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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心所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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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5:43 |倒序瀏覽
心所在 作者:衛小游

爸媽總說他們體內住著吉普賽人的靈魂,
因此老是帶著她們三姊妹到處去旅行。
可她好渴望有個安定的家園,有個愛自己、也愛家庭的人,
可以跟她平凡安穩地過一生。但……
或許是流浪的日子過太久了,居無定所、來去匆匆的生活,
讓她早已學會了不去期待。
直到——
那個孤單落寞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讓她忍不住
邀他加入她與侄子的野餐,讓他開始參與她的生活。
他的談吐、舉止十分優雅,完全不像她這個世界的人,
但他對她很好、對她侄子很好、對她周遭的人也很好,
好到讓她……害怕。
為了避免發生期待愈高,失望愈大的慘況,她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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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6:04
楔子

    距離那件事的發生,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了。

    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麗薇是經過眾人認可的最佳妻子人選,她系出名門、相貌出眾,還擁有一副會令男人為之驚豔的窈窕身材,更不用提她還受過高等學府的教育,兩年前才從英國留學回來,專長是企業管理,要勝任商界人的賢內助,絕對綽綽有餘。

    麗薇個性溫順閒靜,每個人都認為她十分適合他。因此當他釋出有意成家的消息時,溫麗薇很理所當然地成為每個人第一個想到要推薦給他的新娘候選人。

    在此之前,他見過她幾次,都是在一些商業晚會上。麗薇在回國後,經常陪伴她經商有成的父親出席晚會。他們透過介紹,認識了對方。

    當身邊的人提議他們可以試著交往時,他接受了,麗薇也是。

    他們同意交往一陣子試試看,身邊人多樂觀其成。

    來往了將近半年,他們之間一直都很平順,當他準備接受周遭人的建議,向麗薇求婚時,她看著他遞給她的鑽戒,向來溫順的面容卻出現了短暫的猶豫。

    那時,他就該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否則,他又何至於在她接受他的求婚,準備嫁給他的前夕,讓他目睹她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在她公寓的床上……

    他仿佛還能在眼前看見當時的景象。

    那天他提早回國,想給她一個驚喜。然而當他用她給他的備分鑰匙打開門時,卻看見他的未婚妻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裏。

    當時他驚訝得無法思考,只能眼睜睜看著床上的兩人在發現他站在房門口時,臉上那截然不同的表情——麗薇的驚慌,以及另一個男人眼中明顯的敵意。

    那使他像是個沒有受到邀請便闖入別人私人領域的旁觀者。

    他的靈魂恍如被抽離了軀體一般,看著自己機械性地注視著未婚妻臉上的表情由驚慌漸漸轉為害怕,再由害怕轉變為下定了某種神秘的決心。

    最後,她眼色轉冷地開口:“你先出去吧,若石,但請別走,我們需要談一談。”

    他從來沒有聽麗薇用過這樣堅定的語氣說話。她向來小鳥依人。每個人都說,溫麗薇個性溫順。

    但他仍依言轉身走出了房門,還順手將臥室門關上。

    兩分鐘後,房間裏的兩人衣著整齊地並肩走出來。

    他已經預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了。

    麗薇來到他的面前,將他給她的戒指交還給他,同時說:“既然你都看到了,那麼我只能說,很抱歉,若石,其實我並不愛你。”

    他仿彿靈魂被抽幹了那樣面無表情的聽她繼續說道:“你可能會想知道,既然我不愛你,當初為何會答應跟你交往。事實上……”她吞了吞口水,仿彿有某個巨大的秘密隱藏在她心中。“事實上,我爸爸的財務狀況在兩年前因為接連幾次錯誤的投資,負債了好幾十億,如果我不跟你在一起的話,我家的公司就會被迫宣佈破產——”

    “算了,別說了,麗薇。”他揮手打斷她的話,不希望她繼續再說下去。

    因為,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早就知道溫氏企業負債累累,但是他當時並不非常在意。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讓這兩件事情分開來談,不是做不到的事,只要用心經營,他一樣可以在利益交換的條件下,贏得自己想要的婚姻。

