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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納蘭 -【千金女撞上大將軍(當娘子撞上相公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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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5:44 |倒序瀏覽 | x 1
納蘭 - 千金女撞上大將軍【當娘子撞上相公之二】

從十二歲那年見到他,她就喜歡上他了,
而那時不知道為什麼,
她竟和尊貴的他定下這門親事,
但,她並沒有因此而高興,
反而每次見了他,就不給他好臉色看,
她總是告訴自己,那是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
所以她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
可是到現在她才知道,
原來,她並不是怕爹娘可笑的卑微,
丟了他們崔家的臉,
而是她太害怕他會因爹娘而看不起她,
所以才會努力裝出不把他放在眼裏的樣子──
但這個心意,她知道得太晚了,
因為,他已不再傾慕於她……

系列:當娘子撞上相公2
男主角:福康安
女主角:崔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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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6:09
緣起

  西元一七七一年,乾隆皇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值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卻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廷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初,乾隆因為感懷故皇後所生之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冊立太子,及至中年,又因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

  然而畢竟年事日高,漸感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之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宮裏有心人士在確定聖上的金口,確實說出「禪位」兩字後,頓時風起雲湧,野心和欲望一起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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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6:28
第一章

  “傅夫人進香,閒人閃避。”

  呼喝聲由遠而近,驚得金光寺前哄然大亂,寺外的攤販們飛快收拾走避;來往民眾慌得直往路邊躲;金光寺內的僧人,也急急陪笑,請眾香客暫避。

  “傅夫人,哪個傅夫人?”

  沒見過如此陣仗的香客,不免低聲詢問起來。

  “還用問嗎?這樣的陣仗氣派,天下還有第二個嗎?自然是當朝宰相,國舅爺傅中堂的夫人。傅中堂既是皇親國戚,又是國家重臣,權傾一時,所到之處,誰敢不避?”

  正說話間,遠處的儀仗隊已逐漸接近,前頭的十幾人,急驅快馬呼喝眾人回避;後頭幾十人,護擁著一頂翠蓋朱纓大轎。大轎前更有一匹白馬,神駿無比。馬上坐一華服錦袍的少年,英武非凡,遠遠望去,令人恍疑是神仙人物。轎旁跟著一群雜役丫頭,有捧香的、有執拂的,甚至連四時鮮果、金銀玉玩,都捧在手上,隨轎而行。

  這一片錦織香煙,浩浩蕩蕩而來,早把路旁的人給看直了眼,頓時只聞一片驚歎之聲,幾匹開路的馬已馳近廟門,大多數人都已遠遠地避開,唯獨廟門前有一個小女孩倒在地上,不曾起來,正好阻住去路。

  馬上家奴罵了一聲:“哪來的小丫頭,快起來,別攔著夫人的路。”

  小女孩慌得想要起來,但才一站起,卻又跌倒。

  宰相家的家奴,見著地方官員都仍趾高氣揚的,因此這會兒哪還有耐心等小女孩自己站起來?又看她衣飾平常,想是普通百姓人家,想也不想,一鞭子便虛打了下去,“快閃開,耽誤了我家夫人,你擔待得起嗎?”

  雖說只是虛打一鞭,但女孩已嚇得尖叫出聲。

  後方那白馬公子遠遠一望,皺了眉頭,急驅快馬趕了過來。

  前方的家奴看不到後頭的動靜,見這女孩不聽話,愈發不耐煩,揚鞭又想嚇她一嚇。

  這時,忽然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大叫:“壞人,住手!”

  家奴微微一愣,只見一個小小的人影沖了過來,張開雙手攔在這女孩身前。仔細一看,是個一身綾羅、佩玉戴金,清秀可愛的小女孩。

  豪門家奴向來是眼光伶俐的,立刻看出這女孩不是普通百姓的女兒,一時間手上的鞭子停在半空,打不下來了。

  那跌在地上的小女孩已驚得連叫:“小姐!”一邊叫,一邊手忙腳亂地掙扎著站起來。

  錦衣女孩望著兩個坐在馬上的大男人,毫無懼色,小小的臉上滿是憤怒,大聲叫:“你們是哪裡的壞人不許欺負韻柔。”

  兩個家奴都皺了眉頭,雖說看這女子出身並不低賤,但他們權相之府,根本不在乎普通的富戶薄宦。

  雖然不便一鞭子打下來,卻也毫不客氣地下了馬,伸出手,就要抓住兩個女孩拖走,以免攔路。

  “閃開,不許胡來!”一聲低喝,令兩個家奴同時收手,並彎著腰退往兩旁,露出他們身後高踞在馬上的白袍少年。

  崔詠荷看著那高坐在馬上的少年,年僅十二歲的她,忽然知道了,為什麼說書人說起那些少年英雄,都用劍眉星目來形容,原來真正的劍眉星目是如此漂亮好看,不似人間所有。

  他在馬上彎腰,對她微微一笑,“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樣大的膽子。”

  當他彎腰微笑時,遠處的陽光仿佛在他身後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崔詠荷睜大了眼睛,一時覺得這樣威武漂亮的人,就是真正的天神。

  十八歲的福康安,身為天之驕子,見過無數珍寶。美女。新奇趣事,但見到這樣大膽的女孩,也不免行些驚奇。

  這個小女孩,應該是不曾受人喝斥過的小姐才對,像現在碰上這般事情,她的臉雖已嚇窿了,卻仍然張開手臂,攔阻在別人身前,顫抖的雙腿也沒有後退一步。

  福康安饒富興味地微微一笑,在馬上彎下腰間:“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麼大膽。”

  崔詠荷從小小的鼻子裏哼出一聲,“你們是壞人,欺負韻柔,我才不理你。”

  這時,她身後的女孩悄悄地拉了拉她,“小姐。”

  “韻柔,不要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崔詠荷努力擋住身後纖柔的身體,雙眼惡狠狠地看著福康安,好像他是一隻惡狠,隨時會撲上來咬人似的。

  福康安啼笑皆非,看看崔詠荷,再看看她身後的韻柔,眼神微動,“你是小姐,卻為一個丫頭攔在兩匹馬前?”

  崔詠荷小臉一板,氣呼呼說:“你胡說,韻柔是我乳娘的女兒,是我的姐姐,她才不是丫頭呢,你不許欺負她!”

  福康安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又凶又大膽的小丫頭,“我就是要欺負她,你能拿我怎樣呢?”

  “你……”崔詠荷伸手指著福康安,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降伏這個長得好看的壞人。

  被崔詠荷攔在身後的韻柔卻站上前,有模有樣地對福康安斂衽為禮,“公子,我家老爺是待讀學士,今日夫人帶著小姐來參佛,方才夫人在廟內上香,我與小姐出來玩耍,我不小心跌倒,小姐為我著急,請公子不要生氣。”

  福康安略顯驚奇地望向韻柔,聰明伶俐的丫頭他府中也有不少,但這麼小的年紀就這樣聰慧,說起話來禮儀周到,真是難得。

  而他身後那兩個家奴卻不以為然。朝中的一品官對他們家公子也一向是客客氣氣的,區區的侍讀學士算得了什麼?

  其中一個家奴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什麼侍讀學士,不過是為了安慰漢人中的讀書人而給的虛銜,還有膽子在我家公子面前賣弄。我家公子是天子外侄,鑲黃旗旗主傅中堂的謫子,你們還不閃開!”

  崔詠荷一聽這家奴辱及父親,立即發起怒來。

  “我爹崔名亭是名門之子,從小就教我,崔氏一族,百代書香,出的都是有骨氣的讀書人。我爹爹在毓慶宮教書,連皇帝的兒子也要受他教導,不聽話,他都要打板子。”

  “啊,原來你爹就是毓慶宮的崔……”福康安恍然大悟,剛想叫出“崔名亭”三字,看那小女孩雙眼圓瞠,一副隨時準備撲上來拼命的模樣,忙又改口:“原來你爹是崔老師。”

  由於福康安深受乾隆皇帝的喜愛,自幼被接人宮中,在毓慶宮和皇族公子們一起讀書。這是外臣從不曾有過的殊榮。

  毓慶宮的老師們,大多是博學鴻儒,當朝名臣。而負責協助他們教導皇子的學士們,只能幫著找找書、抄抄文,固此皇子們也不會記得他們誰是誰。

  若不是崔詠荷自己講出來,福康安也絕不會記得一個叫崔名亭的侍讀學仁,曾在毓慶宮協助教導皇族子弟。

  只是看崔詠荷無比堅定的眼神,就知道她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崇高。

  若真打破這女孩心中完美的父親印象,實在頗為殘忍。於是,他微笑著說出“崔老師”三個字。

  崔詠荷聽他管爹爹叫老師,立刻得意起來,“原來你也是爹爹的學生,我回去告訴爹爹,讓他打你手心,還罰你抄書,還要……”

  “詠荷,詠荷!”

  崔詠荷急忙回身,對著一邊呼喚,一邊領著兩個丫頭往廟門外走來的華服婦人高喊:“娘,我在這裏。”


  崔夫人帶女兒來上香,上過香後,到了廂房休息,任由女兒出去遊玩,直到聽僧人來報,說是傅夫人來進香,自己的愛女竟在廟門前衝撞了福康安,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跌跌撞撞地沖出來,連官家風範都忘光了。

  福康安看崔夫人自廟內沖出,臉上有無限的驚惶與畏懼,索性好人做到底,翻身下了馬,搶上前幾步,對著崔夫人深施一禮,“師母在上,弟子有禮了。”

  崔夫人見這錦袍玉帶。風儀如神的貴公子竟然口稱師母,嚇得當場愣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崔詠荷見到了母親,立刻站到她身前,得意洋洋地沖著福康安做了個鬼臉,“害怕了吧?哼,不管你怎麼求我娘,我也要向爹告狀的。”

  福康安看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心中好笑,神色卻愈發恭敬,再施一禮,“師母,在下福康安,曾在毓慶宮讀書,也受過崔老師教導呢。”

  崔夫人直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仍然覺得受寵若驚,看福康安又在施禮,忙伸手去扶,又忽然意識到男女有別,急忙往旁邊閃開。

  站在她身旁的崔詠荷一個不防,被撞得跌倒。

  崔夫人一顆心怦怦亂跳,根本沒注意到女兒跌倒,只在臉上拼命擠滿笑容,連聲說:“公子太客氣了,我怎麼敢當?”

  福康安低垂眼眸,看到跌倒在地上的崔詠荷睜大眼睛,臉上極度受傷的表情,他的眉峰也不為人所察覺地微微一皺,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崔詠荷跌得並不重,她只是不敢相信她的娘親竟然視她於無物。

  娘親,是最疼愛她的人、是最有儀態風度的人,現下為什麼會這樣奇怪,滿臉都是這麼讓人不舒服的笑?

  韻柔無聲無息地上前,扶起方才還勇敢地攔在她面前,現在卻脆弱到了極點的小姐,並用小小的雙手支撐住她無力的身體。

  崔夫人一直在耳邊結結巴巴說些什麼,福康安並沒有注意,他只是就著施禮的姿勢、低垂的視線,悄悄地觀察著崔詠荷,直到韻柔將她扶起,方才抬起頭來,笑說:“師母言重了。以前在毓慶宮時,多承崔老師教導,他日有空,我還要登門拜訪。”

  “康安。”溫和安詳的聲音自後傳來,是傅夫人的大轎已經到了。

  此刻博夫人剛被四、五個丫頭扶出轎子,而廟門前早已站滿了傅府的家僕。

  如此陣仗,早把崔夫人的眼都看直了。往日老聽丈夫談起崔家往事、崔門風範,但比起眼前的王侯氣派,真是一文不值了。

  福康安含笑回身,“額娘,真是巧,我竟遇上了崔老師的夫人與小姐同來上香。”

  “崔老師?”傅夫人含疑的眼光在崔夫人身上一掃而過。當朝碩儒名臣她皆知道,倒不記得哪一個姓崔。

  福康安微笑著加了一句,“是崔名亭崔老師,額娘不記得了嗎?”

  傅夫人不知誰是崔名亭,但也淡然一笑,平靜地說:“原來是崔先生,我怎麼會不記得?”說著,她朝崔夫人點點頭,“崔夫人好。”

  崔夫人三兩步到了傅夫人身前,手忙腳亂地福了一福,“給夫人請安。”

  “我兒多得崔先生教導,還不曾道謝過,今日與夫人相遇也是有緣,不如我們一同進香,然後請夫人到我府中小坐,好讓我盡一盡款待的心意。”

  崔夫人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怎麼好……打擾呢?”她口裏雖這樣說,人卻更加靠近了過來,神色恭敬至極。

  傅夫人只是笑笑,並不說話。福康安也神色談定,對於崔夫人過分巴結的樣子,並不做任何鄙夷表示。

  就連傅府的丫頭下人,早見多了這樣的嘴臉,也都神色不動,全不在意崔夫人的失態。

  他們不在意,崔詠荷卻比誰都在意,縱然是小小年紀,她也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娘親在人前出醜,卻不覺其辱。

  忍無可忍之下,她叫了出來:“娘,我們拜完菩薩了,回家去吧。”

  崔夫人又嗔又怪地喝罵:“別這麼不懂事,快來給傅夫人行禮。”

  崔詠荷走上前,看著傅夫人,然後大聲地問:“你是不是大壞人、大奸臣的夫人?”

  福康安臉露驚色,看向崔詠荷。

  傅府家僕也個個滿面怒色,已經有人開始挽袖子了。

  崔夫人嚇得差點沒暈倒,想也沒想,上前一巴掌打在崔詠荷的臉上,“你胡說什麼!”她隨即轉身,原本滿布怒色的臉,在片刻間堆滿了笑容,“夫人千萬別生氣,孩子小,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訓她。”

  崔詠荷撫著發紅的臉,眼睛裏閃著淚光,委屈而憤怒地望望娘親,看看福康安,再看著傅夫人,神色卻依舊倔強,毫無認錯。害怕或後悔的表示。

  博夫人驚奇地看著這小小的女孩,柔聲地問:“為什麼這樣說——”

  崔詠荷伸手一指最先前的兩個家奴,“你們這樣凶,到處趕人。不管是戲文裏,還有說書的講的,好官都不會這樣的,所有的故事裏,都只有奸臣惡霸才會讓手下騎馬亂走、隨便打人。”

  崔夫人急得伸手又要打她,福康安已忍不住伸臂一攔,眼睛望著母親,低喚一聲:“額娘。”

  傅夫人看到兒子眼中懇求之色,微微一笑,“他們是因為我要上香,所以來幫我驅散閒人,並不是故意要欺壓百姓的。”

  崔詠荷拾高了頭,大聲說:“我娘也上香,她就不趕別人走,為什麼你要上香就要趕別人走?為什麼你上香時,別人就不能上香,不能賣東西,也不能買東西?

  你就是欺壓百姓,你就是壞人。奸臣。”

  福康安又氣又急,而崔夫人已經汗下如雨,幾乎要跪倒哀求了”。

  傅夫人看著崔詠荷,眼神異常奇怪,良久,才淡淡一笑,“崔夫人,令媛非常了不起。”

  崔夫人勉強笑了一笑,“小女孩不懂事,童真之言,夫人千萬別當真。”

  傅夫人含笑搖頭,“最難得的就是童真之言,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人對我說過真話了。她說得對,欺壓百姓就是欺壓百姓,並沒任何理由可以推倭。”

  “夫人!”一旁有家奴按捺不住,叫了一聲。

  傅夫人目光一掃眾人,語氣平淡,卻暗含威嚴:“你們都聽到了,她一個小女孩,也知道什麼是欺壓百姓。縱然你們沒有這樣的心思,但久處相府,心性漸高,不知不覺就會看輕百姓,肆意妄為,於是,在百姓眼中,你們就成了家奴惡犬。

  你們是相府門人,更要謹慎行事,寬容為懷。再有今天這樣的事發生,敗壞了巾堂清譽,就算國法容得了你們,傅家家法也不容你們。”

  一干下人齊聲應是。

  傅夫人這才回了頭,目含深意地望著崔詠荷,微微一笑,再對崔夫人說:“崔夫人,令媛聰明伶俐,還長得這般清秀可喜,我實在是越看越愛。而你又是我兒的長輩師母,咱們不妨攀個親戚,將你這愛女許與我兒為妻,將來你我兩家也好常有來往。”

  崔夫人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彷如作夢般愣愣地望著傅夫人。

  福康安卻失聲叫了出來:“額娘!”

  傅夫人不理會他,依舊從容微笑地再問了崔夫人一句:“夫人以為如何?”

  崔夫人張張嘴,困難地說:“我女兒蒙夫人抬愛,無比榮寵,我……”這樣大的驚喜臨頭,竟令她連說話都不夠通暢了。

  “額娘,你忘了滿漢不通婚了嗎?”福康安又插嘴道。

  “這也沒什麼,讓老爺跟皇上說說,把崔家舉家抬旗不就成了?”傅夫人輕描淡寫地說,“崔夫人你看呢?”

  “抬旗?!”崔夫人已經驚喜得說不出話來了。

  抬旗實在是至大的榮寵,一般只有國家功臣,或與皇室聯姻才能得到這樣的恩賞。一旦抬旗,世世代代都是旗人,所受的待遇遠遠高於一般漢人,恩蔭子孫,簡直是作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崔夫人已經沒有力氣去考慮這是不是作夢的問題了,只知道得緊緊抓住這天上掉下來的幸運。

  “是是是,能被夫人喜愛、能夠侍奉公子,是詠荷至大的福氣,一切都依夫人的。”崔夫人一邊迭聲說著,一邊已笑得更是燦爛。

  大人的對話,令崔詠荷更加憤怒。為什麼要她嫁給這個人?雖然他長得好看,可還是個壞人。

  福康安則是又氣又急,一伸手指著崔詠荷,“額娘,你不是真想要我娶這個小孩子吧。”

  滿腔的怨氣正無處發洩,這時,福康安的手指忽然指到了她的鼻尖,她遂想也沒想,便對著福康安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就是這個壞蛋,是他惹出來的事,是他讓娘親變成這般可怕的樣子,一切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她絕對絕對不會嫁給他!

