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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納蘭 -【千金女撞上大將軍(當娘子撞上相公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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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9:02
第九章

  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只留一點痕跡,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眾生的高樓裏。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只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唯一可保崔家、保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歎息,韻柔的聲音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的心看出來了。”

  清雅一邊歎氣,一邊撫琴,琴聲雜亂不堪,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分。

  多少人量珠相求,想聽她彈琴,偏偏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杯一懷地灌酒,耳朵只怕什麼也聽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奪走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裏,壞我的生意!”

  福康安抬起頭,醉眼朦朦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裏,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只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擠擠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

  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擠,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去同情一個因情苦痛的男子。

  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情緒,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卻聽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你們誰敢攔我,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面聲音乍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終是有些不忍,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


  崔詠荷一路沖進了紅塵居,裏頭的男男女女無不對她側目。

  紅塵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來來往往的多是高官顯貴,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壽宴之時見過她,因此一時滿樓議論紛紛。福康安迷戀名妓清雅,崔詠荷闖入紅塵居。明白前因後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聯想在一起,這樣傷風敗俗、有損禮法的事,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轉眼間,至少有七、八個報訊的下人,紛紛跑出了紅塵居。

  可是崔詠荷既不理會,也不在意。她只是一邊闖,一邊大聲問:“清雅的房間在哪裡?”

  紅塵居的人不會回話,可是客人中卻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間的位置。

  崔詠荷拼命擺脫下人們的糾纏,沖了過去,才抬手要敲門,門已然打開了。

  清雅紅衣明豔,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貴足踏賤地啊。”

  崔詠荷鎮定得出奇,一點要教訓狐狸精的表示也沒有,對著清雅只略一點頭,跨前一步,進了房間,目光一掃,“福康安呢?”

  “福三爺啊,剛才還和我恩愛纏綿,聽到有不速之客來了,就先走了。”清雅輕輕地關了上門,略帶幽怨地看向崔詠荷。

  “那麼,我就直接對你說吧。”崔詠荷面對清雅,清晰地說,“我不管你們談的是什麼交易,不必再演這場戲了,告訴福康安,他這般輕視我、侮辱我,我不會饒了他,這筆帳,我總有一天要與他算清楚。”

  僅僅一牆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因為聽到這句話,而有些站立不住,他任憑自己滑落在牆角,閉上眼,努力忍受心上又一陣的抽痛。

  詠荷,如果恨我可以讓你不再痛苦,那麼,就永遠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都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風情,“崔小姐罵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不該恨的,不過清雅卻是賣笑的可憐女子,小姐不會為難清雅吧?”

  崔詠荷低頭看看翻倒的桌子,與流了滿地的美酒,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牆側的小門,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麼會知道福康安這個混蛋如此喜歡我,我又如何會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我,怎麼會為了想要救我,費這麼多的苦心?怎麼會甘願冒了薄情負心的名,主動退婚?怎麼會寧願頂了敗德無行的罪,整日混跡青樓?”崔詠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視。

  “清雅與福三爺情投意合,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大多了。”

  崔詠荷微微一笑,笑容裏滿是自信,“我從來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歡我,唯一的一次他說喜歡,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以前他總是喜歡逗我生氣,而後來縱然對我好,我也懷疑那不過是感激我的情義。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轎,見了我卻連轎也不下,冷言冷語,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親,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愛我,所以才會寧死也不願我身陷危險,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驚奇得連聲音都不能再保持穩定,“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變得太快,做得太絕了。”崔詠荷抬眸一笑,“縱然他從來不曾喜歡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會看我在夜色裏一個人發抖,還對我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他更不會那樣著急地上門退婚,卻一句表達歉意的話都不說。

  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偏偏做了這種事,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戲。”

  隔牆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鄰室傳來的一番話,驚得全身劇震,心潮激蕩至極。

  詠荷,你竟明白?你竟會看出來?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人生得知己如你,夫複何求,只是……

  你既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這番無情風雨中了。這教我又該如何助你脫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慮,又是歡欣,又是悲愁,千百種情緒在心頭激蕩,難以平復。

  崔詠荷徐徐轉眸,看內牆側的小門,眸子裏,是如海一般深刻無比的感情,“這個混蛋,自以為是為我好,卻從來不管我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他做出一副絕情的樣子來傷我的心,然後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他當我是什麼?不能共患難,只可同富貴的人嗎?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邊說,一邊落著淚,倏地,她轉過身來,沖著清雅笑了笑,“你替我轉告他,這筆帳,我一定會找他算明白的。”

  崔詠荷含淚帶笑,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豔的歎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復清醒,崔詠荷已開了房門離去。

  清雅臉上流露出欽佩之色,上前把一側的小門打開,道:“你還不去追她。”

  福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頭凝視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劇烈的震盪和激動。

  “快去吧,她不只深愛你,更加知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錯失了她,你一生都會後侮的。”清雅的聲音異常溫婉,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佻,“原本我想,無論傅家如何沒落,至少我可以得個歸宿,縱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樓女子的身分,成為當朝二等官的妻子,總算不是賠本的買賣,只是……”

  清雅頓了一頓,忽然不想再多說了,只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話分明是說給你聽的,再不去哄她,以後算帳之時,連本帶利,怕你消受不起。”

  然而,在福康安有任何動作之前,外面又傳來了驚呼大叫和奔跑阻攔的聲音。

  “福三爺、福三爺,救命啊、救命啊!”

  福康安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從來不曾失態驚呼過,而她此刻的聲音卻充滿了驚慌和焦急。他的臉色在一?那變得灰白,整個人飛快地沖了出去。

  “韻柔!”

