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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傲霜盼月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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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4:19
第九章

    黃州府蘄州縣是素有“藥倉”之稱的四川重要通衢。

    洪武初年時曾為府州,領有五個縣,一直到洪武十二年才降為縣。

    “……而且啊,這蘄州自古以來便是一個名藥產地,以蘄竹、蘄艾、蘄蛇名震全國。唐宋詩人韓昌黎、白樂天、元微之、蘇東坡、朱熹等人,也都有吟詠蘄竹的詩。”一名中年裝束的男子口若懸河地介紹著自己的家鄉。

    易盼月與冷傲霜默契十足地對望了眼,兩人都沒有打斷這位文士的開講興致。

    他們從京城一路遊歷下來,早聽說蘄州以產珍藥聞名,說什麼也要來開開眼界。正好又在南遊途中遇到一名來自蘄州的大夫,相識之後便一路同到蘄州來。

    走到蘄州東城外時,冷傲霜指著伏幹關前的“瓦硝壩”道:“李大哥,我看這一帶的湖泊都有築堤,難道說這裏的江流也和黃河一樣時常氾濫不成?”

    李言聞笑道:“冷姑娘有所不知,咱們蘄州地處在洞庭、武漢一帶,先秦時候的雲夢大澤就在這附近,湖泊很多,漢水、長江的水也多往這裏集中,水面往往比地面還高。長江有一支支流就在蘄州城的東南方彙成了‘雨湖’,弘治年間的知州在雨湖北岸,也就是這符幹關前築了一道瓦硝壩,看──就是你們右手邊的那道長堤。後來呀,這村子就乾脆以‘瓦硝壩’為名了。”李言聞詳盡地解說道。

    易盼月與冷傲霜相視一笑,這李言聞還真是一名好導遊。

    “月池兄涉獵真廣。”月他是李言聞的號。

    “哈哈,不好意思,我又多嘴了。”李言聞不好意思道。

    “這有什麼好謙虛的,我們到此叨優才覺得過意不去呢。”易盼月連忙道。他們與李月池萍水相逢,想來還真有點說不過去。

    “好了好了,我們都莫再謙讓了,不然讓來讓去准沒完。”李言聞笑道。

    易盼月倆也點點頭。

    “到了,這就是我的住處。來,兩位請進。”李言聞熱情地招呼著易盼月和冷傲霜。

    很普通的一間平房,卻整理得非常整潔;屋裏沒有多餘的實物,格局雖然不大,卻讓人覺得十分寬敞。

    “爹,你回來了。”一名大約十歲的男孩從內房走了出來。男孩長得挺清秀的,但臉色卻浮現不正常的蒼白。

    李言聞見到兒子便喚道:“阿珍,過來見見易先生和冷姑娘,他們是爹的朋友,這陣子會在咱們家作客。”

    那名被喚作阿珍的男孩不怕生地向易盼月和冷傲霜打招呼:“易叔叔、冷姊姊。”

    易盼月聞言不禁低聲對冷傲霜道:“怎麼我成了叔叔,你倒還是姊姊?”

    “怎麼,不滿啊?”冷傲霜好笑地睨了他一眼。

    “怎麼了嗎?”李言聞問道。

    易盼月知道是他們的低語引起了誤會,連忙說道:“不,沒什麼,月池兄切勿掛慮。”

    李言聞點點頭,轉身又對兒子說:“阿珍,娘呢?”

    “在後院裏。爹,你這趟回來,有帶回什麼秘方嗎?”阿珍問道。

    “有有有。倒是你,在家裏有乖乖念書嗎?”

    “有。但是爹,念那些四書五經真的有用嗎?為什麼我就不能像你和大哥一樣習醫啊?”

    從小他就體弱多病,而他的大哥很早就離家在外四處行醫。他的祖父是個名醫,大半輩子行走江湖為人治病,而他爹也是城裏有名的大夫,濟世救人,多麼偉大的事業啊。習醫,本該是他們李家的家傳事業,但為什麼他就必須讀書,參加什麼科舉求取功名?他對仕途不感興趣,他倒寧願跟著他爹習醫,做個名聞天下的大夫。

    “阿珍,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後就能明白爹為什麼一定要你習文了。相信爹,爹絕對是為你好的。”

    大夫這職業的社會地位太低,他的長子早年就離家到外地謀生,活得相當辛苦。他的父親,也曾經是名走江湖的郎中;而他,雖然被冠上了一個“名醫”的頭銜,但這個社會終究視行醫者為方術之士。對於麼子,他怎忍再讓他走上習醫之途?

    “阿珍,去告訴你娘咱們家有客人來了。”

    “李大哥,我們還是借宿一晚就好,不知這附近可有客棧?”冷傲霜愈想會覺不妥。

    “你們千萬不要跟我客氣,杏則就是不把我當朋友。我帶你們到客房去吧,請隨我來。”李言聞大而化之地說。

    主人都這樣講了,易盼月和冷傲霜實在也不好再拒絕;交換了眼神,便隨他走進內房。

    “不好意思,因為只有一間客房,所以……”他是打算讓妻子和冷傲霜住一間,自己則和易盼月住一間。

    “不必麻煩,一間房就夠了。”易盼月聞言便道。

    李言聞有些訝異。

    “可是你們──”雖然他多多少少也看得出這對客人的關係非比尋常,但是,他們並不像已經拜過堂的夫妻。

    “我們是夫妻—李大哥不必多慮。”易盼月才打算開口,冷傲霜便搶先一步說道,惹來易盼月曖昧的眼光。

    冷傲霜回瞪了他一眼—像在說:這是權宜之計。

    “倒真還看不出來呢。”李言聞笑道:“既然兩位是夫妻,那麼你們就在這間客房住下,千萬不許跟我客氣。”

    易盼月兩人笑著點頭,這麼好客的人真是少見。

    易盼月突然說道:“喔,對了,月池兄,令郎患的是‘骨蒸病’吧?”

