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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儷人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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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2:17
儷人行 作者:衛小游
   
“他”究竟是誰?  
人人都說“他”淫亂宮廷、仗著王上的寵信,  
在朝中翻雲覆雨,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奸臣。  
但,“他”卻獻策救了他!  
“他”身上似乎有許多秘密,且隱約與他有關,  
但他卻理不出個頭緒來。  
泡著他熟悉的茶、有著他熟悉的筆跡,  
還有那似曾相識的輪廓……  
天啊,難道“他”是她——他辜負多年的妻?  
不可能啊,他的妻早在多年前就……  
原來,她受夠了等待,決定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從此,她再也不是他的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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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2:42
楔子(一) 齊嵐之卷

    同關,東陵國最北的邊防。

    關城外是一片壯闊寂寥的大地。黃沙與落日中,狼煙暫歇。此時,風是靜止的。今日的同關,平靜得有些不尋常。

    從守望的城垛望去,關城內,一隊從南方來的補給正陸續進城,捎來親人對子弟的思念。

    一名同袍弟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黝黑的臉大剌剌地笑著。

    「齊嵐兄弟,換班了。」是另一名黑漢子。「南方來了包裹,正在分發呢,弟兄們都高興得不得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芳香撲鼻的小香包。獻寶。「聞聞看,香不香?」

    被喚作齊嵐的年輕男子不禁笑了笑。「確實是香。可你一個大男人拿著女人家用的香包,小心要被其他弟兄們笑話了。」

    「要笑儘管去笑,這可是我家那口子特地為我做的,信裏還交代我要隨時掛在身上,保平安呢。」頓了頓,「說到信,你家裏鐵定也給你來信了,趁現在休息,趕快去領吧。」

    「不急,我再站會兒。」遠方那片滾滾黃沙沉寂得像是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似的,讓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卻又捉不准那是什麼感覺。

    「你每次都這麼說,可我看你對那些信也是寶貝得緊,每次都像是捨不得一次讀完似的,看看又停停。到底裏頭是哪位姑娘寫的什麼情話啊,你也讀來給我聽聽。」要不是他大字不認識幾個,只會寫自己名字,他老早自己搶過來看了。這位同袍的家書,讓他好奇得半死。

    「哪有什麼情話,」年輕男人笑道。「不過就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都是家裏人閑著沒事,胡亂寫的。」

    說笑之間,再看了遠方的荒原好一會兒,說不出心中那詭異的感覺是什麼,在同袍的催促下,才勉強離開城垛。

    家裏確實來了信。一如以往,他並未馬上拆開,而是細細端詳著信封上娟秀又意外帶點英氣的字跡。

    三個月才送得到邊關的一封信,不知路上要經過多少波折才能平安抵達他的手中?層層包覆住信封的油紙已經破爛不堪,但信箋還是完好的。

    回到與同僚共用的軍帳中,他才小心翼翼地拿掉油紙,拆開封緘。

    一如以往,裏頭沒有什麼「加餐食」、「長相憶」的綿綿情話。有的無非是家裏的阿貓生小貓、阿狗追大狗一類的閑說,正有如一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在對他訴說家鄉的大小事。而這姑娘,是他的妻。

    字跡是熟悉的,家鄉的事也是熟悉的。唯獨對這個妻,他總是記不得她的面貌。他對她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的一切;熟悉的則是這信中日復一日的等待。

    他們是指腹為婚的。他們成親時,她九歲,他年十三。他覺得自己娶了一個孩子。眼裏的她,也仿佛不曾長大。然而若仔細算算,他該知道,她已經十九歲了,再不該仍是個孩子了。娘過世後,「家」就和她劃上了等號。他不確定那個家對如今的他來說,是陌生還是熟悉?

    這些情緒原該藏在寂靜無眠的夜裏,靜靜沉澱,但也許是在一個像今天這樣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埋藏得再深的思緒,也會不經意地跳出來擾人吧?

    是否,他真的離家太久了……

    在「家」與「戰場」之間,他丟開了不再熟悉的「家」,選擇投向相伴已久的戰場。他的父親是個戰士,他後來也成了個戰士,而東陵的戰士不能戀家。從小,他就接受這樣的教導,很少去想,做出這樣的選擇有什麼不對。

    然而每回收到從遙遠的南方家鄉所捎來的家書,卻又在他心中迭聚起一座小小的山,壓在他的胸口,讓他有些喘息不來。

    內心深處,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因為有一個人天天盼望著他的歸家。而他甚至還談不上認識那個正日夜苦候著他返家的人。

    淺淺翻騰的思緒被打斷──

    眉峰蹙攏,耳邊傳來冬冬戰鼓聲。

    有戰事了!

    還不及將信收起,他便連忙捉起刀劍,奔跑中順勢將信塞進懷裏,披起戰甲,瞬間奔出軍帳外。

    點兵!

    當身為一個小隊軍尉的他,率領著旗下的弟兄們奮勇抵禦來勢洶洶敵兵的時候,萬萬料想不到,這場戰役,會使他從此青史留名。

    ***鳳鳴軒獨家製作******

    「殺!」

    北宸大將高律率領遠遠多出東陵三倍的大軍來犯,事前沒有半點徵兆。

    刀光箭雨中,他們的將軍英勇陣亡了,沒多久,副將軍也戰死殉國。

    持續三天三夜的腥風血雨中,他們的將領一一死去。轉眼間,他竟成了軍隊中最高軍階的將領。可笑的是,他只不過是一名小小軍尉,身邊只剩八千同袍。

    危急中,他們緊閉城門,絕望地看著即將被攻破的城。

    城門一破,城內軍民將無一倖免。北宸的軍隊向來以屠城作為勝利的犒賞。而前些日子,他才聽見同袍弟兄當中,有人談起回鄉的事。

    牙齒幾乎咬碎。不,城門不能破!但是哪還有兵抵擋得住眼前這千萬鐵騎?

    將領們都死了,城內人心惶惶,每個人身上都負傷,眼中充滿恐懼。

    儘管如此,還是必須努力活下去。

    緊閉的城門,將敵軍暫時阻擋在外。而城門外,叫戰的戰鼓一聲聲敲進所有東陵軍民的心中,那是死亡的鼓聲,一聲聲震撼人心。

    飛揚的黃沙中,一座孤城,城內城外,兩般景象。城外是戰雲密佈;城內是靜寂死沉,軍心潰散。一座孤城,即將被雷霆千鈞的鐵騎攻破,黃土地上,無一處不流著士兵們鮮紅的血。再也回不了家了……

    也不知道打哪生出來的勇氣,他高舉手中的劍,火光中奮力怒吼:「弟兄們,城不能破!」牙齒幾乎咬碎。「想想我們的爹娘,想想我們的妻兒!城不能破!」無法想像一旦關城被敵人攻破,大後方的百姓將會遭遇到怎樣的劫難。

    原本幾乎失去戰鬥意志的兵士們聞言,猛然抖擻起精神來,所有人不約而同發出垂死野獸般的嘶喊。

    起先只是逐漸的,直到偌大城內,每個將士眼中都燃起至死捍衛這座城池的決心。城門內,驚慌的氣氛開始平靜下來了。

    或許是這份決心的堅定,他們勉強暫時抵擋住北宸大軍的攻勢。

    東陵雖不是像北宸一樣,素來以戰立國,但由於北宸一向對東陵虎視眈眈,為求自保,長期以來,為了保家衛國,東陵的男子在成年時大多選擇自願投效軍旅,因此誓死保衛家園的士兵們絕對沒有一個人是貪生怕死之徒。

    這樣一支殘兵,再加上他一個號令不了全軍的小小軍尉,要對抗城外虎視眈眈的三萬大軍……

    夠了。已經太夠了。

    浴血中,他掀唇微笑。趁著城外敵軍掩鼓紮營時,叫人燒酒來,把城內美酒都分了弟兄們喝。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將是最後一杯薄酒。

    「幹了這一杯,還有力氣的人就跟我來。我們要幹下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記得把膽子都留在身上。」

    喝了酒,丟開酒甕,他瞇起眼問:「誰要做第一個跟隨我出城殺敵的勇士?」

    人群中,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

    他笑看著他,聲音清亮俐落:「讓我做第一個。」

    其他人隨即群起效尤,直到八千士兵一人不少的甘願服從他的指揮。

    這時,他才道出一個大膽的計畫。「留心聽好,這是一場殊死決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首先,我方人馬分為三隊……看見信號後就開始行動。記住,一定要快,要讓敵軍措手不及……」

    這是東陵軍事史上的「狼河之戰」。

    他一戰成名。

    他,是衛齊嵐。

    東陵國的第一位布衣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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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3:00
楔子(二) 瀟君之卷

    他們是指腹為婚的。

    九歲那年,她嫁給了十三歲的他。那時的她年幼無知,而他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他的爹剛剛戰死沙場,他則準備投身軍伍。

    她雙親早逝,他的娘作主讓他們提前成了親。當時她並沒有想到,她會嫁給一名「大英雄」。

    她出身書香世家,他卻出身戎旅。

    她的爹是鄉里序學的序長,而他的爹則是軍隊裏的都統。序長與都統本該沾不上邊,卻正好都愛酒。他們的爹是一對酒友,她一出生就註定了會嫁給他。

    在她年幼狹隘的世界裏,他幾乎是她的天、她的全部,甚至可以說,她是為他而生的。

    成親前,她知道他的存在,卻從未真正認識他。

    成親當日,她終於見著了他,卻竟然不知道該怎麼靠近他。

    從未接觸過男性的她,在面對自己的丈夫時十分羞怯,因此分不清楚他寫在眼中的是冷淡還是不知所措。而即使是良辰吉日,她也沒有見他笑過。

    東陵男子十三歲便算成年,而她才九歲,只是個孩子,兩人之間有一道看起來好像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他十四歲加入軍伍,平日隨著州師的軍隊駐紮操練,一年中返家的日子屈指可數,而且每次回家時都不曾與她好好地說過一回話。

    十歲跟十四歲之間畢竟遙遠得就像他們的身量一樣,他的身量抽長得像是一棵高大的樹;而個子矮小的她,就像是大樹底下的小草。

    小草怎麼能夠窺見大樹的全貌?她只能仰望他,就像仰望著天,仰望著他因抿起唇角而顯得有些嚴肅的下頷。

    對於一個十四歲的「男人」來說,那樣嚴肅的表情似乎有些超齡。但是以一個十歲女孩的眼光來看,他卻又因為比她成熟太多,很可以有條件擁有那樣嚴肅的輪廓。那使她對他又敬又畏。

    隔年,他被徵調進入朝廷的主軍部隊裏,跟隨軍伍移防邊戍。

    那是個窮盡她所有想像也無法想像的地方,她只曾在書本上讀過那個地名。

    在她有限的理解裏,那個叫作「同關」的地方,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涯海角」吧。

    當時她依然年幼,無法理解國與國之間的戰事。她只知道,過去十幾年來,他們東陵國與北宸國接壤的邊境時有紛爭。

    東陵幾乎年年有戰事,因此從軍的人相當多。年滿十三歲的男子除了必須每兩年服一次為期一季的軍役外,也有不少人自願加入軍伍,成為國家的常備軍。他便是其中之一。

    爹在世時,經常擔心身在軍中的都統伯伯的安危,後來都統伯伯戰死沙場,所以她知道那是個危險的地方,因而也擔心起他的安危。

    他去了邊關,更不容易回家了。

    鄉里有很多人家,經常會托人送一些東西去給家中從軍的子弟。婆婆便也托著鄉人打包一些東西帶去邊關,大多是一些家鄉味的食物和禦寒的衣物。

    同關在東陵的大北方,聽說那裏有時連夏天也會下雪。

    婆婆收拾包裹時,她總是在一旁看著,聽婆婆談起他喜歡的食物和喜好。久而久之,她也能夠將他的喜好如數家珍。

    送一趟東西到千裏外的邊關並不容易,所以她開始試著順道寫一些書信給他。信裏其實只是寫些家中大小事,比如燕子在屋簷下築巢、貓兒生小貓啦等等對他來說也許無關緊要的瑣事,但這些事情卻佔據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曾希望他能夠從軍中捎一些訊息回家,但托人連同包裹一起送出的書信卻始終沒有任何回音。她只能猜測他在軍隊裏有多麼地忙碌,依然持續寫信給他。

    他移防邊關的第二年,她聽說他立了個功,軍等連升兩級,是個伍長了。

    她不知道他立了什麼功,但她欣喜自己的丈夫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為他的成就感到歡喜。然而他還是沒有回家。

    直到再隔年,婆婆辭世了,他在喪事結束後一個月才趕回來上香。

    當時他身上仍然穿著戎裝,一身風塵僕僕,臉上的棱角較之成親當年不知道嚴峻了多少倍。於她,也益加陌生。

    他變得如此高大英挺,已然是個威武的戰士,而十三歲的她卻仍是一名半大不小的孩子,她被他的改變嚇唬住,竟有點怯意,不太敢靠近他。

    他在家裏住了一個月,每天都去婆婆墳前撚香。

    天未白,她便會聽見他在院子裏練劍的聲音而醒過來。有時他會褪去上身的衣裳,有一回,她還瞥見了他身上新舊不一的傷痕。其中最嚴重的一道,從左肩劃過肋骨直達心口,看起來像是剛剛痊癒,但仍留下一道醜惡的疤。

    也許便是這些傷使他總是無法回家。

    她無法想像那些傷痕是怎麼得來的,只能猜想那大概很痛。

    有好幾次,她都想鼓起勇氣跟他說話,但都因為太過膽怯而作罷。在東陵,女子不可以太過主動,從小她就被教育要成為丈夫身後那穩定的磐石。學習如何持家,比學習其它知識來得更加實際。

    婆婆待她極好,失去母親于他來說想必十分悲痛,她想上前去好好安慰他,與他一同為婆婆哭泣一場,但長久以來被教導要矜持,使她猶豫再三。

    她因此而失去與他交談的機會。

    她不瞭解她的丈夫,擔心他也如一般東陵男子一樣,認為女子不該干涉男人的事。而常常,他看著她的表情是那麼樣的漠然。沒想到,就這樣拖過一段時間,她還尚未來得及與他談一談,他又再度離去,前往那在他身上留下累累傷痕的邊關,從此不曾再回來。

    時間過得好快啊,轉眼間,她十五歲了。由於她早已是一位「已婚婦人」,所以一般女孩在十五歲之齡會舉行的及笄之禮在她身上自動跳了過去。

    再然後,十六歲過去了,十七歲過去了,十八歲也過去了。

    他的音訊全無,讓她不禁猜想,他是否忘記了家裏還有個「妻子」的存在。

    可她還是繼續寫著信,一有機會就托人送東西到同關給他,只盼他能想起她的存在,回頭看她一眼。

    雙親和婆婆過世後,他便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她沒有辦法自己切斷這份聯繫,也沒有辦法阻止自己那微薄的盼望。

    他在軍中不斷地立下大小功勞,從伍長再升為軍尉,也許之後還會像他父親一樣,晉升為一名都統也說不一定。

    沒有人料想得到,在她十九歲那年,北宸國會發動大批的兵力,傾巢而出,襲擊同關的守備,大有一舉南下,併吞東陵的野心。

    結果,戍守同關的將軍與兩名副將不幸接連戰死,東陵守軍中缺乏足以領導全軍的主帥,致使軍心大為動搖,同關告急。

    就在這危急情況下,他以軍尉之階,起而帶領剩餘的八千兵馬,大敗三萬敵軍,之後更直取敵營統帥的首級,使敵軍潰散而逃。

    據聞當時同關綿延六十裏的城牆外,血流成河,屍骨遍野。

    這驚天動地的一戰,在後來東陵史書上,被稱為「狼河之戰」。

    戰役劃下句點的地方,就在同關十裏外的狼河。

    軍情八百里加急地傳回了王城,又從王城傳回他們鄉里。

    狼河一戰讓不斷侵擾東陵邊防的敵國北宸元氣大傷,暫時無法再犯邊界,解除了邊防多年來的危機。

    但北宸向來是東陵的大患,過去從來沒有一位將領能夠真正打敗北宸驍勇善戰的常勝將軍高律,遑論是摘下他的人頭。

    由於北境的威脅暫時解除,朝廷緊急將這名立下大功的不知名軍尉召回王城,同關則暫時由王城新派任的副將防守。

    當他再度回到同關時,已是名震邊關,身著王上御賜紫金戰袍,背負著一身傳奇的紫衣將軍。

    東陵的軍隊高層向來都由王親國戚擔任,一名平民將軍的出現,震撼了東陵朝野。

    趁著北宸還來不及重整軍伍之際,他與另外兩名上將軍共同率領朝廷派遣的五萬精兵,由他擔任前鋒,挾帶著狼河一戰勝利的氣勢,直取北宸。凡東陵軍所到之處,無不勢如破竹。

    六個月後,東陵軍兵臨北宸王城的內城之下,逼使北宸王與東陵訂下盟約,誓言永不相犯。

    當她從鄉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已是距離他回京受詔,加官封爵的三個月後了。一切的風風雨雨已經過去,收穫的季節即將來臨。

    他,威震北宸,成為東陵國內無人不曉的英雄。

    卻也是她離家後便不曾回顧的丈夫。

    十一年前嫁給他時,她從沒想到她會成為英雄背後,那個沒有名字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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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3:16
第一章

    晉陽是距離王城至少八百里的一個南方小城,隸屬東陵十三州之中的雲州,地處東陵南境,土地肥沃,有下少居民務農,但也有不少年輕人選擇投身軍旅,報效朝廷。

    晉陽同時也是一個商旅必經的中繼點,許多旅人經常會在此地休息夜宿,或是更換馬匹後再繼續原本的旅程。因此,此地距離王城鳳天雖然遙遠,卻依然能夠在商旅輾轉的訊息交換下,讓本地人知道國內所發生的大事。

    狼河一役後,紫衣將軍的威名早已傳遍晉陽的大街小巷。

    城北的將軍邸更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對象。

    現在的將軍邸,原來只是個小小都統的私宅,並不豪華。誰料得到這小小的都統宅裏,竟會出了一位讓人人豎起大拇指的英雄豪傑。

    紫衣將軍受賜地於琅環只是幾個月前的事,屋宅還是維持舊日的面貌,並未翻建成適合將軍身分的大宅,宅裏也只有兩名僕人,就跟過去十多年來一樣,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但現在鄉城裏的百姓人人都翹首等待將軍回鄉,好瞻仰他的丰采,因此這並不起眼的都統宅的大門,差點沒被好奇的人們給看穿看破。

    就在整個鄉城依然為將軍封侯一事沸沸揚揚之際。

    天色漸漸轉為灰白,又是一天的開始。

    都統宅的大門在天光將亮之時,被輕輕地推開了。

    一早,門房在推開門後,便勤快地打掃起庭院,做起日常的灑掃工作。

    宅裏的人似乎都有早起的習慣。

    一名不算年輕的女僕兼管家從廂房裏走了出來。

    「夫人這麼早就起來了?」老門房阿塗問道。

    「都練完一回字啦。」老管家荷花說著,將一盆烏黑的水倒進花圃裏。

    「這麼早就練字?」夫人不刺繡,字倒寫得好看,只不知上頭都寫了什麼。

    「不然還能做什麼?」荷花直率地回了個嘴。

    兩人目光投向那住著女主人的房問,不約而同地歎了歎。

    「唉,不知道主子今天會不會回來?」荷花望著門外的遠方,喃喃道。

    阿塗也跟著看向遠方。「當了將軍以後,說不定比以前還要忙啊。」

    「說的也是。主子不會忘了咱們的,是吧?」好歹他們也是看著主子長大的老僕人了。

    「嘖,別胡說,就算忘了咱們,也不可能忘記夫人吧。」

    「是啊……」

    說是這麼說,不過兩人是越來越不肯定了。

    過去,這個家的男主人鮮少回家,大家都能夠體諒,畢竟邊關遙遠,軍情又緊,不是說回就能回的。不過現在主子成了家喻戶曉的大英雄,不但是個大將軍,還封了個侯爵,當然會回來故鄉,把一家老小都接了去享福才是。

    雖說這「一家老小」也只剩下一個人了,就是夫人,可這是個多麼重要的人啊,都結髮十一載了呢,夫人也不再是個小女娃了。主子再怎麼善忘,也不至於忘記自己的髮妻的,所以鐵定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荷花越想越不確定。「你想,主子如今是個大將軍了呢,又是個少年有為的英雄人物,要是王上賜婚——」

    「哈哈哈,妳戲文聽太多啦?」阿塗笑斥:「別胡說,要給夫人聽到就不好了。」

    「也是,好歹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主子不像是那麼絕情的人。」

    阿塗點頭說:「是啊,他一定會回來的。」

    都統府「唯二」的兩個老仆對他們的主人仍然深具信心。然而將他倆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的「她」,卻難有相同的想法。

    心底,她知道,他是不會回來了。

    或許早在更久之前,他就已經忘了她的存在吧。十一年了,她不知道自己還在這老宅裏等待些什麼。

    起初,婆婆待她極好,但那時她懵懂無知,不知道夫與妻之間是怎麼一回事。幾年後,婆婆過世了,從此他就像是斷了線的紙鳶。

    自那時起,她就像是拿著一截斷線,等待著那不可能再收回來的紙鳶歸來。

    這樣的等待真的值得嗎?

    多少年來,她托人帶去同關的書信不曾間斷過,結果都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回音。她替他想過千千萬萬個音訊全無的理由,就像阿塗和荷花一樣,為他的遲遲不歸尋找各種揮釋。

    然而一想起過去那麼多無盡等待的黑夜,她便一陣暈眩。而再想到這樣的黑夜或許將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她便明白,她扮演一個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已經太久了,久到讓她無法想像。她還能有別的選擇?還是就如同東陵國內其他千千萬萬個以夫為天的女人一樣,註定要無聲無息地過完一生。

    即使她的丈夫是個人人都稱讚的大英雄,也與她無關。

    她是個鄉學序長的女兒,卻諷刺地不能跟同齡的男孩一起進入序學裏讀書。東陵女子唯一被允許閱讀的是「女德」之類的書籍。

    她被教導要孝順公婆、舉案齊眉,要以丈夫的意志為第一優先。

    女子必須從一而終,立德持家。

    以前她從沒想過這到底公不公平。

    畢竟男人用他們的血汗保衛國家,女人卻只是被保護的一群。

    「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怎麼能夠質疑它?

