭之役,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瑪,但是乾隆顯然不會原諒他這個妖孽,此行,他必然將腹背受敵……罷了!橫豎他也不打算再回來,此生既已被他敗壞至此,那麼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的人生在九歲那年已經結束;在師父命名「君知」時已經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時已經面目全非!再繼續下去……也只會為自己、為別人帶來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後我就永遠不回來了……對不起,盼兒……

  「魚兒水上游,狗兒洞裏走。我等小姐來,日日不煩憂。一天一枝花,兩天兩枝花。三天不回來,我就搬回家……」屋裏的人用賀孤生「相忘」一曲的調子,哼著歌,非常愉快地在搬著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永璉詫異,湊過窗縫去看了一眼。

  盼兒在房間裏搬花盆,許許多多的花盆,種的都是一種開著紫花的植物。她一邊哼歌,一邊在花上灑水,那水只灑在葉子上,不能灑在花上,一列過去共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盼兒卻喜孜孜地邊唱邊灑。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是一個月的輪回。

  永璉用力地咬著下唇,呆呆地看著她在那些花盆間走來走去,像個快樂的大傻瓜。

  突然,他整顆心都吊了起來,盼兒把花鋤擱在桌上,她卻像沒看到這花鋤似的在桌子邊走來走去,絲毫不留意。若是一個不小心那花鋤砸了下來,是要傷人的!

  他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盼兒哼著歌,一跳跳到某個花盆前面,彎下腰不知道要幹什麼,但這一彎,就准准地掃到了桌上的花鋤。花鋤晃了兩晃,沉重帶鐵的一端掉了下去,呼的一聲,向盼兒的後腦勺敲了下去。

  永璉苦笑,這丫頭能活過二十歲,簡直是個奇跡!跌倒、撞門、撞人、摔本子,真不知道她的頭會不會被越砸越傻了,心裏想著的同時,他的身子已自有意識地翻進了屋內,穩穩地幫她接住了那險些敲得她頭破血流的花鋤。

  永璉的動作素來輕悄,盼兒哼著歌,沒有絲毫察覺,陡然一個回身,開口唱:「魚兒水上游……」突然瞠目結舌,眼睛睜大地盯著幫她把花鋤輕輕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麼近地接近過他,今夜的他沒有前幾日那麼淩厲,他的眼裏纏繞著傷感的情緒,看起來竟有些溫柔!

  「別哭啊!無論別人怎麼欺負你,我永遠都會幫你的!」盼兒只當自己在作夢,低聲說著那天她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我會一直等你回來的!」

  永璉微微一震,那滴眼淚他已強迫自己忘了,她卻始終記著。她以為自己在作夢嗎?她經常夢見他嗎?

  在他尚未自怔愣中恢復的時候,盼兒突然撲了過來,雙手環繞住他的頸,仰頭送上一吻,貼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觸即分,但永璉卻整個人都驚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節奏,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原來你是真的……」盼兒怔怔地對著他說,「原來你是真的!」

  他的唇被她吻過後,顯得特別豔,漾著盈盈的水澤。她沒有放手,還是那樣緊緊地抱著他的頸,癡癡地看著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剛才做了什麼?永璉無端地一陣激動,多少次,他都懷疑今生再也不能看見她癡癡凝視的眼睛,如今卻……卻……

  她看了他一陣,眼淚緩緩溢出了眼眶,「無論我怎樣等你,你都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們……陪我一起?我會乖乖地買菜、我會認真地做事,我不會總是把東西弄壞、我不會撞牆……

  君知,你留下來,我就不會總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會總是看不見、我就不會弄壞東西……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永璉乾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還沒說出什麼,盼兒已再度把唇送了過來,「不要說了,我不愛聽。」她第二次吻了他,水璉可以感覺她唇上的鹹味,那是淚呀!

  是什麼讓她如此淒然?永璉任她吻著,全身自發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腦子裏反反復複只有一句話——不應該來看她的。他已經感覺到心頭有什麼東西即將崩裂,而那個東西崩裂後,就絕對挽回不了了……

  「盼兒……」他開口,「別這樣……」

  她的吻停住了,緩緩地自他唇上離開,「你不喜歡我親你嗎?」她低聲說。

  這讓他如何回答呢?

  他此生灰暗如斯,卻偏偏有一股不甘,讓他在決定前往赴死的時候,想要抓住什麼。

  盼兒啊!永璉一生敗破,負君、負國、負你,你何苦……何苦對我如此?

  「你不喜歡我親你,我就不親了。」盼兒緩緩地放開他,嘴邊卻有一絲微笑。

  淚水再度落在了她臉頰上,盼兒睜大眼睛,看著他含笑落淚,那笑……笑得好苦!

  「傻丫頭,我怎麼會不喜歡……」他喃喃自語,雙手一攬,把她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擁入懷裏,「我愛你,你知道嗎?」他抱住她比她環抱住他的頸的手勁要強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熱得多,「君知是愛你的……千萬別忘了……」

  相擁相吻中,問不出任何疑問,她被他抱在懷裏好幸福,卻突然全身一麻,她睜大眼睛——永璉在她最幸福的一刻點了她的穴道!

  他緩緩放開手,緩緩地退了一步。盼兒眼裏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只見永璉彎下腰,自她栽種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過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緩緩地插在了她的髻上。

  「別哭,以後要會照顧自己,別再老是跌倒了。」永璉居然還能開玩笑,只是聲音有些怪異。

  我不要!我不要會照顧自己!如果我不會照顧自己,你就會出現!盼兒想大喊出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她絕望地看著這個她自十六歲便牽掛著的男人轉過身去,推開了門,就像那天一樣走出門外,然後細心地合上了門。

  無論你做了什麼罪過的事,我都能原諒你,只是,你為什麼不給我原諒的機會?你不要就這樣走……我真的什麼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來……即使不是陪我我也開心啊……

  別離開我……

  盼兒眼裏的淚變成了血,然後,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永璉關門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後留下的影像,此後無論是眼前、還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沒有邊際……


  高宗二十年八月。盼兒已經瞎了三個月了,期間又逢她的爺爺過世,她卻堅強得讓人出乎意料,堅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買東西她就洗碗,叫吳媽一邊看著,洗過幾次後知道了碗盤的位置,她就熟手了,而且居然沒有打破。

  她也沒有愁眉苦臉的,每日還是一張笑臉兒對人,問她那天夜裏發生了什麼事她也說不出來,只說突然間看不見了。

  賀孤生是唯一一個知道她被人點了穴道的人,因為穴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盼兒既然不說,他也就閉嘴。她這雙眼睛要誰來抵償,賀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說出口,讓這個丫頭傷心!