    “是的。這孩子自小體弱多病,前些年又染上了‘骨蒸病’,幸虧治療得早,現在已經痊癒了,只是氣色一直不好。”李言聞有些驚異易盼月認得此病狀。

    “骨蒸病本來就不易醫治,需要長期悉心調治;而令郎的病恐怕尚未完全痊癒,李大哥可能還得多注意一些。”冷傲霜想了想也說。

    易盼月的話已經夠他訝異的了,沒想到冷傲霜也……

    “原來兩位也是醫道中人,枉我與兩位同行半月竟然不知,實在是太駑鈍了。”

    “我們曾向月池兄提過嗎?”易盼月笑問。

    李言聞搖搖頭。“似乎不曾。”

    “那便是我們的錯了。”冷傲霜道。

    冷傲霜和易盼月便在李言聞一家子熱情的款待下住了下來。

    ★★★

    李言聞是蘄州城內出了名的大夫,上至貴族官吏、下至百姓平民,每有病痛都要來向李言聞求診。

    回到蘄州以後,李言聞忙碌地行醫看診,幾乎不得一刻閑;而易盼月與冷傲霜只好自個兒上山遊湖,半個月內足跡幾乎遍佈了整個州城。

    原本他們已經打算告辭,但一場留客的雨卻在入夏時節下了起來。

    求診的人十分眾多,有時李言聞必須外診,而易盼月便義不容辭地幫忙李言聞看診。

    雨一連下了好幾天。

    “易夫人,你們小兩口離開蘄州打算到哪兒去啊?”李言聞的妻子吳氏一邊揉著麵團,一邊問道。

    冷傲霜頓了一下道:“不知道,再看看吧。”她也跟著吳氏將麵團反覆拍打。

    “就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你們這樣居無定所地四處漂泊,總也不是辦法呀。”吳氏又開始拌餡。“你們夫婦倆還年輕,尚無所謂;但等你們有了孩子,可就不能再這樣流浪下去了。”

    冷傲霜聽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順著吳氏的話,連反駁都沒了氣力。

    “對了,既然易公子也懂醫術,那你們乾脆就在蘄州落腳吧。”吳氏建議道。

    “不怕我們搶了李大哥的生意?”冷傲霜好笑地提醒。

    “這……也對啦。但是──”

    “好了,別再提這件事了。餡料加點砂仁下去吧。”冷傲霜看著豆沙餡,不禁建議道。砂仁是溫性藥材,可以理氣寬胸、健睥和胃,有促進食欲和幫助消化的功用。

    “砂仁?”吳氏疑惑地問道。

    “是啊,老人家不都這樣做嗎?”

    “真的?那好,我也試試看。易夫人,請你幫我看一下爐子,我這就去取砂仁。對了,大概需要多少啊?”

    冷傲霜看了看餡料的分量,估量道:“大約兩錢吧。”

    吳氏很快取來了砂仁,豆沙包在兩人的手中很快地都被送進蒸籠裏。在爐火的蒸烤下,漸漸地逸出甜美的香味。

    蒸好了之後冷傲霜端了一盤到前廳分送給幾個前來求診的病人食用,而最後一個才連盤遞給剛剛為病人看診完畢的易盼月。

    易盼月接過冷傲霜遞來的包子,開心道:“我也有分啊。好香,這什麼餡?”

    “豆沙。”冷傲霜淡淡地答道。她正注意著窗外的雨勢,沒看見易盼月聞言後的苦瓜表情。

    “甜的啊。”他向來不喜吃甜食。

    “是。”她頭也不回地應道。

    易盼月端著盤子走到她身邊。

    “這雨似乎愈下愈大。”

    “是啊。”她轉過臉看了易盼月一眼,發現包子還在盤內未動。“包子要趁熱吃,冷了味道就差了。”

    易盼月顯然還是沒有要動盤內那個甜包子的意思。

    “你吃過了嗎?”

    冷傲霜搖頭。

    “那這個給你吃。”易盼月笑道。

    “廚房裏還有一些。”

    冷傲霜懷疑地瞪著易盼月看,他不吃甜的?

    “怎麼,不吃甜頭想吃苦頭啊你?”冷傲霜開玩笑道。

    沒想到易盼月卻煞有介事地回:“那要看是為誰吃苦嘍?傲霜,剛剛李夫人說我沒有好好善待你。我讓你吃苦了嗎?”

    “那是她不知道我們並不是夫妻才會那樣說,你不必在意。”

    “那假如我們是真正的夫妻,跟我過這樣子的生活,你會覺得苦嗎?”易盼月緊接著問。

    “你知道的,何必問我。”

    “我不知道,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冷傲霜抵擋不住易盼月殷切尋問的眼光,只好道:“真有需要問我嗎?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得再清楚也不過了。這樣的生活在別人的眼中或許不好,但每個人都自有他們以為的一套標準,沒有誰可以強迫誰。反正我們也不是真正的夫妻,你沒必要知道我的看法呀。”

    “那我們到底算什麼?”易盼月追問道。

    “我們──”冷傲霜開始閃爍其辭。

    “既然我們都喜歡這樣的生活,那麼當我‘真正’的娘子好像也不為過,你說是不是?”

    當他的娘子?易盼月在蠱惑她。

    “這……讓我再想想吧。”

    “還要再想想啊?像我這麼好的丈夫人選,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呢。”易盼月不死心地說。

    “吃你的甜頭吧。”冷傲霜拿起地盤中的豆沙包堵住了他的嘴。

    “傲霜!”易盼月拿下包子喊道。

    唉,他歎了口氣,咬了一口豆沙包──好吃?!這真的是豆沙包嗎?

    易盼月竟對著一顆包子研究了起來。

    是砂仁!對,絕對沒錯。

    沒想到加了砂仁的食物會這麼好吃。★★★

    夜裏,雷聲隆隆,閃電不斷,雨滴打在屋頂上,吵得教人不能安眠。

    冷傲霜躺在床上,突然側過身來,喚醒在床邊地板上打地鋪的易盼月。

    “怎麼了?”易盼月坐起身問道:“睡不著嗎?”

    冷傲霜搖搖頭。“不是。我正在想事情。”

    “答應要嫁給易盼月這個無名小卒啦?”易盼月半開玩笑道。

    “雖不中,亦不遠矣。”冷傲霜淡淡地說。

    易盼月一愣,從地上跳了起來,促著冷傲霜纖細的手腕再問一次:“你說什麼?”

    冷傲霜笑道:“我可以不嫁給你嗎?”

    “不行。”易盼月想都不想便道。

    “我的意思是我若還是與你一同走遍天涯,但是不嫁給你、不當夫妻,只當知己,這樣子不好嗎?”