  福康安自幼習武,力能伏虎,卻不曾防備一個小女孩,被她咬個正著,他悶哼一聲,本能地左手握拳打出。

  但猛然意識到對方是個小女孩,斷然受不起這一拳,於是拳頭便頓在半空中。

  他看著崔詠荷含恨不屈的眼神,簡直哭笑不得。

  崔夫人嚇得大叫一聲,忙伸手把詠荷拉開,一邊揚手要打,一邊彎腰躬身,對著福康安一個勁兒地賠禮。

  崔詠荷看著娘親這等卑躬屈膝的樣子,心中有說不出的氣和痛,任憑娘親怎麼抓著要她下跪道歉,她就是一言不發,只是委屈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傅夫人全不動怒,反而失聲而笑,“果然是個大膽的的丫頭,我就是喜歡她這份膽識,可以幫我管教這混世魔王。”

  福康安看著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只覺得天地間最委屈、最倒媚的就是自己了,“額娘,不論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娶這個小丫頭的。”

  不等博夫人答話,崔詠荷已大聲地叫了出來:“娘,不管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嫁給這個大壞蛋的!”

  福康安望望這個立場和自己完全一樣的小女孩,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傅夫人似是覺得有趣,輕輕伸手,從自己的發飾上摘下一顆明珠,“一時之間,也無憑證,這顆極品東珠是皇後娘娘所賜,就以此為文定之禮。”

  崔夫人忙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

  福康安眼看著東珠落到崔夫人手中,好似眼看著自己的一生就此完蛋般,慘叫一聲:“額娘,你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看到個略順眼的小孩,就隨便拿顆珠子替我定親了?”

  博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以前你阿瑪常跟我講古人的故事,記得漢人中有一位有名的詩人,有日也是見著個小女孩,雖未成年,卻非常可愛,所以他就立刻拿明珠向女孩的母親下定,約定等將來這女孩長大就前去迎娶。如此風雅的典故在你身上重現,你該高興才是。”

  說完這番話後,博夫人也不看福康安慘無人色的臉,伸手一拉崔夫人,“來,我們一起去上香。”

  “額娘!”福康安簡直是在哀嚎了。

  傅夫人聽如未聞,只管往前走。

  “娘!”崔詠荷拼命想掙脫母親的手。

  但崔夫人一隻手牢牢抓緊這個讓自己一步登大的女兒,滿臉的笑容,亦步亦趨地跟在博夫人身後。

  兩個母親就這樣全不理會兒女的意見,輕易定下了一樁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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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將軍得勝歸來,大將軍得勝歸來!”

  喧天的鑼鼓響徹了整個京城。從城外三十裏開始,已飛揚起滿天的旗幟,幾十個大嗓門的軍士飛馬沿路呼喝。遠遠的明黃色代表著最高的權威尊貴,簇擁著白馬銀鞍的將軍,正往城門而來。

  城門外,早站滿了迎接的官員;城門裏,沿街更擠滿了好奇的百姓。

  大將軍福康安得勝回朝,奉旨沿途誇功,這對京城百姓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了。

  這位十四歲就帶兵上戰場的少年將軍,本身就是一個傳奇。無與倫比的高貴身世、俊美儀容。赫赫戰功,是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英雄,更是無數女子夢中的情郎。

  一看見前端開導的將士們,引領著高坐馬上的福康安入城,城內立刻又爆出另一陣歡呼聲。

  福康安原本姿容俊秀,幾年的征戰,讓他添了幾分英武之氣。

  依舊如少時一般白馬銀鞍,頭上戴的金龍二層頂竟嵌了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一條四塊玉板鑲貓眼行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御賜倭刀,最顯眼的是腰間還斜掛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銑,更引來無數人的注目低呼。

  任何一個朝臣,只看福康安一身特例的打扮,已可以推知這位將軍受聖寵之深,就連朝中一品官員也不能相比。

  忽然間,高樓上一陣騷動,燕語鶯聲不絕,半空中七彩繽紛,原來不知是哪家小姐順手拋下手中絲帕,引得姑娘們紛紛將手中的帕子對準福康安拋過來。

  輕風徐來,滿天香帕飄飛,遂成一道奇景,令人歎為觀止。

  軍工們忍不住跳起來,要去搶那香帕。百姓們從不曾見過這般情景,更是指指點點,高聲大笑。一時間,京城之中,一片歡喜熱鬧。受聖命出城迎接福康安的官員們,也不免跟著開懷而笑。

  可卻沒有人注意到,這次的迎接主使——當朝皇帝十五子,嘉親王永琰,雖然臉上也同樣帶著開心的笑,眼睛裏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韻柔抱著七、八冊才從書市搜來的話本小說,略看了看福康安威武的樣子,輕輕地笑笑,也不湊熱鬧,就抱著書擠出人堆,輕快地向崔府而去。

  才一進後園荷心樓,兩個小丫頭已慌慌張張地迎了過來。

  “韻柔姐姐,韻柔姐姐,小姐又不見了。”

  “老爺夫人已經去傅府賀喜了,臨行前催著我們幫小姐梳洗打扮,可是我們怎麼也找不著小姐。”

  韻柔不疾不徐地把手裏的書放下,才道:“別擔心,你們忙你們的,我去找她。交代完這一句,便出了荷心樓,來到花園深處,荷花池旁的大樹下。抬頭看枝葉緊密間隱隱約約的衣角.笑說:“‘石頭記’這樣的雅書,應在閨房之內焚香聽琴觀賞,可不是躲在樹上看的,真是褻讀了好文章。”

  頭頂上忽然響起懶洋洋的聲音:“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枝頭夏睡足,俗世鬧烘烘。”

  韻柔失聲而笑,“是是是,我是俗世中人,小姐你是人間雅士。妙玉煮雪,探春聯社,寶釵撲蝶,黛玉葬花,都是大雅,而小姐你是雅中之雅,樹頭讀石頭。”

  頭頂枝葉分開,露出一張染了幾處髒汙卻倍顯俏麗的臉,“你怎麼把飛揚跳脫的湘雲給忘了?她臥石眠花,我樹頭讀書,都是人生樂事,順便還能感天地之氣,收日月之菁華,這樣的大風雅,俗人是不會懂的。”

  韻柔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在感草木之氣,奪天地之菁華啊,這樣高深的事,我竟也不知道,還以為小姐你是在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壞人呢。”

  崔詠荷在樹上一瞪眼,努力裝出兇惡狀,“什麼壞人?不要忘了,你小姐我早就熟讀聖賢書,胸中全是天地浩然正氣,怕什麼壞人?”

  “是是是!”韻柔掩唇低笑,“原來小姐你不但在樹上與天地共呼吸,還在回味聖賢的浩然正氣,怪不得聽不到外頭的鼓樂喧天,自然也不知道福康安大將軍得勝回朝,當然就更不會有想躲他的念頭了。”

  崔詠荷哼一聲,敏捷地自樹上跳下來,惡狠狠地瞪著韻柔,“你說什麼?”

  韻柔全不懼怕,泰然地打量著這位出身名門的小姐——一頭秀髮隨意地紮著,裙子撩起纏在腰上,因為爬樹,身上髒汙甚多,這一番擦腰發怒,簡直就和街頭的潑婦沒什麼兩樣。

  韻柔搖搖頭,低低地笑,“好一位飽讀聖賢書,又能倒背女律、女誡、女四書的名門閨秀,便是聖賢,怕也要被你氣得跳起來了。”

  “韻柔!”崔詠荷飽含威脅地揚起了手中的書,作勢要打她。

  韻柔笑盈盈地說:“曹先生十年辛酸,字字是血寫出來的東西,你若是用來打人,豈不是褻讀了絕妙文章和書中佳人?”

  崔詠荷哼了一聲,翻開手裏拿的書,忿忿地倚樹而坐,“我不打你,不是心疼你,是怕打壞了我的書。”一邊說著,一邊珍惜地低頭看手上的書。

  韻柔在旁同時低頭看,崔詠荷所翻到的那一頁,正好寫著寶玉黛玉在沁芳閘旁桃花樹下共看西廂,一陣風吹來,落紅成陣,滿身滿書滿地滿池都是鮮花,美得如詩如畫。

  抬起頭來,看看眼前的荷花池。清風徐來,池水泛起漣漪不絕,荷葉輕輕搖曳,竟也別有一番風韻。韻柔忍不住笑道:“可惜了在這裏陪你的竟不是福康安,否則倒是和書上一般了。”

  “呸,那個眼裏只有功名的祿蠢,你可別再提他,髒了我的耳朵。”一聽到福康安三個字,崔詠荷即刻心情大壞。

  韻柔忍俊不住,低笑陣陣,“都是我的罪過,引著你看這樣的邪書,看得都走火人魔了,竟也學起了寶玉,這天下第一閒人從不幹正經事,卻最愛嘲笑做事的人。”

  崔詠荷合上書,唉聲歎氣,“我若是男兒身,倒也不介意做寶玉,縱是世間第一無用人,卻也是於乾淨淨、清清白白的人,到那時,你也能做我的黛玉,咱們都不用為福康安那個祿蠢心煩了。”

  韻柔啼笑皆非,還不及開口嘲諷她幾句,就聽到一個飽含驚訝的聲音——

  “咦,我竟不知我有這樣一位情敵?”

  崔詠荷整個人跳了起來,猛地回身,指著不知何時已來到眼前的貴公子,“你怎麼來的?為什麼沒有通報?”

  “走進來的啊。就我們兩家的關係,還要通報嗎?”福康安一本正經地回答,眼睛似受到無形吸引般,望著崔詠荷的手臂。

  為了爬樹方便,崔詠荷把袖子全卷到了肘上,露出白嫩嫩的胳膊,福康安見了心頭一跳,急忙移開視線。

  身為貴公子的他,雖常見美人,但多是官宦名門的小姐,規矩儀態多得數不勝數,何曾見過這等衣飾淩亂、散髮露臂、無禮兇悍的女子,可這心頭忽然的一亂,卻是從不曾有過的,一時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崔詠荷一見他就火大,上前一步,手指都戳到福康安的鼻子上了,“你來幹什麼?”

  福康安清楚地聞到崔詠荷身上樹葉的清香,與一般閨秀的脂粉香氣全然不同,更覺得她那美麗的手指離眼睛太近,近得讓他有些晃眼。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方才微微一笑,“我出征這麼久,回來了,當然要到老師這裏來看看,也來看望看望你。對了,我帶了禮物來。”說著,抬手輕輕拍了兩下。

  園門外,立刻進來七。八個人,捧著的託盤裏閃著一片奇光異彩,可與陽光爭輝。

  “這些都是我打了勝仗,宮裏頭賞賜的,上等宮扇你應該用得著;紅麝香珠、芙蓉席,都是宮中佳品;還有瑪瑙枕和香如玉,也是極品,你看看喜不喜歡?”這些無比貴重的寶物,自福康安口中說來,似是稀鬆平常。

  偏偏崔詠荷看了只覺得無比刺眼,冷冷地一哼,“好,好得很,我的確喜歡。

  這些都是送給我的,自然由我處置了,對嗎?”

  “自然!”福康安笑著點點頭。

  “好!”話音未落,崔詠荷雙手飛快地將四、五把上等宮扇撕成了七、八段,下人們驚呼之聲才響起,那紅麝香珠已被她拿起來,往那荷花池中扔去。

  耳旁抽氣之聲陡起,她聽而不聞,抓起王如意往地上用力一扔,美玉碎裂的聲音清脆好聽,她猶覺不暢意,伸手又去拿那瑪瑙枕——

  韻柔一伸手,按住崔詠荷的手,“我的小姐,你若不要,就給我吧,何必這般暴殄天物?”

  崔詠荷又氣又怒,“韻柔,不許攔我!”

  韻柔雙手緊抓,就是不放手。

  崔詠荷正要發怒,福康安已笑出聲來,“韻柔,放手吧,小姐愛扔就讓她扔,你若喜歡,下回我再送你幾個。”

  崔詠荷趁著韻柔微怔的一瞬,雙手用力一擲,瑪瑙枕裂成碎片,她這才悠閒地拍拍手,挑釁地睨著福康安。

  福康安似毫不被她挑動,笑笑地喚了一聲:“吉保!”

  “在!”隨著一聲應,一個腰間配刀的英武男子走進園內,對著崔詠荷請安,“崔小姐。”

  崔詠荷沒有理他,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身後。

  王吉保身後是一個又一個的丫頭,人人低頭捧著東西,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園外。

  王吉保微微哈著腰介紹:“崔小姐,這是蘇州織造送上的綿緞,不但質地佳,就連撕開的聲音都極為好聽,小姐儘管撕,現在只拿了三百匹來,小姐要覺得不夠,我們再送新的來。

  這是上好的貢珠,不但圓潤明亮,就是打碎了,聲音也清脆悅耳,所以小姐愛怎麼砸,就怎麼砸,喜歡砸哪種珠、哪種玉,儘管開門,小人一定為小姐準備的。

  還有,這邊是……”

  “夠了!”崔詠荷大怒,“你是在拿你們家的富貴來壓我了?”

  王吉保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小姐言重了,小姐是小人未來的主母,雖然不知道您為什麼愛撕東西、砸東西,但既然主子喜歡,我們就要為主子辦到。小姐儘管砸,隨便撕,若是撕得手臂酸了,砸得肩膀累了,也不要緊,儘管吩咐下來,小人們替小姐撕就是了。”

  “你們根本就是存心將我比喻成裂錦為笑的褒姒。”崔詠荷順手抓了把明珠,對著王吉保的臉就要扔去。

  王吉保依舊站在原處,頭都沒抬一下,一直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崔詠荷受窘的福康安,臉上怒色卻是一閃而過,身子飛快地掠過來。

  韻柔也驚得失聲叫了出來。這王吉保雖然態度恭敬,卻不是一般下人。王家三代都服侍傅家主人,他自己也在戰場上屢次救護過福康安。

  他雖然凝於身分之別,不便躲閃還擊,但真打了他,福康安斷然不會甘休。

  崔詠荷的手高高地舉起,卻忽然換了個角度,對著正飛快掠過來想要阻止她的福康安擲了過去。

  福康安固然自幼習武,但面對這突來的攻擊,一來並無防備,二來正快速向崔詠荷沖去,因此雖能敏捷地掃掉大多的珍珠,仍有一、兩顆擲上他的臉。

  王吉保臉色一變,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彎刀上。“三爺!”

  韻柔見王吉保渾身飛騰的殺氣,想也不想,即刻跨步擋在崔詠荷身前。

  福康安也飛快給了王吉保一個眼神,提醒他不可造次。

  唯獨崔詠荷完全沒感覺到面臨的危機,對著福康安冷笑一聲,“全都是你的主意,對嗎?”

  福康安不怒反笑,“我送你的東西,你向來不是扔就是撕,既然這樣,我就多準備一些,讓你撕著開心,這也不好嗎?”

  崔詠荷怒容滿面,眼神無比兇狠,“福康安,你不要仗著博府權勢就以戲弄天下人為樂。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們傅家赫赫揚揚已二十多年總有一天,你會嘗到登高必跌重的滋味。”

  這樣惡毒的咒?,聽得王吉保在一旁直皺眉頭,福康安卻像毫無感覺一樣,依舊笑得泰然自若。反而把有心惹怒他的崔詠荷氣得胸中一陣發悶,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韻柔驚魂未定,對福康安福了一福,便也快步跟了去。

  福康安看崔詠荷怒氣衝衝而去,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崔詠荷聽著身後的笑聲,氣得全身都微微顫抖,腳步也越來越快。

  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低頭看著滿地的珠王碎片,沒有人能看到他那黑亮的眼睛裏,若有所思的光芒。

  王吉保一直凝望著他,不過,看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他臉上漸漸浮起的兩顆小紅點,可見方才擲到臉上的珍珠,是真的十分用力的。

  怒氣一點一點地凝聚,這是他自小服侍的爺,是在戰場上拼了性命也不肯讓他受半點傷害的主人,如今卻叫這樣一個任性的女人給傷害了身體……

  悄無聲息地,在福康安低頭凝思的時候,他以武人特有的輕捷迅速,追向了崔詠荷離去的方向。


  “阿彌陀佛,我的小祖宗,你總算還知輕重,沒有真的打了那王吉保,否則只怕福三爺當場就要翻臉。”韻柔餘悸猶存地埋怨崔詠荷。

  “我哪裡不知道那個王吉保是和他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在沙場上作戰,名為主僕,實是兄弟?我要真打了他,那個奸賊一定會翻臉,到時候就可以退婚,我就能脫離苦海,不用再受罪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打?”