    然而面對日日無望的等待,她還是疑惑了。

    她知道她還是在等,只不過,她已經不是在等那只斷了線的紙鳶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在封爵賜地之後,緊接著,王上賜婚的傳言便像南風一樣從王城吹到了晉陽。半個月後,也就是王上賜婚的消息傳回晉陽的次日,原都統宅裏的夫人意外身故的消息便傳了出來。

    這消息隨著一封出自忠心家仆托人代寫的緊急書信,送進了王城裏的將軍府。

    聽說,那將軍見信後臉色似乎倏然一變。

    聽說,那將軍持劍的手似乎曾經顫抖了一下。

    聽說,那將軍連夜啟程回鄉。

    不過鄉城裏的宅舍早已付之一炬,僅剩下一片焦土。

    聽說,那個連名字都不為人知的將軍夫人因為不堪寂寞,瘋狂中引火自焚而死;而故宅僅餘的兩個老仆各自被賞賜了一大筆豐厚的錢財,回鄉養老去了。

    芳齡二十的夫人成為焦土上一縷芳魂。

    聽說,那將軍曾在燒得面目全非的家宅前,幽幽歎息了一聲。

    ***鳳鳴軒獨家製作******

    舊宅前,兩名一青一藍,衣著簡單的男子站在焦黑的土地上。

    「那聲歎息是怎麼一回事?」身穿藏青色布袍的容四郎站在衛齊嵐身後,有些好奇地問。

    「我對不起她。」站在已化為焦土的舊宅土地上,衛齊嵐萬般沉重地說。臉上的疲態更使他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要來得滄桑。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從不曾回家?」陪同衛齊嵐回家的容四郎至今還有點難相信,衛齊嵐竟然有一個結髮十一年的妻子。

    兩人在軍中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從來沒聽這男人提起過他的妻子。

    容四郎當然清楚,做為一名邊關守將豈是可以說回鄉就回鄉的,但是這幾年來,也不是時時都軍情吃緊。狼河戰前,也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北宸與東陵幾乎處於休兵狀態,那時戍守邊關的兵士們其實是可以輪流回家探望親人的。

    只是他從不曾見衛齊嵐那麼做過,他似乎連封信也不寫。為什麼?

    衛齊嵐沒有回答,不過他自己心裏是知道原因的。

    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成親那天他第一次見到她,當時她才九歲,只是個孩子。而他即將投身軍伍。

    若不是為了母親的心願,他不可能答應娶一個孩子,儘管當時他也不過才十三歲,但東陵男子十三歲便已經算是個成人了。在他而言,與其說她是他的妻子,不如說像是他的妹妹。他對她不算認識,也談不上瞭解,只覺得她的年齡小得讓人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才好,怕說了她也不懂。

    沒多久,他便加入了州師,繼而移防同關,幾乎忘了家裏還有一個妻子的存在。戰爭的殘酷讓他從一名無知的少年轉變成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的男人。

    接著,他立了功,軍階也提高了。可立功的背後,意謂著是他第一次真正揮刀殺人,那血淋淋的感覺在他腦海裏纏繞不去。

    每當一看到她寫來的書信,他便無法不想到,在這場戰爭裏,有多少像她那麼小的孩子死在刀下的情景。

    她的信曾是他寂寥軍旅生活中的慰藉,但當下,他無法再讀她的信。

    在他記憶不深的印象裏,她始終是個孩子。

    娘過世那年,他又再次見到她。那次的見面,讓他更加察覺到他已經是個男人,而她卻仍是個孩子的事實,兩人之間的差異,讓他對於這個名義上的妻子不知所措。而每每察覺到她期待的視線,總讓他坐立不安。

    他下意識裏想遠離她、忘記她,甚至有一點刻意地想忽略她。

    為此,他對不起她,他讓她空等了那麼多年。

    直到她死去,他們對彼此仍然十分陌生。

    從老僕人口中聽到的,他知道她每天都有練字的習慣,但其實他早知道她寫得一手好字。在邊關時,她的書信不曾斷過。

    她在信裏描述了家鄉里許許多多的蒜皮小事,如果是以前那個天真年少的他,讀來或許會備感親切。但他早已不是當年的他了,自從父親在戰場上身先士卒而死,他的全副心思就被憤怒所佔據……

    總之,除此她的字以外,他對她幾乎可以說沒有任何的瞭解。對她唯一有的感情,也只是一份深深的歉疚。

    他不只一次想到,如果他能早一點放她走,也許她便不會死了。

    然而東陵國中,男人與女人一旦結髮為夫妻,只有死亡才能夠讓兩個人分開。

    他連一句「別等了」的話也無法對她說,卻害得她最後竟然跟這宅子一起化為焦土。虧他還是個「大英雄」呢。

    見他唇角譏誚地抿起,容四郎知他不願再多說,於是轉問:「你打算何時回王城?」

    「越快越好。」衛齊嵐簡短地回答。

    沉吟片刻,容四郎思慮百轉地看著天上的浮雲。「那王上的賜婚,你又打算怎麼辦?」

    衛齊嵐不知何時蹲下了身子,從屋舍殘骸下撚起一把焦黑的泥土,用一條汗巾裹住後,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裏。

    容四郎留意到他眼中有一抹難解的惆悵與苦澀。

    「我不會接受。」他終於說。

    「哦?」容四郎挑起眉,十分好奇。

    「我已經負了一個,再負另外一個,我會一輩子于心難安。」收進懷裏的這把土將會永遠提醒他,曾經有一個女子因他而死。他這輩子絕不再讓這種事發生。

    「再負另一個?」容四郎抓住他話裏玄機,瞇著眼看著他。「王上賜婚,對象可是尊貴的公主呢,只怕你想負還負不了。」

    衛齊嵐素來欽佩容四郎足智多謀,只是這容四郎也忒愛開玩笑了點。

    「別瞎說了,如今邊境的紛擾雖然暫時平息了,但看似安穩的朝中卻恐怕要掀起一番大風大雨了。」他的眼中透出對未來的憂慮。

    容四郎不再調侃,神色轉為嚴肅,點頭道:「王上病重,太子年幼,王公貴族虎視眈眈。這三方只要其中一方的現狀改變了,朝廷裏的權力佈局隨時會產生變化。」說到這裏,他微微蹙起眉。「你跟我俱是軍旅出身,對朝中情勢還不夠瞭解,不過依目前的情況來看,有兩方主要的力量在拉扯,你說說是哪兩個。」

    不加遲疑地,衛齊嵐答說:「一方是支持太子繼位的幾個大臣,以吏部尚書為首;另一方是有取代太子之意的臨王支持者,一旦太子出事,臨王勢必會起而代之。即使將來太子順利繼位了,恐怕也無法擺脫臨王攝政的局勢。」

    「沒錯,太子年幼確實會導致這樣的結果。而王上想將公主賜婚給你,其實是為了拉攏你來輔佐太子站穩腳步。」

    「正是如此。」衛齊嵐神色凝重的分析:

    「這麼一來,我將會成為權勢爭奪者第一個想除之而後快的對象。首先,那派文臣向來忌憚武將手中的兵權,一直遊說王上將兵權從將領手中收回。其次,若我與王室扯上關係,將會危及到臨王的地位,臨王不可能不先除掉我這個大麻煩。」

    衛齊嵐蹙起一雙濃黑的劍眉。「而國中一旦動盪,北宸可能會不守盟約,再度侵犯東陵。」原本他從軍的目的不過只是單純地想讓自己變成一個男子漢,為父親雪恨,並保衛自己的國家,壓根兒沒料到,十一年後的他會變成一名手握重權的將領,進而捲入國家內部的權力鬥爭裏。

    容四郎連連點頭。「東陵武將的地位向來如履薄冰,手中握有顛倒一國兵權的同時,也深為朝臣所忌憚。」

    當他跟著戰功彪炳,儼然成為東陵新一代將領的衛齊嵐返回鳳天接受封賞的同時,也看見了東陵內政上長期以來便存在的問題。

    這確實不容易解決啊。他歎息了聲。「想在這場即將來臨的風雨中全身而退,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容四郎相當清楚衛齊嵐的意思。如今全國的兵權一分為三,朝中兩位上將軍分別持有三分之二的兵力,而衛齊嵐在狼河一戰成名後,則握有剩餘的三分之一,可這三分之一卻儘是各地州師的精兵,更因此將他在這場即將來臨的王位爭奪中推上重要的地位。眼前局勢,確實相當兇險。

    「不知道剛剛成為東陵聲望最高的英雄,掌握了東陵三分之一兵權的紫衣將軍,打算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語中竟有調侃之意。

    「什麼角色也不能要。」衛齊嵐神色凝重地回答。

    聽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容四郎忍不住挑起長眉。「說起來容易,不過,要怎麼做?」

    「第一步,」衛齊嵐毫不遲疑地回答。「釋兵權。」

    容四郎眼睛一亮,目光中帶著佩服之意。歷來武將多不擅謀略,眼前這位著實叫他開足了眼界。

    「那王上的賜婚……」容四郎提醒。

    衛齊嵐臉上出現一抹真誠的歉疚。「我妻新喪,依照東陵習俗,我必須守喪三年才能再娶,我不認為王上會讓唯一的掌上明珠等待一個喪偶的男人那麼久。」

    容四郎拍拍他的肩。「俗話說得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你我兩人不妨就先選擇當那把該藏起來的弓吧。」

    衛齊嵐點頭。「正是,總比當那被烹煮的狗來得強。」

    兩人一同走向系著馬匹的樹下,眼中有著同樣的沉重。

    容四郎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腳步頓了一頓。「假如情勢非要你選邊站,你選哪邊?」

    衛齊嵐已經解開馬兒的系繩。「我選能讓東陵長治久安的那一邊。」這個國家已經動盪太多年了,不需要更多的戰爭。

    那麼太子就必須要有超出他年齡的智慧,容四郎心想。要他選的話,他也會選衛齊嵐要站的那一邊。

    任何一個曾經和衛齊嵐並肩作戰過的人恐怕都會這麼做。

    因為,與這個在狼河戰中浴血殺出一條重圍的男人為敵,絕不是明智之舉。

    ***鳳鳴軒獨家製作******

    半年後,東陵王駕崩。

    諡號閔王。

    太子繼位,臨王攝政。

    朝中果真如衛齊嵐與容四郎的預測,權力結構產生了動盪。

    而此時,紫衣將軍早已自請外放,帶領八千兵士戍守北境邊防。

    這一守,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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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天到了吧?否則怎麼會這麼暖和又這麼的香?

    鼻端嗅進了甜美的香味,軟楊溫暖舒服得令人不想清醒過來。

    意識雖然昏沉,但是他的腦袋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一個夢裏。

    多好的夢啊,真希望永遠不用醒來。

    「怎麼辦?要叫醒大人嗎?」

    耳邊傳來蚊子蜜蜂似的聲音,還有人頻頻在耳邊吹氣,好癢啊!

    「時候不早啦,大人,快醒一醒。」

    為什麼要醒來?他的美夢啊!翻了個身,躲開那些略嫌吵雜的聲音。

    「唉,大人又耍賴了。」

    是啊,就讓他繼續留在夢中吧,他正要夢見……

    「讓我來吧。」一個調皮的聲音突然插進了那些鶯鶯燕燕的呼聲中。

    「啊,王上!」眾人驚慌失措的低喊了聲。

    「愛卿,該起床啦。」那調皮的聲音突然伴隨著一道氣息吹進了他的耳朵裏,讓沉醉在夢裏的他忍不住全身泛起一陣疙瘩。

    突然一雙好冰的手襲上他的臉,他倏地驚醒,勉強睜開惺忪的雙眼。

    一張年輕而帶有英氣的俊秀臉孔映入他的眼簾,那鑲在白晰臉孔上黑亮而靈動的眼珠,帶著調侃的暗示直直瞅著他。

    他轉動著眼珠,先後看見了裝飾華麗的床幃和雕龍畫鳳的柱子,以及一小群穿著紅裙白裳的宮廷服飾,站在床邊待侍的宮女。

    記憶終於緩緩地歸位了。

    看著半壓在他身上,擾了他一場好夢的俊秀少年。

    他歎息了聲。「王上早。」

    原來那生著一張麗容,雙眼靈動似水銀的美少年,就是這金闕宮中最尊貴的東陵之王。

    「不早了,大人,已經卯時了。」宮女采衣有些焦急地提醒。

    「什麼?已經卯時了?」他猛地清醒過來。

    「可不是嗎?」東陵年輕的王上意有所指地瞅著他,微笑。「官員們已經在議事廳等候良久了。可否請愛卿起床,不然本王的袖子抽不出來。」

    他低頭一看,果然看見一截繡著鳳形的袖子被壓在自己的身體底下,他連忙挪開身體,好讓王上起身。

    他一邊挪動位子,一邊道:「昨天真不該順您的意,留在王宮裏過夜。」

    「可為了愛卿好眠,我這君王倒寧願從此不早朝。」已經抽出袖子的東陵王坐在龍床邊,欣賞地看著愛卿剛剛蘇醒的慵懶睡態。

    費了好大一番力氣,他才從暖和的被窩裏鑽出來。

    原來春天還只是一場遙遠的期待,只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現在時節還是冬天,王宮中雖然有爐火烘著,使室內溫暖不少,但一離開保暖的棉被,仍感覺寒意襲人。

    已經起身的東陵王,回首看見心愛大臣單薄的肩膀因天冷而顫抖,隨手取來一件保暖的雪白狐裘披在項少初肩上。

    「愛卿如此畏冷,難道南方從不下雪嗎?」

    項少初是東陵南境之人,人人皆知。

    「真正天冷時也是會下雪的,不過那雪通常一沾到臉上就化了,沒什麼威力。不像王城的雪,又冷又幹,有時還會連下數天,積雪高得都要把屋頂給壓塌了。」

    東陵王笑道:「那你是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冷,今天冬天,已經算很暖和了。」典型東陵北境的人會說的話。

    不過比起地理位置更偏北的北宸,東陵的確算是一個相當溫暖的國家了。

    這裏季節分明,冬天雖然有雪,但冬期卻不長,雪開始融化之時,就是麥秀萌芽之時,屆時春天的郊野會開滿整個山頭的野花;夏秋之際,東陵全境便邁入豐收時節。

    比起北宸來,東陵確實是一個相當富庶的國家。也因此,富庶的東陵時常成為鄰近各國虎視眈眈的對象。

    然而由於連年的戰爭嚴重耗損國力,近十年來,偶爾國境中也會出現饑餒的流民。但官員們對此隱憂,似乎視而不見。

    披著溫暖的狐裘,貪睡的他苦笑了聲。「如果給朝官們知道,王上是為了少初在早朝時遲到,恐怕少初又要成為眾人之矢了。」

    東陵王哈哈大笑,對著正在協助他更衣梳洗的宮女們命令道:「項大人夜宿金闕宮一事,切莫不可外傳。」

    眾人紛紛應「是」。

    然而這件事在朝中早就不是秘密。

    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宮女則臉紅地搗住嘴,到一旁少人處偷偷地笑出了聲。

    項少初隻看了一眼,便知道今天的朝議恐怕沒法輕鬆過關。

    ***鳳鳴軒獨家製作******

    就在項少初賴著床的同一時間,位於王宮主殿的議事廳中早已議論紛紛。

    這一頭,幾名正二品以上的官員早已臉色不悅地聽著宮中的更漏打過五聲。金色的朝陽從王宮東殿積雪的宮頂緩緩升起,天色已經大白了。

    依照東陵禮法規定,朝官必須在寅時過半便入殿等候君王,以共同議政。除非王上龍體微恙,才會取消當日的朝議。

    歷來君王皆不曾像這位甫登基的新王一般,屢次在朝議中無故遲到,實在是有失君王的顏面。幾名沉不住氣的朝臣低聲地議論起來:

    「聽說昨夜禮部侍郎又夜宿金闕宮了。」

    「莫怪,禮部侍郎到現在都還沒出現,恐怕傳言是真的。」

    「天佑吾主,自從項少初出現在朝廷中,東陵的國運便令人堪憂啊。那年天象異常混亂,王氣受到烏雲的遮蔽,顯然是上天的警告啊……」

    「這人憑恃王上寵愛,對朝官百般不敬,讓此人留在宮中,遲早會出大問題。」

    「是啊,入冬以來,這是王上第……第幾次在朝議中遲到了?」

    「這是第八次了,再這樣下去……」

    朝官一個個加入這紛紛的議論中,忽地一聲低斥從前方傳來。

    「各位,請肅靜。」

    朝臣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議論,看向端坐在左右兩方首位的吏部尚書與攝政臨王,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

    只見吏部尚書從首位上坐起,眼神威而不厲的掃視眾人一眼,聲音和緩卻清楚地道:「一國之君豈容臣子議論。諸位大人望請自重。」

    剛剛加入議論王上的朝官們在這威而不厲的視線下紛紛心虛地低下了頭。

    而這頭,只見臨王放下啜飲到一半的茶杯,一句話也沒有說,表情莫測地看著空虛以待的玉座。

    朝官們心中突感悚然,更不敢再多言。

    當今東陵朝政,由吏部尚書與臨王分持。

    吏部尚書年約六旬,是東陵國三代老臣,也是朝廷倚為棟樑的股肱大臣。

    而臨王則是前王的幼弟、當今王上的王叔,王城一萬五千的禁衛軍便由臨王統領,負責守衛王城與王宮的安全。

    除此之外,由於太子年幼登基,臨王順勢以攝政之名取得朝中實權,這樣一個握有重權的王室貴族,竟生了一張龍眉鳳目、俊美無儔的臉孔,著實令人詫異。

    年二十有四的臨王,至今尚未選妃,堪稱東陵第一美男子的他,非但是他國公主屬意的如意郎君,也是王室中除了當今東陵新王以外,最接近玉座之人。

    也因此,儘管吏部尚書輔佐太子繼位為新王,但對臨王的反彈之意從來不敢太過明顯。因為只要當今王上在留下子嗣前出了任何「意外」,這個俊美的臨王將會變成下一任的東陵國君。

    而臨王名義上雖為攝政王,但前王遺詔中指定吏部尚書為朝中首輔,再加上支持原太子的官員都是對前王忠心耿耿的大臣,又皆出於吏部尚書門下,因此對於這位與他實際上分了權的老首輔也是輕忽不得。

    尚須一提的是,目前東陵的政治勢力除了吏部尚書等人以及臨王兩派之外,還有兩位擁有強大兵權的高級將領足以權傾朝野。

    東陵國歷代以來,朝中出自王室的上將軍皆握有強大的兵力。

    除了臨王手中握有一萬五千禁衛軍之外,另外兩位上將軍的手中各自分掌有十五萬的兵馬。

    金虎將軍是當今太后的兄長。金氏一族男子多驍勇善戰,歷來皆擔任東陵國中的上級武將。

    另外一位銀騎將軍則出自開國將軍的嫡傳家族,在國中的地位相當特殊。

    兩位將軍手中的兵權足以影響國運的發展,也因此深為朝中官員忌憚,甚至演變成一方面既想拉攏,一方面卻又想除之而後快的局面。

    前王在世時,吏部尚書等人雖然極力暗示君王應該收斂武將的兵權,但始終不敢做得太過明顯。而前王對兩位將軍極為信任,也不曾真正接受臣子的暗諫。

    所幸這兩位將軍都是武人出身,對東陵忠心耿耿,鮮少過問朝中政局,因此在朝廷權力的消長中,竟意外地在前王死後,避開了一場政治上的惡鬥。

    東陵朝中兩造的勢力分水,在幼主繼位為東陵新王的第三年時,達到一種詭異而危險的平衡。稍有風吹草動,都會打亂目前這彼此制衡的現況,致使國家崩潰。朝中的政治局面,就膠著在一觸即發的處境上。

    像是感受到這潛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暗潮洶湧,議事廳中默然無聲。青石地板上輝映著森令的寒光。

    忽地,宮外的更漏傳來卯時的報曉聲。

    官員們這才察覺到,不知不覺中,東陵王在今天的朝議上已經遲了兩個時辰,不由得為國家的前程擔憂起來。

    正當眾人百轉回腸之際,一群宮女簇擁著一個身穿東陵王族服飾,頭戴金色玉冠,年約十六的俊秀少年往議事廳走來。

    還會是誰?