    “不好。天涯總會有走盡的一天,屆時,我該怎麼辦?若不當夫妻,只做知己,有朝一日我若成親,那你怎麼辦?”易盼月再次搖頭道:“不好。我只想你當我娘子,因為,知己不能兼具妻子的身分,而妻子卻能同時扮演知己。你說,我會作何選擇?”易盼月似乎把露骨的情話當成了每日必溫習的功課,說來臉不紅、氣不喘的。

    “你真的想要我?”冷傲霜壓下羞怯、紅著臉問。

    “我想要你。”易盼月眼神萬分肯定地看著她。

    “給你並不困難。”冷傲霜大膽地說。

    “真的?!”易盼月訝道,但他看見了冷傲霜僵硬地點頭。“那麼我們來試試看,如何?”

    易盼月毫無預警地將冷傲霜拉進懷裏,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便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這是他難以想像的迷亂,僅僅只是一個吻,便令他萬分銷魂。

    “霜,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玩火?”易盼月將冷傲霜壓在身下,撩起她的一撮青絲把玩。

    她豈會不知道,但是她就是想確定一件事情。

    冷傲霜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拉近自己。她想確定自己的感情。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易盼月張口輕咬了下她的粉頸,在她耳畔低語:“你只是不肯承認而已。”

    冷傲霜聞言,渾身一震;但隨之而來更大的震撼卻是來自襟上的那只大手,他正在褪去她的衣裳,他這次是來真的。冷傲霜此時才感到瑟縮,但是易盼月卻不讓她有機會退縮,再次吻上她的紅唇。

    從來不曉得自己柳下惠當不成也就算了,此刻他卻覺得自己像個不折不扣的色情狂。

    不行!感覺到胸口一片涼意,冷傲霜驚慌地想遮掩,但是她的雙手卻被易盼月鉗制住;她想喊停,聲音卻在他的深吻中自動消音。在他的撫觸下,她發現她並不是因為覺得厭惡想停下來,而是為了畏懼她怕自己體內那股漸漸脫韁的情潮就要淹沒了她。

    感覺到身下人兒的顫抖,易盼月停下了侵略的身勢,輕撫去她兩頰的淚水,替她拉整好敞開的衣物,憐惜地將她擁進懷裏。他該死,他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而真的要了她。

    “別怕,我不會侵犯你的。”易盼月苦笑道:“看來你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感情了,我們……如果重新再給我一次機會怎麼樣?”他不會死心的。

    是的,她的確是認清了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說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李家只有一間客房,房裏只有一張床,床很大,兩個人睡絕對沒問題。

    但他一直不願與她同床,怕的就是他會控制不住自己。

    剛來的那一夜,他們爭著把床讓給對方睡,結果兩個人都睡地板,床鋪反而空著沒人睡;而後他們又想乾脆兩個人同睡一張床,只要互不侵犯即可。他是很心動,但卻不敢保證面對美人在側會不生親近之心。

    “我想我還是出去一下比較好。”易盼月放開她,披了件外衣就真的走出房去。

    冷傲霜坐在床上想阻止,卻發現自己左胸口上有些疼痛,她知道那裏有他方才留下來的印痕。

    今夜的風雨怎麼這樣大、如此冷?她不禁用雙臂環緊了自己的身軀。

    ★★★

    原以為這場雨只是入夏時節的黃梅雨,是今年農作物豐收的前兆;任誰也沒料到這場兩所帶來的,竟是一場空前的浩劫。

    連日來的大雨使得河水暴漲,再加上蘄州這一帶水面比地面還要高,河堤擋不住劇增的水量,終於潰崩了。

    大水一古腦地湧進了蘄州城內,釀成了嚴重的水患。

    大水淤塞不退,縣民們也只好暫時遷往較高的山上避難。

    僅僅一夜,蘄州縣便陷入了愁雲慘霧當中。

    不知是誰想出了一個聰明的方法,利用沙包在淹水的地方建成一道道臨時的溝渠,這才順利地將水引到其它地方。

    積水雖已暫時消退,河堤也在搶修之下補救了大半,一般縣民紛紛返家整理家園,誰知另一波禍事卻在此時又落阱下石地爆發開來──

    “是瘟疫。”在連續診斷了近十名病患後,李言聞慘白著一張臉道。

    連日來的水患,把這人人聞之色變的瘟神也請來了。

    “瘟疫!相公,這怎麼辦才好?”吳氏乍聞“瘟疫”二字,心下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有沒有可能只有這幾個少數的病例?”易盼月不禁緊張地問道。

    這病若傳染開來,那可就麻煩了。縣城裏才剛從水患的滿目瘡痍中逃脫,此時若再有傳染病蔓延開來,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唉,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恐怕這病毒已在這城裏傳染開來了。”李言聞搖頭歎道:“這些病人的病症都已十分的嚴重,連來求診都無法做到,已經病到只能在家中延醫治療,那麼已經染上而尚未發病的可能已有不少人,再過不了多久,這城裏恐怕就要陷入一片可怕的疫情中了。”

    李言聞的話深深震撼了在場眾人的心。

    “你們還是快走吧。疫情一旦蔓延開來,州府下令鎖城,到時誰也別想出城一步了。”李言聞這話是向易盼月和冷傲霜說的,而他則大有與蘄州共存亡的決心。

    “這是什麼話?我也是個大夫,豈能丟下病人不管?城裏的大夫並不多,我若在這時離開,便枉生為人了。”易盼月毫不考慮地說。

    “我也懂醫術,我也留下來吧。”冷傲霜亦沉靜地說。

    “不行,你還是快走吧。”易盼月扯住冷傲霜的胳臂道。

    “腳長在我身上,我自己會作主。”冷傲霜堅持道。

    爭論了半晌,結果沒有人願意離開,所有的人都決定要留下來。

    果不其然,李言聞一語成讖,瘟疫在蘄州縣內很快地蔓延開來。

    在疫情傳出的第四天,黃州府治果真下令蘄州封城,只准城外的人進入,城內所有人皆不許出城。

    城內的大夫供不應求,而李言聞和易盼月鎮日為病人診治,幾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疫情來得太突然,老天又開始不停地下起雨來,河堤尚未完全休複,只要河道水量再劇增,隨時都有再潰堤的危險。

    在疫情逐漸被控制住的時候,偏偏禍不單行,藥材也告短缺了。

    就算有醫術再高明的大夫,沒有藥材也是枉然。

    蘄州縣衙雖已向鄰縣緊急招募藥材,但卻是緩不濟急。

    因為藥材短缺,病人無藥可治,已有不少人死在瘟疫之下;讓才剛剛控制住的疫情,不到一段時日便又開始壙散。

    “月池兄,這裏有我,你先去休息一會吧。”