  崔詠荷歎了口氣,搖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福康安雖然是天下第一大壞蛋,但他身邊的人無辜,我不可以這樣做。”

  韻柔點了點頭,眉眼之中一片溫柔,“福三爺對我這個丫頭都一向客氣尊重,這一點,他倒是和你一樣的。”

  “可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這種人,臉上笑嘻嘻,暗中不知會怎麼傷人呢,你還拿他當好人。”提起福康安,崔詠荷就不會有半句好話。

  韻柔但笑無言。

  兩個人都沒有發現,有人已悄悄來到身後。

  王吉保還在想,應當如何不失分寸地教訓這個膽敢傷了主人的女子,忽聽得崔詠荷的話——

  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

  他一時竟怔住了。

  一隻手輕輕拍在肩頭,王吉保猛一轉頭,見福康安不知何時含笑站在身後,剛開口要說話,福康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前面的兩個女子。

  崔詠荷與韻柔全然不知身後的事,還繼續往前走。

  “不過,說起來,你的膽子真是大。那些打過仗的男人,氣勢就是不同,剛才那一?那,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你居然還可以指著福三爺罵起來……”

  “什麼氣勢?”

  “我的天啊,你一點也沒感覺到嗎?你拿珍珠扔在福三爺的臉上時,王吉保的樣子,像是要把你切成八塊。”

  “有嗎?”崔詠荷皺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我一點也不覺得。而且,福康安不會讓他碰我半根手指頭的。”

  這樣信心滿滿的一句話,突然從一向見了自己,就役半句好話的女子口中聽到,令福康安也微微愣了愣。

  不只他感到奇怪,韻柔也覺得不可思議,“福三爺?”

  “當然是他。”崔詠荷想也不想,極其自然地回答。

  “啊,我明白了。其實你一直非常信任他,因為信任他,所以絲毫不擔心。因為從來沒有擔心過,所以身旁的殺氣都感覺不到,是不是?”韻柔恍然大悟。

  “我哪有?”崔詠荷臉上一陣發熱,忙不迭地辯解,“你不要胡說八道,福康安又奸詐又討厭又可憎,這種人是不會讓他的手下犯殺人罪的,因為他一向殺人不見血,這你都不明白嗎?”崔詠荷一邊說著,一邊加快了腳步。

  韻柔也半跑著跟上去,“真的不是嗎?那你為什麼故意勾引他?”

  “我勾引他?”崔詠荷的聲音忽地提高,“韻柔,你在說什麼?”

  韻柔一邊笑,一邊指指崔詠荷的手臂,“寶玉心裏全是黛玉,見著了寶釵的玉腕,也會為不能摸上一摸而歎息,你把整個胳膊都露出來,把手指指到人家鼻子上,若還不叫勾引他,那是什麼?”

  崔詠荷驚叫了一聲,飛快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我這是襟懷坦蕩蕩,所以才不拘俗禮,只有你這樣胸懷小人之心,才會專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是嗎?”韻柔耳尖地聽到後頭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笑聲,於是拉長了聲音應了一聲,“我小人之心倒無妨,怕就怕某個大惡霸。大奸臣也存著這樣的小人之心,以為你故意勾引他,那可就……”

  崔詠荷氣急敗壞,想要罵她,一時竟找不出詞來,便越跑越快,存心要把她甩開。

  韻柔輕笑不止,也不再追上去,停下步子,看崔詠荷跑進荷心樓,方才徐徐回身,盈盈地施了一禮,“福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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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7:07
第三章

  福康安被韻桑發現,竟是一點也不尷尬,訪若無事地朗笑一聲,“我正要找韻柔姑娘呢。”

  韻柔含笑問:“不知我有什麼事能幫上三爺的?”

  “我想問你,你家小姐到底喜愛些什麼?這些年來,我每次來拜訪,都帶著宮中上好的珠玉美緞,可是小姐從來不是撕就是砸,沒收過一次。不能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稍稍開心,我這樣的男人,豈不是太無能了?”福康安笑意從容,語氣和緩,絲毫也看不出這是跟蹤被發現後所編出來的應急之詞。

  韻柔微微一笑,“我家小姐素來不是向富貴折腰的人,若要她開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買些精巧可愛、又有意思的東西即可。像那梆枝編的小籃子、膠泥垛的風爐都好,保准小姐會喜歡得不得了。”

  王吉保不以為然地插嘴:“就這些東西,有什麼珍貴之處?一顆明珠,便能換來一整車都不只了。”

  韻柔斜睨了他一眼,“我說的那些小東西雖然便宜,但要細細挑選,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東西,這一份心思,縱是搬來金山銀山,也比不上的。你把你未來的少夫人,當作什麼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沒料到這個看來溫柔纖弱的女子一番搶白,竟如此辛辣,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臺,笑著引開話題,“我以往倒從未在街市上買過這樣的小玩意兒,也不知能不能買得合小姐的心意。”

  韻柔含笑義說:“這也無妨,近日我家小姐狂愛一樣東西,公子若能取得,保證小姐是斷然捨不得撕爛的。”

  “什麼好東西?”

  “是一本叫石頭記的書。”

  “石頭記?”

  “對,此書朝廷不許刊行,民間只得手抄流傳,但目前坊間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後四十回再也無處可覓。小姐深愛此書,每日牽腸掛肚,不能忘懷。公子若能尋到後四十回,保證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會對公子發脾氣了。”

  “石頭記?這是什麼書?是否有誹謗時政之處,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寫些什麼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韻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誤會了,這石頭記妙就妙在並沒有寫半個英雄能人,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說的不過是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

  這樣的文字,三爺這般大英雄人物,當然不屑一顧,不知道並不稀奇。至於朝廷為什麼要封禁,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頭記?”福康安皺眉凝思,“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啊……對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孫大學士在府裏做客,夜裏頭說笑唱和,也不知怎麼吵起來了,我聽著好像也是說什麼石頭記,一個說什麼揚黨抑釵,一個又說什麼雙峰並峙,二水分流,他們倆平時那麼好的交情,竟吵得臉紅脖子粗,不可開交。”

  韻柔點頭不住,滿臉都是光彩,“自然是寶黨之爭了,我與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癡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這女子眸中異彩不絕,心中忖思著,這石頭記是何等魔書,怎麼上至朝中高官,小至這閏中女兒皆癡迷若此?

  韻柔見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禮,“三爺已經問完了我,該輪到我問三爺了吧?”

  “哦,姑娘也有問題嗎?”

  韻柔笑意溫柔,徐徐開口:“請問三爺,打算把我家小姐怎麼辦?”

  “這個恕我聽不明白。”

  “好,既然三爺不明白,我就慢慢說明白。”韻柔依然在笑,溫柔的眼神卻忽然銳利了起來,“當初三爺與小姐定親,便已經是一樁大大的奇事了。再說,三爺當時明明十分不願,事後卻像是非常樂意地接受了,不僅對老爺夫人都禮敬有加,更時常帶著重禮來看小姐。若說這其中沒有半點古怪,只怕無人相信。”

  “姑娘說的話,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變得深不可測。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韻柔姑娘,請你記住你的身分。”

  “我當然記得我的身分。”韻柔的聲音忽然冰冷,毫不懼怕地看向王吉保,“我自幼與小姐一同長大,猶如姐妹一般,小姐愛我重我,就連讀書識字,也讓我和她一起學習,才有今日的我。我做的哪一樁事不符合我的身分?”

  一番話搶白過去,也不理王吉保難看的臉色,她轉頭望著福康安,繼續說道:

  “福三爺,我不知當初為什麼你們要定這門親,但時隔多年,或許這門親事的利用價值已經完了。

  雖然崔家沾了博府的光,舉家抬旗,老爺也做到翰林學士,可論到門第,與傅家仍是雲泥之別。傅家真的會守當初的婚約嗎?”

  福康安靜靜地望著這個素來纖美溫柔,而今卻變得淩厲逼人的女子,良久,方才徐徐地問:“你以為我福康安是什麼人?”

  韻柔聽了柔婉一笑,“有三爺這一句話就夠了,韻柔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禮,方才轉身離去。

  王吉保猶自忿忿然,“這個丫頭好大的膽,竟然連爺都敢質問!”

  福康安微微一笑,“這就是崔詠荷的不凡之處了。竟能令一個全無地位的弱女子,為了她,而有氣魄膽量的質問我。崔詠荷絕不像你看到的這樣,是個只會爬樹、扔東西永遠髒亂的野丫頭。”

  王吉保不以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爭辯,只得點頭應是。

  福康安自知他心口不一,卻也無心去解說,目光謠望荷心樓心卻回到了數年之前,那一天,額娘強行定親,自己苦勸不得,氣極之下,回府稟告父親之事……

  “阿瑪,這事你得管一管,額娘她居然硬要為我定下一個娃娃親。”

  “胡說什麼,前兒我才告訴過她,誠親王家的弘暢,有意給你說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額娘不可能還會想給你定別的親。”傅恆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略有些怪異。

  福康安一怔之後,立刻叫了起來:“什麼?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瑪,我不想娶公主。”

  “為什麼?你大哥、二哥都是額駙,你為什麼會不想娶公主?這可是至大的榮耀。”

  “什麼至大的榮耀?古往今來,駙馬無數,又有幾人留下過名字?就算真有才能膽識的,只因掛了個駙馬的名分,人家也只會說你是沾了公主的光。

  我將來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業,留名後世,絕不願借助皇家的光彩。

  而若說與皇家聯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經足夠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瑪,你主持軍機處多年,哪裡事繁任重,就有你一力照料,且你詩人誠摯有禮,處事妥當,現今的地位是你憑本事掙來的。可是,外頭不還是有人日日議你是外戚,是沾著皇後的光,才有今日的嗎?

  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我不想將來別人說起我,也只會說,原來他是十五格格的額駙,怪不得仗好打、官好當。”

  傅恆聽福康安一說,想起自人軍機處以來,自己時時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錯,只恐落人話柄的辛酸,於是歎息一聲:“難得你看得如此透徹,並沒有被皇家的尊榮沖昏了頭,的確遠勝你兩個哥哥。更難得你有這樣的志氣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業,只是,你該怎麼去拒絕弘暢的好意呢?”

  “不用拒絕,阿瑪只要對外宣佈我已定親,大擺宴席,此事自然就消彌了。”

  “定親?”

  “對,侍讀學士崔名亭之女,額娘十分喜歡她。”

  “崔名亭只是個小學士而已,又是漢人,我兩家突然定親,只怕皇上也要過問為什麼了。”

  “為什麼?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煩著朝中滿漢相爭,六部的滿大臣、漢尚書互相指責嗎?阿瑪特意為我定下漢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滿漢一家的善政,正是為著貫徹皇上的旨意,如此一來,相信皇上只會稱讚阿瑪,絕不會再過問的。”

  傅恆先是一怔,而後笑了出來,“你這鬼靈精,這倒好,你借著人家過關,反而博了個體承聖意的好功勞。只是……”

  他臉色忽而一正,“對你來說,這或許是為了躲避與皇家聯姻的一個策略,可是對人家女子卻是一生大事。我傅家雖是當朝一品,卻也不可仗勢欺人,誤了清白女兒家。”

  福康安平靜地笑了笑,“阿瑪,我知道傅家是什麼門第,阿瑪是什麼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會盡身為男人的責任,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當年的諾言,似猶在耳邊,縱然當初只是利用,但許下的諾書,一生一世都不會變。

  他會視她為他的妻子,娶她進門,愛她護她,憐她惜她,即使這樣的諾言,她並不曾聽到。

  用力地搖搖頭,搖去紛亂的心思,不理會王吉保帶著疑問的眼神,“我們回去吧。”

  王吉保點頭,隨福康安一起往園外走去,才沒走幾步,園門處已湧進一大堆人。搶在最前頭的一對夫婦.整整齊齊的官服命婦裝扮,分外隆重。一看見福康安,喜得臉上帶笑,飛快地走過來。

  福康安微笑著迎上去,“給老師和師母請安。”

  崔夫人笑得滿面春風,“都是自己人,做什麼這樣客氣?”

  崔名亭一點名士矜持也無,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聽說你得勝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師母一起趕去中堂府道賀,誰知博中堂入宮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來了,本想趕回來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氣,非要招待我們夫婦,所以回來晚了,真是怠慢你了。”

  “老師言重,我們兩家怎麼會有怠慢一說。”

  “說得對,說得對,你這孩子最長情了,這些年來,凡是年節喜慶。生日壽辰,或是出征回京,總帶著貴重的禮物上門,這份心意,最是難得了。”崔夫人語氣無比熱絡,“快來,咱們到前廳去,一起為你洗塵慶功。”

  “師母我……”

  “千萬別推辭。”崔名亭截住福康安的話,拉著他,快速地往前走著。

  崔夫人連聲地催促:“快,去荷心樓,叫小姐來見客啊。”

  福康安聽了,忙阻止說;“不必客氣了,我方才已見過她了。”崔詠荷哪裡會給他好臉色看,怕不把酒席給掀翻了。

  “這就好,這就好,詠荷不懂事,你要多擔待才是。”崔名亭笑得無比歡暢。

  福康安知道這一頓跑不了,便無可奈何地笑笑,跟著崔名亭去了前廳,但他還記得回頭對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輕聲說:“你去紀學士那問問石頭記是本什麼書,他總編四庫全書,舉國書目仕他選求,只要他幫忙,應該可以把散失的後四十回手稿找到。”王吉保應了一聲,轉身便快步離去了。

  韻柔步上了荷心樓,還沒有進門,就聽到崔詠荷低罵:“你跟那混蛋都說了些什麼?”

  韻柔笑盈盈地拂開珠簾走進樓閣,望望樓外欄桿,方才笑說:“剛才並沒有看到你倚欄張望,你怎麼知道我在和福三爺說話?”

  崔詠荷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瞪圓眼睛看著她。

  韻柔皺眉苦思,好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躲在珠簾後頭,悄悄地看啊!”

  崔詠荷跳起來就要打她,“你胡說些什麼?”

  韻柔一邊躲,一邊笑,“這也役什麼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爺每回得勝回京,滿街都是姑娘觀望嗎?那些大家閨秀,不便拋頭露面,全躲在閣樓上偷偷地瞧,一時忍不住還會扔些什麼手帕啊香囊的下來,我才知道古人說潘安出門,擲果滿車,全都是真的。”

  崔詠荷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你不要拿我比別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全湊到那個混蛋面前,讓他快快退婚就好了。”

  韻柔歎息著搖搖頭,“可惜福三爺對小姐你一片癡情,只怕不是那樣輕易就會遲婚的。”

  “他對我一片癡情?”崔詠荷冷笑。

  “若不是癡情,為什麼現在還站在下頭,望著荷心樓發呆?”韻柔指指樓外,笑得像一隻正在戲弄老鼠的貓。

  崔詠荷站起來,小心地借著珠簾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皺起眉頭,“那傢伙想幹什麼?不是又在想什麼害人的詭計吧。”

  韻柔搖頭歎氣,“唉,你看他望著這邊,不知在想什麼,就如寶玉在瀟湘館前犯了癡狂般,你就不能稍稍感動一點嗎?”

  崔詠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轉開眼,不再理睬韻柔。但眼角的餘光卻看到樓下忽然熱鬧起來。神色微微一變,不再顧忌被樓下的人發現上前幾步,直接靠近了欄桿看著樓下的一大群人。

  沒有人發現她,她的爹娘、她家的下人,都眾星拱月地圍著福康安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聲一陣陣傳上樓來,爹和娘熟悉的聲音刺心又刺耳。

  “自從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勝回朝,總算這份誠心有了回報。”

  “是她婦道人家見識短,你文武雙全,素來戰無不勝,我從來就沒擔心過,只想著怎麼為你洗塵慶賀。”

  “唉,我們女人沒你們男人見識廣,不也是一片心嗎?算起來,咱們詠荷才是最擔心你的人。你別看她平日害羞,見了你都要躲開,不願多說話,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寧,怎麼功都不見笑一笑,直到聽說你打了勝仗,臉上才露出點歡顏……我們家詠荷啊……她可是……”

  隨著人漸漸遠去,母親那特別高亢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約約,直至消失。

  崔詠荷靜靜地倚著欄桿,雙目遙望著遠方,總是帶著怒氣卻也有著無比生氣的眼睛裏,一片死寂。

  韻柔輕輕歎息了一聲。為什麼飽學名士會在權貴面前如此的諂媚?當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獻媚之時,可曾在意過女兒心中所受的傷痛?

  這麼多年了,無論他們在福康安面前露出什麼樣的醜態,福康安從來就不曾對他們露出任何輕視之態永遠溫文有禮,客氣周到。

  可是,崔名亭夫婦對福康安越是恭敬,崔詠荷就越是惱怒福康安,對他愈發無禮。但偏偏她越是凶蠻任性,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禮讓。這樣一個奇異的狀況,就這麼悄悄地形成了。

  “小姐!”簾外丫鬟的聲音輕輕傳來,“外頭宴席上,福三爺讓人送來一份禮物。”

  “又是什麼銅臭東西?給我扔掉!”崔詠荷頭也不抬一下。

  外頭丫鬟應了一聲,接著便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韻柔心中忽一動,揚聲問:“送的是什麼?”

  “是一本叫作石頭記的書。”

  “什麼?”韻柔低低驚呼一聲。

  崔詠荷則猛地站起,撞得桌子砰然一震,但她顧不得膝蓋撞得發疼,立刻沖了出去。

  韻柔還站在原處,哺哺自語:“權大勢大,果然有這樣的好處,居然半個時辰就找到了。”

  不過才一句話時間,崔詠荷已如獲至寶,捧著一本書又沖了回來,“韻柔,你相信嗎?這居然是全本的石頭記啊!”

  韻柔淺笑盈盈,“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義來了吧?再用不著口口聲聲地說他壞了吧?”一邊說,一邊靠近過來,與迫不及待的崔詠荷一起看書。

  “咦?”崔詠荷的聲音裏滿是驚奇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最終,她憤然站起,拿著書直往前院沖了過去。


  “福康安!”