  驚惶失措的韻柔,在聽到福康安著慌的聲音後,終於忍不住流下擔憂的淚水,“福三爺,小姐被嘉親王府的人帶走了。”

  福康安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的表情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紅塵居裏的每一個人卻都清楚地感覺到,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全身都散發著森冷的殺氣,似能在瞬息之間摧毀整個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擔心。”這一聲吩咐低沉而平淡。

  韻柔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好,福三爺,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說不必擔心,我就不擔心,無論你做了什麼,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麼險惡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帶回來。”

  聞言,福康安對她笑一笑,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爺!”清雅的叫聲裏滿是驚惶。

  福康安回頭,微笑,“清雅,是你叫我去追她的。你說得對,她不只愛我,更加知我信我,這樣的女子,是我一生的珍寶。

  她不只是我未來的妻子,更是天下最最瞭解我的知音人,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她,所以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很傻,竟會做那樣的蠢事。但現在,我會糾正這一切。”

  “可是,那是嘉親王……”清雅的擔憂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眸中。

  “這一個多月來,我的日子很難過。”福康安笑了笑,笑容是溫柔的,“但是,我仍然準備忍下去,只要……這可以保護傅家,以及一切與傅家休戚相關的人。”

  抬抬眼,看著紅塵居裏每一個本來尋歡作樂,但此時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官員,“可是,詠荷是不同的,我不會允許她受任何傷害,沒有了她,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不要說永琰只是有可能成為皇上,就算他現在已經是皇上,我也絕不會讓他動詠荷一根寒毛的。”

  “近日裏,每天都有人跟我提起崔大學士的千金一一福三公子的未婚妻子,原來也不過如此。”面目俊秀,一派王者之氣的嘉親王永琰聲音裏滿是嘲諷之音。

  崔詠荷卻不驚不亂,自己找了張椅子舒適坐下,隨手義取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直到永琰嘲諷的表情變為憤怒,這才用同樣輕視的口氣冷冷地說:“近日裏,也每天有人對我說起最有希望成為新君的嘉親王,原來也不過如此。”

  崔詠荷不但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這個尊貴的男人。

  “你好大的膽子!”站在一邊的烏爾泰上前,揚手就要教訓她。

  崔詠荷一抬手,一杯熱茶潑了烏爾泰一臉,“你敢放肆!”

  明明是在嘉親王府內,但崔詠荷含怒的眼眸,卻令烏爾泰忽然記起那日戲園受辱一事,一時間心中一驚,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永琰自出生就不曾受過如此輕視,原已十分氣惱,又見烏爾泰於人前示弱,大丟臉面,更是不悅地低哼了一聲。

  烏爾泰心頭一跳,忙又沖向崔詠荷要施威嚇手段。

  崔詠荷端坐不動,“你的主子都不敢動我,你倒要亂來了。你要不怕害了你的主子,就儘管打來試試看。”

  烏爾泰一怔永琰卻開始冷笑,“原來能把朝廷百官氣壞,能當眾羞辱宰相的崔小姐,也不過是個虛張聲勢的女人。”

  崔詠荷半步不退,反唇相稽:“原來所謂皇上最器重的兒子,最有可能繼承天下的賢王殿下,不過是個心胸狹窄,為報私怨不惜摧毀國家柱石之臣的無知小子。”

  “你!”不曾被人如此羞辱永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捉住崔詠荷的手腕。

  崔詠荷臉色一變,手中茶杯拋向永琰,“我是福康安的人,你要不想未來的皇位不保,最好不要碰我一下。”

  永琰一手揮開茶杯,怒極反笑,“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威脅我?”

  “為什麼不敢?我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從未做過半點虧心事,有什麼好怕?”

  崔詠荷全無懼色地看著他。

  永琰大笑,“你好像忘了,我是聖上的第十五子,當今嘉親王……”

  “還據說是未來的國君,對嗎?”崔詠荷冷冷地打斷他,“只可惜,只是據說而已,你並未登上皇位。”

  “你……”永琰的臉色終於變了。

  崔詠荷冷冷地一笑,“只要福康安打上門來,把事情宣揚開來,說你堂堂嘉親王,自以為要當皇帝,所以肆意妄為,強搶大臣之女,不知道聖上知道了這事,是否會重新考慮禪位於你?而你的那幫皇兄皇弟們,是不是也會順便想一想,這樣淺薄無用、只記私仇的兄弟,有沒有資格踩在他們頭上做皇帝?”

  永琰臉色鐵青,強笑一聲,“福康安拋棄你移情別戀,你還指望他來救你?他這一個多月來,受盡閒氣也不敢發作,這樣懦弱,你以為他會敢為了你,來得罪本王?”

  “他當然會!”一提起福康安,崔詠荷的心情便好了許多,甚至開心地笑了起來,“韻柔只要一告訴他,他就會立刻趕來,絕對不會扔下我。”她的聲音清脆堅定,不帶絲毫猶疑。

  “你太天真了,你憑什麼認定福康安一定會來救你?”不知為什麼永琰逼問的口氣急切了起來。

  崔詠荷看著他,忽然表情古怪地搖了搖頭,“不,是你太愚蠢,或者是太可憐了。”

  “你敢說本王可憐?”永琰感覺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怪異情緒,正在影響自己,使得自己怒極喝問的聲音,聽來十分怪異。

  “你這一生,除了權力,什麼也沒有。你可曾真心對過別人?可曾有人真心對過你?縱然所有的人都來討好你,可是,一旦你落難,能不能找到一個人對你不離不棄永遠伴隨你?”崔詠荷驕傲地看著他,“我可以為福康安死,他也可以為我死,你能為人付出一切嗎?又有人可以這樣對你嗎?所以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一顆真心,這還不叫可憐嗎?”

  永琰臉色灰敗,縱然是少時被父皇無情喝斥,也不曾有這樣大的打擊,而她不過是個弱女子,卻這樣該死地強悍大膽,甚至每一句頂撞、每一個表情,都這樣該死地美麗!一個奇特的念頭忽然浮上心問,再也抹不去。

  “就算暫時我不願鬧事,又怎麼樣?只要我登上皇位,要殺福康安又有何難?