    當然是擺盡了架子讓一票朝臣久候的新王。

    只見他笑容可掬地從正門領頭走進了議事廳。「各位早,不好意思讓諸位大人久候了。」爽朗的聲音中還帶著少年人才有的淘氣。

    朝官們心中就算不悅,也不敢當著王上的面發作出來,只能勉強微笑以對。

    「首輔大人早,王叔早。」東陵王朝兩人頷首致意後,轉身登上玉座。

    吏部尚書立即躬身道:「朝議乃一國大事,需要王上主持定奪,萬請王上保重貴體。」言下之意,當然是請這位新王要早起,不要貪歡。

    「多謝首輔大人關心,本王身體十分康健。」東陵王笑著應答,臉頰紅潤,氣色果然相當好。

    臨王微微噙起唇角,並不說話,只是將視線緩緩投向剛剛趁亂走進朝列中的禮部侍郎項少初。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讓王上誤了早朝的「禍首」,紛紛投以怨怒的眼光。

    對於這種「萬箭齊發」的目光攻擊,項少初早已相當習慣。他鎮定地走到東陵王玉座的腳邊。

    東陵王笑看著他:「項大人,你是我朝中棟樑,可要珍重身體。」

    「多謝王上關心,下官必會珍重。」

    戴著禮冠的他,兼掌朝議進行的次序。

    臉上掛著一抹無人可解的表情,他朗聲宣道:「朝議開始,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鳳鳴軒獨家製作******

    同關在北風的呼嘯下,卷起了漫天的沙塵。

    夜裏,那刮入耳目的風勢才平息下來,為沙塵所覆蓋的天空漸漸恢復清澈後,登上名為望京的敵樓,幾乎可以看到遙遠帝京的燈火——儘管那只是出於思鄉的想像,卻為戍邊的將士們提供了一縷慰藉。

    這是個寧靜的夜。

    邊關無事,便是好事。這平靜意味著,他們遠在國境中的家人們正安全地過著快樂的日子。

    兵士們在一日例行的操練後,依然精神抖擻地留意著邊界的動靜。

    東陵與北宸兩國雖然已經維持了三年的和平,但戍邊的兵士們仍然不敢輕忽任何可能的危險。

    容四郎站在高聳的城垛上看著清澈如洗的夜空,良久,竟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令站在附近的兵士有些訝異。

    「軍師怎麼突然歎起氣來了?」

    問話的是一名年輕的士兵。他跟隨紫衣將軍戍邊已經堂堂邁入第三個年頭了,從沒見過將軍身邊這名看不出實際年齡的青衣軍師歎過一聲大氣。

    軍中的弟兄們都知道,容軍師向來莫測高深,滿肚子良策寶計。

    聽說三年前狼河一戰時,便是因為容軍師的獻策,東陵軍才能勢如破竹地打敗北宸的軍隊。從那時起,這名原先跟隨在當時還是都統的紫衣將軍身邊的不起眼的青衣男子,才得來一個「料事如神」的封號。

    而他的身分、來歷更引起諸多的揣測。

    他的相貌乍看之下並不起眼,甚至有些平凡,但若細瞧,會發現他有一對極為修長的眉以及微微上揚的鳳目,與東陵男子生來粗眉大眼不太相同。

    他的身骨看起來並不強壯,身量一般。他從不穿戎裝,只作輕便的文士打扮。

    由於他一年四季都穿著藏青色的衣裳,因此軍中的弟兄們私底下都稱呼他作「青衣諸葛」。

    這樣一名儒士卻能耐得住北漠沙塵之地的艱苦,與他們一起長年守邊,著實令人感到欽佩。只是不知為何,從不歎氣的他,今日卻竟然歎氣了,這實在不像是他平日的舉動。

    容四郎收回觀看天象的視線,轉看向站立在他身邊的年輕士兵,不答反問:「硯青,你今年幾歲啦?」

    被喚作硯青的年輕兵士並不意外容軍師知道他是誰。

    戍邊八千兵士,將軍和軍師不僅知道,也記得每一個兵士的名字和相貌。

    「回稟軍師,我今年一十有九。」

    容四郎點頭笑道:「十九歲啊,你知道嗎?紫將當年在你這個年紀時,也是一個戍邊的兵士。」

    硯青立即道:「紫衣將軍英勇無敵,是個蓋世英雄,硯青怎麼敢跟將軍相比。」言語中透露出對上司無比的敬佩與崇拜。

    「怎麼不能?」一個不怒而威的聲音介入了他們的談話。

    來者正是被營中兵±們視為蓋世英雄的紫衣將軍衛齊嵐。

    只見他身穿御賜紫金戰袍,腰間配戴一把鋒利無比的銀蟠寶劍,劍鞘沒有額外的裝飾,只有一枚雞蛋大的御賜明珠懸於劍柄,卻跟配戴寶劍的男子一樣,使人不敢抗顏直視。

    其實,如果有人膽敢仔細地看一眼這名威震八方的青年將軍,便會發現,他的身形不但沒有傳說中像龍虎一樣的高大威猛,目光也不似鷹隼般銳利駭人。相反的,他頎長的身量因常年習武而結實俐落,雙眉間蘊藏豪邁之氣,眼神中卻有一股武人少有的溫和暖意。

    這名將軍雖稱不上俊逸無雙,卻也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御賜紫金戰袍穿在他身上不但沒有讓他行動遲緩,反而更襯得他英雄的蓋世鋒芒。

    狼河戰後,他受冊為紫衣將軍,而追隨他身側的將士們,皆稱他為「紫將」。

    紫將之名,威震邊關。

    同關三年無事,鄰國不敢邊犯,關內的百姓們都認為是因為有這名英雄將軍駐守的緣故。他不僅免除了邊地之民遭受戰亂的痛苦,還帶領著兵士們在同關城內墾地囤田,為邊地艱苦的生活帶來了希望。

    私底下,他們愛他、敬他如神祇。但人們不知,三年前他加官封爵,手中更握有十萬兵力,與兩位上將軍兵權三分,儼然成為國中第一武將,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怎麼會突然自釋兵權,離開王城,來到這荒涼邊地,僅僅領著八千人馬戍守關防?

    「將、將軍!」硯青急忙打直雙腿,崇敬地看著他。

    衛齊嵐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緊張。

    「硯青,你聽好。名義上我是將軍,你是下士,但只要你同我一起站在這道城牆上的一日,我們便同是東陵的兵士,沒有尊卑之分。這句話我不會說第二遍,但我要確定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一點。」

    硯青立即精神一振,「是的,將軍。硯青明白了。」

    容四郎微笑地看著硯青精神抖擻的挺直身體,他轉頭對衛齊嵐說:「將軍請隨我來,我帶你看樣東西。」兩人只有在部屬面前,才會以軍銜相稱。

    衛齊嵐點點頭,跟著容四郎移步到烽火臺前,無聲地遣退站崗的士兵。

    兩人一同抬頭看向毫無遮蔽的天象。

    只見遙遠的東方,兩星一明一爍,一團帶紫的雲氣緩緩聚於兩星之間。

    衛齊嵐不懂觀天象,他等候精通此道的容四郎解釋。

    容四郎不無憂慮地說:「歲犯右星,將軍有難。」

    衛齊嵐仔細地看著那星象的變化,良久,他低頭轉看向城牆外遼闊的荒漠。「看來得準備回京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七日後,一名從王城快馬加鞭趕赴邊關的使者傳來緊急軍令。

    上將軍之一,金虎將軍暴斃身亡。

    朝廷有令,同關暫由副將代為戍守,紫衣將軍即刻入宮聽詔。

    ***鳳鳴軒獨家製作******

    項少初經常作著夢。

    這一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夢中,可是卻控制不了夢境的發展。

    當他滿頭大汗地掙脫夢境清醒過來的時候,夢魘初醒,他也看清了情勢。

    金虎上將突然暴斃身亡,朝中分水的兩派勢力即將漫淹東陵。

    他披上外衣,走出了王上親賜的豪華「侍郎宅邸」,看著桂中銀蟾。

    皎潔的月光灑在他單薄的身形上,銀色的淺月恍似被嵌在夜幕中的明珠。

    歎息聲中,沒有人知道,這名在兩年前孤身闖進了朝廷,進了王宮,使君王「偶爾」不早朝的男子,此時此刻,腸中千回百轉的思緒。

    他的隨身女侍秧兒發現主子醒了,連忙推開門扉,拿著一件保暖的披風走了出來。「大人,外頭天冷,還是回房歇息吧。」

    肩頭披上溫暖的披風,他搖搖頭,揮手道:「你去睡吧,我想練會兒字。」

    正欲舉步,已經停了許多天的雪又毫無預警地落了下來,一片羽絨似的雪花飄落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抹便化了。

    看來春天快來了呢,這是最後一場春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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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返回王城鳳天的路上,道路由於積雪開始融化而泥濘不堪。

    紫衣將軍在收到軍令後的次日,便輕裝單騎地踏上赴京之路,身邊僅跟著一名儒士打扮的容軍師。

    不同于第一次從同關赴京的意氣風發,三年多來,衛齊嵐臉上添得更多的是北境漠地的風霜,而非彪炳戰功加身的光彩。

    馬蹄馳騁在難行的道路上,他的內心也毫無輕快之意。

    相較於一語不發而面色凝重的將軍,一路追隨在衛齊嵐身邊的容四郎則顯得快活許多。他一面細說著自己有多想念鳳天的美酒,以及三年前匆匆離開時,沒有多帶幾桶酒實在可惜,如今有機會回來定要多喝幾大桶云云;一面又不忘在看到初春的好風景時,連連呼喚同伴多看幾眼,說什麼怕以後沒機會再看之類的。

    衛齊嵐因他話中的誇張頻頻搖頭,緩下馬兒奔馳的速度。「沒那麼誇張吧,聽你把回鳳天說得像是要一去不復返似的。」

    容四郎也跟著緩下坐騎,瞪他一眼。「若不是一去不返,你幹嘛不帶幾個堅持要隨行進京,武藝高強的兵士。」

    同關的兵士們一得知身在王城的金虎將軍暴斃身亡,而他們的將軍突然被召回王城,雖然不明情勢,但都心生一股莫名的不祥預感。好幾位追隨多年的兵士們紛紛主動要求隨行,當場讓這位素來不愛以威勢服人的將軍橫眉豎目起來,嚴令所有兵士不得隨行,否則軍法侍候,這才遏阻了八千兵馬隨將領入京的情勢。

    結果到最後,只有容四郎一人得以隨行。

    離關當日,容四郎的營帳中,兵士們絡繹不絕地前來囑託這位智賽諸葛的軍師好生「照顧」將軍。儘管他們皆不確定將軍這一趟王城之行是凶是吉。

    容四郎一方面覺得啼笑皆非,一方面卻又不得不佩服這些兵士們的赤誠。

    只是這樣的忠誠原該屬於國家,而非屬於一人。那麼,這樣的忠誠是禍是福?連他都不敢肯定了。

    接到軍令的次日清晨,衛齊嵐照常親自帶領校場中的操練。操練結束後,將帥印交由副將李忠後,便輕騎上路。沒有回頭的他,渾然不知,同關城牆上,上從副將,下至兵士們眼中的不舍之情。但這些,容四郎都看到了。他自是明白這名將軍愛護旗下兵士的良苦用心。

    若衛齊嵐不是這樣一名珍惜一兵一卒的將領,當年狼河一戰,只是軍中一位小小軍尉的他,又豈有在殊死戰中帶著殘餘的兵上們殺出一片生天的機會。

    他的眼底,有一抹不常出現在武將身上的溫柔。

    再加上天生自然豪邁的氣概,使得這位將軍跟一般的將領不太一樣。

    只見衛齊嵐忽而大笑。「我又不是三歲小兒,要一大群人跟在身邊『壯膽』才敢入京。」

    容四郎似有意與他唱唱反調。「既然你如此『膽大包天』,那麼何以離開同關的這一路上,你一張臉臭得嚇死人。」

    「我沒有臭著一張臉。」

    「那麼難道你是打算要慷慨赴死?」如果是,別說他會跟他一同進京,半路上他就要跟他分道揚鑣,保命為先。

    「我沒有要慷慨赴死。」

    「咿,」容四郎沉吟一聲,「你肚中腸子究竟打了多少個結?」

    「我的腸子沒有——」思緒一轉,他忽而道:「難道料事如神的容軍師竟猜不出我的心思?」

    被戳中要害,容四郎雙肩一聳,大方承認:「我自恃猜得出每個人的心事,卻老猜不中你的。」不然又何必一路跟在他身邊,只為了想讀懂他衛齊嵐這本「天書」。他容四郎並不特別喜歡戰爭,會投身軍旅,純屬「意外」。

    衛齊嵐有些訝異,因為他並沒有把思緒藏得很深,不明白一向聰明的容四郎怎會猜他不著。或許,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吧。

    容四郎決定不再旁敲側擊,直接乾脆的發問比較快。

    「這半個月來你我日夜兼程,總算在今天踏上了風川地界,三天後就可以到達鳳天了,我卻還摸不清楚你到底打算拿這件事怎麼辦。你到底在想什麼?好歹也透露一下吧,大將軍。」

    風川是東陵首府,王城鳳天的京畿之地,踏上了風川地界,離王城就不遠了。而衛齊嵐迄今卻尚未透露,進宮之後,他打算怎麼做。

    其實困擾衛齊嵐的,只有兩件事。「其實我是在想兩件事,其一,我在想金虎將軍的死。」

    容四郎眉頭微挑。的確,金虎將軍之死,確實是整件事情的癥結。這位德高望重的上將在東陵國中持有呼風喚雨的權力而不自覺,終於遭人暗算。大概沒有人會認為他的暴斃是一件單純的意外吧。

    從他們一路上聽來的傳聞得知,目前十五萬大軍在將軍之子金隸兒的臨時統帥下,威嚇朝廷必須找出兇手,否則不肯善罷幹休。

    此時此刻,十五萬大軍正駐營風川州城之外,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揮兵動武,王城的安危岌岌可危。而重點是,究竟是誰膽敢動了這一隻棋子,讓東陵的分水勢力失衡?

    「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會是誰做的?」衛齊嵐馬不停蹄,問容四郎。

    容四郎早早想過。「金虎上將是當今王上的母舅,跟王宮一向交好,卻一直為朝中大臣所忌憚;而臨王手中握有王城禁衛軍一萬五千人馬,如果不是有金虎將軍的十五萬大軍長期以來一直牽制著,只怕臨王早已殺入金闕宮,自立為王了。」

    「既然情勢這麼兇險,那麼你再說說,王廷召我回京的用意何在?」守邊三年,他還以為自己的存在早被遺忘,卻不料終究還是捲入了朝中這場遲來的紛爭。

    容四郎正欲開口,突然心思又一轉。「老問我的看法,你還沒說你在想的第二件事是什麼呢。」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被跟蹤了呢?」

    「哦?」容四郎眼中泛起一股笑意。他武藝不佳,勉強只能自保,自然無法察覺身邊的動靜,不像衛齊嵐,身邊風吹草動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一出同關,就有人遠遠地在注意著了。」

    「哦,所以你在想的第二件事就是——」

    只見這位將軍爽朗一笑。「我在想,究竟誰會是第一個出城來迎接我們的人?」

    ***鳳鳴軒獨家製作******

    「請王上為我父帥嚴懲兇手!」

    金虎將軍暴死後,金闕宮中便亂成一片。

    先是上將之子金隸兒在未經通報的情況下闖入了王上的寢宮,執意請求王上為他父親找出兇手,代父報仇,大有王上不答應便不罷休之意。

    接著,連太后也踏出深居淺出的玉珪宮,請求王上主持公道,為兄長雪仇。

    金虎將軍麾下將士們更在軍營中鼓噪著要嚴懲兇手。

    朝中陷入一片混亂,兩派朝臣各自疑心對手,已有謠言傳出金虎將軍暴斃的前一日,曾經到過臨王府中。臨王頓時成為千夫所指的嫌疑犯之一,卻仍從容不迫地入宮參與朝議,仿佛金虎上將之死,與他全然無關。倒是支持臨王的部分朝臣與吏部尚書身邊的一派朝臣在情勢未明朗時,即開始互相攻訐了起來。

    一日,少年王上早朝遲到後,看著互相攻訐的臣子與氣氛混亂的議事廳。

    連連歎息三聲後,竟揮手要宮女送來早膳,甚至喚來宮姬。隨後就在議事廳中,邀請臨王與吏部尚書一同用起精美的膳食,欣賞起宮姬曼妙的舞姿來了。

    當場看得朝臣們面面相覷,停止了有端的攻訐與無據的嘲諷。

    當然,這位少年王上也不忘招來他的愛卿禮部侍郎隨侍身側,甚至還當眾親自餵食了項少初。讓端坐一旁,向來謹守廷禮的吏部尚書「看不下去」,當場稱病告退。倒是臨王還頗有閒情逸致地用了一碗燉得精爛入味的燕窩粥。

    叔侄倆有說有笑,不像為王位你爭我奪的生死大敵。

    忽然,便聽到這位「日漸荒淫」的東陵少王道:「朝中發生了這等大事,怎麼可以少人來共襄盛舉。」

    即刻命人取來筆墨,由禮部侍郎操筆,書下王令。

    宣紫衣將衛銜齊嵐即刻入宮聽詔

    這是天聖三年冬二月發生的事。

    從天而降的最後一場冬雪,覆蓋了戍邊將軍回京的路。

    ***鳳鳴軒獨家製作******

    鳳天城外設有十裏亭,歷來出城的官員都會在此亭設宴送行。

    送行最遠,以十裏為限。送到此地,便賓主盡歡,不再相送。

    時間大約是午時左右,兩名輕騎從城外平原上快速地朝王城乾門的方向而來。

    候在十裏亭內的眾人一見遠處煙塵,紛紛奔出亭外。只不過,今日眾人不是為了送行,而是為了迎接一名遠從邊關歸來的將軍。

    衛齊嵐眼力極佳,遠遠地便見到十裏亭中的動靜與雜杳的人影。

    容四郎隨後也瞧見了。

    兩人臉上的表情除了有些疲憊外,都看不出任何異狀,在接近十裏亭時,便被十來個僕人打扮的人給阻了下來。

    「來者可是紫衣將軍?」不知何人高聲問道。

    「正是衛齊嵐。」高大的駿馬上傳來沉聲回應。

    只見候在亭中,幾名穿著東陵朝服的官員們先後來到馬前。

    一名胸前繡有白鶴圖黻的官員急急走向衛齊嵐,拱手作揖。

    「鳳天京輔張天翼,率同禦史台吳有信大人、大理寺丞李謹言大人恭候將軍多時,煩勞將軍下馬洗塵。」

    「多謝諸位大人,衛齊嵐心領了。奉王令即刻入宮,不敢在此停歇。」衛齊嵐端坐馬上,沒有下馬之意。

    見衛齊嵐沒有下馬洗塵之意,官員們突感被潑了盆冷水,面面相覷,不知作何是好。

    張天翼立即轉向衛齊嵐身邊那名作儒士打扮的男子道:「想必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容軍師,今日有幸一見,果真驚為天人。」

    沒想到自己也會被點名,從剛才便一直忍著不敢笑出來的容四郎見機不可失,立即笑道:「容某素來醜得驚為天人,也難怪大人受驚了。」

    聽見自己的恭維被扭曲誤解,張天翼連忙乾笑兩聲:「青衣諸葛果然風趣十足,還請容軍師隨同將軍一同下馬洗塵,喝杯水酒再進城。」

    容四郎臉色和悅地低頭悄聲說道:「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王城,確實是有點饑渴了,可惜容某只是區區一名軍師,連個軍等都沒有,不敢違抗將令,還請京輔大人見諒才好。」

    容四郎話才出口,眾人就瞥見衛齊嵐臉上出現不耐的神色。連身下坐騎都不耐煩地噴起氣來。

    「將軍……」張天翼似乎還不打算放棄。

    「嗯?」衛齊嵐臉色如鐵地橫瞪容四郎一眼,立刻讓眾人心裏一震。

    「我說過,大人好意,末將心領了。」

    張天翼總算明白衛齊嵐是真不打算下馬接受洗塵了,心裏頭不由得不悅起來,但隨即又擺出笑臉。「既然如此,天翼就不為難將軍了,還請將軍將這番好意記在心上。」

    衛齊嵐面無表情地看著擋住去路的僕人,眉頭倏地一豎,露出一張常出現在武人臉上,好惡毫不加以掩飾的表情,同時冷「哼」一聲。

    張天翼等人連忙命家仆讓路。

    人群才讓出開口,衛齊嵐身下坐騎便似風般飆了出去,方向正是王城四城門中位於西北方的乾兌門。

    殿后的容四郎則一面喃喃道歉,說什麼武人不拘小節,比較粗魯無文,望請見諒之類的話,隨後才快馬加鞭地跟上早已馳遠的將軍。

    而身後眾人,在兩騎揚塵離去後,紛紛面露難色地看向為首的張天翼溫文的臉色遽變,將設於十裏亭中的酒食一袖子打翻。

    ***鳳鳴軒獨家製作******

    容四郎直至遠離了十裏亭才與緩下來的衛齊嵐並肩同騎,同時伸出一隻手來,得意地揚起眉。「喏,拿來。」

    「願賭服輸。」衛齊嵐二話不說,掏出一兩銀子交到容四郎手中。

    賭贏這看不透他心思的大將軍,讓容四郎欣喜了好半晌。

    「萬萬沒想到,這次回城,事情會這麼複雜。」容四郎邊笑邊搖頭。

    十裏亭的受阻並非第一回,早在鳳天三十裏外,便有人在那裏恭候紫衣將軍大駕了。隨後的二十裏路程中,衛齊嵐總共被攔下六次,前前後後加起來,總共有六組人馬想在半途中攔截這位奉命入宮的邊關將領。

    而衛齊嵐一杯洗塵酒也沒喝。

    兩人曾在剛入風川地界時打賭,猜測誰會是第一個出面接風的人。

    衛齊嵐原以為會是吏部或是臨王的人馬,卻沒料到竟然一個也不是。

    來接風的人都是京畿的官員,卻沒有明顯歸屬於目前朝中權勢的哪一邊,實在有些不尋常。

    而容四郎正好猜中了這一點,果真料事如神。讓衛齊嵐不得不佩服。

    這情形只代表了一件事,朝廷中的明爭暗鬥,恐怕遠比他們先前想像的來得暗潮洶湧。只不知,這六組人馬,哪些暗裏是吏部的人?又哪些是臨王手下的人?或者還有其他可能性?

    他離京三年,也許朝中人事早已歷經諸多變遷,生出了更複雜的牽扯,遠比當年更加兇險。

    這些牽牽扯扯像蛛絲般,牽一發,動全身。這回入城恐怕凶多吉少。

    心思千回百轉之際,轉眼間,兩人已來到鳳天城外三裏處。

    兩人不由得仰頭望向那高聳入雲的蒼色城牆。

    鳳天是一處坡度平緩的高原,沒有天險阻遏,只有一百裏外風川地界有一條金波大江,形成天然險要。因此為了保護毫無天險遮蔽的王城,城池建築得格外堅固,不僅城牆全用質地堅硬的青石砌成,城牆也建築得高聳入雲,兩道護城河分別環繞著內外城牆,就算敵軍兵臨城外,要攻進城中,絕非一朝一夕可致。

    這是一座堪稱固若金湯的城池。

    開國先王定都此地,只因為據說這塊平原之下,孕有鳳翔九天的浩浩王氣,因此才排除萬難,從國內各地運來最堅硬的青石打造出一座銅牆鐵壁,冊名為「鳳天」。

    兩人從三裏外遙遙望去,城池果真像是一隻展翅欲翔的青色鳳凰。

    先前的嘻笑輕鬆全然消失殆盡。

    還沒入城,他們便合力營造了一個紫衣將軍粗魯無文、不理會人情世故的假面具。而「足智多謀」的容軍師也不過是個怕事畏主的草包,更不值得瞧上一眼。

    但這「面具」真能保命防身嗎?連容四郎也不敢打包票。

    在東陵兇險的內政中攪和,遠比在邊關與敵人廝殺來得危險多了。這一進城,只怕有進無出。

    也許是兩人都領悟到這一點,一股不尋常的靜謐在兩人之間蔓衍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衛齊嵐終於打破沉默。

    「容四郎。」衛齊嵐難得這麼嚴肅地直喚他的軍師。「倘若我出了事,你先走。」

    容四郎心神一凜,突地哈哈大笑說:「我當然會先走啊,要我跟你死在一起,除非你是我娘。」他容四郎豈是有情有義之輩,竟這般看重他。

    衛齊嵐點點頭。「記住我說的話,千萬別費事救我。」

    說完,他策馬往城門馳去,沒瞧見容四郎臉上若有所思。

    ***鳳鳴軒獨家製作******

    終於,要進城了。只是衛齊嵐萬萬也沒想到,立在城上迎接他的,竟是數面迎風飛揚的鳳旗。

    臨風中,但見精繡在朱黃色的鍛面上的蒼色鳳鳥張揚著羽翼,直直要迎風飛入天際。

    王旗?!

    王上在此!