  福康安被崔名亭纏著進酒,連幹了七八杯,正想著如何脫身才不失禮,便聽到一聲怒喝,抬眼望去——

  因為極度的憤怒,崔詠荷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嫣紅,本來已重新梳理的頭髮,也因跑動而又再度淩亂起來,微微喘息著的她,就連呼吸也有些淩亂。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湧,或是什麼原因,看到這嬌靨通紅、散發覆在額前。胸口起伏不定、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亂了,眼睜睜看著一本厚厚的書當頭打過來,他本能地伸手截住朝他飛來的書。

  這突來的情況讓崔夫人尖叫一聲,湊近過來,急急察看福康安是否受傷。

  崔名亭臉色大變,拍案而起,“你幹什麼?”

  崔詠荷怒不可抑,根本沒聽見父親的指責,恨恨地瞪著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儘管沖著我來,為什麼要玷污黛玉,為什麼要侮辱石頭記?”

  福康安愕然低頭,看看手上的書,“石頭記?”問話的時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廳口的韻柔。難道是這個女人戲弄我?

  韻柔少見地板了俏臉,冷冷地哼一聲,也是怒意滿臉地望向他。

  “石頭記?你竟敢這樣污辱石頭記,這是你叫什麼人續的?黛玉竟還說出勸寶玉讀八股的話,你竟敢這樣侮辱黛玉!”崔詠荷氣得全身都在顫抖。

  “紀學士說,石頭記一書中,有許多妨礙聖德仁道、萬民軟化的東西,奉聖命令一名叫高鵠的才子重新刪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銷毀的後四十回。有什麼不妥嗎?”福康安感到莫名其妙。

  “你們這些手掌權勢的人,真以為手上有權,什麼都可以肆意亂改嗎?連別人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字,你們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們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們永遠改不了人的心!”崔詠荷更加憤怒,忍不住沖上前要找福康安理論。

  崔夫人死命拉住她,“詠荷,你別胡鬧了!”

  崔名亭鐵青著臉肥桌子拍得震天響,“放肆!放肆!你這還像什麼大家閨秀!崔家歷代祖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哪一個對不起歷代祖先?爹,我們到祖祠去問問,是我,還是你這位因為能夠成為旗人,而自覺無比榮寵的崔氏後人?”過度的憤怒,積鬱了多年的苦痛,隨著這一聲大喊全部叫了出來。

  整個大廳忽然靜了下來,一片沉寂。

  如今已身為翰林學士的崔名亭,一張臉簡直變成了紫色,望著從十二歲那年忽然變得粗野反叛不聽話的女兒,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慚,雙唇微微顫抖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崔夫人驚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木然站在原處的崔詠荷,乾笑一聲,“這孩子。這孩子就愛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崔詠荷看看呆若木雞、站在原地的父親,望望還在努力往臉上堆笑、想要打圓場的娘,再看向帶點震驚望著自己的福康安,說不出是羞恥,還是悔恨,她憤然一跺腳,扭頭跑出大廳。

  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眼中閃過的一抹晶瑩。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大人叫了一聲,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也要跟過去。

  韻柔急急地叫了一聲:“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韻柔含笑上前,“夫人,這些年來,小姐見了福三爺,就愛打打鬧鬧,有你這長輩在場,反而不妥,不如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

  “夫人,這些年,小姐見了福三爺,哪一回不發脾氣,福三爺何時惱怒過她了?”

  崔夫人聽她言之有理,又見丈夫仍站在原處,神色難看之極,實在讓人不放心,終於點了點頭。

  直到荷花池畔,福康安終於追上了崔詠荷,一伸手抓住她的夾衫,“詠荷!”

  在福康安面前,挑明瞭這麼多年心頭的恥辱羞憤,崔詠荷此時極度難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後的呼喚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翠薄,因前沖後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斷了,衣裳似要應力往後脫落。

  福康安驚見她後方領口下滑,露出雪白的肌膚,大驚之下,本能地鬆手。

  猛力往前沖的崔詠荷失去平衡,很自然地臉朝地面跌了下去。

  “詠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來。

  崔詠荷拼力掙扎,“你走開……快走開!”聲音裏竟帶著泣音。

  福康安驚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見了他,向來又凶又悍,卻從不曾做過女兒家嬌柔哭泣之態。

  崔詠荷席地坐起來,抬起來看向他,“夠了,已經夠了,我鬥不過你,我認輸了,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退婚,結束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兒一樣,看我一家露盡醜態,你才開心嗎?”悲憤的話一句句問出,眼淚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

  心頭隱隱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異的溫柔,到底是因何而來?福康安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驚奇地感覺心靈在這一刻的柔軟,所以輕輕蹲在她面前,望著她時,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柔和:“為什麼這樣說?你真的一直以為我是戲耍你嗎?”

  “不要告訴我你是真心的,沒有人會相信。傅家是什麼人家,為什麼要和崔門聯姻?我清河崔氏,雖自戰國起歷代為官,是一方名門望族,可是,如今在大清朝,也不過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

  崔詠荷低低地笑,可是眼淚卻仍止不住地落下來,於是她垂下頭,讓散亂的發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淚慘笑的臉。

  “也因此,他們才會為了被傅家抬舉而喜出望外,也為可以成為旗人而沾沾自喜。清河崔氏,百代書香,有骨氣、有學問的讀書人,原來不過如此。”

  崔詠荷繼續在笑,笑聲越來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到地上的泥土,點點濕潤。

  心忽然疼得好厲害,沒有多想其他,他輕輕伸手,將那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懷中。

  懷中的人似要掙扎,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詠荷,不要這樣,沒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崔詠荷猛然抬頭,閃著淚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過門的妻子,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哪裡敢笑話我?可是我還不至於蠢到真以為能一步躍進龍門。

  不論你們當初是為什麼要定親,現在也該利用完了。這些年來,你看夠了,我也受夠了。一次又一次,我必須忍受我爹娘極盡全力地向你家獻媚,必須忍受我自己被當作諂媚的工具……

  不論你傅家如何高貴,也該夠了吧?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一切,讓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詠荷!”福康安驚異到極點,以至於第一次帶著憤怒的口氣對崔詠荷說話:

  “怎麼可以對自己用這樣低賤的比喻?你為什麼要這樣自尋煩惱,我何時比過你、何時笑過你?”

  “你不比不笑,比別人比了笑更過分!”崔詠荷氣得用貝齒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齒印,令福康安一陣不捨。

  “你總是這樣笑,笑著叫老師、笑著叫師母。可是你老實說,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當他是老師嗎?

  你們傅家的人總是這樣高貴,對什麼人都笑,從來不會失禮。在你眼裏,我們就像是螻蟻,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你動容。”

  崔詠荷雙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這樣的笑容。但拳頭舉起來了,卻發現福康安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他臉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裏那奇異的光芒,令崔詠荷生出滿腔的憤怒,卻罵不出一句話來,已經舉起的拳頭,也懸在那裏,忘記打下來。

  “對不起,詠荷,對不起!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不知道。”

  “你……”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崔詠荷渾身劇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你卻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妄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

  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地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

  “可是,詠荷,我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定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定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妻,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

  老師與師母或許有些急切於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你素來自尊心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崔詠荷怔怔望著自己,猶似不能理解這一切的精緻小臉。

  她臉上又是淚水。又是汙演月圓的眼睛又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令他不覺笑了起來,帶點憐惜和溺愛,福康安很自然地拾起手,用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污漬。

  崔詠荷不知所措地扭開頭,雙眼慌亂地望天望地望池塘望荷花,就是不肯望他,“你不要再戲弄我了。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又不知書達禮,又不賢良溫柔,又野又髒……”

  福康安不理她的推拒,仔仔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污漬,微微一笑,“哪個人說你髒?我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乾淨的女子。”

  “你、你又想嘲笑我。”本能地抬手想打他,但不知為什麼,他的雙臂稍稍一緊,自己手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福康安溫柔地微笑,不再高貴、不再疏離,“你說我總是笑,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家人,而是因為官場就是如此,必須永遠帶著這樣的笑容面對每一個人。

  我從來沒見過比官場更骯髒的地方,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官宦之府,會有一個像你這般乾淨的女子;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真更純、更有勇氣,敢言敢怒的女子。

  所以,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貶低你自己。”

  當那從不曾見過的笑在福康安唇邊綻開時,她就已什麼也看不見了。

  是不是夏天的太陽太刺眼了?為什麼眼前有這樣強烈的光芒在閃動,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金色的光輝?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第一次發自真誠的微笑。

  耳旁聽到的話,更加令人不敢相信,那永遠高貴微笑著的壞蛋,怎麼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或許這一切都是夢,只有在夢中,才會有這樣迷人的金色光輝,才會聽到這樣好聽得不可能是自他口中傳出來的話。

  一定是夢,一定是作夢。

  不知是無措還是不信,抑或是想要快些醒來,崔詠荷很用力地咬著下唇。

  福康安皺著眉頭,看她如此努力地用雪白的齒去蹂躪那朱紅的唇,心又開始輕輕疼了起來。

  這樣好看的唇,怎可這般對待?阻止她,是唯一清晰浮上腦海的意識。

  不知是因為雙手仍本能呵護著這柔軟嬌軀的緣故,還是一時竟捨不得抽出手來,眼看著她再一次用力對著唇咬下去,他俯下了身體……

  溫暖而甜美的嘴唇似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驚訝地張開了。

  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深深地親吻下去。

  或許一開始,只是想阻止她折磨自己的唇、只是想抑制那心頭的痛,可是當真正嘗到這般奇異的甘美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抽離。無法清醒。

  從不曾有過的溫暖氣息。從不曾有過的奇異感受,鼻端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淡淡青草香氣,唇下這無以倫比的甘甜幸福……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美麗得簡直就似一場夢,不存在於真實的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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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崔詠荷仍然張大了眼睛。忽如其來的襲擊令她全身一顫,從未感受過的男子強烈氣息,在這一刻將她完全包圍。這些溫暖的感覺,柔美異常卻又可怕地教她整顆心猛烈跳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樣可怕,卻又這般美好,美好到明知這應是世間最最可怕的事,卻全身軟弱得不能再動一指、發一聲,只是她不清楚的是,她到底是無力反擊,還是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

  那樣的溫柔,自唇舌交纏,這般溫熱的氣息,自他身上,來到她體內,又回報於他的唇邊。氣息交流,帶著兩個人的體溫,悄悄包容一切,似是隨著這無形的氣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因此而融為一體。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中隱隱約約明白,卻又不想明白。

  為什麼她不動?為什麼她不推開?為什麼她不生氣、不打人?

  不不不,這不是她,這只是夢,這一定是夢,這只能是夢……

  “三爺!”王吉保粗大的嗓門不識相地震碎了滿園的溫柔,沉重的腳步急促接近。

  不是夢!竟然不是夢!

  崔詠荷猛然醒轉,拼命推開福康安,一抬手,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打過去,然後猛跳起來,轉身就跑。

  福康安渾然不覺得痛,眼神仍帶點迷蒙,望著崔詠荷無限美好的身影漸漸跑遠,他本能地站起身來,抬腿想要追。

  “三爺!”熟悉的叫聲越來越近了。

  歎了口氣,不自覺地鎖了眉頭,沉了臉,望向剛剛跑進園來,渾然不知驚破何等好事的王吉保,“什麼事?”

  “府裏傳來消息,大人下朝了,有急事要見三爺。”

  重重地歎了口氣,扭轉頭,望瞭望荷心樓,忍不住又輕輕地歎息一聲,唇邊卻悄悄漾起了笑容。沒有注意到身旁王吉保驚異的眼神,轉過身,徐徐邁步往外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王吉保,驚奇地發現他自小服侍的爺,就連背影,似乎都透著一股歡喜。

  福康安心情很愉快,愉快到騎在馬上時,覺得風吹到身上特別溫柔,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夏日的悶熱也變得可愛起來。

  這樣輕鬆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進人府門,直至看到自己的父親為止。

  “阿瑪?”

  父親臉上奇特的沉重,令福康安的心也莫名地沉了沉。

  父親為軍機首腦,掌舉國大事,任何事皆能安然處置,從來不曾見他有過如此陰鬱的表情。

  “回來了?去準備一下,休息幾日,你又要出京作戰了。”傅恆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連眼神也是沉重的。

  “又出兵?這麼快就要打仗了?”福康安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不知這一次要出去多久,再回來時,那個彆扭的女孩又要發什麼性子?唉,好不容易才能有這麼一點點進展。

  “是白蓮教的人鬧事,雖然你剛回京,這麼快就又讓你出去不太合適,不過,皇上六十壽辰快到了,舉國都在準備著,這個時候非得討個好彩頭,只有派常勝將軍的你出馬,才能保證不敗,也免得掃了皇上的興致。”傅恆語氣平緩,這位天下第一權臣,眉宇之間全是倦容。

  “阿瑪,到底出了什麼事?”福康安終於發現父親表情奇怪了。

  “皇上禪位之心已經很明確了,我無法勸阻,只怕這一次壽誕之後,我大清便要有新君臨朝了。”

  “皇上年事已高,能在這時讓政於青壯新君,應該是好事啊,阿瑪,你為什麼如此不高興?”

  傅恆看看自己英武挺拔的愛子,勉強地笑了笑,“阿瑪很高興,這麼多年,讓你出去打仗,真刀真槍地幹出了自己的功業,而沒有在軍機處做官,你才能到現在還保持這樣光明爽直的心地,不像你阿瑪,已經習慣了種種的詭譎心思和權術機謀了。”

  福康安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沮喪,聲音也不由地慌急了起來,“阿瑪,到底怎麼了?”

  傅恆輕輕歎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只怕……”他緩步踱出廳外,舉目望這偌大的相府,“我傅家難逃大難。”

  “可我傅家三世榮貴,忠君報國,軍法治府,怎麼會……”

  “你想想,天下官員、朝中大臣,多是我一手提拔。舉國能征之師、有名將領,又幾乎是你統領出來。為人臣者,一旦榮貴到這種地步,也就是滅族之禍來臨的時刻了。只是因為當今聖上與我自小相交,情義深厚,又念著已故孝賢皇後的情義,再加上多年來疼惜、愛護於你,所以才一直優榮於我們。

  可是一旦新君繼位,未有建樹,威望太多、名聲太廣、幾可威脅君主的臣子,便是他的大忌。更何況……”

  看著福康安,傅恆沉重地笑了笑,“你自小雖與阿哥們一起讀書,但生性磊落,不愛攀附皇族,對他們素來不夠恭敬順從,當今的這幾位阿哥親王,對你向來不是很喜歡。

  這些年,你又屢建戰功,在年輕一代勳貴之中,光芒萬丈,就算是皇子,怕對你也多有嫉恨,一旦手掌天下大權,多年的妒恨發作起來,那我傅家的前景堪憂啊。”

  父親的話讓福康安想到嘉親王永琰多次說他“蒙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家中有大喜慶之事,來赴宴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場面……他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一股不安逐漸在心中生成。


  “唉!”今天第二百零六次歎了氣之後,崔詠荷懶懶地倚著欄桿,兩眼全無焦點地望著下頭,張張嘴,準備歎第二百零七次氣。

  韻柔無奈地笑一笑,“唉,我的大小姐,如今福三爺都領兵到外頭打仗去了,你就不必再裝這副散漫的模樣了。”

  崔詠荷有氣無力地扭臉看看她,“唉!”

  韻柔忍著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坐姿要端正。”站起身來,嫋嫋娜娜行了幾步,“行路莫動裙,”兩手展開手帕,半遮著臉,豐姿嫣然地笑了笑,“微笑莫露齒。這才是閨秀該有的儀態,你以往除了在福三爺面前故意粗野,平日倒像位閨秀,怎麼現在人都不在了,你反倒散漫成這樣,詩詞歌賦也不看不吟,就連石頭記中的釵黛之間,你也不與我爭論了。”

  崔詠荷沒精打采地移開眼睛,現在她沒力氣打扮、沒興致溫柔,甚至連吵架的興頭也沒有了。

  這個初秋真是無趣,又問又熱,讓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最好閉上眼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最好。

  韻柔見她不理,也不著急,輕輕巧巧地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邊喝邊說:

  “唉,這麼熱的天,福三爺的仗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崔詠荷懶洋洋地扯著自己的手絹,閉著眼睛,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唉……”

  “不知這一回得勝回來,福三爺會帶些什麼好東西來給小姐扔?”

  扯著手絹的雙手不自覺地用起力來,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響在耳邊,招來韻柔的側目,崔詠荷卻連眼睛也沒有睜開,甚至連裂帛的刺耳聲音,也完全沒有聽見。

  “混帳、蠢蛋、壞蛋,什麼喜歡、什麼對不起,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戲弄人。

  出了那樣的事,一次也沒來交代過,一聲不響就跑出去打仗,壞蛋!”不知不覺地牙齒又開始虐待嘴唇,“笨蛋崔詠荷,這種人你都會相信,被他戲弄了這麼多年,還會上這樣的當。”

  韻柔看著那撕成兩半的手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慢慢地接著說:“不過,萬一這一回,福三爺輸了呢?”

  “輸了最好!”終於忍不住爆發出未,崔詠荷怒吼一聲。

  韻柔皺起了纖巧的眉,雙手搗住耳朵。

  崔詠荷猛然站起,在原地用力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天天求神拜佛,求那混蛋輸掉,最好是死在戰場上永遠不要回來!”