  毀掉傅家又有何難?”水琰看著崔詠荷,眼神奇異,“可是,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他的,只要……你……”

  “不可能!”崔詠荷以女子的本能,清楚地瞭解了永琰的心意,她甚至沒有思索,便立時回絕,“你當了皇帝想怎麼做都是你的事,但我絕不會出賣我自己。”

  “原來你所謂的肯為福康安而死,全是假話,你根本不願為他做任何犧牲,任憑他面臨大難。”一時之間永琰的心情極為複雜,不知是為崔詠荷不肯為福康安犧牲而寬慰,還是為崔詠荷拒絕他而失望。

  崔詠荷用一種令他最不能容忍的憐憫眼光看著他,“你還是不懂,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你只知道卑鄙地淩辱忠良,你只知道借助強權欺壓英雄。你怎麼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奪妻之恥對一個男人而言,是至大的侮辱,任何人,只要有骨氣,就寧死也不會接受這種事,何況他是福康安。

  我若是自以為對他好,就答應你,那就是對他的最大羞辱。如果我自以為偉大地想要用身體替他擋災,那根本就是不瞭解他,看不起他,也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妻子。”

  從頭到尾,她不曾有半點退縮,不肯做絲毫妥協,火一樣激烈的鬥志在她的眸中燃燒。

  永琰有些失神地看著俏臉生輝的她,忽覺一股無以倫比的憤怒湧上心頭,“好,你儘管倔強,只怕福康安的心未必如你心,到時候,我會讓他再一次拋棄你。”

  “沒有用的不論你如何威脅都沒用。因為我瞭解他勝過瞭解我自己,他一定會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傷我一根頭髮。”她的眼中都是笑意,縱然身處危機重重的嘉親王府,想到福康安,她便絲毫不覺優慮。

  她的心中有一個男子,她對他有著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信任。相信他為了她,縱然摘下天上的星辰,令得日月顛倒,江河逆轉,也一樣可以做到。這個認知令永琰胸中怒火更盛。

  崔詠荷卻只悠悠地開口:“王爺,我們不妨打一個賭。”


  福康安本已做好沖進嘉親王府的準備,但烏爾泰早就在門前等著他,毫不刁難地把他迎進去。

  福康安看到端坐著的永琰,甚至連禮都不曾行一下,“王爺,請把我的妻子還給我。”

  “妻子”兩個字令永琰有一種被針紮似的刺痛,他幾乎是有些兇惡地瞪了福康安一眼,“崔詠荷現在還不是你的妻子。”

  “很快就是了,所以不適宜留在王府,請王爺讓我將她帶回去。”

  水琰沒有直接回應,只是擺了擺手,“請坐!”

  “王爺!”

  “放心,崔小姐是大家閨秀,本王不會對她無禮。”

  福康安看向永琰,見他坦然回視,這才略略放心,坐了下來。

  “上茶!”

  烏爾泰立即親自捧上了最好的禦茶。

  福康安沒有任何品茶的心情,只等著這個素來對自己沒有好臉色,但現在又突然客氣起來的皇子說話。

  “福康安,我們是一塊長大的,還記得皇阿瑪說過,你將來必是柱石之臣,特意叮嚀我們幾個兄弟要愛惜你,不可對你端皇子的架子,對嗎?”

  福康安只是在座位上略一躬身,“這都是皇上的厚愛。”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我們都那麼愛欺負你?”永琰有些陰鬱地笑笑,“因為皇阿瑪對你太好了。你的書背得熟,他笑得比誰都開心;你騎馬射箭表現得好,他更加不住地誇你;每一次看到你,就要賞你東西,總是記著要問你的功課,縱是我們這幾個親生兒子,也不曾得到這樣的關注。

  從小,我們就每天辛苦地讀書習武,學治理天下之道,稍有犯錯,即惹來責?懲罰。好不容易完美地做好一切,皇阿瑪也只是淡淡應了一聲,連讚美都不會說一句。福康安,你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幾個兄弟當時是多麼地妒恨你。”

  福康安略有些震驚地望向永琰,萬萬想不到,這天下最尊貴的皇子,對自己竟會有這樣的豔羨與妒嫉。

  “我們沒有道理不討厭你,我們有意地為難你,把你當奴才指使,可是你竟然從來不理會。我還記得比試劍法的時候,十七弟要你故意輸給他,你卻把他打敗。

  他氣得踢了你一腳,你竟然毫不留情地還了他一拳。幾個兄弟全爆發起來,撲出去合力打你,卻全被你打得鼻青臉腫。

  事後傅中堂把你重打了一頓,領著你跪在金殿待罪。可是,皇阿瑪不但不怪你,反而哈哈大笑,稱你性情耿直,不畏權勢,正是國君最難得的諍臣,卻罰我們幾個兄弟跪了足足二個時辰。

  皇阿瑪說得對,能夠不懼君王權勢,敢逆龍鱗的,的確是難得的諍臣。可是如果對君權連基本的敬畏都沒有,那麼,他就是逆臣,更何況這個逆臣手上掌握著強大的軍權。”

  永琰神色陰冷,“你十三歲就是響噹噹的幹清門帶刀侍衛,十四歲就領兵打仗,手握大權,可我們這些皇子直到十八歲才能領差辦事,辦的又多是閑差。縱然做得再好再成功,也不及你高奏凱歌的威風榮耀。你的官爵一直往上升,滿朝的光彩都被你占去,就算我們這些皇子,也絲毫不被人注意。

  福康安,有哪一個人能有這樣大的胸懷忍受這一切?福康安,不是我心胸狹窄,換了任何一位兄弟,若能登九五之位,也同樣不會忘記你給過我們的一切羞辱和打擊。”

  福康安默然起立,對著永琰深深地施禮,“微臣年少時不懂事,冒犯皇子,願領王爺一切責罰。”

  永琰痛快地大笑,“福康安,你終於對我稱臣了,當初膽大包天,敢拳打皇子的福三爺,原來也有低頭的這一刻。”

  福康安一直保持著施禮的低姿態,“無論王爺要如何責罰,微臣都願意領受,只請王爺放回我未過門的妻子。”