  愛新覺羅.永璉,不必我賀孤生詛咒你,你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吳媽我告訴你一個笑話,」廚房裏,盼兒和吳媽坐在一起剝毛豆,「剛才賣菜刀的經過咱們品安坊門口,我聽著他叫著『賣刀啊,買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麼?我只想著,這賣刀的是幹什麼的?買一刀,送一刀,殺手殺一個人還附送再殺一個?」

  吳媽大聲笑了起來,「丫頭跟著賀公子久了,滿口的江湖話兒!」

  「沒啦!」難得盼兒有些害羞,往吳媽懷裏躲了躲。

  「丫頭,賀公子對你那麼好,你什麼時候才打算嫁了他?」吳媽三句不離本行,滿心地計畫著盼兒的終身大事,那股熱衷,不比當日計畫給君知煮安胎補品來得少。

  盼兒的腦筋停了停,迷糊地問:「我為什麼要嫁給賀公子?」

  「傻丫頭,賀公子是大人物,他對你的好,連吳媽都看出來了,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吳媽絮絮叨叨地分析,「人家若不是在等著你,怎麼會留在咱們品安坊?你別再想著咱們小姐啦!小姐雖然好,卻沒有半絲把你放在心上。」

  「吳媽,但我就是喜歡小姐啊!」她真心地笑著,「我喜歡小姐,所以我不會嫁給賀公子。賀公子人很好,他一定會娶到好媳婦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麼多姑娘也會爭著嫁他。」盼兒的腳在椅子下輕輕一踢一蕩的,就像無憂無慮的小丫頭。

  「傻丫頭。」吳媽心疼了起來,一把把盼兒摟入懷裏疼著。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盼兒低聲說,「我只盼他不要那麼苦,但他總是不開心。」她歎了口氣,「我好擔心小姐。」

  「小姐那麼大本事,沒人傷害得了,別擔心了!」吳媽哄著她。她現在眼睛看不見了,爺爺也死了,整個品安坊都替她難過,而她卻老笑著。

  「別人會欺負他!」盼兒說,「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負他,他不是壞人,只不過別人欺負他,他終於生氣了而已。他是好人啊!欺負了別人,他心裏其實很苦!」

  吳媽聽到最後,都不知道這傻丫頭在說什麼了,她咳了一聲,轉移了話題,「今天的毛豆不錯,丫頭今天中午想吃什麼菜?」

  「我要吃毛豆炒肉。」盼兒沒疑心她調了話題,笑顏依舊燦爛。

  賀孤生就坐在廚房對面的屋頂上,聽著下面兩個女人的對話,自嘲地笑了一下後,舉簫就唇,輕輕吹了起來——


  八月,當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後入駐木蘭。

  八月十五,賊人襲擊聖駕,準噶爾、宰桑、烏魯木亦反,聖駕大驚。當此之時,賊眾忽然自相殘殺,血流三尺,聖未傷,賊人十九受傷被擒,數人走脫。

  「太子爺,縱然你記著血脈之情,也不該毀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們都是你這幾年來的同伴,當初是為了你,我們才相聚在一起,就算狐夜盟不該殺你親父,你也不該下此毒手!」長鬍子和永璉一邊躲避侍衛的圍捕,一邊冷冷地相互攻擊。「我以為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與殺不殺人無關。」永璉淡淡地說,「你的兄弟們也不是我殺的。」

  「若不是你擋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輪劍陣,那十九人怎麼會死在亂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劍士出手一擊,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殺。

  你救你老子,卻不想想死的那些人連老子都還沒當成,你過意得去嗎?」長鬍子狠狠地說。

  「決定今日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璉淡淡地道,「我也沒說今日不救駕。」

  「太子爺,議事之時,我曾問過你的意見,你當時為何不答?」長鬍子憤怒。

  永璉揚起一抹冷笑,「當日我若反對,今日也就來不了木蘭,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排除異己、聲東擊西的事,你也做了不少,我從不管你,不是我不知曉!」

  「嘿嘿!你倒是為你老子考慮很多,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撿回來的,到頭來,他還是要殺你、要你的命,值得嗎?」長鬍子冷笑。

  永璉眼裏冷笑的神色變濃,「我愛君愛國,你不該贊我嗎?你心中的對錯是根據什麼來的?不順從你謀反登基就是大錯特錯?當今聖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會救。套一句俗話,我為蒼生為百姓。何況,他是我爹!」

  兩個人邊跑邊爭吵,一眨眼間,掠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後邊追兵如蟻,也不知道這兩個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活著離開木蘭府。


  盼兒在半夜裏突然驚醒了,眼前是一片無邊的黑,她不知道此時是不是半夜,但憑屋外的蟲聲,她直覺夜已深。

  突然的心驚肉跳讓她無法再入眠,就像爺爺死去那天一樣,不祥的預兆撲面而來。

  誰在屋裏?她警覺地拉著被子。有人在屋裏!她不知道是誰,但有人在屋裏!「是賀公子嗎?」她低聲問,心裏卻知道不是賀孤生,賀孤生不會有這樣的寒氣。

  來人冷笑,「你的賀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簫去了,不在屋裏。」說著,一雙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見你的小姐,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氣說。

  盼兒一驚,低聲問:「你是誰?怎麼會知道我們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裏了,如果他爹還記得他是他兒子的話,大概會落個圈禁的下場;如果他爹不認他這個兒子……大概三日之後就要處斬了。你去不去見他?」來人輕柔的說。

  盼兒的額頭慢慢滲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

  「你是誰?」她堅持地問,「小姐他爹……又是誰?」

  來人驚訝地看著她,「他沒有告訴你他是誰的兒子嗎?」

  盼兒遲疑,君知……什麼都不曾告訴過她,寶福不說、賀孤生不說,她也從來不問,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禁城頭,他們說他是妖孽。

  「誰?」她忍不住問。

  「當今聖上。」來人冷笑,「你的小姐,正是當今聖上的二皇子——愛新覺羅?永璉。」

  什麼!?盼兒記起來了,她記得有一天晚上,她聽見有人對著他叫「二阿哥」,當時,她還問過他「阿哥」是不是壞人?而他回答是的,她還記得。

  「皇上的兒子……」她喃喃。

  來人把她從被窩裏抓了出來,「跟我走吧!我知道他什麼都不在乎,就只在乎你一個人!」

  「你帶我去幹什麼?小姐已經走了!他不要我了!」盼兒覺得全身一涼,被來人點了穴,然後拉出了被褥,一句話說了一半已然接不下去。

  「他不要你不代表他不愛你。」來人冷笑,把她裝入麻袋後背在背後,「放心,我只是想請你幫我要求他做一件事而已。」

  她會被人拿去威脅君知……盼兒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雖然害怕她會成了永璉的絆腳石,但是,能夠再一次看到他,她心裏竟有著淡淡的喜悅,如果能再看到他一次,那有多好?