    夜已不知多深了,李家醫館內卻還未熄燈,一間屋子裏尚有十來位染上瘟疫待醫的病人。

    數日下來,易盼月與李言聞皆瘦了一大圈。

    易盼月喂病人喝水吃藥,一張俊美的臉孔明顯地消瘦,兩頰向內凹陷,已有些不修邊幅了。

    “無妨,我還有力氣。病人這麼多,不趕快治好他們不行。”李言聞試著保持清醒說道。

    “藥材還剩下多少?”易盼月問道。

    李言聞憂心忡忡地深鎖眉頭,搖了搖首回答他的問題。

    誰料想得到蘄州會有這場浩劫,平日根本不會特意去購存醫治瘟疫的藥草。集結了城內大小藥鋪的藥草,能撐到今日就算很不錯了。

    易盼月低下頭,看著滿屋子呻吟的病人,不禁憂心地問:“縣府已經向鄰縣收購藥材了吧?”

    “只怕緩不濟急。”李言聞頓了頓又道:“聽說鄰縣的水患也不比咱們這地方好到哪去,雖然還沒聽說有疫情傳出,但是他們擔心瘟疫會擴散到他們境內,所以黃梅縣和廣濟縣都不大願意送來藥材;其他稍好一點的,也有些不肖的商人趁機哄抬藥價、糧價。唉,真是世風日下啊。”李言聞長歎了一聲。

    易盼月聞言,也不禁歎息了。

    他從來都沒有這麼深的無力感,只為自己留不住這些村民的生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從自己的指縫中消失,而他卻愛莫能助。

    “張大哥,喝藥了。”他扶起一名面色臘黃的病人,親自將藥汁喂入他的口中。

    無論如何他也要救一個、算一個,絕不能放棄任何一條生命。

    “易大夫,俺會死嗎?俺的老婆女兒──”

    “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易盼月安慰道。他實在不忍告訴他,其實他的妻女都已經病歿了。

    如果再沒有藥草送來,只怕……這場瘟疫將無法收拾。

    “叩叩──”下著雨的深夜裏,敲門聲打散在雨中,變成了細碎而不清晰的聲響。

    易盼月放下了藥碗走到門前。“你怎麼來了?”

    “我來──”冷傲霜收起傘走進屋裏。“我來送一點吃的。”

    “屋裏還有一點食物。雨下這麼大,你不該過來的。”說歸說,但易盼月還是讓她走進屋裏來。

    “冷姑娘,是你啊。”李言聞驚道。

    “李大哥。”冷傲霜將竹籃子擺在桌上。“我送一點熱粥過來,天天吃饅頭不行的。”她盛了兩碗粥,又道:“你們先去淨手,換我來照顧這些病人。”

    “不用了,這裏不缺人手,你快回去吧。”易盼月伸手想趕她出去—卻又不敢碰到她,伸出的手臂怪異地懸在半空中。

    “夜這麼深,你要我一個女子走路回去?”冷傲露笑著將他懸在半空中的手放下,看著他疲憊的面容道:“再說,這裏需要我。”

    “月池兄,我先送她回去。”易盼月臉色一沉,轉身捉起一把紙傘道。

    “不用了,你忙,我自個兒回去就行了。李大哥,粥趁熱吃,那是嫂夫人特地熬的。”冷傲霜連傘都忘了拿,轉身便走。

    易盼月發現她忘了拿傘,連忙捉了傘追出去。“等等──你忘了傘。”

    冷傲霜停下腳步,轉過身等易盼月追上。雨水打在她身上,早濡濕了她的衣裳。

    易盼月忙把傘握到她頭頂上,卻發現她早已淋濕。

    “笨蛋!藥奴是這樣教你的嗎?一個大夫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還有資格救人嗎?”天色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臉龐;但依著指間傳來的撫觸,仍然清楚地感覺得到他的清瘦。

    “天太黑了,我送你回去。”易盼月避開她的觸摸。

    冷傲霜笑道:“不用擔心我會受到感染,瘟疫雖然可怕,但不是說得就得的。我已經在教導縣民正確的衛生習慣,希望可以緩和疫情。你……回去喝婉粥吧。我怎麼來的,自然就怎麼回去,天亮我會再過來。”冷傲霜將傘柄塞入易盼月手中。“反正我都已經濕了,不必再撐傘了。”

    易盼月重新將傘塞給冷傲霜,自己則曝身在傘外。

    “我也濕了,一樣不需要傘,你拿回去吧。明天也不要來了。”易盼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中有說不出的深情。

    他頭也不回地奔回醫館,留下冷傲霜一人孤獨地站在雨中……

    ★★

    天災人禍不息,苦的是百姓,頭痛的卻是縣官。

    已經無計可施的縣尹,竟然搭起神壇向蒼天祈求。

    也許上天真是有所感應了吧,一連幾日大雨的侵擾,竟然在隔日清晨放了一個晴朗。

    溫暖的陽光,像是蘄州城一道道的生機。

    倖存的人民望著久違的陽光,有的竟合起雙掌,含淚向日頭膜拜。

    而這看在冷傲霜眼中,卻是一片哀憐。

    “天終於放晴了。”李言聞的小兒子感慨地說。“我爹要我讀那些四書五經有什麼用?城裏這麼多病患需要幫助,如果我習的是醫術,那麼我便可以幫我爹救人了。冷姊姊,你說是不是?”

    冷傲霜看著這名瘦骨嶙峋的少年,覺得他天資異常的聰穎。

    “你爹要你讀書自有他的苦心。在現今社會上,大夫郎中的地位一向不高,貧寒百姓也只有應試科舉金榜題名,才能飛黃騰達。”

    “但是我並不希冀飛黃滕達呀,我只想習得一身高明的醫術,以此濟世救人。”阿珍不失天真,卻頗有抱負地說。

    冷傲霜笑道:“當大夫有什麼好?說不定你救了一個人,而這個人或許是個無惡不作的強盜,殺人如麻,那麼你到底算是救了一個人?還是害了一群人?”

    “我……我不知道我救的將會是什麼樣的人,好人也好,壞人也罷,但我若當個大夫,救人就是天職,救人還須分對方是好人或壞人嗎?”阿珍振振有辭。

    “不怕救回來的是一隻‘中山狼’?”冷傲霜再問。

    “那就算是我的命吧。”阿珍憨憨地說。

    “你們都是傻子。”冷傲霜柔下了神情,摸了摸阿珍的頭。“你真的想習醫?”