  永琰陰冷地笑了笑,“傅中堂為國操勞多年,已故孝賢皇後也是我們這些皇子的母親,你既已認錯,我也不至於逼你太甚。據我所知,你已經向崔家退婚,所以也不必再接崔小姐回去,我會留小姐在此做客,一切的事,我自會向崔學士交代。”

  “不行!”說話的時候,福康安已經挺直了腰,雙目平視永琰,神色並沒有顯得太激動,卻絕對堅定地回答。

  “福康安,你不要忘了,傅家滿門上下……”

  “王爺!傅家滿門,為國盡忠多年,也不在乎為國而死,更不至於要犧牲一個女子,來求苟安。”福康安已經不再有任何示弱,在也許數日後就會成為皇帝的人面前,他凝立如山,風儀如松,充滿著一種可以令女子一見心動的魅力,更令得永琰妒恨加深。

  “那你就不顧忌崔小姐的性命和安危了嗎?”

  福康安微微一揚眉,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與高貴,竟將眼前的鳳子龍孫給比了下去,“我當然在意詠荷,我寧願死,也不會讓她受絲毫傷害。可是,我更明白,她同樣寧死也不願我因她而做出愚蠢的妥協。我若為了救她的性命而答應你,就等於親手把她推進了地獄之中,讓她生不如死。這樣的錯誤,我犯過一次,絕不會再犯。”

  永琰的臉色異常難看,乾笑了一聲,“你這就叫作喜愛她嗎?就算是對得起她嗎?”

  福康安微微搖頭,不知是否因為想起崔詠荷,這一刻,他的神色溫柔至極,“王爺,你可明白什麼叫作夫妻?那是可以一生相伴的人,無論有什麼風風雨雨,都要一起面對、一起承擔。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擔心連累對方,兩個人本來就是一體。所以,王爺,你可以殺死我們,但無法分開我們。”

  永琰從不曾有一刻,感到像現在這般無力,縱然他生為皇子,縱然他很快就會成為天地間的至尊,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兩個人屈服。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他全無猶疑地說:“不行!”

  所有的威逼利誘,甚至以彼此的性命相要脅,也全然無用。

  那樣絕對的堅定、全然的信任,令永琰一時間連說話的力氣也消失了。

  歡呼在這一瞬響起,隨著歡呼聲而來的,是急促的腳步聲。

  福康安眉峰倏地一揚,眼神也在這一刻亮了起來。身形猛然後轉,轉身的這一刻,還不曾看清飛奔過來的人,卻已經張開了雙臂。

  崔詠荷毫不停頓地撲人他懷中,緊緊地擁抱他,大聲地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也一定不會答應他!”

  福康安毫不遲疑地抱緊她,這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絕對不是虛幻,她是真實地在他懷中、在他身旁,在屬於他的世界中,而他,竟愚蠢地差點失去她。極度的歡喜使他說不出話來,甚至克制不住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只能用全力緊緊地擁抱她。

  任何一個大家閨秀,都不會做出這樣放肆的行為;任何一個名門公子,都不會這樣不顧禮儀規矩地在人前忘形至此。但現在他與她,都已經不在乎了。

  永琰臉色早變得一片鐵青,“你們以為這裏是什麼地方?”

  福康安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崔詠荷似乎聽到了,卻也絲毫沒有離開福康安懷抱的意思,只是有些不捨地把頭從福康安堅實的懷中抬起來,“王爺,這個賭,你已經輸了,依照約定,我們可以走了。”

  福康安完全不理他們在說什麼,只是聽到了最後幾個字,他微微一笑,“好,我們走。”即使是轉身要走,他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

  永琰惡極地大喝了一聲:“站住!”隨著這一聲喝,一隻茶杯摔在地上,粉碎,同時,大廳外忽然冒出了許多人。

  崔詠荷眼睛只緊緊追隨著福康安,看也不外面一下。

  福康安也只是隨意掃了一眼,就對崔詠荷笑說:“抓緊我,不要怕。”

  “我不怕。”崔詠荷仍然沒有看外頭,只略帶遺憾地說:“可惜這裏沒有得勝鼓,否則我可以為你擊鼓助威。”

  兩個人在這個時候,竟還可以說笑。水琰的臉色愈發難看,“福康安,你以為你真的戰無不勝嗎?如今也不過是個敗軍之將。”

  “敗軍之將?”福康安忽然冷笑一聲,霍然轉身,“王爺,你就只會為我打了敗仗而高興,卻從來沒仔細研究過這一仗我是怎麼敗的嗎?”

  永琰一怔,看定他。

  “王爺,你有沒有算過,這一場敗仗之後,我手上的軍隊損失有多少?”

  永琰似想起什麼,臉色大變,失聲道:“不可能!”

  “沒有損失,我這個戰敗的將軍,帳下官兵卻並沒有任何的損傷。“福康安眼神淩厲,“王爺,你太恨我,太想讓我失敗了,因此我一敗,你就喜出望外,根本連最淺顯的問題都沒有去思考。而這一點,只怕皇上早已看出來了,所以一向疼愛我的皇上,才會為了一場小敗仗而連下三道詔書嚴厲地責?我。”

  永琰顫抖著舉起手,指著福康安,“你是在自汙,而皇阿瑪在幫你……”

  自汙,是古來有智慧的權臣在自己的權力到達頂峰,而會引起君主妒恨猜忌時,採取的一種自保方法。首先犯一個很明顯、但又不會惹來大罪的錯誤,並因此受罰,以較自然的方式交出權位,是一種極富智慧的圓融手段。

  只不過,戀棧權勢的人大多,肯自汙退出的人太少,所以沒有人相信少年得志的福康安會自汙英名,更不會有人想到當今皇帝嚴厲的斥責之後,會隱含保全維護之意。

  水琰此刻的震驚,可想而知。

  “我甚至故意讓王爺門下的將軍立了大功,也算有意送王爺一個人情。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所以我願意在新君登位之前,放下權位,不要再礙王爺的眼。