    一踏進王城,衛齊嵐立即下馬,單膝著地,額頭叩首伏地。

    「臣,衛齊嵐,拜見吾王。」

    東陵素來尊重武將,武將面聖,只需行叩首大禮,不需五體投地。

    容四郎遠遠跟隨在後,立刻有樣學樣。

    只見端坐城上,身邊圍繞宮婢與侍衛,一名眉目秀致、儀容尊貴,散發著無比氣勢的美少年垂目看向這名跪於他足下,一身輕便戎裝的紫衣將軍。

    少年蹙起眉頭,腹中似有沉吟。

    左思右想,最後還是伸手招來身邊一名衣著飄逸的玄裳青年,附耳低語:「愛卿,我忘了該說什麼了。」

    在場眾人皆伸長了脖子想一聽究竟,但午時過後,風勢轉大,吹得旗旌幡動,恰巧遮掩了禮部侍郎與王上的低語。

    「王上,您該說……」

    只見東陵少王點點頭,眼色一亮地抬起頭。

    不知是不是湊巧,原本強勁的風勢忽然止息下來,城中上下皆清楚地聽到這位少王清脆的聲音。

    「紫衣將軍衛齊嵐,你可知罪?」

    觀看著局勢發展的眾人皆詫異不已,弄不清楚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王上召將軍回城,不是為了論功行賞,犒賞紫將戍邊多年的勞苦嗎?

    這紫衣將軍可是東陵的大英雄啊,怎會有罪?罪從何來?

    孰料從入城後就沒有抬起頭過的紫衣將軍竟叩頭認道:「臣知罪。」

    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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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4:18
第四章

    衛齊嵐一認罪。

    當下,這位少年王上立即滿意地下令:「來人啊,把他押入天牢。」說完,便要起駕回宮。

    呼,這裏風好大。「愛卿,這裏風大,我們趕緊回宮烤火去。」

    眾人還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一名禁衛軍中的侍衛突然排開眾人,跪在王前。「敢問王上,紫將軍犯了什麼罪?」

    似是沒料到會有人膽敢如此一問,正要登上禦輦的東陵少王轉過身來,瞇起一雙美目看向那名發問的侍衛。「你是什麼人?本王問罪,你有意見?」

    「卑、卑職不敢。」侍衛的頭垂得低低的。

    只見一直立在他身畔的侍郎低聲提醒:「王上,您該說……」

    東陵王又點點頭,轉而道:「侍衛,你抬起頭來。」

    「卑職不敢。」

    東陵王怒笑。「都敢向本王問罪了,你有什麼不敢?」

    「卑職——」

    「趕快抬起頭來!你要違抗王上的命令嗎?」禮部侍郎突然沉聲喝道。

    侍衛總算抬起頭來,禮部侍郎雙目炯炯地注視著他。

    「侍衛,報上名來。」

    「卑職田瀚。」

    禮部侍郎的聲音有安撫,卻又帶有威挾之意。「田瀚,告訴王上,你跟罪臣衛齊嵐是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

    「那麼你為何膽敢質疑王上的聖明?」

    「卑職不敢。」

    「你不敢質疑王上的聖明,還是不敢肯定衛齊嵐沒有罪?」

    田瀚只不過是一介武人,哪里鬥得過這名隨侍王上身邊,為東陵王所寵信的愛臣。當下無法答出話來,只能支支吾吾,直說「不敢」。

    禮部侍郎並不就此放過他。「那麼你到底為何膽敢宣稱罪臣衛齊嵐無罪?」

    被逼到絕處的田瀚咬牙吞血道:「每個人都知道,紫衣將軍是我東陵的大英雄,狼河一戰,威震四方,我東陵的大英雄,怎麼會有罪?之所以犯顏敢問王上,只是出於仰慕。我與將軍,非親非故,沒有任何關係。」

    田瀚一席話,道出了在場眾人心中的疑問。只是這話無修無飾,人人都畏懼地看著田瀚,猜測他是否就要禍從口出,身首異處。

    只見那名身受王上寵愛的禮部侍郎揚起唇來,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名已然俯首認罪,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一眼,又回過頭道:

    「英雄也不過只是個人。田侍衛,是人就會犯錯的,否則你眼中的這名『英雄』,又怎麼可能在王上面前認了罪呢?更何況,王上說他有罪,他就有罪。王上如此聖明,難道還會有錯嗎?」

    田瀚當場被禮部侍郎這席話堵得無話可說。

    他想說,英雄也可能被奸臣賊子陷害啊,比如說,眼前這個奸臣……但這話才到喉頭,便因為禮部侍郎正「笑容可掬」地看著他而作罷。

    此話一說,他田瀚恐怕要當場人頭落地。

    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男子是王上跟前的大紅人,得罪他,就等於得罪王上。

    「你還有話想說嗎?」禮部侍郎好心地問。

    田瀚只能咬著牙,用力搖頭。

    「那好,念你如此忠心赤膽,就由你負責帶人將罪臣衛齊嵐押解天牢。」頓了頓,禮部侍郎又道:「還有,要嚴密看守,可別讓罪臣逃脫了,否則依法要問斬你三族人頭。」

    田瀚苦笑領命而去,立刻又被喚住。

    「慢著。」禮部侍郎瞥了一眼一直跪在地上,早就偷偷抬起頭來觀察局勢的儒士,唇邊一笑,命道:「容軍師也一起押解天牢。主帥犯法,軍師同罪。」

    東陵王早坐上了禦輦,百般無聊地看著心腹大臣為他處理繁瑣的事務。

    「愛卿快來,采衣說要給我煲一盅玫瑰蓮子湯,我們快回宮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天牢。

    跟著衛齊嵐一同被關進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天牢裏,容四郎忍不住道:「好個主帥犯法,軍師同罪。這奸臣要羅織忠臣罪狀,果然很有一套。」

    衛齊嵐連日來奔波進京,臉上滿是風塵,如今才下馬就被送進天牢裏,身軀疲憊,早就閉目養神起來。

    如果說,衛齊嵐有一點疲倦了,那容四郎更是累癱了,不過他仍喃喃抱怨:「早知道會被關進天牢,先前在十裏亭就該先飽餐一頓才是,也不用得罪人。話說回來,那時候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下場啊,唉、唉、唉……」

    這幾天他們日夜兼程,覺沒得好睡不說,就連三餐也多是拿乾糧果腹,簡直是在虐待自己。

    盤腿坐在陰冷的地板上,容四郎原本活絡的腦筋都打結了。

    「沒道理啊,這沒道理啊。」突然想到了些什麼,他推了推他的牢友。「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嘴巴閉得緊緊的衛齊嵐勉強開口。「料到什麼?」

    「我們今天會落到這個下場。」說什麼有難先走,可他沒說他們會一起被打入天牢啊。

    「沒有。」

    好簡短的回答。不信。「真的沒有?」

    忍不住笑了笑。「到底誰是那個料事如神的——」

    「好好好,我投降。」容四郎咕噥道:「反正那個名號也不是我自己封的……」

    跟著衛齊嵐閉目養神片刻,恢復了點精神的容四郎突然想到了些什麼,又睜開眼睛。「這實在太奇怪了,如果王上召你回京是要問你罪,為什麼十裏亭外會有那麼多人來替戍邊多年的將軍接風洗塵?」

    「我不知道。」

    像是早料到衛齊嵐會有這樣的回答,容四郎不以為意,又道:「還有啊,那名站在王上身邊的年輕男子……你見過他嗎?」

    「沒見過。」他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抬起頭,又怎麼會知道他是誰。

    容四郎思索著當時聽到的話。

    英雄也是人,也會犯錯……

    「老實說,將軍大人,你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否則他怎麼老覺得,那男子說的那些話,像是特別說給衛齊嵐聽的。

    「我不記得我有得罪過什麼人。」衛齊嵐說:「三年前我們停留在王城中的時間並不長。」

    當時他唯一說得上「得罪」的,也就只有婉拒迎娶公主一事可能得罪了一些人。但在東陵,女子無論是在民間或宮中,大多不得抛頭露面,更遑論干預政事了,因此不可能是公主挾怨報復才對。

    衛齊嵐不認為今日被網羅下獄,會跟當年拒婚一事有關。那麼,線索又斷了。

    最後一個疑問。容四郎看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天牢。「你說你『知罪』,請問你究竟是犯了什麼罪?」

    衛齊嵐沒有立刻回答,久久,他才道:「我說出來,你不要太驚訝。」

    容四郎拍拍胸脯。「我膽子夠大,你說吧。」

    他準確無誤地在黑暗中找到容四郎的臉,回答說:「我應該是犯了殺人罪。」

    什麼殺人罪?當將軍的人,要不殺人,還有點困難吧。

    容四郎蹙起眉。「你殺了什麼人?」

    不是非常肯定的。「我想……我是殺了一位將軍吧。」

    容四郎瞪大雙眼,腦子立即轉了過來。「你是說你殺了金虎將軍?」

    衛齊嵐點頭。「恐怕是。」

    容四郎突然大笑出聲。「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剛才想到的。」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時間點上也很湊巧。

    容四郎大拍雙腿,「真是的,我應該要比你早一步想到的。」

    衛齊嵐唇邊掛上一抹微笑。「可惜你還是晚了我一步。」

    容四郎猛然止住了笑聲。「既然你是剛剛才想到的,那幹嘛王上一問罪,你就知罪了?」白白讓他們被關進來當替罪羔羊。

    不料衛齊嵐竟道:「那時候我想也沒想,就覺得應該要那麼說。」

    「衛齊嵐你——J

    「我知罪。」衛齊嵐連忙道歉。這句話說起來實在是很順口。

    還好黑暗中看不見容四郎的目光,不然衛齊嵐早被眼神化成的利刃給千刀萬剮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這是一步險棋,你可知道?」

    金闕宮中,最為尊貴的十五歲少年一邊嘗著近侍宮女采衣準備的蓮子湯,一邊抽空詢問那名站在窗邊,尚未換下玄色朝服的青年。

    「臣知道。」青年視線定在窗外早春的宮廷花園。

    「那好,」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東陵少王點點頭,轉道:「快來嘗嘗看這蓮子湯。采衣用玫瑰花瓣熬成的湯汁,搭配清香的蓮子,喝起來爽口極了。」

    采衣早為項少初預備了一碗蓮子湯候著。「大人快來嘗嘗,冷了就不好吃了。」

    項少初離開窗邊,端起蓮子湯。「多謝采衣姑娘。」

    采衣為這一聲謝,臉頰染上了一層薄紅。

    少王笑著調侃道:「采衣對項大人可真是體貼,不怕我哪天真把妳賜給少初。」

    采衣尚未及抗議,另一名宮女采月便調笑道;「那才好呢,采衣仰慕項大人多時了呢。」

    「采月快別胡說了。」采衣急得臉都紅了,連忙澄清,「我只是、只是想,大人身子骨比較單薄,再說我對王上可是忠心耿耿,更不用說——」

    東陵少王不由得哈哈大笑。「開玩笑的啦,別當真,我哪里捨得把我廚藝最好的侍女送走,除非……」兩隻眼睛淘氣地轉向正在喝蓮子湯的清秀男子,一點兒也沒有「君無戲言」的自覺。

    采衣一顆心差點沒跳出喉嚨。

    采月好奇地問:「除非怎麼樣?」

    「除非愛卿住進金闕宮中,與我長相為伴,那就不用分你我啦。」

    項少初單手輕拍著胸口,好不容易才吞進了一顆噎住喉嚨的蓮子。「萬萬不可,我的王上,您就別再戲弄我們了。」

    「嘖,借我戲弄一下會少塊肉喔。」用完一碗蓮子湯,東陵少王伸了伸懶腰,遣退了宮女們。

    待寢宮中只剩下他與心愛臣子兩人之後,才問:「話說回來,愛卿,你打算關他們幾天?」

    「三天。」

    有趣。「不能少一天嗎?」

    項少初點點頭。「一天也不能少。」

    「為什麼非得是三天?」東陵王非常好奇。

    「一天是關給首輔看的,一天是關給臨王看的。」項少初淺淺笑答。

    「這我知道。」早早就說定了的,只是……「那第三天呢?」

    「我說過了呀,王上,英雄也有犯錯的時候。」

    少王微蹙起眉。「我似乎不該讓你公報私仇。」

    只見項少初伏地行禮。「少初謝過王上。」

    「起來、起來。」東陵少王叫道:「總有一天,我要你告訴我,你跟我的紫將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項少初但笑不答。

    東陵少王忍不住想起,當年也曾見過項少初臉上有過這樣的神情,不過那時,他還不知道他們將一起把東陵的朝政推向什麼方向。

    ***鳳鳴軒獨家製作******

    守衛送來餐食和飲水時,容四郎忍不住道:「我就說你鐵定冒犯過什麼人,說不定就是那位王上跟前的紅人——這麼糟糕的食物,比軍中的乾糧還不如。」還好飲水看起來是乾淨的。

    說是這麼說,為了活命,還是拿起了食物往嘴裏塞。這麼難吃的東西,應該不至於有毒吧?

    衛齊嵐默默吃著乾澀無味的食物,不發一語。

    只聽容四郎又道:「話說回來,天牢都是關朝廷要犯的,餐食還能好到哪里去呢?照理說有得吃就不錯了……」說完,又是一聲長歎。

    這幾天,容四郎歎息的次數比誰都多。天牢中陰暗無光,看不見外面天色的變化,不過從送餐的時間來推斷,這應該是他們被關進來的第三天了。老天,在這種地方關久了,真的會連日子都忘記。不知道他們還得被關多久?

    衛齊嵐雖不作聲,但容四郎已經把他肚子裏的話都說出來了。

    「也不知道現在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了,就算要把金虎將軍的死算在你我頭上,也要找時間把罪證拿來栽一栽贓吧……」

    無憑無據就要定一個大功臣的罪,那當今王上恐怕還不是普通的昏庸唷,這樣下去,玉座很快就會不保了吧?

    正當容四郎喃喃自語之際,一個陌生的腳步聲引起了衛齊嵐的警覺。

    「有人來了。」他提醒道。

    容四郎立即停上了碎念,好奇地等候那陌生腳步聲的主人現身。

    果然,那陌生的腳步聲終於來到了關著將軍及其軍師的大牢前,一把火炬照亮了闋黑的牢房,也照亮了來人的臉。

    來人生得好眼熟!容四郎瞇起眼細瞧。

    「將軍,您受罪了。」火炬之後是一張有著方正臉型,粗眉粗髭,身穿著王宮禁衛軍服的侍衛。

    衛齊嵐早看清楚來人的面貌,他的夜視能力極佳,黑暗對他不會造成太大的阻礙。

    這名持著火炬的侍衛不是別人,就是三天前押解他們進天牢的王宮禁衛之一田瀚。也是三天前,在城門下,替他求情的人。他靜靜地看著這名侍衛將一個食籃放在地上,取出幾樣食物和水酒一一遞進牢房裏。

    「天牢的飲食很差,這些酒菜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還算新鮮……」侍衛邊佈置餐食邊說道。

    就著火光,容四郎看清楚了碗裏的雞腿和酒菜,不禁蹙起眉來。「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餐嗎?」不會吧?那他還寧願遷就之前那些糟糕的飲食。

    田瀚連忙道:「不是的,容軍師別誤會,這是我私底下想辦法送進來的,因為我想……」

    「謝謝你。」衛齊嵐終於開口了,他明白這名侍衛的好意。

    「啊,將軍……」

    「這些酒菜我們收下了,可田兄弟你還是趕快離開,以免被人撞見。」天牢是何等森嚴的地方,豈能讓一名小侍衛來去自如,萬一被發現,可能會連累了他。

    衛齊嵐總覺得從一開始他們被關進來到現在,整件事情都透著無法以常理解釋的蹊蹺。

    田瀚立刻因為這關心而脹紅了臉。「將軍不用擔心,我都打點過了,不會有事的。再說,兄弟們心裏都清楚,將軍您是無辜的,朝廷一定很快就會還給將軍一個公道。」

    容四郎早早捉起了雞腿啃下了一大口,一聽田瀚這樣說,他立即問道:「田兄弟,你在外頭有聽見什麼風聲嗎?不然你怎麼確定將軍是無辜的?」

    田瀚遲疑了片刻,打量了四周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說:「聽說朝中大臣們為了將軍下獄的事入宮好幾次了,大家心裏都清楚的,紫將肝膽忠心,更何況,將軍這幾年來都在邊關,因此絕對不會跟金虎將軍一事有任何的瓜葛……」

    說著說著,田瀚突然激動起來,「這全都是小人的詭計,有那樣一個奸臣在我主上身邊,實在、實在……」話未說完,只見田瀚猛然搖頭道;「總之,請將軍保重。」說完,便匆匆走了。

    留下容四郎與衛齊嵐連坐在牢裏,思量著他剛剛說的話。

    思考之際,不忘填飽肚子的容四郎,終於在啃完雞腿後,開口道;「田瀚那些話的意思是,我們就快要被處斬了?」雖然不是今天,但離死期也不遠了,是嗎?

    「不,我不這麼認為。」衛齊嵐搖搖頭,總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所以我們還有活命的希望嘍?」容四郎期待地道。

    「恐怕我也不敢這麼說真。」

    容四郎放下酒壺。「那請問我們到底是會死還是會活?」

    在這名思慮比一般人都來得千回百轉、撲朔迷離的將軍面前,容四郎已經學會凡事下定論前,最好先探探他的想法。

    衛齊嵐擰眉,他的思慮雖然縝密,卻不像容四郎滿腦子機靈詭計,因此他想了一會兒才說:「不管是死是活,我猜我們很快就會見上那名田瀚口中的『奸臣』一面。J

    「我們見過他。」容四郎當時曾偷偷抬起頭過,而且看得非常的清楚。

    「只不知,他是誰。」衛齊嵐雖然沒看到那名「奸臣」的相貌,卻聽到了他所說的話。他的耳力極佳,知道他之所以會入獄,多半與三天前王上身邊那名玄裳男子有關。

    「嗯……」容四郎仔細地回想著那名玄裳男子的容貌。當天他與東陵王狀似親昵,只怕君臣間的關係並不單純。突然想起一事,他轉頭問:「齊嵐,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曾聽說沒有?」

    「什麼事?」

    容四郎轉述他從民間老百姓口中聽來的話。「聽說近年來,東陵國內的男風似乎越來越風行了。」

    衛齊嵐點頭。「我聽說過。」這事他也略有耳聞。戍守同關時,由於經常與同關的百姓一同屯墾,所以聽到了不少民間的傳言。

    據說東陵男風日盛,主要是因為東陵國人素來重男輕女,讓許多夫妻生子紛紛求男不求女,以致於女嬰的人口越來越少。

    再加上東陵律法規定,女子不能讀書工作,只能在父家、夫家,以及子家中活動,導致許多出門在外的男子或者因為寂寞,或者因為某種需求,讓本來只存在于少數高官貴族中的男風日漸風行起來,甚至在民間也時有所聞。

    容四郎突然噴酒笑出。「說到這點,我說件事,你可別生氣。」

    衛齊嵐很想拒絕聽,但容四郎素來是有話要說,就一定會說的,不管他是不是想聽。拒絕也沒用,只好洗耳恭聽。

    不料容四郎卻口吻曖昧地瞅著他。「在同關時,有兵士們傳言,你與我……」

    衛齊嵐頭皮發麻,已經領悟到容四郎要說什麼了,趕緊打斷他的話,「你放心,我對男人沒興趣。」

    容四郎作態驚訝狀,「呃……兵士們是說,你我兩人情深似手足。別想歪了,治軍嚴明的紫衣將軍麾下,怎麼可能有人膽敢冒大不諱,拿流言來冒犯將軍呢?」越說,他笑得越賊。

    衛齊嵐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容四郎。這一局,他甘拜下風。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容四郎開心地道:「雖然如此,不過恐怕王宮中的男風比你我所能想像的還要風行。」語氣突然一轉,有點嘲諷的道:「東陵乃泱泱大國,倘若毀在愛好男色的君王手上,不知道史書上又要如何記載才好?」

    衛齊嵐定神想了想,才緩緩道:「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

    容四郎眼睛一亮,正欲再追問,但見衛齊嵐已經又回到閉目養神的狀態,八成是問不出話來了,只得作罷。

    轉頭盯著困住他們的天牢鐵柵,容四郎自言自語道:「此時此刻,倘若你那把削鐵如泥的銀蟠寶劍在手,要闖出這座天牢又有何難……不過那樣一來,我們會更快被送上斷頭臺吧……」

    ***鳳鳴軒獨家製作******

    就在名聞天下的紫衣將軍被打入天牢的當日——

    金闕宮外,以吏部尚書為首帶領的一群文官,差點沒闖進王上寢宮中,請求釋放紫衣將軍。

    由於當日東陵王取消朝議,因此官員們先是聚集在吏部尚書門下尋求對策,後來才移師到宮中來,深怕身陷囹圄的那位將軍被奸臣給殺了。

    那將是東陵之難。

    只不過,官員們在王宮外的偏廳等候良久,卻等來禮部侍郎在一群王宮侍衛的圍繞下,出來回話:「王上身體不適,太醫說王上需要靜養數日,不宜打擾,還請諸位大人見諒。」

    身兼右正言之職的翰林學士穆英殊向來直言不諱,搶在眾官前開口;「難道王上想做個昏君,戕害忠良正是我東陵國亡國之始!」

    此言一出,原本想要進言的官員們紛紛吞下了喉嚨裏的話。

    雖說,每個人心裏都有著同樣的想法,但對著當朝王上,哪能這樣「直言」!