  慢著……看!?她已經瞎了呀!她怎會忘了,她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的這個事實呢?天啊……

  麻袋搖著搖著,她知道自己離品安坊越來越遠,突然想起——

  賀公子為什麼恰好不見了?他會不會是知道今天有人要把她抓去威脅永璉,所以故意躲起來了?他是不是希望永璉……痛苦?

  她本沒有那麼聰明的腦袋來推測賀孤生的行為,但今夜她卻一猜就中。沒錯,賀孤生正坐在她房頂上,看著這長鬍子蒙面客把她帶走。

  盼兒一定沒有危險,他知道。因此,他要利用長鬍子,讓那個半男不女的「太子」,身心俱傷,他一定要他為盼兒的眼睛付出代價!


  木蘭府

  永璉抱膝坐在牢裏,他蒙面的布巾已經解下,露出一張端正尊貴的臉。他的身形依然纖柔,十多年來習慣了的那種氣質,無法在短短的四年中完全改變,每個獄卒走過去,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心裏暗咒——這傢伙如果真是個女人不知多好!

  但誰也沒敢開口多說,這菩薩似的傢伙可是行刺皇上的重犯,奇怪的是,眾人追到木蘭府城門口的時候,他居然停下來束手就擒,只是遮掩了一下,讓另一個刺客脫身而去。

  他沒抵抗,皇上也沒將他當場殺了,而是帶回來關在牢裏,大概過幾天,皇上會親自審問吧!

  坐在牢裏,永璉靜靜地一言不發,他一點也不憂心自己的處境,救了皇阿瑪,已算了了他的心願,算是對這幾年鬧得宮內雞犬不寧,讓他老人家傷心的負疚。

  憎恨是錯誤的,恨意越多,只會讓人活得越不自由、越不像自己!

  經歷了四年的恨,到如今,他是真的後悔了,憎恨……報復……到頭來,除了讓他失去一切之外,並沒有讓他得到什麼。

  失去了盼兒,這是他今生的遺恨!是永遠不能彌補的遺恨!這樣的想法泛上心來,自頭至腳底一片冰涼,腦裏升起的,是盼兒溫暖的擁抱——

  我抱過君知,親過君知哦。

  那樣笑靨如花的單純眼睛……

  想著想著,突然,一雙宮鞋停在他的面前,來人高貴的聲音響在他的頭頂上……

  「皇上請永璉堂上議事。」他的聲音尊貴清雅,不帶絲毫的感情。

  他的好兄弟啊!在皇宮中被調教得如此出色。永璉不認得這個帶他去議事的人究竟是他的哪一個兄弟,但只是望著他的衣裳下擺那種點水不驚、風吹不動的穩重,就知道他是個狠角色。

  他沒反抗,站起來隨著他出去,靈魂……空空蕩蕩的,似乎已經在這身體裏待不住了,渴望著一個長駐的地方。

  走過了幾個轉角,來到一扇門前,還沒踏進,他便嗅到皇阿瑪身上熟悉的龍涎香。

  「朕入駐木蘭是誰走漏消息,讓賊子乘虛而入?皇太後聖駕在此……」隨即匡啷一聲,不知道皇上摔掉了什麼東西,但聽這碎玉裂冰的聲音,斷然是價值不菲的玩意兒!

  帶路的皇子上前對著侍衛通報說永璉已到,永璉卻聽見耳邊傳音——

  「太子爺,進去殺了你的皇帝老子,你那傻丫頭盼兒在我手裏,你進去之後,若沒有動手,我便擰斷那丫頭的脖子。」

  盼兒!?永璉的身子微微一震,到底還是把她給牽連進來了,自己一生敗破也就算了,不能連累她……

  微微一頓,盼兒被抓,他猜想賀孤生必然跟隨在後,只是,若是要擰斷脖子,賀孤生也未必能及時阻止。

  耳邊的聲音繼續:「這丫頭為你瞎了眼睛,你知道嗎?人家對你深情一片,你莫辜負了人家呀!殺了皇帝老子,封這丫頭做個皇後,她一輩子都不必愁了……」

  這丫頭為你瞎了眼睛!

  永璉整個人陡然一僵。她瞎了眼睛?怎麼會呢?她那天不是還笑得好好的,她還會澆花、還會唱歌,還用那樣癡癡的眼神看著他,她怎麼會瞎了呢?

  長鬍子冷笑一聲,「我懶得騙你,這丫頭沒你恐怕是不能活的,你沒這丫頭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殺了裏面的皇帝老子,你們就可以雙宿雙飛了。」

  「你逼我殺親爹,恐怕是報復心更勝於奪江山吧!你恨我毀了你周詳的大計,所以決定報復我?」永璉一個冷笑,像冷風拂過了他的衣袂一般。

  盼兒和皇阿瑪,他選誰?

  「宣永璉進殿——」屋裏的人長聲宣旨。

  永璉走了進去,心裏沒想著選誰生誰死,只是不斷地想著——

  她……為他瞎了眼睛!


  乾隆第二次用驚怒交集的目光,看著這個已經化為妖孽的兒子。

  為什麼他每次出現,都要伴著腥風血雨?一來一去,都要帶走那麼多人命?這個孩子小的時候是乖巧聰慧的呀!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他簡直心痛至極!「你殺害親母,還要謀害朕!你……朕真想不出來,怎麼會生下你這樣一個孩子!」

  永璉不答,也不辯解——如果沒有他這「妖孽」隔空一攔,乾隆恐怕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上頭了。

  皇阿瑪自然不知道那劍陣是誰擋的,那時候大家都蒙了面,天知道誰是誰?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皇阿瑪要殺他要剮他、兄弟們如何看他,統統都不重要了!