  皇上也知我心意,索性也下詔罵我,希望這樣一來,王爺心中的氣可以略消,將來不至於為難我。何況我傅家若不在權力場中,便不易沾惹是非,縱然王爺他日登基為王,要想無故入我傅家之罪,也是不易。不過……”

  福康安眼神冷銳如刀,“如果王爺還是耿耿於懷,定不放過我傅家,那我傅門上下也不會束手待死。如今天下紛亂四起,屢有戰禍變故,而舉國之軍、能用之兵,皆是我傅家所帶出來的。王爺你若要除我父子,倒不妨想想後果如何。縱然我傅家消亡,但西藏、回部、苗疆、蒙古戰事不絕,國內白蓮數屢屢生事,不知王爺有何妙策應付?如果王爺有志做大清朝立國以來,亡國敗家的第一昏君,我也無話可說。”

  “你……”永琰氣得全身發抖,但自幼長於權力場上的他,卻又深知福康安的話絕非無的放矢,不覺心驚膽顫。

  福康安把話說完,也不再看他,抱著崔詠荷大踏步往外走去。

  崔詠荷在他耳邊問:“這些人像是很厲害,你一個人沖得出去嗎?”

  “不能。”福康安的聲音很穩定、很平靜。

  崔詠荷笑了一笑,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如果是你一個人就能沖出去,但加上我,就不能了,對嗎?”

  福康安低頭,看她巧笑嫣然,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是!”

  聽到了這樣的回答,她不但不難過,反而興奮地大叫出聲:“太好了,你肯告訴我,絲毫也不隱瞞,我好高興,你真的把我當成可以同生共死的妻子了。”

  福康安已經走到了廳外,走到了所有的刀光劍影和無情的殺機之中,他的眼神有些不捨地離開崔詠荷,森然地掃視圍在四周的所有高手,語氣卻柔和得如同春天的風:“我要連累你陪我一起死了,但我不會說抱歉。”

  崔詠荷雙眼閃著異樣的亮光,喜孜孜地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很高興啊。”

  福康安忍不住仰天大笑,“你這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一邊說,一邊大步地往外走。

  所有圍在他身旁的人都在待命中,可是永琰已經氣得面無血色,卻仍然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

  福康安毫無阻礙地抱著崔詠荷腐開了嘉親王府。

  而永琰就這樣用憤恨的眼神看著他們離去,才沮喪地坐倒在椅子上,耳旁不住迴響的,是崔詠荷帶著憐憫與不屑的語聲——

  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一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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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3 00:09:22
第十章

  一直到離開嘉親王府足有數十丈,崔詠荷才有些遺憾地歎氣,“唉,本來這是個深情壯烈到足以流傳千古的佳話,可惜他膽子太小了……

  福康安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一眼,“你用了什麼妖術,令永琰竟如此想要把你留下?”

  崔詠荷聽出他語氣裏的醋意,笑盈盈地說:“我想世上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我這樣給他難堪,所以才引起他的興趣。不過,無論是對我的興趣,還是對你的仇恨,都比不上他對皇位的渴望。他就算可以把你殺掉,但戰鬥之慘烈,絕對無法隱瞞,再想到皇上對你的寵愛未變,他怎麼還敢做這種自毀前程的事?”

  兩個人在說話之間,已經走過了好幾條大街,京城內人來人往,分外熱鬧,大清又最講究禮法規矩,可是在這麼多人之中,福康安仍然不曾放開崔詠荷。

  滿街古怪的眼神都望向他們,各個方向也都傳來不屑的話語。

  可是,她與他縱然是聽見了,卻也不理會。

  無論如何,她不願放開他;而他,更不能再忍受一時一刻的分離,因此他幾乎是腳不點地的,抱著她往傅府而去。

  那是他的家,也會是她的家。從此之後,再不會讓她離去,再不會讓她遭受到絲毫危險。

  傅府大門前,王吉保帶了幾十個人,正如無頭蒼蠅般亂轉,不知是誰先看到了福康安,驚叫一聲:“三爺!”

  其他人全都大叫著圍上來,每個人臉上都有著驚喜交加的表情,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福康安緊抱著崔詠荷的姿態,是多麼不合禮儀。

  福康安立即發覺了不對勁,“怎麼回事?”

  王吉保急急忙忙說:“紅塵居的清雅姑娘傳來消息,說崔姑娘被強請進了嘉親王府,三爺也趕去了。夫人擔心三爺的安危,當下就說要進宮去找聖上,大人攔住了夫人,不知在爭吵些什麼,我們所有的下人全被遠遠地趕離了廳堂,三爺,你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吧。”

  福康安臉色一變,終於鬆手,放開了崔詠荷的嬌軀。

  崔詠荷低聲催促:“快去!”

  福康安看向她,“好!”語畢,他開始向廳堂跑,不過,他的手卻還拉著崔詠荷。

  崔詠荷也全不遲疑,快步跟隨,無論到天涯海角,只要那只手拉著她,她便會毫不猶豫地追隨他。

  “你不要攔我,我要進宮,我要進宮!”傅夫人的聲音焦急至極。

  “聽我說,讓我去嘉親王府找永琰,你不要進宮,疏不問親,永琰畢竟是皇子,有太多的話,是我們外臣不好說、不便說的。”傅恆的聲音也顯得有些張惶。

  終究還是讓父母擔心了。福康安心頭一陣慚愧,張口正要說話,廳裏又傳出一句令他手腳冰涼、全身僵木的話。

  “什麼疏不問親,難道康安就不是皇上的兒子嗎?”

