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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傲霜盼月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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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0:34 |倒序瀏覽 | x 1
傲霜盼月心 作者:衛小游

她,冷傲霜,對天發誓——
從此不再替任何人治病!
醫者父母心的道理她懂,也一直默默在實踐,
卻不料僅在一夕間,
他們百醫神宮上下三百口全數遭到殺害,
這口怨氣教她無論如何也吞不下啊!
直到遇上了身染重疾的他,
冷傲冰封的心終因他而漸漸融解,
也讓她一再地違背自己的誓言,
而當初立下的違誓之罰——無藥可醫,
竟無情地懲罰在心愛的人身上……
呵!要如何才能破解這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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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0:48


    很多人都說,沈銀仙是個很有福氣的女人。在成為寄嘯山莊莊主夫人之前,她只不過是個沒沒無聞、如你我一般在紅塵俗世中打滾的凡夫俗女,眼、耳、口、鼻一樣也不缺,所以一樣無法驚世駭俗。

    可是當她成了揚州第一名莊──寄嘯山莊的女主人後,很多人便說,沈銀仙真是個好福氣的人。

    她很美,可是世上美的人畢竟不止她一個。人說她好福氣,是因為她為易家產下了三名男丁──易家向來是一脈單傳的。

    人說歸人說,但沈銀仙自己卻不這樣認為。因為她雖生了三個兒子,可這三個傢伙卻搞得她往後的歲月難覓安寧。

    而她的第二個兒子,尤其令她煩惱。她擔心他會活不到成年便夭折死去。

    易盼月是易家的二少爺。但奇怪得很,他的母親沈錕仙自小少有病痛,而他的父親易龍准更是曾經叱陣風雲的一代梟雄,照常理說,他們的兒子不可能會像易盼月這樣禁不起風雨的藥罐子;可是易盼月那張得盡其夫婦真傳的漂亮面孔,又一再地說明他確確實實是易家人無庸署疑。

    易盼月天生就是體弱多病的易家異質,為了他的體質,不知費煞多少珍貴的藥材,更遑論多少苦心。多少青絲變白髮,都只盼他平安活下去。

    偏偏天不從人願,沈銀仙的憂慮還是來臨了。

    很多人都說,易盼月是上天錯給人間的驕子,老天爺捨不得讓他離天太久,終於還是決定把他要回去。

    那年,易盼月十二歲,在瑞雪初降那樣美麗的時節裏身染惡疾。易家請遍所有揚州城的大夫來醫治他,希望保住他的生命;但是所有的大夫卻只能赧顏抱歉,因為,他們

    連易盼月患的是什麼病症皆無法診出,又要如何“對症”下藥呢?

    當揚州城所有的大夫皆搖首離去後,易家人的心也涼了半截。

    他們不會放棄挽救易盼月垂危、不堪一擊的生命;但是,時間根本不允許。

    沒錯,易家有能力再延聘更多醫術高明的大夫,但易盼月脆弱的身軀卻無法再等待下去了。

    人說易盼月是閻羅王執意要拘提的魂魄,而閻羅王要的人,恁是再怎麼挽救亦是藥石惘然。

    雪停的那天,易家出現了一個無名的郎中,自稱他有辦法醫好易盼月的病,但是病人必須隨他而去;半信半疑之下,易家人不敢輕易冒險,只留那無名的老郎中在易家住下,怕的是錯失了拯救易盼月的一線生機。

    然而隔天,那無名郎中便失去了蹤影──連同重病的易盼月一塊消失在白茫茫的天色中。

    白雪皚皚積了一地,千里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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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1:14
第一章

    冬寒,風刺骨的冷。白茫茫一片霧淞沆溝裏,雪覆住了山間林樹;漫漫雪景,似乎連空氣也凍結了。如果不是那件青色的棉襖在這樣一片白的雪地中太過顯眼,任誰也察覺不出站在雪地上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個身著青襖的少女,似乎已在雪地中待了很久的一段時間。

    “少主──”一名老者歎了口氣,又道,“少主,天冷啊!求您別再站下去了。”

    少女面無表情地開口:“藥奴不是個不識規矩的人。”

    老者為難地道:“易盼月曾有恩老奴,老奴……”

    “這與我有關嗎?”少女冷然地說。

    老者聞言,雙眼垂了下去。

    沒錯,藥奴是有恩於她,但易盼月卻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就算她有能力醫好易盼月的病,並不代表她就願意醫治。哪怕他是看著她長大的人……

    冷傲霜緩緩地轉過身來,張大一雙冷然的眼。“把他帶走吧,我不想髒了這塊地方。”她輕旋身,像魂一般的離去。

    “少主!少主!”藥奴追喊著少女離去的身影,終究徒勞無功。

    易盼月怕是救不活了,即使他離能救他的人這樣的近。

    他無奈地搖首歎息。難道說真如人所言,易盼月是閻羅執意要拘提的人?短短十二年的生命,就是他一生的終結?

    老者轉身踱回自己的石室,只見易盼月躺在石床上,連呼吸都那樣的淺,胸口微弱而短促地起伏著;遠望過去,躺在石床上的瘦小身子倒像一具屍首。

    老者走近床邊,執起易盼月瘦黃的小手臂──

    脈象太亂!他行醫這麼多年,還不曾見過像易盼月這樣的例子。

    他跟之前診治過易盼月的眾多大夫一樣,也找不出易盼月究竟得了什麼病症。

    他曾懷疑過易盼月或許不是病了,而是遭人下毒;但是,在他身上卻又找不出一點點中毒的跡象。

    床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打斷了老者的思緒,他從櫃中取出一隻麝香盒,裏頭裝了十來枝極細長的銀針。

    無名郎中多年在大江南北行醫,依仗的是其本身精湛的藥學知識及豐富的治病經驗,而受過他恩澤的人不少,可是卻很少有人知道無名郎中最拿手的是針灸。

    他扶起易盼月,解開他身上汗濕的中衣,銀針瞬間插入易盼月周身的各大穴位。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相生相剋;他用的正是江湖民間早已失傳的“五行針療法”。

    易盼月得以存活至今,全賴這針療法暫時護住他的心脈。對於一個病入膏肓的半死人,無名郎中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忽地,易盼月雙眼暴睜,一口烏血自他嘴角溢出。無名郎中見狀,忙封住易盼月的要穴;待定睛一看,所有插在易盼月身上的銀針竟變成烏黑的顏色,一絲絲的烏血正順著銀針一點一滴地流出,腥臭的血染了滿床。

    無名郎中驚異地看著這突來的變化,原本打算收回銀針的手懸在半空中,久久才頹喪放下。

    易盼月恐怕是活不過今晚了……

    ★★★

    如果世上還有人救得了易盼月,那個人絕對非冷傲霜莫屬。

    究竟是什麼樣的病連藥奴也無法診斷?冷傲霜也相當好奇。

    截至目前為止,世上只有一種病是她治不好的,這病叫作“喪心病狂”;也只有一種人是她救不活的,“死人”是這種人的通稱。

    連“百醫神宮”的藥奴都摸不著頭緒的病,冷傲霜心裏亦想一窺究竟。

    她冷漠地站在易盼月躺著的石床前,看著床上所沾的烏血。

    腥臭近黑的血,著實詭異。

    診過易盼月的脈象後—冷傲霜一張原本缺乏喜怒哀樂的臉孔隱隱蹙起了雙眉;那是一雙極秀氣的柳眉,生在她的臉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五毒蠱!一種比世間所有的毒都還要毒的毒蠱,一種早不該出現在中原的西域毒物竟然會在易盼月的體內,這意謂著什麼?

    是五毒蠱,難怪連藥奴都診不出個所以然來。

    五毒蠱不似一般的苗疆毒物,需要借人為的操縱來致人於死地;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才更顯得它的可怕。下蠱的人只要完成下蠱的工作,就可以以逸代勞,等著收屍就行了。這種毒蠱沒有解藥,被下蠱的人如果想活久一點,唯一的方法就是繼續喂毒。一般人不知道五毒蠱,且被下蠱的人在症狀上完全難以診斷;如果以藥物進行治療,反而會加速病人的死亡。

    血液已經由紅轉黑的易盼月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易盼月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一名美麗的少女低垂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而她的一雙明燦大眼正盯著他看。

    這是一張比千年寒冰還要冷的容顏。

    易盼月猶記得那生在天山寒處的雪蓮。那是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回他生了一場大病,他爹托人從域外帶回了一朵雪蓮花,白色的花瓣散放著專屬於雪冰的寒氣;冰可以融化,雪蓮卻不枯萎,猶似冰封千年的化石。

    冷傲霜知道易盼月醒了,卻仍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瘦小枯黃的臉頰。她看著他,是因為那張瘦黃的稚臉上鑲了一雙如星般清亮的眼睛。

    乾淨!她從很久以前就沒再見過如此乾淨的眼睛了。是稚齡的緣故吧,孩子總是天真可親──因為無知。

    冷傲霜陷入自己一廂情願的思緒中,她似乎忘了她也不過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上個月藥奴才為她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成年禮,也讓她正式成為“百醫神宮”第八代的傳人。

    一個隻剩下主仆二人的“百醫神宮”,說來實在可笑。

    “你快死了,你知道嗎?”冷傲霜看著易盼月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音量雖不大,連唇角似乎都不曾扯動過一下;但,還是足夠讓易盼月聽個明白。

    易盼月聞言並沒有太驚愕,因為他從很久以前就想過他或許沒有辦法活得太長久。從有記憶以來,包圍著他的就是“病”。

    他沒辦法像其他兄弟一樣拜師學藝,只能在身體較好時由人背著他到花園曬曬陽光,感受一下生育他的大地唯一帶給他的溫暖,也只有曬太陽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

    每晚入睡前,他都必須作好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的準備。

    對於隨時準備“受死”,他是不陌生的。

    易盼月點點頭,卻不明白眼前的姑娘為何要這麼問?

    冷傲霜有點驚異他冷靜的回應。隨即,她掩去那一抹不該出現的情緒。

    “你有一雙乾淨的眼睛,早點死去倒也好。若等你長大,這麼乾淨的眼睛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她轉過身去,似是喃喃自語。

    易盼月睜著一雙眼,四處搜尋著什麼,忽而他開口道:“這位姊姊,你知道無名爺爺到哪去了嗎?”

    “藥奴?”冷傲霜轉過身再次看向易盼月那張瘦黃的臉,心想藥奴曾受恩于這孩子?未免也太可笑了。一個連自身都難保的半死人有什麼能力幫助“百醫神宮”的人?

    藥奴好大的膽子,為了要她救他,竟敢對她扯謊!這已是一種背叛。

    “藥奴?”易盼月的一張小瞼滿是不解。誰又是藥奴?這跟無名爺爺有什麼關係?

    冷傲霜並未理會易盼月不解的詢問,她的心思還停留在被背叛的認知裏,只因藥奴從不欺騙她的。

    “這裏是哪里?無名爺爺呢?你能不能告訴我?”執意詢問的背後,其實他想知道的是眼前這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跟著無名爺爺離開揚州到這地方來也近十日了,他卻從沒見過眼前這個女子。她到底是什麼人?

    無名爺爺曾經告訴過他,他會帶他來不是因為他有能力醫好他的病,而是因為他知道有個人或許救得了他;但這個人是誰?每當他一提起,無名爺爺總會沉默地搖搖頭。他知道那所代表的意義他會死,因為能救他的人並不願救他。

    是命吧。上天如果要他死去,他不會有怨懟。

    他早就有死在這不知名的荒山中的準備了。不回揚州,是因為他知道他的死會帶給很多人痛苦;與其如此皆是要死,那還不如沉默地離去。

    可是在死前,他想知道眼前這個如冰似霜……不,比霜雪還要凍人的女子究竟是誰?

    對於這種莫名的執著,易盼月不知當作何解釋?

    執著,就是一種執著吧。

    說不定她就是無名爺爺口中那個能救他──卻不願救他的人;但,可能嗎?她看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一個將死的人不必知道太多。”冷傲霜口中吐出毫無暖氣的言語。

    如果聽者有意的話,這種話是很傷人的。

    易盼月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這笑容假若能再過個幾年,將會成為女子所眷戀的;只可惜他已是個半死人,再活也活不了多久。

    何妨一試?易盼月有個直覺──

    “你為什麼不肯救我?”

    冷傲霜全無表情地反問:“我為什麼得救你不可?”

    真被他給猜對了。但是這種冷酷卻教他不覺心寒。

    “我倒覺得是你沒有能力救我吧?我的命可是閻王執意要拘提的。”易盼月苦笑了出來。揚州到處都在流傳這種說法,似乎他當真蒙天厚愛。

    “五毒蠱對我而言並不是難事。”冷傲霜悠悠地說:“如果百醫神宮還在……救你一個,於我又有何難?”但是百醫神宮在五年前就已經成為過去的歷史了,看她,多諷刺!她確是百醫神宮第八代的繼承人啊,但卻與一個失去國家的君王同樣可笑。

    她恨!她怎能無恨?

    就因為百醫神宮的存在對江湖上的毒門毒派有著太大的威脅,所以在一夕間,百醫神宮上下三百口全數遭到殺害;而平時那些廣受百醫神宮恩惠的名門正派,又做了什麼?

    百醫神宮向來表示不過問江湖世事,他們只救人。宮裏的大夫個個都身懷一身的好醫術,白道人來求助,百醫神宮必盡棉薄之力;邪道人來求助,百醫神宮也不會拒絕。

    好人的命是命,壞人的命也是命,救人是不應該心存等差的。從前她所受的便是這樣的教誨。

    但是事實卻告訴她,救人還不如救一條狗。狗若忘恩負義,頂多咬你一口;人若忘恩負義,卻要教你死都不曉得是怎麼死的。

    從那年起,她繼續鑽研更高深的醫術,但拒絕再替任何人治病。

    而藥奴是個傻子,直到現在他還抱持著醫者當慈悲為懷的心,化名無名郎中,跑遍大江南北地為人看病,真傻!

    冷傲霜萬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救你是因為我看你不順眼。”冷傲霜故意又說。不知怎地,易盼月看人的眼神有一種似欲窺破一切的了然;而她,極度不喜歡這種了然。

    易盼月想再說點什麼,怎知胸中一股氣血突然上湧上陣暈眩,他從石床上摔了下來,口角又開始溢出腥血。

    冷傲霜直覺地伸手去扶他,易盼月勉強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冷傲霜一眼。

    他知道她不是絕對的無情—畢竟笑意是隱藏不住的,此時易盼月的神情正綜合了痛苦和笑容。

    冷傲霜從他的神情中察覺了他的想法,她眉心微蹙,放開了扶住他的手,冷漠地任憑他忍受蠱毒的侵害。

    她不會為了他而破除自己不再替人醫治的決心。

    易盼月痛苦地在床上翻滾,重新換上的中衣早又染滿了腥血。

    冷傲霜不自覺地歎了口氣,這世間有太多無法用常理來推論的事實。

    以前,受過百醫神宮恩惠的人對百醫神宮袖手旁觀;而現在,她冷傲霜對一個垂死的病人亦如此。百醫神宮何罪?易盼月何罪?難道這就是天意嗎?如果是,那麼上天又何嘗有一絲眷顧人情之意?

    冷傲霜踱出石室,不再看裏頭易盼月痛苦的掙扎。

    藥奴從雪地那頭趕了過來,見到剛從石室出來的冷傲需時難掩心中的驚訝。難不成她願意救易盼月了?

    “霜兒──”

    冷傲霜當場潑了他一盆冰水。“他在裏面,大概快斷氣了。”

    藥奴實在不願意相信,眼前這個他一手照顧到大的女孩怎會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少主,看在老奴的薄面上,請您救救那孩子。”藥奴當場跪了下來。

    冷傲霜無情道:“你這又是何必?你明知就算你以死相求,我也不會救他或是任何人,這在很久以前你就應當知道了才是。”

    “難道真要老奴一命換一命,您才肯救救那孩子嗎?霜兒,規矩是人定的,您又何必固守?過去畢竟都過去了。”他語重心長地說。

    “不,過去還在這兒。”她纖指指著腦袋。“我從不曾遺忘。”

    藥奴聞言不禁苦笑。“那麼,就請您救救那孩子吧。”

    說罷他便當著冷傲霜的面將身上的匕首毫不遲疑地刺進自己的胸口,動作快得連冷傲霜都來不及阻止。

    易盼月一走出石室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鮮血自藥奴的胸前噴出,染紅了冷傲霜一身的青衣,也染紅了白皚皚的雪地。

    “無名爺爺你這是做什麼?”易盼月是聽到室外的交談才勉強走出石室的,卻沒想到竟會見到這樣一幕血腥的場面。

    他跌跌撞撞地沖過去,想要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藥奴,無奈體內蠱毒又發作,痛得他滾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冷傲霜已經呆滯了,她舉起手拭去那沾在臉上的黏膩,才發現那是鮮紅色近乎凝固的血,是從藥奴的胸口流出來的。她眼神一轉,看到躺倒在雪地上的兩個人,多久不曾出現過的心慌正無情地向她襲來。

    她奔上前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藥奴,迅速地封住他身上的要穴替他止血。

    “你這是做什麼呀?”她已經心慌無緒了。眼淚在她眼眶裏打轉,不知哪來的固執,使她拒絕讓眼眶中的冰冷掉下來。

    藥奴勉強地逸出一抹苦澀的笑。“老奴記得……您一命換一命的誓言……就讓……咳咳……就讓老奴這條不值錢的命……來換易盼月往後數……數十年的人生吧。”

    “你真傻!”冷傲霜再也無法冷如冰霜了。她心焦地一邊替藥奴止血,一邊口無遮攔地怒駡著—再也顧不得那自臉龐滑落而下的是汗還是淚。

    該死!傷口太深、太大,止不住血。

    “藥叔,你這是何苦?”

    藥奴勉強伸出手輕撫冷傲霜的臉頰。“咱們百醫神宮的人向來不願欠人恩情的,記得嗎?”

    冷傲霜在霎時怔愣住……難道易盼月真有恩於藥奴?

    冷傲霜不情願地咬緊了牙點頭。

    “記得……要救他……”藥奴的氣息轉為粗重短促。“藥奴……以……後不……不能再服……侍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你如果死了,我誰都不救,聽到了沒有?你不准死、不准死!”冷傲霜無法止住藥奴大量的出血,她突然站起身奔進石室中,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

    片刻,她從石室中沖了出來,手中拿著一隻瓷瓶。

    “藥奴,你不會死,霜兒會救你的。”

    她手上拿的正是止血及癒合傷口的良藥。

    在冷傲霜拼了命的搶救下,藥奴沒有隨即死去;但是匕首入肉太深,傷及內臟,休養一段日子是免不了的。

    藥奴以自己的性命為注,冷傲霜再如何無情,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從小便照顧她至今的藥奴在她面前死去。

    就這樣,易盼月好運地撿回了一條命。

    一條閻羅王執意要拘提的靈魂,在冷傲霜的手中被留住了。★★★

    “孩子,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救你嗎?”藥奴的傷勢較穩定以後,曾這麼問易盼月。

    “我不知道。”易盼月搖頭道。

    他是曾聽說過自己曾幫助過無名爺爺,但是他卻連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他也不認為無名爺爺救他僅止為了“報恩”;隱約中,他總覺得還有什麼。

    藥奴笑問道:“你看我還能活多久?”

    藥奴已經將近七十歲了,練武的身體雖使他比一般人看起來強健一點,但總是個“老人”了,而凡是人都會死的。

    易盼月不明白藥奴為何會突然這樣問他。他沉思著,考慮該如何回答。

    藥奴見狀,笑道:“盼月,藥奴已經老了。”

    易盼月這才明白,藥奴不是真的要問他他還能活多久,而是另外有事情想告訴他,或者託付他。

    “聰明的孩子。”藥奴為自己沒有看錯人感到安慰。在易盼月的身上,有著超乎他年齡的睿智與一種透視的洞悉。

    當年,他初次遇見易盼月時,那一雙大而無懼的眼早已證明了一切。

    “讓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好嗎?”藥奴娓娓地將當年發生在“百醫神宮”的一切全說了出來。

    易盼月蹙著眉,為這樣一樁慘無人道的屠殺感到心酸並且忿怒。

    “……她是我最重視的一個人,藥奴已經老了,沒有辦法照顧她一輩子。我救你其實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能夠有人替我照顧她。”

    “霜姊看不出來是個需要人家照顧的柔弱女子。”易盼月開玩笑地道。

    藥奴誤以為易盼月不願意答應他的要求,忙道:“不管如何,你都得陪伴在她身邊,我會把我一身的醫學武術都傳授給你,等你身體調養好以後──”

    易盼月打斷藥奴師出無端的擔心:“無名爺爺,霜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是她給的……”

    這天夜裏,石室中的一老一少,立下了他們一生一世的誓言。

    易盼月承諾,他將用一輩子來報答冷傲霜的救命之恩。

    待藥奴的傷勢複元,已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在這三個月當中,易盼月原來瘦弱無比的身軀在刻意的調養下,也逐漸恢復少年應有的健康紅潤。

    冷傲霜因不喜歡突來的打擾,所以沒過多久藥奴便帶著易盼月下山,化名在邊關一帶為人行醫,久久才回冷傲霜所隱居的碧山頭一次。

    揚州的易家也只曾收到易盼月的信,道明他仍平安無恙,但久不曾見他回過場州。

    易家人在遍尋不著的情況下,只好相信易盼月必是遇到了高人異土。

    但無論如何,易盼月沒有死去對沈銀仙以及所有易家人來說,已是最大的安慰。

    ★★★

    采全了所需的藥草,冷傲霜摘下了頭上的斗笠,就著衣袖擦拭沾上泥土草屑的臉頰。烈日炎炎,她卻不急著躲到樹蔭下避暑,只是背著藥簍徐緩地踱著腳步,往斷崖的方向走去。

    險峻的峭壁上有一棵古松,幾日前風大把樹上的鳥巢吹落下來,那時她正好走過斷崖下,鳥巢就卡在她頭頂的橫枝上方。裏頭有三顆圓滾滾的鳥蛋,鳥巢傾斜得厲害,若再風吹草動一下鳥蛋就會掉下來;她才一個遲疑,反射性地伸出手,一顆鳥蛋就滑到了她手上,另外兩顆運氣不好掉下地,摔得一片黃澄澄、血肉模糊。

    凝視著手中倖存的一顆鳥蛋,她抬頭望著斷崖上方唯一的一棵古松。她拿起了頭頂上方的鳥巢,將鳥蛋置入其中,輕身一躍,藉著凸出的岩壁使力,再一個飛身,躍上那棵古松,將鳥巢重新安置在原處;又扯下了幾條攀附在松上的藤蔓,結結實實地將鳥巢固定住,臨走前又放了一株香草在巢穴當中。因為她的味道已經染在巢穴中,成鳥若發現巢內有人的氣味,以鳥的習性而言,它們往往會放棄這個巢穴連同巢內的東西。

    她不確定香草的功用有多大,所以她今天才又會到斷崖邊一探究竟。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但是既然都已經救了,那麼就好人做到底吧。

    躍至巢旁的樹枝上,她探頭看著巢中的情況;出人意外的,哪里還有鳥蛋的蹤跡?在鳥巢裏的,是一隻羽翼尚濕的幼雛,還沒開眼呢。她在無意中微揚起唇角,不敢伸手去驚擾它,卻被小鳥兒突來的鳴叫聲吸引住。只見它伸長了頸子,張著黃黃的大口向她討食物吃。

    “真醜!”冷傲霜拿了一隻樹上的小青蟲,丟入雛鳥張得半天大的嘴,有效地封住它的口。

    在離開的時候,她仍放了一株香草在巢穴中—才背著藥簍子離開。

    采藥做什麼?當然是配藥用的。但是冷傲霜不為人看病,她只研究。每研究一種新的醫療方法,或是發現一種新的藥草,她就會把它記錄在她的“醫方紀要”當中,這本書是她習醫十多年來的心得。

    是的,她從很久以前就發誓絕不再為任何人醫病。雖然這個誓言曾為藥奴和他捨命相救的那個人破例過,但是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了。

    冷傲霜有一身絕頂的好輕功,當初之所以能逃過滅門的浩劫,除了藥奴捨命護主以外,這身輕功也是重要的助益;不過,她還是喜歡走路。

    “百醫神宮”除了過人的醫術外,輕功也是一絕,但是當年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夜那麼深,大部分的人早已鼾聲頻傳;而夜襲者又太多,目的真是要對百醫神宮趕盡殺絕。在混亂之中,她是被眾人求著離開的……

    她不喜歡使用輕功,也是因為那會讓她想起太多哀傷的事情。

    記憶會逐漸變淡沒有錯,因為人都是健忘的,有時候人的記性甚至還不如一條狗。但是每每憶起,哀痛愁緒卻加倍的沉重;而她,也還無法肯定當年血洗百醫神宮的究竟是什麼人?

    算算年頭,也八年了。

    “不准報仇,只要好好地活下去。”長老的話還歷歷在耳。

    不要報仇?可是,那是三百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把愁恨遺忘了吧,不要怨恨。”她的娘親也這樣告訴她。

    忘卻愁恨?太難,她做不到,她並不是一個善於遺忘的人。

    誰來告訴她她該怎麼效才好?

    冷傲霜停下腳步,握緊拳頭,忿恨難耐地奔向一棵路樹捶打著樹身。

    “誰?!”意識到不熟悉的氣息,她猛地轉過身來,正好撞進一副溫暖的胸膛中。

    易盼月露出一張好看的笑臉,手裏笨拙地抓著一捧白海棠。“生辰……”

    “生辰──”兩字才出口,他便看見她傷痕累累的雙手。

    “你──”

    “是你。”冷傲霜不著痕跡地退開。

    冷傲霜並不驚訝,因為她已經很習慣藥奴偶爾會回到這山裏頭來。好像是從三年前救了易盼月開始,藥奴回來時身旁就多了這麼一個人。

    想必是藥奴回來了。

    “你的手──”易盼月丟下那捧海棠,走上前去想探視她的傷況。

    “不礙事。”冷傲霜轉身走向自己的住處,不再理會易盼月。

    她跟他不想有太多的牽扯,即使她曾救過他的命,她也不需要任何感激。

    唉,人情的牽扯只會是一種負擔。

    易盼月不再說什麼,彎身撈起地上的白海棠,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一走進屋裏,冷傲霜就聞到一股極香的葷食味道。藥奴從廚房的玄關走了出來,手上還抱了一曇桂花釀;順著藥奴移動的身影看去,桌上擺了形形色色的小菜,還有一隻熏雞,菜色算是十分豐富。

    藥奴一看到冷傲霜,笑著忙上前招呼。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難道不清楚嗎?”她沒笑,臉色凍成了寒霜。

    藥奴並不太吃驚冷傲霜的反應。

    他把酒放到桌上後才道:“今天是少主十八歲的生辰。”

    冷傲霜怔愣了一下才大聲說:“不對!今天是百醫神宮三百人的忌日!”