    阿珍用力地點點頭。

    “那就跟我來吧。”冷傲霜引他到客房,取出一疊精裝書本交給他。“這個給你,相信將來你必會善用它。”

    阿珍楞楞地看著冷傲霜交給他的書本。“醫方紀要?”

    “我習醫以來的心得全都記載在這裏面,現在我就把它交給你了。”

    “冷姊姊──”他從他爹的口中得知來家中作客的兩個客人都精通醫術,比起爹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這麼重要的醫書居然要送給他……阿珍突然跪地大聲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李時珍一拜。”阿珍連向冷傲霜磕了三個響頭。

    “你不必向我磕頭,我是不收弟子的。送你‘醫方紀要’,就算是……一種緣分吧。”★★★

    雨雖然停了,但蘄州還是嚴重缺藥。疫情雖然稍微得到了控制,但是已經染上瘟疫的人卻愁無藥可醫。

    封城之令未除,購買之藥不至,如果再這樣下去,這個縣一樣得走入死胡同裏。

    “這是最後一分藥材了。”李言聞苦笑道。

    “吃了這帖,好了就算命大,不好就全看天安排了。”易盼月累得連玩笑話都不會開了。

    “蘄州是名藥產地,偏偏卻不產治瘟疫的藥,唉!”李言聞不禁歎道。

    “別灰心,說不定明兒個購買的藥就進城了呢。”

    “如果可以出城,就算是傾家蕩產去購來救命之藥,亦不足惜,偏偏這城不知何時才能重開?”李言聞抱憾地說。

    是啊,如果能夠出城的話……易盼月輕輕地合上了眼,竟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易大夫?”李言聞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歎息。

    他正想攙起易盼月到一旁休息,卻在觸及他的身軀時吃了一驚──好燙!

    難道易盼月是一直抱病為病人看診的?

    李言聞連忙將易盼月攙至臨時放置的床板上替他診脈,神色頓時大變。

    而易盼月卻在此時微微張開了眼睛。“我也染上了,是吧?”

    李言聞不敢相信地問:“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這一兩天吧。”易盼月淡淡地說。

    “我馬上去熬藥汁給你喝──”李言聞望著手中最後一帖藥說。

    “千萬不可。我病才初發,一帖藥絕對治不好我的。這帖藥應該要給其他病人吃,救一個是一個,不要浪費。”易盼月阻止道。

    “難道你要我眼睜睜地看你……你們當初實在不該留下來的。”李言聞懊惱地道。

    易盼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都是命吧。這件事千萬別讓她知道,疫情才剛稍有控制,還是將我隔離起來,免得又傳染給其他人。”

    “她……可是指冷姑娘?”

    “是,千萬不可以告訴她。”易盼月堅決地說。

    “不能告訴我什麼?”冷傲霜站在門旁問道。

    “冷姑娘!”李言聞回頭看去,心中一驚。“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不能告訴我什麼?”冷傲霜懷疑地再問。她的心中有一股很不好的預感。

    “不關你的事,你走開。”易盼月翻過身道:“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你們都走吧。”

    李言聞看看易盼月,又看看冷傲霜,最後無言地離開,將空間留給他們兩人。

    冷傲霜看著躺在床板上的易盼月,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竟害怕起自己的猜測。她告訴自己,或許他真的只是累了。

    “你──”

    “不許碰我!”易盼月拒絕冷傲霜的接觸。“不要打擾我,讓我睡一覺好嗎?”他仍是不忍心傷害她。

    “我情願你真的只是累了而已。”冷傲霜不敢置信地看著憔悴萬分的易盼月。

    他昔日的談笑風生到哪里去了?他從前的自信滿滿又到哪里去了?她不顧他的拒絕,一雙纖手撫上了他的瞼頰。

    “你真笨,為什麼這麼不小心?”

    還是瞞不過她嗎?易盼月無力地閉上眼。

    “擔心什麼?瘟疫又不是絕症,況且還有我在呀。”但是,冷傲霜早從吳氏的口中得知藥材之缺乏,沒有藥,就算她醫術再怎麼高明也無用。

    “是啊,有你在,那麼就別再掉眼淚了好嗎?”易盼月心疼地看著她的淚眼。

    “我哪有掉眼淚,那只是屋頂漏水,大概又開始下雨了吧。”

    易盼月想伸手將替她拭去淚痕,卻在快要碰觸到她的臉時硬生生地止住。

    冷傲霜捉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怕。”

    “但是我怕。”易盼月心急地想抽回手—而冷傲霜卻緊緊地握住。

    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點一滴地流淌而下,不消一時便濡濕了易盼月的掌心。

    “別哭,傲霜……”易盼月心痛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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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10:55:39
第十章

    “你睡了嗎?”冷傲霜捧著藥碗輕搖易盼月的身軀。

    喚不醒易盼月,冷傲霜心頭一驚,伸手探向他的鼻息,感覺他仍有輕微的呼吸,一顆懸岩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她真的很怕他就這樣睡去,再也醒不過來了。

    畢竟這不是能治瘟疫的藥,只是暫緩病情而已。若藥草再不到,易盼月遲早會真的死去。

    唉,冷傲霜生平第一次感到這般束手無策。

    “你要活下去啊,你說過要陪我一生一世的,我不准你反悔……”冷傲霜跪坐在床前,靜靜地看著消瘦得怕的易盼月喃道。

    不行,她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地死去,她非要出城不可。

    對,唯有出城把藥帶回來—才能救活更多的人。

    打定了主意,冷傲霜毅然決然站了起來,將藥碗棒了出去。

    “冷姑娘?”李言聞正在看顧其他的病人──這裏原本躺了十多人,現在只剩下三人了。

    沒有藥,得病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李大哥—麻煩你替我照顧他一下。”冷傲霜將藥碗交給李言聞。

    “怎麼了?冷姑娘,你──”李言聞懷疑地問。

    自從易盼月病後,冷傲霜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照顧著易盼月。所以當他聽見冷傲霜的請求時,李言聞才覺得奇怪。

    冷傲霜看了他一眼道:“我要出城。”

    “出城?!”李青聞驚訝地叫道:“不行呀,現在城外都有官兵駐守,城裏的人是不准出去的。”

    “不准人出去,藥草又遲遲不來,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他死掉嗎?”