  天地間忽一片寂靜,廳內廳外部落針可聞。

  崔詠荷全身一顫,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住站在她前方的福康安,竭盡全力用身體來安慰這個正悄悄顫抖的男子。

  良久的沉寂之後,傅夫人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為什麼你不問?你罵我啊,你打我啊,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聲音帶著哽咽,無限悲憤。

  “你還要我說什麼?”傅恆的聲音有著濃濃的無奈,深深的倦意。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對嗎?只是你從來不問。”傅夫人的哭泣悲戚至極,“我一直在等你問我、罵我、打我,甚至殺了我,可是你從來不問……”

  “其實,我並不十分肯定,直到幾年前,別人一提要為康安向公主提親,你就立刻找一個人給他定親,我才確定。”傅恆的聲音十分苦澀。

  “好,你好,你從來都知道,卻從來不追究,除了不到我房間裏來之外,也什麼都不做,你根本什麼也不在乎,對不對?”傅夫人撕心裂肺,含恨地逼問。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可是我在乎有什麼用?”傅恆的爆吼聲也帶著深深的痛,“你是這樣美麗多才而高貴的女子,他又是那樣英俊瀟灑身處至尊之位的人。

  對女人來說,還有比嫁給他更好的歸宿嗎?而他想要親近的女子,又有誰能阻止?

  我一直等著你對我說,可是你什麼都不說。你既然不肯說,我怎麼干涉你?我怎麼去誤你的前程歸宿?

  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別的動靜。自孝賢皇後去世,你也不再進宮。或許,害了你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礙著我,你早已被封為貴妃,你……”

  啪地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傅恆的話,“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這樣……”

  “你、你是為了我……”傅恆的聲音不斷顫抖。

  “你忘了那一陣子你剛要進軍機處,你總是神采飛揚,說要為國為民,有所作為,要當千古名臣。那個時候他來惹我,我才一推拒,他就生氣,氣的時候,就連你一起罵。

  我能怎麼樣?我只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有著前所未有的光彩,可是我若惹怒了他,就再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光芒了。所有的男人,最重視他的功名前程,女人算得了什麼?你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卻只有那麼一次,我怎麼能誤了你的前程、你的功業?”

  “傻瓜,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你不說啊!”傅恆的叫聲無比苦痛激動,“你用你自己來保住我的功名富貴,卻什麼都不對我說!這二十多年來,你過得生不如死,我過得了無生趣,這是為了什麼?

  功名算什麼?官爵算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傻,為什麼我這麼蠢……

  廳裏的聲音漸漸轉弱,只留下哽咽和哭泣之聲。

  崔詠荷靜靜地抱著福康安,想到那萬人之上的第一首輔抱著妻子痛哭的景象,也不由得黯然。可是,她現在更關心的卻是福康安。

  已經不知要用什麼話來安慰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抱緊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傳給他。所能感到的只是福康安無聲無息地用力回抱,以及忽然落到手背上的一點灼熱水珠。

  那樣的滾燙的淚,落在她手上,竟燙得她心都猛然痛了一痛。

  張張口,竟覺得難以用任何言辭來安慰他,悄悄地把身體伏在他身上,但願這軀體裏每一點微不是道的溫暖,都可以傳遞到他心上。

  福康安激動地轉身,將她擁人懷中,“權力到底算什麼?官位又是什麼東西?

  為什麼竟要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而我,幾乎像阿瑪自以為是地害了額娘一樣,害了你。”

  崔詠荷慌張地想撫去他臉上的淚水,心疼地皺緊了眉頭,“沒有關係,至少我們最後都沒有犯錯、沒有對永談妥協,以後我們也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不會捨棄我。”

  “外面是什麼人?”傅恆的聲音帶著一點慌張和驚怒。

  崔詠荷低呼了一聲,知道是自己與福康安失態之下,聲音稍大,驚動了裏面的人,一時慌亂無措,不知往何處去躲。

  福康安卻忽然鎮定了下來,拉著崔詠荷大步向裏走,“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傅夫人忽聞愛兒的聲音,驚喜交集,確定他並無半點損傷,松了口氣之後,剛擦幹的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

  “額娘,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福康安一邊低低地勸,一邊抬起頭來,看到傅恆同樣欣喜寬慰的眼神,心中一酸,忍不住叫道:“阿瑪。”

  傅恆微笑。

  福康安卻喃喃地又叫了一聲:“阿瑪!”

  傅恆依然淡淡地笑笑,看著福康安臉上雖已擦去,但仍然可以發覺的淚痕,再轉頭看看一直與福康安的手握在一起的崔詠荷,“崔小姐,我把這個孩子交給你了。”說“這個孩子”四字時聲音裏滿是深刻的感情。

  崔詠荷不知何時眼淚也滑落了下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人聲地說:“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永不背棄,絕不分離。”

  乾隆皇帝的六十大壽終於到了,這是國家的大喜事,鞭炮之聲,響徹京城。

  紫禁城中,宴開千席,百官都可攜眷參加。

  剛剛看完四大徽班的精采演出,乾隆的心情異常高興,坐在龍椅之上,笑容滿面地與臣子共歡。

  滿漢全席的菜一道道端上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笑語歡歌,和歌功頌德之聲在這樣一片談笑聲裏,哭泣聲就特別刺耳地特別惹人注目。

  乾隆臉上的笑容忽然一冷,眼睛往座下無數人中掃去,所有被他掃到的人無不臉色發青,手腳發抖,卻還要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以表示哭泣的人不是自己。

  哭泣聲並沒有停止,而所有的官員也都紛紛閃開,很快地,坐在宴席一角,對著滿桌佳餚正不住抹淚的女子,就成了目光的焦點。

  因為身分高貴而坐在首席的傅家幾個人,全部臉上變色,福康安一震之下就要上前,卻被傅恆一把拉住。

  而坐在這女子身旁的一對夫婦早已面如上色,跪地不住磕頭。

  永琰大喝一聲:“還不快把這個大逆女子給拖下去!”

  侍衛們迭聲應是,就要衝上前。

  崔詠荷一邊哭,一邊就地拜倒,“奴婢衝撞聖上,願領死於君前。”

  乾隆難得的好心情被破壞,心中已想將此女千刀萬剮,“你跪上前來,告訴朕,為何哭泣?是不是朕治國失德,讓你有了冤屈?”