    “霜兒……”藥奴無奈地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本該是歡歡喜喜地為冷傲霜祝生,即使早預料到冷傲霜的反應會是如此,但仍教人有一股心冷的感覺;像是在熱鐵板上澆下一盆水──這水還是冰冷冷的。

    此時此刻,連空氣也凝滯不動了。

    冷傲霜無情地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老僕人,雖不發一語,眼神卻滿是苛責。

    凝滯總要有人打破,不然大家都會窒息而死。

    “可也是你的生辰嘛。”易盼月走到桌前,逕出口倒了一杯醇酒,強拉著冷傲霜到門前。

    “一杯酒告慰諸位前輩在天之靈。”他長袖一揮,杯酒灑地祭鬼魂。

    連斟三杯酹地,冷傲霜在一旁見了,臉色冷得凍人。

    易盼月從容自若地再斟一杯酒,優雅而恭敬地舉至冷傲霜面前。

    “同樣一杯酒,願你──世世平安。”

    冷傲霜伸手打掉那杯酒,沉著臉不說話。

    藥奴見狀,又向易盼月使眼色。

    易盼月笑臉不改地抓起那捧白海棠,獻寶似的送到她眼前──

    “初夏的海棠我摘下十八朵,送給你。”

    這等恭維──何等可笑!冷傲霜這回可貨真價實地蹙起了眉,伸手接過被送到眼前的那捧海棠,一瞬間她注意到另外兩人眼中的驚喜;只可惜,她雖然不善於遺忘,卻善於使人失望。

    接過白海棠,她連看都不看,便將那捧海棠丟下地,並且踐踏。

    易盼月不在意那十八朵花的命運,倒是她的手傷……他居然忘了,真是該死。

    易盼月才要上前,藥奴便也注意到冷傲霜的傷口。

    冷傲霜又避開藥奴的關注,沉著臉道:“以後別再搞這種無聊的把戲,冷傲霜已經死了,她只有忌日,沒有生辰。”

    “霜兒──”藥奴不知該如何化解她心中的疙瘩。

    “凡是人都有生辰的,就算是你冷傲霜也一樣,很多事情不是你說一就是一的,你必須瞭解‘二’的存在。”易盼月取來金創藥,蹲下身仔細為她處理傷口,動作熟練且快速。

    “你算什麼東西,輪得到你來教訓我?”冷傲霜為了他的話而氣惱,氣憤地舉起手,這才發現手上已塗滿了傷藥。

    “我不是在教訓你,把手給我。”易盼月不興與人伴嘴,他邊說邊拉過冷傲霜的手,輕柔地替她的手纏上乾淨的紗布。“這是從塞外帶回來的膏藥,對外傷的癒合很有效用,持續塗抹一段日子,可以不讓肌膚留下疤痕。”

    聽易盼月這樣一說,冷傲霜感覺到手背上的那股清涼,好奇地嗅了嗅手上的藥味。

    “給我瞧瞧。”她說。

    易盼月似乎早料定了她會有這樣的舉動;未待她開口,便已將那只瓷瓶奉上。

    她將藥瓶打開,又嗅了嗅。“薄荷?”她低首繼續研究。

    易盼月笑笑地點點頭。

    “山豆根、土茯苓?”冷傲霜一一點出手中藥物的成分,並不時抬頭詢問易盼月。

    “還有──”易盼月故意拉長語氣。

    “還有?”冷傲霜偏著頭斜看他一眼,一次又一次地把弄著手中的瓷瓶,神情萬分專注。

    易盼月也很專心,專心地看著冷傲霜偏頭沉思的模樣。

    “這藥是關外的東西,那裏的環境與中原不同,很多藥物都是中原沒有辦法見到的。”

    “但是大部分的藥性應該可以互相取代。”冷傲霜仍不死心地繼續研究手中的藥。

    “嗯,的確是這樣。西域有一種‘割孤露澤’,和中原的黃連藥性就很相似。”易盼月在她身邊坐下來。兩個人極自然地討論起醫藥的見聞,並切磋起醫療方面的問題。

    易盼月可以說是成功地贏得了冷傲霜的全部心思──不管他是有意或者無意。

    藥奴在一旁看著,表面上他仍是不動聲色,心中卻漸次泛起陣陣的微笑……★

    ★★

    冷傲霜從沒見過比易盼月還要惹人厭的人;她也從不知道人的臉皮可以厚到這樣的地步,活像連箭都射不穿似的。

    “你幹嘛一直在我身邊轉來轉去?你太閑了是不?”冷傲需儘量壓住心中的不耐煩,卻改變不了隱帶怒意的神色。

    自前幾天藥奴回到山裏來,她就失去了一個人獨居的自由自在,因為有個傢伙動不動就出現在她視力可及之處,擾亂她平靜的生活。

    易盼月停下手邊的事,露出一口白牙轉向冷傲霜。“我哪有在你身邊打轉?”他拾起一把藥草道:“藥爺爺要我幫他曬草藥呢。”

    哼,他總有他的道理,冷傲霜暗罵在心底。笑話,天下何其大,曬個草藥也會曬到她的屋前來。這易盼月究竟是何居心,她一直想不透。

    “你知不知道你很令人討厭?”冷傲霜坐在門檻上,只手撐著下頷,語氣平穩地說道。

    易盼月聞言只是笑道:“真的嗎?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我—原來我這麼惹人厭啊。”

    易盼月丟下手上的草藥,起身走近冷傲霜,大剌剌地在她身畔坐下—一張俊美的臉孔忽地湊近她的。

    冷傲霜不防,直覺地往後仰,卻忘了她坐在半高不低的門檻上,整個人差點跌下去。

    未及驚呼一聲,一雙臂膀環住了她的懺腰,使她的後腦勺不必與冷硬的地板親吻。

    “你幹什麼?”冷傲霜身勢未穩,開口就罵。

    易盼月不疾不徐地放開環住她的手,依然是一臉笑意盈盈。冷傲霜的冷凍不了他;但是與其看她冷若冰霜的臉孔,倒不如看她因怒氣而略帶潮紅的面容。他承認,有很多時候他的確是居心不良。

    “你生起氣來很好看。”易盼月認真地打量著她,就不知她笑起來會是怎生的傾城傾國?

    冷傲霜一時倒啞口無言。這易盼月……有病不成?

    “這不是恭維,而是我的肺腑之言。”看出她的不信,易盼月認真地說:“我從不說假話──尤其是對你。”他伸出一根指頭,堅定地指向她。

    “真話未必就值得相信。你才十五,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所說的話不能代表什麼。”冷傲霜故意這麼說以掩飾自己心中莫名的激蕩。

    但易盼月真的才十五歲嗎?三年前,他甚至還病得奄奄一息,如今竟也與她同高了。唉,三年怎能帶來這麼多的改變?

    “年齡並不能代表什麼,更何況我會成長的,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易盼月有些激動地說。

    “給你時間?”冷傲霜不是很明白易盼月的話意。

    “對,請你給我時間。”因為只有你能給,這一句易盼月只在心中說。

    冷傲霜忽略掉他眼中難掩的熱切,偏過頭去。

    “我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可以給任何人。”

    是了,這即是典型的冷傲霜用語,她總是片面地否定全部。

    唉!易盼月無聲地歎了口氣,抬起臉望向湛藍的天空,狀似無心地說道:“天氣真好呀,是不是?”

    瞧他看得那樣入神,冷傲霜不禁也抬起頭仰望那萬里晴天。

    “天氣好就適合出遊,走吧,咱們去外頭走走,別老是悶在這裏,多踏蹋上蒼的一番美意。”易盼月不由分說地就拉起冷傲霜的手。

    “你做什麼?”冷傲霜甩開他的碰觸,將他推離三尺之外。

    哪知易盼月禁不住冷傲霜推人的力道,連退了好幾步,一陣踉蹌,終至跌倒在黃泥地上,樣子好不滑稽。

    冷傲霜質疑地灘開推人的雙手,不相信自己方才的力道足以推倒一個少年。

    易盼月坐在地上,一副受創甚重的模樣,咬著牙似在隱忍強烈的痛苦,又不時向冷傲霜露出一個“不打緊”的笑容;偏偏額角不識相地流下了一顆顆的冷汗。

    想起他曾經是個性命垂危的人,冷傲霜遲疑了一會兒才走近他身邊將他扶起。

    “對不起,我這身體實在糟糕得很……”易盼月微傾身勢,將頭靠在冷傲霜的香肩上,邊說邊喘氣,似乎真的十分虛弱,不堪一推。

    冷傲需皺眉,吃重地扶著易盼月沉重的身體。

    “藥奴沒要你好好調養身子嗎?”

    “我這身體能有現在這樣子就算不錯了……”說著說著,索性將半邊身子倚在冷傲霜纖瘦嬌小的身子上。

    冷傲霜差點沒給他靠倒。這傢伙看起來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骨頭倒還挺重的。

    “你的體質本來就比一般人虛弱—你若想活得久一點,自己平時就得好好地調養身體。”冷傲霜不自覺地勸告。

    “嗯,我知道。”易盼月將臉埋進芬芳的女子頸窩當中,過分俊美的一張瞼孔,在冷傲霜無法看到的情況下逐漸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並且逐漸擴散。

    冷傲霜試著將他扶往屋內;其實她大可丟下他不管—但是,她沒這樣做,個中原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不大願意去想,只因她感覺得到那必是十分的複雜。

    “傲霜……”他第一次喚她的名,輕輕的,不想嚇走她。

    冷傲霜並未察覺易盼月的用心,只是敷衍地應了一聲。

    “如果不是你—我今天或許早成了一堆白骨。我一直想向你道謝,謝謝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救的,從此只屬於你。”

    冷傲霜怔愣。“我要你的命做什麼?”這易盼月腦袋八成也不太正常。未等易盼月露出意外的表情,她接著又道:“還有,我警告你,不許再提我救過你之類的混帳話,冷傲霜很久以前就不再為人醫治了,你不會是例外的一個。”

    “救人是這麼不值得一提的事嗎?”易盼月不解。

    “我發過誓。”

    “什麼誓?”易盼月加緊迫問。

    冷傲霜靜睨著坐在長椅上的易盼月,冷冷道:“冷傲霜倘若再為人醫治,願從此生不如死、求醫無門、不得善終、永不──”

    “不,你不會的。”易盼月伸手捂住冷傲霜的嘴,不讓她繼續詛咒自己、他聽得心驚膽戰。“我的命是藥爺爺救回來的,剛才我是胡說的,你不會當真的,是不?”

    冷傲霜移開他的手,嫌惡的表情毫不掩飾。“我一向很容易當真,所以不要輕易和我開玩笑。”

    易盼月再次領受到挫敗的感覺。他收回被移開的手臂,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門。這個女子總有教他手足無措的辦法,也許她不是存心的;但就因不是存心的,才更讓他憂心忡忡。

    他伸長兩隻臂膀,仔細地端詳自己。三年來的磨練,他早與三年前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僅是這樣的力量還不夠。如果當他有一天必須守護著某樣事物,那麼他就必須成長。

    如果他要守護某件事物的話……

    出關這幾年,他學到了不少,也看到了很多。

    有一些貧困的家庭,為人父的為了得到生存,可能必須出賣自己的骨肉;為人夫的,出借自己心愛妻子予他人的,更是屢見不鮮。

    他曾經有一匹馬──不是奔馳用的良駒,只是耕種運貨的役畜。這匹馬原屬於一個農夫,卻因為年年欠收,稅賦又重,這個農夫窮到連他自己都養不活,不得已只好賤賣為自己生產耕種的老馬,好讓生活不至於陷入絕境,然而事實上,這已是一種絕境了。

    人生中有太多的事不是人所能預料、掌握,易盼月深知這點,所以他必須讓自己更強壯、更有力量。因為他也明白,當他的力量愈大,他所能留住的也就愈多。

    人生數十載,畢竟不算長啊。他並不想在自己的生命中造成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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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1:32
第二章

    “把這藥拿回去以後,分三份煎煮,每日服一帖就可以了;還有,王大叔您最好休養一陣子,暫時別過度勞累,疲勞對身子骨是很大的傷害──”易盼月忽然停頓,眼神徵求老人的回應。

    “呃……喔,當然,一定一定,咳咳……”王大叔連忙承諾,喉嚨卻不聽使喚地湧上一口痰來。

    易盼月連忙輕拍老人的背脊幫他順氣。

    他哪里不知道王大叔只是在敷衍地。家裏既窮又苦,加上長年的積勞成疾,只怕今日藥才入口,明日又見他拖著虛弱的身子上工去了。

    這村子多得是像王大叔這樣的貧苦人家。

    三個月前他初來此地,便發現這裏大多數的人窮得連生病都沒銀兩看病捉藥。找了一間藥鋪,將所采來的藥材脫手後,又發現這小村子的大夫實在少得可憐。

    沒想到一待下來,三個月的時間便匆匆過了。

    “咳!呼──謝謝大夫、謝謝大夫,這藥我一定會按時吃的。”王大叔一口氣終於順暢過來,手裏緊捉著救命的藥單子。

    “嗯,記得儘量不要讓自己太勞累哦。”明知說了也是白說,易盼月仍是再三交代。

    “一定一定。”王大叔拍胸脯保證。不過是一定遵從大夫的交代或是不一定遵從,那就不得而知了。他拿了藥單子往外走去。

    “王大叔,請留步──”易盼月突然喊住正要離開的王大叔。

    “呃,大夫,還有事嗎?”王大叔有點納悶地轉過身來。

    “不,沒什麼。”易盼月遞上一個荷包,笑道:“你的荷包掉在地上了。”

    王大叔看著易盼月手上的荷包,又伸手探探自己的腰際──果真掉了。他這才伸手接過易盼月手上的荷包,心裏頭卻仍納悶得緊。他明明把荷包系得穩穩當當的啊,怎麼會掉了呢?

    “快拿去啊。”易盼月見他舉足不前的憨模樣,不禁笑著催道。

    “喔,好。”王大叔被這麼一催,伸手接過了荷包。一張憨厚老實的臉卻在接過荷包後變了臉色……這荷包太沉了些,他明明記得裏頭只有五分紋銀和兩吊銅錢的。

    “大夫這──”王大叔急著正待開啟。

    易盼月按下他著急的手,笑道:“擔心裏頭會少一分子兒嗎?這麼信不過我。”

    “不是的,大夫──”王大叔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

    誰知易盼月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不是就好。好了,你快去捉藥吧,後頭還有人等著呢。”

    “可是……”王大叔急得不知怎生是好,偏偏易盼月又一直在催他。

    “別可是了。回去以後記得要多休息啊,別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易盼月一語雙關地說。

    送走了王大叔,後頭進來的是一名少婦,少婦手上抱著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

    “無名叔叔早。”少婦懷中的小女孩朝易盼月甜甜地喊道。

    “大夫您早。”少婦也微微垂首向易盼月問好。

    “你也早啊。”易盼月溫柔地摸摸小女孩的頭—並向少婦點頭示意。“朱大姊,小梅還會瀉肚子嗎?”

    小梅是小女孩的名。

    “已經不會了,上回的藥很有效呢。”少婦仍低著頭靦腆地說。

    易盼月口中的朱大姊,是這村子裏的年輕寡婦,十七歲就守寡,憑著死去丈夫留下來的一片薄田過日子,生活也不寬裕。

    “對呀,小梅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小女孩天真無邪地笑道。

    “喔,真的嗎?那小梅今天怎麼還來見無名叔叔呢?”易盼月輕捏了程小女孩的小臉,又道:“小梅不知道無名叔叔這裏不大歡迎人來嗎?”

    “啊,無名叔叔不喜歡小梅嗎?”小女孩哭喪著臉道,又轉過頭問她的母親:“娘娘,無名叔叔不喜歡小梅是不是?”

    小女孩聽不出易盼月的調侃之意,但是她的母親明白。

    少婦連忙安撫女兒道:“不是這樣的。大夫的意思是希望最好都不要有人生病,希望小梅健健康康、強強壯壯地長大。”

    小女孩聞言,揩了揩眼角的眼淚,抬起小瞼蛋尋求易盼月的肯定。

    “是的。因為無名叔叔是一個大夫,接觸的通常都是生病的人,但是無名叔叔希望小梅能無病無痛活到百歲。”

    “可是這樣就見不到無名叔叔了,小梅不喜歡這樣子,娘娘也不喜歡。娘娘你說是不是?”小女孩天真地說,卻也無意洩漏了由自己母親的心事。

    少婦當場羞紅了臉,只好輕斥女兒不要亂說話。

    易盼月是心思何等敏銳之人,他所知道的他人心事亦不算少;但是他哪里有辦法全都負荷承受,他也只不過是個平凡人罷了。

    所以他含糊帶過:“上回開的藥應該吃完了吧?這藥應該還要吃兩、三天,因為怕藥效不好,所以只先開了三天的藥量試試看。你們來得正好,待會兒再去前頭藥鋪抓一點藥回去。”

    “不,不用了,我們怎麼好意思──”少婦連忙道。

    “無妨。”易盼月又另外開了一張藥單,遞上前說:“這是補藥,待會兒也捉點回去吧。大病初愈,是該吃營養一點。”

    少婦楞楞地接過。她心下也是明白的,有些夢想永遠只能是夢想,無名郎中不該是為她停留的人。

    “可是,我們上次的藥都還有剩──”

    “什麼!?還有剩!?”易盼月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對呀。我是想這藥那麼有效,而小梅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我──”

    “留一點下來,好等以後有機會再用是不?”易盼月突然插嘴,一張俊臉看不出任何情緒。

    “是啊、是啊,大夫你真聰明。”難道他們之間還是有一點心有靈犀?朱大姊心中甜甜地想。

    這下子輪到易盼月啞口無言了。他無力地說:

    “朱大姊,這樣子是不行的,藥開了多少就必須服多少──”他牽起小梅的手掌脈,一會兒才又道:“這次還好無啥大礙,以後絕不可再如此了。留著藥不吃,難道還等下次病了再吃嗎?”

    易盼月開始擔心了,萬一除了朱大姊以外還有人有這這種想法……

    以後他得注意點才行,不然豈不糟糕了?

    朱氏母女走後,又陸續來了許多求診的病人,易盼月一直忙到月兒升起才得到喘息的機會。

    月光打在門外,牽引出一個頗長的人影。

    “外頭還有病人嗎?”易盼月坐在椅子上,輕輕合上眼睛閉目休息。

    “沒有了,師父。”門外的人走進屋裏來。

    易盼月稍睜開眼,以長袖抹去看診一日的疲倦。

    “定楚,前些日子我交給你的醫書,你看得如何,可有不懂之處?”

    徐定楚是徐家藥鋪的獨生子,三個月前拜易盼月為師,說起來又是一段故事;而易盼月本是不打算收徒的,一方面年輕,一方面亦是已故的無名郎中所托。他並不在乎,也從無獨攬一身醫技的偏狹想法;但是為了那個人的安全,他一直不願收徒,只是教習一些地方大夫一些較常見的治療方式,以及他行走四方所學來或發現的一點醫術。百醫神宮的獨傳密技,自從藥奴走了以後,便只剩他由人──喔,不,還有那個人知曉,不知那個人……

    “師父──”徐定楚不太確定地喊了聲,一臉滿是疑惑。他怎麼覺得他師父狀似恍惚的瞼似乎在微笑?

    “什麼事?”易盼月自然接口問道。

    “師父,你是不是太累了?對了,你一定是餓了,今天的病人比往常多,我看你都沒休息。你等會兒,我馬上叫人送餐點過來。”徐定楚邊說邊招來隨侍一旁的傭人。

    易盼月像是被提醒似的,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呆笑道:“我還真有點餓了呢。”

    徐定楚馬上喚人去準備食物,待回頭過來,發現他那年輕的師父又開始恍惚了。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兒。當了他近三個月的徒弟,他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失神。

    徐定楚忍不住多看了易盼月幾眼,想找出一點端倪。嘖嘖,他師父這張臉還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想當他的女人可非得要有西施之容不可嘍。搞不好他師父會因為過度俊美的相貌而娶不到老婆呢。

    “你在看什麼?”易盼月朝眼前這張過分靠近的大臉毫不留情地捏了下去。

    “喂喂──好痛啊,師父!”徐定楚不防,一張臉被易盼月拉著玩。

    “師父不會痛啊。”易盼月笑睨道。他當然知道徐定楚在看什麼,但是他不是很喜歡別人盯著他的臉看,他會有臉上沾了什麼不潔的東西的感覺,偏偏這個定楚當了他一二個月的徒弟還摸不清這一點。

    “師父,你就曉了我吧。”畢竟三個月也不是放著過去的,他師父的心思他摸不懂,已經顯現於外的情緒要再不清楚,那麼他徐定楚就算白混了。

    易盼月笑盈盈地放開舉得有點酸的手,樂意順水推舟做人情。

    一被放開,徐定楚馬上沖到鏡抬前,隨後,哀號一聲──天啊!他發現的臉……

    “師父,你未免也太狠心了吧。”

    易盼月但笑不語。

    徐定楚弄來了一條冷手巾,剛巧僕人也送來了食物,易盼月師徒兩人乾脆就地而坐吃了起來,順便吹吹晚風,欣賞皎潔的十五明月。

    徐定楚倒了兩杯茶水,一杯遞給易盼月。

    “師父,奉勸你一句──”

    易盼月飲著茶水,抬眼看向徐定楚,等著他要說的話。

    “沒事別對人微笑。”徐定楚的語氣不是開玩笑的正經。

    徐定楚正經八百,易盼月卻噴了他一臉茶水。

    “天啊,師父──”徐定楚老大不爽地跳起來大叫。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易盼月兀自笑道。

    是,他不是故意的,他明明是有意的。徐定楚知道他一點兒也不把他剛剛的好心勸告當一回事──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所認識的無名郎中。是的,他拜他為師,但他卻連他姓啥、名啥都不知道。這真的有點荒唐,但是他就是沒由來地欽敬這個自稱無名郎中的人。

    “師父的笑容可以讓女人開心,同樣也可以教她們傷心──這才是我真正要說的話。”他師父才到村裏三個月,他就隱約感覺得出來,師父的四周總難免出現脂粉的勾引。

    “微笑可以讓人延年益壽。不過,徒兒你觀察得倒是挺入微的嘛,為師我會考慮接受你的勸告。”易盼月輕輕鬆松地回道,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鮮蔬。“我教給你的東西你學得怎麼樣了?”

    “是還好,可還是有些地方不太有把握。”徐定楚照實回答。

    “沒關係,還有幾天,我可以慢慢教你。”

    徐定楚驀地放下碗筷。“師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易盼月扒完碗中最後一口食物,慢條斯理地將碗筷放下交給僕人處理,又慢吞吞地站起來,微笑道:“走,跟我來。”

    易盼月散步似的領著一臉疑惑兼著急的徒弟,悠哉遊哉地往後院的山林間步而去。

    “師父,到底要去哪里?”徐定楚著急地址著易盼月的衣袖問。

    然而易盼月卻不作任何答覆。

    過了一會兒徐定楚又問:“咱們何不用輕功飛過去?你知道我輕功一流的,我可以背你過去,只要你告訴我要去哪里就好。”

    易盼月仍不說話,徐定楚喪氣地垂下腦袋。唉,這悶葫蘆師父!徐定楚忍不住在心中抱怨。

    “徒弟──”悶葫蘆終於開口了。

    徐定楚有點心虛地抬起頭來,殷勤道:“是,師父。”他等著易盼月吐露訊息。不知道會是什麼樣驚天動地的事讓他師父這樣的謹慎、這麼的神秘,徐定楚忍不住神經質地環視四周,擔心隔牆有耳。

    “飯後散步有助於消化,剛好也可培養你的耐心,你說這樣是不是一舉兩得?”易盼月輕快地說。

    徐定楚差點被一段凸起的樹根絆倒,踉蹌了好幾步才找回平衡。他有點無奈地說:“是,師父所言甚是。”幾乎要咬牙切齒了。

    “你明白就好。”易盼月走在前頭,笑得好愉快。

    徐定楚一路揮開擋路的雜草,這是他家的後山,路他熟得要命;若要賞月,走另外一條開好的山徑方便安全得許多,他實在搞不懂他師父幹嘛走這條已荒廢多時、雜草叢生的舊徑。

    知道他師父是不到想說的時候便不會說的那種個性,他也學乖了,便不再多問。少了徐定楚的大嗓門,一路上便只剩山林原始的聲音。風呼呼地吹著,夜鶯略帶淒涼的鳴叫,就像鬼魅般的哀號。

    易盼月帶著徐定楚亂竄,好像沒有一個目標或是目的地。

    徐定楚暗地裏叫苦,想問卻又忌憚前頭的經驗。

    易盼月這樣沒頭沒腦的“散步”,把徐定楚的頭都轉昏了。

    山路原來就難走,再加上黑夜的掩護,徐定楚早失去了辨視方向的能力,只好緊跟在易盼月身後,走一步算一步了。★★★

    望著逐漸露出魚白的東方天際,冷傲霜一夜未眠。

    她隨意披著外裳,有點落拓浪人的放浪形骸──哦—不,因為天生的性別不可能更改,所以她必須捨棄這個專于形容男子的字眼──放浪形骸。

    那又該怎麼形容她?似乎其它的字眼都無法形容得貼切,於是只好不負責任地說:此女子非一隻禿筆所能盡其描繪,她就像一幅潑墨山水,有最難以捉摸的氣質,說山非山,似霧非霧;又像一面緙絲鏽錦,那麼美麗、絕豔,卻是死的,繡得再真仍無法成為活生生的實物。

    她不知為何所隱居的地方會被人發現,也不知她身懷一身醫術的事情會為其他人所知道。她困惑著,思考並且搜尋記憶……

    一夜未曾合眼,說累倒不至於,只是有點煩。她掬了一盆水洗去臉上的倦態,一道記憶猛然閃過腦際,為她一夜無眠所思考的問題找到了答案──是那個獵戶。

    是了,八成是他。

    冷傲霜皺起細眉,冷哼一聲,帶了一個簡單的包袱和一個小陶甕,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居住十餘年的地方。

    她萬萬想不到,因自己一時的慈悲,竟逼得她必須離開這地方。她真的後悔了,後悔過去她多事救人。

    山底下人聲鼎沸,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山上而來。

    冷傲霜冷眼笑看著,這就是自作孽吧。只因她一再違背自己的誓言。

    罷了,一切只不過滄海桑田、過眼雲煙,又何須在意?