  韻柔看著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悠悠地說:“也不是不可能,聽說白蓮教的人以為白蓮聖母戰死為榮,作戰從不怕死。也因此所到之處,官兵盡皆敗走,福三爺雖有將才,遇上這樣的敵人,怕也難免危險。”

  “哪有你說得這麼可怕。怪力亂神之事根本不可信,一小撮邪教徒豈能戰勝官軍?”崔詠荷本能地反駁,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還說著期盼福康安戰死沙場的話。

  “小姐,你別忘了漢時黃巾之亂,何嘗不是邪教興起,卻也一呼百應,殺了多少朝中的名將和英雄。福三爺萬一馬前失蹄,落個馬革裹屍,也是意料中事。”韻柔一邊說,一邊淺淺地笑。

  崔詠荷的臉色微微變了,她怔了一會,方才悶悶地說:“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以後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重新坐回欄桿前,眸子越過圍牆,遙遙望向遠方,已經不再歎氣,雙手卻開始努力地扯自己的衣角。

  韻柔輕輕地搖搖頭,為大小姐可憐的衣裳歎了口氣,眼角忽看到簾外有個小丫鬟悄悄招手。

  輕輕走過去,丫鬟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韻柔臉上笑容隨即消失,轉身看向仍倚著欄桿凝望遠方的崔詠荷,神色在一瞬間沉重了起來。

  “小姐!”

  呼喚的聲音很遠很遠,遠得叫不回崔詠荷不知飛到世界哪一個角落的魂魄。

  “小姐!”

  第二聲的呼喚直接在耳邊響起,可是崔詠荷的耳朵聽見了,心卻仍流連於不知名的遠方,渾然無黨。

  “小姐!”第三聲呼喚,已經提高了聲音。

  “啊?”崔詠荷本能地回應了一聲,但是自己卻並不知道有人呼喚,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回應。

  “福三爺班師回朝了。”

  聲音比方才的三聲呼喚都更低沉,但是“福三爺”三個字,卻似觸動了她腦子裏最敏感的一處,崔詠荷本能地抬起頭去尋找說話的人。

  “福三爺班師回朝了。”

  “什麼?!”大腦終於清晰地理解了傳進耳朵裏的聲音,崔詠荷高叫了一聲,“怎麼不早說?快,快幫我把這脂粉都擦亂了。”

  崔詠荷一邊叫,一邊弄亂自己的髮式、衣裳,“還愣著做什麼?那傢伙打了仗回來,總愛往我們這裏跑。我打扮得這麼淑女的樣子,可不能叫他看見。”

  崔詠荷跳來跳去,又催又叫,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忿忿的聲音,竟帶了一絲明顯的喜悅。

  可是韻柔卻聽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語氣愈發低沉了:“小姐,不用改裝了。”

  “什麼不用啊,要是讓他看到我這麼幹嬌百媚,那我這輩子就別想指望他退婚了。”崔詠荷頭也不抬,對著鏡子在臉上亂擦,拼命想醜化自己。

  “小姐,你仔細聽聽,看能聽到什麼嗎?”

  崔詠荷愕然地看她一眼,皺著眉細細地聽,良久,才瞪向韻柔,“搞什麼鬼?

  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

  “正是,小姐,什麼聲音也沒有。”韻柔靜靜地說。

  “韻柔,你到底說什麼啊,你……”崔詠荷才笑?了一句,聲音忽然全部消失在喉嚨裏了。

  什麼聲音也沒有,沒有歡呼聲、沒有高叫聲、沒有驚天動地的鑼鼓聲,每一次福康安得勝回京都可以聽到的歡聲喜樂,這一次,完完全全沒有聽到。

  “小姐,福三爺——打了敗仗!”

  敗仗?!自古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對於年少成名的福康安來說,這卻是他平生第一場敗仗。

  崔詠荷醒悟得很快,所以她很快就笑了起來,“太好了,他終於打了敗仗,總算挫了他的銳氣,可真是活該啊。”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衣裙理好,每一個動作都自自然然,全無遲滯。

  “哈,這一回打了敗仗,成了鬥敗的公雞,應當不會急著跑來煩我了吧……”

  喃喃自語中,她一邊笑,一邊拿起梳子梳頭發。

  可是,頭髮怎麼這樣散亂?一時竟怎麼也無法梳理平整……想隨便綰一個髻,可是才把一絡頭髮梳上去,那邊又散落下來……

  崔詠荷完全不記得要叫丫鬟,只是對著鏡中的自己不斷地笑著,喃喃地說著: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手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梳理著頭髮,而不馴的發卻是一次又一次黯然地垂落。

  韻柔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只靜靜地看著小姐似乎有些黯然的背影。

  啪地一聲,梳子終於落地。

  崔詠荷沒有低頭去撿,輕輕垂下右手,用左手緊緊握住,清晰地感覺到右手強烈得無法控制的顫抖。她拼命用左手握緊再握緊,卻終究無法抑制這莫名其妙的輕顫。

  放棄似的站起身,閉上眼,“韻柔,我累了,想要睡一會兒。”不敢回頭讓韻柔看到自己此刻的臉色,她直直地走進了臥房,動作僵硬地令韻柔一雙柔美的眉皺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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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福康安戰敗回京,整個崔府也如喪考妣。

  崔名亭每日東奔西走,臉色越來越黑,崔夫人也越來越坐立不安。登門的客人也越來越少,日漸冷清。

  只不過,這些崔詠荷都不在乎,她等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一直沒有來。

  每天,她都倚在荷心樓高高的欄桿上,靜靜地等待,可是進進出出的人無數,卻總不曾看見那英武秀雅、高貴閒逸的男子。

  在每天的等待中,時光靜靜地流逝,而所有不好的消息,就這樣通過韻柔、通過丫鬟、通過父母的歎息討論,傳到了崔詠荷的耳邊。

  “皇上異常震怒,福三爺在兵部的職已經停了。”

  “怎麼會呢?皇上那麼寵愛福三爺,就為了一場小小的敗仗,發這樣大的脾氣。”

  “不要忘了,皇上的六十大壽馬上就要到了,正等著以這場大勝來助興,誰知這個時候他竟敗了皇上的興致,皇上能不生氣嗎?”

  “聽說也不能算敗,好像是福三爺輕敵冒進陷入重圍,眼看就要大敗,後來一個不知哪來的偏將帶了一支人馬趕到,不但救了福三爺,還打散了白蓮教。”

  “知道知道,那偏將是嘉親王的門生,嘉親王素來和福三爺不合,這次領了大功,當然要告他一狀。”

  “不明白,福三爺何時得罪了嘉親王?”

  “唉,你們都不明白,這仇啊,從他們小時候就結下了。以前在毓慶宮讀書的時候,諸王的兒子們,全都對幾位皇於百依百順,只有福三爺素不假以辭色。比學問的時候,從不相讓;比武功的時候,居然敢硬生生地把皇子們打倒在地。

  他天生膽色過人,外加皇上疼愛有加,沒有人敢說他的不是,就是阿哥們集結起來想教訓他,也讓他打得東倒西歪。

  可是,如今已不是小時候了,皇上老了,皇子們也都大了,當上親王了,皇上如今有禪讓之意,不管是哪位王爺登上皇位,怕也不會喜歡福三爺。”

  “老爺,這些事你以前怎麼不說?完了完了,我們和傅家聯姻豈不是要受連累?”

  “唉!”

  “皇上呢?皇上向來疼愛福三爺,這一回也不護著他?”

  “這次皇上也震怒了,連下了三道詔書責斥福三爺,語氣無比嚴厲,福三爺的將職都已停了,甚至連傅中堂都上表告罪,雖然皇上沒加罪,但傅中堂已經稱病在家,不再入朝,軍機處的國政已經由和中堂處理了,這明擺著是要奪傅家的權。”

  “我的天啊,這可怎麼辦?”

  崔家的上上下下,除了崔詠荷外,都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焦急。

  她沒有哀歎、沒有著急,只是如常每日坐在樓前,依著欄桿,看藍天白雲、假山池塘。

  日子一天天過,福康安一次也沒有登門。反而是崔名亭每日奔波,不知都往哪些地方奔走去了,不過,功效卻是漸漸顯露出來。

  本來冷落的崔府,又開始熱鬧了起來,來來往往的客人不斷,喧嘩說笑不絕。

  眼看著崔名亭自己的四十七歲生日到了,崔府上下忙碌非凡,崔名亭本人也喜得合不上嘴,指揮著送出一批又一批的請帖。

  即使是多年來一向不太聽話的崔詠荷,也沾了父親做壽的喜氣,忙碌地進進出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在分派喜帖時,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在一大疊請帖中,有一張紅紙黑字寫著“傅府”。

  崔名亭壽宴的這一天,似乎天公不作美,淋淋瀝瀝下起了小雨。

  因此他們乾脆在後園的回廊曲閣中擺下桌椅,花園中間搭起高高的戲篷,讓戲班子在微微細雨中唱戲。

  酒宴時間還沒有到,賓客都坐在回廊亭閣之間,一邊說笑,一邊看戲。放眼望去,皆是榮貴高官、華服命婦,一片珠光寶氣。

  戲臺上,也是一派喜氣地唱起了“鎖鱗囊”,兩頂花轎,兩樁喜事,到處都是鮮豔的大紅,喧天的鑼鼓。

  這般喜慶熱鬧,比起往年受傅府庇蔭時,還有過之。

  崔詠荷望著眼前一派繁華熱鬧,憶起今早母親低聲叮嚀的話,猶覺一片茫然。

  “詠荷,我們已經發了請帖去傅府了,福康安來了,你只管似平常一般地待他即可。”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娘親為什麼要如此鄭重其事地叮嚀囑咐?

  “傅中堂府福三爺到!”迎賓的下人拉長了聲音高喊。

  滿園的喧嘩依舊,似乎所有人都在專心地說話,沒有人注意到傅中堂府這個顯赫的府名、福三爺這個曾經炙手可熱的人。

  崔詠荷坐在最內側,唯有抬起頭,用盡目力,才能勉強看清楚那自花園外一步步走進來的人。

  依舊是錦衣華眼、依舊是俊逸容顏、英武身姿,甚至連唇邊一縷淡淡的笑意,也一如舊日,只是……

  這般玉樹臨風的身影,竟莫名地有些黯淡淒涼,是因為下雨,還是初秋已臨,天地間便也多了些清冷之氣?

  福康安一步步走進崔府的花園,可是卻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曾經是天之驕子的他,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成為眾人的焦點,而今天他的出現,卻似完全沒有人看到。

  崔詠荷的雙手不知何時緊緊地握在一起,她清晰地感覺到指尖的冰涼,那一種冷意,直到心間。

  崔名亭側著身子,正和一位官員說著話,二人說得似是極為投契,竟然像是完全沒有發現福康安來到了身旁。

  福康安躬身施禮,“學生恭賀老師壽誕。”

  滿園喧鬧一片,崔名亭似是全心投入與旁人交談的樂趣之中,完全沒有聽到福康安的聲音,所以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滿園笑語不絕,看似沒有一個人留意福康安這一刻的處境,可福康安卻感覺到,在所有的歡聲笑語背後,無數雙眼睛正在無比專注地看著他。

  他依然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勢,輕輕垂下了眼眸,低垂的長睫下有尖銳光芒一閃,但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一直在身後追隨著他的王吉保,臉上的憤怒卻是再也不能抑制,雙手恨恨地往腰間摸去,因為發覺根本沒有帶佩刀,而含恨地緊緊握住了拳頭。

  崔詠荷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父親還在與人說話,一邊說一邊笑,那樣鮮明的笑意浮在臉上,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

  崔家本是沒落望族,只因與傅家聯姻後,才步步高升。但如今物換星移,父親竟可以如此羞辱曾帶給崔家無比榮耀的人。

  雙手輕微地顫抖起來,不忍觀看,不願觀看,不堪這樣悲涼無情的一切發生在眼前,可她卻怎麼也無法把目光移開。

  “啊,是你來了,坐吧。”好一陣子,崔名亭才像剛剛發現福康安一樣,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即又轉頭和另一位官員聊天去了,再沒有看福康安一眼。

  福康安連低垂的眸子也沒有抬起來,應了一聲是,就隨便坐在側近的一個座椅上。身旁都是同朝的官員,往日相見,哪一個不是滿面帶笑上前招呼,可是今朝卻沒有一個人正眼看過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般。

  身旁侍立的王吉保已經渾身都在發抖,而他卻只是靜靜地抬起頭看戲。

  風中雨中,正中央的戲篷裏,到處是喜氣洋洋的紅色。喧天的喜鬧裏,一邊是喜氣盈盈,笑聲不絕;一邊卻是哀哀泣泣,淒淒涼涼。同是新婚日、同是喜慶時,悲喜之間卻是天地之別。

  福康安一邊看著戲,一邊自嘲地笑笑,不經意地抬頭看看四周所有喜氣歡顏的人,然後,在數百人裏,找到了那纖纖倩影。

  一直保持著平靜的眼神猛地一亂,然後飛快地移開,甚至不曾仔細地去看那張俏顏、那雙清明純淨得不容半點官場污垢的眼。

  他抬起頭,繼續看戲。戲臺上一片刺目的紅,映花了雙眼,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聽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麼。唯一的感覺,只是一雙清亮的眼越過了這滿園的嬉笑喧樂、越過了所有的冷暖人情,一直凝視著自己。而這卻又比所有的幸災樂禍、所有惡意狠毒的眼神,更加令他感到芒刺在背。

  一直竭力保持的笑容再也難以維持,幾乎是倉促地拿起桌上的茶,借著飲茶,努力遮住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任憑所有悲涼苦澀。憤恨不甘,自眼底眉間傾洩而出。

  “詠荷,福三爺到了,你怎麼還坐著不動啊?快幫娘招呼啊!”

  崔夫人終於呼喚了一聲,這樣的呼喚對崔府所有人來說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來拜訪,她總這般急切殷勤地呼喚著女兒。

  只是今天,這看似熱情的呼喚聽在耳邊,卻有了冰冷之意。

  福康安手上一緊,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膚,血鮮紅得如熾熱的心,悄悄滴落。

  崔詠荷的心也冷到了極點。

  招呼?是啊,自定親以來,她對福康安的招呼從來不是打就是罵。

  而今日,娘親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頭,目光掃過滿園的高宮顯貴,不知何時,所有人的喧鬧笑語低弱了下來,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聰明的爹會送請帖到傅府,為什麼傅家沒落,崔府卻來了這麼多賀客……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為了看一場由她來主演的好戲。

  輕輕地取了桌上的茶杯,將殘茶潑去,滿滿地倒上了酒,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

  滾燙的熱酒下腹,仿佛也將她滿腔的血燙熱了一般,沒有再遲疑,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無聲無息地,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讓開路,眼神自然地追隨著她。

  喧鬧的花園裏,一下子靜得只有戲臺上名旦婉轉溫柔的輕唱聲,但此刻卻再也沒人有心思往戲臺上多看一眼了。

  王吉保想也不想,側身便攔在福康安面前。這個女人對三爺素來不敬,如今傅家落難,他怎麼可以讓爺在這麼多人面前受辱?

  “吉保,讓開。”低沉的喝聲依然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王吉保無可奈何地閃開,緊握的雙拳已然進起青筋,怒目瞪著崔詠荷,眼中滿是兇狠的威脅。

  崔詠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會理會,更何況她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睛只是看著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見福康安。

  福康安的臉上已不見了笑容。他抬頭,凝眸看著崔詠荷,欲語還休。

  並沒有憤怒,亦不見畏縮,他只是再也不笑,只靜靜地凝望這多年以來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卻已命定要做他妻子的女人。

  “為什麼這樣不小心?”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語聲,如清風掃盡滿天風雨。

  輕輕地伸手從他手掌中取下那已然破碎的茶杯,他指尖的血液在她纖白的手上,鮮紅熾熱得一如她滾燙的血、火熱的心。

  身旁不知有多少視線忽然充滿驚訝,驚呼聲若有似無,然而崔詠荷不曾聽到,也沒有看到,她的眼睛不曾從福康安身上移開。

  站得如此接近,呼吸可聞,她終於可以仔仔細細地看他,也從來不曾用這樣寧靜的心,靜靜地看著他。

  依然是如劍般英挺的眉,卻似被天地間的無形重擔所壓制,再不能飛揚;依然是星般幽黑的眼,卻找不到以往有的燦然光華;沒有了笑容,也不見悲苦的臉,令人感到淒涼。

  一種無名的酸澀湧上心問,不知為什麼,想要放聲一哭,卻半聲嗚咽也發不他不該是這樣的!

  他天生便是天之驕子,該如初見時那樣,銀鞍白馬,風儀如神,奪去天地間一切的光彩,讓陽光也只為襯托他而閃耀!