  永璉現在想的,全是那傻丫頭的眼睛為什麼會瞎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傷不傷心?怕不怕?

  皇上震怒,天威難測,永璉卻站在那裏,一動也不曾動過,就像他根本沒聽見乾隆的驚怒般。

  砰的一聲,乾隆震怒的一掌拍在案臺上,「永璉!朕問你話,你聽見了沒有?」

  永璉微微抬頭看了這個他敬愛了一生的男人一眼。

  「聽見了。」他回答,口氣是順和的,一點不見驚色。

  聽見了?就如孝順兒子對父親的耐心,無論父親多麼暴躁都能寬容的好脾氣。各位皇子大臣面面相覷,不知道永璉肚子裏打著什麼主意。

  「殺了他!」長鬍子人在殿外,傳音卻直傳到永璉耳邊。

  永璉微微一笑,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微笑過,「皇阿瑪,有人叫我殺了你。」他平和地說,「殺了你,好做皇帝!」

  他此言一出,堂上一片譁然,隨即落針可聞,大家都黑著臉等著乾隆的反應。

  「你還記得朕是你皇阿瑪?」

  「我……從不願流血,為什麼這麼多年居然忘記了?我從不願流血,因我知流血的痛。」永璉低喃。他沒理乾隆說了些什麼,只是喃喃自語著。

  乾隆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你到底想說什麼?」

  永璉搖頭,輕聲說:「沒有。」

  堂上有一陣子怪異的寂靜,乾隆的臉色極度不好看,永璉卻瘋瘋癲癲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忘記了從活過來的那天開始,就不姓愛新覺羅了,所以我做錯了很多事,皇阿瑪,對不起。」永璉微微一笑,「等我做完了最後一件事,皇阿瑪你就殺了我!」他聲音並不大,但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人人都驚駭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

  剛才那位帶他來的好兄弟,已經暗自傳令調兵遣將要抓住他這個瘋子了。但永璉只覺得有些好笑,他是赴死來的,這些人卻還怕他,因為他們不懂一個人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死?不為什麼,也許只因為他累了。

  他輕飄飄地轉過身,面向著殿外,「蔣裘,把她放了吧!難道你當真要在皇上面前,擰斷她的脖子嗎?」

  殿外的長鬍子幾乎被他氣得吐出血來,被威脅的人有像他這樣從容的嗎?這個女人的確是他愛得刻骨銘心的人呀!他不只一次看見永璉在品安坊柳樹上看這丫頭,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明明愛這個女人,但就是看不到他為這個女人掙扎痛苦的表情!蔣裘在狐夜盟計畫破滅之後,恨不得看到永璉痛哭流涕的表情,但偏偏永璉依舊冷淡!

  殿外有人?守衛皇上的侍衛們順著永璉的目光沖出去,把蔣裘落腳的大樹團團圍住,萬箭上弓,只待一聲令下,無論他武功多麼了得,也會立即成了刺蝟。

  蔣裘微微冷笑,把手裏點了穴道的女人拉過來擋在身前,「太子爺,這些箭若是射了上來,先死的一定不是我。」

  「箭不會射上去的。」永璉神志清明,淡淡地說,「你是狐夜盟謀反的首腦,他們要活的,要你的口供。放了她,這一切的事都與她無關。

  你不殺她,還有大半年監牢之日可活,你殺了她,我會讓你立即死在這鳳凰樹下。」他的語氣並不激烈,但只要是人,都知道他不是在說笑。

  他居然利用侍衛的強勢來逼他放人?好一個永璉!他掌管狐夜盟這麼多年,居然不知道永璉有這樣的才智!

  「我就算死,也要看一眼你傷心欲絕的表情!」蔣裘突然冷笑,「我有個主意,我不殺這丫頭,只戳破她的耳朵,讓她又瞎又聾,看你是不是還愛她!」

  他實在是恨永璉,皇位至此,早已無望,但只要永璉痛苦,他就會覺得快意。

  乾隆鐵青著一張臉,負手看著這兩個亂黨窩裏反。

  永璉的臉色白了白,「你也不過是要我死罷了,你放了她,我死給你看,可以了吧?」

  蔣裘怎麼肯信他會尋死?

  「我先放了她,你才死給我看?你在騙三歲的小孩啊……」他嗤之以鼻的笑聲未竟,卻見永璉鬼魅一般欺到了乾隆面前,眾人大驚,但永璉的身法武功何等了得,他一把抓起乾隆的手,手腕一翻,一柄精光閃爍的匕首就落入了乾隆的手中。

  眾人大驚失色。永璉他……他居然身帶利器行刺!「來人啊!救聖駕……」

  話音未落,永璉用乾隆的手握住那柄匕首,反轉過來對準他自己的胸口,鋒利的匕首在他胸口劃出了一道血痕,血跡漸漸地擴大,永璉卻眉頭都不皺一下。

  「我是謀反亂黨之一,他是大清皇帝,你放了她,就算我不想死,大清皇帝聖駕也不會饒了我,你放心了嗎?」

  乾隆驚駭地看著這個做事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兒子,手掌裏,匕首冰涼,而永璉的手居然比匕首還要冰涼!

  乾隆望著永璉,平靜的臉卻突然顫抖起來,這令人心痛的孩子啊!隨著永璉的目光看過去,乾隆望見了他用生命維護的女孩。

  是永璉在意的人嗎?乾隆疑惑地看著這個他,一個殺母殺父的人,會為了一個女人自裁嗎?他把匕首交到自己手裏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乾隆突然發現,隱藏在永璉一頭長髮之中隱約的傷痕……

  刀傷!?他倒抽了一口涼氣!誰在這孩子頭上砍下這麼重的傷?誰要置他於死地?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永璉不理會乾隆在手握匕首刺入他胸口之後,到底在想些什麼,他臉上一點痛苦都不露,因為蔣裘喜歡看,他不能讓他如意。

  但是心裏早已存在的一道裂痕在逐漸擴大中,那個裂痕是在和盼兒相擁相吻的那個夜裏產生的,代表著他負她情,負她義,他負她太多,到如今,居然還要負她性命嗎?

