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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都市言情] [凝隴] 紅豆生民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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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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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0:22:11 |顯示全部樓層
第10章
  
  賀雲欽自上而下望她一眼,一笑:「虞小姐多禮了。」
  
  這人笑起來比不笑更好看,紅豆給他的白牙一晃,想起茶話會上自己也這樣對他呲牙笑過,略一品咂,暗覺他這笑容裡有調侃和些許報復的意味,便微微收了笑意,回身往前走去。
  
  原本就不熟,彼此也沒有要裝熟的打算,接下來的一段路,兩人各走各的,一句話都沒再講。
  
  巷子不長,出來後別有洞天,王彼得所賃寓所相當體面,乃是一座臨街的二層洋房,奶白色的牆,窗戶漆成暗紅色,幾扇玻璃擦得光潔如新,門前尚有一小塊綠茵茵的草坪。
  
  左近有西洋雜貨店和理髮鋪,樣樣都方便得很。
  
  到了門口,賀雲欽停好車,拿鎖頭相當寶貝地鎖好那舊車,這才抬手撳鈴。
  
  門房是個黧黑的汶萊人,似是與賀雲欽熟識,一俟他進來,便鼓著一對魚泡眼笑道:「密斯托賀,下午好。」
  
  「下午好洛戴。」賀雲欽隨手將鑰匙收回褲兜。
  
  紅豆把名片給這位叫洛戴的門房看:「您好,我是來找王彼得探長的。」
  
  想是王彼得提前做了交代,洛戴接過名片,只對著虞紅豆看了兩眼,便領著她往樓梯間去:「是密斯虞吧,請隨我來。」
  
  剛欲走,被賀雲欽攔住:「洛戴你自去忙,我帶她上去就是了。」
  
  紅豆心知賀雲欽跟王彼得熟絡,聽了這話,邁開腳步跟在他後頭,邊走邊打量道:「王探長在二樓辦公麼。」
  
  賀雲欽嗯了一聲,見紅豆沒有走在前頭的打算,便率先上了樓梯。
  
  他身材高挑,一步抵得上紅豆三步,幾下便上到了二樓。
  
  紅豆悶頭爬了幾步梯階,再一抬頭只看見賀雲欽的背影。
  
  好在這人還有些紳士風度,並未自行進房,待她也上到了二樓,這才抬手推門。
  
  這是一間套房,外頭是小小的會客室,裡頭是書房。
  
  進來時,王彼得翹著腳歪在靠窗的躺椅上,正自斟自酌。旁邊圓幾上擱著西洋玻璃酒瓶,裡頭盛著琥珀色的液體。

  見二人一前一後進來,他明顯有些驚訝,打了個酒嗝道:「你們二位是約好一道來的嗎?」
  
  「半路遇到的。」賀雲欽坐到沙發上,向王彼得討水道,「渴了,有水喝嗎?」
  
  王彼得放下報紙,從躺椅上起來,迎過來道:「密斯虞想喝點什麼?我遇到過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愛喝橘子汁,要不要來一杯?」
  
  紅豆自進來後便只顧著打量房間裡整垛山牆似的書架,聽了這話便笑道:「謝謝王探長,不必了,就跟賀先生一樣來杯水就可以了。」
  
  王彼得於是撳鈴讓人送了兩杯水來。
  
  託盤很快送到了跟前,賀雲欽待紅豆先拿了一杯,才端起另一杯來喝。
  
  紅豆暗想,賀雲欽這人雖然時刻一幅傲睨萬物的模樣,教養倒甚佳。
  
  王彼得到對面的法蘭絨椅子上坐下,頗有興致地盯著紅豆:「密斯虞,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來找我。」
  
  紅豆皺起眉頭:「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想請王探長幫忙。」
  
  「哦,什麼麻煩?」
  
  紅豆垂眸暗自思忖,王彼得素來跟員警廳有隙,倘若直截了當說出這幾件失蹤案的首尾,他准會拒絕幫忙,斟酌了一番,不提陳白蝶和王美萍,只道:「王探長,我想請你幫忙找一個人。」
  
  王彼得跟賀雲欽一對眼,訝道:「密斯虞要找什麼人?」
  
  紅豆顧及到表姐的名聲,本不欲當著賀雲欽的面說出表姐的事,然而賀雲欽從頭到尾沒有要避開的意思,王彼得更像是早已習慣了賀雲欽的在場,再一想人命關天,賀雲欽料也不是那等好言是非之人,便定了定神道:「我表姐潘玉淇。」
  
  賀雲欽聽到這名字,喝水的動作一頓,不動聲色望紅豆一眼。
  
  「你是說你表姐失蹤了?」王彼得原本歪著的身子稍稍坐正,「這確實很不幸,難怪你這麼快來找我,唔,密斯虞,能說說具體經過嗎?」
  
  「上禮拜六我表姐從家裡出來,參加新亞茶室的茶話會,因為我加入了學校的某個團契,所以也在應邀之列,那天下午我跟同學到茶室時,大約是兩點五十,進門的時候,我還看到過我表姐,不過當時她正跟一位男士聊天,我們倆沒能說上話。後來等到您開始講課的時候,我表姐就不見了,之後我又找過一回,仍未能在大廳看到她,當時我以為她提前離席了,可是直到今天中午我才知道,我表姐禮拜六那天就失蹤了,至今未回家。」
  
  王彼得敲了敲太陽穴:「也就是說,你表姐失蹤兩天了。」
  
  「是。」
  
  王彼得靜了幾秒,藉著醉眼,認真打量紅豆的神色:「密斯虞,你經常看報紙,應該知道最近滬上有不少拆白黨作亂,一個月總少不了有一兩起綁票案。按照拆白黨的慣例,他們在綁了人之後,往往會在一個禮拜之內主動聯繫被綁著的家人,眼下你表姐剛剛失蹤兩天,你們只需一邊找尋你表姐的下落,一邊靜等綁匪的電話即可——」
  
  紅豆心裡咯噔一聲。
  
  賀雲欽放下水杯,往椅背上一靠,洞若燭火地望著紅豆。
  
  王彼得道:「你該知道這些拆白黨雖然經常作亂,圖的僅是錢財,意不在傷人,他們在收到錢後,自會毫髮無損地放人,據我所知,近一年來的綁票案幾乎全是如此,鮮少有人例外。」
  
  紅豆從容應對道:「因為我擔心綁匪會對我表姐不利。」
  
  她看了看賀雲欽:「賀先生跟我表姐在同一所大學共事,若是早前見過我表姐,應該很清楚我表姐長得非常漂亮,要是那些綁匪見色起意,極有可能會對我表姐造成巨大的傷害,所以我想儘快找到我表姐。」
  
  王彼得眼皮耷拉下來,撣了撣西褲上的細絨:「僅僅是這樣?」
  
  紅豆篤定地點頭:「就是這樣。」
  
  王彼得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臉色稍冷,顯然失去了談話的興趣。
  
  紅豆暗暗皺眉,果然如她早前所料,王彼得為人精明,一點也不好打交道,這才一兩句話的工夫,已然看出她情緒上的不對勁。而且顯然,說謊根本行不通。
  
  她挺直了背:「我想當時王探長在給我名片時曾經說過: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大宗錢財、不觸碰現有的律條,你會一概予以滿足,誰知真等到了履行承諾的時候,王探長會旁生出這麼多附加條件。」
  
  王彼得想不到紅豆會反將他一軍,呆了一下。
  
  賀雲欽似是笑了笑,起了身,走到近旁書架前,雙手插在褲兜裡,盯著那一排豎立著的雜亂卷宗。
  
  王彼得很快便進行反攻:「如果我不聽到你的實話,如何能判斷是否會損及大宗錢財,又是否會觸碰現有的律條?密斯虞,合作的前提是真誠。這不僅是默契,更是放之四海的準則。在我決定要不要幫你之前,我有權聽到你說出實情。」
  
  紅豆鎖緊了眉頭。陳白蝶的案子鬧得滿成風雨,一旦破案,破案的員警勢必出盡風頭,以王彼得和員警廳的關係,不會有興趣替員警做嫁衣裳,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他知道哥哥正查著陳白蝶的案子。
  
  怪只怪她剛才太心急,低估了對方的能力,只不知王彼得當年因為什麼跟現任的員警廳長鬧翻,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她騎虎難下,只能另闢蹊徑,想來想去,她決定以王美萍的死亡案來吊起王彼得的好奇心。
  
  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個月前,有位名叫王美萍的姑娘來滬投奔舅舅,她跟我表姐的情形相似,也是無故失蹤,當時員警懷疑是王美萍遭了綁票,曾當作普通的拆白黨作亂案來處理,然而一連三月,她的家人從未接到過綁匪的電話,就在上禮拜六,他們終於確認她已經死亡。」
  
  這回不僅王彼得吃了一驚,連賀雲欽也微訝朝紅豆看過來,口氣嚴肅:「虞小姐,這是員警才會知道的細節,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她猶豫要不要說自己是王美萍的鄰居或是親戚,就聽王彼得帶著警告的意味對她笑道——「密斯虞。」
  
  她歎氣,就算能瞞得過眼下,最多也瞞不過明天,於是放棄了扯謊的打算,直視著王彼得道:「我哥哥是偵辦此案的公共租界的警佐,我也是無意中才得知近來有幾樁綁票案並不簡單,正因為有王美萍的例子在先,所以我才格外擔心我表姐的安全。」
  
  王彼得極慢地點頭:「原來繞來繞去,還是跟警察廳那幫酒囊飯袋脫不了干係。」
  
  他拂然起身道:「密斯虞,我們談話到此結束,比起幫警察廳那幫廢物積累升官的資本,我寧願多喝幾杯白蘭地,你說的事鄙人毫無興趣,你的要求恕鄙人無法滿足。」
  
  紅豆漲紅了臉:「王探長,我的要求並不過分,畢竟人命關天,我只是想請您幫著找我表姐而已,既不會損及您的錢財,更不會觸碰現有的律條——」
  
  「律條?」王彼得聲音驀然拔高,「不跟員警廳的人打交道就是鄙人的第一律條!」
  
  他目光冷嗖嗖的,態度也十分強硬,紅豆瞇了瞇眼,仍徒勞掙扎道:「王探長,就在茶話會那天,我曾聽你親口說過,你說我們學校的校訓『光與真理』乃是你畢生之追求,如今至少有三位年輕女性捲入了神秘的綁票案,其中一位更是因此丟了性命,以王探長之能,要是能介入這些案子,說不定會迅速找到其他幾位受害者,繼而踏上真正的『光與真理』之旅。然而王探長明知這是大義之舉,卻一味執著於過去的私人恩怨,怎敢忝言追求『光與真理』?比起您所說的昏庸無能的警察,您又能偉大幾分?」
  
  王彼得怒極反笑,斷然打斷她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密斯虞,當真是聖約翰教出來的好學生!明白告訴你,今天就算你說破了天,我也絕不會插手此事!洛戴,洛戴,這裡有一位虞小姐鬧事,快上來送客!」
  
  紅豆氣怔在原地,見王彼得果然撳鈴將洛戴找來,霍然道:「不勞您送。我自會走!」
  
  走前想起賀雲欽從頭到尾幾乎未置一詞,擺明瞭是要置身事外,想想表姐算起來還是他的同事,可見此人何其心冷。
  
  於是她連帶著賀雲欽也恨起來了,立於沙發前,怒瞪賀雲欽一眼,這才快步走到門前,拉開門走了。
  
  轉眼便傳來「咚咚咚」下樓的聲音。
  
  賀雲欽被她無故拿眼睛這麼一剜,不由一怔,倒也未生氣,只有些好笑地盯著空空如也的門口看了一會,到沙發前坐下,手裡翻著報紙,對王彼得說:「你的談話技巧還是這麼糟糕,好不容易找到這麼『鴻運當頭智力過關』的助手,就這麼談崩 了?之前你不是還對她抱有極大期待嗎。」
  
  王彼得喉嚨裡冷笑兩聲:「大不了下次遇到滬上學生聚會,再當眾玩一次橋牌遊戲。」
  
  「可是她說的雖是氣話,卻也有些道理,官僚可憎,人命卻是無辜的,如果她說的這幾件綁票案真的涉及人命,依照員警廳的辦事效率,等他們找到人,可就什麼都晚了。」
  
  王彼得將兩隻腳擱到茶几上:「你沒聽到她哥哥是公共租界的一名警佐麼,哦,我幫她哥哥破案,送她哥哥平步青雲,然後再來一個白廳長?想都不要想!」
  
  賀雲欽將報紙丟回去,語氣閒適道:「你一定不管?」
  
  「一定不管!」
  
  賀雲欽起了身,往門外走去。
  
  王彼得拿一雙三角眼瞪著他的背影:「這就走了?等等,你別告訴我你要插手這件事。」
  
  想起虞紅豆剛走不久,愈發篤定:「你要去追那個虞紅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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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0:22: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章
  
  紅豆從王彼得家裡出來時本就懊喪,誰知下樓梯時又不慎崴了腳,這一下雪上加霜,頓時讓她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來之前她並未指望能一下子就說服王彼得,但也沒想到會碰這麼一鼻子灰,照她看來,王彼得何止頑固,簡直近乎冷血。
  
  一瘸一拐走了一段,她的氣漸漸消了,怪她,情急之下想岔了,就算王彼得身負奇能,憑什麼一定要往自己身上兜攬麻煩呢。
  
  她悻悻然想了一會,很快又振作起來,先回家等著吧,也許事情沒她想的那麼複雜,哥哥既然去法租界打探消息了,沒准回來就能理清點眉目。
  
  王彼得這地方算得鬧中取靜,一路走過去幾乎沒幾個行人,只巷弄裡不時冒出幾個岔路口,難免讓人有點迷糊,幸而不長,眼看再拐個彎就能出巷子了,身後叮鈴鈴傳來腳踏車的鈴聲,回頭一看,竟是賀雲欽。
  