    冷傲霜所言,他當然知道。

    “但是,出城者格殺勿論啊。”

    蘄州疫情十分的緊急,府衙生怕疫情會擴散開來,竟還派了官兵守在城外不許城中的人出城一步,這無疑是將蘄州逼進死胡同裏。

    “我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就請李大哥在我回來之前先照顧他。”

    “冷姑娘!”李言聞急忙喚住冷傲霜,猶豫了會兒才道:“入夜後再去吧。白天出城太醒目了。”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冷傲霜不加考慮便拒絕李言聞的提議,她怕再晚一步真的會救不了他。權衡之下,她寧願冒險出城。

    “傲霜……”

    “易大夫,你怎麼起來了?”李言聞忙趕到易盼月身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我想喝杯水。”易盼月氣若遊絲。

    李言聞聽說,連忙將茶水奉上,易盼月輕啜了一口。

    “扶我回去休息吧。”易盼月對冷傲霜道。

    冷傲霜不疑有它地忙攙起易盼月。

    就在此時,易盼月卻用他僅存的力量點住了冷傲霜的昏穴。

    失去了她的扶持,易盼月也跌坐在地上。

    易盼月勉強支撐起身體,將昏倒的冷傲霜扶起,一雙眼卻對著李言聞道:“別讓她出城,太危險了。”

    “但是……”李言聞欲言又止。

    易盼月卻搖首道:“我死不足惜。”

    試問蒼天,今生他與她當真無緣嗎?

    ★★★

    蘄州城外三十裏處,數輛馬車正以極快的速度在深夜中奔馳。

    “管事,還有多久才能到蘄州城?”一名相貌堂堂的俊朗男子坐在馬車前頭問道。

    “大約天亮以前可至。”一名中年漢子邊駕車邊道。“少爺,要讓馬車暫停休息嗎?”

    “不,救人如救火。既然天亮前可至,那麼我們還是等進城後再休息吧。”

    “是。”管事答道。他揚起了馬鞭,“駕”的一聲領在車隊前頭,往蘄州城急馳而去。

    天尚未大白,果真如管事所預料的,他們在天亮前便至。

    男子下了馬車,站在城門前。

    此時城門未開,不過倒是有一票在城外紮營的官兵圍了過來。

    “你們是什麼人?來做什麼的?”一名類似捕頭的官兵喝問道。

    那男子向問話者拱了拱手。“請問這位官爺城門何時會開?”

    “你們要進城?有什麼事嗎?難道你們不知道這城裏瘟疫橫行,閒雜人等一概不許進出?除非封城的命令解除,否則進去的人可不能再出來喔。”

    “這我們當然知道。”男子氣定神閑地應對道。

    宮差眯起了一雙眼睛,懷疑地打量超說話的這名男子;而後地發現在一旁的三、四輛馬車,問道:“這麼多馬車,裏頭裝了些什麼?”

    “官爺要盤查嗎?裏面全是可以救人的藥材和糧食。”男子擺了一個“不信請瞧”的動作。

    藥材!

    “可是縣衙購買的藥材和糧食?渾帳!為什這麼晚才送來?城裏因瘟疫而死的人已經有多少了你知道嗎?”他的家人也在裏面,卻因為身為官差必須奉命來看守城門,現在家中情形如何他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城裏因為這場瘟疫已經有不少人死去。

    “縣衙購買的?”男子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但是卻也從官差的口中得知城內疫情之慘重,自責他還是太晚到了。

    “這位官爺,我想你可能誤會了。我們是聽說蘄州鬧瘟疫,特地遠從邊城而來。”管事的代主解釋道。

    趕了近七天的路才來到蘄州,大家都累了,誰還有心情和官差打交道。現在他只想趕快進城,趕快把藥草送交給此地的人民,再好好地休息一番。

    “是的。這些東西都是要送進城內的,還請官爺快打開城門,說不定還能多救幾條人命。”男子接著道。

    那名官差聞言,便不再多話,連忙命人開城門。

    “你們快進去吧,把藥拿去李大夫的醫館,他會善用這些藥材的。”

    “多謝官爺。”男子微笑致意,隨即轉身坐上馬車,急行而去。

    ★★★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射在城垛上,仿佛帶來了希望……

    冷傲霜曾對天發過誓,但是她卻一再地違背自己的誓言,乃至無藥可醫……這不是她當初立下的違誓之罰嗎?但為何卻懲罰在易盼月身上?

    易盼月高燒不退,整個人憔悴得可怕。

    天又亮了嗎?他還能撐幾天?

    冷傲霜重重地跪在窗前,望著東方的天際,雙手交握在胸前,真心地對天祈求。

    如果易盼月能夠不死,她願意離開他,再度回到從前那種孤寂的生活,重新戴回冷漠的面具;然後,她的心就死了。

    本來她之所以有心,全是他教會了她;而現在,她願意把這顆心還給他,只要他活下去……

    冷傲霜心口一緊,痛出了眼淚;她死命地想抹去,只因她從不流淚。

    老天爺,她不曾求過什麼,但求這一回……

    “傲霜,你在做什麼?”易盼月從昏睡中醒來,睜眼便看到她跪在窗前。

    “我在許願。”冷傲霜僵硬地扯出一抹笑,緩緩站了起來。

    “許願啊……如果我也向著天爺許願,你說她會准嗎?”易盼月微笑問道。

    “當然,你許的願她一定會准的。”冷傲霜強笑道。

    易盼月一雙黑眸深情地望著冷傲霜。如果他現在不是一個將死的人,他一定向老天爺祈求與她長相廝守;但是現在,他只希望她能快樂。

    “如果來世我們再次相遇,你會愛我嗎?”

    “不會。”冷傲霜堅定地說。“如果有來世,我倒希望我們一輩子都不曾相遇。因為愛你太辛苦,我愛不起。”

    易盼月沉吟了一下,又道:“幸好我許的願老天爺一定會准,你說的對不對?”易盼月咧開一張嘴笑著。

    “你怎麼了?”冷傲霜慌張地跑到易盼月身邊。

    “走開,不要碰我。”易盼月推開冷傲霜,卻因為使勁過猛,自己也從床上跌了下來。

    “讓我看看。”冷傲霜扶起他,卻為他的不合作束手無策。“易盼月,你這麼想死嗎?”