    項少初溫文儒雅的神色微變,聲音不輕不重地打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中。

    「穆大人,你身為朝廷諫官,雖然有言論的免罪權利,不過你應該最清楚,提供諫言是一回事,出言侮辱我東陵國君又是另一回事。依照東陵律法,侮辱君主的刑罰是割去舌頭。何況在座有誰敢以身家性命擔保,天牢中的罪臣衛齊嵐沒有犯下任何罪刑?只要在座有人敢以身家性命擔保,我項少初會立刻請求王上釋放將軍。」

    頓了一頓,他利眼掃視過在場眾人,口氣嚴厲地道:「不過,倘若衛齊嵐確實有罪,擔保之人……」

    無須將話說完,所有人都已經明白,倘若衛齊嵐有罪,那麼替他擔保的人一家老小都要跟著下黃泉。

    偏偏穆英殊早看項少初不順眼,沖向前道:「我就偏偏要替衛將軍擔——」

    離他最近的左正言兼翰林學士李善緣在吏部尚書的暗示下,連忙拉住穆英殊,同時搗住他的大嘴。「項大人請見諒,穆大人絕無侮辱王上的意思。還請大人代我二人向王上表達關懷之意,望王上早日康復,以共議朝政。天佑吾王。」

    說完,便拉著心不甘、情不願的穆英殊離開了王宮側廳。

    穆英殊與李善緣啊,項少初在心裏記下此二人一筆,接著轉向其餘的官員們道:「各位大人還有什麼要事需要傳達給王上知道的嗎?」

    原本意見很多的官員這時紛紛噤聲不語。

    一直沒有開口,坐在首座的吏部尚書這才站起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項少初。「老夫尚有一事需要傳達給王上知曉。」

    「首輔大人請說。」項少初目不轉睛地回視這位朝中最有影響力的首輔大臣。

    吏部尚書撫著長髯,定定地注視著項少初,許久,才道:

    「請王上莫忘,當年老夫在宮中擔任太子少傅時,曾對太子說過的話。」

    項少初點點頭。「少初定會代為傳達給王上知曉。」

    吏部尚書得到承諾,便不再多言,轉身走出偏廳。

    官員們群龍無首,也只得一一離開。

    這是衛齊嵐下獄的第一日。

    ***鳳鳴軒獨家製作******

    之後,項少初回到宮中,轉達吏部尚書的話給東陵王聽。

    但見東陵王拍膝笑道:「這老頭——」

    「王上,這人可是當今東陵首輔,不可無禮。」項少初提醒道。

    東陵王下減笑意地道:「可是他確實也是個老頭子嘛。」

    這玩心太重的少年竟就是他侍奉的君王!項少初心裏直搖頭。「不知道首輔大人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只見少王笑道:「想當年,他是少傅、我是太子的時候,我真怕死他了。」

    說著說著,東陵王似乎陷入了過去回憶……

    當時被前王欽定為太子老師的尚書大人總是一臉嚴肅地在太子耳邊提醒:

    「殿下應該要以國家為重。」

    「殿下請不要忘記您的職責。」

    「殿下是太子,一生下來就註定要成為東陵的王,東陵全國百姓的命運全掌握在王的手中。王的天命,就是要守護迄東陵,讓每個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從來就沒人問過他想不想當王。

    也沒有人問過他,他這個太子有沒有自己想做的事。

    回神過來,他看著項少初關切的臉龐,笑問:「少初,你有沒有自己想做的事?」

    項少初愣了一下,而後微微一笑。「當然有。」他正在做啊!

    ***鳳鳴軒獨家製作******

    紫衣將軍被打人天牢的第二日——

    「咦,王叔,你來啦!」正在王宮中與侍郎下棋的東陵王突然抬起頭來。

    項少初連忙起身,對著來人躬身一揖。

    「王爺。」

    臨王穿戴著簡單卻昂貴的王族服飾,身上只在腰間系了一條玉帶作為裝飾,儘管裝束簡單,這男子仍然儀態高雅、玉樹臨風。

    「項大人,你也在。」向項少初點點頭後,臨王轉看向君王寢宮中最年輕的少年,眼中有著令人費解的笑意。

    「少初正在陪我下象棋呢。」東陵少王指著身前的棋局道:「王叔你來替我看看,我這手棋下的好不好?」

    這棋子是海上商人從東方一個叫作中國的遙遠國家引進東陵的,棋局百變萬化,初學者極不容易看出對手的破綻。朝中對此可說蔚為風尚,但懂得下象棋的能手卻不多,項少初是他僅見過的高手中的高手。

    臨王果真走到東陵王身邊,仔細地瞧了瞧棋局,而後搖頭道:「不好、不好,你這手棋下到死胡同裏了。」

    「真的嗎?」東陵少王訝異地道:「我還以為我這一手佈局極佳呢。」

    臨王笑道:「將軍死了,棋局還玩得下去嗎?」

    項少初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不禁問道:「聽來,王爺似乎也深諳棋路,不知道若是由王爺來下這手棋,會有什麼反敗為勝的好棋路?」

    東陵王立刻撒嬌道。「是啊,王叔,你快幫我。」

    在場三人,完全沒有「起手無回大丈夫」、「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認知。

    畢竟,象棋本來就不是東陵所有,而是從國外輸入的。

    而將象棋帶進東陵的人,並沒有特別提醒「起手無回」、「觀棋不語」的基本規矩。或許那人以為這是不用說也應該知道的前提吧?

    「不急,讓我再看仔細一點。」臨王對象棋也頗為著迷,私底下研究過許多棋譜。觀察了棋局半晌後,終於笑道:「有了。」

    項少初靜待臨王的棋路。「請王爺賜教。」

    只見臨王竟然伸手將「將軍」一棋拿出棋盤,收進懷中,笑看著項少初道:「項大人,你看我這手棋下得如何?」

    項少初楞了一楞,搖頭失笑道:「王爺拿走了將軍,少初是進也不得、退也不得,看來只能甘拜下風了。」

    在一旁觀戰的東陵王忽然道:「這樣可不行啊,王叔,快把將軍放回來,棋局終究還是要繼續的啊。」

    只見臨王笑笑地看著身高矮他一截的東陵少王。

    「這話就不對了,王上的天牢裏不是還囚著一個將軍嗎?這棋局又哪里需要我懷中這只玉棋才能繼續?」

    此言一出,在場三人皆微笑不語。

    敞開的窗口吹進了暖和的春風。

    御花園裏,百花開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紫衣將軍被打入天牢的第四天——

    數名掌刑的大理寺官員群帶著諭令急忙進入了天牢中,並在天牢守衛的帶領下找到了已經被關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待罪將軍及其軍師。

    當時容四郎正在打盹,只有衛齊嵐一直保持著清醒,正跪地接旨,清楚地聽著一名為首的官員宣讀王上的詔令——

    經查證紫衣將車衛齊嵐與金虎上將軍之死無涉,即日赦免,賜新服,准假三日後,入宮聽詔。

    容四郎意識不清地睜開眼睛。「啥?我們要被處斬了?」不然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官員們身負重任,激動地命人打開牢房,大聲地道:

    「將軍您無罪赦免了。」隨即命令身邊的守衛道:「還不快把將軍從牢裏請出來。」

    不用人請,衛齊嵐已經拉著容四郎走出了牢房,接過官員手中的詔令,重新讀了一遍。那秀逸的字跡實在令他感到眼熟,似乎曾在何處見過。

    容四郎還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被放了,還賜服呢!他傾身過來,瞧了那王詔一眼,接著瞇起眼道:「這字跡真眼熟,跟一個月前,你在同關接到的那一張一模一樣。」想必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王宮中,代王上擬詔者,十之八九是擔任禮部侍郎之職的人。

    這個人,通常非王上親信莫屬。

    衛齊嵐默然不語。是嗎?是因為一個月前也見過這字跡,才覺得眼熟的嗎?還是他以前也曾在什麼地方見過?

    百般疑惑之際,大理寺的官員們已經簇擁著關在牢裏三天的兩人往外走。

    一出牢門,已經數天不見天日的兩人紛紛瞇起眼睛,適應著太過明亮的光線。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衛齊嵐聽到容四郎詢問官員。

    「未時剛過。」

    容四郎算了一算,突然低聲道:「哇,時間掐得真准,整整關了我們三天又三夜。」竟一時不差。難道說,王上原本就打算關他們三天嗎?

    衛齊嵐也覺得事有蹊蹺。

    「將軍,馬車已備妥,請回府休息。」一名小官員道。

    正欲坐進馬車的衛齊嵐突然問:「回什麼府?」

    官員答說:「將軍府啊。」

    將軍府啊……那先王御賜的宅邸,衛齊嵐從來沒有真正入住其中。他心中唯一的家只有晉陽的老家……可那間老屋也早已付之一炬了……

    站在馬車前,衛齊嵐突然發現了自己在這天地之中,竟然已是孑然一身了。在這世上,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過去投效軍旅時的寄託,如今早已不存在了。那麼,他究竟是為誰而穿上這一身沉重的戰甲呢?

    沒看出衛齊嵐心中的想法,小官員兀自笑道:「將軍府一直都為將軍備著,現下,百官們應該都聚集到府上,準備為將軍接風洗塵了吧。」

    衛齊嵐不作聲,與容四郎一同坐進了馬車裏。

    待馬車前行後,他才道出疑問,「容四郎,你說,王上關我們這三天,有什麼用意?」

    容四郎早已累到沒心思去計較那些王宮中人的想法。「管他大王什麼用意,先讓我睡頓飽覺、洗個熱澡是先。」牢裏吃喝拉撒一處,難過死人了。

    衛齊嵐搖搖頭,喃喃道:「一點都不像是個智賽諸葛的軍師……」

    他懷疑回到將軍府後,他們能得到充分的休息。那小官員剛不是說了嗎?百官們現下都聚往將軍府去了。

    容四郎一確定不會被斬首後就安心地睡著了。

    遲遲沒有睡意的衛齊嵐拿出收在懷中的詔令,注視著寫在那黃絹上如飛鳳般的黑色墨蹟……奇怪,這字……真的好眼熟。

    是錯覺嗎?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4:43
第五章

    一進將軍府,經過簡單的梳洗後,容四郎立刻找了間幽靜的廂房補眠去了,一點兒都不打算理會聚在廳堂裏的那些人,任憑這宅邸的主子去進退應對,沒有半點分憂的心思。

    正當容四郎好眠的時候,三夜未曾合眼的衛齊嵐在眾多朝中官員「洗塵」、「接風」的敬酒中,無法拒絕地被灌了個酩酊大醉。

    只見他斜坐在主位上,高大的身軀幾乎挺不直,向來有神的雙眼此刻正醺醺然地瞅著面目模糊的官員們,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近年來朝中出現的「大患」——

    「……紫將軍,你在同關多年,有所不知,這項少初非但淫亂宮廷,還仗著王上寵信,在朝中翻雲覆雨,簡直就是一枚長在東陵國土上的大毒瘤啊……」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眾人的附和。

    「不說別的,光說日前將軍下獄這件事,十之八九是那項少初在王上耳邊讒言云云,王上一時糊塗,才會冤枉了將軍,所幸將軍蒙天庇佑……」

    此言再度引起眾官員義憤填膺地討論。

    衛齊嵐歪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捉著酒杯,一隻手撫著一匹官員們送來的上好賀綢。

    此時一位官任鳳圖閣大學士的老臣憂國憂民道:

    「今日他項少初膽敢誣陷紫將軍這等忠良,來日你我恐怕都要被扭送大旦寺問斬,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

    一位尚未通過吏部試分發官職的候補官員正氣凜然地下了個結論:

    「總而言之,只要項少初一日身在朝廷,我東陵就一日不能安定。這是個不得不除去的大患!」

    此話一出,立即引來酒酣耳熱的眾人一陣鼓掌叫好。候補官員也頗為自己的膽識自得。

    所以,這項少初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上自正一品的高官、貴臣,下至連正式宮職都尚未分放的新進官吏,全都得罪光了。衛齊嵐逐一細算這屋子裏的大小官吏,最後決定再加上他自己。

    畢竟,這些大官小官不都聲稱項少初誣陷他下獄?看來他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呀。

    手中酒杯重重地摔擲在地,鏗鏘的聲響引來眾人的注目。

    只見這名眼中已有些醉意的將軍突然虎虎生風地站了起來,大聲呼喝一名童僕為他提來御賜寶劍。

    那名小童僕從沒拿過寶劍,一不小心竟將劍刀給脫出了手,只來得及緊緊抱住劍鞘。銀光閃閃的劍刃直直飛向身穿一身紫色御賜新服的將軍,眾官員們紛紛驚呼當心之際,將軍已旋臂握住劍柄。

    他健臂一抖,銀蟠劍的寒芒就射進每個人的眼中。

    接著便聽見這醉將軍忽然朗聲大笑道:「好個佞臣賊子,今日就讓我衛齊嵐去斬了這名東陵大患。」說笑間,便提著劍奔出了堂府。

    眾人才剛追出廳堂,只見將軍提氣一躍,便輕輕躍上屋頂。

    紫色身影直奔禮部侍郎府邸。

    容四郎才剛剛睡醒,正尋著食物的香氣來到了宴客的廳堂,一邊捉起桌上酒肉,一邊喃道:「太衝動!太衝動嘍!」

    在座竟無一人在回神後想到要去阻止這一樁即將發生的弒官慘劇。

    甚至暗想:如果項少初就這麼死在衛齊嵐的劍下……或許……也不錯。

    ***鳳鳴軒獨家製作******

    御賜禮部侍郎府邸花園中。

    劍尖直指男子眉心,一身酒氣的衛齊嵐問:「你是項少初?」

    早春時節,杏花初放,身上仍披著保暖狐裘,漆發墨眼,坐在杏樹下的玄裳男子,手上捧著一杯剛剛才斟的溫熱香茶。

    賞春興致正濃的項少初,對那致命的劍尖視若無睹,只輕抬眼眸,端詳著紫衫男子的面容,也許是看他臉上風霜,也許看他勃發英姿。

    到最後,也不知他到底是看到了什麼,總之,他笑了。

    他一笑,一雙如墨的眼便像一池暈了墨的湖水。微風吹來,拂起一片白色花瓣,輕輕沾在他墨黑的發上。黑與白形成強烈的對比。

    衛齊嵐忍不住問:「你笑什麼呢?」

    那微笑的唇回答:「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英雄的模樣,怎麼能夠不笑?」

    這回答太過於不著邊際,讓衛齊嵐有些不解。

    「我的茶要冷了。」男子的聲音清亮乾淨。

    衛齊嵐低頭一看,茶煙已經快要消散無蹤。「好香的茶。」有一種令人熟悉的氣味。

    「這是晉陽的鄉茶。」

    劍尖終於移開時,順道挑飛了男子發上的花瓣。

    「我以前常喝。」那香味總令衛齊嵐魂縈夢牽。

    「現在還喝嗎?」男子重倒了一杯茶,遞給他。茶煙嫋嫋。

    「有三年多沒再喝過。」接過那只白玉瓷杯,杯裏淡雅的香氣讓他心弦微微撼動。

    晉陽鄉茶,大多是各家自製自焙,在外頭是買不到的。早些年他還沒成為將軍時,家裏送來的包裹中經常放著一磚茶,他始終不確定是娘還是哪個家人焙的。而自從「她」死後……

    「你的茶要冷了。」玄裳男子再次提醒。「冷茶苦澀,別糟蹋了。」

    衛齊嵐默默將茶飲盡。「你也是晉陽人?」

    各自再替兩人新斟一杯茶水,動作不曾遲疑。「我有一名族姊,世居晉陽。」

    當衛齊嵐喝下第二杯時,他才問:「如何?這茶比起你家中焙的,味道如何?」

    回味著唇齒間的甘甜,衛齊嵐只感到無比的熟悉。這茶、這男子,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定定看著眼前這名男子,眼中完全沒有醉意。「你到底是誰?」

    「我也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目光從他的臉轉向他的劍。「啊,這就是那把名聞天下的銀蟠劍?能否借我瞧瞧?」

    男子突兀的要求與眼中的渴望,讓衛齊嵐不由自主地將手中寶劍交給他。

    只見他慎重地賞玩著寶劍,頻頻對著閃動著銀光的劍刀發出讚歎的聲音。

    難以置信,這個人會是……

    「你是項少初。」他肯定地說出。

    儘管心中明明白白,但就是有點難以相信,眼前這個質如清水的男子就是百宮口中的東陵罪人。而且,他竟然如此令人眼熟。他到底在哪里見過他?

    將寶劍交還給衛齊嵐。「紫將軍,」項少初微笑道:「我不能說初次見面,只能說『幸會』。」

    「你陷害我下獄?」他口氣轉為險峻地問。

    「可以這麼說。」他語氣輕快地回答。

    「你在朝廷裏沒什麼人緣。」竟還敢承認?他劍眉一挑。

    「我得到王上的寵愛,自然沒有人緣。」說得理所當然。

    衛齊嵐看著這名應對沉著的男子,沉聲道:「我剛剛原本要殺了你。」

    「殺死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那不是蓋世英雄的作風。」低笑中,突然頓了頓,項少初笑看著他道:「更何況,你醉了。」

    衛齊嵐眼中泛著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我醉了嗎?」難道這項少初連他佯裝酒醉,在眾人面前留下一個莽夫醉漢印象的用意都看得穿?

    「你又醉又累,剛好我府中有許多空房,將軍大人,你要不要借住?」

    早在飛奔前來侍郎府中的同時,衛齊嵐便已瀏覽過這宅邸大觀。

    「這侍郎府,似乎寬敞得不合正式規制。」一般官宅是不能蓋得像一座小型王宮的。這樣會不會太招搖了點?

    「這是王上御賜的。」項少初大方承認,同時舉步走向屋舍。「隨我來吧,客房已經為將軍備好了。」

    衛齊嵐跟隨在項少初身後,先前他坐在樹下,沒看仔細,現在他走在他前頭,他才發現這名官拜禮部侍郎的年輕男子身形並不非常強壯,他的身高甚至只比一般女子稍微高挑而已。

    看他身上披著的保暖狐裘,恐怕這名權臣並非北境之人。若非他身上透著一股連男子都少見的英氣,或許會輕易地被當成一名女子吧?那些官員說,除了在朝中弄權外,他也淫亂內廷,難道說傳聞是真的……

    「在想什麼?」項少初突然轉過身來,與他四目交對。

    衛齊嵐細瞧他的眉眼,而後緩緩地說;「答案。」

    「那得勞煩將軍自己去找了。」項少初沉穩笑說:「少初這裏只提供住宿。」

    要他為他解謎?那多無趣!衛齊嵐若只有這番本事,也太枉費他一番算計。

    衛齊嵐聞言後,隨即朗朗笑開。「想必你也不會告訴我,十丈外的那名衛士到底會不會一箭射穿我的心肺嘍?」

    衛士?項少初瞇起雙眼。不該意外的,景禾向來是他的影子,護衛他的安全。衛齊嵐到底是威震四方的武將,武藝高強,會察覺到景禾的存在也不該令人意外。

    只是……仍是覺得有些懊惱。可在衛齊嵐專注的目光下,他忽而感到一陣興奮。未來有他在朝,事情會變得很有趣吧。

    在對手的審視下,項少初終於真正看清自己所選的路。為此,他回以一笑。

    「會,他會射穿你的心。」他說,「如果我死在你的劍下,他會這麼做的——不過既然我還好好的站在這裏,那麼將軍大可放寬心。」

    沒料到這樣的回答,衛齊嵐再次感到訝異。

    他說,如果他死在他的劍下……意思是他若不是早料到事情的發展,就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是嗎?項少初會是這樣一名不畏死的人嗎?

    衛齊嵐第一次遇到像他這樣的人。而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名年輕男子不會令他失望。不再憑空臆測,決定自己一步步去找出答案。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謎團,而他相信,眼前這名謎樣的男子便是他問題的答案。

    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鳳鳴軒獨家製作******

    還是很難相信他就在這裏,在他的屋簷下,而不是在一個遙遠到曾經讓他無法想像的地方。他終究是回來了。然而這還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有了一種他終於回來的感覺。

    項少初習慣為自己煮茶,也習慣打理自身的一切雜務。身居高位後,也維持這樣的習慣,很少讓身邊的僕人代勞。

    能近得了他身邊的人是少之又少。秧兒和景禾這對兄妹可以說是這宅子裏最得他信任的人,但仍無法進入他內心最深處那為自己保留下來的一塊天地,並且只允許自己在無法成眠的深夜裏短暫地流連。

    那是個不容見光的世界。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有點想拋棄那寂靜無人的荒田,假裝自己從不曾有過去。畢竟,若真能如此,事情會簡單許多。甚至也就不會因為某人在這裏,而讓自己無法成眠了。

    歎了口氣,他起身喚道:「景禾,出來吧。」

    不須臾,一個俐落的黑影已經憑空出現在他面前。

    「大人。」黑影俯首恭敬地喚道。

    項少初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名少年模樣的貼身護衛。「你忘了我早先說過的話了嗎?」

    「……」黑影默然無語。

    項少初又道:「我知道你想保護我,可是我要你記住,萬一真有事發生,一定要帶著秧兒先走。」

    「大人……」黑影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起來像小豹的眼睛。

    「凡事要懂得衡量局勢。」項少初不理會他欲辯解的目光,繼續說:「你不是衛齊嵐的對手,假使今天他真要傷我,你也不能出手阻止他。」

    「大人!」

    項少初不讓他說話,又道:「更何況我早已說過,將軍不會傷我,而我也不要你傷了他,懂嗎?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是不能動的,衛齊嵐就是我名單上的頭一個,我要他毫髮無傷……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大人……」

    「景禾,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了,大人。」

    「三年了呀。」項少初低聲喃道:「時間過得還滿快的呢,總覺得好像才一眨眼……」乾笑了兩聲,他又回神過來,笑道:「沒事了,下次謹慎一點就是。去休息吧,今晚不會有事的,不用替我守夜。」他不是不清楚這對忠心耿耿的兄妹總在他入睡後幾乎不合眼地輪流守護他的安全。

    「大人也請好好休息。」景禾答應了聲,下一瞬間便消失得不見人影,就像一抹來去無蹤的影子。

    除了秧兒之外,從來沒有人知道他身邊有這麼一抹忠心耿耿的影子。不料衛齊嵐一眼就發現了影子的存在。

    看來衛齊嵐終究是有那麼一些不平凡的地方,使人摸不清、也看不穿。

    原先對他還有幾成把握的,現在可能得再重新估算估算。

    懷著這樣的心思,項少初終於緩緩地入睡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相較於另一人的輾轉反側,身在侍郎府的衛齊嵐則睡了長久以來最好的一覺。連日來的奔波與幾年累積下來的疲憊,似乎都在這長長的一眠中得到了休息。

    連睡了一天一夜之後,他神清氣爽地醒過來,簡單打點過後,提了劍便到後院舞了一回。

    練過劍後,正待去拜訪主人,然而項少初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一旁,身上一貫是黑色的綢衣與毛氅。

    已經是三月天了,即使是位於東陵北境的鳳天都已進入春季,積雪早已融了,氣溫不再嚴寒。怎麼他身體如此虛弱,竟還需要披著溫暖的大氅?

    仔細一看,項少初的身骨果然有些單薄。

    也許還太過單薄了點,他的面頰甚至因為略帶寒意的早風而微微泛紅,嘴唇則略顯蒼白的粉色。

    「將軍起得真早。」項少初朝他走了過來。

    拭了拭汗,衛齊嵐說:「我睡了一天一夜,不早了。」

    「將軍連日奔波才休息一天一夜,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請人叫醒你呢,沒想到你已經起身了,看來還練了一回劍。」

    衛齊嵐的衣衫不知何時半敞開來,隱約露出結實的上身。發覺項少初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低頭一看,發現衣衫敞開,便順手理了理衣襟。

    「你身上有很多傷。」只是一瞥,他便看見了衛齊嵐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

    「都是舊傷了。」武將身上,要不負傷,除非邊境無戰事。

    只見項少初仍盯著他的上身看,讓衛齊嵐忍不住以為他的衣服又鬆開。因為他看起來似乎很想伸手碰。

    沒料到項少初會問:「痛嗎?」

    錯愕的衛齊嵐半晌才反應過來。「當然會痛。」

    項少初沒料到自己會問,更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他忽而笑問:「英雄也會喊痛?」

    這是第幾回了?衛齊嵐覺得好像常聽見項少初喊他「英雄」。雖然平時也常有人這樣喊他,可他都不以為意。只是項少初似乎比一般人更常這麼稱呼他。這使他突然想起日前在西北城門時,他曾經說的話,當時他說……

    衛齊嵐反轉手腕,收劍入鞘,笑了笑,說:「英雄也是人啊。」

    聞言,項少初忽而笑了起來,朝他深深一揖道:「既然將軍已經起身了,那麼請先梳洗更衣,準備入宮面見王上吧。」

    「項大人也一道嗎?」直接入宮面聖,還是跟項少初一道,或許會相當引人側目?