  紅豆往邊上一讓,並沒有停步的打算。
  
  誰知賀雲欽騎到她前頭,居然煞住那腳踏車將她攔住,笑了笑道:「虞小姐, 我們談談好不好。」
  
  紅豆睨著他:「賀先生有何見教?」
  
  賀雲欽道:「你哥哥是公共租界的警佐?」
  
  紅豆一怔,戒備地點點頭:「是。」
  
  「王美萍的事你是從你哥哥那裡聽來的?」
  
  紅豆疑竇漸生:「怎麼了?」
  
  賀雲欽取出一根煙,擦了根洋火欲要點上,抬眼見紅豆臉上還有點慍意,又將火熄了:「你哥哥是怎麼跟你說起王美萍的案子的?」
  
  這人真奇怪,為何一再追問王美萍的事。
  
  她回答得很審慎:「我哥哥並未刻意提起過王美萍。」
  
  話音一頓,瞄瞄他,要不是那晚他老人家去找三樓的邱小姐,她不會找出那桃色新聞來看,那舊報紙上有三月前王美萍的尋人啟事,跟陳白蝶的失蹤案重疊在一 起,很難讓人不留意。
  
  說來說去,對賀雲欽的好奇算是她關注這一連串失蹤案的起因。
  
  當然這話她只在肚子裡打了個轉,說道:「我哥哥見王美萍出了事,覺得最近滬上不大安全,特拿此事敲打我,讓我往後晚上不要出門。賀先生,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賀雲欽做出惋惜的樣子:「有王美萍的案子在先,你表姐潘玉淇可能真遇到了危險,她是我課研室的文員,不幸遇到這種事,我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
  
  紅豆嘴角輕撇,是嗎,剛才是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賀雲欽顯然知道紅豆心裡在想什麼,並不介懷:「王彼得自有他的顧慮,我雖說跟他交情不錯,但也輕易說服不了他,你哥哥既然負責這幾樁案子,算起來是最清楚案件首尾的人,要是你真想找到你表姐,還得從你哥哥身上入手。」
  
  這話什麼意思?她狐疑地瞅他:「賀先生這是給我提建議嗎?」
  
  賀雲欽不予否認,順勢道:「你哥哥在不在家?帶我去見他吧。」
  
  一邊說,一邊推著那車往前走,回頭見紅豆還站著不動,只好又停下,閒閒道:「虞小姐,時間可不等人,再這麼耽擱下去,任誰都救不了你表姐了。」
  
  紅豆早就心裡打鼓,聽了這話更覺一驚,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暗想:賀雲欽這是要插手管這件事?可是,王彼得是破案能手,賀雲欽可從未聽說過有這方面的才能。
  
  賀雲欽萬想不到自己會遭受到來自紅豆的藐視,盯著她看了一會,似笑非笑 道:「虞小姐聽說過一句話麼,『一個好漢三個幫』,我雖不如王彼得名頭響,幫著出主意總是好的。」
  
  雖是調侃的口吻,眉宇間卻透著一種自信,可見他對自己這方面的能力確有把握。
  
  紅豆越發疑惑了,賀雲欽不像那等心血來潮之人,輕易不會自找麻煩,而且查案找人自有它的一套章法,外行想要破案又談何容易,不然哥哥不會數月找不到王美萍,更不會被陳白蝶的事弄得這麼焦頭爛額,賀雲欽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她忽然想起那晚賀雲欽在裁縫鋪門口往樓上看的情形,這些日子不見他去找邱小姐,莫非他那晚不是來談戀愛,竟是來查事情的麼。
  
  略一踟躕,她決定旁敲側擊:「賀先生以前查過案嗎?」
  
  賀雲欽不搭她的腔,自顧自轉頭看著前方問:「你家住在哪?」
  
  紅豆含笑點點頭,忽然把臉一沉,高高揚起下巴道:「賀先生不告訴我幫忙查案的真正原因,我不會帶你去見我哥哥。」
  
  還挺倔,賀雲欽側臉朝她看過來,在日頭下站久了,她臉蛋被曬得粉撲撲的,因著一份焦慮,嘴唇遠不如上一回看時那般嫣潤,為了表示自己決不肯輕易就範,小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
  
  他摸了摸下巴,把車靠牆停好,一本正經道:「虞小姐,我向你保證,不論我出於什麼目的插手此事,我會盡我所能幫你找尋你表姐,而為了顧全你表姐的名聲,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向任何人提及此事。第三麼——」
  
  他雙手插在褲兜裡,走到紅豆面前,垂眸看著她道:「王彼得能在多短時間內找到你表姐,我只會比他更快。有這三點做保證,虞小姐肯跟我合作了嗎?」
  
  紅豆細細琢磨一番,一抬眼,正好對上他居高臨下的視線。除了父親和哥哥,她不曾這麼近距離看過男人,只覺得他眉峰形狀生得很好,膚色比哥哥乾淨幾分,瞳色不像哥哥那麼墨黑,竟是深琥珀色。
  
  她下意識挪開視線,盯住他的襯衣領口暗自思忖,這個人靠得住麼,會不會有什麼陷阱,家裡唯一值得他做文章的,無非就是哥哥的警佐身份,這人突然大發善心,難道就是奔著這一點來的?
  
  可是,賀雲欽到底在查什麼,他會是個壞人麼。
  
  這事她一時做不了決定,想來想去,她決定帶他去找哥哥,畢竟哥哥知道幾個案子的相關細節,案宗又全在哥哥手裡,究竟要不要跟賀雲欽合作,還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那好吧。」她抬起來臉微微一笑,「我帶你去找我哥哥。」
  
  賀雲欽暗自鬆了口氣,虞紅豆說起來跟四妹差不多年紀,心眼卻彷彿平白多了一竅,簡直比妹妹難哄一萬倍。
  
  他推了那車,斜眼看著她道:「虞小姐還等什麼,你家住哪?」
  
  紅豆想起那晚情形,有心試探他道:「同福巷。」
  
  說著便一霎不霎盯著他瞧。
  
  賀雲欽臉上果然起了微妙的變化,然而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又恢復雲淡風輕的表情道:「陸敬恒可能還在外頭,我帶你一道出去,等送你上了電車,我自會去同福巷,要是你哥哥在家,我就去上樓找你。」
  
  兩人走了一截,賀雲欽回頭看了看紅豆微跛的腳道:「這要走到猴年馬月,虞小姐,這裡沒幾個人認得你,你要是不介意,我騎車帶你出去。」
  
  紅豆一訝,這是要她坐他的後座。
  
  他看出了她的踟躕,語帶淡諷笑道:「我不過是提個建議而已,願意就願意,不願意也就算了。」
  
  言下之意,他對她本人並無興趣,她委實不必多心。
  
  紅豆給這話一激,兩邊一望,料也撞不上什麼熟人,便跳上他的後座道:「我們走吧。」
  
  心底暗自將賀雲欽當作一匹泛駕之馬,而她身為騎士,正揮甩著馬鞭,驅動這馬為她效力。
  
  正想得美滋滋,忽然屁股底下像是咯到了什麼,一下子傳來一股鈍痛。
  
  她哎喲一聲,推他的背:「快停快停。」
  
  賀雲欽給她這麼一扯,不得不煞住車,扭頭一看:「怎麼了。」
  
  紅豆跳下來,低頭一看,果然在後座上看到一條支出的生了鏽的鐵絲,幸而褲子還算厚,不然非扎出血不可,饒是如此,褲子仍被扯出了一個洞。
  
  賀雲欽忙停好車,見狀,伸手按了按後座那鐵絲,買這車的時候,他可從未想 要用它載人,自然也就無從去檢查後座上的鐵絲。
  
  算起來虞紅豆是第一次坐。
  
  剛才隱約聽到衣料扯破的聲音,他不好往她褲子上看,只得歉意盯著她道:「褲子扯破了?沒扎到肉吧?」
  
  紅豆氣得滿臉通紅,深悔今天出門忘了看黃曆,憋了許久的話終於衝口而出:「賀雲欽,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吝嗇的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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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賠賠賠,給老婆賠一百條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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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她臉色和音調同時變了,顯然這一下氣得不輕。
  
  賀雲欽看她兩道秀眉都豎了起來,不知為何有點想笑,可他也知道此時絕不能笑,不然事態只會更糟,見她不像傷到了皮肉,料只扯破了褲子,便以極嚴肅的口吻道:「虞小姐在這等我一會,我去想辦法。」
  
  紅豆牙縫裡擠出話道:「希望賀先生想點好法子。」
  
  賀雲欽故意皺起眉頭,騎了那車走了,回來時見虞紅豆背貼牆老老實實站著,倒有點像小時候他被父親罰站時的光景,他不讓心底的暗笑浮到臉上,到了她面前,踩住腳踏道:「我回王彼得那裡打了個電話,一會就會有洋車過來接虞小姐。」
  
  洋車?紅豆很想提反對意見,可是她刮破了褲子,現下連動也不敢動,出去呢,外頭說不定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陸敬恒,何況這樣子乘電車,怕是會給人笑掉大牙。想來想去,除非這時候母親或哥哥從天而降,不然也只能如此了。
  
  她鼻子裡哼了一聲,臉色淡淡的,可見仍未消氣。
  
  賀雲欽從褲兜裡取出洋煙點了,看紅豆一眼,怕煙熏到她,便走到一邊自顧自吸煙。
  
  紅豆等了一會不見車來,朝賀雲欽看過去,見他嘴裡含著煙,眼睛卻盯著地面,像是在想事情,顯得異常沉默。
  
  似是察覺了她打量的目光,他轉臉朝她看過來,兩人目光一碰,他狀似隨意問道:「虞小姐的哥哥當員警幾年了?」
  
  「三年。」
  
  「你哥哥一直在公共租界?」
  
  「嗯。」紅豆跺跺站麻了的腳,轉移話題道,「賀先生,你叫的車怎麼還沒來。」
  
  話音未落,巷子口傳來洋車喇叭聲,相較於剛才那個陸敬恒,這喇叭聲顯得較克制,只響了一聲便停下了。
  
  賀雲欽將那熄了一小半的煙按滅:「走吧。」
  
  紅豆緊緊揪住褲子破的那地方,一步一挪跟在賀雲欽後頭。
  
  到了巷口,果然停著一輛黑色洋車。再往馬路對面一看,陸敬恒的車早已開走了。
  
  車夫顯然是賀家的,一見賀雲欽便道:「二少爺。」
  
  賀雲欽領著紅豆徑直走到後座門前,對那車夫道:「送這位小姐去同福巷。」
  
  隻字不提紅豆的來歷。
  
  車夫似是受過良好的訓練,一句也不多問,和顏悅色替紅豆打開車門,轉而去另一邊給賀雲欽開門,被賀雲欽止住:「我還有事。」
  
  紅豆上了車,回頭見賀雲欽仍在外頭立著,雖奇怪他為何不一道上車,卻也並無追究的興趣,後座上放了一疊衣裳,似是臨時取來的,最底下一件是件藕灰色的薄呢大衣,雖略厚,正好可以用來遮擋褲子上的破洞。
  
  她望著那衣裳暗自怙惙,一扭頭,發現賀雲欽還在外頭看著她,便狐疑地問道:「這是給我備的?」
  
  「我的腳踏車不小心刮壞了虞小姐的衣裳,臨時去不了百貨公司,只好讓人先從家裡取了些未穿過的衣裳來,虞小姐先將就對付一下,改天我抄了虞小姐的衣裳牌子,再去買一件一色一樣的。」
  
  想是怕引起車夫的誤會,不說褲子,只說衣裳。
  
  紅豆傲然道:「我這『衣裳』是我母親給我做的,百貨公司可買不到一色一樣的。」
  
  賀雲欽臉皮比她想像中厚多了,聽了這話連眉毛都未抬:「那我就去買了一樣的衣料賠給虞小姐,總之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錯,怪只怪我這人太『吝嗇』,不知虞小姐怎樣才能消氣,什麼要求都可以提。」
  
  他一臉真誠,可是紅豆老覺得他話裡有話,雖然仍憋了一肚子氣,卻也不想當著車夫的面一味糾纏,便寬宏大量地說道:「賀先生既是無意,也就無所謂賠不賠的了,這外套我今天先穿回去,等一會見了面,再還給賀先生。」她才不會占他的便宜呢。
  
  賀雲欽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對那車夫一抬下巴道:「送虞小姐回家。」
  
  洋車啟動,紅豆穿好那薄呢大衣,在座位上端正了坐姿,左右無事,目光仍落在那疊衣裳上。
  
  一色的時髦洋裝,全是簇新未穿過的,既是從家裡臨時取來的,極有可能是賀家哪位女眷的。
  
  賀大小姐還是賀四小姐?
  
  再麼就是大少奶奶段明漪?
  
  後一個念頭剛一冒出來,當即被她否認,賀雲欽怎麼會向嫂子討要衣裳?何況段明漪她那日見了,身型豐綽有致,比她富態幾分,賀四呢,又比她單瘦,可是這衣裳她穿著卻極貼身,只能是跟她身型相仿的人,想來想去,難道是那位未曾謀面的賀家大小姐?
  