    她點燃了一把火,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引燃了自己的住所,任其熊熊地燒著。烈火烘熱了她的臉以及胸口邊緣的一塊衣料,沒有悲傷,卻隱隱約約感受到一股釋懷。

    冷傲霜的唇角逸出一抹冷冷的淡笑,在眾人未登上山頂之前,憑藉著絕頂的輕功離去。

    在離去的那一刹那,她的腦海中驀地浮起一張有點模糊的面孔……

    就讓他當她死了吧,反正……也只不過是個不重要的人……★★★

    易盼月一夜未眠。

    他箕踞坐在山洞口,讓早晨的風舒服地拂在臉上,萬分享受地輕閉上眼;一滴露水滴了下來,正好滴到他的眼角。他睜開眼,坐直身子—一隻手撫去那滴在眼眶附近的露水。從遠處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在拭淚。

    易盼月也意識到自己舉止的可笑,微揚起唇角—看著東方的天際漸露魚白,滿山薄霧繚繞,像少女披戴輕紗,每一揚手都是春山,每一投足都是微笑。

    無盡的幻想從昨日便無可救藥地纏繞住他,這……約莫便是思念了吧。

    以前從不曾有過如昨日、如現下這般深沉的想念,幾乎要令他瘋狂,甚至不顧一切想馬上動身飛奔而去,只為多看她一眼也好。

    從三年前藥叔死後,她一定更寂寞吧。他還記得那次他送藥叔的骨灰回去,她靜靜聽著他講述,沒有掉一滴眼淚,卻連著三天不進食,將自己關在房裏,多麼倔強的性子啊……

    而後,他成了無名郎中,擔起藥叔行醫江湖的責任。

    直到朝日從山後升起,金色的光芒夾帶著斑斕的朝霞,輝映得整片山頭清豔無比。賞夠了世間的美景,易盼月才回身走進山洞裏,叫醒睡在早已燃燼火堆旁的徐定楚。

    徐定楚發現他真的搞不懂他這個年輕的師父。

    昨夜說走就走地拉他上後山,也不說要做啥,好端端的放著便利的山路不走,卻偏挑已經生滿雜草的荒徑。好了,繞了大半夜的山路,總算停下來休息了;誰知他竟找個山洞,生了堆火,說要留在山裏過夜。哇拷!他是沒差啦,憑他身強體壯的,武藝又高強,就算半夜出現什麼阿裏不達的東西,他也不怕;就怕他這文文弱弱的師父要是見有野獸出現,怕不被生吞活剝了才怪。

    一夜沒睡好,一大早又把他挖起來。師父到底是怎麼了?沒見他這樣失常過。而且昨天還淨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挺嚇人的。

    徐定楚默默地想,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呼之欲出,而這件事情不會是他所樂意知道的。

    易盼月叫醒了他,便示意他跟在身後。早晨的陽光曬起來十分舒服,徐定楚忍不住活動了手腳身體,再有晨風吹過—感覺通體舒暢。

    發現跟得稍遠了些,徐定楚連忙想追上去,卻發現行走在陽光下的易盼月有……風的感覺!?似乎就要飄走了似的。

    可能是因為師父身形修長的關係吧。師父平日又習慣穿寬鬆的袍子,走起路來自然有衣袂飄飄的感覺,嗯,應該是這樣子吧。

    易盼月領著徐定楚到一處崖邊。

    “徒弟,你看看那是什麼?”易盼月指著山谷下的一遍青綠。

    徐定楚有些失望地想,不過就是一大片長滿了青草的山谷嘛,值得這麼重視嗎?這是他家的後山耶,該看的都看過了,有什麼東西他不清楚──啊,是有啦,不過那也是因為師父昨晚帶他繞來繞去,他才會有一點不認得路。

    易盼月輕易地從徐定楚的神態中明白他心中所想,他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試試這傢伙輕功的時候到了。

    是的,易盼月很狠心地將徐定楚踢下山谷去──

    “師父,你做什──”徐定楚壓下吃驚的心,連忙穩住下墜的身勢。

    一口真氣正待提起,就聽見易盼月在崖上說:

    “你下去給我好好地看清楚那一片青青綠綠的‘野草’是啥玩意兒!”

    徐定禁安然無恙地到了穀底,身上只受了點小小的擦傷。

    這師父還真不夠意思,要踢人下來,也不先通知一聲;幸虧他反應夠快,要不他不死也會重傷。徐定楚一邊抱怨,一邊隨手拔起身旁的一株草細看。

    本來他是意興闌珊的,不過是一株野草嘛──等等,這哪里是野草,這是……

    徐定楚這回不僅仔仔細細地看,甚至聞、嘗都來。

    “老天,這……這是斷魂草啊!”他之前簡直是有眼無珠。

    他向四周望去天啊,數量竟然這麼多,滿滿的一片山谷都是斷魂草啊!

    簡直教人難以實信。

    “師──”原本要叫他師父下來,但隨即又想到他師父只是個文弱書生,要他從那麼高的地方下來豈不要了他的命?所以下一秒鐘,他便乖乖地上去,手裏緊緊抓著剛剛摘起的斷魂草。

    “如何,不見怪師父剛剛那一腳吧?”易盼月看他滿身的狼狽笑道。

    “嘿嘿──”徐定楚搔著後腦勺一逕地傻笑。“師父,你看,是斷魂草呢,天下蒼生有福了。”

    “是啊,蒼生有福了。”

    斷魂草雖名“斷魂”,但它可是救命的良藥。它是治療瘟疫的藥引子,平常一株難求,如今卻生滿了整個山谷,真是奇事。

    “希望你能善加利用這一片藥田。”易盼月說。

    “師父,你要離開了是不是?”徐定楚不怎麼確定,口氣生怯地問。他一直有這種感覺,他師父不是那種會長期駐留在同一個地方的人。

    這個無名郎中,一雙眼湛然睿智得教人折服,一身超絕的好醫術,更讓人由衷的欽佩。很難說服自己,他真實的年紀比自己還小──二十二?不不,該要再長一點,或許是二十四吧。

    “你終於看出來了。”易盼月讚賞地答道。

    “師父暗示得這麼明顯,徒兒要再看不出來,還配為人徒嗎?”真被他料中了,徐定楚苦笑。

    “我很少在一個地方待這麼久。”易盼月的鬢髮被微風吹動,神情縹緲有些仙風道骨。

    “能不能問一下師父您?”徐定楚忍不住問道。

    “什麼?”易盼月笑回。

    “師父……您今年貴庚?”

    “二十。”易盼月輕鬆地說。

    易盼月說完便仰頭大笑,丟下因他的回答而震驚的徐定楚,步履輕捷地走下山。

    才二十!天啊,徐定楚開始懷疑他是否聽錯了。

    徐定楚還在為易盼月的實際年齡暗暗驚異時,回神過來才發現不知何時已失去了易盼月的蹤影。

    又是一個驚訝──他怎麼會愚蠢地認為易盼月只是一個文弱的書生郎中呢?這麼快的腳程,只怕連他都望塵莫及。

    這個無名郎中究竟是什麼人?怎麼滿身的謎霧?徐定楚迷糊了……

    難道他們師徒的緣分真已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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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1:56
第三章

    易盼月氣憤得想揍人。活了二十年,情緒幾乎失控這還是頭一遭。該死的,他們怎能這樣對待她?可惡!

    他緊捉著手中的茶杯,不敢稍稍放開;生怕一放開,他就會掄起拳頭揍這些該死的傢伙。

    “這位公子,你不曉得那女人簡直沒半點良心。我家老頭子病得快翹辮子了,她空有一身醫術,卻連來看診一下都不肯。”一個中年婦人邊灑淚、邊哭訴。她還沒說完,接著又道:“習醫之人不都該有仁心什麼術的嗎?我看她根本一點良心都沒有。一個女人家住在荒山裏,搞不好她壓根兒就不是個人,而是山裏的狐精妖魅喔。”

    此話一出,隨即引來了附近村民的附和。

    一時間,小茶棚裏的客人你一句、我一句,興高采烈地討論起來。

    “客倌,要加茶水嗎?”先前大放厥詞的中年婦人殷勤地問道。

    “不必了,多謝。”易盼月緊捉著陶制的粗糙茶杯不失禮地說。

    “小兄弟,你是外地人吧?你可要小心喔—我們這山裏時常出現一些妖啊狐的,入夜以後你可千萬不要從這山裏經過。”一個乾瘦的男人對易盼月說。

    “是嗎?多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的。”易盼月不帶一絲情緒,公式化地笑道。

    “呃,哪里。呵呵……”哇拷,這傢伙是男是女?一張臉孔生得比女人還漂亮。

    “怕什麼!什麼妖精狐魅,你們這些膽小鬼,如果讓俺遇到,俺就把她抓起來帶回家裏去──”一名粗獷的壯漢大聲道。

    “抓回去幹什麼啊,老李?”有個猥瑣的聲音突然出現。

    “是啊,抓回去幹什麼啊,老李?”一旁的男人們也跟著起哄。

    “這還用問嗎?你們這些傢伙,別以為俺老李不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麼,當然是抓到床上好好地享受一番啊。”壯漢一說完—馬上就引來在場男人一陣大笑。

    “啊,討厭!大白天的怎麼講這種低俗的話!”茶棚裏的少數女人怕羞道,一雙雙的桃花眼兒還不時地往坐在一旁的易盼月飄去。

    “客倌,你的手怎麼了?”茶棚的老闆娘指著易盼月的手驚叫道。

    易盼月這才稍稍放開被他死命抓著的茶杯,攤開右手,看著茶杯的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卻不覺得痛。

    他懶得再搭理任何人,付了銀兩、背起行囊,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山腳下的簡陋茶棚。他開始有一點點明白她之所以不願意救人的原因了。

    她應該不會有事吧?但是茫茫天下,她會到哪里去呢?

    易盼月真氣一提,一氣飛奔到山頂上,不意外地看見只剩一片廢墟的斷瓦殘垣。

    傲霜、傲霜,你在哪里?你當真是被逼急了而不得不離開的吧……

    易盼月如昨日一般瘋狂地尋找著冷傲霜的蹤影,找遍每一處她可能會去的地方,依然如昨日毫無所獲。

    從山下那些人的談話中,他可以確定冷傲霜是平安的。但是她會到哪里去呢?如果他能早些回來……

    他忘了從什麼時候起,每當他來看她總習慣帶著一束白海棠,有一回她說:與其帶一束回來,不如帶回一把種子。後來他並沒有帶種子來,只帶了一盆含苞待放的海棠。

    她將它種在這片土地上,上次回來時,已經長成了一大片,沒想到一把火連花朵也不肯放過,無情地吞噬掉一切。

    他解開縛著盆栽的絲繩,用手指扒開土,將新帶回的白海棠種在焦黑的土壤下,然後呆坐在花前許久許久……

    回揚州嗎?離家八年未回,思鄉的感覺倒非那麼濃烈。以前跟著藥叔行走江湖,藥叔死後便一個人,倒也不怎麼寂寞;一年回冷傲霜這裏一次,也是漂泊日子中所唯一惦念並且不曾忘記的。就像是紙鳶在天空飛累了,總還能尋著線繩回到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

    那麼,現在呢?

    易盼月驀地站起身來,走向屋後一片隱蔽的山林。山林後有一片平滑陡峭的山壁,山壁的旁邊便是一條細瀑,流水涓涓。聽藥叔說,她最喜歡一個人在這裏閑坐,聆聽山泉的聲音,吹風看日落。

    他抽出腰間的軟劍輕輕一抖,宛如靈蛇,銀芒閃耀而不奪目。

    他輕歎一聲,舉劍躍起,劍芒四射而下,已成題壁一首──

    眉碧峰—憶相逢,水遠山高霜華重;

    桃花依舊,海棠愁濃,問暮雲,何處覓芳蹤?

    收劍入鞘,易盼月的眼神中似乎透露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心情。

    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他告訴自己,如果早已習慣了她的存在,就去找她吧。

    ★★★

    京城南方一處深苑裏,隱隱傳出低語輕笑聲──

    “雅安,你聽聽這首鷓鴣天。”一位粉妝玉琢的小姑娘扯著身邊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嬌笑。她手中捉著一本詞集,似乎正在學書。“雅安,你聽喔。醉拍春衫惜舊香,天江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哇,好感人啊,你說是不是?”小姑娘紅通通的臉蛋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雅安靜靜地點頭,一張脂粉不施的臉蛋顯得有些慘白。

    小姑娘又說:“這是晏幾道的詞,他是北宋的詞人,我好喜歡他的詞作喔。可惜樂譜已經找不到了,不然我可以唱給你聽,我的歌喉很不錯呢,連我爹爹都說我唱得好。但是雅安啊,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我爹爹我沒讀經書,反而在看這些詩啊詞的,不然我爹爹鐵定會罵我的。”

    雅安點點頭。

    小姑娘又說:“雅安,你不識字吧?沒關係,我教你。像你這麼聰明的女孩兒,一定很快就能學會的。等你學會寫字,你就能告訴我很多很多事情啦。”

    雅安站在桌子旁,仍舊低首磨著墨。

    小姑娘一停下說話,整間書房裏就只剩下雅安磨墨的聲響。

    一撮發絲掉了下來,雅安隨手將它撥到耳後,又繼續磨墨。

    小姑娘突然湊近雅安。“雅安,你今天去過爹的藥鋪了是不?不然你身上怎麼有一種奇怪的香味,好香,像草藥的味道,又沒那麼辛辣,真好聞呢。”

    雅安稍稍挪開身子一步,遠離小姑娘過分的貼近。

    她搖搖頭,表示沒去過藥鋪。

    小姑娘又道:“你知道我爹可能要娶新娘了嗎?不知道有了新的妻子以後,他還會不會像現在這麼疼我?我很擔心呢。雅安,你會一直陪著我吧?”

    雅安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小臉,微微垂了垂眼瞼,又繼續磨墨的工作。

    “哎呀,好了好了,墨汁已經夠黑了,再磨下去就太濃啦。”小姑娘連忙阻止雅安再磨下去。“雅安,你今天好奇怪,都心不在焉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到花園走走吧。”小姑娘說道。

    雅安聞言,放下手上的墨條,取來了濕手巾擦掉不慎沾上的墨汁;再將小姑娘扶起來,放在輪椅上,一言不發地推著她到後院的花園去。

    是的,這兩個人一個足不能行,一個口不能言。

    冬雪初融不久,春陽雖暖,但春風拂面吹來,仍不免有些抖瑟。

    比了一個取衣的動作,小姑娘點點頭。雅安將輪椅推到花圃前,便進屋去拿外衣。

    小姑娘一個人坐在迎春花的前頭,把玩著將要開放的花苞;但隨即,她便被遠處回廊的人群給吸引了過去。

    “爹!”她朝那群人叫道。

    一個中年男人飛快地奔了過來。

    “芙兒,你一個人在這?”

    “雅安去幫我取外衣過來。”小姑娘解釋道。

    她這才注意到,除了她爹和一些僕人外,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子──他滿身漂泊的味道,似乎連發稍都沾染了風塵;而掛在唇畔的那抹笑容,好看到了極點。她心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人?

    她意識到自己不便的雙腿,羞怯地拉了拉蓋住腿部的毛巾,似乎想要隱藏什麼。

    “芙兒,你的腳有複元的機會了。”葉守興奮地說。

    “爹,你說什麼?”葉芙不敢相信地問,生怕她聽錯或會錯了意。她的腳有治癒的希望?在各地的名醫皆搖頭表示無能為力,甚至連她也準備一輩子當一個殘廢的人之後,都兩年不能行走了,而現在竟有機會能夠複元?

    “葉兄,能不能治癒還等看看令嬡腿部受傷的程度,我還不能保證──”跟在葉守身後的年輕男子說道。

    “這是當然。”葉守首先恢復平靜道。“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

    “叫我無名就可以。”年輕男子道。

    “他是無名大夫。這位就是小女葉芙。”

    “葉小姐。”無名大夫禮貌地向葉芙點頭示意。

    雅安抱著衣物從側廊走過來,只見後院站了一些人!她遲疑地停下腳步。

    眼尖的葉芙看到她,可能是因為聽到雙腳有治病機會的好消息,高興得想告訴她。

    “雅安,你快過來──”

    雅安略皺著眉走了過去。

    葉芙這麼一喊,身邊的人都順勢望了過去,而無名大夫也漫不經心地跟著眾人轉過頭;卻在望見來人的同時,他看傻了眼……

    雅安向葉守輕點了頭致意,一雙大眼在瞥見葉守身旁男子時,心,不聽話地一驚!差點跳出了心口……

    雅安低垂下眼,走過他身邊,將披風蓋在葉芙的肩上。

    “爹,我們先到別處逛逛。”葉芙一出聲,打破了隱隱中交流的心知肚明。

    “嗯,也好。雅安,芙兒就拜託你了。”

    雅安微微點頭,便推著葉芙離開。

    “等一等,你不認得我了嗎?”易盼月見她要離去,忙伸手拉住她。

    雅安冷著臉,一雙冰雪似的眼淡漠地看了看鉗住她手腕的人。

    “我找了你兩年了,這兩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找不到你。你真的沒事,太好了。”易盼月緊緊捉著雅安的手不肯放。

    葉芙父女都一臉莫名其妙。

    雅安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又轉過臉看向葉芙,似在求援。

    葉芙於是道:“無名大夫,雅安不能說話,你是不是弄錯人了?”

    “她不能說話?”易盼月的眼神不肯離開雅安片刻。

    “無名大夫──”葉守疑惑地看著僵持不下的兩個人。

    易盼月對葉守笑道:“葉兄,她就是我向你提到的那個──”

    葉守恍然大悟道:“啊!就是那個──”

    易盼月繼續被打斷的話:“是的,她就是我一直在找尋的那個失散多年的親人。”

    雅安被他緊緊捉著,哪兒也去不了;只好酷著一張臉,死命地瞪著笑臉盈盈的易盼月。★★★

    “你要去哪里?”易盼月擋在門口道。

    雅安瞪了易盼月一眼,轉身進房。

    “現在你是雅安還是冷傲霜?”易盼月踱步跟了進來,直直盯著床邊的人。

    雅安依然不說話。

    “真的一句話都不肯說?你就這麼討厭我?”易盼月走到床沿,蹲下身與雅安平視。

    雅安莫可奈何,索性拉下床帳,將他踢下床榻,翻過身假寐。

    易盼月從床榻上摔下來,正好撞到後腦勺。他一副可憐兮兮地看著踢他下床的女子,嘴角仍泛著笑。

    “別擔心,我不痛。”他伸手撫著後腦勺,嘻嘻哈哈的。

    雅安冷哼一聲,撈起包袱走下床。

    “你要去哪?”易盼月站起身來,拍了拍長袍上的灰塵。

    去一個看不到你的地方!雅安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吐露這個訊息。

    但是易盼月擋在門口,她哪兒也去不了。

    易盼月霸道地擋在她身前,擺明瞭跟她過不去。

    真是王八蛋,你到底要跟到什麼時候?雅安心中恨恨地想。

    見他一直擋著去路,一時間似無讓路的可能,她丟下包袱,席地坐下。

    易盼月心中意會,收起玩世不恭的輕浮舉止正經道:“跟到你不再一聲不響地離開我身邊。要留,便一塊留;要走,就一起走。”

    雅安微微一愣,忘了自己是個啞婢的身分,竟開口道──

    “你跟著我幹嘛?你沒別的事情可做了嗎?”她不明白易盼月跟著她幹嘛?

    “你終於肯說話了。”

    冷傲霜連忙捂住嘴,但隨即又放下。一來因為沒有必要,反正都破戒開口了,二來則是捂嘴的動作實在太可笑,罷了。只是沒想到她兩年來可以閉口不說半句話,身邊的人甚至都當她是啞巴;怎麼一遇到易盼月這傢伙馬上就破了戒,真是不甘心。

    “你在想什麼?”易盼月又坐到她身邊,一張俊瞼直住她臉孔貼近。

    冷傲霜不自在地往後閃躲,最後乾脆伸手推開他的臉。

    她放作鎮靜地說:“當初帶你回來的是藥奴,他已經不在這麼多年了,就算是為了報恩,也用不著這般相伴。兩年不見,我們不都過得很好嗎?不然,你回家去也是可以的。”冷傲霜發現自己第一次和易盼月說這麼多話,而且是用一種“長輩”的語氣。

    易盼月驀地抱住她,將她嬌小的身子緊緊地、牢牢地摟抱在懷裏,用的是男人擁抱女人的力量,說話的語氣卻像撒嬌的大男孩。

    “我沒有家,我無家可歸,我跟你一樣都是寂寞的人。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但是我需要你。傲霜,讓我留在你身邊吧。”他多想告訴她他好愛她,卻又怕這樣做會將她嚇跑。他可以再找她兩年,卻無法再承受分別兩年的思念之苦。

    易盼月緊緊地擁著冷傲霜,感受她真的就在自己身旁,不是幻影,不是夢境,而是真真實實的。他總算找到她了。

    他低嗅著她身上獨特的藥草香味,感覺心中有一部分的空虛逐漸被填補。

    他已陷入太深,而她似乎仍一無所覺……真是不公平。

    冷傲霜靜靜地任易盼月抱著。她應該推開他,很輕易的一個動作,不知為什麼她卻遲遲未能做到。或許是為了彼此相同的那一分孤寂吧,但是他的懷抱卻讓她隱隱產生了恐懼。這麼有力的擁抱,會是當年那個病弱垂危的少年所擁有的嗎?這會不會只是她的錯覺?

    “你抱夠了沒有?”冷傲霜壓下心中莫名的恐懼,冷淡地說。

    易盼月著實捨不得放開懷中的佳人,只好強迫自己不去想。第一回這麼真實的擁抱,他才發現她的身子這麼軟,完全不似一個習武的人。

    易盼月不舍地放開她,笑道:“對不起,我唐突了。只是剛剛──真的怕了那種寂寞的感覺。”

    “你真像一隻雛鳥。”這是冷傲霜的感覺。

    易盼月就像一隻剛剛睜開眼的幼雛,認定了第一眼見到的為母親;而她偏偏就那麼倒楣被這只剛睜開眼的雛鳥給看見了,衰!冷傲霜在心中哼道。

    “我不當雛鳥已經很久了。”易盼月揚起唇別有深意地說,弓著一雙笑眼不避諱地看著越發清麗的冷傲霜。

    “你看什麼?”冷傲霜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

    “我在想,丈夫看妻子都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她好像有點不同於昔日,感覺……更像一個女人了。

    “你發什麼神經!”冷傲霜極不自在地別過頭去。

    易盼月猜測,也許是因為與人相處吧。他總覺得她比以前的冷傲霜更添了點“人”的氣息,雖說依然冰冷一如她的名。

    “我開玩笑的,我是在看你的臉頰有點髒。噓,別動,這裏。”易盼月大大方方地占她便宜。

    實在太單純了,這麼容易就上當。

    易盼月蹲著身子,一邊撫著冷傲霜柔嫩的臉頰,一邊想著要保護她不要被其他人給欺騙了。

    “你擦夠了沒?”冷傲霜不耐地揮開他的手,將他推出門外。

    “你不許偷偷溜走,否則我會纏你一輩子的──”

    “我如果要走,一定通知你,這樣行了吧?”冷傲霜敷衍地說。

    易盼月又急問:“事前還是事後通知?”

    “你說呢?”隨即便掩上房門。

    一夜過後,冷傲霜又變成了雅安──不會說話的雅安。★★★

    “雅安,那個無名大夫真的是你的親人啊?”葉芙突然擱下書本問道。

    冷傲霜不防這一問,考慮著該怎麼回答。

    想了半天,仍想不出一個較合適的回應。

    葉芙誤以為她的沉默是因為她無法說話的緣故,再加上雅安不識字,所以不能回答她的問題,於是她說:

    “不然我問,你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好了。”

    雅安點了點頭。

    “你們是很親很親的親人?”

    雅安搖了搖頭。

    葉芙對她的回覆感到十分困惑。

    “如果不是很親很親的人,那個大夫為什麼說他找你找了好久?雅安,你可別跟我說假話啊。雅安,你真的不能說話嗎?無名大夫說你原本能說話的,可能是受了什麼刺激……”

    雅安微微一愣。易盼月居然這樣說她?

    想起今早他又來找她,她又以沉默的雅安面對他時,令傲霜就不由得發笑。

    當雅安總比當冷傲霜好,他難道不明白嗎?

    葉芙沒有再說下去,她以為雅安垂下了臉是因為自己勾起了她過去不愉快的記憶,於是她改說:“雅安,你別怕呀,我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雅安這回點了點頭。

    “你想,那個大夫真的有辦法治好我的腿嗎?”葉芙仍然不大敢相信。為什麼問雅安,她也說不上來,可能跟她是那個大夫口中的親人有關吧。

    其實葉芙的腳並沒有嚴重的外傷,只要能接回斷骨,就有治癒的希望。這點小傷她不是不能治,而是她已經很久沒替人治病了。

    易盼月就跟藥奴一樣,都是好管閒事的傢伙。

    “雅安,真的很謝謝你。兩年前我墜馬在外,若不是你送我回來,我可能就要死在外頭了。”

    雅安並沒有出現激動的表情,只是象徵性地點了點頭,表示她聽見了。

    “唉!雅安,你是這麼神秘的人,好像不屬於這個世間一樣,有時候我會覺得離你好遠好遠。”葉芙歎氣道。“連雅安都是我幫你取的名字,不知道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人?雅安,如果你能留下來跟我作伴就好了……”

    葉芙趴在桌上,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冷傲霜不是很注意在聽;趁著葉芙睡著時,她搬了張椅子坐到窗下,一手支著下顎,聽著紫竹風鈐叮噹響,隨意翻看著詞集。

    有多少年她不曾碰這些風花雪月的溫柔了?