    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麼,項少初目光挑釁地看著他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容軍師已經來了,正在堂前等著接將軍回府呢。」

    聽見這消息,衛齊嵐臉上並不見意外,只是點頭道:「那麼,你我稍後見了?」

    「是的,稍後見。」項少初輕聲回應。

    與他的會面,已經不再是不可預期的了。

    三年多來,他再次深切領悟到「今非昔比」這句話的含意。

    原來,項少初不知何時開始,也已經不再是多年前的那個項少初了。

    滄海桑田,恐怕也不如人事全非來得更加變幻莫測吧?

    ***鳳鳴軒獨家製作******

    容四郎親自駕了馬車在侍郎府的堂前等候迎接,看見衛齊嵐手腳完好的從內院裏走出來時,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將軍,屬下來接您回府了。」鮮少以屬下自居的他,在人前還是得做做樣子。

    衛齊嵐早早換上冷漠高傲的面具,冷哼一聲,擺出大將軍應有的架子道:「怎麼沒早點來?都已經是什麼時候了,別忘了我還要入宮面見王上。」

    「是屬下來遲,請將軍見諒。」容四郎額上青筋跳動著。「不過昨日屬下來時,聽說將軍還醉著醒不來呢。」

    衛齊嵐粗聲道:「說什麼傻話,本將軍千杯不醉,哪里會醉到醒不來!」

    「是是是,屬下失言,堂堂紫衣將軍怎麼可能會醉到連自己睡倒在侍郎府裏都不知道呢。」

    「哼!你給我閉嘴!」重重哼了一聲,衛齊嵐坐進了馬車裏。

    不一會兒,這輛馬車便駛向王城另一頭的將軍宅邸。

    而紫衣將軍醉睡侍郎府一天一夜的事蹟也傳遍了整個王城。

    正如他們所預期。

    ***鳳鳴軒獨家製作******

    回到宅邸,摒去眾人後,容四郎才問:「情況如何?」

    衛齊嵐已經換上武將正式的朝覲袍服,臉上哪里還有一絲醉意。只見他淡淡笑道:「這回可是遇上對手了。」

    容四郎眼睛頓時發亮。「怎麼說?」

    慣於掌劍的手輕輕拂過窗邊一朵不畏早霜,盈盈綻放的嬌嫩芙蓉。

    「項少初這個人……很有趣。」而且,令人覺得很熟悉。雖然一時間他想不起他是誰,但他總會想起來的,因此他也不急著去追問答案。

    有趣?正待追問是哪里有趣,但在瞧見衛齊嵐臉上的表情後,容四郎不禁凜了一凜。上回看見衛齊嵐臉上這表情,似乎是在狼河戰前,準備領兵廝殺的前夕吧。那是一種獵人準備追逐獵物,用鮮血換取刺激的神情。

    他有多久沒見過這表情了?

    別人不瞭解衛齊嵐,當他是個蓋世英雄,可他容四郎不。衛齊嵐確實是個英雄人物,但他向來只對自己忠誠,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看來這項少初確實不簡單,他挑起了紫將軍想一窺究竟、周旋到底的心。

    唉,真該找機會去會他一會才是。

    ***鳳鳴軒獨家製作******

    在宮人的通報下,衛齊嵐單獨走進了金闕宮中。

    隨著宮女們的引路,他順利地找到了獨立花園中的東陵少王。

    春日暖陽下,宮廷內的百花早已紛紛開出了美麗的花朵,任憑愛花之人賞玩。

    只見百花之中,立著一名少年,一身雪白綢衣襯得他雙眼如星、朱唇如點、烏髮如墨,臨風獨立之姿猶如百花之王。

    他正是東陵國中最尊貴之人。

    「將軍來遲了。」東陵少王似笑非笑地看著身著御賜紫服的高大英挺男子在他面前恭敬的單膝跪地。

    「臣來遲,請王上恕罪。」

    「將軍可還記得,四年前你我曾在此地有過一面之緣嗎?」

    四年前衛齊嵐剛剛立下大功,深受前王的賞識,特准他可以自由進出王宮。

    正意氣風發的他,曾在此地遇見了當時仍是太子的東陵少王。

    「臣記得。」衛齊嵐俯首回答。

    東陵王伸手摘下一株香草,湊近鼻間嗅那香味。「當時我曾賜將軍一朵花——可是將軍沒有接受。」

    「臣——」

    東陵王打斷衛齊嵐的話,又道:「當時本王曾送過不少花給不少人,大部分都接受了,只有幾個人沒有接受,將軍你,是其一。」

    「臣——」

    東陵王笑道;「本王那時不過只是抱著好玩的心態送出那些花,沒想到大家卻都當真了,實在有趣。我還記得,當時朝中許多大臣都如獲至寶地把花配戴在身上,結果當天,滿朝人人皆戴花上朝,讓我父王猛打噴嚏,哈哈。」

    「臣……」

    「將軍是不是覺得本王很幼稚?」

    確實是很幼稚。「臣不敢。」

    東陵王勾起唇角。「當時我只是太子,沒有贈花的立場,也不該隨意贈花。然而本王還是因將軍沒有接受我的賜花而耿耿於懷。

    「紫將軍的威名在這金闕宮中,就像是一朵暮開朝謝的夜瓊,當時宮中人人都在談論將軍的事蹟,不過沒多久將軍突然自請外放戍邊,昔日的威名與事蹟也就漸漸平息……可是,本王並沒有一日忘懷過那位如天神般英勇的將軍。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紫衣將軍是能為本王守護四方的猛士嗎?」

    「臣……」

    「可是如今天下太平,並不真的需要為本王守護四方的猛士。」東陵少王仔仔細細地觀察著衛齊嵐的神色,發覺他神色鎮定,便滿意地道:「然而我還是迫切需要將軍的忠誠。紫衣將軍,你願意為本王分憂嗎?」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早知道這回進宮,不會是件太容易的事,衛齊嵐早有最壞的打算。這世上他已孑然一身,儘管他也想好好活下去,但死亡未必是最壞的結果。

    「可是本王不要將軍死啊。」東陵王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東陵才剛剛失去一名將軍,怎麼還能再失去另一名呢。」

    「恕臣愚昧。」

    「將軍可知,本王為何將你打入天牢?」

    衛齊嵐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此時此刻靈犀一開,他想通了。

    「是為了救臣。」

    「沒錯。紫將剛自邊關歸來,想必對朝中情勢不甚瞭解。少初讓我將你打人天牢,正是為了救你免于跟王舅一樣的命運。」少王神色肅然道:「人人都說,王舅死前,曾經受邀到臨王府內,因此兇手極有可能是王叔,這件事想必將軍應有所聞。」

    「臣確實是聽過這樣的傳言。」他謹慎地道。

    不管金虎上將是自然死亡抑或他殺,有心人都可能利用這件事來陷害想陷害的人。衛齊嵐身為國內軍功第一彪炳的武將,極有可能因此遭到牽連。

    沒想到事情會這麼複雜。更沒想到,項少初讓他入獄的用意,是為了救他一命!衛齊嵐心中的謎團越築越高。

    項少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心思竟如此複雜。

    「本王之前說天下太平,其實只是表相,將軍是聰明人,該早早知道東陵內政暗濤洶湧,所以,想託付將軍一件事。」

    「王上請吩咐。」

    「將軍遠在邊關,對東陵朝政的情況反而看得最清楚,本王希望將軍能暗中調查金虎將軍的真正死因,不過——調查王舅死因還只是其次,事實上,我是希望能洗刷臨王的嫌疑。」

    即使東陵王立即讓人斬了他,也不會比這件事更讓他驚訝的了。

    「王上希望臣洗刷臨王的罪嫌?」衛齊嵐難掩詫異。

    這是怎麼回事?臨王不是一向覬覦著東陵的玉座嗎?臨王若死,對眼前這位少王來說,應該是好事一樁吧?

    只見少王眼神清明,意志堅定的看著他道:「臨王絕對不可能殺害金虎將軍,但儘管本王相信他,可朝中官員都不信。而紫將軍聲譽卓著,將軍所說的話反比本王的話更能令人信服,如果將軍能證明王叔沒有嫌疑,那麼就不會再有人懷疑王叔有罪了。」

    「這……」

    還來不及厘清這訊息,東陵王已經笑道:「紫衣將軍衛齊嵐聽詔,本王即刻任命你調查金虎上將一案,起身接旨吧。」

    衛齊嵐沒有理由拒絕,只得起身上前接旨。「臣接旨。」

    「好、好。」東陵王稚氣未脫地笑道:「莫擔憂,真有困難時,有人會幫你的。」

    還沒意會到誰會幫他,先前一番思量,思緒急轉的衛齊嵐已先想到了另一件事。「王上多關了臣一天,為什麼?」假如是要救他一命,免於他被暗殺的話,關個兩天就該夠了,可他卻關了他整整三天又三夜。

    「這是少初的意思。」東陵王也不否認,只是笑道:「不過個中緣由,恐怕得勞將軍自己去找出答案了。」

    「臣會查出來的。」

    「那好,查出來後,記得告訴本王,我也相當好奇呢。」東陵王看著他這位氣宇軒昂的將軍,腦中不由得浮現一個可能,脫口便問:「紫將軍,你以前曾經見過少初嗎?」

    項少初入朝的時間大約是在兩年前,當時紫將早已遠赴同關戍邊,兩人應該不曾打過照面。如果曾有過節,也應該是在少初入朝以前。

    突然被這麼一問,衛齊嵐不由得楞了一楞。「臣……不記得曾經見過項大人。」然而一股熟悉的感覺卻在心中漫生開來,縈繞在他胸中,久久無法消散。

    而這份熟悉,甚至是連長年與他同處軍旅的同袍都遠遠不及的。

    他雖不記得在哪里見過項少初,卻能肯定他們先前一定曾經打過照面。

    項少初啊……這名字他並不認識,會是化名嗎?

    「唔。」東陵王點點頭道;「我想也是,你們應該不曾打過照面才是,可是少初他……」

    「項大人他如何?」衛齊嵐忍不住追問道。

    東陵王挑眉一笑。「少初對於關你三天,可是非常的堅持。至於理由……我也想知道。或許你見到他時,可以問他。」

    衛齊嵐正有此意。

    「不過在此之前,我現在要先問你一個問題。」東陵少王傾身走向衛齊嵐,攤開的手中正是一株蘭草。「紫將軍,今天你會接受本王的賜花嗎?」

    衛齊嵐望著那株君子蘭,相當明白接受那朵賜花背後的含意。

    一般新科官吏都期待能得到君王的賜花榮耀,除了表示自身的才能受到君王的肯定之外,接受那朵花,也就等於宣示效忠。

    他願意效忠於這位新王嗎?

    三年前他拒絕了太子玩笑似的賜花,遠赴邊關。

    三年後,當年的太子成了面前的君王,渾身上下散發著無比尊貴的王氣,看似笑鬧的眼中,卻有著無比的執著與認真。

    眼前之人,早已不是心思天真單純的太子,而是一國之主。而他,更是項少初所選擇效忠之人。逃了三年,終究還是無可逃離這局面啊。他該接受賜花嗎?

    眼前必須立刻有所決定。

    衛齊嵐單膝跪拜在這位少年王的面前,做出了他的選擇。

    只聽見他虔敬地道:「臣恭謝王賜……」

    ***鳳鳴軒獨家製作******

    領了王命,正欲離開金闕宮時,衛齊嵐在宮門處遇見了項少初。

    他穿著玄色的宮服,黑髮往後抓成兩束,綰成一個一般成年男子常結的小髻,身上還披著先前在侍郎府所見過的那件毛氅,看起來分外不似一般男子。

    「又見面了,紫將軍。」項少初遠遠看到他,便行了一個平行的文宮禮。

    衛齊嵐沒有回禮,只是一徑走向他。「項大人似乎真的很怕冷。」印象中,他認識的人當中,有誰也如此怕冷呢?

    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項少初笑道:「氣候還不算暖啊。」

    「可是也不算冷。」春雪已融,氣溫正漸漸回升。

    「對北境人來說確實不算冷。」

    「我是南境之人。」人人皆知,紫將衛齊嵐出身晉陽。

    「將軍天生鐵骨,不怕風寒。」知他正審視著他,項少初選擇正面迎敵,並不回避。

    「那麼項大人又是何地人士?家居何方?」

    「將軍該看得出我也是南方的人。」

    「南境男子鮮少像大人這般身骨單薄。」幾乎形似女子。

    「少初出身貧寒,又是書香世家,不曾習武,自然身骨單薄。」

    「項大人還沒回答我呢,不知大人家居何方?」

    項少初微微退開一步,維持一個談話的適當距離。「少初祖籍晉陽。」

    「我也是晉陽人,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項大人。」

    「這不是稀奇的事,有人同住一屋簷都未必熟識,何況以晉陽之大,你我未曾相識也不是不可能。再說,據聞將軍十三歲即加入州師,對鄰里之人可能也未必熟識呢。」

    「這話聽起來,項大人似乎非常瞭解我的背景。」

    項少初朗朗一笑。「紫將英雄大名,無人不曉、無人不知。」有點戲弄地,他問;「難道將軍不知道民間百姓們早把將軍的事蹟編成了歌謠傳唱著嗎?」

    「大人確定之前不曾見過我?」衛齊嵐並不十分相信項少初的話,他確信他隱瞞著什麼秘密。

    項少初只是微笑地反將一軍。「我聽說將軍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難道將軍曾見過少初,卻不記得少初?」

    衛齊嵐像是被勾動了什麼,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項少初。他不記得他曾經與什麼人這樣唇槍舌劍地你來我往,但他就是確定他們之間一定有著某些淵源。於是他改問:「既然素不相識,大人又為何堅持多關我一天?」

    一定是王上說溜嘴了。項少初沒預期他會直接問這個問題,但臉上仍不動聲色。「多關將軍一天,自有我的理由。至於是什麼理由,少初不打算說。」

    「我想大人恐怕需要知道一件事。」衛齊嵐早料到他不會輕易得到答案,因此並不氣餒。「我會一直問,直到我得到答案為止。」

    「那少初也奉勸將軍一句話。」

    「衛齊嵐洗耳恭聽。」

    「少初不想說的事情,就是死也不會說。」

    兩人突然沉默地凝視著對方。只是誰也猜不透誰的心思。

    看著項少初漆黑的雙眼,衛齊嵐心中竄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這感覺於他並不陌生。多少年來,他依賴這直覺才得以在沙場上安然存活,如今,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們絕對不是毫無瓜葛。必定是在過去的某一個時間點上,他們曾經因某人或某事而有過交集,只是他還沒有想起來而已。

    「你是不是恨我?」脫口而出時,連他都覺得訝異。畢竟他並未在項少初的身上看見任何針對他個人而來的恨意。

    項少初為這一問,結結實實錯愕了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將軍真考倒我了。我是不是恨你?這倒是個好問題,只不過,連我自己也沒仔細想過呢。讓我想想,為什麼我該恨,等我想到了,或許我會知會將軍也說不一定。」

    從頭到尾,衛齊嵐未曾將視線從項少初的身上移開過。

    他專注的神情經常能嚇退許多人,但項少初絲毫不受影響,依然故我。

    目光從衛齊嵐的臉孔移向他空無一物的衣襟,項少初的眼色稍轉柔緩。

    「聽說王上賜你蘭草。」是陳述,不是問句。宮裏的消息向來傳得很快。

    蘭,花之君子者也。是忠誠的象徵。

    衛齊嵐不禁想:這一切是否也在「他」的預期中?

    「王上也曾賜你花嗎?」當他走近項少初時,竟意外地嗅到一股有別於花朵的香氣,是淡淡的茶香。那使他想起那日在杏花下,他請他喝的那杯晉陽鄉茶。

    這股茶香,使他想起自己的家。會是錯覺嗎?項少初已經承認他祖籍晉陽,身上或沾染這種帶有家鄉味的茶香並不令人意外。

    正想再仔細確認,但項少初已經不著痕跡的移開腳步,與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項少初微微一笑,答說:「是的,王上曾賜我花。」但他接著又道:「可是我沒有接受。」

    若真有什麼人可以一再地讓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面露驚訝之色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名相貌清俊、身形略略削瘦的男子了。衛齊嵐再次不由自主地瞪著他瞧。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人人都說項少初是禍國殃民的大奸臣,照理說,王上賜花,他應該會立即接受,表示順從諂媚才對。

    只見項少初習慣性地勾了勾唇角,不疾不徐地吐出兩字:「秘密。」

    衛齊嵐早該學乖才對。項少初滿身是秘密,獨獨欠缺給答案的興致。

    「話說回來,將軍不也沒接受?不知又是為了什麼?」

    問了半天,問不到半點肯定的答案,衛齊嵐才不想白白提供答案。他揚了揚唇角,很高興可以反將眼前人一軍。好看的唇型緩緩吐出幾個字:

    「巧得很,也是秘密。」

    ***鳳鳴軒獨家製作******

    而這兩人的秘密,恰恰巧得不得了,正是東陵少王的煩惱。

    宮廷一隅,少年王看著滿園百花喃喃自語道:「我想知道他們的秘密。」

    很難接受,天子眼皮底下也有他不知道的事。

    但事實就是,即使對於一國王高無上的君主來說,人心仍是最難測知的事物。
匿名
狀態︰ 離線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5:04
第六章

    衛齊嵐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這麼愛問「為什麼」的人,直到遇見了項少初……

    這讓容四郎有點不平。「我也有不少秘密,你怎麼從來沒問我?」

    衛齊嵐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不禁笑了出聲。

    「笑啥?」容四郎挑起眉。

    「也許是因為我並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容四郎的身分的確有不少秘密,可是在事不關己的時候,衛齊嵐就不是那種追根究底的人。

    容四郎立刻回敬一槍。「哦,那麼你又為什麼這麼想知道項少初的?」

    衛齊嵐頓時失笑,一時間竟答不出來。

    容四郎哼了哼,「依我看,這東陵朝中大概到處是秘密,想要解開謎底,簡直癡人說夢。衛大將軍,你確定你要蹚這淌渾水?不乾脆回邊關去守邊,圖個逍遙自在、腦袋輕快?」

    多好的願景啊!可是為何這曾經很吸引他的小小願望,如今聽來卻不再那麼吸引人了呢?究竟,他的生命,是哪個環節出現了改變?

    「來不及了。」他說;「我已經蹚進這淌渾水裏了,即使此刻臨時抽身,也只會濺得自己滿身泥汙。」真沒料到「那個人」竟然也拒絕了王上的賜花。他不是君王的親信嗎?難道事實並非如此,而是另有蹊蹺?

    按捺不住滿腹的疑問,當夜,衛齊嵐又夜訪侍郎府。

    只不過這一回,他撲了個空,項少初不在府中。從僕人口中探知,原來「他」今夜被王上留宿金闕宮中,而且已經不是第一回。霎時,衛齊嵐說不出從腹中漸漸翻湧上來的怪異感覺是什麼滋味。

    容四郎說過,東陵男風日盛……也許項少初果真是當今王上的枕邊人……

    即便如此,可他,怎麼就是難以想像?

    ***鳳鳴軒獨家製作******

    相同的疑問也出現在朝議上每一位臣子的心中。

    每當君王晚朝,曖昧的視線便在侍立一旁的項少初與年少的君王身上流連。這一君一臣,若果真好行男風,不知誰居上位,誰又居下?

    這樣的疑問,在當日的朝議中,東陵王驟然宣佈詔令時,硬生生被擺到一邊去。

    「就這麼辦吧。」東陵王懶洋洋地向眾人宣告道:「金虎上將掌領的十五萬軍隊長久駐在京畿外也不是辦法,軍隊不可一日無主帥,金副將雖然是上將之子,但要掌領十五萬大軍恐怕也頗為吃力,紫將戰功彪炳,英勇蓋世,這十五萬大軍就暫由衛將軍來統帥吧。」

    少王在眾人面前,宣佈了這項決定。只是這決定,連衛齊嵐都覺得太過突然。要他私下調查金虎將軍一案是一回事,直接將他送進金虎軍中又是另一回事。

    「諸位愛卿對這決定可有意見?」

    眾官員雖然議論紛紛,卻想不出反對的理由。畢竟軍中確實不可一日無主帥,而金虎上將之死,又讓金隸兒等人挾軍隊移駐京畿之外,隨時都可能引發內戰,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見沒人提出反對意見,東陵王滿意地點點頭,伸手將衛齊嵐召到面前。「紫將軍,你願替本王分憂嗎?」

    衛齊嵐早早察覺這位眾人眼中的「昏君」到底有多麼精明,但願這份精明,是會將東陵帶向一個更好的局面,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但既然這是君王的決定,他這將軍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臣遵旨。」

    ***鳳鳴軒獨家製作******

    朝議結束後,大臣們走出議事廳後便紛紛來到衛齊嵐面前道喜。

    衛齊嵐只是微笑以對,此外別無回應。

    大部分的文臣都乘轎子,只有少數幾名官員騎馬。

    官員在下朝後多往停放自家車轎或系馬的左宮門走去。

    衛齊嵐與這些朝中大臣素來攀不上什麼交情,自然而然的便落在大臣們的後頭,聽著幾位臣子們耳語對朝政的不滿。

    很快的,人潮便散去,各自忙各自的要事去了,只剩下幾名有點面生的官員走在衛齊嵐前頭,議論的內容令他感到相當有趣。

    他認出那是當今朝廷中聲望清廉的兩位翰林學士——穆英殊和李善緣。

    「事情實在太不對勁了,我承認我實在搞不懂那個項少初腦袋裏在想些什麼。」穆英殊真是個大聲公,衛齊嵐把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李善緣低聲說;「的確,這件事真有些詭異,不像出自項侍郎的建議,也許王上終於有了自己的裁奪也說不定,若真如此,那真是東陵之福。」

    穆英殊握緊了拳頭。「我們當初入朝時,可沒想過必須替一個昏庸無能的君主做事……」

    李善緣連忙安撫著同僚。「噓,噓,小聲些。其實王上也不是那麼昏庸啊,他不是派紫將去金虎營裏主事了嗎?」

    「可他先前把衛將軍打入天牢的事又該怎麼說?」

    「至少後來有查明真相了啊。」

    「嗯,所以我才說這件事有些不尋常啊。」

    「是不尋常……我覺得——」話到一半,李善緣突然轉過身來,對著他後頭的衛齊嵐笑道:「紫衣將軍,真是恭喜了。」衛齊嵐即將統帥十五萬大軍,應是高升吧?