  怕橫生枝節,車一到家路口前,紅豆便請車夫停車,自行下車。
  
  她中午出門時還只穿件絨線衫,回來卻披著件大衣,這時候慢騰騰地往家娜,老覺得不自在。
  
  幸而彭太太和彭裁縫都不在樓下,路上又未碰到旁的鄰居。
  
  腳還有點疼,她走得不快,一步一蹭上了樓,她剛要敲門,誰知哥哥正出來,見了她,大鬆了口氣:「我正要去尋你,你也太心急了,竟一個人去找王彼得了。怎麼樣,見到他了嗎?他怎麼說的。」
  
  虞崇毅心粗得很,並未注意到妹妹身上多了件大衣。
  
  紅豆四下裡一看,趁母親未在客廳,忙脫下衣裳,若無其事往屋子裡走,一邊走邊道:「王彼得的事我一會跟你細說,玉淇表姐有消息了嗎?」
  
  「沒有,但我已經找到那天跟她說話的那個男人是誰了。」
  
  紅豆忙扭頭:「是誰?」
  
  這時虞太太從裡屋出來,先注意到紅豆一瘸一拐的步態,繼而又發現了她胳膊上挽著的那件大衣,愣了一愣,忙疾步走過來道:「你腳怎麼回事?這衣裳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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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紅豆早料到逃不過母親的法眼,被母親抓了個現行,反而很坦蕩。
  
  「電車上不小心刮破了褲子。」
  
  「刮破了褲子?」虞太太和虞崇毅同時嚇了一跳。
  
  紅豆自顧自推門進了臥室,今日之事太複雜,一時講不清,怕母親夾纏不休,她索性不提賀雲欽,單拿出那套早已備好的說辭搪塞母親:「不知誰家小孩在電車的椅子上放了根鐵絲,我起身的時候才發現褲子刮壞了。」
  
  「那你這衣服是怎麼回事?腳又是怎麼受的傷?」虞太太把那薄呢大衣拎起細打 量,呵,鼎祥定制的洋裝,「這麼貴的衣裳哪來的?」
  
  紅豆坐到床邊,踢掉皮鞋,低頭看腳踝扭傷的地方:「下車的時候光顧著看褲子了,不小心崴了腳,褲子一時沒辦法回家換,正好顧筠家住附近,我就去了她家,這衣裳是她給我的。」
  
  虞太太慧眼如炬,對著那衣裳上下一比劃,更加疑團百出。顧筠她是見過的,個子嬌小,足比女兒矮半個頭,這大衣這麼長,非得身型高秀的女子方能撐得起。
  
  紅豆早瞥見母親神色,忙道:「顧筠的衣裳我穿不了,這是她二姐新做的,因新婚裡不喜這麼素淨的顏色,一回都沒穿過,暫給我應急,回頭我還得還給人家。」
  
  虞太太仍滿腹猜疑,然而細一想,顧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置辦得起這種洋裝,何況女兒不過出去小半天,能有什麼奇遇,再看女兒神色自若,便姑且接受了這套說法:「早說不讓你一個人去,非要去,這下可好,腳給崴傷了,來,讓媽媽瞧瞧傷得重不重,崇毅,給你妹妹拿藥油來。」
  
  紅豆躲著不讓母親替她揉腳:「哎喲媽您歇著去,我自己來。」
  
  虞太太蹲下細細一覷,見女兒腳踝的確未見明顯紅腫,略放了心,便到衣櫃前取了一條褲子,關了房門,要紅豆換上:「我看看褲子刮花了哪裡。」
  
  「好長一條口子,怕是不好補,反正這褲子我也穿了好久了,還補它做甚麼。」
  
  虞太太等女兒換了褲子下來,就著窗前的光線細看一回,見刮壞的地方確實太長,就算補了也未必好看,也就未堅持,放下褲子歎道:「剛才你哥哥去法租界打聽,仍是沒消息,再這樣下去,你舅舅舅媽非急瘋了不可。」
  
  這時虞崇毅在外頭敲門,進來後,將藥油遞給紅豆:「那天在茶室裡跟玉淇說話的是固金銀行的經理袁箬笠,我剛才跟法租界的同僚說了此事,他們已經去袁家調查去了。」
  
  「固金銀行?」紅豆回想那天那男人,印象稀薄得很,應該未曾在報上見過,「哥,這銀行什麼來頭?」
  
  虞崇毅道:「就在法租界,老闆就是那天跟玉淇說話的袁箬笠,銀行原身是得榮錢莊,年初袁箬笠跟太太離婚以後,拉了幾個法國朋友注資,把錢莊改換門庭,重新成立了一家銀行,因為剛掛牌沒多久,名頭還不響。」
  
  「怪不得未聽過這銀行。」紅豆慢慢擦著藥酒,仔細回想那日表姐的神情,「表姐好像對這個袁箬笠很有好感,舅媽他們知道這個人嗎?」
  
  「剛才我去了一趟舅媽家,舅媽說她只跟袁箬笠的一位表親在牌桌上打過幾圈麻將,跟袁箬笠本人卻並不熟,也不知表姐是怎麼認得袁箬笠的,從不曾聽玉淇透過半點風聲。」
  
  紅豆不解道:「玉淇表姐為什麼要瞞著家裡?」
  
  虞太太一戳女兒的額頭:「所以說你這孩子看著聰明,心裡卻頂糊塗,你玉淇表姐現在在外頭走動,追求的人不在少數,這袁箬笠既離過婚,年紀也不小,前頭太太還在,玉淇要是嫁過去,說白了就是續弦,你舅媽他們固然勢利,也還指望能給玉淇找個良配,怎麼會贊成玉淇跟袁箬笠來往?你玉淇表姐怕你舅舅舅媽不高興,瞞著也就不奇怪了。」
  
  紅豆歪頭想了想袁箬笠的外貌,沒看到正臉,單從氣度和輪廓來看,的確算得上風度翩翩,會引得表姐對他傾心,倒也不奇怪:「哥,茶話會那天,袁箬笠是同表姐一道離開的嗎。」
  
  虞崇毅道:「門口的僕歐說,玉淇跟袁箬笠一道出來,之後玉淇自己叫了洋車走了,袁箬笠則回到茶話會繼續聽講,又聽了大概一刻鐘才走,至於後來袁箬笠去了哪裡,就要看今晚法租界的同僚去問話的結果了,對了,你剛才見到王彼得了嗎,他怎麼說?」
  
  紅豆一聽此事就鬱鬱,當即悶聲道:「王彼得不肯幫忙,這事就別指望他了。」
  
  虞太太焦慮頓起:「這人不是屢破奇案嗎,有他插手總該有點好處,若是酬金談不攏,一切都好商量呀。」
  
  「不是為錢。」紅豆搖頭,想起一會賀雲欽會來,便道,「王彼得雖不肯來,卻推薦了一個朋友,這人倒是願意幫忙,一會興許會來家裡找哥哥。」
  
  紅豆當著母親的面,只能將話說得半真半假,至於實情,惟有等兄妹兩人獨處時再告訴哥哥。
  
  虞崇毅訝道:「王彼得辦案時從來都是獨來獨往,未曾聽說過有搭檔啊。」
  
  「一會那人來了,哥哥看了就知道了,到底要不要跟這個人合作,還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虞太太記起廚房裡尚煨著湯,周嫂買菜不在家,怕湯煨過了頭,便起身往外走:「這人什麼來頭,比得上王彼得嗎?」
  
  剛到門邊,外頭周嫂領來一人,滿臉匪夷所思:「太太,大少爺,小姐,家裡來客人了。」
  
  虞太太往那人一看,見是位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身型高拔,模樣生得極好。
  
  她一呆,只覺得這人面善,名字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叫不上來,後來還是周嫂見她僵在原地,悄步走來提醒她道:「賀孟枚的二公子,前些日子來過三樓的那位。」
  
  虞太太恍然大悟,再看賀雲欽時,便多了幾分驚訝和審慎:「賀先生這是……」
  
  賀雲欽任虞太太上下打量,淡笑道:「晚輩是來找府上大公子的,冒昧登門,事前未曾知會,還望虞太太莫見怪。」
  
  紅豆跟哥哥一前一後出來,見賀雲欽氣定神閒站在門口,瞟他一眼,轉過臉, 坦然對哥哥和母親道:「賀先生就是我剛才說的王彼得探長推薦來的那人。」
  
  虞太太怔住。是他。
  
  想起此人系留洋博士,最是博洽多聞,縱是品行有瑕疵,學問卻是不假的,兼之又是經王彼得推薦而來,料有幾分真本事,忙換了一副熱情口吻:「賀先生快請坐,快請坐,周嫂,還愣著做什麼,快奉茶。」
  
  賀雲欽見虞太太彷彿隨時備有兩副面孔,一副藏在後頭,一副示於人前,關鍵時刻兩副面孔切換自如,不由暗覺好笑。      

  想起她是真焦心那位失蹤的外甥女方如此,便斂了異色,道:「虞太太不必忙。」
  
  虞崇毅怎麼也想不到妹妹所說的王彼得推薦的那人竟是賀雲欽,一時仍有些摸不清頭腦,愣了一會,低頭見妹妹正衝他使眼色,頓有所悟,忙溫聲道:「賀先生,書房僻靜些,既是要談事情,我們不如到書房相商。」
  
  賀雲欽看了看紅豆,只當不知是她出的主意:「那再好不過。」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紅豆惟恐哥哥算計不過賀雲欽,也要跟著進去,被虞太太攔住道:「你哥哥跟賀先生商量事情,你進去做什麼。」
  
  紅豆奇道:「剛才是我去找的王彼得,這幫手論理是我找來的,為何我不能在場,再說了,找玉淇表姐要緊,多個人出主意是好的,眼看都什麼時候了,您還講究這麼多。」
  
  何況哥哥最不會跟人講條件,賀雲欽巧舌如簧,萬一一會他獅子大開口,哥哥應付不來怎麼辦。當然這話她只在心裡叨咕,並未說出口。
  
  虞太太見這話有理,也就未攔著,看了看牆上的西洋鐘,眼看要開飯,不知賀先生吃未吃過晚飯,這飯留是不留?
  
  想了一想,叮囑紅豆:「你婉轉問問賀先生在不在我們家吃飯,他們賀家一向炊金饌玉,未必吃得慣咱們家的飯,一會你就隨意一問,權當全個禮數。」
  
  「知道了。」紅豆漫應道,她才不留賀雲欽在家吃晚飯呢。
  
  正好這時周嫂奉了茶來,紅豆便隨手接了那茶盤,推門入內。
  
  哥哥站在書桌前,賀雲欽卻立在書櫃前,兩人隔著書桌,已經談了一會了。
  
  「虞先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剛才我已從公共租界警署處得知,虞先生現今手裡積壓的案子不在少數,加之令妹為了潘玉淇特去尋王彼得相幫,我猜王美萍和陳白蝶兩案都是由虞先生在負責。」
  
  哥哥驚訝地看著賀雲欽,翕了翕唇,並未予以否認。
  
  賀雲欽接著道:「王美萍的舅舅周同強是滬上出了名的『一支筆』,為著外甥女的失蹤,已經連寫了數篇痛罵滬上警方的文章,如今王美萍死了,報上卻一點消息也無,想來你們警方為著怕惹來社會上的議論,連周同強也一併瞞著在內。此 事若是讓周同強知曉,絕不會善罷甘休,外甥女失蹤三月,警方一籌莫展,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卻是一具屍體——」
  
  他笑意微斂:「兇手,毫無頭緒;公道,從何說起?」
  
  哥哥悶聲不響,額上卻已沁出大顆汗珠。
  
  賀雲欽轉而打量書架上的書:「至於陳白蝶,此女如今在滬上影響甚著,不少名流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的失蹤,不止關乎到你們的名聲,更可能影響你們今後的仕途,虞先生,破不了案,怪不到你一人頭上,怪只怪現今警界風氣不好,自白廳長而下,不是背公徇私,便是陳陳相因,遇到棘手之事,一味拿些官樣文章來敷衍,可是虞先生又秉性爽直,不肯同流合污,近來為了這幾樁案子,怕是連個整覺都未睡過。」
  
  虞崇毅搓了搓眉頭,難掩滿臉疲憊:「賀先生,如你所說,這幾樁綁架案的確有些匪夷所思之處,陳白蝶已經失蹤超過一個禮拜,未曾接到過綁匪的電話,若是跟王美萍系同一夥人所為,怕不是單交贖金就能救得下人來的了。最讓我擔心的是如今我表妹——」
  
  賀雲欽話鋒一轉:「所以當初王美萍失蹤的火車站,你們可曾仔細排查過?」
  
  虞崇毅點點頭:「問過。」
  
  「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隻身來滬,在等她舅舅前來接洽的期間,周圍的飯館、 茶莊乃至雜貨店,都有可能引起她的興趣,這些地方,當時警方可都曾一一去詢問?」
  
  虞崇毅臉發起燙來,他曾提過建議,可是同僚嫌排查起來太費事,當時便斷然否決了,後來他獨自一人查了幾家,覺得太瑣碎,也就未再繼續。
  
  賀雲欽微微一笑道:「也就是說未查得徹底。我若是你,此時除了繼續等法租界的消息,還會再去火車站再盤查一番,畢竟除了王美萍,以往滬上從未有過不求贖金的綁票案,她的失蹤可能是這一切的起源,是重中之重。」
  
  虞崇毅想了想道:「我吃過晚飯便去查。」
  
  賀雲欽順理成章道:「時隔三月,即便有什麼痕跡,怕是也已經消彌無蹤了,想要從頭查起又談何容易,既然我決定插手此事,晚上我同虞先生一道。」
  
  虞崇毅遲疑道:「賀先生為何要接管此事。」
  
  「自然是受王彼得所托。」
  
  紅豆暗憋了口氣走到桌邊,如她所料,哥哥在賀雲欽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將茶盤放到桌上,她端起其中一杯熱茶,似笑非笑道:「賀先生真是辯才無礙,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想是渴了,來,請喝茶。」
  
  賀雲欽居然毫無慚色接過那茶杯,垂眸笑望她道:「多謝虞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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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紅豆回以一笑,剛要開口,就聽母親開門道:「賀先生,你用過晚飯不曾,若是不嫌敝舍飯菜粗陋,跟我們一起用晚膳可好。」
  
  三人都是一怔。
  
  賀雲欽視線從紅豆臉上移開,轉而看向虞太太,笑道:「正好晚輩稍後要與令郎一道出門,時間緊迫,不便回家用晚膳,既然虞太太盛情相邀,晚輩只好在此叨擾一頓了。」雖是謙卑的口吻,話卻接得理所當然。
  
  紅豆笑容微滯。
  
  虞太太似乎也愣了一下,然而她畢竟精於世故,忙又笑起來道:「賀先生肯留下吃飯再好不過了,可惜家裡沒想到會來客人,事先未做準備,賀先生莫嫌飯菜寡淡粗陋才是,眼看要上桌了,你們商量完事情就出來,馬上可以開飯的。」
  
  待母親重新掩上門,紅豆斜眼睇著賀雲欽道:「賀先生,剛才我進來時聽到了您一番高論,賀先生為了說服我哥哥,來時路上還專門去了一趟公共租界警署?」
  
  賀雲欽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諷意,飲了口茶,回答得很輕鬆:「既答應了幫忙找人,為了能儘快理清這幾樁案子的首尾,少不得先做些功課。」
  
  紅豆走近幾步,含笑點頭:「可見賀先生此番前來做了十足的準備,甚至可以說是勢在必得,那麼我就更糊塗了,賀先生打定主意往自己身上招攬麻煩,圖的是什麼?王彼得所托?我看他連提到警察廳三個字都喪氣,絕不至於主動請人幫忙破案。」
  