  這一句話問得陰冷,令崔氏夫婦全身抖如篩糠,福康安則面無血色地望著崔詠荷,眼神裏有著生平未有過的驚惶恐懼。而至少有一半的官員流露出幸災樂禍或痛快開心的表情。

  崔詠荷起身上前,再跪伏於地,“奴婢今日初睹龍顏,已感皇恩浩大,聖德隆厚,偏偏有人竟然還誤會陛下是薄情寡義,想要殺戮功臣的暴君,實在是太對不起聖上了,因此奴婢才會於此痛哭。”

  “哦,是什麼人這樣看朕?”乾隆的眼睛徐徐掃視眾臣,諸臣無不心驚膽顫,不知這個膽大的女人想要誣告哪個人。

  崔詠荷抬頭伸手一指,“就是他!”

  所有人全部震驚得瞪大了眼睛。

  因為崔詠荷冒死在御前告狀的物件,居然是——福康安!

  而唯一明白過來的,也只有福康安。

  震驚之後醒悟的他,怔怔地看著崔詠荷,心緒激動,卻又咬牙切齒。

  她是在保護他!她是在用她的生命為他發出不平之鳴!她是在冒著天下最大的危險,為他尋求未來的平安!

  可是……實在是太大膽、太荒唐了!

  崔詠荷,你這可恨的小女人!

  此的福康安除了感到切齒的憤恨之外,還有揪心的痛與驚,他雙眼牢牢注視著崔詠荷,再不肯稍稍移開。

  乾隆素來寵愛福康安,見崔詠荷竟然告他,心頭勃然大怒,但他仍平靜地問:

  “為什麼你認為他將朕視為無情之君?”

  崔詠荷叩首道:“聖上,奴婢是大學士崔名亭之女,與福康安早定有婚約,可是數日前,福康安上門退婚……”

  乾隆眼中漸漸流露出怒意,“所以你懷恨在心,要污蔑大臣?”

  崔詠荷拾起頭來,全無懼色地說:“皇上,詠荷雖是一女子,也知忠孝節義四字,怎敢做這不忠不義的事?

  但女子節烈為先,既已許人,便不願輕易退婚,所以我一再追問原因,福康安才告訴我脫是聖上有意禪讓帝位,新君即將登基,皇子們全對傅家有芥蒂之心,所以朝中百官都有意打擊傅家而討好新君,而聖上也要犧牲傅家上下,以安新君之心。滅門大禍就在眼前,所以他才不願連累我。”

  乾隆微微動容,仔細看了福康安一眼,這才發現這個自己向來疼愛的臣子,真的較往日憔悴了。

  “皇上,福康安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過分了!我身為女子,身許傅家,豈有逢大難便求脫身的道理?他這樣做,太輕視崔詠荷了。不過,我一個女子,受些委屈倒也罷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冤枉聖上是薄情寡義的君王!

  皇上仁愛寬宏,德照四海,對博相素來寄以股肱心膂,怎會置他於險地?待福康安,更不啻家人父子,恩情實倍尋常,他怎麼能因為有些臣子落井下石,就以為聖上要拋棄傅家?他又怎麼能因為嘉親王的乳兄,在他面前竟敢安坐不起,口出惡言,就以為嘉親王千歲還有其他的皇子都是心胸狹窄之人?”

  崔詠荷每說一句,在場的官員就有一半臉色難看一分,說到最後一句時水琰的神色也陰沉下來。

  崔詠荷猶自目不斜視,毫不停頓地說:“他這樣做,是對皇上、對皇子,對朝廷的大不敬。詠荷冒死揭發,還請聖上降罪。”

  乾隆的臉色沒有變,但眼神卻越來越陰沉,“你說的都是真的?朝中大臣都是讀過聖賢書的士大夫,何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

  崔詠荷仰頭看著乾隆清清楚楚地說:“皇上雖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不過最可恨的還是福康安,縱然受了一些小人之辱,他也不該以為聖上會拋棄他、不該有求死之心啊。”

  “小人之辱,求死之心”八個字,刺得乾隆一陣心痛。福康安是他的孩子,這般挺拔秀逸、文武全才,絕對有資格為一國之君,卻偏偏無法正名。越是對他感到愧疚,就越是加倍疼愛他。

  而自己也因為深切明白皇子們對他的妒恨之心,這次敗戰他才會下詔責?,希望借此消了皇子們的氣,也可以讓這個孩子以後能過安寧的日子。

  可是……這竟會讓他受小人之辱,以致有了求死之心嗎?

  乾隆含怒的眼睛望向所有的臣子,所有人全部伏首跪倒,沒有人敢抬頭。

  他相信這個女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否則不會有這麼多大臣在跪倒時,顫抖得如此厲害。

  傅恆是軍機首腦,當朝一等公,福康安是禦命大將軍,可是這些人竟敢輕視侮辱,就連一個包衣奴才,也敢對他們無禮。自己還在位,就有這麼多人忙著討好未來的君主,逼迫賢臣至此,如若退位,又會是什麼結果?

  作為父親,他憤怒得想把所有參與此事的臣子都處斬,但一個君主的理智卻告訴他這絕不可能。因為與此事有關的鉅子,極可能占了朝廷的一大半,就算是帝王,也不宜深人追究。

  只是,這樣一個女流之輩,竟能有如此的勇氣和智慧把傅家不敢說、不便說、不能說的所有憤怒和冤屈,在御前直訴。

  乾隆眼神柔和地看向崔詠荷,如同看向自己最滿意的媳婦,“你叫崔詠荷?”

  “是!”