    易盼月捂著發疼的胸口,忍痛道:“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本來它早該在十年前就消失了。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從不害怕,只是……難免會覺得有那麼一點遺憾……”

    “你的命是我給的,所以我不許你死,至少不准死在我面前。”

    “那麼,請你把眼睛閉起來吧……”易盼月強忍著痛道。

    “真是死性不改,我怎麼會愛……”愛上你這個人。冷傲霜不知該笑還是該慟哭。

    “我知道你沒法愛我。可是我都快死了,你還不肯給我一點安慰,真無情。”易盼月自嘲道。

    “……”冷傲霜無言看著誤解自己心意的易盼月,懷疑起自己是否有愛人的資格?“你餓了吧,我去端粥來……”

    ★★★

    數輛馬車先後在李家醫館的門前停了下來。

    冷傲霜正覺得奇怪,李言聞便興奮地呼喊她到前廳。她抱著納悶的心情到了前廳,看見李言聞臉露笑容,一掃憂愁地與一名陌生男子交談。

    李言聞看見了冷傲霜,連忙高興地說:“冷姑娘,你快來,易大夫有救了。”

    冷傲霜心頭一震,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李大哥,你說什麼?!”

    “不只是易大夫,應該說整個蘄州城都有救了。”李言聞喜悅地說道:“冷姑娘,這位公子送來了好幾車的藥材和糧食,蘄州有救了。這位公子──呃,不曉得這位公子怎麼稱呼?”他高興過了頭,竟連最基本的禮貌都忘了。唉,真該打。

    “在下徐定楚,陽和縣人。”男子自我介紹。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言聞身邊的女子,不自覺地嗟歎了一聲,好冷豔的姑娘!只是,這麼漂亮的姑娘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著實教人難解。

    “原來是徐公子,幸會幸會。”

    “李大夫不必多禮,那麼我現在就讓家仆將藥材卸下來。”徐定楚說畢,立刻走出醫館,吆喝著隨行的僕役將藥材一一卸下馬車,而自己也投入了搬運的行列。

    李青聞和冷傲霜見狀,也都前去幫忙。

    這麼多的斷魂草……冷傲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麼說,他真的有救了。

    “李大哥,我先拿一點藥去熬。”

    “也好,你快去吧。”

    冷傲霜取了部分藥材,心中頓時百感交集,開爐熬藥的動作也快得不可思議。

    貪快的結果,是她的手被熱爐燙了幾下,而她卻連吭都不吭一聲,心思早飄到了心中惦念的人身邊。

    糧食和藥材分別送到了縣城中的其他醫館,徐定楚一行人便留在城內幫助治療病患。

    徐家有大片的斷魂草,他鄉有難,他更無法見死不救。所以,當他聽說了蘄州的疫情,便匆匆帶了幾個稍懂醫理的仆傭攜藥南下。人命至重,這是他師父教給他的。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他會在這裏遇見他的恩師;又或者說,在他原以為與他師父的師徒緣分已盡後,會有機會再見到他師父──那個兩年前自稱二十歲的俊美男子。

    幫李大夫看顧完了前頭的病人,他見冷姑娘端著藥碗走到後方的房間,他以為裏頭還有病人,便跟著進去;正想問那姑娘是否需要幫忙—卻意外地看見了木床上躺著的竟是他的師父。

    “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裏?”

    徐定楚這一喊,不僅易盼月停下了喝藥的動作抬起臉來看他,連喂他喝藥的冷傲霜也轉過頭來。

    “原來是你啊!定楚,好久不見。”易盼月先是訝異,而後笑著向他打招呼。

    看來,他們還挺有緣的。

    那斷魂草想必是他送來的了。

    “師父,真的是你啊!”易盼月明顯地俏瘦,簡直和兩年前的他有著天壤之別。要不是那說話的語氣實在太熟悉,他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病在床榻上的男子會是他的師父。“你……也得了瘟疫?”

    “很遺憾你說的是事實。”易盼月低下頭繼續喝藥。

    “沒想到我那斷魂草第一個救的人就是師父你。”徐定楚看著易盼月一口一口喝掉冷傲霜碗中的藥汁,喃喃地道。

    喝完了藥,易盼月才又道:“是啊,說來也巧。也許都是緣分吧……”易盼月打了一個呵欠。斷魂草本身有催睡的作用,連他也無法抵抗。他強打起精神,對冷致霜道:“如果這是命,等我病好了,你……”易盼月又打了一個大呵欠。

    “睡吧,等你醒來再說。”冷傲霜扶他躺下。

    “不,我一定要現在說。”易盼月捉住冷傲霜的衣袖,道:“等我病好了……”

    冷傲霜不想聽他說下去,逕自端著藥碗走了。

    冷傲露一走,徐定楚連忙走到易盼月床前。

    “師父。”他喚道。

    “嗯?”易盼月強睜開沉重的眼皮。

    任誰也看得出來,冷姑娘與他師父間有著相當不尋常的關係。基於好奇心的驅使,徐定楚忍不住問:“那位冷姑娘是誰啊?”

    易盼月笑眯著眼看他這個笨徒弟。“她呀,她是你師母。”

    “師母!”徐定楚怪叫了一聲。

    難怪他見到這麼美麗的女子居然不會心動,原來如此呀。

    “喂,師父──”徐定楚又叫喚了聲,但這回卻不再有任何的回應。

    易盼月沉沉地睡去了……

    ★★★

    蘄州有了大批藥草的幫助,疫情很快便控制了下來。大部分的病人都已痊癒,易盼月也在服了三日的藥之後,擺脫了瘟疫的糾纏。只是大病初愈,消瘦下來的身體還沒完全複元,看來更像個貨真價實的文弱書生了。

    在徹底的消毒過後,這波瘟疫真的就此結束了。

    今日縣城內的鞭炮聲不斷,而府衙也在日前解除了封城的禁令。

    經過這次空前的浩劫,雖然最後幸以完滿收尾,但蘄州城元氣大傷,依然死了不少人,即使完滿,卻也不是一個圓了。

    唉,這一切有待時間來彌補吧。

    縣官今日特地宴請了這回消除疫情的諸多大夫、功臣,當然連李言聞推辭不掉,徐定楚這個救星也無法推辭,都只好前去赴宴。

    而易盼月大病初愈,仍在李家休養。

    夜這麼的深,有誰會在深夜裏歎息?莫非是家有新喪的孤兒寡母?抑或是心事重重之人?