  虞崇毅並不知道紅豆跟王彼得交涉的具體情形,聽了這話才知妹妹跟王彼得未能談攏,再看向賀雲欽時,目光便添了幾分疑惑:「賀先生。」
  
  賀雲欽透過茶杯上沿看紅豆一眼,很快便將茶杯放回託盤內:「虞小姐,下午你去找王彼得時,曾說過你表姐潘玉淇是禮拜六去參加的茶話會,大概於下午三點左右失蹤,換言之,截止眼下,潘玉淇已失蹤超過五十個小時,如果綁她的跟王美萍的綁匪真是同一夥人,潘玉淇眼下的處境可謂大大的不妙,此事懸於眉睫,我們既然已決定合作,當務之急不該是彼此試探,而是儘快找到你表姐的下落。」
  
  三言兩語便轉移了重點,只差沒給紅豆扣上一個「不分輕重胡攪蠻纏」的帽子。
  
  虞崇毅聽了,臉上果然又泛起了焦灼之色,礙於賀雲欽來意不明,一時未有舉動。
  
  好在紅豆早領教過賀雲欽的好本事,並未給這話氣死,當即揚眉回道:「固金銀行的袁箬笠是表姐失蹤案的關鍵人物,他的問話是找尋表姐下落的重點,如今法租界對袁箬笠的問話還未結束,何談定奪下一步的行動?就算花些時間問問賀先生此行的目的,並不見得會耽誤什麼。倒是賀先生,為何每回我問你為何要插手此事,你都要顧左右而言他?若是心中無愧,何必一味的遮遮掩掩?」
  
  賀雲欽兵來將擋,夷然一笑:「虞小姐,下午你去找王彼得時,我原以為只是一宗簡單的綁票案,起初的確並無參與的興致,可是後來我才從虞小姐口裡得知,不單你表姐潘玉淇,陳白蝶和王美萍的綁票案也疑似遭到了同一夥人綁票,而其中的王美萍,在失蹤三月後,更是已慘遭不測,想來都是無辜生命,你表姐還是我同事。驚聞此案,難道我就不該有惻隱之心?為了救人,我又為何不能參與其中?」
  
  好厲害。紅豆暗暗咬牙,頹然片刻,複又奮起:「賀先生,正所謂綆短汲深,賀先生並非警事人員,既要插手連警方都破不了的懸案,想來必定身負與之相匹配的絕學,王彼得聽說曾受過系統訓練,賀先生學的卻是工程學,不知賀先生貿然前來相幫,依仗的是什麼?我們又怎麼知道賀先生是不是打著相援的幌子,實則另有所圖?」
  
  哥哥職位不高,手裡緊要的卷宗卻不少,若是被賀雲欽騙得洩漏了不該洩漏的,怕是不必辭職也在警界混不下去了。
  
  虞崇毅聽了這話,深深看一眼賀雲欽,戒備之色頓起。
  
  眼看先前的談判要告吹,賀雲欽一時未答言,只意味深長地看著紅豆。
  
  她言詞鋒利,嘴角卻含著淺淺笑意,臉龐在頭頂五彩玻璃西洋燈照耀下,明淨一如幽夏的蓮瓣。
  
  他直直望她一會,將臉色正了一正道:「虞小姐,大家都是敞亮人,既然我誠心要跟你們合作,有些話也就不必再相瞞,王彼得跟我在德國相識,他的一套本領乃是從德國一位著名的痕跡學教授處學來,大約兩年前,王彼得因為酗酒身體出了狀況,在德國當地一家醫院就醫,怕報紙上的彼得專欄停止連載,曾委託我以他的名義寫過近一年的連載,後來我因忙於正事,無暇再動筆,彼得專欄也就正式停刊了。此事王彼得從未存心遮掩,虞小姐一問便知。」
  
  紅豆和虞崇毅都是一呆。
  
  紅豆先是拒絕相信,然而沉澱下來一細想,那天在茶話會上,王彼得從頭至尾只顧著老調重彈,幾乎一樁新鮮案件都講不出,想是因為病體的緣故,久已不動腦筋了。
  
  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彼得專欄有一陣子敘述手法明顯跟之前大有不同,案件精彩紛呈,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好看。
  
  原來那竟是賀雲欽代筆的嗎?
  
  賀雲欽見二人驚訝之下久久忘了答言,淡淡一笑,諦著紅豆仍泛著疑惑的黑眸 道:「虞小姐,我可以鄭重向你們保證,我此番前來,既為誠心幫你們找尋潘玉淇,也為誠心查辦王美萍和陳白蝶的失蹤案,我的能力可以慢慢察證,時間卻不等不了人,眼下救人要緊,兩位都是聰明人,能不能暫時放下成見,考慮接受我的合作。」
  
  ***
  
  紅豆從書房出來,一聲不吭跟在哥哥和賀雲欽後面進了飯廳。
  
  剛經一番交涉,雖說僥倖弄清了賀雲欽跟王彼得的瓜葛,然而到了最後關頭,被賀雲欽一繞,仍未能弄明白他參辦此案的真實目的。此人滑不溜手,想要從他口裡套話難於登天,如今再回想下午的事,簡直連王彼得都比賀雲欽率直可愛幾分。
  
  只是眼下找玉淇表姐要緊,王彼得曾委託賀雲欽寫專欄,可見此人能力是不假的,不如等他順利找到了人,再讓哥哥將他一腳踢開。
  
  想到此處,她心情大好,興致勃勃坐到桌邊,托腮等周嫂盛飯來。
  
  賀雲欽坐她對面,左邊是母親,右邊是哥哥,哥哥想是心存戒備,言談客套之餘仍顯審慎,母親卻因時刻不忘待客的禮節,早已殷勤地勸起了菜:「賀先生,玉淇的事就勞煩您跟王探長了。」
  
  紅豆想起這人下午才刮壞她的褲子,眼下又即將大吃她家的飯菜,胸口頓時一悶,不願再與他正臉相對,索性仰起臉來,皺眉去看頭頂的墨綠玻璃杯罩懸燈。
  
  賀雲欽跟虞太太泰然說了幾句話,不動聲色一抬眼,見紅豆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已然轉換了三四種神情,比起妹妹小的時候,簡直還要懂得變臉,不由暗暗稱奇。
  
  ***
  
  次日早上紅豆起來,顧不上洗漱,先到哥哥房間去打聽昨晚的收穫,誰知哥哥一早就走了。
  
  吃飯時虞太太道:「你哥哥走的時候,說法租界那邊回話,那個固金銀行的袁箬笠禮拜六從新亞茶室出來,去了什麼俱樂部打橋牌,俱樂部裡有人給他作證,袁箬笠自己也堅稱事後未見過你表姐,可是後來經火車站那邊一查,發現附近有爿洋裝店是袁家名下的產業。」
  
  紅豆一頓。這麼巧?
  
  「哥還說了什麼?」
  
  「別的未說,就說中午可能去你學校找你,要是下午你還有課,中午就帶你去附近的飯館吃飯。」
  
  「那最好不過。」她還打算向哥哥打聽調查的結果呢。
  
  時間不早了,紅豆顧不上跟虞太太討論,匆匆忙忙用完早膳,便回屋換衣裳。
  
  走前瞥見掛在床架上的那件大衣,本想拿學校托賀竹筠轉交給她二哥,想來想去,怕引起什麼誤會,遂作罷。
  
  誰知她剛跑到樓下,虞太太竟兜好那大衣追了出來:「不是要還給顧筠麼,昨晚我已經重新熨過,這麼貴的衣裳,就算顧筠二姐嘴上不催,隨時可能會想起來要穿的,還是早些還給人家為好。」
  
  紅豆深覺近日流年不利,簡直怕什麼來什麼,見母親已經自顧自給她夾到後座,硬著頭皮悶悶道:「知道了。」
  
  到了學校,她抱著大衣到自己的信箱前,比對一番大小,果然塞不進去,只好抱著進了教室。
  
  上午共兩堂課,第一堂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明清史料研究,顧筠坐她邊上,見了那大衣,稱歎不已:「這是哪家洋裝店做的?真是好看。」
  
  紅豆想起昨天她編的那套說辭,對著顧筠本人,再想起顧筠她二姐,連調侃的心思都無:「不是我的衣裳,一會要還人的。」
  
  第二堂是本學期新開的樂理課。
  
  往課室走的時候,顧筠跟梅麗貞幾個議論:「聽說段明漪在美利堅的威爾斯萊女子學院念的書,學問想來不錯,就不知講起課來如何。」
  
  紅豆一愣:「果然是她給咱們講課麼。」這兩天盡顧著找玉淇表姐,倒忘了樂理課新老師的事了。
  
  顧筠對紅豆的質疑度略為不滿:「一會上課不就知道了。」
  
  紅豆抱著大衣進了教室,剛一坐下,隔壁一個女孩子笑吟吟打招呼道:「虞學姐、顧學姐、梅學姐。」
  
  是賀竹筠,打完招呼,她抱起課桌上的書本走過來,要挨著紅豆她們坐。
  
  尚未坐下,賀竹筠低頭看見紅豆擱於凳上的大衣,訝道:「虞學姐,你怎麼帶著大衣來上學?」
  
  紅豆朝賀竹筠臉上細細一望,見她毫不知情,顯然這衣裳不是她的,便不動聲色挪開那大衣,笑道:「一會要還人的。」
  
  這時教室裡一陣輕微的騷動,紅豆看向門口,見一人款款走進來,膚白雪膩, 身段綽約,果然是段明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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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因天氣比前些日子清冷幾分,段明漪不像上回只穿短袖旗袍,裡頭穿著蜜色喬其紗西式襯衫,外頭還套了件米灰色洋款風衣。
  
  襯衫領口繫有同色大蝴蝶結,款式極為別致,底下那條窄裙,式樣更是聞所未聞,料子是薄呢,顏色是濃釅的酒紅,因裙擺做得窄小,步態顯得極婀娜,緩緩走來時,頗有一步一景之感。
  
  紅豆目光在段明漪身上打了個轉,最後定在對方飽滿的胸脯前,略一停留,下意識便坐直身體,順帶將胸挺了一挺。
  
  與此同時,不忘在腦中品度一番大衣的尺寸,依舊維持原有的判斷:衣裳也不是段明漪的。
  
  這時不知誰帶頭歡迎道:「段先生好。」
  
  段明漪一雙妙目徐徐掠過教室中每一個角落,莞爾道:「暑期時我有幸接了聖約翰的聘書,本學期執教樂理課,今日既是第一堂課,在正式開講前,我先向同學們自我介紹,我姓段,夫姓賀,讀大學時,我學的並非音樂專業,而是英國文學……」
  
  她似乎早前有些授課經驗,簡單開場白後,便正式切入講題,接下來一堂課, 語速不疾不徐,深懂要言不煩之道。
  
  賀竹筠一俟下課,便去講臺找嫂子說話。
  
  大家都知她們是姑嫂關係,見兩人如此親厚,倒也不以為奇。
  
  顧筠趕著上下一堂課,起身整理了課本,見紅豆仍端坐不動,奇道:「都下課了還坐著做甚麼?」
  
  紅豆手指不耐地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扶住額頭暗瞥講臺上那兩人。
  
  左等右等,那兩人偏就不走,大衣是賀雲欽給她的,誰知出自賀家何人之手, 萬一叫段明漪認出來,繼而生出什麼誤會就不妙了,於是仍端坐不動,口裡對顧筠道:「我肚子有點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
  
  「早上吃得太膩了,坐坐就好。你先走吧,我稍後就來,對了,記得選靠後頭的座位。」
  
  幸而顧筠走了之後沒多久,段明漪和賀竹筠也結伴走了,紅豆這才抱緊大衣, 去另一課室上課。
  
  ***
  
  上完最後一堂課,紅豆想起早上母親的囑咐,便推了腳踏車出來,到學校門口樹蔭下等哥哥。
  
  來來往往經過不少同學,見紅豆後座上夾了件衣裳,少不得問幾句,紅豆被問得煩了,正琢磨要不要到僻靜點的地方去等哥哥,就聽不遠處有人喊:「紅豆。」
  
  她迎著那人走過去:「哥。」
  
  哥哥的襯衣袖子擼得高高的,額上有細汗,想是一上午跑了不少地方。
  
  見了她後座的衣裳,照例來一句:「怎麼還帶了件衣裳?哎,這大衣不是你那位顧同學的嗎?」
  
  紅豆支吾道:「唔,一會要還人。」
  
  虞崇毅一則心粗,二則滿腦子都是案子,並未往下追問,只道:「哥哥帶你去吃飯,你下午有課嗎?」
  
  「沒課,表姐有下落了嗎?」
  
  「稍後跟你細說,對了,賀先生一會同我們一道吃飯。」
  
  紅豆一訝,這人還真就對這案子上起了心。
  
  兄妹倆出了校門一瞧,果然停一洋車,賀竹筠和段明漪姑嫂二人在車前說話,賀雲欽則立在車後,似是為了避嫌,他嘴裡含著煙,眼睛卻看著另一邊。
  
  賀竹筠瞧見紅豆,立時露出甜靜笑容:「虞學姐。」
  
  紅豆腳步稍緩,她們姑嫂不是上午只有那一堂課麼,怎麼延宕到這時候才走。
  
  她呵呵笑道:「段先生,賀學妹,這是要回家?」藉著身形遮掩,把腳踏車交給哥哥,自己則將那大衣從後座取出,另一隻胳膊夾住那大衣,免得叫對方一眼瞧見。
  
  「本要回家,誰知在學校門口碰到二哥,就多說了幾句話。」賀竹筠走近道。
  
  段明漪卻在原地打量紅豆,很快便認出了她:「這不是上回拿桂花糖給四妹吃的虞同學嗎。」
  
  紅豆暗噫了聲,這人記性倒好。
  
  賀雲欽聽到這聲音,轉臉看過來,見紅豆跟虞崇毅並肩走著,胳肢窩底下夾著 件東西,定睛一看,未能認出是何物,低頭掐熄了煙,對賀竹筠道:「你跟大嫂回家,二哥還有事。」
  
  賀竹筠納悶道:「你剛才不是說你在等人嗎,那人來了嗎。」
  
  段明漪聽了這話,微訝地看向紅豆,目光滴溜溜在她兄妹身上一轉,略一思索,便挽了賀竹筠的胳膊,微笑道:「想是那人已來了,你的身體經不起餓,先回家吃飯吧,你二哥這麼大個人,左右丟不了。」
  