  不知有多少目光凝視著她,靜靜地等待這場戲如何演下去,只聞戲臺上花旦柔媚婉轉的唱著:“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心頭無言地默念一遍,輕輕地,她笑了起來,整個世界也因這一笑而燦亮,秋風秋寒也被這樣明亮的笑意所驅散。

  旁若無人地執起案上的酒壺,她用著一直拿在手裏的杯子,斟了滿滿一杯,雙手遞給福康安。

  “已經有秋意了,茶也涼了,不要再喝了。”抬起頭,冷眼淩厲地掃了一眼所有正望向她的官員們,“還是喝一杯熱酒,溫一腔英雄血,也好掃盡了這天地間的卑鄙小人、奸佞賊徒。”

  福康安料到她必不會雪上加霜,卻萬萬沒想到,她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般毫無掩飾的話來,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明確地感覺到四周所散發出的敵意,全朝她直射而去。

  即使在戰場上,一個人獨對萬馬千軍,也不會比現在更讓他感到危險、感到害怕。

  這個瘋狂的女人,貿然地挑動這麼多高官的敵意與憤怒,就是當朝宰相,也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而她不過是個膽大包天,卻全無自保之力的女人。

  強烈的憤怒,令他眼中射出激切的怒焰,第一次,他狠狠地逼視崔詠荷。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面前他的憤怒眼神,卻只讓崔詠荷淡淡地、驕傲地微笑起來。

  她的笑,有一種勇往向前的決絕。捧杯的雙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寧靜地等待仿佛可以就此為了他等到上千年、上萬載,終不會變。

  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她,看她美麗的嬌顏。燦亮的笑容,飛揚的眉宇、明定的眼神,漸漸地,眸子裏的火焰更加熾熱起來,只是,不再因為憤怒。

  手徐徐地抬起來,緩緩地伸出去,終於觸到了那雙捧著美酒懸在半空中等待著他的手。

  手指輕觸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這一種顫慄,自手指傳到全身,再傳至心頭。

  崔詠荷沒有動,雙手依然穩穩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只是明定清澈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亂,有意無意地移了開去,不再目不轉晴地凝視福康安的眼眸。

  小小的一杯酒,福康安卻用了整個心靈、全部生命才能接得過,舉得起,飲得下。

  酒因為在崔詠荷手裏擱了太久,已然冷卻了,冷冷的酒飲下了腹,卻覺得從喉頭直至心底,都是一片滾燙。

  站起身來,挺直了腰,看向正呆呆地望著自己與崔詠荷的崔名亭,一笑施禮,笑容淡定高貴,動作瀟灑從容。

  “崔老師,學生還有事在身,要先告辭了。”

  崔名亭早被崔詠荷的行為嚇得全身冰涼,恨不得福康安早早走了了事,“你去吧。”

  福康安轉眸又深深看了崔詠荷一眼,才微微一笑,走進了無盡的風雨裏。

  王吉保認認真真地看向崔詠荷,忽然抱一抱拳,彎腰深施一禮,急跟著出去了。

  崔詠荷明眸楚楚,一直追隨著福康安瀟灑的身影走出花園,才盈盈轉身,挑釁似的回視周圍無數帶著敵意的眼神。

  “詠荷……”崔夫人終於受不了緊繃的氣氛,略帶顫音地叫了出聲。

  崔詠荷看向母親,淡淡地說:“女兒先告退了。”

  也不等崔夫人回應,衣裙翩然,她走出了回廊樓閣,走進了滿天的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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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福康安因兵敗回京,受聖旨喝令在家反省,所以這次上崔府拜?,為免招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騎他那匹京城無人不識的白馬,只乘坐一頂小轎來。

  走出崔府後,轎子立刻到了面前。

  福康安抬頭看看外頭的風雨,擺了擺手,“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轎夫應聲而退,王吉保忍不住說:“三爺,外頭在下雨。”

  “沒有關係,與權力傾軋、朝中風雨相比,這些算得了什麼?這個時候吹吹風,淋淋雨,人也清醒一點。”

  “三爺!”

  “你也別跟來了。”隨意搖了搖手,福康安徒步走進了秋風秋雨中。

  王吉保看著雨有漸漸下大的趨勢,皺起了眉頭,想也不想,就要追過去。

  忽有一隻手扯住了他的衣擺,“別去!”

  王吉保扭頭一看,見韻柔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

  “為什麼?”問題才出口,忽見一個纖柔的身影自府門而出,急急忙忙奔下臺階,根本沒有看向他們二人,目不斜視地往前跑去。

  韻柔笑著叫了一聲:“小姐!”

  崔詠荷霍地轉身,眉宇間堅毅之色不可動搖,“韻柔,不要攔我。”

  韻柔將一把掛著許多小鈴擋的傘遞到她面前,“小姐要做的事,我何時攔過你?”

  崔詠荷微微一愣,隨即滿心歡喜地對韻柔笑一笑,一手接過了傘,卻不及張開,只為著能快速奔跑,而另一隻手,則用力掀起及地的長裙,迅急地追了下去。

  韻柔無可奈何地叫道:“小姐,別跑太快,記著保持淑女風範。”可惜不知是秋風太大,崔詠荷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也根本不理會,她頭也沒回地越跑越快。

  韻柔歎著氣搖頭,“唉.好不容易有一次在福三爺面前打扮得整整齊齊,像個名門閨秀了,卻又搞成這副狼狽樣子。”

  “這個,韻柔姑娘……”王吉保在一旁遲疑地叫著。

  韻柔溫柔地笑著,“什麼事?是不是又要罵我家小姐不知好歹、粗野蠻橫、無理取鬧了?”

  王吉保的臉上一陣通紅,乾笑幾聲,說不出話來,半晌,忽然又叫了起來:

  “不行,我還是得去追三爺。”

  “怎麼了?”

  “雨越下越大了,崔小姐只有一把傘,怎麼行?我這就去給三爺再買把……”

  王吉保一邊叫著,一邊就要行動,忽覺得全身一陣不自在,小心地抬眼望去,原來是一向溫柔的韻柔正冷冷地瞪著他。

  不知為什麼,沙場作戰也無懼色的王吉保,卻叫韻柔這難得兇狠的眼神瞪得一陣心虛,幾乎是提著心問:“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韻柔皺眉,苦笑,搖頭,歎氣:“唉,我實在沒見過比你更白癡的人了。”


  秋天的雨,總帶點冷意;秋天的風,總有些蕭瑟。行在這等風雨中的福康安,卻並不覺點點冰涼的雨水正漸漸濕透衣衫。

  秋風秋雨再淒苫,又怎及官場鬥爭的暴雨狂風?回京才半個月,其中的甘苦辛酸,已令人的心蒼老了足有十年。

  昔年曾受傅家提攜的官員們,現在不但不再登門,更開始拜訪所有與傅府不睦的權貴,寫奏章彈劾傅家。每個人都在清楚地表態,站穩立場,獨留傅家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驚風密雨中,苦苦支撐。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儘量留在府內不出去,收到崔府的帖子時,也只想到場應付一下,想不到崔名亭竟如此精明,這麼快就找到了新的依靠,並且借這場壽宴設下圈套,試圖向新的靠山表明忠心,只可惜卻錯算了自己的女兒。

  輕輕歎息,歎息聲中有喜悅又有擔憂。抬起頭,任漫天冰涼的秋雨打在臉上,卻仍然冷卻不了那一股自心頭升起,令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的暖意。

  可是真因了那一杯酒,溫了這滿腔的熱血,暖了一顆原已開始冰冷的心?打在臉上的雨忽然停止了,但耳邊風雨之聲仍未絕,其中似乎還夾著輕輕的鈴音。

  只是福康安並沒有回頭看,仍然繼續往前走。

  “吉保,別跟著我了,我想靜一靜。”

  但是,鈴聲卻仍一直追隨著腳步響起。

  “吉保。”略微不悅地低喝一聲,回轉頭來,整個人卻定在原地。

  秋風秋雨中,崔詠荷撐了一把八角系小鈴的黛綠色油紙傘,為他遮去了漫天冷風苦雨,而自己卻因此被雨淋了一身,卻仍笑得似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照到了她的臉上。

  “你……”驚異地叫出了一個字,然後所有的話語便化作無聲的驚奇。責備也罷,憤怒也罷,關懷也罷,到頭來,在這般甜美無比的笑顏裏,都已再無意義。

  無聲無息地,伸手接過了她的傘,與她並肩牽手走在一塊,小小的一把傘,遮擋著兩人頭上的天空,為他們遮去風雨。

  一男一女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這般並肩牽手而行,早引來滿街側目,議論不絕。

  但他與她,卻全然不知道。

  滿天的風雨,身外的世人,所有的喜樂悲愁,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們自成一個天地,這一方小傘下,是遠離所有官場風雲、人間兇險的世外桃源。

  崔詠荷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陪著他一步步前行,似是無論前方有著多麼漫長泥濘的道路、多麼狂暴猛烈的風雨,她也不會停止陪伴的腳步。

  福康安亦是無言在靜靜地打著傘,遮擋著漫天風雨,讓相依的身體能得到一絲保護。

  這一瞬的溫馨與寧靜,如春風拂柳,便是心靈,也柔軟至了極處。

  福康安忽然有了一種渴望,但願眼前的一條路能無止無境,讓他們一直相伴走下去,縱被無數淒風苦雨摧殘,又有何懼?

  路並沒有無限延伸,反而似是比以往縮短了許多。

  站在傅府的大門前,福康安雙腿已不願再移動,凝望著崔詠荷含著笑意的清亮眼眸,卻覺得在這樣的皓眸下,人間言語,再無半點意義。

  崔詠荷淺淺地一笑,拿過他手中的傘,“進去吧!”在雨中盈盈地轉過身,執著傘回頭而去,走了三步,轉過頭來看著福康安仍在原處不動,忍不住輕輕一笑。

  福康安忽然快行幾步,來到崔詠荷身旁,一伸手,又將傘自她手中接過去了,“我送你回去。”

  “送我?”崔詠荷睜大眼睛看著他,再看看傅府大門。

  她親自追出來,將他一路送回,他卻又要在這漫天風雨中,送她回去?

  可是,她卻沒有笑,也沒有推辭,就這樣無聲地側轉身子,自然地與走上了他們方才走過的路。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短,才一個眨眼,就已經到了崔府門前。

  韻柔一直在門前守候,見二人到來,笑著迎上來,“怎麼又回來了?”

  “吉保呢?”

  “他在這裏坐立不安,方才我已經趕他回去了。”

  福康安點了點頭,見韻柔一雙妙目將他牢牢看定,不知在審視些什麼,忙略後退一步,向崔詠荷說:“我先回去了。”

  崔詠荷點點頭,看他轉身走進濛濛雨中。

  “小姐,你們方才都……”韻柔急不可待地扯著她要問詳情。

  崔詠荷轉眸朝韻柔一笑,猛然甩脫了韻柔的拉扯,快步追向福康安。

  韻柔一把沒拉住,眼看她又沖進風雨中,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小姐!”

  崔詠荷已撲到福康安身旁,回眸朝她一笑,臉上全是得意與快活。

  福康安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小姐”,還不及回頭,就覺一個纖柔的身體沖近了身旁,忙一把扶住,驚異地低叫:“你!”

  崔詠荷眉眼之間全是笑意,“我可是從小就知書守禮的人,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了我,我當然要送你。”

  “別胡鬧了!”低斥的時候,臉上卻洋溢著歡喜的笑意。

  “胡鬧?”崔詠荷挑高了眉峰,佯怒地看著他,神情卻全是嬉笑之意。

  福康安無法把自己的目光白她的眉眼間移開,搖了搖頭,“真是任性!”聲音聽來似是無奈,心實深喜。

  韻柔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對漸漸遠去的男女,忍不住高叫:“小姐,你去哪裡?”

  崔詠荷回頭擺手笑,“我送他回去。”

  “送他回去?”韻柔睜大了眼睛苦笑。

  送來送去,這唱的又是哪出戲?

  崔詠荷完全不管韻柔是否埋怨,只一逕伴著福康安同行。

  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很想笑,於是就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伴著鈴聲,迴響在風雨之中。

  一邊笑,她一邊忍不住蹦蹦跳跳起來,甚至有意往水最深處踩,令水花四濺,兩人身上很快地佈滿了污漬。

  福康安初時苦笑,但看她笑聲不止,無比欣悅,又想這一番來回相送,忍不住也微笑起來。

  小心地移動手中的傘,想要為她擋風遮雨,但小小的一把傘,在這種情況下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只不過,此時此刻,就算全身盡皆濕透,也不能稍減一絲歡喜。

  唯一的苦惱是,路程越來越短了。

  再一次站在博府大門前,福康安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同時,耳邊也聽到一聲重重的歎息,凝眸望去,只見崔詠荷正抬頭看著他,眉眼之間似有無窮的光彩。無盡的期待。

  抬頭看看前方的風雨,回頭望望宏偉的府門,再低頭看看自己已然濕透的鞋子、弄髒的衣服,忍不住低笑一聲,“你要回去了?”

  “是!”幹乾脆脆地點頭,崔詠荷的眼清清亮亮地看著福康安。

  福康安乾咳一聲,“你是一位小姐。”

  崔詠荷眼裏帶著笑意,繼續點頭。

  福康安清清嗓子繼續說:“小姐是不應該一個人出門的。”

  崔詠荷眼中的笑意更深,“所以……”

  “所以……”福康安鄭重地宣佈,“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說完了,他一本正經地看著崔詠荷,崔詠荷明眸閃亮地回望他。下一刻,兩個人已笑作一團。

  街上所有的人都驚異地看過來,這般華服錦袍的公子小姐,莫非是瘋子不成?

  可是福康安和崔詠荷對所有的奇異視線全然不覺,只是相視大笑,胸中和心頭的鬱悶不快,都在這一笑之間,煙消雲散。

  韻柔在崔府大門前守了好一陣子,被秋風吹得手腳陣陣發涼,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不絕。

  看著遠遠的一對男女執著一把黛綠色的傘,鈴聲伴著笑語漸漸走近,這才稍松一口氣上前兩步,想想又不便大煞風景忙又退回簷下,只遠遠地瞪了崔詠荷一眼,用力咳嗽了一聲。

  福康安略有些遺憾地看向崔詠荷,“看來你不用再送我了。”

  崔詠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眉目間竟是無限的俏皮和可愛。

  福康安深吸了一口氣,才戀戀不捨地移開目光,轉身離去。

  崔詠荷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又向他追去。

  韻柔咬著牙,憤怒地叫了一聲:“小姐!”

  福康安回頭看向她,只見崔詠荷微笑著把手中的傘遞給他,低聲說:“宦海多風雨,此後須珍重。”

  輕柔的聲音自耳邊傳進心間,令福康安的眼睛更是充滿溫柔,凝定在崔詠荷身上,難以移開。

  似乎是命運註定,崔詠荷在福康安面前總是很難以漂亮整齊的樣子出現,她的衣衫已被泥水髒汙、她的脂粉已被雨水沖掉。她的發絲早已散亂不堪,唯有一把傘拿得無比穩定。而她卻還是盈盈地笑著,就連眼眸的深處池滿是溫柔的笑意。

  而福康安這一生中,卻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一種美麗,令他刻骨銘心永不能忘懷。

  良久之後,福康安自她手中接過傘,觸碰到她略帶冷意的纖指,他手輕輕一顫,有一種衝動想要緊緊握住那一雙手,用整個心靈來將它溫暖起來,但事實上,被暖了身。暖了心的,卻是自己。

  福康安握緊了手中的傘,“你回去吧!”

  輕笑著搖頭,動作柔緩而堅決,“我看著你走。”

  福康安靜靜地凝視崔詠荷美麗的眼睛,笑了笑,才緩緩轉身,走人風雨中。

  黛綠色的傘在風雨中輕搖,鈴擋響個不停,而耳旁仿佛還迴響著崔詠荷銀鈴般的笑聲。這笑聲,一直陪伴著他,一路穿行於風雨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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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崔詠荷站在原處,靜靜地凝望福康安漸漸遠去的身影。縱是在這漫天風雨中一人獨行,卻再也看不到方才在酒宴上所感受到的淒涼與孤寂。

  一層濛濛的水氣就這樣浮上眼眶,崔詠荷心中卻一片歡喜。

  “小姐,你就別發呆了。”韻柔快手快腳地把呆站在風雨中的崔詠荷拉到大門裏,“老爺夫人問了你十幾遍,連我也跟著挨了十幾回罵了。”

  崔詠荷默然不語,也不去前廳,直往後園去。

  但還不到園門,崔名亭夫婦已聽到消息,從裏頭迎面過來。

  崔詠荷站定了腳步,淡淡叫:“爹,娘。”

  “好,好,你還認我們是你的爹娘。”崔名亭臉色鐵青,兇狠地望著自己唯一的女兒。

  崔夫人跺足便叫:“詠荷,你是怎麼回事?以往福康安上我們家,你不是打就定罵,非要鬧得天翻地覆;今天,你不但好聲好氣地勸他酒,還一點也不顧大家閨秀的禮儀,一個人追出府去,你讓爹娘以後面子往哪擱?”

  “我以往雖和福康安不和,但今日是爹的壽辰,我怎麼能在爹的壽宴上鬧事?

  要真是這樣,爹娘才沒有面子呢。”崔詠荷兵來將擋,鎮定如常。

  “詠荷!”崔名亭厲喝一聲,“我好不容易才求動了嘉親王,念著多少有點兒師生情誼,以後不再計較我們與傅家聯姻的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們在眾朝臣面前令福康安受辱,也好徹底斬斷與傅家的關係。

  今天來的賀客幾乎都是承嘉親王的意思而來,但你不但和我作對,甚至一句話把所有的官員都開罪了,你是想要我們崔家和傅家一同萬劫不復嗎?”

  崔名亭既已挑明,崔詠荷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爹,我不知道嘉親王與福康安到底有什麼仇,要如此羞辱他,可是我們崔家是受著傅家的照應,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

  我不求你與傅家共患難,但又何至於要落井下石?爹,你說女兒讓你在朝臣面前丟了臉,可是你這樣恩將仇報的作為,又叫女兒如何有臉做人?”

  “做人?做人就該孝順父母,遵守禮法才對!”崔名亭沉著臉端起大儒氣派,“你不聽父母之命,是為不孝;你擅自追尋男子,是為不貞。不貞不孝的女子,你還有臉說什麼做人?”

  崔詠荷毫不退讓地望向父親,“如今聖上還未退位,爹爹就急忙向皇子們表示效忠,是為不忠;崔家百代書香,是漢人中的名門,爹卻以抬為旗人而自喜,是為不孝;崔氏一門,久得傅家之助,而傅家稍有危難,崔門便袖手旁觀,是為不仁;為求獨安,甚主對有恩之人落井下石,當眾羞辱,是為不義。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爹爹你都已做出來了,又有什麼資格責備我?”