    才二十五歲的年紀,老覺得自己已未老先衰……

    唉!在這樣初春的時節裏,冷傲霜不覺也感染了屬於春天淡淡輕愁……★

    ★★

    “什麼人?”冷傲霜輕喝一聲,手上的詞集突然滑落到地板上,吵醒了半寐的葉芙。

    窗外沒有一絲動靜,看似寂靜卻又太寂靜了。

    “怎麼了?”葉芙困惑地問,但隨即又被冷傲霜掩住口。

    “噓──不要出聲。”冷傲霜細聲道。

    冷傲霜的話讓葉芙嚇了一跳,但嚇到她的不是話中過分的警戒,而是──雅安她真的會說話。

    但是因為她的口被捂住所以只能用一雙大眼表示她的驚異。

    冷傲霜使盡全身的力量將葉芙抱到後房的內室,將她安置在床底下,交代道:“等一下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可以出來。”

    葉芙這才感受到事情的不尋常,拉住她低聲道:“爹今天不在……”

    冷傲霜安撫道:“我知道。只要你躲好就不會有事。”想了想,她拔下一根簪子交給葉芙。“拿著,必要時用它來防身。”

    “雅安,你去哪?”葉芙拉住她問。

    “放心,你快躲好,千萬不要出來。”

    葉芙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簪子是一把很特別的武器,輕按簪上綴飾上的暗扣,簪身可以伸長好幾倍。葉芙好奇雅安身上竟然有這種東西,她到底是誰?

    一聲巨響,嚇得葉芙連忙躲進床底下。

    天啊,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陣激烈的碰撞聲在前面的花廳響起,是什麼人闖了進來?強盜?抑或是……葉芙愈想愈害怕,緊抓著雅安給她的防身武器,力道用得太大,抓到指節都泛白了仍不自知。有幾度幾乎要尖叫出聲,只好緊緊咬住雙唇,不敢發出聲音來,咬得唇都痛了。

    冷傲霜才步出內房—來勢洶洶的黑影便破門而入。

    刺客!冷傲霜從來人矯健的身手和一身的緊衣裝束清楚地意識到這點。跟十五年前殺她全家的人……

    冷傲霜不能確定是否為同一批人,但是事隔十五年,再遇到相似的陣仗,她紅了眼,幾乎要將復仇的情緒移轉到這批刺客身上。

    “你是葉家的小姐?”一名為首的黑衣人問道。

    沖著葉芙來的?葉家的仇人?冷傲霜冷冷地答道:“我是。”

    這個蠢蛋,運要殺的人樣貌都搞不清楚,她看起來像個十七歲的少女嗎?

    冷傲霜無視於那些個拿刀的壯漢,逕自走出花廳。

    “你去哪?”

    “到外面散步。這是我家,礙著你啦?”如果離內房太近打鬥,恐怕會波及到行動不便的葉芙;況且這些刺客可是沖著她來的。

    黑衣人個個面面相覷,這恐怕還是他們行刺生涯以來第一遭遇到這麼有膽量的被害者。

    “幹什麼扯這麼多,把她帶走不就得了?”一名刺客大聲道。

    要捉活的?真是一群蠢蛋,但要怎麼把他們趕出去呢?她正想大大方方地走出花廳,一把大刀就從她的頸子橫過,刀風來得太快,將她細白的頸子割出一道血痕。

    她順手奪下那把割傷她的大刀,連帶挑斷了他的手筋,引起了其他黑衣人的震怒並且群起圍攻。

    纏鬥了好一會兒,門外又來了一批同樣打扮的人,氣勢明顯的不同;但這回冷傲霜卻不再有把握能抵擋得住了。

    “對付一個娘兒們要這麼久!”一個男人不悅道。

    這個才是頭頭,冷傲霜暗忖。

    “老大,她就是葉守的女兒。”先前那個傷她不得,卻反倒掛彩的黑衣人說。

    “渾帳,葉守的女兒是個殘廢!”

    刺客首領的刀劍不留情地往冷傲霜擊來,力道之猛,冷傲露幾乎無法招架,只能閃躲。她累了,幾乎想放棄抵抗死在刀下;但一想起躲在內房的葉芙,她就必須握緊奪來的沉重大刀,擋一刀是一刀。

    可惡!她咬緊牙根,拼命擋著招招致命的刀勢。

    她輕功也許一絕,但是她對其它武藝卻都只會一些粗淺的皮毛。她或許可以一走了之,但是葉芙怎麼辦?

    光是應付幾個人就已令她筋疲力竭,誰料又湧上了那麼多高手,葉芙遲早會被他們找到。怎麼辦?冷傲霜不敢表露任何無助在臉上。

    “快讓開,不然連你一塊殺!”他們通常只殺雇主所委託的人。

    冷傲霜拼著一口氣,說什麼也不讓。

    “這娘兒們有種,我們不殺有種的人,你快讓開!”

    冷傲霜冷笑一聲,依然不讓。

    她若不讓,他們最後仍要殺了她。

    “快點解決掉,有人回來了。”

    有人回來了?會是誰?不管是誰都好,她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找到了,葉家小姐在這裏──啊!”一名刺客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一群刺客馬上沖進內房挾持葉芙。

    冷傲霜心一驚,因掛慮葉芙的安危,情急之下用力撞開四周圍的刺客,隨手掏出一包藥份,撒向空中大喊:“看毒!”

    “真的有毒!”

    冷傲霜急中生智道:“你們已經中了我的毒藥,三日不服解藥,便會七竅流血而死。你們再不退下,便等著看中毒的人死去。把人還我,我就給解藥。”

    “老大,有人回來了。”

    “當殺手的人就要有被殺的準備,你以為我會跟你交換條件?”刺客的首領直直盯著一身狼狽的冷傲霜看。

    冷傲霜渾身一顫,卻仍道:“會,因為你不是那種不顧道義的江湖人。”冷傲需決定和他賭一賭。

    “老大,我們擋不住了。”

    那男人微微一愣,狂笑道:“你嬴了,人還你,解藥給我。”他解開葉芙的穴道,將她推向冷傲霜。“快點!”

    冷傲霜心中一凜,糟了!毒藥之事是她胡謅的,那些藥粉跟本就沒有毒,只是一般的昏睡散。這會兒要她上哪里找解藥?

    她的刀不敢放下,只好道:“解藥是──金不換。”

    “你最好別騙我。”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便轉過身吆喝著其他的黑衣人離開。

    冷傲霜這時才放下刀,無力地滑坐到地上。

    葉芙因為驚嚇過度,只能緊緊地抱著冷傲霜的手臂,抖顫不已。

    金不換呢,是最常見的一種草藥,而且有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隱喻,不知他可知解?

    這是冷傲霜在閉上眼之前最後所想的,只因她實在太累、太累了;以至於當一雙有力的手臂輕輕抱起她時,她一點兒也不知情。只覺得隱隱中有一股溫暖而令人安心的味道緊緊地擁抱住她,她不自覺地更偎向了這片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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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2:14
第四章

    當葉守領著一群人進來時,見到的便是躺在地上的冷傲霜,和一臉慘綠、嚇得說不出話來的葉芙。

    “芙兒!”葉守奔了過去,葉芙這才稍稍回神。

    “爹──”葉芙泣不成聲地投進父親懷裏,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扯著他的衣袖抽泣道:“雅安……雅安她……”

    葉芙橫過葉守的肩膀,這才看到無名大夫正抱起雅安。

    “她沒有大礙。”易盼月點頭笑道,一臉的汗水不知為何而出。話雖是對葉芙說的,卻像是餵食自己的一顆定心丸。她沒事……幸好她沒事。天曉得剛進房看見她躺在地上時!他的心幾乎要停止了跳動。

    “她的傷要不要緊?”葉守父女關心地問。

    “不要緊的。”易盼月答道。

    怎麼不要緊?一道道的傷痕都令他心疼啊。

    易盼月輕輕地、小心地將冷傲霜抱起。“我帶她去療傷。”

    “等一等,你們……”葉守心有顧忌,卻不好當面說出口。

    易盼月明白葉守的想法,他不點破,但道:“葉兄,我是個大夫,況且──”他停頓了下,多情地看著懷裏的佳人。“我是她最親的人。”

    葉芙和葉守聞言,兩個人的心裏都出現相同的疑惑──最親?有多親?

    易盼月將葉家父女的困惑全瞧在眼底,但他無暇再管;現在替她處理傷口最要緊。她幾乎滿身是傷啊,這傢伙不要命了是嗎?白衣沾滿了紅色的血,顯得有點觸目驚心。他不禁更抱緊了她,卻不敢太用力,就怕傷到了她。

    她是怎麼讓自己傷到這種地步的?他的視線實在很難從橫在她頸間的那道血痕移開。

    傲霜啊……

    結果冷傲霜這一睡,就睡了兩天。

    ★★★

    刺客的風波才剛過,一向平靜的葉家便多出了一些人,這些人是葉守特地請來保護家中大小的護衛。

    “那天幸虧有官府的人跟我們回來,要不然後果鐵定不堪設想。”事隔兩日,如今想起,葉守仍心有餘悸。

    “他們的目的似乎只在擄走葉小姐。”葉家大小最多有人受了點輕傷,倒不見有噩耗傳出,是不幸中的大幸;看來這批刺容尚還有點人性。而傷得最重的,大概就只有她了。易盼月不由得掛念起尚在沉睡中的冷傲霜。

    “似乎是如此。幸好有雅安在,不然小女此刻──不過雅安會使刀劍,倒真使人訝異呢。”

    易盼月不以為然地輕笑道:“雖說幸好她在,但有時我倒希望她當時並不在場。”基於私心,他不願意見她受傷。

    葉芙是葉守心上的一塊肉,而她又何嘗不是他最重要的人。

    葉守聞言倒也不怎麼生氣,反倒開始為自己方才的話有些羞愧了起來。

    易盼月見他如此,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便道:“對了,葉兄可知這些剌客是為何而來?是仇家或是……”

    說到這,葉守不禁皺起眉頭。

    而這亦證實了易盼月一部分的猜測。

    葉守遲疑了會兒才道:“我平時並無與人結仇、結怨;不過我想,這可能和我們葉家這回準備在全國各地設立義診堂一事有關……”葉守苦笑道:“所以我才希望大夫能儘快為小女治療;若有必要,可能必須將她送離京城一段日子。”

    葉家算是醫界的望門,一直以來就以良心行醫,博得了不少讚揚和美名。難得有這個心想要幫助更多貧苦的人民,沒想到卻因此招來了殺機。

    總為一個“利”字吧。一旦義診堂出現在全國各地,勢必會影響許多人的利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易盼月明白這道理,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一切的決定都交給葉守自己裁奪。

    也許他打算就此放手,也許他執意要辦好義診;但無論如何,他都無權過問。

    易盼月道:“如果葉兄仍決定要辦義診,不妨聯合官府的力量;這樣一來,有心之人或許也會有所忌憚。若有朝廷的協助,這件事情也會進行得較順利些,只不過可能難免要多擔待一點朝中人士的氣焰;但相較權衡之下,利仍多於弊。”

    易盼月的話恍如一帖救命良藥,葉守正要向易盼月表示他的認同,易盼月卻在這時起身,有禮地向廳堂裏的人說:“你們繼續商量吧,恕我先走一步了。”

    易盼月剛回房,便見到沉睡了兩天的冷傲霜正要起身,他連忙快步上前。

    “你醒了?傷口還會不會痛?有沒有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他協助冷傲霜坐起身子,嘴巴還不忘噓寒問暖。

    冷傲霜一睜開眼皮,冷不防就看見像麥芽糖一樣黏的易盼月在她身邊,嘴裏還不曉得在念什麼。她舒展著筋骨,覺得全身酸疼,卻不知這筋骨疼痛的原因是因為連睡了兩天的結果。她現在的記憶仍停留在兩天前剌客離開以後。

    “你怎麼會在這裏?”冷傲霜推開易盼月過度貼近的臉孔,一雙水靈靈的美眸轉了轉。“我又怎麼會在──這不是我的房間。”她再度開口,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澀啞得像鬧旱災的田地。

    是的,這是易盼月暫居的客房,不是冷傲霜原本居住的傭人房。

    易盼月狡猾道:“這裏沒有一間房間是你的,或是我的。這裏是葉家,我們只是暫住的客人。”

    “你在跟我囉嗦什麼?我是問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你清楚我在說什麼,不要跟我拐彎抹角。”冷傲霜用力瞪他一眼,但因為身體尚虛弱,想罵人都沒什麼力氣。

    “這裏是我房間,你受傷了,我幫你療傷。”易盼月倒了一杯茶水給她。

    接過水杯,冷傲霜小口小口地喝,沒注意到自己正舒服地半靠著他的臂膀。

    冷傲霜一直不說話,待喝完了水才用大大的眼睛瞪了易盼月一眼。

    易盼月接過她手中的杯子,隨手擱在一旁的茶几上,又直勾勾地看著冷傲霜。

    “你看什麼?”冷傲霜發現易盼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覺得有點惱。這個人怎麼有事沒事直盯著她看?怪人一個。她索性別過頭去。

    “傲霜,你還在生氣嗎?”易盼月突然說。

    “你──”

    冷傲霜話尚未說完,便被摟進一副溫暖的懷裏,氣得她想大叫。

    易盼月不理她的掙扎,執意將她鎖入懷中。

    他可不想把她嚇跑,因此有點不甘願地放開她。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卑劣,但是……他實在沒辦法克制自己想靠近她的衝動,哪怕是碰碰她的一根手指頭、一根發絲也好。

    他易盼月居然是這樣子的小人,看來—他著實缺乏當君子的天分。

    “我一直以為你的武藝十分高強。”

    “我可當面承認過?”冷傲霜口氣不怎麼好地說。

    “那你還不知死活地跟刺客周旋?”易盼月臉色也不怎麼好。

    冷傲霜將雙手環在胸前冷笑道:“你是我什麼人,管我那麼多。”

    易盼月湊近他那張迷死人不償命的俊臉,笑道:“我是你丈夫,不關心你關心誰?”

    冷傲霜臉色一變。“你胡說些什麼?”

    易盼月依舊面不改色,嘻笑地道:“不這樣說,不然你以為葉家的人怎麼看你和我?你流了那麼多血,我要幫你療傷;而你住的房間又那麼簡陋,不適合休養。我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你,說我們之間無半點關係,誰信啊?”易盼月臉不紅、氣不喘地撒下漫天大謊。

    冷傲霜不善辯,只好撇了撇嘴道:“多事。”

    “怎麼會是多事?”

    冷傲霜沒了鬥嘴的心情,隨口說道:“大夫治療病人,如何有男女之分?況且,我死我活是我自己的事,誰都管不著,你也不例外。”

    “怎麼會沒有我的事?你忘了前兩天才答應我讓我跟在你身邊嗎?若是你有什麼意外,那我怎麼辦?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會很可憐的。”易盼月將她扶起來。“莫睡了,都已經睡兩天了。”

    “我還想再睡一會兒,別管我。誰要跟你做夫妻,你最好快點澄清你的話。真要說我是你親人,何不說我是你大姊?好了,就這麼決定了,你出去吧。”冷傲霜對易盼月下逐客令。

    “我還以為你向來不介意別人的看法呢。”易盼月有意激她。

    冷傲霜面對著牆壁道:“介不介意那也是我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易盼月心中百般的不願意,但也只能靜靜地退出房門讓她靜養。臨走時還不忘交代道:“晚膳到了我會來叫你,你已經很久沒進食了。”冷傲霜沒再說話,似是又沉睡了。

    她或許沒注意到自己變了很多,但是易盼月卻將她的轉變全看在眼底……★

    ★★

    “雅安,你怎麼都不說話呢?你是不是討厭我?”葉芙纏著雅安,可憐兮兮地說。

    冷傲霜搖頭表示否認,這才驚覺她原來是不習慣在人前開口甚至交談;即使是認識了兩年的葉芙也一樣。

    那麼,為何易盼月一來,她便輕易地開了口,甚至有些習慣用爭論的方式和他溝通?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葉芙見她搖頭,也松了口氣道:“你真是個特別的人。”

    特別?冷傲霜皺眉。她不要特別,她寧可庸庸碌碌過一生,而不是特別。

    “你真的能說話呀,我真的很驚訝、很好奇呢。大夫說你是因為受過刺激才不會說話,說實在的,那天我真被你嚇了一跳。可是你明明都能開口了,現在為什麼又像只悶葫蘆呢?雅安,你跟我說話嘛。你不說話都不覺得痛苦嗎?換作我就不行,要我一天不說話,那我鐵定會鬱悶至死的。”

    “葉小姐,她還不習慣與人交談,請見諒。”易盼月不知何時出現在冷傲霜身後。

    “是大夫啊?!”葉芙有點驚訝地說。

    “我來看看她傷口的複元情形。”易盼月笑道。

    “那……我就不打擾了。”葉芙識相地說。

    “打擾什麼?”冷傲霜突然開口說。

    對喔,打擾什麼?葉芙悶悶地想。這位無名大夫和雅安之間老是存在著若有似無的牽扯──很親近的,就像大夫自己說的,他跟雅安是很親很親的人。她雖不識情滋味,但是看無名大夫對雅安無微不至的照顧,多少也可以看出一點端倪。

    如果他們真是夫妻,那閨房相處,她還留下來幹嘛?

    “她就是喜歡跟我鬧彆扭。”易盼月似會猜心似的,看出了葉芙的疑惑,並且很技巧地間接證實她的想法。

    “那我先走了。雅安,那些補藥別忘了吃喔。”葉芙讓丫發推著輪椅離去。

    葉芙一走,易盼月便著手幫冷傲霜換藥。

    “你為什麼要誤導她?”冷傲霜不是呆子,決心不再對易盼月縱容。她向來都是一個人,不需要任何人闖進她的世界。

    “我有嗎?”易盼月打迷糊帳。

    “你沒有嗎?”冷傲霜拒絕他的接近,因為他的碰觸會讓她覺得不舒服。“我自己來就行了,只是一些小傷而已。”

    易盼月不好打發。

    “你不覺得我來幫你會比較快嗎?你的右手有傷,根本不方便。”

    “是嗎,大夫?”冷傲霜故作不屑地說。

    易盼月小心地替她拆掉手臂上的紗布,仔細地檢查她傷口複元的情形。

    傷口都已結痂,已無大礙。上了藥,他又察看她細白頸子上的傷口。

    “你怎麼了?”他總覺得她今天怪怪的。

    易盼月放下藥瓶,搬了一張椅子坐在她面前,一臉的擔心。

    冷傲霜不躲也不閃地看著眼前這張俊臉,沉默了良久;心中似乎有話,卻不知該怎麼開口。

    “你……”

    “怎麼了?”

    冷傲霜皺起眉,不自主地將視線掉往它處。

    “我……”

    “嗯?”易盼月越發肯定心中的疑惑,不想催她,卻又急於想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麼,於是他笑說:“幾時你變得這般怯懦了?講個話也吞吞吐吐的。”

    “你又如何肯定我以前不曾怯懦過?”冷傲霜不服氣。

    “我就是肯定。”

    冷傲霜道:“這種話未免太不負責了。”

    這回換易盼月沉默了……他站起身來,拍拍她的臉頰。

    “冷笑不適合你。”趁著冷傲霜征愣的當兒,他一把拉起她。“別想不愉快的事情好嗎?走吧,我們去城裏逛逛。”

    “我不想去。”冷傲霜甩開他。

    “就算是陪我吧。你在京城兩年,總該比我熟。”易盼月不由分說地就拉著冷傲霜走。

    “說不去就不去,你囉嗦什麼?”冷傲霜臭著臉道。

    易盼月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真的不去?好娘子,你捨得相公我一人孤零零地在城裏亂晃?你曉得我身體很差的,萬一昏倒在街上被馬車踩死,你不就要守寡一輩子了?”

    冷傲霜鐵青著一張臉。“你再胡說,我定不饒你!”

    她不喜歡易盼月老搬出這種事情來開玩笑,她害怕心中那種莫名不安的感覺。

    “悉聽尊便。”易盼月不理會她的怒氣,逕自挽起她的手。

    而冷傲霜也不再說話,任由他領著隨處走。

    是因為春天的緣故吧,冷傲霜不由得抬眼望向湛藍的天空,幾片白雲悠悠飄過,風徐徐地吹,感覺心中某個角落似乎也溫暖了起來。

    易盼月對她的態度太過殷勤,她曾可笑地認為這或許是……卻又不敢多想,生怕是自己的錯覺而鬧出笑話。自以為是的後果她承受不起,況且她本不是多情之人。既然如此,那便隨性吧。★★★

    易盼月拉著冷傲霜逛遍北京胡同,還一邊解說各種食品的來歷、傳說。

    雖說在京城待了兩年,她卻顯少在城裏逛過。在葉家她主要的工作便是陪伴葉芙,平時也不需要進城採買;對於京城,她可說是陌生得很。

    當初會留在葉家,也純屬因緣巧合。

    “京城的涮羊肉雖然極為有名,但關外蒙族的食羊方法與之相較,卻又是另外一番風味,有機會真想帶你去瞧瞧。其實各個地方的風俗民情都有自己當地的特色,就不知何時才能走遍一遭。”

    冷傲霜一邊咬著蜜餅,一邊聽易盼月說話。

    她有所不知的是,易盼月因長年行走在外,幾乎踏遍大江南北,對於京城本來就不陌生。

    “你倒是個挺會享受生活的人。”

    “享受?”易盼月挑眉訝道。“享受的定義是要依照每個人去定義的,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或許是一種享受,但對某些人而言或許就不見得了。你呢?你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嗎?”

    “我?我沒想那麼多,反正日子過一天是一天,於我皆可亦無不可。”

    反正還不都是在過日子。

    “說謊。”易盼月繞到她面前質疑道:“難道你不想看看關外的草原風光?不想一睹峨嵋的雲海?不想捧起一把西域的雪?不想乘船到海外看看蓬萊仙山的虛實,映證一下‘十洲記’的真假?”

    冷傲霜驀地停下腳步。“不想,你似乎把事情想像得太美好了。難不成光是遊山玩水,便能過活?”

    “所以我沒辦法帶你進去裏面坐,只能請你吃個甜瓜消消火。”

    冷傲霜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一家裝飾得金碧輝煌的客棧──玉升酒樓.裏頭衣香鬢影,想必所費不貲。

    她楞楞地接過一片削好的甜瓜,看著他迎面而來的微笑,不禁問道:“你為什麼總是在笑?”

    “你不喜歡看嗎?若是這樣,那我不笑便是了。”

    “笑話。”冷傲霜當他在開玩笑。

    “不是笑話。”易盼月追上她。

    兩個人邊走邊談,不覺走到了大街。街上人很多,人群圍成了一圈一圈,兩個人都有點好奇,不約而同地上前觀看。

    一走進人群,易盼月就後悔了。只因人太多,他們倆硬是擠進來湊熱鬧,難免會與人接觸。他是無妨,但她可不行;一來她的傷還沒完全複元,二來這些人多是男人,他怎麼也不能讓她處在這些人身邊。

    他趁擁擠的當口將她擁進懷裏,不摘痕跡地帶她退到一邊。

    忽地,一顆球狀的物體突然掉到他們身上,冷傲霜下意識地將它撿起──

    竟是一顆紅色的繡球。

    “繡球在那裏!在他們手上!”有人大喊。

    原來是顆繡球,那麼這些人便是來參加招親的。人山人海,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這麼有魅力?

    易盼月見情形不對,連忙道:“還不快把它丟了,難不成你要當人家的女婿?”

    沒想到冷傲霜卻說:“怎麼能丟?這麼難得的機會,哪,送你。”

    易盼月死不肯碰那顆紅色的繡球。“別開玩笑了,你──”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姑爺。“快跑!”他拉了冷傲霜便跑,沒想到後面卻跟了一堆人,口中還姑爺姑爺地喊。他仔細一瞧,發現繡球原來還在冷傲霜手上,他氣得臉色發白。“傲霜,快把它丟了!”

    冷傲霜跑得喘呼呼的,卻不肯放手。

    “你是女的,怎麼當人家丈夫?”易盼月執意不肯碰那顆繡球,只好改口用勸的。

    “所以我說要給你嘛,省得你一天到晚纏著我。”冷傲霜玩心大起地看著怒氣漸起的易盼月。

    “姑爺在那,快追。”易盼月回頭看那些奔跑過來的人,突然一咬牙道:“好,給我。”他自冷傲霜手中接過繡球。

    冷傲需心裏反倒一驚,說不出心中突生的失落感從何而來;直到易盼月將繡球高高地往空中一拋──

    那大紅色的繡球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鮮紅耀眼,原本低落的心情這才重新飛揚了起來。

    紅繡球掉到了一處屋簷上,翻過屋脊後又滾了下來,順著傾斜的屋簷滾下,最後砸到一個蹲在屋簷下的落魄書生。書生衣衫破敗,面黃肌瘦,似已好幾天沒有進食了。他被平空掉下來的異物砸得有點頭昏,彎身將此異物拾起後,卻見到一群喊他“姑爺”的人。

    他莫名其妙得很,卻無力抵抗。他已經餓了三天了,渾身就剩一口氣撐著,只好任由這些人東拉西扯的不知道把他帶到什麼地方。

    冷傲霜還來不及看那繡球掉落到什麼地方,便被易盼月拉著一路奔跑,直到了城門口才停下來。

    他臉不紅、氣不喘的,而冷傲霜卻正好相反。原本蒼白的臉因為奔跑的緣故,此刻雙頰呈現粉紅的顏色,看起來嬌豔欲滴。她靠在易盼月身上大喘著氣,還不時發出陣陣笑聲,使得呼吸更不順暢。

    易盼月看著她的笑,幾乎呆住了。

    一笑可以傾城傾國,他此刻才真正相信。只可惜冷傲霜大部分時候都冷著一張臉,她的笑容他還是第一次看見。

    冷傲霜不知笑了多久,引來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眼光,似乎要把過去她十多年失去的笑容一次找回;而易盼月並不加以阻止,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笑。

    冷傲霜一直笑著,笑出了眼淚,甚至誇張得笑岔了氣。

    易盼月在一旁幫她順氣,仿佛此刻除了大笑以外,沒有更重要的事了。

    直到笑夠了,冷傲霜才對易盼月說:“你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對於街上行人紛紛投以注目的眼神,她不是沒有感覺。她知道他們在想這人是受了什麼刺激?是悲憫同情抑或是嫌惡害怕?都無妨。世俗對她的看法是好是壞、是認同或不認同,於她都像是灰塵泥沙一般,不慎沾上了,隨手拂去便好。

    但是一直站在她身旁的易盼月,他又怎麼想呢?