  賀竹筠怎麼也想不到二哥等的人便是虞氏兄妹,疑惑地在門口人群中又搜索了好一會,這才遲遲收回目光,跟段明漪上了車。
  
  車夫發動汽車,賀竹筠隔著車窗道:「二哥,別忘了先前咱們說好的,下午務必回趟家,我們還要商量母親過生日的事呢。」
  
  賀雲欽笑了笑道:「忘不了。」
  
  賀竹筠這才衝紅豆擺了擺手道:「虞學姐,明天見。」
  
  等車走遠了,賀雲欽看向虞崇毅和紅豆:「虞先生,同福巷離此不遠,既接了令妹,不如順道送她回家?」
  
  經過昨晚的談判,紅豆本誠心誠意要跟賀雲欽好好合作,誰知只過了一晚,這人態度又有微妙不同,話裡話外的,大有將她支開的意思。
  
  她先是不解,轉念一想,賀雲欽多半是見哥哥比她憨直,所以才藉機想將她撇到一邊。
  
  暗瞪他一眼,對哥哥道:「哥,早上你不是說要帶我吃飯嗎,邊上有一家寧波館子,菜做得不錯,我們就去那吃吧。」
  
  虞崇毅會意,忙對賀雲欽道:「我妹妹心繫玉淇的事,要是不讓她知道案情的進展,怕是連飯也吃不香,不如就按照我妹妹的提議,去她說的那館子將就一口?」
  
  賀雲欽沒想到紅豆一眼便堪破了他的打算,只當沒看出兄妹二人的眼色,無所謂道:「那就走吧。」
  
  三人到館子隨便點了幾個菜,虞崇毅對賀雲欽道:「上午我核實過了,除了火車站那爿成衣店,玉淇那日從茶話會出來後去的那家首飾店,原也是袁家的產業,只不過袁箬笠去年離婚之際,將那首飾店劃給了他前頭的太太。據店員說,玉淇在那家店給舅媽訂了一串項鍊,那日之所以去那,就是到店裡取貨,當時玉淇還跟店員說了幾句話,出來之後便失蹤了。」
  
  賀雲欽嗯了一聲:「所以首飾店門口才是潘玉淇失蹤的確切地點,上午我去那附近轉了轉,熱鬧得很,除了十來家商鋪,尚有一家百貨公司,問了鄰近幾家店的店員,都說上禮拜六未聽到異常。」
  
  虞崇毅愕然道:「賀先生,你調查過首飾店了?」
  
  賀雲欽端起茶壺給自己倒茶:「時間不多,所知線索又太少,要想儘快找到潘玉淇,只能先順著禮拜六那日她的行車路線排除一遭。」
  
  紅豆順理成章便接過話頭:「所以賀先生調查了一上午,一定還有其他發現咯?」
  
  賀雲欽漫應道:「那是當然,我還知道王美萍不只被人撕票,死狀還離奇得很,像是涉及到一些古老的儀式,屍首被人做過手腳。」
  
  原以為紅豆定會被嚇得打退堂鼓,誰知她臉色不過變了一變,立刻皺眉追問道:「這是何故,綁她的人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謀害她,她是三月前死的,還是三月後死的?」
  
  賀雲欽見她非但不怵,還一開口便問到了關鍵,靜靜望她一會,身子往後一靠:「虞小姐,若是知道了答案,案子不就破了嗎。」
  
  紅豆見他分明有意敷衍,略帶諷意道:「我還以為以賀先生之能,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手到擒來呢,原來也有能力不及之時。」
  
  虞崇毅見二人一見面就吵嘴,這才坐下幾分鐘,又鬧得劍拔弩張,怕彼此面上不好看,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妹妹的衣服。
  
  紅豆只當不覺,深覺賀雲欽可惡,她還沒將他一腳踢開,他倒已經想著要將她踢開了。
  
  隔著飯桌,賀雲欽望著紅豆,紅豆也望著他,片刻後,賀雲欽放下茶杯,主動打破僵局道:「虞小姐,上回在王彼得處多有冒犯,我還未正式道歉,不如今日這頓我來做東,全當向虞小姐賠禮了。」
  
  紅豆仰臉而笑:「難得賀先生這麼爽快,怎忍拂賀先生的美意。」忙喚了夥計點菜。
  
  一邊點,一邊暗想,早知道賀雲欽今天肯請客,剛才就該提議去「小有天」,那地方的飯菜貴得離譜,一頓下來抵尋常人家一月的伙食,這人這麼壞,狠敲他一筆竹杠才好呢。
  
  虞崇毅心裡疑惑,嘴上卻客氣道:「賀先生,舍妹脾氣嬌縱了些,不過她一向分得清輕重的,想來她剛才也是擔心她玉淇表姐,言語間才多有冒犯,賀先生別見怪。」
  
  賀雲欽只笑笑不說話,儼然一副寬厚姿態,任由紅豆獅子大開口點菜,過了會,拿了根筷子蘸了水,在桌面上畫道:「虞先生,你當員警三年,以往辦案時,可曾見過這種古怪的兇器?」
  
  紅豆翻菜單的動作一頓,暗暗瞟向賀雲欽畫的那圖案。
  
  虞崇毅搖頭道:「不曾,兇手似乎也不在乎我們研究這些木釘,不然按照常理,兇手通常會事先拔出兇器,怎會大剌剌地留下線索。」
  
  「所以它必定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賀雲欽道,「下午我會去一趟王彼得處,他那裡資料極富,我到他那裡找一找,也許會有收穫。」
  
  紅豆想了想,轉身看向哥哥道:「我們學校有個研究民間神秘事件的團契,會長是政治系的秦學鍇,團契成立了好些年了,他手頭上應該也有不少資料,一會我就回學校去找他,要是查到了什麼,哥哥,我去哪找你?」
  
  三人一邊吃飯一邊擬定了下午的行程。
  
  吃過飯後,虞崇毅惦記著回警察局,一出來便囑咐紅豆道:「哥哥先走了,你自己回聖約翰,過後哥哥去學校接你。」
  
  紅豆抱著那大衣應道:「我知道了。」
  
  等哥哥上了電車,她扭頭見賀雲欽仍在原地,想是在等車,便走過去,將大衣往他懷裡一塞:「喏,還給賀先生。」
  
  說罷,也懶得看賀雲欽是什麼表情,傲然走到腳踏車前,騎了車走了。
  
  ***
  
  賀雲欽剛回公館,便有下人迎出來:「二少爺回來了,太太剛剛還在念叨您, 眼下已歇下了,少奶奶和四小姐在廳裡說話呢。」
  
  賀雲欽隨手將手裡的大衣遞給那下人,本想讓送到大姐房中,想了想,這衣裳既紅豆穿過了,大姐未必肯再穿,便改口道:「送到我房裡吧。」
  
  那下人應了。
  
  賀雲欽看了看腕錶,母親剛歇下,至少還需半個小時才起來,大嫂和四妹在廳裡,一時不便進去,索性點了根煙,立於臺階上,仰頭看頭頂的天色,一低頭,忽然瞥見停在樹下的那輛半舊自行車。
  
  他盯著那自行車看了一會,下了臺階,蹲下身去,看那後座上的鐵絲,越看越覺得鐵絲礙眼,回頭一望,見管事在剪門前灌木,便道:「李伯,有扳手嗎。」
  
  李伯忙到工具箱裡翻了一翻,找出扳手送來。
  
  賀雲欽接過扳手,將後座上的鐵絲擰了,又仔細檢察一番,確定再無旁的鐵絲,這才打算起身。
  
  這時賀竹筠聽了下人的話出來尋他:「二哥,你回來了也不進屋,我還等著你幫我挑禮物呢。」
  
  左右一顧,見賀雲欽蹲在腳踏車前,訝笑道:「二哥,你這是在修車嗎?」
  
  賀雲欽起了身,摸了摸下巴,自己也有些疑惑,未及深想,將扳手遞給李伯,對賀竹筠道:「走吧,看看你都備了什麼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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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0:23:24 |顯示全部樓層
第16章
   
  賀雲欽跟妹妹進屋,剛好大姐賀蘭芝從樓上下來。
  
  見了賀雲欽,賀蘭芝微訝道:「今日回來得倒早,學校沒課嗎?」
  
  賀雲欽笑道:「回來商量母親生日的事。」說著,走到沙發上坐下。
  
  賀竹筠挨著大姐和大嫂在對面坐了,抿嘴一笑:「我剛看見一樁奇事,大姐,大嫂,你們猜哥剛才在外頭做什麼?」
  
  賀蘭芝理了理肩上的大流蘇披肩:「你哥自從德國回來,整天盡跟稀奇古怪的人打交道,早染了許多怪毛病,就算你說他修腳踏車我都不奇怪……」
  
  她話音未落,賀竹筠笑得跌到在段明漪的懷裡:「大姐真是神機妙算,二哥剛才可不就是在修腳踏車呢。」
  
  賀蘭芝不過隨口一說,誰知竟說中了,愣了一愣,哭笑不得道:「小弟,你那腳踏車都舊成那樣了,何不換台新的,還修它做什麼。」
  
  賀雲欽只說口渴,待接了下人遞來的茶,這才道:「前日父親還教訓我一頓,說我雖有了差事,自奉尚薄,切不可驕矜鋪張,需懂得持盈守成的道理。他老人家的教訓我時刻記著呢,我那腳踏車舊雖舊了些,並不是騎不得了,就這麼扔了多可惜。」
  
  賀蘭芝轉臉看向段明漪和賀竹筠:「這話你們信不信?」
  
  段明漪微笑著不答言,賀竹筠捂嘴搖頭:「不信,不信。」
  
  賀蘭芝好笑又好氣地瞪向賀雲欽:「你啊,最會講大道理,這些話你自管拿去應對太太,我們可是不信的,哎,對了,昨天你讓余叔回家跟我要衣裳做什麼,古裡古怪的,該不是外頭結識了什麼女孩子吧。」
  
  她跟賀雲欽賀竹筠隔母,多年來只稱呼繼母為「太太」,從未改過口。
  
  賀雲欽本來很坦然,然而細一想,昨天和紅豆的事有些夾纏不清的地方,說出來難免引來誤會,便笑道:「那疊衣裳大多都未動,只一件大衣穿過了,現已重新熨過,就放在我房裡,一會就拿來還給大姐。」
  
  如他所料,賀蘭芝果然道:「那大衣既被人穿過了,不必再還我了,單拿那幾件未穿過的給我就行。」
  
  賀雲欽道:「那我回頭讓鼎祥做件新大衣賠給大姐。」
  
  「何必這麼麻煩。」賀蘭芝放下茶盅,興致盎然地研究賀雲欽的表情,「我可不等著衣裳穿,何況那衣服料子少見,價格又昂,即便是鼎祥也只進了一兩匹,我跟明漪當時一人做了一件,一時想做一樣的是不能了,只能俟下次鼎祥再進貨了。我只問你,那大衣你拿去給誰穿過了,難道你終於肯交女朋友了?」
  
  賀竹筠好奇道:「二哥,你前幾日說要談戀愛,竟是真的嗎?」
  
  賀雲欽看她一眼:「要真有了女朋友,必不瞞著你。」
  
  說著,抬手看看手錶,時間不早了,需得儘快去找王彼得,便打岔道:「媽差不多該起了,我上去瞧瞧。」起了身,雙手插褲兜裡,朝樓梯走去。
  
  賀蘭芝故意對賀竹筠和段明漪笑道:「一說到這個就走了,可見女朋友多半是有影子了。」
  
  賀雲欽聽見這話,腳步一頓,回頭朝賀蘭芝一笑道:「借大姐吉言,真有了女朋友,我一定早些帶回來給媽過目,省得她老人家整天念叨。」
  
  賀蘭芝笑著催他:「我們說我們的私己話,你這麼急著撇清幹什麼,不是要去看太太麼,你走你的就是了。」
  
  等賀雲欽走了,賀蘭芝搖搖頭:「你二哥看著散漫,心思卻細,向來又懂得哄人,如果真要討女朋友歡心,何必拿別人的衣裳送人,只管買新衣裳就是了。可是,如果不是女朋友,你二哥又怎會送那人衣裳?所以想來想去,這件事都有些不通。」
  
  段明漪本來一言未發,聽了這話,眼波微動,彎唇笑道:「說起大衣,我倒想起一件事,今天在學校裡好像看到一個女學生抱著衣裳上學,這學生我認識,就是四妹常提起的那位虞小姐。」
  
  賀竹筠一怔,還真是。記得她當時見了奇怪,還問過虞學姐,虞學姐只說是要還人的。
  
  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嗎。
  
  正要接段明漪的話,誰知二哥去而複返,在樓上淡淡道:「四妹,你剛才不是要我給你挑禮物,禮物在哪呢。」
  
  賀竹筠忙道:「在我房裡。」起身去找二哥,也就顧不上往下聊了。
  
  ***
  
  紅豆到了學校,本打算徑直去政治系平日上課的課室找秦學鍇,誰知半路碰到顧筠。
  
  「咦,你不是回家了嗎?」顧筠懷裡抱著一摞書,像是剛從課室出來。
  
  紅豆急於找到秦學鍇,顧不上跟顧筠閒聊,邁開腳步就往前走:「我去找秦學鍇借點東西。」
  
  顧筠更覺得稀奇:「你不是怕引起秦學鍇的誤會,平時總要跟他保持距離麼,怎麼今日倒不怕了。」
  
  紅豆兩手一攤:「我要找的是『神秘事件團契』的資料,他是會長,不找他找誰。」
  
  顧筠跟上她道:「下午無課,我也沒事,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
  
  紅豆想了想,有顧筠在場,一來不至於引起秦學鍇的誤會,二來還可以多個人幫著找資料,便道:「好吧。」
  
  到了那,偌大一個課室只有寥寥幾個人溫書,再一問,下午政治系並無大課。
  
  幸而有個男生跟秦學鍇交好,見紅豆主動來找秦學鍇,深覺機會難得,忙自告奮勇帶紅豆去找人:「秦學鍇這人最是好學,下午無課時,不是去幫系裡的先生整理講義就是去圖書館借書,我猜他這時在圖書館呢。」
  