  崔名亭臉色頓時慘白,有氣無力地笑笑,“你可知道在這個官場上,根本就沒有仁義可言?我們與傅家關係非同一般,如若傅家完了,我們也會一起遭難,要想保命,只有這一條路啊!”

  “可是……”崔詠荷上前一步,急切地說,“不管任何原因,我們都不可以做這樣卑鄙的事。不為威武所屈不為富貴所淫,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你已經忘了嗎?”

  沉著臉搖搖頭,崔名亭的神色有些悲涼,“詠荷,聖賢書上的話,只能拿出來說,卻絕對不可以當真,否則不會有人佩服你,只會引來天大的禍事,還被所有人當作傻子來笑話。”

  一遍遍搖著頭,任淚水滑下臉,可眼中的決然卻無絲毫改變,“從我識字的那一天起,爹爹你教我做人的教誨就已深入我心中,再也抹不去了。無論如何,我不會改變這樣的原則,就算這官場再無情、再骯髒,至少我必須是乾乾淨淨的一個人。”

  “你這個逆女!’崔名亭猛然抬手,又重又狠的一記耳光打在崔詠荷的臉上。

  崔詠荷搖搖晃晃後退兩步,伸手撫了撫火辣辣的面頰,表情卻是一片漠然,“謝謝爹的教訓。”不再看神色焦慮的母親與表情複雜的父親,她扭頭直往後園的荷心樓去了。

  “三爺!”王吉保興奮得一路大叫著跑進廳來,見坐在前廳的不只有福康安,還有傅恆與傅夫人時,忙噤聲施禮。

  難得傅恆當了二十七年權相,如今悶居家中,竟仍能從容笑問:“什麼事?瞧你喜得像猴子似的。”

  王言保的聲音裏透出一股振奮:“大人,有人要約三爺明日去看四喜班的戲。”

  以往傅府每日不斷有人拜訪,傅恆夫婦、福康安每天收到的邀約最少也有十幾樁,常要為了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裏應酬什麼人,而煩惱頭疼。

  可是,福康安回京已經這麼久了,這竟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邀約他。

  “哪位大人?”就連傅恆也微微動容。

  王吉保滿臉帶笑,看了福康安一眼,“是崔學士府的小姐讓她的丫鬟韻柔帶的口信。”

  福康安一陣激動。自定親以來,這是崔詠荷第一次主動邀約他。

  以前他春風得意時,她倔強得不受他的禮遇,不肯給他半點好臉色。而今他落魄淒涼,她卻如此倔強地守護他、陪伴他。

  “是她!”傅恆輕輕地歎息一聲,“這些年來,總聽你們說這位崔小姐如何蠻橫無禮、如何不識好歹,誰知這一番大難來臨,人心自現,滿朝的七大夫,竟不如這麼一個小女子有俠氣。”

  傅夫人轉頭看向原奉略顯寂寥的兒子,發覺他整個人忽然都有了光彩,也覺欣慰,“詠荷是個有心人,想是知道近日傅府門庭冷落,所以主動來約你。”

  “夫人,這個媳婦你真的選對了。”傅恆的語氣裏有著近日難得的愉悅。

  “自然。”傅夫人欣然而笑,“我的眼光怎會錯?”

  看看忽然之間密佈的烏雲,任何人都知道,又一場大雨要傾盆而下了。

  福康安苦笑著搖搖頭。似乎老天也要和他作對,第一次正式與崔詠荷約會,就下這樣煞風景的大雨。

  可是崔詠荷卻在笑。因為必須避開父母的耳目,所以她並沒有盛妝打扮,只穿一件素色的衣裙,卻清麗得像一朵不沾塵的青荷。

  抬頭看看滿天烏雲,她一邊拔腿飛跑,一邊笑著回頭叫:“快快快,趁著雨下起來之前,先跑到四喜班。”

  福康安看著天上的烏雲,心中默默揣測著雨勢可能極大,正想叫住崔詠荷,但她已經跑得老遠,一邊笑,還一邊叫:“快來啊,看誰先到。”

  她的笑聲清脆爽朗,肆無忌憚地宣揚著她的快樂,全不顧禮法規條。

  這麼多年了,她的膽大妄為絲毫未變,自從壽宴時,那一杯得罪滿園高官的酒敬出時,她的笑容就一直這般燦爛而美麗。任風雨如何狂暴,她也只會帶著笑容,無悔無懼地迎上去。

  自幼所學的所有貴公子應守的風範氣度、一條又一條高貴的禮儀,在如此清脆純淨的笑聲裏,都忘得一乾二淨。福康安心中只剩下全然的歡喜愉悅,情不自禁地高呼一聲,從後面像風一般追了上來。

  縱雨暴風狂,這一生,也只願能這般與她共守相伴,笑看風雲。

  “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身後是漫天大雨,身前是戲園老闆陪笑卻堅決的阻攔,崔詠荷大覺掃興。

  戲園老闆哈著腰小心地說:“公子、小姐,今日所有的座次都被一位貴人給訂了。二位何不去三慶班、和春班,或是春台班看看呢?”

  崔詠荷指指外頭的大雨,“你讓我到哪去?”

  老闆乾笑一聲,沒敢說話。

  福康安也在旁邊開口:“老闆,你就讓我們進去,我們坐在角落,絕不吵你們便是。”

  戲園老闆也算見多識廣了,見福康安一身尊貴之氣,半點也不敢得罪,“二位,求你們饒過小人吧!裏頭是朝廷大官,若是擾了他看戲,小人的性命就不保了。”

  “什麼事啊?吵吵鬧鬧的!”裏頭一聲喝問,一個護衛打扮的人走了出來,一眼望見福康安,怔了一怔,忽然抬高了聲音叫道:“大人,是福三爺。”

  “福三爺,難得的貴客啊,快請進、快請進。”裏頭是一迭聲熱情的呼喚。

  福康安卻微微皺了皺眉頭。

  戲園裏正在上演“三英戰呂布”,每一個人都精神抖擻,賣力演出。但偌大的戲園卻只有二十來人觀看,泰然坐著的,又只有兩個人。

  方才呼喚福康安的聲音極為熱情,可是當福康安與崔詠荷走進來的時候,坐著的那兩人不但沒站起來,甚至連頭也沒有回。

  崔詠荷在這短短的幾天裏,已深刻感受到人情險惡與官場無情,立刻明白這又是一場羞辱。於是想也不想,當著眾人的面,一把拉住福康安的手,“我們走吧!”

  “相逢就是有緣,三爺何必急著走呢?”隨著哈哈的笑聲,坐著的一位起身回頭。

  此人尚在中年,身形略胖,戴著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頂戴熠熠閃爍上插著一根花翎,身穿八蟒五爪袍子,外套仙鶴補服。這一身打扮,稍懂官家規矩的,就知道必是深受信寵的一品大臣。

  雖然此刻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卻莫名地讓崔詠荷有一種極度厭惡的感覺。

  福康安臉色也不太好,卻首先施禮,“拜見和中堂。”

  崔詠荷微微吸了一口氣。此人竟是如今最受皇帝寵愛的和坤。論起官位品級,他與傅恆相當,官位要高於福康安。而可以讓此人相陪與他坐在一處看戲的,又是什麼大人物呢?

  “來來來,福三爺,我來介紹,這一位是嘉親王府的管家烏爾泰,”和坤看似親熱地拉著福康安的手,強拖著他走近烏爾泰。

  烏爾泰坐在原位,仍未起身,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福康安,“奴才給福三爺請安了。”

  崔詠荷眉峰一揚,不解與憤怒同時出現在她清亮的眼眸中。

  依滿人的規矩俯裏頭的下人都是旗下的奴才,縱然是權力再大的管家,也不脫奴才的身分,又怎麼能讓當朝宰相相陪看戲?又怎麼能對鑲黃旗旗主如此無禮?

  可是,福康安心中卻一片明瞭。

  看起來下一任君王是嘉親王無疑了,否則以和坤如此得寵,也不必纖尊降貴地討好一個管家。

  烏爾泰雖然只是正黃旗下的包衣奴,卻又是嘉親王的乳兄,就等於是最親近之人,將來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不過,再怎麼樣,自己好歹也是當朝大將軍,“二等官的身分,何以他竟無禮到此地步。看起來嘉親王對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深,以至於不只朝臣急於壓倒傅家以求榮,就連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狠狠地羞辱他。

  他自幼玉貴金尊,這一月來的挫折,是咬碎了鋼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繼續忍受一個家奴的侮辱,即使是死,他也不甘受辱。

  然而,在他身後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還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因此再怎麼不願,他也不得不竭盡全力,按捺住心頭那燃燒的火焰。

  “不打擾二位雅興,在下先告辭了。”沉住氣,他咬緊了牙關才能勉強說出這句話。

  和坤一直抓著他的手,看他強自按捺卻終無法全然掩飾地苦苦掙扎,笑得更加親切了,“何必如此客氣?來,快坐,想看什麼戲儘管點。”

  烏爾泰得意洋洋地說:“是啊,福三爺,你大駕光臨,奴才平日可是盼都盼不到的呢。福三爺,你想看什麼戲?啊,不如就‘白門樓吧。呂布自命勇武無雙,可惜卻為自己的剛強所害,死前就算抱著曹操的腳哀求,也一樣沒有用,你說是吧……”

  崔詠荷聽烏爾泰越說越過分,一時怒氣上湧,上前兩步,一巴掌便結結實實地打在烏爾泰臉上。

  烏爾泰根本沒有防備,被打得身子向後一仰,幾乎從椅子上跌下來。“你……”

  崔詠荷根本不等他說話,左手又飛快地揮出去,一腳也同時踢倒椅子,烏爾泰立刻跌倒在地上。

  這一番動作快捷無比,和坤只來得及驚叫一聲,其他的護衛也只沖上前兩步,福康安亦同樣震驚,但卻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欲將崔詠荷拉到自己身後。

  崔詠荷滿臉都是怒色,奮力一掙,甩開福康安的手,指著烏爾泰痛?:“你是什麼東西,敢坐著和福三爺講話?王爺府裏出來的奴才,都是像你這樣不知道規矩的嗎?”

  烏爾泰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兩記耳光打得愣了,竟忘了叫人,只是一手撫著臉,一手指著崔詠荷,“你……”過度的激動、驚恐,令他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和坤倒是記得自己帶了一大幫護衛,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福康安忽然冷峻下來的表情,以及全身上下倏地散發出來的可怕氣勢,這種唯有百戰殺場才能培養出來的威勢,嚇得和坤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氣,悄悄做了個手勢,正自四面圍上來的護衛立刻散了開來。

  崔詠荷哼一聲,似是意猶未盡,一點也不淑女地抬起腳,對著地上的烏爾泰踢過去。

  烏爾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後退,倍顯狼狽,結結巴巴地罵:“你……好大的膽……”

  “我大膽還是你大膽?大清朝哪一條祖制、哪一道法令讓你敢這樣坐在福三爺面前?你去找你的主子告狀吧,我是當朝二等官、福康安大將軍未過門的妻子,我打了你這個奴才,嘉親王儘管來找我問罪,我都—一領著。我倒也想問問嘉親王,身為皇子,平日是如何治府,怎麼教導奴才的!”

  崔詠荷的憤怒如狂風暴雨,全化成了這一聲聲怒斥。

  滿族自立國以來,貴賤之別最是森嚴。王侯公子們就算犯了國法,綁赴刑場,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烏夾下奴們縱然出將拜相,在主子面前,也一樣要守奴才的本分。這是滿族立國的根本,絕對不能有半點更改。

  “我是正黃旗下,就算是違法背禮,也輪不到你來過問。”烏爾泰含怒而喝。

  崔詠荷冷笑一聲,“八旗一體,這是自太祖皇帝以來就一再宣告的原則。你是正黃旗下的奴才,傅家是鑲黃旗旗主,如今正黃旗管制不力,任憑你奴大欺主,我是鑲黃旗未來的旗主夫人,代替正黃旗管教你,又有何錯?你還敢在這裏頂嘴!”

  一邊說,一邊上前一步,似是還要再打。

  她明明只是個女兒身,但這般氣勢卻嚇得烏爾泰一個大男人心驚肉跳,只得沖著福康安大喊:“福三爺,你就由著她……”

  當烏爾泰看到福康安的眼睛一直緊隨著崔詠荷,眼睛裏淨是無比的深情,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極柔和,他就知道今天的事難以善了。

  他無肋地看向和坤,卻見和坤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四周都是和府的護衛,可是烏爾泰卻感覺,在這個憤怒女子激烈的目光下,自己是何等的孤立無助。

  這件事如果鬧了開來,無論自己如何得寵,福康安如何落魄,倒楣的也一定是他。

  身為包衣奴才,對鑲黃旗主無禮,這絕不是大清的國法祖制所能容忍的,若是這女人堅持追究,就算是嘉親王,只怕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全身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裳,一咬牙,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對著福康安不斷地碰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請福三爺饒命!”

  崔詠荷見烏爾泰終於屈服,猶覺心頭憤恨未平,扭頭又狠狠瞪向和坤。

  和坤是一國宰相,被這女子含怒的眼望來,竟也覺心虛,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崔詠荷冷笑一聲,“和大人,你退什麼?你堂堂一位中堂大人,我這小小的女子,怎能冒犯於你?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白。你以宰相之尊,與家奴共席,不知將國家禮制又置於何地?”

  和坤乾笑一聲,“小姐有所不知,我與烏爾泰私交甚篤,所以

  “所以?”崔詠荷咬著牙笑,陣子裏的銳光朝著和坤刺過去,“和大人身為中堂,居然如此顧念舊交,實在令人佩服。但要論私誼,大可著便服相交,如今你身著官袍,代表的就是國家朝廷、就是宰相的身分,你這般行事,分明是褻讀了國家、侮辱了君王,更不把王法禮制放在眼中。”

  和坤就算在金殿之上,被敵對官員逼問也不會這樣窘迫,偏這女子看似暴躁不知輕重,但說出來的話,竟字字句句扣在理字上,無論是自己還是烏爾泰,都難以反駁。

  冷汗一滴滴從額上落下.和坤勉強笑了笑。“多謝小姐提醒,本官的確亂了禮制,明日上朝,即上表向皇上請罪。”

  崔詠荷看和坤這一國宰相,臉上已露出祈憐的表情,方才稍覺出了口氣,轉了頭,看向戲臺上已停止演戲,正在愕然發呆的一千戲子們,“接著演,不過,我不要看這一出,我要看,夜審潘洪——我要看那些欺辱忠良的小人,最後是什麼下場。”

  含怒的她,神情竟有種說不出的威嚴,戲臺上的人嚇得連聲應是,飛快地退下去換裝。

  烏爾泰與和坤互望了一眼,二人都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崔詠荷再也不多看二人一眼,伸手拉著福康安坐下,說:“咱們看咱們的戲,別叫些不相干的人掃了雅興。”

  福康安一聲不吭地坐到她身旁,毫不介意地當眾緊緊握住崔詠荷的手。

  只有他知道崔詠荷的手心冰涼,且不住地顫抖著。那不是害怕,而是生氣,因為他受辱,所以她憤怒得全身發抖,氣得手心冰涼,直至現在,仍不能回復。

  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想要說什麼,耳旁卻傳來和坤結結巴巴的話:“二、二位請慢慢看戲吧,我們先走了。”

  原本不想理會的福康安,卻不知為何回轉頭看了一下,和坤和烏爾泰等人已經走到戲園門口,也正好向裏看了一眼。

  福康安全身忽地一震,烏爾泰怨毒的眼神與和坤陰冷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一顆心立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一個是當朝權相,一個是未來君王的親信,無論他們想要對付什麼人,都至少會有幾十種方法可以叫人萬劫不復,而崔詠荷卻把他們得罪得這樣徹底……

  臺上已經開始演戲,可是所有的唱念做打,都不能再吸引福康安一分一毫,心像是在不斷地下墜,直沉往無盡的地獄中。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崔詠荷眼睛望著戲臺,但事實上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強烈的憤怒仍末平息。

  “嘉親王一向不喜歡我,而和坤,我以前曾在皇上面前說過他是國賊祿鬼,所以他也一直對我懷恨在心。”福康安的話有些苦澀,“其實你根本不必為了我而……”聲音戛然而止,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崔詠荷臉上徐徐滑落的淚花。

  崔詠荷猛然轉頭看著他,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為什麼你又要忍受這樣的羞辱?”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倔強如她,即使受了萬般委屈,也不肯於人前示弱,但這一次卻為他所受的侮辱而激憤之至,心痛至此。

  福康安陡然一陣激動,猛然把崔詠荷抱人懷中,緊緊摟住她正不住顫抖的身體,喃喃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崔詠荷的眼淚不受控制地不斷落下來,染濕了福康安的肩膀,“對不起你的人是我,我知道我其實幫不了你,這樣反而會給你惹麻煩。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

  我知道你受這樣的羞辱,比死還難過而我寧死也不願看到你受這等侮辱。”

  崔詠荷雙手環抱福康安的身體,用力地摟緊,似要確定他真的存在,不會被傷害、不會被奪走;似要努力地用自己纖柔的身體,就這樣永遠地抱緊他、保護他不再受人羞辱和傷害。

  福康安無聲地用盡全身之力抱緊她,似想將兩個身體就此融合,再不分離,可心頭悲涼的感覺卻越來越濃。

  世事無情,宦海險惡,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對抗這無情的命運?