    易盼月閑閑地答:“你會這樣問才奇怪。”

    冷傲霜不解。

    易盼月又道:“笑是一種很奇怪的行為嗎?”不待回覆,他又自答:“喜怒哀樂本人之常情,要笑便笑、想哭便哭,又礙著誰了?”

    冷傲霜微微一愣。

    易盼月轉過身輕捏了下她的臉頰。“不要想太多,我喜歡看你的笑容。”

    冷傲霜輕撫著被捏的臉頰,她依然不懂。

    但是易盼月卻像她肚子裏的蛔蟲,總能輕易地就猜中她的想法,就像現在──

    “你不能懂我,是因為你不肯。如果你肯,你會發現我是一個心思十分單純的人。”

    “你心思十分單純?”冷傲霜不以為然地哼道。易盼月如果心思單純,那麼全天下便沒有狡詐奸邪之徒了。

    “看來你開始有一點瞭解我了。”易盼月愉悅地說。他的心思真的十分單純,只是比別人多了那麼一點小聰明、小智慧、小小的通情達理而已。

    易盼月實在善用兵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哼,算了吧。

    冷傲霜一說話便被易盼月制得死死的,因此她聰明地不再說話;只要她一閉口,情況馬上就大逆轉,這又是什麼道理?唉,恐怕只有天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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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2:46
第五章

    葉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醫藥世家。

    自大明洪武開創至今百餘年,從葉家一脈出身的太醫,已不下十數人之多;而葉家的醫學脈絡之淵源可見一斑。

    但發展至葉守一脈,習醫子弟漸少。雖暫不影響葉氏醫藥龍頭的地位,但日後的衰微隱憂卻令葉家人憂心忡忡。

    姑且不談這些,至少目前葉家仍是直隸一帶最具有代表性,號召力與公信力最強的一門。

    葉家要辦義診,茲事體大,前陣子才遭到殺手的威脅。葉守考慮了許久,決定依照易盼月的建議,與朝中人氏合作,取得官方的支持和保護。

    淮陽王朱見潯是當今朝中頗得天子寵信的貴族,有了他的支持,葉守的一顆心才放寬下來。

    連年稅賦異重,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會造成官逼民反的嚴重後果。如今能與葉家興辦義診,也算是攏絡人心的一種方式。朝廷既輕鬆、又能安撫人心,何樂而不為?況且,這還是葉家自己先提出的。

    朱見潯與葉家的目的雖不盡相同,但兩方的合作實是各取所需。

    議事廳內,一名身著錦衣,氣宇非凡,年約二十六、七歲的男子坐在客座,態度不卑不亢,從容地陳述著自己的意見──

    “義診的本意雖好,但若要推行於全國,花費必定不少。你們葉家或許有此財力,但是各地義診堂所必須動用的大夫卻不容易找啊。這大夫可不能隨便找些人充數,畢竟人命關天,不是說說就可以的。葉老爺,我並非反對義診的施行,但是在近期內有沒有辦法做好,卻是個不得不多加考慮的問題。”

    他即是淮陽王朱見潯──一個在十七歲便繼承爵位,年紀輕輕就獲得當今皇帝信任倚仗的幸運兒。

    自決定以王府的名義幫助葉家實行義診以來,這還是他第一回親自到葉家共商要事。

    對於淮陽王不僅不是個草包—還是個頗有見地之人,葉守不禁暗生敬佩之意。—

    雖然年長朱建潯十餘歲,但他畢竟是一個王爺,也因此葉守在交談上不免多了些顧忌。

    “不瞞王爺,在下一個朋友也曾經向在下提過這個問題,不知王爺有何方法、高見?”

    朱見潯聽葉守這樣說,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便道:“想必葉老爺這位友人亦有看法,葉老爺但說無妨。”

    “在下這位朋友是有提過,他曾建議在下先從一些較急迫需要醫藥資源的地區辦起,等推行上了軌道,再漸漸擴展施行到各地。”

    朱見潯一聽,不禁喜道:“不知此人是何人?本王也有這種想法。”

    這……葉守面有難色地考慮著該如何回答?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無名大夫是什麼人。他也僅知這無名大夫醫術神絕,至於他年歲多少?家居何方?甚至姓啥名啥?他根本一無所知。

    他僅知道的就是兩年前出現在葉家的雅安似乎是無名郎中的親人;而雅安這姑娘,也是個來歷成謎之人。在葉家兩年了,不曾聽她開口說過一句話—原本大家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呢。

    朱見潯見葉守一直不說話,覺得困惑。

    “葉老爺?”

    葉守十分為難。“不瞞王爺,在下這位友人……老實說,在下也不太清楚他的來歷,純粹是仰慕他的醫術和人品。在下因小女雙腿不能行走,是以延請他到府中為小女醫治。”

    “是個大夫?”朱見潯追問道。

    “是的。”葉守恭敬地回答。

    聽葉守這麼一說,朱見潯對此人的興趣更加濃厚了起來。

    “這位大夫目前可在葉家?”得到了葉守肯定的答覆,朱見潯連忙道:“不知葉老爺可否為我引見此人?小王頗有意想見他一面。”

    “這……”葉守聞言,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得出淮陽王欲結交無名大夫的意願,而他又貴為王爺,他的請求實在很難違背;但問題是,無名大夫肯嗎?

    既然聲名“無名”,便表示無意讓人得知他的真實身份。那他剛剛無心提到他,只怕是個嚴重的錯誤了。

    唉,這該如何是好?

    “如何?”朱見潯又問。其實光看葉守的神情,他也猜出了七、八分;但是因為他太想認識這個大夫,所以他仍是問。

    葉守不願得罪朱見潯,也不知無名大夫的意願,於是他很委婉地說:“可否容在下先向大夫探問一聲?”

    “當然。”朱見潯笑道。雖然他很想會會葉守口中這位神秘的大夫,但是葉守說的也是,是該先問問那位大夫的意見。他相信他會與此人見面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聽朱見潯爽快地答應下來,葉守頓覺心上的一塊大石卸下—接下來只要去問問無名大夫就行了。

    他不覺籲了口氣。

    這個淮陽王果然不同於朝中的一般官吏。

    “那麼就暫定如此,義診一事交由你們全權處理。原則上王府會提供必須的幫助,但是不采干預。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離開了。”朱見潯起身道。

    “是,送王爺。”葉守一群人忙恭送道。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葉守不禁放鬆了連日來緊張不安的心情。真是太好了,他安慰地想。

    “不必送了,我認得路。”朱見潯揮手拒絕葉守等人的迎送,與兩個隨身護衛走出了葉家的議事廳。

    由於淮陽王府出面支持葉家義診一事尚未公開,所以朱見潯出門並未帶太多隨從,只讓兩個貼身護衛跟著。

    朱見潯繞過花園正要走出大門,不料卻迎面飛來一張白紙。他順手一接,才發現上頭寫了一些字連墨蹟都還沒幹呢。

    白紙上寫的是一首詩,娟秀中略帶飛揚的字跡──

    西風動我愁,怨曲幾時休?

    誰解詩家淚,辛酸百代秋!

    好詩句,朱見潯心中不禁讚賞著。此詩雖略見閨閣之氣,但是清新自有韻味,說盡知己難遇之歎。

    不知為何人所作?他連忙在雪白的紙頁上尋找著,喜出望外地在詩句一旁找到了兩個字──

    葉芙。

    是葉家的女兒?

    朱見潯不自覺地望著紙上娟秀乾淨的簽名,試圖想自那墨黑的字跡中勾勒出一張清麗脫俗的輪廓。

    葉芙──真是一個好名字。

    他癡望著白紙,恍入無人之境……直到聽到一旁護衛的聲音,他才回神過來,斂去适才的失態。

    “什麼人?”朱見潯的護衛手持金戈玉劍對來者問道。

    是一名女子。她並不說話,也無懼頸上亮晃晃的刀劍,只是伸手向朱見潯索討宣紙。

    “不得無禮。”朱見潯命兩名護衛放下架在女子頸上的刀劍。

    待護衛依令放下了兵器,他這才仔細地打量這名女子。

    冷豔動人──這是朱見潯對這名女子的第一印象。

    她向他索討這紙張……莫非她便是題詩之人?

    朱見潯並不急著將紙還她,只問:“你是葉家的小姐?”

    他更仔細地觀看眼前這名冷豔的女子……她並無一般女子的過分羞怯,只是,她為什麼都不說話呢?

    女子再度伸手向朱見潯討紙,臉上並無明顯的喜怒哀樂,但已略有不耐之色。

    朱見潯將紙還給她,又問了一次:“你是葉家小姐嗎?”

    但是女子一拿到紙,只向他微微點頭示意,便轉身離開,只留下朱見潯楞楞地杲在原地。

    她這是……

    朱見潯微揚起唇角,邊走邊想,也許這葉家當真與他王府有緣吧……★★

    ★

    葉家後苑

    葉芙坐在花亭下的石椅上、靠著白石桌,張大著眼睛四處張望。

    石桌上擺了簡單的幾樣文房四寶,一盆清水,盆底有沉澱的墨。一本書攤開在桌上,書中夾了一張精美的紙箋,一陣風吹來,便將書頁輕輕合上。

    葉芙突然大叫:“雅安,你可回來了。”

    冷傲霜從拱門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張宣紙。她沉默地將宣紙交給葉芙,便坐在一旁的石椅上重新翻開書頁。

    “剛剛風好大呢。”葉芙開心地接過宣紙道。

    冷傲霜輕輕地點頭,表示她聽到了。

    葉芙用紙鎮壓好宣紙,又說:“雅安,你是在哪兒撿回這張紙啊?讓我猜猜,剛才看它飛得那麼高,你是在……前院找著的是不是?”

    冷傲霜又點點頭,表示她猜得沒錯。

    葉芙的瞼突然垮了下來。“前院來來去去的人那麼多,應該沒有被人看到吧?女子弄文誠可罪呢。”

    不僅被人看到了,而且她還是從別人手中索討回來的;不過這些冷傲霜並不打算告訴葉芙。在她看來,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又何必在意呢。於是,她不理會葉芙的愁眉苦瞼,逕自沉浸在自己的閱讀中……

    葉芙又說了一些話,但都得不到冷傲霜的回應。

    “雅安,你都不理人家。”

    冷傲霜只是輕笑。

    葉芙閑著沒事,又抽出一張雪白的宣紙,重新拾起紅豆筆,自得其樂地畫起圖來;而她畫的,就是眼前自顧著看書的雅安。

    葉芙是靜不下來的,她邊畫邊說:

    “你什麼都不說,當初我還以為你不認得字;沒想到你不但認得字,而且還是個學富五車的女文士呢。”

    她嘀嘀咕咕地畫著圖,冷傲霜卻恍若未聞。

    “比起我來,我還覺得你更適合當我爹的女兒呢。我不愛習醫,偏偏出生在一個醫藥世家,我想我爹一定很頭痛。前幾天我看你身邊帶了一本醫書,我就猜你一定懂得藥草知識,也難怪你跟無名大夫是很適合的一對──”

    冷傲霜手上的書突然掉落在地上,嚇得葉芙握筆的手抖了一下。

    “雅安?”葉芙不確定地喊了聲。

    冷傲霜垂下眼瞼,拾起落地的書開口道:“你們都誤會了,我們不是夫妻,我是他長姊。”

    她素來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看法,卻不明白此番自己為何要多加解釋。

    葉芙被冷傲霜的話嚇了一跳,但仍是不怎麼相信。

    如此契合的兩個人,怎麼會是姊弟?而且還說她是長姊?怎麼可能?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最多絕不超過二十,而無名大夫似乎已二十餘歲了。

    她心想他們之間大概是存在著什麼誤會吧,就像現今流行的一些話本小說一般,相愛的兩個人總因誤會而分離。

    莫怪無名大夫說他尋她已尋了兩年,真是令人感動啊。

    想她正值青春年華,兩年前卻因不慎落馬,雙腳殘廢,不知又錯過了多少有趣且值得一看的事物。這回若真能醫好腳傷,那將是多大的幸福啊。

    無名大夫昨天看過了她的腳,認為還有複元的可能,所以今天一大早便出門去搜集所有必須用到的藥材。

    葉家藥誧藥材資源豐富,竟還無法完全提供這味藥引。不知大夫是否能儘早找全所有的藥?

    希望老天不會讓她葉芙再一次嘗到失望的滋味。

    她望著冷傲霜姣好的側瞼,失神地想著……

    ★★★

    “對於醫治葉小姐的腳,老實說,我並不是很有把握。”走向葉芙房間的易盼月如是說。

    冷傲霜難掩心中的詫異;易盼月會說出這麼沒自信的話,真是難得。她抬頭想看清楚他的表情,但因為他太高,擋住了月光,只瞧見他俊逸的下巴。

    “你說什麼?”冷傲霜不太確定地問。

    “我說我沒有把握能治好葉小姐的腳。”易盼月的口氣顯得有些急躁,這又令冷傲霜訝異不已。

    “可是先前你不是告訴葉芙說她的腿仍有複元的可能性?”冷傲霜不信地問。

    易盼月緩緩地轉過臉來,讓冷傲霜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那是一抹苦笑。

    “我能不這樣說嗎?”易盼月又偏過頭去,聲音略帶苦澀地道:“葉家父女都那麼期盼、相信我能醫好葉小姐妁腳,我能對他們說我沒有把握嗎?”

    “你──”冷傲霜還想再說話時,葉芙的房間卻近在眼前了。

    易盼月回了她一個不怎麼有自信的笑,便率先開門走了進去。

    而冷傲霜此時心中開始七上八下……

    這是怎麼搞的,她居然擔心起易盼月方才的話來?!他當真沒有把握嗎?那葉芙……葉芙又該怎麼辦?

    “大夫,你來了。”看見易盼月來,葉芙連忙喊了聲。

    “大夫。”葉守也起身致意。

    看得出來這對父女已經等了一陣子了。

    “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麻煩──”易盼月示意葉守將不相干的人揮退。

    “你們全都下去吧。”葉守將原本在一旁伺候的傭仆們揮退。

    這時冷傲霜也打算出去,卻被易盼月以更快的速度一把拉住。

    易盼月低下頭,以極輕、只有她一人聽得見的音量在她耳邊說:

    “你留下來陪我好不?我擔心……”

    冷傲霜抬頭便看見他眼中的渴求,又看到葉家父女好奇探索的目光。她點點頭,不著痕跡地退到一旁。

    “雅安,你來這裏陪我好不好?我有點兒害怕呢。”葉芙央求道。

    冷傲霜點點頭,將一張椅子搬到床側,坐在葉守的右手邊。

    葉守對女兒打趣道:“有爹陪你還不夠啊?”

    “我習慣有雅安在身邊嘛。”葉芙燦然一笑。

    易盼月讓葉芙吸入一種不知名的香氣,葉芙便沉沉地睡去。

    葉守不禁問道:“大夫,這是?”

    一旁的冷傲霜直覺地開口:“是‘霜滿天’,有麻醉和安睡的效果。”

    易盼月微微一愣,隨之釋懷地投給冷傲霜一個笑容。

    葉守不禁詫異,世上竟有這種藥。他見聞過的藥物不下千餘種,卻從來不曾聽說世上有這種藥。

    易盼月似能看透人心,他笑著解釋:

    “葉兄不必多慮,‘霜滿天’並非藥草名,而是由多種迷香和具有麻醉作用的藥物所混制而成的麻醉藥。”

    另外,“霜滿天”也是藥奴所研創出來的,不過這點易盼月並不打算說。

    等待總令人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

    葉守是心急如焚,卻又不敢打擾易盼月。

    冷傲霜將易盼月的每個舉動看在眼裏,卻在每每放心之時看見他額角的冷汗──他真的沒把握嗎?思及此,她不覺也有些憂心忡忡了起來。

    雖然已吸入了安睡及麻醉的藥物,葉芙仍不時皺緊了眉頭。

    冷傲霜愈想愈覺得不對。當她看見易盼月將要做出一個錯誤的步驟,她不禁出聲阻止──

    “讓開,我來。”她伸手想要推開易盼月。

    “你來?”在一旁緊張不安的葉守在聽見冷傲霜的話後,不禁高聲叫道。

    雅安在說什麼?她也懂醫術嗎?

    易盼月和冷傲霜幾乎是一同偏過頭看向葉守的。

    冷傲霜先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隨即便回過瞼。

    易盼月只是笑笑地看了他一眼,同樣什麼也不說。

    而葉守這時才注意到自己方才的無禮。

    正想說些道歉的話,卻發現似乎已無這個必要;因為,兩人此刻已忙得無心聽他說了。

    “我知道你行,不過,還是我自己來吧。”易盼月抹去額上為了加強演出而出現的汗水。目的既已達成,那麼這點效果便不需要了。

    “可是你──”冷傲霜扯了下易盼月的衣袖。在瞧見他自信滿滿的眼神後,她才知道易盼月根本就是在作戲。

    哼,欺騙她當真這麼有趣嗎?

    她冷著瞼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離開葉芙的房間。

    然而這卻是易盼月始料未及的。他本只想讓冷傲霜認清她並非如自己所想像的不近人情,他想讓她明白救人或替人醫治本是無罪的;他想幫助她化解心結,他的所作所為沒有其它的目的。

    就不知她現在心裏是怎麼想的?

    他很想追出去,但是他現在不能。

    “雅安──”看著冷傲霜一言不發走了出去,葉守直覺地喊了聲。

    “大夫?”奇怪,這兩個人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葉守看不出易盼月與冷傲霜之間的波濤洶湧。

    “不打緊,她只是去拿個東西。”易盼月隨口掩蓋了葉守滿面的疑問。

    現在最重要的是接好葉芙的腿骨再說。

    房裏又陷入了寂靜……

    ★★★

    接好了葉家小姐的斷骨,再處理好所有的事情,一個夜便過去了大半,再過幾個時辰就要天亮了。

    易盼月一走出葉芙的房間,便趕回冷傲霜暫住的客房──

    咦?門是開著的?

    他心驚地沖進房裏四處找尋,發現她的東西都在,那表示她沒有離開葉家。但為何獨獨不見冷傲霜的蹤影?她會在哪里呢?

    易盼月步出房門,盲目地到處尋找冷傲霜的身影。

    老天並沒有太刁難他,讓他很快地在客舍屋頂發現了儷影。

    冷傲霜或許看到了他,或許沒有。

    易盼月在屋簷下看著她,決定要打破這分寧靜。

    “冷姑娘這麼有閒情逸致,夜深霜重,不在房中休息,卻在屋外賞月啊。”

    冷傲霜像在屋簷上頭睡著了一樣,並不理睬易盼月。

    易盼月不死心,又喊道:“上面的風會大嗎?你要不要下來加件衣物?”

    冷傲霜仍無半點反應,甚至連動都懶得動一下。

    易盼月得不到冷傲霜的任何回應,知道她是故意不理會他半帶挑釁的言語。

    “上面似乎真的很舒適,你等會兒,我也上去瞧瞧。”

    冷傲霜倒不擔心,因為易盼月不會武功,應該上不來這麼高的屋頂。

    她固執地不回過頭,連瞧他一眼也不願。易盼月是天生的戲子,她太傻才會把戲子說的話當真。

    她睜著眼,睡意全無地瞧著比在平地上看似乎更近了點兒的明月。

    易盼月手中不曉得從哪兒弄來了一個梯子,很快地將梯子架在牆上,並且迫不及待地順著竹梯攀爬。

    冷傲霜聽見奇怪的聲響,納悶地回頭,正巧看見利用梯子正要攀上來的易盼月。她沒想到他真爬上來了,是以在看見易盼月的刹那大為吃驚。

    “你──小──”他摔死也不幹她的事。

    可是偏偏她的手不合作,在瞧見易盼月不慎將跌下屋頂時,她仍是出手捉住了他。

    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易盼月拉上屋頂,而那把梯子則因未架穩而摔到地面上.幸好易盼月比想像中要輕得多,不然她鐵定會和他一起摔下去。

    她抬頭看著坐在身邊的易盼月,懷疑他“看似”瘦弱的體格不像一個男人該有的重量。

    易盼月不是真的面黃肌瘦,只是不似北方男子那般粗獷;說他瘦,好像有那麼一點,可是他全身上下倒是硬朗得很。

    “好險,要真跌下去,那還得了。”

    他知道冷傲霜在打量他,不過他不打算告訴她他是故意讓她拉他上來的。

    “上面的空氣果然比較通風,月色也好像比在下面看更皎潔呢。”易盼月嘴角噙著笑容,狀似輕鬆地躺在屋頂上,大掌牢牢地握住冷傲霜雪白的小手,並將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冷傲霜一時氣惱得說不出話來,硬是將臉轉向一旁。

    易盼月見她生硬地別過頭去,遂收斂起嘻嘻哈哈的模樣,坐直身體,將臉湊近冷傲霜──

    “你在生我的氣?”

    冷傲霜被耳後突來的溫潤氣息給嚇了一跳。

    “我何必氣惱一個與我半點不相干的人。”她冷冷地說。

    “不相干啊……”易盼月笑道。

    “這有什麼好笑的?”冷傲霜聽出易盼月的不以為然。

    “我在笑你啊。傲霜,欲蓋彌彰也用不著如此。”

    “你又是哪根筋知道了?”冷傲霜不屑地說。

    “天知道我們八竿子起碼也打著了六竿。”這是他十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便結下的不解之緣啊。

    “你不要老是這麼一廂情願。”

    “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改變這種一廂情願的情況。”而且是非常非常努力,易盼月偷偷在心中加上這一句。

    “你改變個什麼勁兒,說得倒挺冠冕堂皇的。”冷傲霜的話中夾帶著強烈、傷人的譏誚。

    “冷笑不適合你,以後別這樣說了。”易盼月對她早練就了一張比牛皮還厚的臉皮。

    “你太自以為是了。放手,我要下去。”他幹嘛緊捉著她的手不放?

    “你若先走,那我怎麼下去?瞧瞧今晚的明月真的很美……而且我才剛上來,再陪我一會兒嘛。”易盼月不肯放手,直巴著冷傲霜不放。

    “你欺騙我。”冷傲霜淡漠地看著易盼月。

    無喜無怒的冷傲霜,是易盼月最不願見到的。

    “我並無惡意。”他只能這樣說,因為他的確是欺騙了她。

    易盼月的回答令冷傲霜著實怔愣了會兒,不知為何,心中的氣憤倒不似先前那般無法釋懷了。

    “還生氣嗎?”易盼月像個認錯的孩子,將臉湊近冷傲霜,略帶祈求地看著她。

    冷傲霜推開他貼近的臉,一言不發地躍下屋簷。

    “傲霜,我還在上面耶!”易盼月大驚小怪地叫道。

    冷傲霜抬頭冷冷地看他一眼,心思一轉,突然起了個念頭──

    她扶起歪躺在地上的梯子,將之架在牆上,笑著說:“你自己看著辦吧。”

    易盼月笑看著走進房的冷傲霜,搖了搖頭,直到望不見冷傲霜的身影才將眼光移往遠方的明月。

    唉!本將我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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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3:06
第六章

    葉芙的腿正在逐漸複元當中。

    易盼月神乎其技的醫術,著實令葉氏一家上上下下的大夫們崇敬不已。若非葉家封鎖了這個訊息,只怕全北京城都會知道葉家來了個這麼厲害的神醫。

    “大夫,我的腿好像又重新屬於我的了呢。”葉芙正學著步行,易盼月則在一旁觀察她複元的情形。

    葉芙放開丫鬟的扶持,順利地跨出一兩步之後,已經有點迫不及待想重拾用自己雙腳行走的記憶。

    欲速則不達,永遠適用在各個世代。葉芙過於心切的結果,是跌倒在五步之內。

    “小心。”易盼月伸出手臂扶住她。

    葉芙喘著氣,半靠著易盼月,感覺腳仍是痛,無法站立太久。

    易盼月將她抱到一旁的石椅上休息。

    “謝謝。”

    “葉小姐太過心切了。”對一個兩年無法行走的人來說,這種心切他能體會;但是站在一個大夫的立場,他仍是得加以勸告。

    “是。”葉芙微紅著臉道。為自己跌倒的醜樣,也為易盼月的扶持──她從未與親人以外的男人有過這麼親近的接觸。

    “其實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有這種反應的,只是要雙腳馬上恢復到沒有受傷前,除非神仙才做得到了。”易盼月笑道。

    葉芙不加思索便道:“我倒覺得大夫是賽神仙呢。”如果不是無名大夫,她可能真的一輩子都要當個無法行走的廢人了。

    “葉小姐過獎了。”易盼月斯文地拱手道。

    “大夫才是過謙了呢。”葉芙開心地說。

    嘖嘖,這麼好看的人,還真是少見。葉芙偷偷瞧著易盼月俊美無匹的臉孔。

    “我臉上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嗎?”易盼月將葉芙偷偷摸摸的舉動看眼裏……是以問道。

    葉芙表現得像個做壞事被逮得正著的小孩,紅著臉道:“誰叫大夫你長得這麼好看嘛。”扯謊的事她做不來,她乾脆實話實說。

    “好看到像個絕世美女?”易盼月摸著下巴皺眉問。

    葉芙忍俊不住笑了出來。她曉得姑娘家這樣子笑是很不文雅的,但她就是忍不住。

    “那麼便是賽西施了。”葉芙笑到肚子痛。

    “承蒙葉小姐過獎了。”易盼月簡直是用哼的說。賽西施?他可是堂堂八尺的男人耶。

    葉芙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眼淚都擠出了眼角。“哪里。”

    她居然撇下了禮教與一名男子這樣開懷地談天說地!若傳了出去,她這輩子大概沒啥名聲可言了吧。但是她無法阻止自己,畢竟跟無名大夫說話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而她,已經很久沒這樣開懷笑過了。

    唉,深深望了眼前的男子,她竟有些妒忌起雅安來。

    “無名大夫,雅安她……真是你的妻嗎?”