  「嘿嘿!」蔣裘心裏也驚駭,永璉瘋了,「好,只要你死了,我就放了她!」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慘叫,整個人自樹上掉了下來,樹下弓箭密集,他直跌入弓箭群裏,頓時被數支箭插入身體,立刻被擒住。

  這一下使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只見樹上那女孩搖了兩搖,抓住了樹枝沒有掉下來。

  她剛才趁著蔣裘大意,狠咬了他一口,讓他措手不及,失足墜下。

  一個人輕飄飄地落在盼兒旁邊,是潛伏已久的賀孤生,若非蔣裘恐嚇說要戳穿盼兒的耳朵,他恐怕還在一邊看戲。

  盼兒吐掉嘴裏的鮮血,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君知,君知,你在哪裡?你看見我了嗎?你在哪裡?不要聽他胡說,我不要你死,大家都不要你死。

  無論你做了什麼壞事,我都會原諒你的,別怕,別讓人欺負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只是很傷心,所以才會做錯事,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你,你回品安坊好不好?我很想你……」

  她說了一半,陡然覺得整個人落入了另一個人的懷抱,那個人冷冷地說:「永璉,我很奇怪為什麼不管你做了什麼,她都不在乎,只要你留在品安坊?

  四年前你把她丟在京城城門前,四年後你把她丟在房裏,她為你被砸頭、為你被十一支長槍刺穿、為你瞎了眼睛,大概除了這傻丫頭之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對你。但是你剛才還是救不了她。」賀孤生鄙夷地看著他,「如果你剛才對她有多一點的擔心和痛苦,我也許可以原諒你。」

  永璉不可抑制地微微一笑,不擔心?不痛苦?不愛她?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他的手更加冰涼了。

  「我知道你在。」永璉低聲說。

  「藉口!」賀孤生冷笑,扣住了不斷掙扎的盼兒,「這丫頭我帶走了,落在你手上,只怕活不過三天!」

  「她是個傻丫頭。」永璉仍然那樣輕聲說,「不懂得要求別人對她好,你要好好對她,不要嫌棄她愛哭。」他突然微笑起來。

  賀孤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些話來。

  「我不要走!賀公子,我們帶君知一起走好不好?大家都要欺負他,他會死掉的!他會死掉的……」盼兒拼命掙扎,「你們都不肯疼他……你們只會怪他不好……」

  這一句「你們都不肯疼他」說出來,乾隆的臉色微微地變了,永璉卻笑了,笑得縱容而且無奈。

  「傻子。」他低聲說,隨後搖了搖頭。

  賀孤生看見永璉那樣寵溺的笑,心裏就不舒服,掙扎的盼兒突然一僵,這次卻是永璉隔空點了她的穴道。

  「帶她走吧。」他說得輕描淡寫,似秋風吹起了落葉般自然。

  賀孤生冷笑著,正要提人而去,突然眼角一掠,全身大震!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震驚地、不可置信地看著場中——

  永璉說完那句「帶她走吧」後,手上一個用勁,按著乾隆的手把整支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乾隆大叫一聲,放手倒退幾步,驚駭地看著永璉。

  永璉衣袖微揚,手上仍然抓著那匕首,鮮血一時沒有湧出來,乾隆會脫手倒退,顯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奇怪地看了乾隆一眼,輕輕地皺了皺眉,低聲說:「皇阿瑪……居然也會害怕……」

  乾隆臉色慘白。這……這孩子……他居然死給他看!居然要他親自下手殺他!為什麼?為什麼?是什麼原因逼死這個孩子?

  永璉抬眼掃了眾人一圈,大家臉上是形形色色的神態,或驚駭、或迷茫、或不解、或幸災樂禍……他微微一笑,「早該死了,遲至今日……真是……真是對不住……」

  乾隆踉蹌地前行了兩步,「朕沒有要你死!朕命令你不准死!朕還有好多事要問你,你不能違抗聖令……」

  永璉的傷口開始冒出血來,他搖晃了一下,目光留在乾隆的臉上,低聲說:「皇阿瑪……四年前你說過『殺死這妖孽,朕重重有賞』,你忘記了嗎?」

  乾隆張口結舌。永璉的目光從那些皇子臉上一一掠過,接著微微一笑,「永璉此心不為帝王熱,自九歲後便不姓愛新覺羅,你們……相信了嗎?」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敢回答。

  永璉的目光緩緩地落到了賀孤生身上,「我負了她一輩子,負她的情、負她的義……」他手腕一擰,居然一寸一寸拔起了那匕首,鮮血泉湧而出,再一次,他刺入自己胸口,「那十一槍本該是我受的,四年零八個月十八天來,從不曾忘……」

  賀孤生臉色慘白,所有的人都臉色慘白,盼兒被點了穴道,看不見影像,只聽到聲音。

  君知、君知、君知……她在心裏瘋狂地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瘋狂的聲音,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四年來我殺了好多人,做了好多錯事……」永璉緩緩閉上眼睛,喃喃自語,「我好想回家,我好想盼兒,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配……」他緩緩地跌坐於地,鮮血遍灑。十七年前,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此生不讓任何人流血」?

  一滴眼淚緩緩自他眼中掉落至地上,滴落在無邊的血裏。

  他真的是魔嗎?是的話,死去的時候為什麼還會落淚呢?聽說眼淚是感情的產物,沒有感情的話,是不會哭的!

  「啊——」的一聲淒厲的慘呼,賀孤生手臂一震,盼兒像瘋子一樣爬了起來,撲向永璉,「啊——啊——啊——」

  如獸啼,如鬼哭,如天號,如生命……在撕裂……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4:18
第八章

  「天啊!」在場的人那麼多,在永璉的眼神氣勢之下,居然無一人敢阻止他,直到兩刀入胸,直到盼兒沖過來抱著他悲嚎的時候,賀孤生才驚醒,掠過去點住永璉胸口流血的幾處穴道。

  但……要怎麼救?這匕首長達四寸,接連兩刀全部沒胸,永璉分明不存在要活下來的念頭了!

  驚駭過頭的乾隆,突然張口結舌地開口:「刀……刀……」他極力吞下一口唾沫,極力定了神,「刀斷了!」

  賀孤生眼色一亮,雙指一夾,從永璉胸口拔出一節斷刀。

  永璉手勁甚強,求死之志甚烈,匕首的刀刃承受不起,居然斷了半截在他胸口,這麼說,那第二刀刺下的傷勢就不甚重了!如果只有第一刀的重傷,或許還有希望!

  「來人啊!」乾隆厲聲道,「去請大夫,朕不要他死!去找大夫!找不到就招御醫!」

  「是!」旁觀的眾人悻悻地應了一聲。

  這下子永璉死不了,又是心頭一塊禍患了!