  前幾日,在壽宴上,崔詠荷已得罪了許多官員;今天,她又惹到了天下兩個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不知會引來多少後患,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不忍他受辱。他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保護懷中的人兒不受傷害,不遭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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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8:36
第八章

  “韻柔,你怎麼了?”崔詠荷驚痛至極,一把拉住韻柔,驚慌地看向她浮腫的臉。

  “沒什麼。”韻柔淡淡地笑笑。

  “是娘打了你嗎?”崔詠荷又驚又怒,“她已經知道我和福康安出去了?”

  “方才嘉親王府的總管到這裏來發了一頓脾氣,老爺夫人都嚇壞了。”韻柔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崔詠荷並沒有恐懼,只是沒想到報復來得這麼快。而現在,她更加在意的是韻柔的傷,“韻柔,你走吧。你只是我乳娘的女兒,自小和我作伴至今,並不曾簽賣身契,你隨時可以走,再留下來,爹娘不知會怎麼拿你出氣。”

  韻柔失笑,“這個時候,你以為趕得走我嗎?我還盼著你嫁人相府,將來幫我找個有錢有勢的夫婿呢!”

  聽她這般說笑的自如,崔詠荷只覺得一陣悲涼,想再勸她,又知她性子斷然是勸不動的,只得拖了她要往前廳去,“我們去找爹娘,我不會再讓他們打你了。”

  韻柔掙脫不了,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走。

  一到前廳,就見崔名亭夫婦神情肅然,站在廳前,廳外正燃著一堆火,火焰裏是一大堆的書。

  崔詠荷微微一怔,韻柔已在旁邊說:“我正要告訴你,方才夫人命人把荷心樓所有的書都找出來燒掉,我就是阻攔的時候被打的。”說話的時候,韻柔的心也跳得飛快,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崔詠荷對書的珍愛了,生恐崔詠荷會當場發作。

  崔夫人已看到二人來到,“就是這些邪書讓你看得人了魔,什麼天理人倫都不顧了,不但忤逆爹娘,還到處惹禍,一把火燒了它們,也斷了你的邪根。”

  崔詠荷出奇地沒有生氣,微微仰起頭,望向站在大廳臺階上的父母,“爹、娘,就算你們把這些書都燒掉了也沒用,書中的道理早就在這裏了。”輕輕抬手,按了按心口,“除非我死了,否則永遠燒不掉。”

  “我們以前太縱容你了,以後不會再由著你這樣任性妄為。”崔名亭臉色無比陰沉,“我們明天就上門向傅家退婚,你以後不得與他來往。”

  “不行!”崔詠荷失聲叫了出來。

  “你以往不是老喊著不嫁福康安,天天叫著要退婚嗎?”崔夫人急切地說。

  “現在不是如了你的意嗎?你就別再胡鬧了,你知不知道這次得罪的人是誰?如果不立刻同傅府退婚,他的氣是不會消的而就算是這樣,還不知道他是否會饒過我們呢!”

  “可是爹……”崔詠荷還想力爭。

  “閉嘴!”崔名亭冷著臉一聲厲喝,“這事自有爹娘作主,輪不到你來多話!

  從現在開始,你不許出府門一步,給我立刻回荷心樓去。”

  崔詠荷定定地看了看自己的父母,蒼白著臉,卻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拉著韻柔一起走了。

  崔夫人一邊抹眼淚,一邊歎息,“這個孩子,小時候多麼乖巧聽話,自從和傅家定了親,就變了個樣,全都是傅家害的。”她顯然一點也沒記起,這麼多年來,崔家的榮耀顯貴是怎麼來的。

  崔名亭神色更加沉鬱,“吩咐下去,守住所有門戶,絕不可以讓小姐出府一步。”

  披頭散髮,穿著翠薄且破爛骯髒的衣服在夜晚奔跑,絕不是一位大家閨秀該做的事,不過,崔詠荷根本也顧不得自己此刻到底有多狼狽了。

  幸虧她自十二歲以後,就努力地做個野女孩來打擊福康安,所以爬樹的本領超人一等,才能在各處府門都被守住的情況下從樹稍上翻牆出來。

  雖然生平第一次摸黑爬樹,衣服被勾破弄髒,手腳也有不少劃傷,但飛速奔跑的她,卻不曾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衫不整。

  明天爹就要去退婚了,一定要先找到福康安,要他堅決不能答應!

  迅急的奔跑令她猛烈地喘息,但不遠處傅府大門前的燈光,已然清晰人眼。

  遠遠地,看著一頂轎子正往府門去,跟在轎旁的人是一直隨侍福康安的王吉保,那轎裏的人……

  崔詠荷猛地力量倍增,奔跑的速度加快,揚手高叫:“福康安!”

  轎子立時停下,王吉保在旁一伸手把轎簾掀了開。

  崔詠荷與轎子的距離只剩下十幾步,但是飛奔的她,忽然停住,再也沒有移動一步,臉上那燦然至極的笑容也在這一刻僵住。

  轎裏的人正是福康安,只是他的眼神冰冷得比陌生人還不如,他坐在轎子裏,甚至沒有動上一動。更重要的是,轎內還有一個人,一個即使是在黯淡燈光裏,也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轎子的空間極小,轎中的女子就直接坐在福康安的身上。她低垂著頭,整個人都緊貼在福康安身上,似正與他竊竊耳語,姿態親密得驚人。

  崔詠荷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一下,雙眸似中了妖咒般,只能直直地望著轎子,腦中卻一片混亂,根本不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

  她剛剛還掛在臉上的笑容,就這樣一下子僵住了,這僵住的笑顏,竟比任何悲嚎怒泣更令人震撼。

  只是福康安的眼神依舊冷漠如冰,甚至還帶點厭惡,“你來做什麼?”

  崔詠荷嘴唇顫抖了一下,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福康安身上的女子傭懶地笑了一笑,自有無盡的嫵媚風情,她上下打量了崔詠荷一番,“她就是三爺未來的妻子嗎?這副樣子,太丟三爺的臉了。”

  崔詠荷木然地望向她,這女子穿一身紅衣,卻不覺半點俗氣,反而明豔照人。

  而自己卻衣衫破亂,披頭散髮,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是啊,她不但粗野放肆,還到處闖禍,不知給我結下了多少仇家。”福康安的聲音裏有怒有怨卻無情,“你現在還跑來做什麼?是不是一定要拉著我打到嘉親王府,惹上殺身之禍,你才滿意?”

  崔詠荷身體抖如風中落葉,眼睛直直地盯著福康安,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拼命地咬著唇。紅色的血,在夜色裏化為一縷淡淡的紅線,自她唇上滑落下來。

  王吉保臉露不忍之色,紅衣女輕輕低呼了一聲,福康安卻根本連正眼也沒有看她一下,放下了轎簾,“走!”

  沒有人再看向她,轎子立刻被抬進了傅府的大門內,沉重的府門隨即關上,隔住了她淒絕的視線。

  崔詠荷不知道的是,轎子才一進府門,轉過門旁,就立刻停下,轎夫們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紅衣女自轎中走出來,可是福康安卻一下也沒有動。

  他已經用盡全部的意志,才使自己不會沖出去,抱住崔詠荷在夜風中無助顫抖的身體。以至於現在,整個身體仍處於緊繃的狀態,甚至連下轎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王吉保小心地湊近,見仍坐於轎裏的福康安,臉上有一種比死更淒慘的表情,心中一陣悲涼,低聲道:“三爺!”

  福康安微微閉上眼,“她還在外頭嗎?”

  王吉保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敢再說話。

  崔詠荷一直靜靜地站在夜風中,過度的震驚使她睜大的雙眼,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那美麗的女子是誰?

  即使沒有鏡子,崔詠荷也知道披頭散髮、衣破裙亂的自己,是多麼地難看。相比之下,那個女子的美麗,更叫人銷魂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已有濛濛閃爍的光芒,很快地大街上就會有無數行人了,但仍不見那女子再乘轎出來。

  崔詠荷搖搖晃晃地轉過僵直的身體,艱難地一步步走開了。

  直至此時,淚水才自她眼中流下來。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很溫柔?

  從十二歲開始,我便是你未來的妻子,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從不曾打扮得漂亮亮地出現在你面前。

  我總是故意裝得又粗又野、又髒又難看,好不容易想要同你和好,不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狽,就是為了掩爹娘耳目而不敢打扮。

  福康安,我本來以為,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你看到我最美的一面。原來,是我錯了。

  那樣美麗的女子,想必是比我這個永遠又髒又亂、又愛發脾氣、又總闖禍的人好吧?

  四更半,天邊才露出一縷晨光,崔名亭的轎子已等在府門前,準備送他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剛剛走出府門,就看見自己本應還在荷心樓安睡的女兒,衣發散亂,臉色淒慘得像個鬼,如夢遊般走近。

  崔名亭氣得臉都綠了,怒喝一聲:“詠荷,你跑到哪裡去了?”

  崔詠荷半個字也沒有聽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向崔名亭,露出一個美麗至極,卻也脆弱至極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遲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後,閉目,如一朵迅速凋謝的鮮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無力的身體,見她雙目緊閉,面無血色,什麼氣怒都已忘光,失聲驚叫:“詠荷!”

  他一邊叫,一邊連連搖動她,見她仍無反應,更加憂急,也顧不得上朝的事,抱著崔詠荷就往府內跑,“快,快請大夫。”

  崔名亭太過擔憂和著急,所以根本沒聽到,在長街的轉角處,有一個很熟悉的咳嗽聲。

  王吉保眼睛裏滿是憂慮,望著他自幼追隨的主人——三爺自小練武,體格健壯,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現在怎麼會咳得這樣厲害?

  福康安好一陣子才止住咳聲,移開搗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絹帕上,一抹刺目的鮮紅,驚得王吉保幾乎跳起來。

  福康安卻是漠然地將手帕收起。這樣也好,傷她至真心,流他心頭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償她所受的傷害?

  “三爺,你何苦這樣為難自己?你這麼做,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了。”王吉保簡直要哭出來了。

  “這是我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對女人來說,沒有比被男人拋棄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這樣,和坤和嘉親王才會放過她,因為他們更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

  可是,此時此刻痛不欲生的,卻是他自己。僅僅只是說出這樣的事實,卻令他心痛得緊縮在一起,喉頭又是一甜。

  來不及取手帕,也只得用手搗唇,一口鮮血全吐在手上。然而,心中的痛,卻仍無法消減一分。

  三天後,福康安混跡青樓,與名妓清雅日日廝磨的消息已傳遍京城。

  雖然這等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場受盡冷落而以醇酒美人自娛,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大清朝禮制森嚴,官員們縱然私底下戀妓風流,但這般肆無忌憚,沒日沒夜地在青樓中廝混,早已觸犯了國家對官員私德的禁令,因此言官禦使們無不紛紛責難。

  崔名亭夫婦原就想退了這樁婚事,而福康安這樣的放浪形骸,正中了他們的下懷,所以他們現下反而不急於退婚,倒是擔心崔詠荷的心情與身體,每日總是安排四、五個丫頭守在她身旁。

  可是崔詠荷一聲也沒哭過,甚至連悲哀的表情也沒有,與最初的淒慘狀,完全不同。

  “這樣更好,我一直就不願嫁給他,只是後來他落難,我不能在那個時候棄他不顧,如今他有了紅顏知己,我便可以落個自在清閒。”

  類似的話說得多了,崔名亭夫婦終於放下了心,不再叫丫頭們步步緊跟著她了。現在,一直留在她身邊不肯輕易離開半步的,只剩下韻柔。

  “韻柔,你若有別的事,就去忙吧,不必陪著我了。”崔詠荷微微地笑著,但那笑容只讓人覺得淒涼,“你怕我會再做什麼胡鬧的事嗎?”

  韻柔只是笑著,也不多說話,卻也不離開。

  崔詠荷搖搖頭,淡淡地歎息一聲:“還是瞞不過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樓的欄桿旁望著樓下,只是高樓之下,再不會有那風儀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頭凝望。

  “我喜歡他。從十二歲那一年見到他,就喜歡他了。我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坐在白馬上,彎腰和我說話,那個時候,滿天的陽光都像在為他身後鍍上燦爛的金輝。我的眼睛裏只能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漂亮、這樣英武,總覺得他是天上的神,降臨人間……”她低低地說著,聲音無喜亦無悲。

  “不知為什麼,每一次我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我總是對自己說,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

  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自私,我不是為了爹娘而是為了我自己,我是那麼害怕他會因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裝出不以為然、不把他放在眼裏的樣子。

  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像個淑女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過,總是又凶又蠻,所以他當然不會喜歡我,你說是不是?”

  韻案不回答,只是無聲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想要輕輕拍拍她,卻發覺這樣嬌弱的肩,正在輕輕地顫動著,似是負荷不了人間所有的悲涼淒苦,而在苦苦掙扎著。

  “那個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麼衣裳都漂亮,聽說她還是位才女,詩詞歌賦無所不精,福康安喜歡她,也是應當的。

  我從來都不曾讓他知道,我也能詩擅詞,我也會彈琴作曲……”崔詠荷的眼裏全無生氣。

  韻柔心中一痛,幾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測說出來,但後來她只是歎息一聲,扭頭望向欄外,卻見花園中幾個小丫頭交頭接耳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出了什麼事?”韻柔提高聲音問。

  一個小丫頭略有些遲疑地答:“福三爺來了,他要退婚,說是要娶個叫什麼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爺夫人正在前廳發脾氣呢。”

  韻柔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崔詠荷。

  崔詠荷卻連眼神也沒有變一下,只是輕輕地站起來,“我要梳頭換衣。”

  沒有再看韻柔震驚的表情,崔詠荷已坐在妝台前,緩緩地開始梳理自己的長髮。

  “韻柔,把那件新做的蓮青鬥紋杏黃荷花衫拿來。”崔詠荷柔聲低喚。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只是,這樣的美麗從不曾為你展現過。

  低下頭,她輕輕地笑著,笑聲裏滿是自嘲。

  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你又是在為誰妝扮為誰妍?

  那清雅竟能以風塵之身,讓福康安下決心娶為正妻,可見他愛她之深。你又在鬧什麼意氣?縱然打扮得如同天仙,又何嘗不是可笑之事?

  “我的女兒到底有什麼不好,你竟拿她與一個青樓妓女相比?”

  “退約悔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你堂堂二等官,怎麼可以這樣不守信義?”

  崔名亭的喝罵、崔夫人的責難異常理直氣壯,就似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退婚的意思,就像他們是最大最無幸的受害者。

  福康安略一皺眉,“無論如何,退婚之事,不會更改,請二位將我額娘當年的定親之物交還於我。”

  “福三爺。”

  聲音一人耳,福康安的身體已完全繃緊,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緩緩轉過頭。

  原以為心已經被自己親手摧毀,再也感覺不到傷痛、淒苦,可是在看到崔詠荷的那一瞬,他還是全身一震。

  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華麗的打扮,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樣的美麗,但那樣極致的美,卻偏偏令人覺得她是一抹絕豔的魂,沒有半點人氣。

  “福三爺!”第二次呼喚時,崔詠荷已經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呼喚,令福康安一瞬間以為這只是一場夢。

  這個任性大膽的女人,怎麼會叫他福三爺呢?她以前總是那樣氣呼呼地,眼裏閃著火焰,臉上帶著嬌紅,一聲又一聲地罵著:“福康安!”

  崔詠荷走到了福康安面前,望著他,抬起手,“還你!”

  福康安木然低頭,看著崔詠荷手上的明珠。

  “這顆東珠,是傅夫人當日下定之物,我還記得傅夫人曾說過明珠定親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並不知道,這個典故的結局——‘還君明珠雙淚垂’。今日,也該到還君明珠的日子了。”崔詠荷並沒有垂淚,甚至連話語都不見有悲傷之情,直似帶著漠然的面具,在冷冷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話。

  福康安艱難地抬手,接過了崔詠荷手上的明珠,這才抬頭對崔名亭夫婦說:

  “告辭。”

  沒有行禮,沒有耽誤,甚至沒有再看崔詠荷一眼,他就已轉身飛快地離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就像在逃避世間最可怕的災難一般。

  崔詠荷臉上全無表情,也同樣不再看福康安離去的身影,漠然轉頭回房。

  崔名亭夫婦滿腔關懷,看到女兒的冷淡,一時也說不出勸慰的話來,只能對視一眼,輕輕一歎。

  無論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這一番官場風雨,不至於把及時退出的崔家,也一併摧毀。

  福康安一走出崔府大門,忽然全身劇震,這位屢次縱橫沙場的一代名將,竟似連站都站不穩般,不得不用手支住牆,才能勉強站立。

  “三爺,三爺,你怎麼了?”熟悉的呼喚聲響在耳邊,卻又似自另一個世界傳來,叫人根本不想理會,不願理會。

  “三爺,你的手……”

  是什麼樣的痛苦,可以讓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爛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無知無黨?三爺,你何苦啊?

  福康安緩慢地低頭,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紅色的東西是什麼,那樣鮮豔沭目?可為什麼眼前晃著的,卻只有崔詠荷那不見悲喜、木然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臉?

  “沒有事,我們走吧。”福康安握緊了手中圓潤的東珠,任鮮血把它染紅。

  “可是,三爺的傷……”

  “沒關係,讓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笑,笑容裏也同樣沒有悲傷,只有深人骨髓的絕望,“也許等這血流盡了,心就不痛了。”

  還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壽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動員起來,操辦國家的天大喜事,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異常英武俊俏,卻也異常蒼白樵悴的貴公子,在行走的時候,滴了一路的鮮血。只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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