    易盼月有點訝異于葉芙突然的疑問,他笑了開來,答道:“不──”

    “不?”這個回答著實震動了她的心弦。

    易盼月話未說完:“是的,事實上她是我的未婚妻。”

    “原來……是這樣子啊。”葉芙掩住心中的失望道。

    想起雅安,那個霜雪一般的人兒,也只有與無名大夫在一起時才會感覺有活生生的氣息。早知他們是如此相契的兩人,她現在又失望個什麼勁兒?

    那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的,就別再想了吧。尤其她又是這麼地喜歡雅安。

    “我待會兒還有事,必須先離開,要不要我送你回房?”易盼月問。

    “也好,我覺得有點累了。”葉芙笑道。既已釋懷,心中一片輕鬆的感覺真好。

    易盼月推來輪椅,將葉芙扶到上頭。

    葉芙突然又問道:“大夫,你真的無名又無姓嗎?”認識他好說也有一段時間,尤其他又是醫好她雙腳的大恩人,而她卻連他究竟姓啥、名啥都不知,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易盼月溫柔一笑,他明白葉芙的意思。

    望著湛藍的晴空,他突然想起江南水鄉……十裏洋場,十年未歸,都不曾有鄉愁的產生;怎麼此刻心中倒興起了回鄉的念頭呢?或許是人性中皆有那分抹殺不去的戀鄉情結吧。

    葉芙殷殷等待他的回答。

    易盼月笑應:“盼月,易盼月。”

    葉芙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葉芙大笑出聲:“原來大夫你不止外貌像個絕世美女而已……哈哈……”

    “取笑別人的名字似乎不是待客之道,葉小姐。”易盼月佯怒道。

    葉芙羞怯得滿臉潮紅。“對不起啊,只是開開玩笑嘛。”

    待看見了易盼月微揚的唇角,葉芙一顆重重提起的心才緩緩放下。

    這個易大夫可真會捉弄人呢。

    她倒有點擔心雅安會被他吃得死死的。易盼月太聰明──哦,不,是太狡猾了。

    “啊──雅安。”怎麼才剛想到,人就在眼前了呢?好巧。

    葉芙定睛一看,才發現已到了自己的閨房。

    “找我有事嗎?”冷傲霜問葉芙。

    她只看著葉芙,故意遺忘站在葉芙身後的易盼月,神情較平日更冷淡。

    葉芙這才想起是自己先前請人去找雅安來自己房間的。

    “啊,對不起,我差點忘了。”她略帶歉意地微笑道:“到我房裏來吧,我有東西想請你看一下。”

    “那我就送到這兒了。記得學步的事情要慢慢來,急不得的。”易盼月將葉芙推進房裏後,溫柔地交代道。

    “是,賽神仙,快去忙您的事吧。”葉芙半開玩笑地催促他走。“雅安,我們──”

    易盼月行經冷傲霜的身邊,清楚感覺到她周遭的寒冷氣息。他回過頭想看看她,卻見她已走到葉芙身側。

    隔著一小段距離,他仍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冰冷,心口就像是稍稍被冰凍了一下,並不覺得冷,卻覺得有些痛。

    會是如同他所想像的那樣嗎?易盼月想再多找一些端倪出來,冷傲霜卻已伴著葉芙走進內房。

    他想起待會兒還有事情要做,遂悄然離去。他已經答應邀教葉家門下的大夫們一些特別的治療方法,再不去就要失約了……★★★

    她在胸口有點不舒服,像有根針紮在上面。不是非常劇烈的那種疼痛,而是隱隱的,卻又無法完全忽視的痛。

    這痛楚從剛剛見到易盼月和葉芙之間的談笑風生便開始,她若想特意去忽略,便痛得更厲害。

    “雅安,你看看這塊布料的花色,喜不喜歡?還有這匹綾羅,啊──這塊月牙白的絲綢很漂亮呢。雅安,你覺得如何?”葉芙翻找著擱在桌上的各式布匹,並且不時詢問雅安的意見。這些都是前陣子她爹送來的衣料,初春將過,冬衣很快就要收起來了,而這些衣料都是打算拿來裁制春天的新裝的。

    “都好看。”冷傲霜不感興趣地看了桌上的布料一眼。

    葉芙很年輕,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是個非常甜美可人的女孩。先前她會為瞧見葉芙和易盼月而屏息,多半是為了他們的自然以及融合吧。

    “雅安,你再看看嘛,如果有喜歡的就挑出來。”葉芙熱情地說,並未察覺冷傲霜的異樣。

    “不用了,我不需要。”冷傲霜一聽葉芙挑布匹是要送她的,她毫不考慮便謝絕她的好意。無功不受祿,況且她從無接受他人饋贈的習慣。

    “雅安──”葉芙正要說服她接受,卻在回過頭的刹那嚇了一跳。“雅安,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是不是不舒服?”她伸手輕觸她的額頭,卻為她的冰冷氣息所懾。

    冰冷的!她一定是生病了。

    冷傲霜退開一步,不讓葉芙碰她。她很好,但是為了想一個人休息一會兒,所以她承認了葉芙的猜測。

    她點點頭。“是的,我有點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也好。那我待會兒再請人──”

    “不用了,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冷傲霜打斷葉芙的話,轉身離去。她現在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因為腦中有太多複雜的思緒她必須厘清。★★★

    易盼月忙完回來,天色已經黑了。

    聽葉芙說冷傲霜人不太舒服,他有點擔心。

    輕輕推開房門,他沒有看見躺在床上休息的冷傲霜,反而見她坐在桌邊,文房四寶放在一旁,似乎正在寫什麼東西。

    “你在做什麼?”他走過去問道。

    冷傲霜太專注於做自己的事,冷不防身邊有人,是以聽見耳畔的聲音時,她著實被嚇了一跳。手上的筆霎時鬆開掉到腿上,暗青色的衣服就這麼被畫了一道粗黑的墨線。

    “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跑進來我房間?”看清來人是誰,冷傲霜拾起筆不悅地道。

    衣服沾到墨了,她隨手彈了彈。幸虧是暗青色的料子,看起來不是非常的突兀。

    “這是什麼?”易盼月指著攤在桌上的線裝書頁問。剛才他以為冷傲霜在作眉批,現下近看,才知不是那麼一回事。上面有未幹的墨蹟,有圖有字,應該都是出自冷傲霜的手—像是醫書之類的東西。

    他好奇地拿起那用精緻錦緞製成書皮的線裝書,在晝皮上看見了“醫方紀要”四個大字。

    “如你所見。”她說。

    “醫方紀要?”易盼月仔細地翻看著,隨後又發現桌上尚有一疊與手中相同外觀的書籍。

    “這是第六卷。”

    易盼月放下手上的書籍,執起冷傲霜的手,將手指按在她的脈絡之處。

    冷傲霜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知道他在把脈,卻不知道他把她的脈做什麼?

    “葉小姐說你人不舒服。”

    他以為他在做什麼啊?冷傲需冷冷地想。百醫神宮的宮主即使真病了,也不需要旁人幫忙診治。

    “你最近都沒有好好睡?”從她的脈象中感覺不到什麼異常,易盼月暗在心底松了一口氣。

    把過了脈,易盼月仍捉著她的手腕不肯放開。

    “你不覺得說這種話有點可笑?”她有沒有睡好關他易盼月什麼事,藥奴在世時也不曾這麼囉嗦。況且,他害她鎮日心神不寧,她之所以睡不好都是因為他的緣故。

    “會嗎?我倒不覺得。你覺得可笑嗎?”她有點不對勁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的,何止可笑而已。”冷傲霜用力掙脫他的手。“易盼月,你走吧。”她看著他,半似要求、半似命令。

    是的,她希望易盼月離開葉家。

    “走?你想離開了嗎?”易盼月不大確定地問。

    冷傲霜道:“不,我不離開,但是我希望你走。”這話聽起來還真有點霸道。

    “為什麼要我走?”易盼月沉下臉,將手環在胸前,直直地看著冷傲霜。好端端的,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說這種話?

    冷傲霜微微一笑,狀似輕鬆地說:“若是你不走,那麼走的人便是我。”

    是了,她不想再和易盼月有任何瓜葛、任何牽連。一直以來她就是獨自的一個人,無所謂的寂寞不寂寞;而易盼月一來到她身邊,原本平靜無波的生活便全被攪亂了,她真有點後悔十年前出手救了他一命。

    易盼月難掩驚訝地上前一步。“傲霜,你到底怎麼了?你答應過我要走要留,咱們都一塊行動的,你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如同你此刻心中所想的,沒有其它的意思。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本來就不該有交集的。當初是藥奴帶你來的,跟我本來就沒什麼關係;而我一直不明白,你癡纏在我身邊是什麼意思?本來還有藥奴在,現在他早已不在世上了,那麼請問,你何苦執意要跟在我身旁?”冷傲霜連氣都不喘一下地道出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不是咄咄逼人的氣勢,卻將易盼月逼退了一步。

    易盼月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冷傲霜的房間。

    “你去哪?”他還沒回答她的問題,怎麼突然轉身就走?

    易盼月停住道:“我去收拾行李。”

    簡單俐落的回話讓冷傲霜有那麼一瞬間錯愕。他當真要走?

    冷傲霜正在怔愣的當頭,沒想到易盼月又突然回過頭來,露出一抹她熟悉的、足以迷煞世間女子的笑容。

    “怎麼,你不是打算要離開葉家嗎?我回房收拾一下東西,好陪你一塊兒浪跡天涯。”他走回她身邊,一隻手掌悄悄地爬上她細緻的臉蛋。

    易盼月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冷傲霜拍開他的手,她不相信他不懂她的話意。問題不在於離不離開葉家,而在於她不想和他在一起。

    “你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傲霜,我不相信你感覺不出來我為何執意將你困守在我身邊──非你不可。”

    易盼月的語氣不帶半點曖昧,甚至是理直氣壯的。

    這下子換成是冷傲霜被逼退在角落裏。

    易盼月順勢環抱住她,這是不當君子的好處;而他也從來沒想過要當柳下惠的追隨者,是以才能正大光明地占自己喜歡的人的便宜。

    他緊緊地抱住她。“傲霜,你真的不懂嗎?”

    這是個略帶侵略性的擁抱,冷傲霜掙脫不開易盼月的雙臂。她暗忖:一個弱書生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而她怎麼會以為易盼月是無害的呢?這更是個天大的笑話。

    “快點放開我!”冷傲霜停止無謂的掙扎,仰起臉怒氣騰騰地面對著笑意盈盈的易盼月吼。

    “不放。”易盼月搖頭,不打算接受她的提議。

    冷傲霜心一慌,有點怨恨他的自以為是、一廂惰願。她臉色一沉,使勁地往他的手臂咬去──

    易盼月微皺起眉頭,卻不吭一聲。

    直到嘗到了血的味道,冷傲霜才鬆開口。

    “別擔心,我的肉硬得很。”

    冷傲霜無力地抬起頭看他,氣他的不為所動。這個易盼月啊,簡直有病。

    她無力滑下了身子,易盼月亦跟著她一起坐在地上,仍是懷抱著她。

    “傲霜,你當真不懂嗎?”易盼月說話輕輕的,像在歎息……突然,他輕輕吟唱了起來:“長相思,在長安……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如此,你可能懂否?”

    冷傲霜再遲鈍也不可能聽不懂易盼月詩中的意思,她不是真沒感覺,只是她……並不想要任何感情的牽絆。在沒有辦法逃避的情況下,她只好故作不懂,並且努力忽略頭頂上方傳來的灼熱目光。

    她不自在地道:“你在說什麼我根本不懂。”

    易盼月滿不在乎地一笑。“那是李白的‘長相思’,正好說盡了我對你的──”

    “不准說!我不聽,我不許你說。”冷傲霜刷白著臉,打斷易盼月一番露骨的告白。

    “為什麼不許我說?傲霜,你在怕什麼?”

    他將懷中人兒慘白的臉色看進眼裏,覺得自己好像真過分了些。

    “我不要,你不懂嗎?”易盼月欺人太甚,冷傲霜實在很難再裝傻下去。

    向來冷漠的冷傲霜,此刻的神情竟有些楚楚可憐。

    易盼月看著她難得出現的柔弱,心中泛起了陣陣的憐惜。

    “我可以吻你嗎?”他突然問。

    這是個不等待答覆的問題,充其量只算個知會。易盼月俯下頭,將唇覆上她躲避不及的朱唇。

    冰冰冷冷的滋味,一如他所想像。他只將唇覆在她柔軟的唇瓣上,不帶任何輕挑,只有貼近。

    冷傲霜驚詫萬分地感受著來自易盼月唇間的溫暖,卻感覺不出輕薄下流或是蓄意欺淩的氣息。

    她任由他摟著、吻著,直至淚如雨下而不自知。

    指間觸摸到潤濕,易盼月知道那是淚。

    “你鬧夠了嗎?”冷傲霜離開他的唇,睜著霧濛濛的淚眼問。

    “你明白我不是在開玩笑。”易盼月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直闖她靈魂最深處。

    唉,什麼你明白、我明白,不明白可不可以?

    冷傲霜抹去眼角的濕潤。想來真是恥辱,她居然為了這點小事掉眼淚。

    她突然送上自己的唇,印上易盼月的,成功地讓易盼月吃驚了一下。不過彈指間便迅速移開,還用袖子抹了抹唇。

    “現在我們兩不相欠了,你快給我滾。”

    易盼月如夢初醒,但是仍不改其死皮賴瞼的功夫。“誰說兩不相欠?現在我算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使亂終棄。”

    冷傲霜聞言恨恨地閉上了眼,暗忖她是走了啥運道被這黏人精纏上?她實在累了,懶得再與他鬥下去,尤其她又一直處在落敗局面。

    “你就不能放了我嗎?”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是的。我……非愛你不可。”易盼月深情地凝望著懷中佳人。

    易盼月如話家常地說,冷傲需卻驚嚇得無以復加。

    “我不是你愛得起的,你還是趁早死心吧。”

    很好,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全讓她嘗盡了。

    ★★★

    逼迫得太甚,就必須品嘗害怕失去的苦頭。

    易盼月現在已經有點後悔先前衝動的行為了。

    冷傲霜極力地躲他、避他;而他則為了擔心她會不告而別努力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太累、太過的牽絆,兩個人都不習慣,兩個人都受罪。

    易盼月不敢離開冷傲霜一步,想盡辦法將她留在身邊看得到的地方,與她形影不離。當然,他不能不承認,他是心甘情願的。

    “傲霜,我要去葉家藥鋪,你要不要一起去?”

    “走開,少煩我。”

    “真的不去?聽說昨日葉家向南洋購買的香料草藥已經送來了呢。如果你真的不去,那我可要自個兒去開開眼界了。”易盼月賊賊地笑,轉身作勢要走。

    突地,他的衣袖被一隻玉手拉住。他愉悅地挽住這只手,並且沒有意外地見到睜大著眼瞪他的冷傲霜。

    冷傲霜抽回手道:“少將我當白癡耍。”

    易盼月舉高雙手道:“天地良心,我幾時做過這麼愚蠢的事?”

    冷傲霜率先走出房門。

    “你時常都在做──放開!”她看著環住她腰際的手臂大喊。

    哼,動不動就占她便宜,他當她是誰?

    “我從沒這樣想過。”他依言放開環在她纖腰上的手。

    冷傲霜一言不發地走出大門。街上人群來來往往,她頓時僵住了身子。

    “葉家藥鋪要往哪里走?”

    易盼月笑笑地走到她身側與她並肩同行。

    “跟我來就是了。”

    葉家藥鋪離葉家不過一街之隔,易盼月卻領著冷傲霜繞了頗長的一段路才將她帶到葉家藥鋪的門前。沿路東逛逛、西逛逛,還惹來冷傲霜不少的冷眼相待。

    冷傲霜站在藥鋪大門前,一張臉沉了下來。

    易盼月忙識相地解釋道:“我想帶你出來解解悶嘛。別生氣啊,傲霜,我是一番好意。”

    “你不該如此一廂情願,我說過很多次了。”易盼月愈是待她好,她就會覺得排斥。

    “既然我們都不想再多作重複,那麼一起就此打住好嗎?”

    一句話又堵得冷傲霜無話可說。

    “咱們進去吧,大家都在看我們了。”易盼月笑著輕推冷傲霜,技巧地將她帶進藥鋪內,謝絕接受瞻仰。

    北京城是個何等繁華熱鬧的城市,市坊分離自宋以來,又更進一步發展。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誰會特別注意其他人;但是易盼月與冷傲霜出眾的外貌與不俗的氣質,卻是連真正的王公貴族也難得一見的。冷傲霜因為顯少注意旁人的眼光,是以雖察而未覺;但是落進易盼月眼中,心裏可不大情願了。

    他不想太多人對冷傲霜投來關切探詢的目光。

    易盼月甫進藥鋪,藥鋪的掌櫃便一臉笑容地迎了過來。

    “大夫,你來啦。”掌櫃的年近五旬,見到易盼月卻恭敬有加。“小順子,快點奉茶過來。”

    易盼月為葉家座上貴客,由於時常出入葉家藥鋪,藥鋪中的人也都認得他;再加上葉老爺子特別交代過,所以對易盼月更是怠慢不得。

    事實上,易盼月這個少年大夫在葉家十分吃得開,不僅醫術超絕,而且和藹可親,大大小小都樂意與他親近交遊。

    “這位是?”藥鋪掌櫃好奇地看著易盼月身邊的美人。

    “她是──”

    “葉家的奴婢。”冷傲霜兀自打斷他的話。

    僕人?掌權的懷疑地打量,不過眼中已經少了方才初見時的好奇。原來是老爺子那邊的僕人,看她一身樸素的打扮,倒還真有點像;但是那神態──哪里有僕人像她這樣倨傲無禮的?

    看了陷入沉思的掌櫃一眼,易盼月忍不住也想湊一腳。於是他道:“不瞞您老,葉老爺前陣子才把她轉送給我。”

    掌櫃的聞言後,略微尷尬地笑了笑,疑惑起這大夫是怎麼知道他心裏在想些啥的?怪哉!怪哉!

    易盼月但笑不語。

    冷傲霜則是賞了易盼月一記白眼。對於他的玩笑話,她並不打算加以理會。

    “大夫,請用茶。”被稱為小順子的小廝必恭必敬地捧著一口茶杯過來。

    “勞事了。”易盼月接過杯子,轉身遞給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冷傲霜。“給你喝。”

    掌櫃見這情形微微變了臉色,暗斥小順子怎麼只倒了一杯茶過來。

    “不必了,我不渴。”冷傲霜並不接受,而易盼月早已伸出的手臂只好尷尬地懸在半空中。

    “爹,我聽說無名大夫來了。”聲若銀鈴,大抵就是指這種聲音了。

    一名明眸皓齒的姑娘,一身輕便的打扮,有點急驚風地奔了過來。人未見,聲音倒是挺清楚的。

    “唉,這丫頭──”掌櫃的無奈地直搖頭。

    “我怎樣?”張燕兒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前廳,就聽見她爹爹又再數落她的不是。她有點不悅地正要詢問,卻在瞥見了同樣站在前廳中的卓爾男子,舉止也在瞬間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啊大夫,是你啊。”她低垂著頭,滿臉潮紅。

    “燕姑娘。”易盼月微笑地打了聲招呼。

    冷傲霜淡淡地掃了眼易盼月,嘴角噙起一抹譏誚。

    哼,他還真吃得開。

    “你幹嘛?”冷傲霜微微一驚,怒瞪那名膽敢用手指輕彈她唇角的狂徒。

    “不要亂想。”易盼月輕輕撂下一句,只讓他身邊的一人聽見。

    冷傲霜氣憤地再度轉過身去。

    這一來一往落進他人眼底,心思是百樣地轉。

    張燕兒這才注意到站在易盼月斜後方的女子,心中暗自揣測起她與易盼月的關係。

    “不是說要看昨日方從南洋購來的香料草藥嗎?”冷傲霜突然自動提醒。她只想來看藥草,對於其它的事一概謝絕。

    “這位姑娘是……”張燕兒不禁問道。

    傳聞無名大夫未曾娶妻,但看這名女子與無名大夫關係匪淺,張燕兒心中亮起了警戒訊號。

    而張燕兒的問題,最後還是由她老爹回答的。

    “在下先前已同葉老爺通報過,說想見見昨日從南洋送來的珍貴藥材,不知掌櫃的能不能帶我們去看一看?”易盼月連忙向藥鋪掌櫃說明來意。

    若再不說,冷傲霜大概就要轉身離去了吧,易盼月心中如是想。

    張掌櫃雖然心中充滿了好奇與疑惑,但這隱私如果人家願意說,那也就算了;若不願意,那麼再問下去未免缺德。

    所以張掌櫃聰明地不再試圖探聽。

    “行、當然行。”無名大夫是葉家的上賓,老爺子都說好了,他也樂得遵命辦事。“藥材暫時安放在後院二樓上的藏藥閣子。小順子,你看著櫃檯啊。來,大夫,小老兒帶你們過去。”張掌櫃摸了摸袖袋,從中掏出一串鑰匙。

    “爹,由我帶大夫過去吧。”張燕兒不由分說地搶過張掌櫃手中的鑰匙,殷勤地招呼著易盼月。

    “那……也好。”張掌櫃摸了摸下巴的山羊胡道。

    燕兒今年也十八了,早到了嫁人的年紀……唉,女大不中留。

    女兒的腦袋裏在想些什麼,他這個做爹的或多或少也看得出一點端倪,只不過……就怕人家看不上燕兒。

    “那就勞煩燕姑娘了。”易盼月拱手道謝。

    “好說。”張燕兒笑道。

    葉家的藥鋪,整體採用傳統的四合院建築;因藥材忌潮,所以特在後院加建了一層樓閣,專門放置珍貴的藥物。

    天井的空地上有幾名童僕正在曝曬藥草。

    冷傲霜看著天井曬藥的景象,不覺看得出了神。以前她在宮中,最喜歡趁著天氣放晴跟著宮裏的童僕一塊在空地上曬藥,藥草若受了潮,往往就不能用了,十分可惜。所以必須時常地曝曬。

    “走這邊。”易盼月將她的神智拉了回來。

    是啊,百醫神宮早就不在了;就算想起,又有什麼用呢?以前她還有藥奴,而現在她真的孑然一身了。

    正當這樣想著,一隻溫暖的大掌伸過來包住了她的手,她不禁抬頭一看──

    “別露出這麼落寞的神情,那會讓我想將你擁進懷裏。”易盼月低下一張俊美的臉道。

    閣樓的樓梯有點窄,只容一人行之。

    “大夫,這樓梯還挺亮的,不用擔心會把人絆倒的啦。”張燕兒的聲音從更上面傳來。—“我想也是。”易盼月微微笑道。

    真是一個愛笑的人,冷傲霜不禁想著。

    直到走進藏藥的閣房,易盼月始終握著她冰涼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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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3:34
第七章

    “到了,就是這裏。”張燕兒打開原本上了鎖的門道。

    “謝謝你,燕姑娘。”

    易盼月踏進藥閣,意外地發現這閣樓十分寬敞明亮。

    冷傲霜跟在他身後,同樣打量著這很通風、很整齊的閣樓。藥材放在這裏,的確像是養尊處優。

    “這閣子每天都有人來清掃,所以很乾淨。當然啦,放藥材的地方一定得乾淨整潔嘛,大夫,你說是不是?”張燕兒努力地找話說。

    “是的,燕姑娘說的一點都沒錯。”易盼月微笑道,隨即又轉頭與冷傲霜一起觀看從南洋購來的珍奇藥物。

    不是完全沒見過—只因為較少見,接觸也不似中原本土築物來得深。兩個人抽起一些藥材,因閣內無桌無椅,遂兩人乾脆蹲坐在地上研究了起來。

    張燕兒見引不起易盼月的興趣,又不甘被冷落在一旁。

    易盼月是個大夫,當然熟知這些藥材;可是他身邊那名小婢女總不可能懂吧。

    只是一個婢女,卻沒有婢女的樣,一直賴在大夫身旁,教人看了就討厭。

    張燕兒打定了主意,便向冷傲霜走去──其實,如果她看得夠仔細,她會發現豈是冷傲霜賴在易盼月身邊,應該是倒過來才對。

    張燕兒走近冷傲霜,親熱地叫道:“好妹妹,你大概不怎麼懂這些東西吧?我幫你認識認識如何?”

    好妹妹?冷傲霜皺起眉頭。這姑娘看來最多也才十七、八歲—跟葉芙差不多年紀,無緣無故攀親帶故也就算了,怎麼還稱她為“妹”?