    「怎……」穆英殊連忙轉過頭來,一出口便藏不住話:「衛將軍,你一直跟在我們後頭嗎?」怎麼走路無聲無息的?

    衛齊嵐點點頭,又笑了笑。「王宮的路我不熟,怕走丟了,所以跟在兩位大人身後,想一起出宮。」

    李善緣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項大人應該不至於會在王宮迷路吧,怎麼也跟在我們身後?」

    遠遠定在後頭的項少初抬頭微笑道:「穆大人此言差矣,大家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又何必說誰跟在誰的後頭呢?」

    穆英殊素來看不慣項少初的作為,不加思索地便反唇道;「項大人的方向跟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是要出宮去,可大人的方向應是金闕宮才對吧?」言下之意,是暗諷項少初鎮日陪侍東陵王,以王宮為居處,甚至夜宿君王寢宮的事。

    每每穆英殊失言無禮,李善緣都忍不住替他捏一把冷汗。這穆英殊實在不適合為官啊,說話這麼夾槍帶棍的,不管是小人還是大人,全都給得罪光了。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只見項少初但笑道:「少初是禮部官員,下朝後,自然是到禮部當值,又怎麼會往金闕宮走呢?」由於早習慣被朝臣視為眼中釘,因此也不怎在意。他應對自如。

    李善緣趕緊打著圓場道:「可不是嗎?項大人自然是準備到禮部當值的。我們也準備要去翰林苑呢。」說著說著,便拉著不情不願的穆英殊,匆匆地往宮門走去。

    最後,只剩下衛齊嵐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看著他。

    見避不過,搖了搖頭,項少初舉步朝他走去。

    「將軍。」他拱手作揖。

    「項大人。」衛齊嵐也回了個禮。

    看了眼人潮逐漸散去的宮門,再回頭看看項少初。不知怎的,衛齊嵐突然覺得眼前的他看似深受君王寵愛,意氣風發,周身卻總有些說不出的落寞。

    是因被同僚敵視的緣故嗎?

    「一同走,好嗎?」還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便已出口了。

    只見項少初訝異的看了他一眼,唇邊那抹笑看起來意外地動人。

    「將軍不怕少初是毒蛇猛獸,會反過來噬你一口?」瞧,那些忠肝義膽之士不都逃得無影無蹤?就怕被認為與他項少初這奸臣「同流合污」,或者哪天被他奸計所害。

    衛齊嵐沒料到自己會那樣開口邀請,更沒料到項少初會那樣說。幸好他是個見慣風浪的人,不容易受到驚嚇。沉著地舉起兩條手臂,他問:「你瞧,這是什麼?」

    項少初眼中有著笑意。「不就是將軍的手?」不然還能是什麼?

    衛齊嵐點頭道:「是我的手沒錯。可請大人看清楚了,若有一天,大人決定反噬我一口,要咬這裏,這裏肉質較硬,不怕痛。」

    項少初著實愣了一下,接著便哈哈大笑出聲。「也許他日,我還真會試試看也說不定。」

    不知道為什麼,衛齊嵐覺得自己寧願看見項少初的笑容,而不願見他神色落寞。他一笑,他就松了口氣,仿佛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這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心情是怎麼一回事?

    「一同走?」他問。

    項少初搖搖頭。「不,還是各走各的吧。」他定定看著衛齊嵐道:「別忘了,風川外,十五萬大軍還等著將軍。」

    「那跟我是否與大人同行,沒有關係。」他堅定的說,似已打定主意。

    這份堅定,使項少初感到有些意外。從沒想過衛齊嵐會是一個可以來往深交的朋友。項少初又搖頭道:「不,不完全是如此。」他抬頭看著那張終於漸漸熟悉的臉龐,微笑道:「總之,少初祝將軍此去,一帆風順。」

    「你知道會有麻煩?」衛齊嵐忍不住問。

    「我猜想得到。」

    衛齊嵐不由得笑了一笑。「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一個很奇特的人?」

    「沒有。大家都說我項少初是個小人。你是第一個用『奇特』兩字來形容我的人。」

    衛齊嵐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深感榮幸,同時他也不認為項少初真如輿論所說般是個小人。靜靜看了項少初一會兒,他突然決定道:「兩個月。」

    「什麼?」

    衛齊嵐淡笑解釋:「兩個月後,若我順利歸來,你來東南城門為我接風洗塵。」

    說完,便自個兒先走了,也不再回頭。

    留下項少初一人獨立宮中,有些愕然地望著他邁步離去的背影。

    兩個月……這算是個約定嗎?他與他之間的「約定」?

    這衛齊嵐啊……看來也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這回他就姑且拭目待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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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齊嵐回到將軍府的第一句話便是:「整裝。」

    讓蹺著腿的容四郎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他才剛剛適應王城的生活沒多久,將軍大人又打算幹什麼轟轟烈烈的事不成?

    「整裝……去哪兒啊?」

    衛齊嵐一進屋門便對著容四郎笑,讓他心裏直發毛。這男人不常笑,一笑就沒好事。

    「風川外,十五萬大軍的駐營地。」

    容四郎立即醒悟過來。「又拖我下水?」

    「當然了,軍師。我不拖你下水,還能拖誰下水?」說得理所當然。

    不待容四郎抗議,衛齊嵐連連又保證道:「放心,這次不是要長征遠討,我們兩個月後就回來。」

    「兩個月?」容四郎懷疑地問。

    「就兩個月。」篤定的。

    「我知道了。」容四郎皺著眉又道:「那麼現在我想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麼剛剛侍郎府會派人送來那兩隻鳥?」

    順著容四郎所指,衛齊嵐看見了那兩隻養在籠中的傳令鳥。「你剛說,這是誰送來的?」將軍府離王宮比較遠,他已先回到自己府中了嗎?

    「侍郎大人送來的。」

    「哪個侍郎?」朝廷中,侍郎一大堆。

    容四郎提著鳥籠,逗起兩隻精力充沛的鳥兒道:「我想應該是跟你有雙月之約的那一個。他派來的人說,這兩隻鳥兒,借你兩個月。」

    半晌的沉默後,誰也料想不到,名震四方的英雄將軍竟爽朗地大笑出聲。

    深知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大笑著,單騎闖進了駐紮在風川的金虎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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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人先射馬。

    風川金虎駐軍早早接獲朝廷即將派任新任將軍前來這件大事,因此幾位高級將領此刻正聚在營帳中商議情勢的發展。

    帥營中,包含了四名副將、十三名都統,這十七人是金虎將軍生前極力提拔的將領,對金虎一家向來極為忠心。

    金虎之子金隸兒身居第一副將之位已三年,在金虎上將暴薨後,理所當然地在眾將的推舉下,成為臨時的首席將領,統率十五萬兵馬駐紮於風川城外,要求朝廷查出金虎將軍真正的死因,好嚴懲兇手。

    由於金虎將軍生前治軍有方,深受愛戴,因此部下們幾乎個個都義憤填膺、同仇敵愾地聲援金隸兒副將的決定,駐紮在風川城外已近一個月,毫無班師回到原駐紮地的打算。

    正當將領們商議著如何應付正從王城前來的紫衣將軍之際,風川金波江上,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已牽馬渡江,朝著兵營的方向而來。

    哨兵很快便注意到這名儒生的行蹤,不消時,消息便傳進了主帥營帳之中。人人皆知將軍身邊的容軍師喜作儒士裝束,且向來與紫衣將軍形影不離。

    「紫將來了。」金隸兒面色凝重地宣佈。

    副將李輝跟著站起,看著金隸兒道;「那麼……就按照剛剛所商議的?」

    金隸兒緩緩點頭。

    李輝又瀏覽了一眼眾人,看見所有人紛紛點頭頷首後,便道:「那麼,就這麼辦吧。」隨即下達一道命令;「王都統。」

    「在。」一名年輕的都統拱手回應。

    「立刻率領一百名士兵到金波江邊迎接紫衣將軍。」

    「得令。」王都統迅速領命離去。

    接著李輝又下了一道軍令:「侯都統,立刻率領一百五十名輕騎,從北面涉江,駐守金波江北岸,不許任何人通行。」

    「得令。」侯都統也迅速地服從了命令。

    「至於其他都統,請隨本副將前往營地入口,列隊迎接紫將軍。」

    「得令。」

    一連串的命令下達完畢後,所有人都各自銜命而去,最後偌大營帳中僅剩下金隸兒一人。他抽出金虎將軍生前配戴的寶劍,在利刃寒芒中幽幽歎息了一聲:「父親……」

    ***鳳鳴軒獨家製作******

    兩個月啊……怎麼竟感覺時間有點漫長?大概是天氣轉暖了吧,季節替換,使人都懶洋洋起來了。

    禮部官署內,身著官服的項少初一邊整理公文、一邊打著呵欠。

    「大人累了嗎?」手下一名文書官吏好奇地看著正掩著嘴打呵欠的項少紉。

    這些文書官員都是在吏部試中得不到好成績的老進士,擢升無望,也沒機會進入內廷與其他人臣共同議事,平日大多負責協助各部首長辦公。

    依照東陵官制,尚書以下,設有侍郎一到二人。由於禮部尚書年紀老邁,早已不大管事,早早把實權交到侍郎手中,因此當今禮部事實上幾乎由項少初一個人作主。

    與朝中官吏的態度相反,禮部的文書官員們對項少初這上司大多沒有惡感,有的甚至還相當敬佩他。只是人人都不明白,當項少初深受王上寵信之際,百官職位任他挑選,想做多大的官都不是問題,何以在眾多職位當中,他獨獨來到禮部,擔任起副長之職?

    項少初擱下手,揮了揮道;「沒事,只是昨晚沒睡好。」

    不得不承認,由衛齊嵐片面定下的雙月之約,令他輾轉難眠。而且,使他憶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回頭繼續處理起面前一堆枯燥的公文來,又令他忍不住想打呵欠。

    在朝廷裏,禮部不像戶部、吏部這些地方,需要大量的人力來支援全國的行政公務,因此可以算是外廷中較為清閒的一個部門,平日不外管管宗廟祭祀、國家儀典、官吏考核……等等,只有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國試才由禮部官員全權負責。

    從主考官的推薦到命題,全都交由禮部負責,這一關稱為「禮部試」。禮部試依據東陵試法,分為鄉試、會試和京試。基本上三年舉行一次,每試間隔一季,以便遠在全國各地的士子能在考試時間到來之前,就趕赴設有考場的州城與王都。京試選拔出來的人材將進行最後一關殿試,由君王即席命題,當場決定新科進士的等第,親選狀元、榜眼、及采花等,考選有實力的官員備選。

    至於新進官員及第後的任命,則由吏部另外舉行考試,以「身、言、書、判」等方面來分派官職,這一關就稱為「吏部試」。

    因此說起來,現今的吏部尚書還稱得上是提拔過他項少初的恩師呢。

    畢竟當初就是吏部尚書將項少初分派到禮部作一名副官,再加上當今王上的倚重,使項少初的權位雖然還不到權傾朝廷的地步,但他的存在,在朝中確實扮演著相當微妙的角色。

    不過大概不會有人仔細去追問他的來歷吧?畢竟多數人都認為他的官職是王上直接任命的,而非憑真本事得來。人紅是非多,他揚揚嘴,兀自苦笑一番。

    批改完了一些例行公文,正要召喚公署的雜役將桌上一迭簽署好的文書送到吏部去。坐了大半天,腰背有點酸痛,突然轉念一想,決定不招來雜役,自己抱著公文往吏部走去。

    吏部和禮部在外廷的官署相當接近,走過一個宮院就到了。

    手下見項少初自行捧起公文,紛紛站起了身。「大人,要叫雜役來嗎?」

    項少初搖頭。「不用,我想順道去吏部走走。」

    見手下臉色猶豫,項少初咧嘴一笑。「不必擔心,我雖然名聲不好,可到吏部走動走動,還不至於就被千刀萬剮。」頓了頓,又道:「再說,外廷就屬吏部和禮部離內廷最近,萬一真有不測,我高聲一呼,說不定王上就聽見了呢。」

    說完,也不理那些一個個面有慚愧的屬下,自個兒走出了官署。

    氣候逐漸轉為溫和,陽光高照,天氣甚好。

    項少初懷著好心情一路走進了吏部所在的宮院裏。

    認得他臉孔的人大多雙眼圓睜地看著他。人人皆知,吏部尚書對禮部侍郎素來沒什麼好感,這人怎還敢來?忍不住便多瞧了幾眼。又聽說項少初甚得王上寵信,可再怎麼瞧,也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魅惑人心的本事。

    項少初面貌宜男宜女,但頂多堪稱清秀而已。他身材纖瘦高挑,一雙雪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時常瞧得人打自內心底發麻。除此之外,論相貌,最多只是中上之姿,別無其它可說的地方。

    正因他不是一個足以顛倒眾生的美人,卻還坐擁東陵王全心全意的寵信,也因此人們更想知道個中的緣由,可至今仍然沒有人能夠窺破其中的奧秘。

    民間甚至有人謠傳項少初深諳房中之道,才能迷得君王不肯早朝。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便不是人們所能窺知的了。

    走進吏部官署,將文書交給負責收受的官員,項少初便逕自往官署外一條通向「蘭台」的小徑走去。

    蘭台中藏有上萬卷書籍,是國之府庫。

    歷來只有學問最淵博的官吏才能夠擔任蘭台大夫。

    通常擔任這項官職的人對朝政大多沒什麼興趣,鎮日與書為伍,鑽研知識才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日安,月海大人。」項少初躬身作揖。

    正在鑽研一捆以先古文字簡冊的月海正是蘭台之長。

    見是項少初,也沒回禮,便急忙招他到身邊。

    「項侍郎,你來看看,這個字究竟是『車』還是『串』?」這批古字因為簡牘年代久遠的緣故,有許多字已經難以辨識。

    項少初站在月海身邊,仔細地判讀了簡上的前後文句後才道:

    「應該是『車』字,四個字和起來就是『有車東來』,若是『串』字的話,就變成『有串東來』,文句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覺得是『車』字。」說完,便又埋首繼續他的鑽研,再不理會項少初到蘭台來做什麼。

    熟知月海個性的項少初也不以為意,逕自往蘭台藏書的「文瑛閣」更深處走去,直到他瞧見一名站在書架前,正尋找著所需書籍的老者。

    遠遠的,項少初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轉過身來,威嚴的相貌只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肅然起敬。

    「禮部難道沒有雜役嗎?居然要勞動項侍郎親自送例行公文來!」

    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著半壁朝政的吏部尚書。

    項少初淡笑回應道:「坐久了,起來活動活動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話,你儘管往吏部多多走動,出了事我可不會理會。」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對王上也交代不過去吧,底下的大臣們對這一點也都還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聲。「伶牙俐齒!」

    「大人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就著天光,項少初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吏部尚書的臉色。

    「托你洪福,成天煩惱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爛攤子,哪里有空閒生病!」

    「聽說大人日前受了風寒,記得多讓廚子熬些姜湯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涼。」

    「哪有什麼風寒,別聽底下人胡說了。倒是你,這種暖天裏還穿著冬衣,怕冷也不是這樣,讓人幫你補一補才是真的。我記得……你那隨身丫頭叫什麼兒來著?J

    「秧兒。」

    「那丫頭廚藝挺好,回頭讓她給你燉只雞。」

    「哪里需要吩咐,我已經吃了好幾天雞湯,正想換換口味呢。」

    兩人一來一往,交換著聽來平常,卻不該出現在這兩人之間的對話。

    此時此刻,若是有人闖進來聽見了,或許會大感錯愕吧。這兩人,一老一少,不是明爭暗鬥的厲害嗎?怎會……像舊識般噓寒問暖起來了?

    片刻後,項少初打住閒話家常,轉換了話題——

    「聽說他出發往風川前,去了趟臨王府。」

    「是嗎?他去那裏做什麼?」吏部尚書問道。仿佛相當清楚項少初口中的「他」是何許人。

    「不知道。不過我有點苦惱。」

    「苦惱什麼?」吏部尚書望之儼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著另一張他人難以捉摸的真正面貌,而此刻,那張面貌正展現在沒有其他閒雜人等的圖書收藏室中。

    「我煩惱他或許猜出了什麼。」

    「哦,他猜出了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接受賜花,我照實回答了他。」

    「只是這樣?」

    「還有……」項少初沉吟,眉宇間流露出乎日少見的凝重神態。「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書明瞭地點點頭。「衛齊嵐終究不是笨蛋。」

    「他確實不是,我猜他很快就會想起來。」

    吏部尚書微笑。「不過他也不算絕頂聰明,就算他現在想到了,那也太遲了。」

    「是太遲了沒有錯。」項少初點頭同意。「不瞞大人,其實少初最近已經有點不太能安於現狀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這名年輕人,老者神色轉為凝重地說:「也該是時候了,還以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動了呢。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該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國家根基的事,我還是會親手毀掉你。」

    「我知道。」項少初相信這老人所說的每一個字。「不過大人,我想您也應該相當清楚,有時候如果不掀得徹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變。」

    「當然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點他也是同意的。

    項少初再次躬身行了個禮道:「我想您應該也不會否認,替我收拾爛攤子的同時,其實您還滿樂在其中的。」

    吏部尚書只是微微扯動了嘴角,沒有否認也沒有贊同。「有一天,當你站在我這個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時,你也會跟我一樣。」

    「不,我不確定。」項少初還沒有心思想到那麼遠的未來去,眼前,他只關注著一件事。「那麼,金虎上將死前,確實是到過臨王府了?當天臨王爺在府中嗎?」項少初緩慢地推敲斟酌起來。

    吏部尚書看著眼前這名陷入沉思的年輕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我還以為你說你早就已經不在意了是說真的,看樣子,你還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過來,項少初有點訝異地道:「是嗎?原來我給您這種感覺啊?雖然我得承認,他跟我記憶中的那個人的確不太一樣。」

    事隔三餘年,有時過往記憶仍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但三年前的他,與現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項少初,東陵王最寵信的近臣,同時也是眾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從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演變。

    從書架上挑出幾本書迭在小幾上,吏部尚書蒼老的聲音中帶有一絲調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認,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當年的你,衛齊嵐或許也不再是當年拋家棄妻的那名無情將軍了。」

    項少初歎笑了兩聲。「還很難說,畢竟,他到現在都還想不起我是什麼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點點情分在的話,不可能在見到他之後,還想不起來他是誰。可見得十一年名存實亡的關係,淺薄到連留存在他記憶一角都不曾。如今想來都覺得可歎,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經……癡心地等待過一個人,只因他們有著共同的家園。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來是再也回不去了。

    吏部尚書端詳著項少初年輕的臉龐,若有所思的噙起一抹與嚴肅的臉龐不搭調的溫和微笑。「少初,你怨恨過他嗎?」

    站在窗邊的項少初在日光下透亮的臉龐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似乎曾經聽過這句話。「好巧,老師,他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那你怎麼答呢?」吏部尚書十分好奇地問。

    「我說我不知道。」他轉過身去,看著窗外兀自綻放的朱槿花。

    「等待十一年的感覺,難道連你自己也說不清楚?」

    項少初苦笑地扯了扯嘴角。「或許是當局者迷吧。我只確定當時的我如果再等下去,我一定會瘋掉。而我,怎麼能怨恨一個保家衛國,犧牲了自己的家庭以換取邊關和平的大英雄?」

    吏部尚書表情若有所思地評論道:「看來當個英雄之妻並不容易啊。」

    「我不知道換作別人的話,容不容易,但當年的我的確做不到。」他從來都不喜歡等待的滋味。

    「那你想,如果他發現你就是……」

    項少初只是搖搖頭。「太遲了。」他深切地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回頭成為從前的那個自己了。事情已無可挽回。

    吏部尚書端詳著項少初越見堅毅的臉龐,不禁問道:「或者,有沒有可能,你們兩人其實誰也不曾真正瞭解過誰呢?」

    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落難的項少初時,他臉上那份不甘心的表情。或許正是為那份不甘,貴為一國首輔的他,才會一手提拔……

    項少初還未及回答,月海剛好走了進來,看見小幾上的一小迭書,便道:「要用的書都找到啦,朱罌?」

    放眼滿朝文武,大概也只剩下眼前這名掌理全國珍貴圖書與重要知識的蘭台大夫膽敢直呼吏部尚書的名諱了。

    吏部尚書回神過來,板起臉孔道:「我很久沒用那個名字了,別那樣稱呼我。」

    月海聳肩,毫不在意地說:「就因為你很久沒用了,如果我不提醒你,萬一有一天,連你自己都忘了你的名字時可怎麼辦?」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項少初,隨口便問道:「項侍郎,人是不可以忘記父母給的名字的,你說是不是?」

    項少初微愣了下,但立刻又反應過來,也不反駁,只是笑問;「那麼,月海大人,你的名字果真是『月海』嗎?」

    月海聞言,不禁也錯愕了那麼一下,而後轉為哈哈大笑。「好、好、好,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吏部尚書理應蒼老的眼中有著看不出實際年齡的光芒。「老書蟲,你還是啃你的書去吧。」

    「我一直都在啃書啊。」月海笑道:「只是這滿屋子書又沒長腳,不會跑,可勞你首輔大人親自來借書的機會卻不多,都多少年朋友了,總得撥出一點時間敘敍舊吧。」

    「有什麼好敘的?我跟你似乎還不到可以敍舊的交情吧?」

    據聞月海大人與吏部尚書是同年入朝的進士,不過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爾談論起此事的人,大多記不得當年誰是第一、誰是第二了。當然,若真要找出榜單,查出實情並不困難。只是那樣做的話,事情就沒意思了呀。

    吏部尚書年事已高,鬚髮盡白,聲音聽來也頗為蒼老。而月海大人則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出頭發還烏黑漆亮的他,年紀有可能跟吏部尚書差不多。

    但如果仔細一瞧,便會發現,吏部尚書的皮膚還帶著年輕人才有的彈性和紅潤。有時項少初也會懷疑起這位當朝首輔的實際年齡是否真有外傳的那麼老?