  三人到了圖書館,秦學鍇果然在那。
  
  秦學鍇一臉欣喜,哪還顧得上溫書,忙出來道:「紅豆。」
  
  轉臉看見顧筠,笑意微斂:「顧筠。」
  
  紅豆笑了笑,開門見山道:「秦學長,我們那個神秘事件團契的資料不知都收在何處,能帶我們去瞧瞧嗎?」
  
  秦學鍇奇道:「團契資料太多,早前跟學校借了一間雜物室,如今資料全放在小教堂後面那排老課室裡,你們怎麼想起來看這個了。」
  
  紅豆道:「我有些要緊的事急需查一查,你有雜物室的鑰匙嗎?」
  
  秦學鍇略一遲疑,邁步往前走道:「鑰匙我有,這就帶你們去吧,不過紅豆,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想查什麼。」
  
  紅豆腳步微緩,王美萍死得離奇,警方至今秘而不宣,在案件水落石出前,不好讓旁人知曉,便道:「我前幾日聽別人說了些古老的民間異術,覺得很感興趣,正好下禮拜團契輪到我講課,想起我們團契裡肯定有這方面的資料,所以就來查查,便於做準備。」
  
  秦學鍇道:「我們團契成立逾十年了,這些年陸陸續續收來的書籍和舊報紙足有半屋子,關於民間傳聞的資料專收在一個高櫃裡,找起來需費不少時間,下午我左右無事,不如幫你們一起找。」
  
  他是會長,要查團契裡的資料,怎麼也繞不過他去,紅豆想來想去,實在找不到藉口將秦學鍇支開,只好笑道:「那就麻煩秦學長了。」
  
  她嗓音又脆又甜,秦學鍇聽得臉一紅,忙轉過臉:「我是團契的會長,這些事本就應該的,何必說麻煩不麻煩的話。」
  
  三人穿過校園,繞過小教堂後頭一排老舊課室前,因年久失修,課室屋頂有些漏雨,目前極待修葺,暫不做課室。
  
  學生們覺得課室空著可惜,便跟學校借來做團契的活動室,要麼放些活動用的工具,要麼收藏會裡的資料。
  
  秦學鍇領著兩人到了最裡頭一間課室前,取了鑰匙開門。
  
  紅豆問秦學鍇:「秦學長,我們這個團契只說成立十年了,當初到底是誰成立的?」
  
  秦學鍇驚訝道:「不是第一回活動就說了嗎,這團契是當年一位姓鄧的數學系學長組辦的。」
  
  紅豆無所謂地點點頭,第一回來參加活動時,同學們忙著自我介紹,場面亂得很,她又素不喜歡聽長篇大論,因此當初秦學鍇介紹團契淵源時,她只聽了一耳朵。
  
  顧筠推推鼻子上的鏡架道:「紅豆肯定當時忙著吃東西去了。」
  
  這時門打開,三人入內,紅豆慢慢打量屋內書櫃,隨口問:「那這位鄧學長現在何處?」
  
  「只聽說去了北平,具體在何處謀事就不知道了。」秦學鍇徑直走到窗邊,打開最靠裡的書櫃,自下而上看了一眼,對紅豆和顧筠說,「全在這裡了。」
  
  紅豆跟顧筠一對眼,兩人擼起袖子,踮腳就去搬最頂上的那一遝資料,被秦學鍇攔住:「你們拿下面的資料,上面的我來吧。」
  
  三個人轉眼便分好了工,秦學鍇負責最頂上的書櫃,紅豆負責中間,顧筠最矮,負責最下面兩層。
  
  等將書和雜頁從櫃上搬出來,秦學鍇問紅豆:「要找的東西有沒有具體範圍,是儀式還是異術,西方的還是東方的?」

  紅豆將東西挪到一邊,自顧自翻那些泛黃的書頁:「只知道是幾根一尺來長的木釘,不知何故被人釘在了人身上,我也說不好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更不曉得那東西具體是做什麼用的。」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大約這麼長,這麼尖。」
  
  顧筠膽子絲毫不遜於紅豆,聽了這話連臉色都未變:「咦,還有這麼古怪的東西,你從哪裡聽來的。」
  
  秦學鍇略一思忖:「倒有點像西方所說的對付吸血鬼的法子,不過這說法毫無根據,只用來唬唬小孩,世人都知吸血鬼根本是沒影的事,難道真會有人相信這麼荒誕不經的傳聞?」
  
  紅豆一愣,先前只往本地民間傳聞上想,倒沒想到西方那些神秘學上頭,忙道:「那我來找找西方教會的資料。」
  
  三個人各對著一摞書頁,翻了半天,一無所獲。
  
  最後紅豆總算在一份專講奇聞的報紙上發現了木釘的一則小漫畫,畫上畫一牧師,牧師手中握了一根木樁,正要釘向所謂吸血鬼的胸口。
  
  然而那木樁足有桿麵杖那麼粗,而中午賀雲欽在桌上畫的那種兇器是又尖又細,可見兩者之間並無半點相似之處。

  紅豆再一細想,王美萍這幾件案子若系同一夥人所為,這些人非但能一再犯案,而且有辦法逃避員警的搜索,可見他們自有一套專對付員警的本領,不是天才就是瘋子。
  
  忽聽顧筠道:「你們來看看這上面的記載,這畫的東西是不是所謂的木釘。」
  
  紅豆過去一看,見是本線裝古籍,年代已杳不可考,書頁泛黃脆薄,彷彿隨時都能被風吹碎。顧筠翻到的那一頁,密密麻麻記了一段話,旁邊還配有一副插畫, 的確畫的是細長的木釘樣的物事。
  
  紅豆一字不落讀完,想起中午賀雲欽所說的首飾店的事,微微色變,暗忖,難道跟那個人有關係嗎?看來需儘快去找哥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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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紅豆拿過那書,對秦學鍇道:「學長,我能把這書拿回去做摘抄嗎?」
  
  秦學鍇道:「這些資料都是歷屆團契成員從各處搜羅而來的,若是要取回家私用,得先做個登記。」
  
  說著便從另一個常用的書櫃裡取了一個線裝登記本,抄下那書的封頁——《玄宗野錄》。
  
  三個人又將先前搬出來的資料一一收回書櫃,從雜物室出來。
  
  眼看要走到校門口了,秦學鍇看看紅豆,忽道:「你們下午可還有旁的安排, 昨天我聽同學說,大劇院排了白玉龍的新電影,既然下午無課,不如一道去大劇院?」
  
  紅豆滿心惦記找玉淇表姐,唯恐錯失良機,哪有心思去看電影,忙笑道:「家裡還有急事,需儘快趕回去,今日之事麻煩秦學長了,下回我和顧筠請秦學長看電影。」
  
  秦學鍇早不知被紅豆拒絕過多少回了,失望是失望,卻並不氣餒,只無奈笑 道:「那就等下回了。」
  
  秦學鍇走後,顧筠對紅豆道:「你到底在查什麼,不告訴秦學鍇,總可以告訴我吧?」
  
  紅豆將那本書夾到後座上,騎上腳踏車:「暫時還不能說,不過只要能搞清楚真相,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我還有事,先走了。」
  
  騎了一截,回頭看顧筠仍抱書站在校門口,又折回來道:「你沒事早些回家, 近些日子別一個人單獨出門,尤其別去車站之類的熱鬧地方。」
  
  顧筠對紅豆的性情知之甚詳,聽了這話,淡然說出自己的猜測:「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查什麼,說吧,是不是你哥哥警局裡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案子了?」
  
  紅豆擺擺手,揚長而去:「反正你先回家,明天早上見。」
  
  ***
  
  早就中午吃飯時,紅豆跟虞崇毅約好了,若在團契裡有什麼發現,直接去公共租界警察局找他。
  
  到了警察局,門口阿伯認得紅豆,笑呵呵道:「紅豆又來找哥哥了。」
  
  紅豆下了車,甜甜一笑道:「龔阿伯,麻煩幫我進去跟我哥哥遞個話,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過了會,龔伯從裡頭出來道:「你哥哥這就出來。」
  
  沒多久,哥哥出來是出來了,身邊卻還跟著員警廳的其他同僚。
  
  其中有一人蠻氣派,大約四十多歲,生得倒是儀錶堂堂,就是臉色看著有些濁氣,似是長期耽於酒色所致。
  
  紅豆認得這人是白廳長,對其並無好感,見他們出來,忙悄悄將腳踏車推到旁邊樹蔭底下,轉臉看街對面的風景。
  
  白廳長被一眾人簇擁著走到車邊,趾高氣昂地正要上車,誰知一眼看見了紅豆,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遭,轉過身去,遙遙對龔伯招招手。
  
  龔伯忙一溜煙跑過來。
  
  白廳長指了指紅豆:「那小姑娘哪來的。」
  
  龔伯微微哈腰道:「回白廳長的話,這是虞警佐的妹妹,說有點急事來找她哥哥,這就要走了。」
  
  虞崇毅皺了皺眉頭。
  
  白廳長頗感興趣地轉臉看向虞崇毅:「你妹妹?怎麼,不介紹認識認識。」
  
  虞崇毅笑容微僵,礙於職位,不得不謹慎回道:「屬下有些東西落在家裡了,讓我妹妹幫忙送一趟,馬上就走,廳長,您不是為了陳白蝶的事要專門去一趟法國領事館麼,時間不早了,該上車了。」
  
  白廳長喉嚨裡笑了兩聲:「虞崇毅啊,你在我手底下混跡數年,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麼不會說話,你妹妹看著倒是比你機靈多了,也罷,早些去早些回,領事館回來,我還約了朋友談事情。你剛才是說,你也要出去辦案?」
  
  虞崇毅道:「我想去查一查陳白蝶和王美萍兩人社會關係上的交集點。」
  
  白廳長意味深長道:「難怪你剛才說有事,不肯跟我們一道去領事館,也好,那麼,稍後見。」又仔細看了紅豆幾眼,這才上了車。
  
  等那車揚長而去,虞崇毅拉了紅豆到一邊:「下次別來警局找我了。」
  
  紅豆滿臉厭惡地看著街盡頭的車影:「那人剛才問什麼呢?」
  
  虞崇毅說:「就問問你是誰,沒說別的。總之你下回別來了,有什麼事等我回去再說。」
  
  想起白廳長走時的目光,他心裡不無隱憂,白廳長的太太是本埠出了名的悍婦,畏於河東獅吼,白廳長在太太在世時還算懂得收斂,然而自從太太去年一病死了,白廳長活像掙脫牢籠藩籬的困獸,到處花天酒地,恨不能以加倍的風流來彌補過去二十年的所謂『不幸婚姻』。
  
  與此同時,放話出來:因吃了前頭太太的虧,這回定要找個才貌雙全的。先後收了幾任小老婆,仍不知足,又將主意打到了女學生的頭上。只目前尚未找到合心合意的,續弦的事不得不暫時擱置罷了。
  
  紅豆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層,點頭道 :「嗯,我下回不來了。」免得叫哥哥上級看見,平白挑哥哥的理。
  
  虞崇毅道:「你在這等我一會,我進去跟同僚說我出去辦案。剛才白廳長他們在,我不方便取王美萍的驗屍單出來。」
  
  紅豆驚訝道:「為什麼要把王美萍的驗屍單取出來?」
  
  「賀雲欽要看。」
  
  紅豆撇撇嘴,哥哥還真把賀雲欽的話當回事:「哥,你就不怕賀雲欽別有用心?」
  
  虞崇毅一心破案,聽了這話苦笑道:「哥哥當員警這幾年,別的本領不見漲, 看人的本事還是有幾分的。不管賀雲欽懷著什麼目的而來,總歸他不會是壞人。我現在只想儘快找到你表姐,就算洩漏了什麼不該洩漏的,哥哥也認了,大不了不做員警,再去找別的營生。」
  
  紅豆怔住,原來哥哥竟是真不想做員警了。再想想剛才哥哥在白廳長面前那副拘束樣子,隱約也能體會到哥哥的苦衷。
  
  一時間五味雜陳,也就未再說話。
  
  虞崇毅很快就去而複返,手裡果然多了個布袋,徑直走到紅豆面前,推了腳踏車道:「我們先去富華巷找賀雲欽,約好了五點半,眼看快到時間了,他既然去了王彼得處找資料,沒准會跟你一樣有些收穫。」
  
  紅豆嘟著嘴上了後座。
  
  兩人到了富華巷,原以為還要等些時候,誰知賀雲欽早就到了。
  
  虞崇毅煞住車:「賀先生。」
  
  賀雲欽老早就看見紅豆懷裡抱了不少東西,料定他們兄妹下午有不少收穫,便道:「怎麼樣,王美萍的驗屍單拿來了嗎?」
  
  虞崇毅道:「拿來了。」
  
  紅豆見賀雲欽開口就問王美萍的驗屍單,對於自己在王彼得處的收穫卻隻字不提,有心想扳回他們兄妹的主導地位,怎奈哥哥不肯配合,胸口憋了好大一團悶氣,一時無解,乾脆仰頭看天,藉觀賞碧清的天空來紓解不虞。
  
  賀雲欽心裡好笑,假裝沒看見紅豆一臉不悅,提議道:「大街上說話不方便,對面有家咖啡館,我們去那說話吧。」
  
  三人到了咖啡館,找了僻靜角落坐了。
  
  虞崇毅將袋子遞給賀雲欽道:「這裡是王美萍的驗屍單,還有陳白蝶失蹤前後身邊所有人的口供,全在這裡了。」
  
  賀雲欽翻開報告,皺了皺眉:「所以王美萍是上禮拜才死的。」
  
  紅豆大感意外:「上禮拜才死?王美萍不是失蹤三月了嗎,為什麼那些人三月後才殺她?」
  
  賀雲欽看向紅豆:「虞小姐,你之前不是去學校團契找線索了嗎,查到什麼沒有。」
  
  紅豆想了想,左手拿出那本《玄宗野錄》,右手掌心朝賀雲欽攤開:「賀先生不是也去王探長處找資料了嗎,發現了什麼,不如彼此交流一下。」
  
  賀雲欽跟她對峙片刻,毫無慚色地笑笑道:「王彼得不在家,我沒能找到資料。不過我向你保證,晚上我會再去他家一趟,如果虞小姐不介意,到時候可以跟我一道。」
  
  紅豆沒想到他臉皮這麼厚,明知他打定了主意空手套白狼,卻因急於跟哥哥討論案情,只瞟他一眼,便寬宏大量地翻到那頁:「看看這上面畫的木釘,跟王美萍身上是同一種嗎?」
  
  虞崇毅凝眉一看,微訝道:「看著確實是同一種,咦,這是什麼書,你從團契裡拿來的?」
  
  賀雲欽拿了那書到手中翻看:「《玄宗野錄》?」
  
  紅豆指了指對他們道:「你們看邊上這段話,這上面寫著,人死後,用木釘在人的屍身上,可以打散這人的魂魄,姑且不說這法子經不經得起推敲,你們不覺得這兇手太古怪了嗎,殺了王美萍還不夠,還要用這種法子來害她,王美萍初來上海,兇手哪來的機會跟她生出深仇大恨。哥,你查過王美萍在紹興的事嗎,她過去可曾在家鄉跟誰結過仇?」