    唉,愁多知夜長──

    輕輕推開房門,冷傲霜無聲無息地走進房中。

    移身至床畔,她靜靜地看著床上的男子。

    他該睡了吧。

    他的病好了,也是她該離開的時候了。這回,她不能再違背自己許下的誓言。

    她爬上床,靜靜地躺在他身邊,一隻纖手則不由自主地撫上了他清瘦的兩頰。

    突然,一隻手臂橫在她的腰間,她嚇了一跳,輕問道:“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睡得不熟。”易盼月摟住她的纖腰。

    “喔……”

    “我剛才作了一個惡夢,你今晚就在這裏陪我吧。”

    冷傲霜不答話,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他身邊,汲取屬於他的最後溫暖。

    易盼月翻過身讓她靠在他身上,雙手則環住她的腰肢。

    “我剛才作了個夢,我夢見天突然下雪了,很冷,而我在雪地上不曉得在找什麼。你不在我身邊,最後我凍死在雪中。”

    “夢都是虛假的。”但現實中又有多少真實可言?

    “是,我也這樣想的。你還在我身邊不是嗎?”易盼月不自覺加重了擁她的力道。“傲霜,如果有下輩子,你願意當我的妻子嗎?”易盼月突然問。

    “你不是問過了嗎?”冷傲霜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覺他心臟的跳動。

    易盼月天真地笑道:“我總覺得說不定再問一次,我會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如果真有下輩子的話……我就當你的妻子。”反正今生已無緣,如果真有來生再續這段緣分,那又何妨?

    易盼月聞言欣喜地翻過身,重新與她面對面。

    “當真?說了可不能反悔哦。”

    “當然是真的。”她將他的欣喜看在眼底,覺得有些承受不住。

    “那麼這輩子呢?”如果下輩子她願意的話,那麼這輩子呢?

    她抬起臉鎮定地說:“明天我再告訴你。”

    “明天?”為什麼是明天?他的心中充滿疑問。

    “是的。因為我現在累了,不介意我閉上眼睛吧?”她邊說眼皮邊合上。

    就算他想再問個仔細,但看她漸睡的容顏,也實在不舍吵醒她。

    反正明天就能知道了不是嗎?至少她今晚是真真實實地陪在他身邊。

    他輕擁著她,給她更多的溫暖。

    ★★★

    明天……

    冷傲霜走了。

    不留隻字片語,像六月的雪,一降,便在豔陽下蒸發得無影無蹤。

    她走了──這就是她的回答嗎?

    傲霜……

    “師父,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徐定楚心驚易盼月的失魂模樣道。

    易盼月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還能怎麼樣,只好追上去嘍。誰教他早已認定了她、賴上了她,打算巴著她一輩子不放。

    昨夜的她有些奇怪,他早該想到的。她還欠他一個答案呢,休想就此逃離。無論她到天邊,他就追到天邊;她到海角,他就追到海角,是了,就是這樣。他得趁她還沒走遠快追──

    “喂喂,師父,你上哪去?”前一刻還意志消沉的人,怎麼這一刻就換了一個模樣?女人啊……影響力實在不可小覷。他們師徒才見面沒多久呢,現在又要分別了嗎?

    “當然是去追回我的娘子啊。”易盼月匆匆拎起包袱背上肩,在步出門時頓了下腳步。“徒弟啊,代師父向李家的人拜別,有空時再來揚州寄嘯山莊坐坐。”

    “寄嘯山莊?”是那個揚州第一名莊?那他的師父是……“師父你是──”

    “易盼月,就說你是易盼月的愛徒。我得走了,晚了追不回你師母,可唯你是問。”

    易盼月施展上乘的輕功絕塵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徐定楚站在李家大門前,楞楞地目送易盼月漸行漸遠的身影……尾聲

    眉碧峰,憶相逢,水遠山高霜華重;桃花依舊,海棠愁濃,問暮雲,何處覓芳蹤?九張機,織寒衣,懨懨無語翠色微;湘江水逝,楚雲盡飛,別離難,千里願相隨。

    碧山上的巨石何時多了這兩首題壁詩,沒有人知道。有好事者一日行經碧山,見此詩,暗揣:此纏綿悱惻之句,情深意長;莫非癡情兒女,不能成風流韻事。

    好事者下山後,竟動手就這兩首題壁詩虛構了一篇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只可惜已不著人撰。

    碧山下不時何時開始形成了一個小市集,黃昏時刻正是小販雲集之時。

    一名男子在經過一個花販所設的攤位前停了下來,在眾多的花朵當中挑起一束白海棠,突然開口道:“那年我摘下十八朵海棠花送你,你還記不記得?”

    “客倌要買花嗎?不分種類,每束十錢。”賣花的小販矮著身淡淡地報價,卻不怎麼殷勤。

    “這裏的花都可以賣人嗎?”男子又開口問道。

    “你每天都來這買一束海棠,是要送給心儀的姑娘吧?”花販整理了下略微淩亂的花鋪子,一雙眼始終未抬起眼看攤子前的男子。

    “是的。但是她一直不肯接受我的心意,所以我只好天天送她一束海棠。”

    “既然她不肯,你又何必這麼固執?天底下的女子又不止她一人,喏,瞧瞧你身邊,有那麼多的好姑娘都在等著你將花朵送給她們,我勸你還是早一點開竅吧。”花販指著不遠處望著男子、頻頻發送愛慕之意的美麗少女們道。

    男子露出足令眾生顛倒的迷人笑容,玩世不恭裏蘊藏無限的真心真情。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再多女子於我,皆是無物。我只愛她一個人。”這話絕對癡情,卻也相對的無情。他將花束緩緩遞到花販面前:“你今天……願意接受這束海棠嗎?”

    賣花的小販瞄了他一眼,將他手上的海棠取下,在他露出欣喜的同時開口道:“你還沒給錢,花不能讓你送人。”

    男子低吟了聲:“霜……”

    只見賣花小販若隱在大斗笠下的面容逸出一抹教人不易察覺的笑容,緩道:“如果要我,就把我綁在你身邊吧。否則我還是會離去的。”她必須遵守誓言。

    男子一掃落寞的神色,掛起他的招牌笑容道:“婚姻的枷鎖都綁不住你,我也看開了。反正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天涯海角,我們仍然在一塊,這樣就夠了,我深愛的娘子。”

    是的,這樣就夠了。只要明白彼此是相愛的,是怎樣的一個終結並不重要。

    花販突然抬起頭,露出被斗笠所掩的一張絕世清顏,看向日落的方向──

    “看,好漂亮的夕陽。”她捉起先前那束海棠微笑道:“願你快樂,我深愛的夫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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