    項少初帶著有趣又好奇地眼光看著眼前這兩名年紀照理說應該都有一大把的前王遺臣,一方面既為兩人的駐顏有術感到驚奇,一方面又為這兩人似友非友、似敵非敵的交情感到新鮮。

    兩人都身穿朝服,只不過首輔的朝服穿得端正不苟,而月海大人的朝眼卻穿得像是披掛似的,很有些漫不經心的江湖味道。

    這兩個個性南轅北轍的人不知是怎麼湊在一起的?其中應有些秘辛吧……

    大約是察覺到被一雙好奇的眼睛注視著,正你往我來,舌鬥得好不精彩的兩名老臣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

    一個十足嚴肅、一個笑容滿面的看著項少初說:

    「項侍郎,你應該還有事要忙吧?」是吏部尚書。

    呃哦,趕人了。項少初識趣地點點頭。忽然想到最近流傳在這個國家裏的一個傳聞——東陵男風日盛……

    不知為何,他不敢縱容自己再亂想下去。唉唉唉,胡思亂想也是要有節制的,何況他現在還有別的事得煩惱勒。「那麼,兩位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不送。」兩位大人異口同聲地說。

    項少初微一聳肩,轉過身,踩著沉穩的步伐離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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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5:22
第七章

    借給衛齊嵐的傳令鳥在夜裏飛抵了御賜的侍郎府。

    估計鳥兒飛行的速度,大約是在兩天前傳回來的。

    當時項少初還未入睡,聽到風中有拍翅的聲音,才打開窗子,青色的鳥兒便飛上肩頭,帶來遠在百裏外「他」的消息。

    趁著景禾幫忙餵食勞累鳥兒的同時,項少初攤開那紙系在鳥爪上的紙條。

    只見小小的紙條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

    一見到這兩個字,不知為何,心上像是有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餵食過鳥兒的景禾轉過身來,看見臉上掛著笑意的主子,忍不住問道:「是是好消息嗎?」

    三年多來,鮮少看見主子臉上出現這種絲毫不像一般男子臉上會有的表情。

    而他當然知道這鳥兒是出借給誰,又是誰傳來消息的。畢竟是他親自將這對珍貴的鳥兒送到將軍府去的。

    不知道為何緣故,他竟有些嫉妒……嫉妒起那個男人竟然能夠讓主子為他費神掛心。特別是,主子從來不曾這麼將一個人放在心上過……

    他隱約察覺得出,衛齊嵐和主子之間有一段淵源。但主子守口如瓶,隨侍多年來,從不曾聽主子說過有關衛齊嵐的事。因此即使是他或者是秧兒,也猜不出衛齊嵐在主子過去那如謎團的歲月裏,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好消息,不過大概跟壞消息沾不上邊。只不知為什麼他會以為我會在乎。」揚了揚唇角,遞出紙條。「替我燒了吧。」

    將紙條遞給景禾時,項少初突然想到,這也是頭一回,衛齊嵐主動傳來音訊。從前的他總是音訊杳然,像一隻飛上天際就消失了的紙鳶。當他背後那個沒有聲音的妻時,他捉不住那條牽系著他歸來的線。

    也許真如吏部尚書所言,衛齊嵐也變了。

    也或許是因為,從前那個殷殷等待他的人,不是他能停靠的岸。

    若是以前,也許會為這領悟心痛吧。然而,事隔三年了啊,一切都變了。也無法再回頭了。

    傳令鳥是一種體力極佳的鳥類,飛行速度極快,不需要太久的休息。

    猶豫了片刻,項少初道:「禾,備筆墨。」

    景禾點點頭,瞥了眼紙條中的內容,卻不懂為何這兩字就足以使主子微笑。

    在疑惑中,他引火燒去紙條。

    傳書很快變成灰燼,在火光中,那兩個字是——

    平安

    ***鳳鳴軒獨家製作******

    兩天前……

    金波江外,金虎駐軍處。

    一連串的命令下達完畢後,所有人都各自領命離開,偌大營帳中僅剩下金隸兒一人。他抽出金虎將軍生前配戴的寶劍,在利刃寒芒中幽幽歎息了一聲:「父親……」

    在早先的商議中,他們已經決定,倘若紫衣將軍來者不善,那麼他們就乾脆先殺了他再群起造反。手中握有十五萬的金家軍,絕對有實力使江山易主,改朝換代。

    由王都統先到江邊觀察情勢,再由侯都統率領一百五十名輕騎繞到對面江岸埋伏,以防衛齊嵐逃脫,釀成大禍。而跟隨副將李輝前去迎接將軍的,自然都帶著兵器,準備隨時出擊。

    一切都已經做好了打算,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事情為何會演變到這種地步?父親……」金隸兒悲慟地歎喚著,仿佛真有人能夠回答他。

    「其實事情也可以不用走到這種地步。」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金隸兒身後三呎處。

    年輕將軍倏地一凜,手中寶劍飛快刺出。「是誰?」

    只見對方用劍鞘輕輕擋開那致命的利刃,從暗處走了出來。

    「這話是在問我,還是在問你自己?金家之子金隸兒,或者,我該稱你為北宸國的皇子?」

    金隸兒訝異地瞪大眼睛,看著走出暗影後,身穿紫衣、滿身風塵的高大男子。不用多言,他已經明白這個男人的身分,也明白……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他不能懂,也不想懂。

    紫衣男子毫無提防地走到他面前,將手中未出鞘的寶劍擱在膝上,盤腿坐下。「來,坐,你我先談談。」

    他的語氣溫和,言詞間卻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金隸兒無法拒絕地依樣盤腿坐下。只是仍倔強地道:「如果你是想告訴我,我不是我父親的兒子,那就不必再多說了,紫衣將軍。」

    衛齊嵐但笑道:「誰說你不是金虎上將之子?如果你還記得,當年你還年輕,我跟你父親曾經一起並轡殺敵,也算得上有過生死之交的沙場兄弟。有些不該說的話,我是不會多說的,只是我得先知道,我該斟酌這條底線到什麼樣的程度。」

    金隸兒忽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名身分上應該是一名沙場老將,但卻有些太過年輕、太過溫文,也太過危險的男子。

    「我父親曾說,當朝紫衣將軍不是頭猛獅,而是一匹狡猾的狼,他會先觀察情況,確認了目標後,朝要害直接給予致命一擊,我想他沒有說錯。」

    像衛齊嵐這樣的男人,若能收歸己用,會是最值得信任的部屬。若與他並肩作戰,他則會是最值得信任的同伴。但若反之,那麼他將成為最可怕的敵人。

    衛齊嵐哈哈大笑。「就某一方面來說,令尊這樣講實在是恭維了。其實我有時候也是很溫馴的,不是見人就咬,你信不信?」

    不信。「如果我不聽你說完你要說的話,你手中的銀蟠劍會不會直接架上我的腦袋?」剛剛電光石火間,短暫過招的結果,金隸兒自知他武藝修為還遠不如眼前這個男人。

    衛齊嵐又笑了笑。「我不知道,那要看我軍師能拖得多少時間,好讓你聽進我的話。」

    聲東擊西?!「你潛到營中多久了?」而他們所有兵士竟然無一人發覺?

    「夠久了。」衛齊嵐揮手打斷話說:「時間不多,你要不要聽我說完一件事?」

    金隸兒不知道他還有說「不」的權利。「請說吧。」

    ***鳳鳴軒獨家製作******

    其實,那是一個愛情故事。

    英勇年輕的將軍愛上了敵國的公主,與之私訂終身並生下了一名男嬰後,公主卻因身體虛弱而香消玉殞。將軍於是將男嬰帶回自己的國家,偷偷撫養長大。卻沒料到,這名男嬰年紀越大,便長得越像他的母親。

    兩個互相征伐的國家素來敵視彼此,朝廷也因此嚴格禁止兩國人民通婚,年輕將軍別無他法,只得繼續隱瞞真相,不敢公諸實情。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的國家裏有個人可能會發現他兒子的身世。

    那個人是權傾當朝的攝政王爺。王府中擁有數也數不盡的無價寶物,在他府藏的寶物中,有一幅畫,畫中人正是當年曾經豔冠一時的敵國公主,也就是男嬰真正的母親。

    而長大後的男孩,竟與畫中女子有八分相像。

    明眼人一看,只要到過兩國邊關,與敵國貴族有過接觸的人就會立刻發現,男孩身上也有著敵國王族中人才會有的特徵——他們身上的某處一定會有一個火焰形狀的胎記。公主額上的胎記宛如一朵焰之華,非常醒目。而男嬰的胎記則在手臂上,很多人都見過。

    將軍一看到那幅畫像就驚得楞住了,他開始擔心自己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會洩漏出去。儘管那名持有畫像的王爺「似乎」不知道畫中女子的真正身分,但將軍依然憂心忡仲地離開了王府。當夜,他便因為過度擔憂而舊疾復發,猝然死去。

    ***鳳鳴軒獨家製作******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講完了事情的原委,衛齊嵐冷靜地宣佈。

    金隸兒看著那幅衛齊嵐剛剛交給他的畫像,難以置信他跟畫中女子居然是如此地相像,任何人一看,都會知道他們有血緣關係。更不用說那說明他們血脈關係的火焰胎記了。

    聽到衛齊嵐的話後,金隸兒緩緩地抬起頭。「什麼選擇?」

    「第一,離開東陵,永遠別再回來。」

    「我作夢都沒想過要離開,我是金家子孫,金虎將軍的長子,是金家世代效忠東陵的武將。」父親雖然有再娶妻室,但未曾再生下任何男性繼承人,他是金氏一族唯一的男性血脈。

    「第二個選擇。」衛齊嵐似乎毫不意外地說:「把這幅畫給燒了,眼前除了你我,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你父親真正的死因。」那也意謂著,為父報仇之事必須就此打住。所有人都必須承認,金虎上將的確死于舊疾。

    「我能信任你嗎?」金隸兒不敢輕下決定。

    「你只能信任我。」衛齊嵐眼中毫無妥協與退讓之意。

    瞪著那幅畫像,金隸兒咬著牙問:「你發誓你永遠都不會說出去?」

    眼前突然銀芒一閃,悄無聲息的,正燃燒著的蠟燭已經被斬斷一截。「倘有食言,如同此燭。」

    要做東陵的敵人,還是做東陵忠心的臣子?這對在此之前從不曾懷疑過自己身世的金隸兒來說,簡直不需要經過考慮就能決定的事。但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後,他卻不是那麼樣的確定了……

    「如果我是北宸的皇子……」

    「北宸早已沒有你能夠容身的地方了。多年前你母親放棄她的身分,在邊關委身于你父親時,對向來注重王室忠誠的北宸來說,你已不可能是他們的一員。」

    向來注重自身血統,從來不肯與外族人通婚的北宸人相當輕視混血的子孫。金隸兒若投靠北宸,只是自討苦吃。

    「可若有一天,東陵的人們知道我身上流著一半北宸的血……」

    「那麼你會以你體內另一半東陵的血來證明,你配作為一名東陵的臣民。」

    金隸兒忽而扯了扯唇角。「先前我正打算先下手為強,來個起兵謀反。」

    衛齊嵐只是笑笑,誇張地掏了掏耳朵。「你剛說什麼,我沒有聽見。」

    毫無預警的,金隸兒揮出手中長劍——

    「匡當」一聲,衛齊嵐再次以劍鞘輕巧格開他致命的攻擊。

    「學藝不精,得再重新操練過。」將軍說。

    又輸了一回。金隸兒總算心服口服,再沒話好說。他放下兵刃,向前行了個參拜上將的軍禮。「末將金隸兒,拜見紫衣將軍。」

    ***鳳鳴軒獨家製作******

    稍後,當衛齊嵐偕同金隸兒到金波江邊接容四郎的時候,差點沒被罵到臭頭。

    「怎麼來得這麼慢?你知不知道,再晚一步,我就要被弓箭射成蜂窩了!」扯著衛齊嵐的手臂,容四郎低聲抱怨道。

    衛齊嵐沒什麼誠意地安撫:「至少沒有晚一步啊。瞧你,不是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什麼?你這良心給狗啃的!」

    「好好好,這次你愛怎麼罵就怎麼罵吧,我不阻止你。」自知理虧的衛齊嵐,很知道要在何時表達真誠的謝意。

    當下,容四郎真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重要的事情處理了一半,衛齊嵐心情好得完全不在乎容四郎的臉有多臭。

    不意看到容四郎帶在身邊的兩隻傳令鳥,使他猛然又想起了在王城的那個人。從來沒有寫信習慣的他,竟有股衝動想要讓「他」知道一點他的訊息。

    琢磨許久,最後他僅寫下「平安」兩字。被偷看到他寫了什麼的容四郎嘲笑了半天,也都不以為意。

    送出鳥兒傳信後,一股期待之情也油然而生。於他來說,這也是從未有過的情緒。除非必要,否則他鮮少展露自己的感情,也因此,他很明白自己是對某人有了一份牽掛。從沒想到,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的他,會再度對某人產生這種牽掛的心緒。

    四天後,青鳥再度飛還,帶回「他」的音訊。他幾乎是有些急切地撫平卷在木套裏的紙軸,並瞪著紙上黑壓壓一個大字楞了好半晌……

    這個人……可是在禮尚往來嗎?還打對折呢。怎麼他寫了兩個字去,他竟只回了一個字來?而且還提醒他莫忘雙月之約,看來似乎是不太信任他呢。

    再仔細瞧那白紙黑字,一股熟悉感再度自內心深處緩緩湧現,並與記憶中的某個點連結在一起。憶起從前的那一瞬間,衛齊嵐臉色瞬間由疑惑轉為凝重。

    好奇地等在一旁,想看紙條的容四郎,自然察覺了他的變化。

    「怎麼了?上頭寫些什麼?」怎麼突然變了臉色?

    「他——」

    容四郎等不及他開口,一把便搶過他手中紙條一看。

    「朋?」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就是個「朋友」的「朋」字。

    一看這字跡,眼熟得很,想也知道是那位大奸臣項侍郎寫的。

    然而衛齊嵐此時卻緊緊捉著桌緣,像是晴天霹靂般,臉色十分難看。

    「衛齊嵐,出了什麼事嗎?」到底有什麼不對勁?

    瞪著那張還捉在容四郎手裏的紙條,衛齊嵐暗罵自己蠢笨,他早該想起來的!

    「喂,齊嵐!」容四郎再次大聲地叫喊了一次。到底怎麼回事啊?

    「我認得這字跡……」好半晌,衛齊嵐終於勉強開口。

    「我也認得啊。」都看過幾回了,這有啥好訝異的?容四郎理所當然地認為。

    「不。」衛齊嵐又搖了搖頭。「但這是不可能的才是……」

    「什麼不可能?」講那麼多,到底是什麼事?

    衛齊嵐臉色鐵青地想著:過去他雖然從沒回過信,但那字跡卻早烙印在他腦海裏。只是這麼多年以來,被他給刻意地遺忘了。卻不料在今日為著同一個字跡,而勾起那潛藏已久的記憶。

    那個字……簡直就像是他妻子寫給他的家書上慣見的字跡。

    那名小女孩總習慣性地將「月」這個字的中間兩點寫成一點一撇,一氣呵成地寫下,如今項少初所寄來的這「朋」字是雙月的組合,同樣也出現類似的寫法。衛齊嵐不知道該不該將之視為單純的巧合,抑或……

    他的妻,三年前便已香消玉殞……雖說他沒有親眼看見……

    猛地想起第一次見到項少初時,他請他喝的那杯鄉茶,以及他的身影帶給他的莫名熟悉感……難道說,他真的會是……

    如果說……如果項少初就是……他為何不告訴他?

    重重的疑雲讓他恨不得即刻插翅飛回鳳天找本人一探究竟,可紙條上那個「朋」字卻又像是個挑釁般,嘲弄著他,敢不敢不遵守約定?

    約好兩個月的,那就是多一天不能、少一天也不能。他敢不敢不守約?

    久久等不到答案,容四郎差點沒急死。「衛大將軍,到底發生了什麼天大地大的事,你給我講清楚啊!」

    此時的衛齊嵐老早忘了容四郎的存在,高大的身形倏地一凜,隨手捉起桌上寶劍便注外走。

    「喂、喂,你去哪?」容四郎急得跳腳。

    「練兵。」簡短拋下一句。

    只有越快處理好這裏的事,他才能如期趕回王城。這一次,他絕對不失約,絕對不。他會依時回去,找出答案。

    留下容四郎直瞪著那張王城飛來的紙條,左翻右看,喃喃道:「這其中到底藏了什麼玄機啊?」為什麼在這出戲中,他老覺得自己像是個局外人?有看沒有懂,真真會要了他的命啊。這個「朋」字,到底有何含意?

    容四郎不禁想道:東陵男風日盛,難道如今連當朝名將紫衣也淪陷了嗎?嗯,若果真如此,那麼身為軍師,他容四郎絕對會守住這個天大的秘密的。

    ***鳳鳴軒獨家製作******

    一開始,軍中除了金隸兒是真正心悅誠服地服從衛齊嵐以外,其他人大多不解事情突來的轉變。

    原本他們將要掀起一股逆潮的,怎知事情會急轉直下,因此許多人,上從將領,下至兵士之間都有不服的聲浪。

    衛齊嵐當然很清楚這一點。容四郎建議他應該重重挫折兵士們的銳氣,好讓他們知道誰才是主事者。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一對一的挑戰式練習。經過數日的操練,金虎軍中的將士們老早已經被紫將磨光了想造反的銳氣,一一臣服在紫衣將軍麾下。

    然而今日的紫將,似乎格外嚴厲,雖然只是徒手搏鬥,但已經有好些兵士們被摔到地上哀號子。

    剛剛摔飛出一個高級將領的衛齊嵐裸著上身,站在校練場上,中氣十足地命令道:「再來。」

    但現場已經有一堆傷兵,沒有人再敢直接挑戰紫將了。

    「金副將,你上前。」環視眾人一圈,衛齊嵐直接點名。

    金隸兒不敢說不,只好苦著臉走向將軍。「副將金隸兒前來討教,還請將軍手下留情。」

    「留什麼情!」衛齊嵐表情嚴酷地道:「戰事發生時,還妄想敵人會手下留情的人,無法在戰場上生存。」

    「是。」金隸兒連忙答應道。「屬下向將軍討教了。」他一個箭步上前,擺出防禦的搏擊動作。

    然而衛齊嵐只是站在原地,沉靜地等待著他的動作,並在他突地衝刺上來時,只手借力,輕巧地格開一個突襲,利用旋身之際,擊向金隸兒雙腿的弱點,使他撲倒在地。

    金隸兒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從來沒有輸得這麼慘過,而他素來不喜歡服輸。「將軍,請再賜教。」

    衛齊嵐如他所願,兩人在校練場上又對戰了好幾回。過程中,衛齊嵐也受了一點輕傷,但在場目睹所有操練過程的將士們,沒有人的心裏繼續存有不滿的情緒。至此,金虎軍中所有人都瞭解到一件事,那就是——眼前這名鐵錚錚的漢子,確實是四年前在狼河一役中帶領東陵走向勝利的男人。

    他有著野獸般的直覺和反應,更有一般將士們缺少的氣度與機智。

    以他不到半個月就收服了所有將士,使所有人都不得不心悅誠服這一點來看,紫衣將軍確實是一名貨真價實的英雄。

    ***鳳鳴軒獨家製作******

    一個月後,整團金虎軍隊都已重歸朝廷的掌握。

    金虎上將已死,如今十五萬金虎軍若能交由紫將來統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平時都混在軍營裏和各級兵士們閒聊天的容四郎,聽了不少兵士們說出這樣的想法後,轉告給衛齊嵐知道。

    本來以為衛齊嵐聽了之後會高興一點。自從上回他收到那封「一字書」後,就老是擺著一張很嚴肅的臭臉,跟平時還會嘻嘻哈哈的模樣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也不知道他是吃錯了什麼藥。問,也不肯說。真正好奇煞人。

    容四郎當然也想過自己寫信去問那個還在王城的項侍郎,反正兩隻傳令鳥最近都吃飽閑著。衛齊嵐再沒用過這兩隻人家借來的鳥兒替他送信,個中原由,儼然大有問題。

    「現在可好,所有兵士們都以為這支金虎軍以後八成歸你管了,王上當初派你來這裏收服十五萬大軍,大概也有這個意思吧。」容四郎哇啦哇啦地說著。

    然而衛齊嵐聽了他的話之後,卻反而蹙起眉頭。

    「你說兵士們都認為我會接管金虎軍?」

    「是啊。」不然還能交給誰來管呢?容四郎想。現在東陵境內,擁有上將身分的,也就只有駐守在西方的銀騎將軍和眼前這位了。而銀騎將軍早已統領十五萬大軍,朝廷絕不可能再把另外十五萬交給同一人來掌控,以免一人擁兵自重時,後果不堪設想。再加上現任金虎營中的將領都不夠資格統帥全軍,因此眼前這位自邊關回京的大將軍鐵定是最佳人選。畢竟,軍隊總不可能交給軟弱的王上自己來管吧。

    「那就糟了。」衛齊嵐眉頭深鎖地道。

    「糟?怎會?」

    「想一想啊,青衣諸葛,你以為王上派我來這裏,究竟是要我為他做些什麼?」

    「找出金虎上將的真正死因,不是嗎……」容四郎疑惑地說。

    「當然不是。」衛齊嵐臉色凝重地說;「王上自己清楚得很,金虎上將的死因表面上雖然跟臨王關係重大,但臨王位高權重,朝中一點點流言造成不了太大的波瀾。王上之所以會直接派我來這裏,是因為金虎軍有謀反的意圖,他要我來敉平軍隊的騷亂。」

    「是沒錯,可現在你已經使他們打消那份莽撞的意圖了呀,那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衛齊嵐頭痛地說。「王上要的,是忠誠,所以我必須給他金虎軍所有部屬的忠誠。」

    「啊,所以……」容四郎總算領會過來。

    「沒錯。將士們的忠誠不能歸順在某個將領的身上。」特別是舉國皆知的紫衣將軍身上。他身上已經背負了太多的盛名,這些盛名有朝一日將會拖累他。

    容四郎一旦想通,臉色都發白了。「那怎麼辦?」

    衛齊嵐緊緊地抿著嘴。「不能怎麼辦。」

    他天生只能是個武將。如果只需要管好戰場上的事,不用理會朝廷中的政爭,那麼就算要他一輩子戍守邊疆,他也願意。而且也簡單得多。

    問題是,眼前的情況危急得幾乎無法容許他一輩子躲在邊關了。

    他得做出決定才行。再一次做出比較好的那個決定。一如三年前。

    然而,三年前,他以為他的妻子已經死了,他可以毫不猶豫地離開。可現在他卻不那麼確定了。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項少初不是他早已死去的妻,那麼,必定也與他的妻子有著密切的關聯。

    所有的答案,都將在雙月之約的期限之日揭曉。

    衛齊嵐暗自發誓,等約期一到,一定要弄清楚那人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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