  虞崇毅搖了搖頭道:「她父母都說王美萍平時老實本分,這回來上海,也是想托她舅舅在本地謀個事,一來攢點嫁妝,二來貼補家用。她舅舅舅媽也說王美萍性情溫和,很少跟人起爭執。」
  
  紅豆靜了一靜,說出自己早前的推論:「玉淇表姐禮拜六最後出現的地方是袁箬笠前妻名下的首飾店,而王美萍則是在火車站失蹤的,巧就巧在火車站也有一家袁家的洋裝店……也就是說,這兩宗失蹤案多多少少都跟袁家有些瓜葛,哥,你之前核實過沒有,火車站那洋裝店現是屬於袁箬笠,還是其前妻?」
  
  「這……我還未來得及去核實。袁家的離婚官司靜悄悄就辦完了,當時並未見報,我們也無從知曉他們的財產具體是如何分割的,那家麗華首飾店因為生意做得大,所以誰都曉得現今的老闆娘是袁箬笠前頭太太,怎麼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賀雲欽盯著那書頁,頭也不抬接話道:「她是在懷疑這些案子跟袁箬笠的前妻有關。」
  
  虞崇毅怔住:「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她一個不愁衣食的貴太太,為何要綁人害人?」
  
  紅豆瞄瞄賀雲欽,不得不承認,這人比哥哥思路轉得快多了,交流案情一點也不滯澀。
  
  她想了想,模仿彼得專欄的語氣道:「我只是在找這幾個失蹤者的共同點。哥,你查過袁箬笠為什麼要跟她前頭太太離婚嗎?」
  
  虞崇毅道:「查了,成親十年,太太未有生育,袁箬笠為了子嗣才跟太太辦的離婚手續。」
  
  紅豆暗暗點頭,難道是出於愧疚,所以袁箬笠離婚時才撥了不少財產給前妻?
  
  她繼續試著找三名失蹤者的共同點:「那你查過陳白蝶跟袁箬笠的關係嗎,她跟袁箬笠認識嗎?」
  
  虞崇毅露出頭痛表情:「陳白蝶在本埠關係網太複雜了,跟她有來往的人不在少數,袁箬笠怎麼說也是一位體面的富商,就算陳白蝶認得他也不奇怪,就不知道他們除了表面上的交際往來,還有沒有別的私人關係,這就要再去詳細盤問陳白蝶身邊的人了。」
  
  賀雲欽道:「不必查了,陳白蝶現今的金主我認識,兩人已在一起超過兩年,而袁箬笠是去年才離的婚,在此之前及在此之後,他都不可能跟陳白蝶有旁的關係。對了,虞小姐,你還記得那日南寶洋行的陸敬恒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茶話會的嗎?」
  
  那個小開?紅豆決定稍後再回答這個問題,只追問道:「陳白蝶的金主是誰?」
  
  賀雲欽避而不答:「這跟本案無關。」
  
  紅豆奇道:「你怎麼知道一定無關?」
  
  賀雲欽抬眼看了看她,正要接話,咖啡館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一行人從外頭進來,前頭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話:「陳白蝶的事情弄得我們員警廳上上下下人仰馬翻,為了找她,連覺都不敢睡,領事館那幫洋人廢話連篇,除了添亂,半點忙都幫不上,剛才我本想去找他們,想了想,不如找你出來商量商量。」
  
  白廳長?虞崇毅和紅豆一對眼,忙用最快速度將桌面上的驗屍單藏到桌子底下。
  
  那人看見虞崇毅,愣了一下:「虞崇毅?」
  
  虞崇毅站起來道:「白廳長。」
  
  白廳長看見紅豆,頓時大起興趣,一隻手夾著雪茄,另一手指了指紅豆,以極其文雅的口吻問虞崇毅:「這是你妹妹?」
  
  虞崇毅臉色有些難看:「是。」
  
  白廳長含笑盯著紅豆看了一回,瞇了瞇眼,正要讓虞崇毅將紅豆領過去正式見面,忽然瞥見紅豆對面的賀雲欽,認出他來,笑道:「這不是賀老的二公子嗎,怎麼,你也認識他們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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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賀雲欽淡淡往椅背上一靠:「白廳長。」
  
  他語氣頗隨意,笑容卻很寡淡。
  
  白廳長早前跟賀雲欽打過幾次交道,心知這人出身好、學問富,平素與人來往時最講涵養,輕易不擺臉色,像今天這種將「不悅」寫在臉上的情形,簡直少有。
  
  他納罕地吸了口雪茄,雖不知自己何處得罪了對方,自問並無碰軟釘子的興趣,乾巴巴笑了笑,便施施然在對面坐下,衝虞崇毅招手:「你們在跟賀二公子談事情?」
  
  虞崇毅過去回話:「跟賀先生打聽點東西,稍後就回警局。」
  
  白廳長望瞭望紅豆,放柔語氣道:「你們談完事情先不要走,待我這邊忙完,我請你們兄妹到大萬國吃飯如何?」
  
  虞崇毅垂下眼簾:「多謝廳長美意,只是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怕說錯話惹白廳長不高興,況且母親家裡做了飯,還等著我妹妹回家吃晚飯。」
  
  白廳長怫然道:「虞崇毅,下午讓你介紹你妹妹的時候,你就一味的推三阻四,現在我不過想做個東,你又百般搪塞。怎麼,難道我白某人想請下屬吃個飯都不行?」
  
  虞崇毅嘴裡直發苦:「白廳長——」
  
  「不必囉嗦了。」白廳長斷然截住他的話鋒,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這就讓于榮他們給大萬國打電話訂位子。」他最不喜歡下屬跟他講條件,今日這頓飯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紅豆早已覺白廳長的態度不對勁,礙於對方是哥哥頂頭上司,一時不敢妄動,聽了這話,她強壓著滿腔怒火起了身,笑了笑,便要拿些話來打消這人的念頭。
  
  還未等她開口,賀雲欽隨手將手裡的茶水單擱到桌上,起身道:「白廳長這話說得太晚了,我今天晚上已經在附近訂了館子請虞小姐吃飯,這就要走了。」
  
  白廳長錯愕片刻,訝笑道:「賀公子莫不是在開玩笑?」
  
  賀雲欽道:「白廳長說笑了,我可是誠心誠意請虞小姐吃飯,何來玩笑一說。虞小姐,時候不早了,我們早些走吧。白廳長,少陪。」
  
  紅豆微訝地望著賀雲欽,賀雲欽也正望著她。
  
  他表情認真,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她只愣了一秒,忙用最快速度收拾好東西,淡著臉跟上賀雲欽。
  
  白廳長目送紅豆背影消失在門口,冷笑著看向虞崇毅:「虞崇毅,這是怎麼回事?別告訴我賀孟枚的老二正追求你妹妹。」
  
  虞崇毅生平從未扯過謊,眼下為了讓白廳長死心,竟含糊地應了一聲。
  
  白廳長細思一回,越想臉色越陰,原本不過起了三分意,一激之下,竟非成事不可,將雪茄重重摁進煙灰缸,鼻子裡冷哧道:「難怪你們兄妹瞧不上白某了,虞崇毅,別怪我沒提醒你,像賀雲欽這種縉紳人家的公子哥,追求個把姑娘算什麼,娶回家才算你妹妹的本事,除非哪天你們能請我吃上你妹妹的喜酒,不然這頓大萬國的飯她遲早躲不掉。」
  
  ***
  
  紅豆跟賀雲欽一前一後到了外頭,誰都未開口說話。
  
  寂然了一會,紅豆看看賀雲欽:「剛才謝謝賀先生。」
  
  賀雲欽並不看她,只隨意地望著對面的巷口,笑了笑道:「我這是想著晚上要辦案,不想在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罷了。」
  
  紅豆閉嘴不吭聲了,賀雲欽這話像是惟恐她多想似的,可就算她再自作多情,也不會誤會賀雲欽對她有什麼好感。
  
  她輕輕撇嘴,看向另一邊。
  
  兩個人好長時間沒再搭言,等了一會,虞崇毅終於得以脫身,出來尋他們。
  
  當著賀雲欽的面,虞崇毅隻字不提剛才的事,只推了那腳踏車:「賀先生,剛才謝謝你了。」
  
  賀雲欽道:「王彼得出門應該回來了,我們去他處再找找資料,陳白蝶是在法租界的寓所失蹤的,寓所目前應已查封,不知虞先生有沒有寓所的鑰匙,如果有,我想最好今晚我們能進去搜搜。」
  
  虞崇毅道:「我有是有陳白蝶寓所的鑰匙,可是算來她失蹤已十天了,警方先後進去排查過幾次,就算寓所裡有什麼痕跡,估計也早已被破壞了。」
  
  賀雲欽略一思忖,點點頭道:「有總比沒有好,現在人多不方便,等晚上人少些了我們再去瞧瞧。」
  
  紅豆自顧自坐上了哥哥的後座,虞崇毅溫聲勸道:「今晚事情很多,也許會忙一整晚,你明日還要上學,一會就回去吧,別跟著我們一起去王彼得處了。」
  
  紅豆搖搖頭,說道:「哥哥別忘了我記性很好,就算別的忙幫不上,總可以幫你們找資料,王美萍死得那麼慘,我現在最怕玉淇表姐也遭了毒手,就算回了家,我也一定睡不踏實的。」
  
  虞崇毅踟躕著不肯鬆口,紅豆有些發急,搖著他胳膊道:「哥,你就讓我一起去吧。」
  
  賀雲欽頭一回聽紅豆在哥哥面前撒嬌,雖是無意識的,聲音卻極為嬌軟清潤,聽了幾句,那聲音彷彿就在耳根子底下,癢絲絲地對著他吹氣。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抬手摸了摸後頸,仍覺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又從褲兜裡取出一根煙含上。
  
  虞崇毅被紅豆纏了一會,為難地看向賀雲欽,見賀雲欽半點反對的意思都無,暗鬆了口氣,對紅豆道:「那你先給家裡搖個電話,免得母親放心不下,晚上你幫我們找資料,等回頭我們去法租界的時候,我再送你回家。」
  
  ***
  
  王彼得果然外出回來了,聽洛戴說賀雲欽前來拜訪,先還滿臉高興,轉眼看見賀雲欽大搖大擺帶來了虞氏兄妹,臉頓時一沉,回到會客室,將兩腿高高擱在桌面上,用報紙擋住臉,懶怠招呼他們。
  
  賀雲欽走到書房,自顧自蹲下身翻了翻某個角落成堆的書籍,對紅豆和虞崇毅說:「王探長收藏的民間古怪傳聞的資料全在這裡了,你們先好好找一找,若有什麼發現就告訴我。我再好好看看王美萍的驗屍單。」
  
  紅豆點點頭,將資料大致分做兩邊,跟哥哥一人負責一遝。
  
  賀雲欽坐到邊上的法蘭絨沙發扶手椅上,看那份驗屍單。
  
  三個人在裡屋翻東西說話,外頭的王彼得一無動靜,也不知是他覺得這些資料無關緊要,還是根本眼不見為淨。
  
  賀雲欽起初一言不發,待翻完整份驗屍單,才皺眉道:「王美萍身上的傷痕全是近一個禮拜得來的,而且從好幾處大面積的軟組織挫傷及胸口的致命貫穿傷來看,兇手行兇時近乎冷血。這就說不通了,兇手既這般殘忍,為什麼過去三個月, 反而肯善待王美萍。」
  
  外頭嘎吱了一聲,似是王彼得挪動了一下椅子。
  
  虞崇毅壓低嗓音接話道:「法醫官檢驗過,王美萍生前不曾遭過侵犯,過去三個月也不曾受過虐打。」
  
  紅豆一邊低頭翻資料,一邊道:「哥,王美萍跟她生前的相貌比起來,變化大不大?」
  
  「王美萍的屍首被人發現時,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部也被人擦拭乾淨了,頭面部未遭過損毀,極容易辨認出是她本人。」
  
  「我是說她可像西洋醫學所說的出現了『營養不良』等變化,王美萍失蹤前的照片我看過,身型微胖結實,你們找到她屍首時,她可瘦了許多?」
  
  虞崇毅不解。
  
  賀雲欽早就在研究這個問題,聽了這話,順口接話報出洋法醫寫的數字:「122磅。」
  
  紅豆回想了一下王美萍的真人照:「她多高?」
  
  賀雲欽言簡意賅:「4尺八寸。」
  
  紅豆極慢地點頭:「以這個身高來說,122磅算豐滿了,可見王美萍自被綁票後,一直被人好吃好喝養著,三個月下來,非但未變得面黃肌瘦,反而還更胖了。」
  
  她說完,繼續埋頭找資料。
  
  王彼得卻在外頭咳了一聲,沒得到賀雲欽的回應,幾秒後,椅子也跟著響了幾聲。
  
  賀雲欽只當沒聽見,仍一本正經對著那份驗屍單:「王美萍被找到時,穿的並不是來上海時的那套二藍布斜襟襖褲,而是一條淺紫色織錦旗袍,怪就怪在那旗袍的衣料似乎還不錯,可見她被人綁架期間不短吃穿,虞先生,你們查過這條旗袍的來源嗎,是做的還是在成衣店買的?」
  
  虞崇毅訥訥道:「我們問是問了,可是這衣裳滿大街都是,當時問了好幾家百貨公司都沒有,衣裳後頭又沒有百貨公司的標籤,所以都猜是裁縫店裡做的——」
  
  王彼得不知何時進來了,聽了這話,鼻子裡冷哼一聲:「可是上海的裁縫店有數百上千爿,你們嫌找起來太費工夫,所以也就沒有再繼續往下查,自然也就錯過了找尋兇手線索的關鍵時機。」
  