  數日之後。

  「永璉,給我醒過來……」

  有人在他耳邊冷冷地重複,永璉的意識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

  他不要醒,活下去真的……太辛苦了!大多數與他相關的人都不願意他活著,即使有她苦苦地留他,可是他真的不能容忍自己傷害了她如此多之後,仍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十一支長槍、她的一雙眼睛,還有她失掉的那些快樂,他虧欠她太多,多得讓他無顏說愛,無顏……苟活。

  「愛新覺羅.永璉!你再不醒過來,我就一雙手掐死你!盼兒被你嚇瘋了你知道嗎?你活著害了她一雙眼睛,死了還要害她一輩子嗎?你給我醒過來!」說話的人語氣譏誚冰冷,正是賀孤生的聲音。

  聽到「盼兒被你嚇瘋了」,飄浮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魂魄,突然回歸了肉體,永璉陡然睜開了眼睛。

  這下賀孤生倒是被他嚇了一跳,他也只是對著昏迷的人發火,卻不知道他竟然真的醒了!

  「盼兒……」永璉低聲說,一口氣換不過來,他再度閉上眼睛。

  賀孤生哼了一聲:「她瘋了!她打了你爹!」

  永璉的神志並不十分清醒,「什……麼……」

  「她打了你爹,當今的乾隆皇帝。」賀孤生冷冷地說。

  永璉這次是真的醒了,「她……她……」

  「她為你打抱不平。」賀孤生的眸子微微暖了起來,「這樣一個好丫頭,我不理解你怎麼能拋下她就走,而且還丟棄了她兩次!兩次!」

  永璉低聲說:「三次。」

  賀孤生默然,包括這一次永璉拔匕首自裁,他一共丟棄了她三次,一點也沒有錯。

  「但她還是只為你拼命。」

  「她是個傻丫頭。」永璉微微笑了,低聲道:「我……我很捨不得……」

  「捨不得你還是丟下她不理,她雖然單純,但也不是不知道什麼是傷害!」賀孤生冷冷地看著他,「算你好運!我本想挖了你一雙眼睛給她的眼睛陪葬。」

  「你挖吧。」永璉低聲說。

  賀孤生冷哼:「我不挖死人的眼睛。」

  永璉閉目微微一笑,只低聲說:「你該挖的。」

  「她會找我拼命的!」賀孤生冷冷地說:「她連你老子都敢打,嘿嘿!」

  「她愛君知。」永璉緩緩地說。

  「不要再說永璉不是君知,我知道你自覺虧欠她太多,但你若藉死來逃避,才是害了她,她會陪葬的!」賀孤生挖起一杓東西,塞入永璉嘴裏,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愛一個女人愛到伺候情敵的地步,他做人當真失敗極了!

  嘴裏湧進來的是苦藥,永璉嗆了一口,咳嗽了起來。賀孤生滿臉不耐煩,卻怕一不小心噎死了他,盼兒會和他一起死,只好耐心照顧他。

  「她人呢?」永璉低聲問。

  「在大牢裏。」賀孤生說,「她打了皇上一個耳光,然後問他:『你為什麼不疼他?』」苦笑了一下,賀孤生歎息,「你老子大概被她一句話問傻了,居然找人救活了你,不讓你死。」他絕口不提他也救命有功。

  「為什麼不讓我死?」永璉繼續低聲問。

  「因為他是你爹。」賀孤生冷冷地說,「想你死的人固然不少,想你活的人也不是沒有。」

  「是嗎?」永璉輕聲問了一句,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最多想挖了你的眼睛,不想要你的命。」賀孤生補了一句,「不要以為沒有人希望你活下去。」他再挖一杓苦藥塞入永璉嘴裏,「這藥材是你老子給的,藥方是最好的大夫開的,藥湯是盼兒煎的。她在牢裏整天做的就是這些,別擔心她,你老子並不想為難她,只不過做個形式罷了。」

  「是嗎?」永璉依然輕聲地問。

  賀孤生終於發現這個傢伙,為什麼能牽動那麼多人的心了。光是他這句「是嗎」,就帶給他一種心痛的錯覺,仿佛這傢伙吃了許多許多苦,終於得見天日一般,讓人有些鼻酸。

  「她在等你,等你回品安坊。」

  「品安坊……」永璉心中浮起往日畫面,想到盼兒的安胎藥、吳媽擅傳的流言……唇角微翹,微微一笑。他能回去嗎?能嗎?

  賀孤生的手落在他肩上,「你忍心讓那個傻丫頭再白等一次嗎?」

  永璉只是那樣微笑著,沒有回答。


  盼兒專心在牢裏煎藥,那濃郁的藥味薰得獄卒們頭昏眼花,卻不敢阻止她。

  永璉是個瘋子!他的女人更是個瘋子!

  她居然打了皇上!

  那天永璉倒下之後,皇上整個人都呆了,霎時,眾人只見這丫頭沖了出來,幾聲慘嚎就像是她被剮了層皮般。本聽說她是個瞎子,卻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看見了,劈頭給了皇上一個耳光,問:「你為什麼不疼他?」,簡直瘋得夠嗆,皇上被她問傻了,居然也沒生氣,就那樣呆呆地看著這瘋丫頭。

  隨後,雖然將她給關進了大牢,但是卻囑咐萬萬不可以動她一根手指,她要什麼就給什麼,要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所以,她執意要熬藥給永璉吃,誰也不敢說不,只能任那種難聞之極的藥味,在整個大牢裏彌漫。

  永璉他為什麼要這樣?他說負我……是什麼意思?盼兒一邊煽火,一邊苦苦思索。他還記著當年京城的事嗎?那都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已經快要忘記,雖然說很多人刺了她,但是她並沒有覺得很疼。

  而他為什麼要一直記著?如果他不喜歡她被人刺殺,那就更應該快點忘記,為什麼要一直記著?

  我負了她一輩子,負她的情、負她的義……那十一槍本該是我受的,四年零八個月十八天來,從不曾忘……

  「是我逼的嗎?」她對著藥壺,喃喃自語,「因為當年你沒有救我,所以你很早很早以前,就決定有一天要為那件事而死,是嗎?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救我呀!

  我知道大家都欺負你,讓你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你還有我,我一定會疼你,你不要總是以為自己是沒有人要的小兔子,只有早早的死掉,才會讓所有人開心嘛!