    易盼月聽見這話,不禁也跟著皺起眉頭來,但是笑聲卻藏在心底不敢笑出來。

    冷傲霜“不必”兩字方要出口,張燕兒已不由分說地拉她起身—指著一櫃櫃的藥材介紹道。

    “看,這是木香,那叫蘇合,最高那個櫃子裏裝的是沉香;還有這個,這個是肉豆蔻……”張燕兒滔滔不絕地說著。

    冷傲霜雖然不耐,但是並未道出張燕兒說的她早已知道之事。

    張燕兒口若懸河,只是聽的人有些痛苦就是了。

    反倒是站在一旁觀看的易盼月打斷她的滔滔不絕。

    “燕姑娘──”

    “啥事?”張燕兒一聽易盼月叫她,欣喜得立刻將冷傲霜丟到一旁,殷勤地問道。

    易盼月見這景象,一時之間反倒不知該如何說起。

    他訕訕然地說:“她跟在我身邊有一段時間了,該懂的她不會不懂。”

    張燕兒聞言,臉色微變地看了一眼易盼月口中的“她”。她懂,那她為什麼都不說?是存心讓大夫看她笑話嗎?她微慍地瞪了冷傲霜一眼。

    冷傲霜沒接收到她的白眼,因為在同一時間裏,她正丟了一個表示“多事”的眼神給易盼月。

    易盼月是多事沒錯,但也的確為冷傲霜解了圍。

    他們眼波一往一來,看在一旁的張燕兒眼裏,還真像眉目傳情。

    這個賤婢,竟敢勾引主子!張燕兒氣憤在心底。

    “燕姑娘,多謝你帶路,我們自個兒看就行了,不敢再耽誤燕姑娘的時間。”易盼月含蓄地說。

    想要她走?門都沒有。大夫被那小婢女迷騙了都不自覺。

    “不行,來者是客;何況大夫又是我們的貴客,怎有丟下客人,自忙自的道理?我若真走,爹爹知道了會罵我的,不行不行。”

    “那……真是不好意思。”易盼月溫文有禮歉說道。

    “哪里。”唉,這麼好看、這麼溫文儒雅的男子,世間只怕再難尋到第二個了。張燕兒心醉地看著易盼月的臉龐,神迷地想。

    從他第一次踏進藥鋪時,她便對他……一見鍾情了。

    “這是真珠粉末吧?”易盼月沾起一些看起來柔滑富有光澤的細白粉末。

    冷傲霜看著擺在真珠粉末旁的犀角,不禁喟道:“千金之藥啊。”

    “人命至重,貴于千金,一方濟之,德踰於此。”易盼月放下手中的藥材,走到冷傲霜身邊道:“所以隋唐名醫孫思邈才將畢生的心血命名為‘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只因人命貴于千金呢。”

    冷傲霜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也許你說的對。”

    人命至重,貴于千金……

    從小她受的庭訓不就是如此嗎?

    “傲霜──”易盼月聞言不禁高興地握住了冷傲霜的手,感覺冰冰涼涼的。

    “大夫!大夫──”一名僕人冒冒失失、慌慌張張地大喊。

    “發生了什麼事?冒冒失失的!”張燕兒首先斥道。

    “有什麼事嗎?”易盼月連忙安撫道。瞧他這麼慌張,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那名僕人冷汗直流,說話結結巴巴的。“老……老……老爺……老爺他……”

    “你話也說清楚一點。”張燕兒不禁叫道。

    “別急,慢慢說。是葉老爺發生了什麼事嗎?”

    只見僕人聞言後點頭如搗蒜,更證明了他之前的猜測。

    他忙又問:“老爺可在府中?”

    那僕人因為說不出話來,只好用力點頭。

    “老爺發生了什麼事?”張燕兒不禁叫道。

    易盼月扶著那僕人搖搖欲墜的身子。

    “走,我們馬上回府,路上你再把詳情告訴我。傲霜──”易盼月回頭喚道。

    “你去吧,我想留下來看看。”她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有易盼月一人,應該就夠了吧。

    “也好。”易盼月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對張燕兒道:“燕姑娘,就麻煩你陪她了,我會儘快回來。”他就擔心冷傲霜會不告而別。

    “大夫,你快去吧。這位姑娘有我照顧。”張燕兒心中有點不是滋味。

    冷傲霜抬頭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譏笑易盼月。她會需要別人照顧嗎?他怕她跑了才是真的吧。

    易盼月匆匆跟著葉家的僕人離去。

    藥閣裏,就只剩下了張燕兒與冷傲霜。

    冷傲霜兀自觀看各類藥物的外型,偶爾還嗅了嗅,有時則弄了一點點放入舌上輕嘗,似乎很著迷地做著自己的事。

    張燕兒站在一旁,像貓一樣地觀察著冷傲霜的一舉一動。

    “你到底要看到什麼時候?”張燕兒有點不耐煩地問。

    “若姑娘有事,請自便。”冷傲霜沒有興趣搭理張燕兒。

    然後害她被大夫罵?這奸險小人,休想詭計得逞。

    張燕兒暗哼一聲,偏過頭去。良久,她又道:

    “喂,你是何時開始跟在大夫身邊的?”以前怎都沒見過她?

    她跟在易盼月身邊?

    這姑娘似乎也管太多了。她探問易盼月是一回事,但是從她身上著手,就是一項不高明的作法。

    “你怎麼不回話?”張燕兒認定她是易盼月的貼身婢女。

    冷傲霜是不打算開口了。

    但是這種低調的作法看在張燕兒眼裏,卻是極大的侮辱。只不過是小小一名婢女而已,也敢這麼高傲!?

    她一時氣惱地口不擇言:“大夫是個很好的人吧。你是他的貼身侍女,自然與他較親近,就不知你們是否有親近到床第之間?”

    冷傲霜微微一愣。卻沒有出現張燕兒所預期的羞忿交加的驚慌神情,反倒大笑了出來,坦蕩無愧地直視著張燕兒。

    “你笑什麼?”張燕兒有些心虛地問。

    “就算我真是他的貼身侍女,就算我是個侍寢者的身分,好歹名正言順,而無關配與不配的問題;但是姑娘你,今日以討伐的地位來探問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乃至床第之事。請問,是誰給你這個權利的?”冷傲霜說罷,懶得再辯,便轉過身繼續沉浸在接觸藥草的新奇之中。

    冷傲霜一番話說得張燕兒冷汗直流,小小一個婢女,竟堵得她無話可以反駁。雖然理虧在先,卻仍是不服氣、不甘心。

    考慮了良久,張燕兒作出了一個將來會令她後悔萬分的決定。

    “喂,我要走了,你自個在這兒慢慢看個夠吧。這是鑰匙,離開的時候記得鎖上。”

    冷傲霜聞言,無所謂地站了起來,打算接過鑰匙。

    不料張燕兒卻在她轉過身的同時,將手掌中不知何時暗藏的不名粉末撒向冷傲霜。

    冷傲霜沒有防備,雖及時閉住了氣,仍是不慎吸進了一口。

    “曼陀羅──”冷傲霜不解張燕兒為何要如此做,但是腦子卻已不受控制而昏昏欲睡了。

    “你就在這藥閣裏睡一覺吧。”張燕兒拍拂掉手上殘餘的粉末,心虛地看著昏睡在地的冷傲霜。

    就教訓她一下吧,一下而已。張燕兒努力地想忘卻心中沒由來的不安……★

    ★★

    葉守中了不知名的毒。

    現在葉家上下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召集了葉家最擅長療毒的大夫,卻依然不見效果,甚至無法確定葉老爺子中的究竟是哪一種毒。

    易盼月被急急忙忙地請到葉守房中,裏頭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

    葉芙淚眼潸潸地守在一旁,看見易盼月到來,如遇救星般的喚了聲:“大夫,我爹他──”

    易盼月奔到床邊。

    “我看看。”

    葉守的額面上已經聚集了一股黑氣,唇不發紫反泛白,一看就知中的是一種很棘手的毒。

    “怎麼會中毒的?”易盼月執起葉守的手腕把脈。

    “福叔,你來說。你跟在老爺身邊,告訴大夫我爹是如何被下毒的。”葉芙緊張地喊。

    “老爺今天是去赴淮陽王爺的約的—在紅香茶館……”

    “被下毒?”易盼月蹙起一雙劍眉。他發覺葉守的氣血竟是逆流的,那表示中毒已深,這下可糟了。

    “是的。”葉芙哀淒地說:“上回綁架我不成,這回直接沖著我爹來了。”

    又是為了葉家義診一事。

    易盼月閉起雙眼,思考著哪一種毒會產生葉守此刻的症狀。

    他先讓葉守服下平日備用的解毒水,但顯然沒有什麼作用。

    “無名大夫,在下以為可能是‘黑閻羅’。”一名葉家的大夫說。

    “黑閻羅”的確會使人氣血逆流而亡,但是不會使人唇色泛白。

    會讓人中毒後唇色不是發紫反而泛白的,在印象中有好幾種;可能是“冰水銀”,也有可能是“柳絮白”或是“素素”,這些毒的症狀頗為相似,究竟會是哪一種?

    “大夫,依我見應是‘柳絮白’。”

    “不,應是‘冰水銀’才對。”

    葉家的大夫你一句、我一句地提供自己的診斷。

    易盼月卻在心中有了個譜,只是……尚欠東風啊。

    “老爺是喝了一杯酒後才中毒的,堵應該是下在酒裏。”葉福說。

    易盼月展眉一笑,東風來了。

    “什麼酒?”易盼月問道。

    “是‘醉流霞’。”葉福答道。

    “快備一杯過來。”易盼月連忙吩咐,又問:“剛剛還有讓葉老爺服下任何解毒藥物嗎?”

    一名大夫說:“因為無法確定老爺中的是什麼毒,所以不敢開藥。”

    除了先前的解毒水以外,那就是沒有了。

    而三種會使唇色泛白的毒理,就只有一種可溶於酒液之中。是了,那必是“柳絮白”。

    易盼月連忙開了解毒的藥物。

    “大夫,我爹──”葉芙不禁擔心地問道。

    “葉小姐不必過慮,服下解藥後應該就沒事了。”

    葉家的大夫按照易盼月的指示,將藥磨成粉狀溶進酒杯中。

    葉守中的是“黑閻羅”與“柳絮白”的混合毒,這種毒是混在“醉流霞”之中,解毒時則必須再用“醉流霞”。

    如果先前葉守服用過“黑閻羅”或是“柳絮白”當中任何一種毒的解藥,而非兩種解藥一起服用,只怕此刻是大羅神仙來救也回天乏術了。

    易盼月在心中暗暗吐了一口氣。

    服下解藥後半晌,葉守便悠悠轉醒。

    “爹──”葉芙喜極而泣地哭倒在父親身上。

    “老爺醒過來了,真是謝天謝地。”在場的葉家人終於松下一口氣。

    “幸好有無名大夫在。”

    葉守得知是易盼月救了自己,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看來我們葉家又欠了大夫一分人情。”

    易盼月笑道:“葉兄千萬不必掛懷於心。”他是不討人情債的。

    正當大夥松了口氣的當口,屋外傳來陣陣的呼喊。

    “王爺──”

    朱見潯一頭闖進葉守房中,眾人皆吃驚地行禮,喊了聲王爺。

    他一揮手,表示不必多禮。

    “葉老爺,下毒的人已經捉到了,現在縛在前廳交給你發落。”膽敢當著他的面下毒,朱見潯第一個不饒他。

    “多謝王爺。”葉守拱手道謝。

    “葉老爺不必多禮,此次相邀還讓葉老爺遭遇到這種事,是本王的錯。”朱見潯儼然天生王者,氣度從容。

    “不敢。不過這次倒多虧了無名大夫。”

    無名大夫?莫非就是葉老爺前些日子提起的那位神秘大夫?

    是的,就是他。淮陽王與葉守交換一個相知眼神。

    易盼月早聽葉守提過淮陽王有意與他結識,只是都被他婉拒。

    眼前這位王爺氣度從容,倒是可以一識之人。聽葉守在此時搬出自己,恐怕是非得識他一識不可了。

    果不其然,淮陽王問道:“那大夫可在此地?”他眼光四處梭巡著,最後落在一名玉樹臨風、身著長袍的俊美男子身上。

    他微微一笑,眼中露出激賞的目光。

    好俊的人品,連他都相形失色;看起來很年輕,但是並無損眼中的精明睿智,是個好人才,朱見潯心中更打定了結交的意念。

    “葉老爺,這位公子是──”朱見潯向葉守尋求印證。

    易盼月見逃避不過,只得暗暗苦笑,自我介紹一番:“在下無名。”

    朱見潯笑道:“見潯久仰大夫神醫之名,承蒙今日幸會。”

    “實不敢當。”易盼月拱手說道。

    “大夫若不敢當,那誰還擔得起這名呢?”葉守笑道:“大夫實至名歸,不必過謙。”

    “葉兄,名若無用,弟縱攬千萬何益?”易盼月從來就不是個謙虛之人啊。

    “好一個名無用,這就是大夫化名‘無名’之意?”朱見潯激賞地說。

    “請恕在下無禮,無名並非王爺所意指。”只是承藥叔之化名。

    “無妨。見潯對大夫可謂神交已久,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希望日後能與大夫以友相稱。”淮陽王不擺官架子、王架子,說出心中對易盼月的欣賞。

    易盼月並沒有受寵若驚的神情出現,只是有禮地說:“交友本非難事,若王爺具有意與在下相稱以友,在下自然無法推拒。在下曾聞交友貴相敬,倒不曾聽說某人欲相交某友,某友便得答應順從的,王爺倒是讓在下開了眼界。”易盼月說來彬彬有禮,但話中的意思卻足以讓他招來殺身之禍。不過,易盼月擅長察言觀色,他知道王爺甚有度量。

    朱見潯果然如易盼月所料,不怒反笑。

    “大夫說的是,是本王疏忽了。”

    “不敢。”易盼月嘴裏雖這樣說,所作所為倒不像這回事。“王爺,君子之交淡如水。”

    朱見潯愉悅地表示認同:“是,本王同意。”

    不過人生難得有此知己,要淡如水還真有點困難。

    “對了,那縛在前廳的那名下毒者要怎麼處置?”朱見潯又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他是不是茶館裏的夥計或廚子?”易盼月沉吟問道。

    朱見潯頗為訝異──因為易盼月神准的臆測。

    “是,是個跑堂的。”

    “竟是他呀──”葉守似乎有了一點印象。“真是沒想到。”

    “他承認毒是他下的?”易盼月又問。

    “是的,他已經承認。”朱見潯說畢,等著易盼月接下來的話。

    “那麼就隨意杖打幾棍了事,以示懲戒後便放了他吧。”易盼月笑道。

    眾人在驚異之余,葉守首先發難:“這怎麼行!”

    朱見潯在驚異過後仔細一想,才覺得易盼月說的沒錯。

    “葉老爺,先聽聽大夫怎麼說。”

    “王爺似乎也已有想法,何不先聽聽王爺的高見?”易盼月笑說。

    朱見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想要阻止這回義診的,一定是個頗具勢力的人或團體。本王本想逼下藥者招供,但是聽大夫一言,才想到這下藥之人只是個不知情便被利用的人而已,殺之無益。”

    易盼月點頭道:“王爺說的極是。這些人雖然無法無天,但對王府顯然仍有忌憚,否則──”

    “否則本王的酒杯裏恐怕也注滿了斷腸毒液。”朱見潯大笑接道。這位無名大夫實在深得他心。“見潯真恨不得邀先生共聚府中,飲他個三大白,暢說古今事。”

    “好說。”淮陽王確實與眾不同,頗值得深交;但是啊,他還是離官字輩的人遠一些好。古有明訓,明哲保身。

    “大夫,本王薦你入朝為官可好?以先生之才學──”不為國家所用,實在可惜。

    “萬萬不可,請王爺切莫為此。”易盼月擔心的就是這個。

    惡者毀之,愛者惜之;就算是後者,也是他所不願的。更何況天下間重才、惜才、愛才、好客交遊者如淮陽王本來少見,惡而毀之者卻處處可拾。

    “為何不可?”

    易盼月坦蕩蕩地回道:“回王爺的話,在下閑雲野鶴慣了,如何過得了官場明爭暗鬥的桎梏?還請王爺切莫薦在下入朝。”

    朱見潯聞言,深思之後覺得易盼月說的也有道理。所謂人各有志,他也不便勉強,遂不再提薦舉之事。

    見朱見潯打消了先前的主意,易盼月暗在心中松了口氣。

    正欲再深談,門外卻傳來一陣驚慌的呼喊聲──

    又有事情發生了!

    “老爺!老爺!事情不好了!”來人匆匆忙忙的,未等通報便沖進葉守房裏,足見事情之急。

    “什麼事?”尚在床上休養的葉守忙起身問道。前來稟報的是一名平日頗穩重的家丁,慌張成這樣—想必是有要事發生。

    那名家丁連氣都還來不急喘一口,便急急地說:“咱們葉家的藥鋪子失火了!”

    “什麼?!失火了?!”葉守聞言差點從床上摔下來。

    唉,怎生的多事之秋啊!“快,快派人幫忙救火!”葉守強撐著下榻命道。

    “剛剛總管已經領一些人去了。火勢很大,好像控制不住──”家丁又說。

    失火!朱見潯聽聞這消息也頗感震驚。葉守才剛從鬼門關回來,怎麼葉家藥鋪又發生這種事?他連忙招來身邊的衛士,交給他一塊令牌,要他盡速向官府調人幫忙救火。

    一片混亂中,沒有人發現易盼月在乍聞葉家藥鋪失火時早已沖出了葉守的房間……

    ★★★失火!易盼月聞言,心驚得不知該用什麼來形容。

    傲霜還在藥鋪裏邊啊,他愈想愈覺得不安……

    遠遠的就看見黑煙宛如巨龍一般的盤踞在空中,火光照映得黑煙更形邪魅。

    火,腥紅的一片,像招魂的幡旗,放肆地在風裏招搖。

    易盼月在望見陷入一片火海中的藥鋪,有那麼一瞬間竟忘了呼吸。

    木制的建材本來就容易燃燒,而老天爺不知在開玩笑否,竟刮起風來,更助長了火勢。

    易盼月穿越重重圍觀的人牆,每前進一步便咬牙一次。傲霜,你現在可安好?

    圍觀的人比實際救火的人還多,有一刻易盼月幾乎要以為自己將窒息在人海之中了。

    “拜託,請讓讓。”

    好不容易穿過了重重人牆來到大門前,便聽見有人喚了他一聲──

    “大夫。”

    易盼月順著聲音望去──

    是張掌櫃!他連忙走了過去,發現藥鋪大多數的人都已在外頭。

    “大夫,你怎過來了?老爺平安了嗎?”

    易盼月點點頭,又問:“掌櫃的,可還有人在屋裏面?”

    張掌櫃想了想,答道:“應該沒有了才是,堂裏的大夫和病人都逃出來了。”

    “那燕姑娘呢?”傲霜應當在她那兒吧?

    “燕兒她在那邊幫忙救火呢。”張掌櫃指著不遠處一個正幫忙提水的姑娘道。

    “水來了,讓讓喂!!”一群壯漢提著水桶過來。

    火勢太猖狂,遠水根本救不了近火。

    張燕兒在那邊,那麼傲霜呢?傲霜在哪里?

    易盼月丟下張掌櫃,匆忙趕到張燕兒身邊。

    “燕姑娘──”

    張燕兒正將水桶傳遞給後邊的人。

    “空桶子再拿過來,快點啊!大夫!”

    易盼月四處張望著,一見張燕兒便急問冷傲霜的下落。雖然張掌櫃說屋裏的人全都出來了,可是他仍不放心她的安危。

    “傲霜呢?你看見她沒有?”

    傲霜?張燕兒一臉茫然。

    “就是先前跟我一起來藥鋪的那位姑娘,她人在哪里,你看見沒有?”

    是她啊!張燕兒突然慘白著一張瞼,她竟把她忘在藥閣上了。

    “燕姑娘?”易盼月直覺不對勁。

    “水!快打水過來啊!”有人叫著。

    隨即又有人喊道:“不行了,火太大了,根本救不了!”

    張燕兒看著熊熊的火焰,手中的水桶不知何時已落了地。火勢太大,映入她眼簾的竟是一片的橙紅……

    她不是故意要害她的,她真的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燕姑娘?”易盼月刷白了瞼,顧不得禮數,緊捉著張燕兒的雙肩問。

    張燕兒掩泣道:“大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還在裏面是不是?”易盼月生平第二回情緒失控──也是為了冷傲霜。

    張燕兒點點頭,抽泣道:“她還在藥閣理……”

    “火太大了,快撤開,屋樑就要倒下來了!”不知是誰大聲地喊道。果然一根著了火的大樑柱硬生生地倒了下來。

    她還在裏面!不──

    易盼月心系冷傲霜的安危,拾起掉在地上的木桶,打了一桶水便從頭頂傾倒而下,將全身打濕。

    “大夫,你想做什麼?”意識到易盼月的舉動,張燕兒驚道:“不要啊,大夫,你千萬別做傻事。火勢那麼大,莫說人在裏頭,可能早就……你若進去,是尋死路啊。”

    易盼月哪里聽得進去,丟下水桶便沖進火海之中,心裏想的、念的,都只有那一人。

    “快來人阻止大夫呀!”張燕兒拉不住易盼月,只好大叫道。

    所有的人都料想不到竟會有人沖進火場,回過神時,已眼睜睜地看著易盼月消失在火幕之中……★★★

    很熱。

    夏天到了嗎?

    可是夏天也沒這樣熱啊。

    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喔。

    昏睡在地上的冷傲霜張開眼皮時,看見的是一塊燃燒的布簾。那姑娘不僅迷昏她,還放火燒她?

    她坐起了身子,發現地板不再是原有的冰冷,而是溫熱的。她看著自己的手掌,竟懷疑起自己的知覺。

    曼陀羅的麻醉效果還未完全散去,她揉揉發疼的頭,一時之間還不能思考。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扶著搖搖欲墜的身子站到窗邊一看,才發現整個院落都著了火,而且火勢沖天。這藥閣可能因為位在最邊緣,她才沒一下子就葬生火窟;不過好像也快了,因為火已經燒到這閣樓來了。

    冷傲霜走至門邊,用手輕觸了下門板,不僅被燙了一下—也發現了另外一件駭人之事──門被鎖上了。

    她又踱到窗邊,往外望去,幾乎全陷進了火海。

    天啊,怎麼一覺醒來,世界就全變了樣?

    閣裏有些地方也開始著火,一些藥物已經燃燒了起來。多種藥物的味道混在一起,還真不是普通的嗆鼻。

    這藥閣裏有麻醉用的迷藥,她先前就注意到了;只是沒想到那位姑娘會拿它來對付她。

    她掏出手巾掩住口鼻,以保呼吸順暢。她若再不離開,不是被火燒死就會被煙嗆死,要不就是熏死在這濃厚的藥味之中。

    但想要離開,門又被上鎖了;而唯一的一個希望便只剩下頭頂上的這扇窗。無奈她現在渾身無力,跳下去就算不死也要摔斷一條腿;但如果走不動!沒法穿出火牆,她一樣要死,並且死得更難看。

    無情的火不斷不斷地延燒上來……

    一股嗆鼻的藥味,把差點昏睡過去的冷傲霜又給嗆醒。

    冷傲霜雙眼一睜,扶著牆站了起來,走到藥櫃旁抽出一個抽屜,而後又坐回較通風的窗邊。

    她的臉色原該是蒼白的,但大概是因為火光的因素吧,映照得她的雙頰潮紅一片。

    她隨意翻動著抽屜裏的犀角……想當年李太白病重時,缺的可不就是這味千金之藥。她挑起一個丟向火焰中,直到丟到剩下最後一根才停止。唉,反正遲早都要被火吞噬的,她就省點力氣吧。

    她趴在地上,手中的犀角滑落了下來……

    同樣都是火海,同樣都是要奪去人命,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十五年前帶走的是三百條生命,而今日這場則是她孤獨一人步向幽冥。

    黃泉會冷嗎?還是像現在這般的熱?誰來告訴她?

    怎麼活著的時候路是一個人走,到死了也還是孤獨一人呢?誰又來告訴她?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叫她,但不是很清晰。

    是爹嗎?還是娘?或者是藥叔?抑是……

    “傲霜──”

    很熟悉的聲音,到底是誰呢?

    “傲霜──”

    不管是誰,都不要再叫了。她覺得好累、好暈,只想睡一覺。

    “傲霜,你還好嗎?傲霜──”

    好難聽喔,嗓子都叫啞了。這難道是……易盼月的聲音?!

    冷傲霜心中一驚,勉強爬起來倚在窗邊,果然看見易盼月正穿過中庭的一片火海而來。

    易盼月顧不得身上著火的衣邊,狼狽而心驚地看著已經陷入火海中的藥閣。終於,他看到了倚在窗邊的冷傲霜,一顆不確定的心這才暫穩了下來。

    “傲霜──”他大聲喚道。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喉嚨不知在何時已被灼傷。

    看著樓下的男子,冷傲霜無力地靠在窗子的橫欄上,心中一時百味交陳。

    不用他說,也不是自抬身價,她沒由來的就是知道他是為她而來的。

    這個傻子,竟不顧危險地沖進火場來找她。

    一根短梁支撐不住火舌的侵略,從屋頂上掉了下來。冷傲霜無處可退,只好將身子往窗邊擠;恐怖的是那掉下來的木柱剛好在她的腳邊,差一點就要砸爛她的頭了。

    “傲霜,跳下來,快點!”只剩下這個方法可以救她,又不至於讓她受傷。動作要快點,不然樓就要塌了。

    跳下去?她有沒有聽錯啊?

    “傲霜,跳下來,相信我。”易盼月見冷傲霜遲遲不肯跳下來,心開始有些慌了。

    她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肯跳下來?是不相信他還是她……不願意?難道她想留在那邊……

    “傲霜,快點跳下來!”易盼月張開雙臂,極力呼喊。他打算她若再不下來,他便要衝上去;管它危樓烈火,誰都不能從他身邊奪走她。

    一聲聲的呼喚將冷傲霜迷離的目光拉了回來。她看向站在樓下張開雙臂的易盼月,不禁譏誚地抿了抿乾澀的唇。

    當真那麼有自信啊?若她不跳他又能怎樣?