  虞崇毅滿臉慚色。
  
  紅豆不忍看哥哥被人指摘,忙打岔道:「如果能確定這旗袍不是出自百貨公司,那就更怪了,王美萍被綁架期間,誰給她做的旗袍?前頭那樣待她,後頭為什麼要用那種奇怪的法子殺她?」
  
  她原以為王美萍定是被關在不見天日之所,整日備受折磨,可照這些拼湊起來的線索看,至少頭幾個月,王美萍非但不短吃喝,還有新衣裳穿。
  
  賀雲欽摸了摸下巴:「有幾種可能,一種就是兇手過去三個月出於某種原因不能傷害王美萍,必須將她好好供養起來,不知這一點跟所謂儀式有沒有關係。還有 一種可能就是——」
  
  王彼得靠在門邊,掏出酒壺飲了一口酒:「案中案。」
  
  紅豆納悶:「什麼叫案中案?」
  
  賀雲欽道:「就是綁架王美萍跟殺害王美萍的並非同一夥人。」
  
  他想了想道:「虞先生,儀式的事暫且擱到一邊,現在有兩樁事急等著辦,必須兵分兩路。第一就是你回警局取了王美萍屍首上的衣裳來,利用你的員警身份,連同你的同事,到火車站附近的裁縫店一家一家去排查,務必在天亮之前找到那旗袍的出處。第二,就是用你的鑰匙打開陳白蝶法租界的寓所,讓我和王探長進寓所進行線索收集和痕跡分析——」
  
  王彼得鼓起眼睛:「誰要去了?」
  
  紅豆瞄他一眼,賭他八成會去。
  
  賀雲欽見虞崇毅面露難色,道:「若是一切順利,明早也許能找到三個月前真正綁架王美萍的人。只是陳白蝶的寓所目前仍在封鎖狀態,不便讓警方的人知道我們進去搜查證據,如果虞先生實在放心不下,可以讓虞小姐同我們一道。」
  
  虞崇毅吃了一驚:「紅豆?她怎麼行,她完全不懂證物搜集和痕跡學,萬一破壞了什麼就不好了,而且她明天還有課,晚上需回家睡覺。」
  
  王彼得抱著胳膊道:「有賀博士在場,他自會好好看著虞小姐,必定不會讓虞小姐破壞現場的。」
  
  賀雲欽看看牆上的西洋鐘:「虞先生,時間不多了,還請早些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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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0:24: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19章
  
  紅豆坐在洋車後座上,頻頻往陳白蝶的公寓門口看。
  
  這寓所是洋人比照大飯店風格新建的新式公寓,地處法租界的逸摩路,裝潢摩登,所配設施齊全,樓內還附所謂升降電梯。
  
  剛才從王彼得處出來時,賀雲欽為了節省時間,叫了一輛洋車。等車到了,又讓車夫回家,自己充當司機。
  
  出發時,王彼得先還表現得不大情願,後見賀雲欽作勢要發動油箱,這才抖了抖外套,以極泰然的姿態上了車。
  
  到了逸摩路,賀雲欽將車停在公寓對面的馬路上,問虞崇毅:「陳白蝶的寓所外可還有哨衛?」
  
  虞崇毅道:「陳白蝶剛失蹤時,我們留了兩名同僚把守,後因寓所裡實在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現已撤了。」
  
  賀雲欽往對面看了一眼:「那就更少了一道麻煩,虞先生,我們四人一道上去太惹眼,不如你先上樓,我和虞小姐王探長稍後再進去。」
  
  虞崇毅道:「可是這寓所的門房規矩極嚴,凡六點以後的拜訪者,若無某位住客的首肯,一律不得入內,我只能以查案的名義帶你們一同進去,不然我怕門房不肯放行。」
  
  賀雲欽手指敲了敲方向盤,一時未接話,王彼得在後頭插嘴道:「賀雲欽既這麼說,自是有他的辦法,虞長官無需多言,只管去便是了。」
  
  虞崇毅略有所悟,臉上泛出一絲尷尬之色,撓了撓頭道:「王探長說的是,那我先上去開門,陳白蝶的寓所在4樓,出了電梯左拐即是。」
  
  他走後,紅豆想起王彼得一路上沒少對哥哥冷嘲熱諷,憋了好大一肚子氣,見他二人說話,只管看著外頭,不接他們的茬。
  
  只好奇地想,照王彼得所說,賀雲欽要麼就是認識寓所裡的某位元住客,要麼自己便是該寓所的住客,不然不能大搖大擺進去。可是聽賀雲欽早前的意思,他自己也沒怎麼來過,也就是說,他認識裡頭的某位元住戶,就不知是誰。
  
  王彼得和賀雲欽說了幾句話,因都忙於推敲案情,很快都沉默下來。
  
  半明半暗中,不知誰肚子咕嚕嚕一聲叫,因車內安靜,這聲音被放大了數倍, 落在耳裡無比尷尬。
  
  賀雲欽斜眼看向王彼得,王彼得抬了抬眉毛道:「不是我。」
  
  紅豆默默摸了摸肚子。
  
  從中午到現在,她一口東西都沒吃,嘴上不說,肚子卻出賣了她。
  
  其實就算大方承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尷尬,怕賀雲欽猜到是她,忙佯裝無事看向窗外。
  
  賀雲欽摸摸下巴,推開車門道:「我出去看看。」
  
  等了一會,虞崇毅不見出來,賀雲欽倒是回來了,上車後,將一包東西遞給王彼得,另一包隨手給紅豆:「先隨便墊墊肚子。」
  
  王彼得故意道:「我可不餓。」
  
  賀雲欽冷笑道:「知道你不餓。」
  
  紅豆接過那包東西,見是桂花糕和烘山芋,大不好意思,忙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道:「謝謝賀先生。」
  
  賀雲欽道:「上樓怕破壞痕跡,最好現在在車上吃完。」
  
  「嗯,知道。」
  
  默然一晌,賀雲欽看向後視鏡,見紅豆默默吃了一會,似是惦記著哥哥未吃晚飯,只吃了兩塊桂花糕,便將剩下的都捧在手裡。
  
  不一會虞崇毅出來了,將鑰匙收回懷中道:「房門現在是虛掩著的,樓內的巡邏每半個小時會巡視一遍,我特意等他們走了再開的門,你們這時候進去正好。」
  
  賀雲欽看看腕錶,八點零五分。
  
  「虞先生,那我們先進去,火車站若有收穫,記得到王彼得處跟我們碰頭。」
  
  虞崇毅點點頭道:「好。」
  
  又看向妹妹:「哥哥先走了,回來再送你回家。」
  
  紅豆將那包只吃了一小半的糕點遞給虞崇毅:「喏,賀先生買的,哥哥拿著路上吃。」
  
  賀雲欽一隻胳膊擱在車窗上,另一隻手扶著方向盤,聽他兄妹說話,不知為何有些羨慕,忽然想起自己也有妹妹,頓覺精神一振,等他們話說完了,開車門道:「走吧。」
  
  ***
  
  公寓的門房果然認識賀雲欽,見了他便說:「咦,賀先生許久不來了。」
  
  賀雲欽點點頭,一句話未說,領著紅豆和王彼得進了電梯。
  
  到了陳白蝶的房間門口,賀雲欽推了推門,門應聲而開。
  
  三人進內,賀雲欽將門鎖好,對紅豆道:「虞小姐,稍後我和王探長檢查房間時,你最好緊跟著我們,不管你看見了什麼,切記不要觸碰任何物品。」
  
  紅豆道:「放心吧,我都曉得的。」
  
  王彼得哼了一聲:「密斯虞極富好奇心,這話一定要說到做到。」
  
  紅豆暗暗撇嘴,懶得跟王彼得抬杠。
  
  賀雲欽蹲下身去看大理石雪白光亮的地面,先看腳下,然後沿著走廊,用目光緩緩搜索面上的痕跡,一寸都不放過。
  
  紅豆牢記賀雲欽的囑咐,不敢亂走,忙也挨著他蹲下,靜悄悄的、好奇地觀察賀雲欽的一舉一動。
  
  片刻後,賀雲欽起身去推右手邊的下人耳房,剛推開門,紅豆寸步不離地跟了過來,總之無論他轉身或是抬頭,老是能聞到從紅豆身上傳來的幽幽一縷暗香,那香氣有著少女特有的清甜氣息,暖融融的鑽入鼻端,無端擾人。
  
  他突然轉過臉:「虞小姐,我這邊需要靜下心來做事,你跟在我身邊不方便,去跟著王探長吧。」
  
  紅豆一愣,見他有些不耐的模樣,以為自己果真影響了他的判斷,忙退開兩步道:「好。」
  
  轉過身來,對著王彼得的背影研究一番,暗想,此人長期酗酒,腦筋應是不如賀雲欽靈敏的,即便被她干擾兩下,料也無妨。
  
  於是大搖大擺走到王彼得身後。
  
  王彼得聽得後頭的腳步聲,不由一愣,扭頭看了看紅豆,又暗瞪一眼賀雲欽。
  
  紅豆自顧自仰頭觀摩天花板上的吊鐘式樣的水晶燈,只當沒看見他嫌棄的眼風。
  
  好在王彼得也知查案要緊,倒也未說什麼。
  
  外頭的房間排查完,王彼得領著紅豆進到陳白蝶的臥室,邊走邊說:「虞崇毅說陳白蝶目前獨居,失蹤那天,陳白蝶大約是晚上八點半回的寓所,不知道想起了 什麼,回房打電話叫了車,又穿上外套出了門。下人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見陳白蝶不見回來,這才想起給陳白蝶所在的天迤影片公司和家裡人打電話。」
  
  他說著,視線一抬,見賀雲欽盯著梳粧檯上的鏡子,走近一看,原來鏡面上有 一大片淺紅色的痕跡,油油的泛著光,似是什麼東西胡亂塗抹過。
  
  「口紅?」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拿來吧。」
  
  王彼得眼睛一歪:「什麼?」
  
  賀雲欽頭也不回:「你說呢。」
  
  王彼得只擺了一會架子,很快從懷裡拿出一小盒紙片狀的物事。
  
  賀雲欽從盒子裡取了一塊紙片,鍇了一小塊鏡面上的油紅色印跡,收入盒內。
  
  紅豆暗猜那是專門用來做分析的洋人的一些玩意,不免斜睨王彼得一眼。
  
  這人口口聲聲說對案子不感興趣,出來時倒不忘帶上痕跡分析的專用道具。
  
  賀雲欽道:「應該是陳白蝶講電話時隨手用口紅記下了什麼東西,電話號碼、 或是人名地名,然後她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又隨手將其抹去了。」
  
  紅豆用手對著那鏡面認真比劃了一番:「會不會是一長串電話號碼?這麼大一片範圍,按理名字和地名寫不了這麼長。」
  
  王彼得聽了這話,倒有些刮目相看,略一躊躇,從另一個兜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德制照相機,對著那鏡面拍了幾張照片,道:「倒也未必。要是光用眼睛看看就能猜到是什麼,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破不了的懸案了,還得回去洗了膠片好好分析。」
  
  三人又在房內其他地方細細搜查了一番,未有其他收穫,眼看已到了九點五十幾分,便走到門廊,聽外頭的動靜。

  不一會,就聽走道裡有人說話,想是樓裡的門房見到了整點,前來巡邏。
  
  等腳步聲消失,三人才從房裡出來。
  
  ***
  
  虞崇毅遠比他們來得要快,三人剛回到王彼得處,還未將膠捲洗出,洛戴便領著虞崇毅上來了。
  
  他手裡拎著包東西,鼻尖上沁著細碎的汗:「一家一家問過了,有個裁縫認得這旗袍,說是上個月有個老媽子拿了抄好的尺寸給別人做衣裳,因那尺寸跟老媽子本人相差太遠,裁縫覺得奇怪,所以至今記得,那老媽子常來做衣裳,裁縫知道她現在一家姓劉的人戶做事。」
  
  賀雲欽皺眉:「姓劉?」
  
  虞崇毅點頭:「因為劉家就在車站附近,我已跟我同僚去過了,誰知那主人說老媽子上禮拜便辭工不做了,現已回了家鄉,我又問這老媽子本埠可有親戚,那人說只知道有個老姐妹在另一戶富戶做事。巧的是,那富戶姓袁。」
  
  紅豆霍然起身:「姓袁?」
  
  賀雲欽想了想道:「既做旗袍,至少王美萍的失蹤與這家人脫不了干係。可是從這裁縫店這條線索來看,這人行事留下了不少漏洞,與兇手的行兇手法又有些出入。虞先生,若事情的確跟袁家有關,你需立刻回警局申請搜查令。」
  
  虞崇毅道:「我就是這麼想的,因正好路過富華巷,覺得這條線索太緊要,所以上來說一聲。」
  
  王彼得嘴裡嘖了一聲,思索著對賀雲欽道:「假如事情沒你的那麼複雜,這戶人既能綁架王美萍,自然也能綁架潘玉淇和陳白蝶,也就是說,只要能在袁家搜到什麼證據,潘陳二人的下落自然就水落石出咯?」
  
  賀雲欽沉吟著沒接話,紅豆也滿心疑惑。
  
  虞崇毅卻振作了精神對紅豆道:「紅豆,哥哥沒時間送你回家,今晚只能勞煩賀先生走一趟了。」
  
  賀雲欽訝然抬頭看他一眼。
  
  虞崇毅說完也顧不上喝洛戴端來的水,轉身便下了樓,不一會又回轉,對紅豆道:「你放心,只要能找到你表姐,不論多晚,哥哥一定想法子送消息給你和母親。」
  
  紅豆想了一會剛才的事情,對賀雲欽道:「難道真是袁家做的?見王美萍孤身 一人來上海,又無甚見識,所以軟禁了她給袁箬笠生孩子?」
  
  可是不對啊,哥哥昨天雖然有意壓低了嗓音,她還是聽見了一耳朵,王美萍生前非但未遭受過袁箬笠的侵犯,還被養得白白胖胖的。
  
  既然孩子還未養出來,為何就被殺了?
  
  「袁箬笠不贊同這件事?」她極慢地在屋裡轉身,「還是說他們後來才知道她是『滬上一支筆』的外甥女,見王美萍的舅舅在報紙上罵得太兇,怕身敗名裂,所以才生出了殺人滅口的念頭?」
  
  她求證似的看向賀雲欽,他也是正看著她。
  
  可是他並無接話的意思,只看看牆上的西洋鐘:「近十一點了,虞小姐,我這就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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