  你如果覺得對不起我,那麼,你就快回來吧!我喜歡看見你陪在我身邊……」

  想著想著,盼兒一隻手輕撫上唇,那天夜裏的吻,依然那麼熱……

  一陣焦味傳出,大牢裏的獄卒暗自叫苦連天。

  這瘋丫頭一天不知道要燒糊多少藥才甘心,那些藥可都是皇上親自挑選的名藥呢!她不好好看著藥汁,卻整天對著爐子發呆,有些獄卒甚至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想把整個大牢都燒了,然後越獄?

  藥又糊了!盼兒怔了一怔,「獄卒大哥……」她抬起頭來叫。

  「來了來了,新藥爐、新藥材、還有上好的長白松木。」獄卒扮著一張和善的笑臉,把早已經準備好的東西捧了上來,「姑娘你繼續燒,繼續燒,別客氣。」

  原來獄卒都是這樣的好人!

  盼兒繼續煽火,眼神仍是癡癡的,滿心滿眼都只有她那一個永璉!


  乾隆滿心煩惱,永璉這個兒子,不能眼見他死,卻又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那大牢裏的丫頭,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他負起手,在堂內走來走去,只覺得人到了木蘭府後,似乎處處不順,以後就算木蘭府盛產麒麟瑞獸、天女散花,他也萬萬不想來了。

  「皇上可是煩惱永璉之事?」身邊一位清貴雍容的皇子突然沉聲問道。

  「朕該拿他怎麼辦?」乾隆濃眉緊蹙,「有誰可以告訴朕,要把永璉如何處置才好?」

  「解鈴還須系鈴人。」清貴的皇子清雅地道:「皇阿瑪這個問題,還當問永璉才是,他自己應該最清楚他造成的形勢,雖然我不清楚這騎虎難下的局勢是他故意造成的,還是無心的……」

  「太醫說他頭頂的傷痕是刀傷,年幼便成,幸好下刀之人氣力不足、不擅刀法,所以才留下了他一條命來。」乾隆眉頭緊蹙,「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傷朕的皇子?」

  清貴皇子緩緩地眨了眨眼睛,「皇阿瑪難道當真心中無數?」

  乾隆陡然轉過身,一雙眼睛淩厲地盯著他。

  「永璉死了,誰得利最大,自然就是誰了。」皇子淡淡地道,唇色有一絲青白,「永璉是嫡子,排行老二,他死了自然輪到老三。四年前是誰第一個說永璉害死親娘?四年後永璉禍亂朝局,瘋的又是哪一個?皇阿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這些話你一個字都不能給我洩露出去!聽見了嗎?」乾隆壓低聲音,陰沉憤怒地說。

  皇子優雅地下跪行大禮,「遵皇阿瑪旨。」

  「起來起來,不必行這麼大禮。」乾隆煩惱已極,轉了個身,「永璉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他會恨朕、恨皇宮大內、恨你們兄弟,如果起因是這兩刀,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嗯。」皇子帶著尊貴的表情,漠無感情地應了一聲。


  永璉傷得雖然很重,但畢竟是外傷,再加上他的武功醫子極好,休養了一個月後,就已經大抵無事了。

  這一個月來,他留在木蘭府,陪聖駕的皇宮大臣們自是離他遠遠的,以免—個不慎,惹禍上身。因此他的病房裏,除了賀孤生之外,幾乎沒有人來過。

  盼兒依舊口日專心煎藥,只要賀孤生告訴她永璉情況好轉,她就笑顏燦爛。其實她擔心永璉,更怕永璉會擔心她,所以也一個勁兒地努力讓自己在牢房裏過得很好。

  「魚兒水上游,狗兒洞裏走……」水璉不但沒死,還每天喝著她煮的藥湯,想到這些,她就會笑咪咪的,「我等小姐來,日日不煩憂……」

  「好難聽啊!」獄卒們竊竊私語,「能不能想個辦法讓這丫頭不要熬藥,不要唱歌?她……她真有殺人於無形的本事!」

  「除了等二皇子趕快好起來,把這個女人領走,還有什麼辦法?難道你敢放她走?」

  獄卒正在竊竊私語,突然咿呀一聲,牢門開了,一個人影走了進來,細心地反手扣上了門。

  「什麼人?」一個獄卒拔刀沖了上去,大喝一聲後,突然聲音小了起來。「二……二皇子!」

  來人衣發飄拂,頎長的身材,正是讓木蘭府驚心動魄的永璉。

  永璉?盼兒陡然忘了自己在煽火煎藥,見到來人,啪的一聲,手裏的蒲扇掉了下來。

  「君知!君知!」她撲到牢房的柵欄前,興奮地向他揮手,「我在這裏!」

  傻丫頭,見他一面,值得這樣開心嗎?永璉半蹲下來,凝視著她的一雙眼睛。

  「君知……永璉!」盼兒笑顏燦爛地望著他,似乎對於知道他的真名叫作「永璉」,而覺得很得意。

  永璉微微咬住了唇,她面對著他的時候,為什麼總能這麼滿足?這麼開心?

  「盼兒。」他本有千千萬萬句話要說,話到唇邊,卻什麼也不及「盼兒」兩個字好。頓了一頓,他仍然只是輕輕地叫了聲:「盼兒。」

  「嗯。」盼兒伸出手,穿過欄桿,伸進他的衣袖裏握住他的手臂,感覺著他身上的溫暖,「你的傷好了嗎?我每天都很認真地熬藥,你有沒有喝?」

  她一見到他,就忘了什麼生生死死的事,只是單純地關切著他,過去發生的事,即使是昨天才發生的,她也都忘記了。

  她居然什麼也不問!?不責怪他尋死!也不責怪他是個活得那麼失敗的男人!只是關心他的身體好不好?藥有沒有吃?