    算了,跳就跳吧,誰怕誰。

    她縱身一躍而下──

    天啊,易盼月怎麼接得著她的?但是這副溫暖的懷抱卻意外地教人懷念。

    “我接住你了。”易盼月笑意甚濃地說。這個笑,永遠都那麼自信滿滿。

    他緊緊地擁住冷傲霜的身子,仿佛抱在臂彎裏的是一片雲,稍稍鬆手便要被風給吹走似的──這是他所不允許的。

    “可惜了千金之藥,一場火便全付之一炬了。”冷傲霜有氣無力地看著身後的藥閣倒塌。

    “的確可惜。”但是千金之藥哪里比得過一個冷傲霜呢。

    火勢依然猛烈,一道道的火牆將鼎沸的人聲隔絕在外,而牆裏牆外,卻是兩樣世界、兩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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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3:53
第八章

    火焰沖天,就像地獄之火,將天井中的兩個人死死圍困,絲毫不肯退讓。

    天井中雖然沒有可供燃燒的物品,但是焦黃的泥土卻顯示這片土地再也支撐不住火舌的侵犯而赤赭龜裂。

    易盼月小心翼翼地將冷傲霜抱起,不讓她碰到熱度逐漸升高的泥土地。

    現在的天井就像個大烤爐,再不想辦法離開,就算不被燒死也會悶死在這邊。

    “易盼月,你是個呆子你知道嗎?”冷傲霜雖然有氣無力,但問話的口氣倒挺犀利的。

    而易盼月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是,臣知罪,娘娘請息怒。”

    冷傲霜聞言,又笑又嗔地掄起粉拳就往他背後揍去;只可惜力道不足,像在捶背。

    明明是不痛不癢的一拳,沒想到易盼月卻誇張地大喊:“你想謀害親夫啊!”

    冷傲霜真敗給他了。

    易盼月執起她的右腕診脈,問道:“曼陀羅?”

    難怪她會全身無力。若是他沒來,她豈不要喪命於此?到底是誰下的藥?

    冷傲霜並不否認。但是堂堂一個宮主,被人下了藥還一副虛弱的樣子,實在說不過去。

    “還說呢,都是你害的。”招蜂引蝶,男人真是禍水。

    “我害的?”易盼月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明白冷傲露有意保留,便不再追問。

    “是啊。現在可好了,火這麼大,你這呆子還闖進來,真的那麼想死嗎?咳咳──”冷傲霜被煙嗆了一下。

    不行,再這樣下去,他們真的會死在這裏。

    易盼月環視四周熊熊烈火,想要尋找火勢較小的地方,也許還有辦法沖出去。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掉眼淚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不會。”冷傲霜斬釘截鐵。

    “真的啊……那為什麼你的眼睛這麼紅眼眶還濕濕的?”

    “那是被煙熏的。”冷傲霜抗議道。“如果你死了,我也死了,我幹嘛還掉淚呀?”

    “哦,那也好,聽起來挺不錯的。生雖不同時,死卻能同穴,我們就做一對同命鴛鴦好了。”易盼月低低地笑著,只是聲音有點啞。

    北面的路不通,南面又是大門口,只怕屋頂就要塌下來了。走東面或是西面吧,建築較少,或許可以沖過去。

    易盼月敞開外袍,將懷中的人兒完完全全地保護在胸前。當對同命鴛鴦雖然挺不錯的,但他還是比較喜歡和她攜手過一生,所以他必須闖闖看。

    正欲提氣躍起,東面的圍牆突然崩坍了一隅,火焰頓然向兩旁分散。原來是有人開了一道火巷,他來不及欣喜,便聽見東面牆外傳來一聲一聲的呼喚──

    “大夫!大夫──”

    易盼月連忙應了聲,抱緊了懷中的人便從崩塌處奔了出去。

    “快點,繼續救火。”淮陽王站在火場外指揮眾人毀牆滅火。

    “裏面有人出來了。”有人眼尖地看見火場中隱約而現的人影。

    “是大夫,大夫出來了!”

    易盼月以極迅速的速度從火巷中沖出來,仍然免不了掛彩,衣緣也著了火。

    淮陽王見狀,連忙提了桶水往他身上潑去。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大夫。”朱見潯欣喜道。

    易盼月看著自己一身濕,又見站在面前的朱見潯,知道自己這次是欠了他一回。

    朱見潯見易盼月懷中緊抱著一名女子,忍不住想探頭一窺究竟。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能讓像無名大夫這樣一名卓爾不群的男子不顧自己的安危投身火場救人。

    似乎是察覺到朱見潯打量的目光,易盼月吝嗇地一揮長袖,巧妙地擋住窺探的眼光。

    朱見潯見狀不由得笑道:“看一眼無傷大雅吧。”

    奇怪?怎麼愈看愈覺得那女子似乎在哪兒見過?

    易盼月微微一笑。“請容我們先行告退,王爺今日恩情,易盼月來日必報。”

    朱見潯見他們一身狠狽,受傷處也需要治療,便不再多言。

    易盼月是他的名字?他想了一想,仍忍不住說了一句:

    “原來大夫並非真正無名啊。你放心,今日這分恩情,來日我一定相討。”

    “多謝王爺。”易盼月頷首,抱著冷傲霜即離開火場。

    在易盼月轉身的時候,朱見潯仍忍不住瞧了他懷中的女子一眼。

    冷傲霜埋在易盼月懷中,感覺到一道窺視的目光,有些厭煩地抬起臉看了窺視者一眼,而後又將臉蛋垂下。

    朱見潯心中一驚!那張冷豔的臉龐,分明是前些日子在葉家前院看見的那名女子──葉芙?!

    她怎麼會在這裏?易盼月沖進火場救的人竟是她?而她與易盼月又是什麼關係?朱見潯赫然發現,他最在意的竟然是最後一個問題。

    朱見潯失神地望著易盼月與冷傲霜離去的背影,久久無法為心中的疑問找到一個合理的解答。★★★

    世上怎麼會有人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呢?

    如果有,那又是為了什麼?

    一句感激的話?不不,誰會要這種虛妄的東西,只不過是幾個字而已,沒有人會要的。

    挾恩以自重?那如果死了,一切又有什麼用,不會有人這麼呆的。

    “那是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這是易盼月的說法。

    好吧,姑且接受。但,為何偏偏是她呢?

    真是個傻子,無可救藥的傻啊。

    冷傲霜趁著易盼月熟睡之際,跪坐在床畔,一隻玉手輕輕地在他臉上攀爬。

    這是一張會讓女人為之失色的臉,也是一張會讓女人為之意亂情迷的瞼。

    這麼好看的眉,如劍一般的斜飛入鬢,卻沒有武夫慣見的粗獷鄙俗;這麼挺的鼻樑,如果一拳打下去會變成怎樣?還有這張嘴,能言善道的可怕;還有這雙眼睛,竟如當初初見時所見的那般乾淨,頗令她意外。對於一個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的人,還能不沾上半點江湖的味道,真是不容易啊。

    只是,為何這雙眼中總是帶有一抹笑意呢?

    赫!他是何時醒過來的?

    冷傲霜將手迅速抽離他的臉龐,有一點驚訝!卻無一般女子應有的羞怯。

    “剛剛才醒。”有只纖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的,要還能睡,除非他是睡仙了。況且,他也不是習慣晏起之人。

    他會猜心嗎?冷傲霜疑惑地看著他。

    “你在想什麼?”易盼月並未起身,伸手輕撫她花瓣似的臉頰。

    “你不是會猜心嗎?那還需要問?”她一向討厭別人的碰觸,為何卻對易盼月產生不出相同厭惡的感覺?

    “我猜,你這麼早來我房裏,是來調戲我的。”他如果真的會猜心就好了。

    “是喔,我是來調戲你的──”少臭美了。這種肉麻的話也只有易盼月能講得臉不紅、氣不喘了。

    冷傲霜話還未說畢,便被易盼月以唇封之。

    易盼月的吻不帶侵略,卻像個惡作劇的孩子,目的達成了便躲到一旁偷笑。

    “你又──”冷傲霜怒氣衝衝地瞪了他一眼。

    沒想到易盼月非但不生氣,還很邪惡地勾引她。

    “想不想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吻?”他盯著她的兩片紅唇問道。

    真正的吻?他吻過很多人嗎?

    冷傲霜畢竟不是泛泛之輩。“聽說男人在大清早時‘興致’最高昂,看來傳聞似乎不假。”

    易盼月笑道:“那得看有無女子大清早就闖進男人的閨房嘍。”

    “真的?不管什麼人闖進來,一律來者不拒?”要扯,大家一塊來扯嘛。胡言亂語誰不會?

    “不,我的閨房只歡迎一個女子闖進來。”易盼月作態學女子搖著食指。

    “誰?”冷傲霜沒有察覺自己話中的酸味,天真地踏進易盼月所織就的天羅地網中。

    易盼月好整以暇地看著近在眼前的絕美臉蛋,緩緩開口:“冷傲霜啊。”

    他不知何時已攫住了她的雙肩,將她拉至床鋪;在她還來不及退縮反抗時,便霸道地吻上她柔軟的紅唇。

    他並不是很清楚親吻人時該怎麼做,他只是憑著一種本能,或舔、或吮、或輕咬,並且忘情地用舌探進她口中挑逗她。

    食色為性,他現在信了。

    冷傲霜驚愕得無法動彈。理智告訴她要快推開他,最好摑他一巴掌;讓他再也不敢輕薄她;但是,她的理智卻在他的唇舌相親之下一點一點喪失。她想將那僅存的一絲理智捉回,又生怕拋卻以後她會後悔;然而體內逐漸激蕩的狂潮卻毫不留情地將她淹沒。她害怕得想要呐喊,卻發現逸出唇的是嚶嚀一聲。

    兩人的唇生澀而熱烈地貼合;春日融融,門外是清期閑晨、鳥囀花香,門內卻是情潮暗湧、欲拒還迎,皆是無限好春光啊。

    清晨的陽光從窗紗透了進來,偷偷地窺視房內的人兒,不知不覺也捂起了羞紅的臉頰。

    即是霜雪,也該融化在這溫暖的季節中。

    必須放開她了,若再吻下去,他無法確定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而他,並不想傷害她,即使這溫存如此教他眷戀、迷醉。

    戀戀不捨地再輕吮了她柔軟的唇瓣,易盼月才不怎麼心甘情願地放開冷傲霜。

    冷傲霜喘息著,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初嘗情潮的她,只覺得胸中有一把火在沸騰她的血液,讓她渾身灼熱,幾乎窒息。她張著一雙無辜的大眼,呆呆地望著與她同樣喘息不已的易盼月。

    “還喜歡嗎?”易盼月欣賞地凝視冷傲霜難得的嫵媚,真是萬種風情。

    易盼月的一句話將冷傲霜喚回了現實。

    他們……怎麼能夠做這種事呢?

    她是應該要發火的,但為何她連羞愧的心情都沒有,甚至還不厭惡方才那種親近的感覺?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她再怎麼不識情滋味,總明瞭方才那一瞬間的意亂情迷約莫是動了情。

    要她動情也並非不可能,所謂陰陽調和,本來就是極自然的事。但,如果今日輕薄她的若換作別人,她還會像現下這般嗎?

    不管怎麼說,對他動情、與他親近,都不該發生的。

    “傲霜?”她似乎有些不對勁。

    冷傲霜看向易盼月關注的眼神,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什麼?”易盼月不解她的話意。

    “吻一個年紀比你還大的女人。”

    沒想到她竟會在意這個。

    “你覺得奇怪嗎?”

    “不然我為什麼問?”簡直是廢話。

    “你認為不合常理、不行?你擔心別人看待的眼光?”易盼月一步步逼問,不肯讓她回避。

    冷傲霜答不出話來,只好一逕地搖頭。

    “還是你覺得被一個小你三歲的男子親吻是一件很令人厭惡的事?”易盼月咄咄逼人,毫不留餘地。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冷傲霜有些招架不住。

    易盼月一臉無辜地道:“我哪有?”一手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有機會逃走。

    “你自己清楚。”冷傲霜用力一扯,想將被捉住的手臂抽回。

    沒想到這一抽卻將床上的人也抽下了床。她一驚,連忙收手,但已來不及挽回,易盼月連人帶被地被她扯下床;而冷傲霜閃避不及,也被他壓在身下。

    冷傲霜慌忙中只來得及將手擋在他胸前,阻止兩個人的身子過分貼合;但事實上,這樣的接觸已是踰矩了。

    冷傲霜本想將易盼月推開,可那擋在他胸前的雙手免不得要碰觸到他的胸膛,才剛要使力,卻發現指間傳來的觸感十分的……不尋常。

    這哪會是一個文弱書生該有的胸膛?未免也太結實了些。

    冷傲霜神色一閃,抿了抿唇,竟伸手朝易盼月的胸口探去──

    “傲霜,你在做什麼?”易盼月按住她的手,將她拉坐起來。

    但冷傲霜卻固執得很,一手被捉住,而另一手又探去。

    “這麼想調戲我啊。”易盼月慵懶一笑,突然將臉湊近她。“那我就成全你吧。”說得像送羊肉入虎口一般。

    冷傲露及時伸手擋住了易盼月的唇,對上他的眼道:“不,不要。”她低頭掃過易盼月單衣下不小心洩露出來的結實胸膛,沉下了眼眸。“我覺得你無法讓人信任。”

    易盼月聞言先是一愣,隨後便將冷傲霜深深擁進懷中,將臉埋在她的頸項間。

    “對不起,是我的錯。”

    還應該相信他嗎?冷傲需兀自陷入了自己的苦惱中……

    ★★★

    再過半個月,葉家將有一場婚事──淮陽王欲娶葉家千金葉芙為妃。又或者說,淮陽王府與葉家將要結成親家了。

    葉芙的雙腳還在複健當中,尚無法如以前一樣正常行走,但已無須他人的扶持便能自己走一小段路。

    這件婚事一傳開來,葉家上下莫不震驚,而其中最驚訝的莫過於當事者本人──葉芙。

    她長年居處深閨,怎麼也不明白淮陽王為何會迎她做妃子?而她也只見過那淮陽王爺一面—那次是她爹葉守中毒時,她正好在一旁陪伴,雖然事情發生至今也有一小段時日了,但對那王爺的印象倒還頗深。記得他生得十分魁梧,一雙眼如鷹隼般炯炯有神,可是卻有點怕人呢。

    她記得那日她來不及避開,便靜靜地站在一旁,而那位淮陽王也沒有多看她一眼,怎麼知道他說娶就娶呢?

    大明開國至今一百五十餘年,葉家還算得上是醫藥世家,也出了好幾位宮中太醫,甚得皇寵;但是大夫這種職業,在社會上的地位卻與算命蔔筮者同流,十分低落。淮陽王貴為皇親,又是朝廷重臣;葉家就算素富盛名,又哪里攀得上堂堂一名王爺?

    她實在很困惑,但是卻無人可以告訴她答案。就連她爹爹,問他原因他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可好,再過半個月她就要出嫁了,即將飛上枝頭做鳳凰,成為人人稱羨的王妃。就算剛剛才聽到他們葉家因為義診一事,當今聖上特地欽賜“第一杏林”的禦匾──現在正高掛在正門上面;可她卻一點兒也快樂不起來。

    她沒有準備當新娘子的喜悅,只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心中疑雲重重,怎麼也安不下心。

    另外,她生命中的兩位恩人不能來參加她的婚禮,是多麼遺憾的事啊。

    唉!葉芙重重歎了一口氣,取下窗邊的竹制風鈴把玩。

    風鈴如果不在風中任風吹動,又有什麼情趣可言?

    她趴在桌前,看著窗外的白雲飛過藍得似海的天空。★★★

    當聖上敕禮部太醫院向全國徵求醫藥人才的時候,淮陽王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易盼月。

    儘管他再怎麼欣賞他的才華,但易盼月已老早表明了不願涉入官場的心意──

    “王爺在朝為國家做事,盼月在民間也憑一己之力為百姓盡心,本質是相似的。那麼為不為官又有何差別呢?”

    易盼月雖是這麼說的,但當皇上詔令一下,他第一個想到的人還是易盼月。

    是以,當易盼月一口答應時,他反而有一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答應了?!”朱見潯無法不驚訝。

    “對啊,王爺這問題真奇怪。”易盼月笑著解釋道:“側身宮庭之便,可以見識眾多珍奇的四方貢藥、天下精選的御用藥品,尤其是內府珍藏的醫藥本草,這些可不是尋常民間可以見到的。”

    “原來如此。不過聽你的口氣,好像進宮是為了挖寶一般。”朱見潯不禁笑道。“那好。既然你同意了,我明兒個就向太醫院薦舉你。”

    “多謝王爺。”易盼月舉起酒杯道:“我敬你。”

    朱見潯也舉起杯子道:“易兄不必客氣。”

    易盼月在淮陽王府中是個受歡迎的客人,尤其受侍女歡迎。

    酒杯才方見底,一旁隨侍的丫鬟便爭著幫易盼月斟酒。

    “我來。”一名清秀可人的丫鬟搶過酒瓶道。

    “讓我來才是。”另一名豔麗的丫鬟則不客氣地端起易盼月的空酒杯。

    多人相爭的結果,不但酒沒斟進杯裏,還潑了易盼月一身。

    朱見潯見怪不怪地斥退侍女,笑道:“傳聞女子禍水,今日先生倒令本王大開了眼界。”

    “酒這東西實在害人呀。”幸好他閃得快,只踐了幾滴上身。

    朱見潯倒也乾脆,喚人撤下酒,改奉上一壺清香的茗茶。

    易盼月大笑,兩個男人便開懷地暢所欲言。

    不知是怎麼開頭的,他們從邊防聊到域外,最後竟談到了葉芙。

    “葉小姐是個很聰明的姑娘。”易盼月欣賞地說。

    “易兄和葉小姐很熟?”朱見潯半試探地問。

    “還算吧。她是我的病人。”易盼月察覺朱見潯話中的試探,覺得有些奇怪。

    從易盼月的語氣中感覺不出有任何的男女情愛,朱見潯想了想又問:“如果我說……我想迎娶她當我的妃子呢?”

    這倒有些教人驚訝了。

    易盼月接著問:“王爺見過葉小姐嗎?”

    朱見潯點點頭道:“見過兩次,是很美的一個女孩;不過令我最先注意到的,卻是她的文采。”

    “婚姻之事總須慎重考慮。葉小姐適不適合當王妃我不敢說,但我所認識的葉小姐確實是一個非常聰慧的女子,能娶到她當媳婦兒,是男人的福氣。”易盼月氣定神閑地飲著甘純的熱茶。“這茶好。”甘潤生津,他不禁贊道。

    “當然,這是浮梁的貢茶。”朱見潯解釋後又道:“那麼易兄呢?易兄想要這個福氣嗎?”他不做奪人所愛的事,所以他必須問清楚。

    易盼月顯些被熱茶燙到,暗忖:淮陽王何出此言?

    易盼月搖搖頭笑說:“王爺,易盼月不是那個有福分的人。”

    聽到易盼月的保證,朱見潯才松了一口氣。這麼一來,他便能安心地去找葉家老爺提親了。

    但朱見潯怎樣也想不到,今日他和易盼月所談的“葉小姐”,竟是不同的兩個人。

    ★★★

    告別了淮陽王府,易盼月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自然是為即將進宮一見內府的藥物資源,憂的卻是──她怎麼辦?她會願意同他一塊兒進宮嗎?

    陪淮陽王夜談,回到葉家時已經很晚了。易盼月惦著心事想告訴冷傲霜,但瞧她房裏已熄了燈,便不再打擾。

    踱回了自己房間,卻又睡不著;想著該如何告訴她,又擔心這將會成為她離開的藉口。

    煩惱了良久,易盼月忍不住偷偷潛進冷傲霜房裏,搬了張椅子放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

    感覺到有股注視的目光,冷傲霜緩緩地張開眼。

    “這麼晚了,有事嗎?”她的聲音帶有濃濃的睡意。其實不必張眼,她也知道是誰。

    來不及說抱歉,他輕聲地問:“傲霜,我進宮去太醫院可好?”

    “嗯。”冷傲霜含糊地應了一聲,便翻過身去繼續睡覺。

    “傲霜,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易盼月改坐到床沿,翻過冷傲霜的身軀又問。

    “易盼月,你很煩你知道嗎?”冷傲霜有些生氣地說。睡蟲都被他趕跑一半了。

    “不是這一句,是上面那句。”易盼月無視於她的怒氣,他必須得到一個答案才行。

    “不就是‘好’嗎?”冷傲霜迫於無奈地說。易盼月拗起性子來簡直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你說什麼?”易盼月不確定地問。

    “你耳聾啦!我說好好好好好──”反正睡蟲都被趕走了。冷傲霜坐起身子,索性一次說個清楚,讓他聽個夠。

    “我進宮好,那麼你呢?”易盼月緊張地捉著冷傲霜的手,因為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

    “當然是跟你進宮嘍。”冷傲霜理所當然地說。

    易盼月聞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沒有聽錯啊?

    “怎麼,不願意?難道只准你一人進宮見識皇宮中那些珍奇的藥材醫書啊?”冷傲霜補上這一句。

    她和他為何會演變成今日這般境地,她也不是非常清楚;但記得昨天還在想要不要接受他,現下卻說出這種話,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反正說都說了,也不覺得有何不妥。倒是進了宮以後,若能見識到宮廷的御用藥品,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嘛。

    易盼月則有些吃味地想,原來還是只為了進宮增廣見識。

    “那麼可能要委屈你扮成我的小廝了。”

    “為何?”冷傲霜抗議道。

    這是個極端重男輕女的社會,女人出門抛頭露面是不被允許的,不過,重男輕女也好,女子無地位也罷,這些跟她一點都不相干,因為她只做她自己。

    “我總不能帶著一個天仙般的姑娘進宮吧。”

    “宮裏有規定不准攜帶女眷嗎?”冷傲霜故意問道。皇宮內苑,當然不可能任人攜家帶眷地進駐,又不是觀光名勝之地。

    易盼月懂得她的話意,開心地將她擁進懷裏道:“是啊,所以只好委屈你了。就當我們是進宮去遊玩的,如此也不錯嘛。”★★★

    皇家迎親的隊伍無比的壯觀,從城南一路浩浩蕩蕩地前往淮陽王府,一路上圍觀的群眾幾乎把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葉芙坐在大紅花轎內,心情一直無法愉悅快活,總覺得不安。原因之一是易大夫和雅安還是沒有來參加,這是她心中的遺憾。

    聽說易大夫已經辭官離開了宮廷,以後要再見到他們,想必是不太有機會了。

    她偷偷揭開轎簾的一角,驚見圍觀在大街旁的群眾而嘖舌不已。心想,難道這些人都沒事可做了嗎?

    “小姐。”喜娘發現葉芙不莊重的舉動,連忙移身到窗口央她把轎簾放下。

    只是透透氣嘛,又沒啥大不了。葉芙不大甘願地將轎簾放了下來。

    迎親的隊伍終於到了淮陽王府前,新娘子被熱熱鬧鬧地迎進府中。達官貴人、衣香鬢影交相在王府內外穿梭,大夥兒雖沒見到紅蓋頭下的新娘相貌,口中卻仍稱讚著新人的天作之合。

    熱鬧的氣氛始終不減,祝賀送禮的賓客也絡繹不絕。

    一會兒聽見某某大官送來白璧一雙、明珠一對,祝新人珠聯璧和;一下子又聽門房高報某某將軍府送來珍奇的寶物。

    新郎、新娘便在一片的熱鬧氣氛中完成了拜堂儀式,一切不能免俗,新郎被留在前廳應付賓客,新娘則由喜娘牽進了新房。

    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王府的屋頂上竟坐了一對男女,靜靜地觀看著婚禮的進行。

    “你送去了嗎?”坐在屋頂上的女子問。

    “剛剛送去了,幸好有趕上。”男子道。

    “還說呢,都是你手腳慢。”女子俐落地跳下屋頂,有些埋怨地說。

    “你確定是我的錯?”男子也跟著躍下屋頂,黏在女子身後道。

    “當然。”女子頭也不回地瀟灑大步走去,一派的理所當然。

    而另外一頭新房中。

    葉芙坐在床榻上,而陪嫁的丫鬟隨侍在一旁。

    “小晚,這是誰拿過來的?”葉芙看著丫鬟方才交給她的一隻錦盒問道。

    奇怪,誰會送給她這種東西?盒子裏頭躺了一株色彩鮮紅,約莫雞蛋大小的果子,還附上一張信簽。上頭寫了果子的名字──天香龍鳳果,還附注了果子的藥性和使用方式。

    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貴藥材啊。

    雖然沒有署名,但她也知道是誰送的。

    “奴婢不知道,當時只看他戴著斗笠……”小晚囁嚅地說。在小姐大喜之日還幫別人送這種東西,會不會有事啊?小晚愈想愈後悔。

    “那他們人呢?”葉芙忙問。

    他們?把東西交代給她的明明只有一個人啊……

    “我……我不知道,可能離開了吧。啊!小姐,你要去哪?”完了、完了,這下子她可慘了。“小姐,你等等我啊!”

    葉芙一路跑到了前廳,顧不了眾人的驚異,氣喘吁吁地靠在門柱上,張大著眼睛四處尋覓。

    啊!真是他們!葉芙高興得不禁捂住嘴看著不遠處漸行漸遠的兩個背影……

    “小晚—拿酒來,快點!”葉芙伸長手臂邊揮邊喚道。

    慘了啦,哪有新娘子不待在新房裏反而跑出來大門口的?小晚苦著臉捉過一壺女兒紅交給葉芙。

    新娘子居然跑出來前廳!朱見潯緊張得撇下賓客跑到一身豔紅嫁衣的葉芙身邊。

    “你──”他捉住她的手腕,卻在看清楚葉芙的臉龐時,震驚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葉芙亦驚愕地轉過臉來,對上朱見潯一雙與她同樣訝異的眼。

    “你是什麼人?”朱見潯又驚又怒地問。

    葉芙卻顧不得一旁郎君的怒火,捉來小晚手中的女兒紅,大聲地向遠處的人影喊道:

    “喂──你們不喝杯喜酒再走嗎?”

    仿佛是聽見了葉芙的呼喊,那漸行漸遠的兩個人竟同時回過頭來,用笑容向葉芙打了個無聲的招呼。

    朱見潯順著葉芙的眼光看去,竟在人群中看到了易盼月和……葉芙?!

    “我敬你們。”葉芙斟了一大杯美酒,高高地灑向無雲的晴空。

    “你到底是誰?”朱見潯萬分困惑地看向一旁身穿嫁裳的美麗女子。到底誰才是葉芙?

    好奇怪的問題喔。

    葉芙楞楞地看著同樣是一身紅袍的淮陽王,不錯,俊,愈看愈順眼。

    “我是葉芙啊──”

    朱見潯頓時了然地將眼光移往人群之中—望穿秋水地尋覓著,卻已不見易盼月兩人的蹤影。

    唉,說不上心頭突然湧現的落寞,他只覺得風吹得有點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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