  乾隆笑了一笑,“荷花是最神奇美麗的花了,從污泥中開放,卻不沾污垢。詠荷,朕為你主婚,福康安以後若敢欺負你,只管來找朕。”

  崔詠荷還不及答話,福康安已伏身拜倒,“謝聖上隆恩。”大驚大震大懼大喜之後,他的聲音竟還帶點歡喜的顫抖。

  “來來來,大家都起來,今日是朕的壽宴,不必講究規矩,咱們君臣同樂。”

  乾隆微笑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詠荷,你就坐福康安那一席吧。”

  崔詠荷應了一聲,盈盈起身,走向福康安。

  福康安迫不及待地站起來,顧不得君前失儀,失態地拉住她的一隻纖手。

  崔詠荷含笑看他一眼,方才坐下。

  福康安在皇駕之前不敢發作,但還是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眼中的驚惶仍未退去。他壓低聲音說:“你瘋了?知不知道如果剛才對答錯了半句,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崔詠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方才為自己的安危擔憂到何等程度,略有歉意地一笑,“皇上疼愛你,所以一定不會傷害為你做不平之鳴的我。”

  福康安抬頭望望高不可攀的皇座,神情有些奇異,“皇上是萬民之父,疼愛鉅子是理所當然的。”

  崔詠荷瞭解地看向他,小心地反握他的手。

  有很多事,知道了只能當作不知道。她與他,都永遠不會提起那一日無意聽到的驚世之秘。

  此時其他官員也紛紛回席,乾隆閑閑地問:“眾卿是不是覺得朕老了,處理國事大不如前了?”

  大家明白,皇上是要宣佈禪讓的事了,當然紛紛說:

  “皇上聖明,更勝當年。”

  幾個皇子也一起站起來說:“皇阿瑪英明,大清日日昌盛。兒臣等躬逢盛世,“三生之幸。”

  乾隆哈哈一笑,“我原本也想著自己老了,該把皇位讓給年輕人了,不過,即然你們都這樣說,朕就勉為其難,再辛苦幾年吧。”眼睛帶著冷冷的笑意掃視笑容全部僵住的群臣,“你們的意見如何呢?”

  一陣冷寂之後眾臣又連聲說——

  “皇上春秋鼎盛、乾綱在握,皇子們毓華茂德,父子教睦、內宮熙和,實為天下之幸。”

  乾隆再看向幾個臉色全變了的皇子,“你們也不必著急,朕遲早還是會退位的。聖祖在位六十餘年,朕治世絕不超過聖祖,你們放心。”

  皇子們臉色都不好看,永琰更怒恨如狂。只因崔詠荷的膽大妄為,他就要再等二十年——

  但即使心中恨至極處,他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還立時跪地道:“皇阿瑪願意繼續恩澤萬民,是舉國之幸,兒臣等萬死不敢有他念。”

  其他皇子一齊跪拜,同聲附和。

  “回座去吧,今日是朕的壽誕,大家不要太拘束。”

  皇子們紛紛回位,但仍然沒有任何人舉杯動筷。

  乾隆笑了一笑,站了起來,對著傅恆一舉杯,“來,傅恆,朕先敬你一杯,謝你這二十多年來,彈精竭慮,為朕分憂的辛勞。其實朕也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傅家滿門為大清做的事永遠不會有人忘記,日後有朕之一日,就有傅家一日。”

  不只是傅恆,傅家這一桌所有人一起站了起來,每個人都百感交集。

  傅恆心中無限悲苦酸澀,卻還要勉強舉杯,“傅家世代勳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唯當盡心竭力,為國盡忠。”

  這一懷酒飲下,代表著傅家當朝第一權貴的地位,在未來二十年內絕不會有半點動搖。而這二十年的時間,足夠神通廣大的傅家父子,布下絕對安全的抽身之計,保全傅家全族了。


  “詠荷,你像個大家閨秀行嗎?任何懂禮儀的小姐都知道,蓋頭應該由新郎來挑的。”福康安懊惱之至。失去了輕揭紅羅觀賞新婚妻子嬌羞表情的機會,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損失。

  崔詠荷一身新娘盛妝,坐在桌前一邊吃點心,一邊埋怨:“都怪你,在外頭轉來轉去,就是不進來,我等得都快餓死了。”

  “唉,那麼多的客人,我不能不應酬嗎?畢竟是皇上親口賜的婚,滿朝的官員都來了。”福康安也累得有氣無力,苦笑著回答。

  崔詠荷皺皺眉頭,樣子嬌俏可愛,“早知道就不拼命幫你告狀了,你要是被貶官去職,就不會有這麼多應酬了。”

  “我要是被貶官去職,又到哪裡找到這麼好的東西送給我的夫人?”’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本書,獻寶似的遞到崔詠荷面前。

  崔詠荷瞄了一眼,面帶不快,“你又到哪裡找人續的?我不看。”

  “續的?這可是真正的全本石頭記,曹雪芹親筆寫的。”福康安備覺冤枉地叫道。

  崔詠荷半信半疑接過來略一翻看,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了。

  福康安邀功般地笑說:“其實石頭記已經寫完,只是皇上覺得後四十回不妥,所以令人刪去重寫,但皇上自己卻十分喜歡石頭記,唯一的全本一直藏在宮裏,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收買了管書的太監,抄了一份出來。

  不過你要記得,最多只能給韻柔看,切不可傳到外頭去,否則追究起來,可是殺頭的大罪。”

  崔詠荷根本沒聽清楚他的交代,越看越是激動,忍不住跳起來大叫:“石頭記!真的是石頭記的全本!韻柔,你快來啊,我看到全本石頭記了!”一邊叫一邊飛撲到門邊,開門就要出去。

  福康安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崔詠荷頭也不回地甩開他,飛快地打開了房門,“但我手上有石頭記,一定要第一時間和韻柔一起看,你這個武夫,才不會懂好書的價值。”

  福康安氣得吐血,猛地抓緊她,強迫她看向自己,“你說,我重要,還是石頭記重要?”

  “當然是石頭記重要。”崔詠荷毫不考慮地回答,一把推開他,沖了出去。

  發覺自己做了天下第一蠢事的福康安,幾乎悔斷了腸子,氣得面無血色,咬牙切齒地追出去,“你給我回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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