  永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感覺她手的溫熱,「你的眼睛怎麼樣?能看見東西了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大致上還能勉強維持平靜。

  「可以可以,我這不就看見你了嗎?」盼兒拼命點頭,對於自己的眼睛,毫不在意,「你的傷……」

  「已經好了,我怎麼敢不趕快好?我聽說……你每天燒掉了好多藥!」永璉笑了,聲音卻愈發顫抖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盼兒頓了一頓,「你別再死了好不好?你讓大家都很害怕,那樣不好。」她低聲說。

  就只是這樣嗎?永璉的手鬆開她的手,轉而抓住她的肩膀,顫聲道:「你不恨我嗎?不恨我那個時候沒有救你?不怪我四年來總是不回去?不怪我這幾年做了那麼多錯事、殺了那麼多人……」

  盼兒秀麗的臉頰緩緩地抬了起來,認真地看著永璉,「我可以為你死,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永璉救,是真的……」她伸出手,觸摸永璉的臉,「你的心裏難過,所以不回家,你殺的人都是壞人,我知道的……」

  困擾了他四年的心結,在她心裏就這麼簡單?可笑他卻苦苦掙扎了四年,掙扎在憎恨與淡泊之間,原來真正淡泊的人是她……他深吸一口氣,隔著欄桿緊緊地抱住她。

  這是蒼天給他的寶!蒼天沒有虧待過他!一切的恨都是錯的!

  「永璉?」盼兒覺得他整個人都熱了起來,「你發燒了嗎?」她關切地問。

  這丫頭!好殺風景。永璉輕輕吻了一下她微啟的唇,這個吻也是一觸即分,卻如火一般熱。

  「傻子。」他低聲說。

  盼兒微張著口,看著他微笑的神態,她從不掩飾看他看到癡迷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我喜歡永璉。」

  「我也喜歡你。」永璉環抱著她纖細的肩,不肯放手。

  「我知道。」盼兒笑顏燦爛,「你愛我,我知道!」

  「嗯。」永璉用力點頭。

  「你心裏不難過了嗎?」她問,抬起了頭。

  「不難過了!」永璉微笑,「大家都對我很好,就算大家都不要我,我還有盼兒。」

  他拉起盼兒的手,按到他胸口被匕首刺穿的地方。那裏很熱,盼兒感覺得到他的心強有力的在跳。

  「我一定會疼你的,別怕。」盼兒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那模樣有些像在撫摸家裏的小狗,但永璉知道她的意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獄卒們本來在喝著茶、嗑著瓜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都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隔著鐵欄桿相擁的兩個人。

  大牢的門微微地開了,有人本要提足中氣呼一聲——「皇上駕到」,卻被人輕輕地揮手制止。

  龍袍英武的人,凝視著相擁相吻的人兒,似有些無可奈何,也有些縱容憐惜,微微歎了口氣。

  永璉握著盼兒的手,緩緩回頭。「皇阿瑪。」他低聲叫。

  盼兒有些害怕,縮了縮身子,低聲說:「皇上,對不起……」

  乾隆有些無可奈何地一笑,「知道錯了嗎?你不該打朕,打朕是要殺頭的!」看著這個一雙眼睛澄澈清明的孩子,要生氣也氣不起來。她只是個單純的傻孩子而已呀!

  「哦。」盼兒的手仍然握著永璉的手腕,她抬頭,望著乾隆,「他只是很傷心很傷心,所以才會做錯事。」

  永璉笑了,伸手拂了拂她亂七八糟的頭髮,「傻丫頭。」

  她在,並且會一直愛他,永遠都不變,這就是他當年一見她的時候,就存在的感覺。

  「永璉做了什麼錯事,你都會原諒他嗎?」乾隆用和孩子說話的口氣問她。

  「當然會了,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他。」盼兒笑靨如花,「永璉永璉永璉——」她愛嬌地抱著永璉,不在乎那些欄桿,「我喜歡永璉!」

  乾隆啞然失笑,也只有這種丫頭,才會這樣毫不介意地說出喜歡。

  「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和藹地說。

  盼兒握著永璉的手腕,疑惑地抬頭,「永璉說他做錯事了!」

  乾隆覺得好笑,永璉說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連皇帝說不是,都不信嗎?

  永璉只是……做了他認為他不該做的事而已,殺貪官酷吏、挑撥他和諸皇子後妃的關係。如果他其他的兒子們當真沒有什麼,永璉何從挑撥?他只不過把事實挑開在他面前,惹亂了一局棋罷了!

  這些事並不是錯的,只是永璉心裏認為他不該做這些。他自厭的是他做了違背他自己原則的事,錯的是永璉的心,不是那些事本身。

  「朕說他沒有做錯,你是信朕,還是信永璉?」

  「永璉。」盼兒乖乖地回答。

  永璉忍不住笑了。乾隆為之氣結,卻也忍不住好笑。

  「朕如果說永璉沒有錯,就不會治他的罪,你明不明白?」

  「哦。」盼兒不管乾隆在說什麼,目光轉到永璉身上,「我好想品安坊啊!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永璉微微一笑,「等一會兒就回家好不好?」他抬起目光看向乾隆,「皇阿瑪,你要治她的罪嗎?」

  乾隆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只有連連苦笑的份。

  「朕如果要治她的罪,你會如何?」

  「帶她走。」永璉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見一絲遲疑。

  「你不想死了?」乾隆歎息。

  永璉沉默了一陣,才開口,「結死志,只為我對不起她。不求死,也只為我對不起她。」

  此生無主,生死由她。

  乾隆苦笑,「看來……朕是不得不赦了你們兩個。若殺了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另一個必要與朕瘋狂,若是殺了你們兩個,你們那朋友,只怕也放朕不過。」

  永璉微微一笑。

  盼兒問:「皇上,你原諒永璉了嗎?」

  「無論永璉做錯了什麼,你都會原諒他,因為你喜歡他。」乾隆微笑,「朕也會原諒他,朕是他的皇阿瑪啊!」

  盼兒大喜,「皇上,你終於肯疼永璉了嗎?他會很高興的!」

  「你若能帶她走的話,儘快帶她走吧,朕不能光明正大地放了你們。」乾隆的手搭上了永璉的肩,「永璉,朕對不起你,江山原本……」

  「永璉自知不是治國之才。」乾隆的手搭上來的時候,永璉似是微微一震。

  盼兒立刻握緊了他的手腕,「永璉心性脆弱,易動感情,不是無情能忍的角色。」

  乾隆歎息,搭在他肩上的手略略緊了一緊,「離開以後,善待自己。」

  永璉點頭。

  「我會煮很多很多補品給他吃。」盼兒笑顏燦爛。

  永璉立刻就想起了她和吳媽的那碗安胎藥,「你難道還想讓吳媽做補品嗎?我可不敢喝了,誰知道你們在藥裏面下什麼東西?」他低笑。

  「以前我不是故意的嘛……」盼兒吐了吐舌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一夜之後,永璉與大牢瘋女一起失蹤,要追尋也無從追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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