    他曾經天真的這麼認為。而且他也確實對麗薇深有好感,她是個好女人。

    “不,若石,拜託你聽我說。”也許是因為愧疚,或其它因素,麗薇開始情緒不穩起來。“我試過,我真的試過……我真的希望我能愛你,但是……”

    關不住眼淚的她,淚眼朦朧地看向身邊的男人。那男人與她眼神交會,傳遞著只有他們倆才能理解的訊息。接著,她的眼神轉為不自在地看著他。“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因為我……因為你……”麗薇的眼神開始出現同情。

    若石見過那種眼神,很清楚藏在其中的意涵。那使他心中泛起一陣恐慌。

    誰來阻止她啊,別讓她說出來……

    當下,他那被抽離了軀體的靈魂痛苦地顫抖起來,卻仍然無法阻止麗薇說出:“因為我發現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因為你是那麼地……那麼……”

    阻止她!快阻止她!別讓她繼續說下去!

    他的靈魂幾乎嘶吼出聲,但抽離了靈魂的軀體卻宛若石柱,無法動彈。

    她吞吐地說:“抱歉,我知道不該把責任推卸給你……但是,”再度看向身邊的男人時,麗薇的表情變了,變成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為愛義無反顧。只不過諷刺的是,她愛的人不是他。

    當下若石明白,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得到這個女人的愛。無論他再怎麼努力,結果都不會改變了。

    麗薇鼓起勇氣,想要說出一切,仿佛認為唯有全盤托出,才能為這一切混亂畫下句點。她困難地說:

    “我跟他是在國外念書時認識的,我愛他,但是爸爸不允許我們在一起,因為他沒有雄厚的資產,只是個專業的經理人……若石,我真的是很糟糕,我也想當一個聽話的女兒,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我就是做不到!因為我怎麼有辦法去愛一個,根本不懂得什麼叫作愛情的男人。”

    虛空中,若石那被抽離的靈魂看見他自己臉上的表情幾乎凍結成冰。

    “你說我不懂愛情?”他謹慎地詢問。

    麗薇澄清:“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每個人都知道,你母親……”

    “請不要提起我的母親。”他語調轉為客氣,卻略微冰冷地說。

    “但每個人都知道……”麗薇瞪大眼睛。

    是的,每個人都知道,他有一個人盡可夫的母親。可那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過去早該讓它過去。

    但麗薇繼續挖掘那根本不存在的傷疤。她儘量以自認為善體人意的方式道:“沒關係的,若石,無法有像正常人一樣的感情反應不是你的錯,真的。我只能說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想愛你,我試過的,真的……”

    就在這時,韓若石聽見自己稱得上彬彬有禮的笑聲。他聽見他聲音低沉而嘶啞地道:“多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仿彿察覺出事情有點滑稽,他渾然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扭曲。“其實,麗薇,”他儘量溫婉地說:“你盡可以去愛你想愛的人。”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就當作是一場談不攏的飯局吧。“至於我的銀行已經融資給你父親的款項,你放心吧,只要令尊按時償付利息,銀行不會止付這筆款項。既然你選擇了他,那麼我就將這當作是兩位的結婚禮物吧,我行程很緊,請原諒我就不克參加兩位的婚禮了。”

    麗薇錯愕地看著他,仿佛沒料到韓若石最後會做出這樣的反應。“若石,你……”他真的完全不在乎?果然,果然她沒看走眼,遇到這種事還能如此冷靜的人,也就只有在業界以無情著稱的韓若石了。這叫她……怎麼可能有辦法試著去愛他呢?他根本不讓任何人進入他冰封的心。

    韓若石揮揮手,扭曲的表情擠出一抹淺笑。“算了,別再說了,我是認真的。”

    他盡可能優雅地退場。從小他就學到,如果要讓別人無法傷害你,首先你得先不在乎那些傷害。所以他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為了表示自己的不在乎,他甚至補上一句:“最後,我還是希望你知道,麗薇,你錯了,錯得很離譜,我是個平凡人,我當然有感情,也懂得愛人。有一天你會知道我說的沒有錯,我能夠去愛一個人,而且當我愛了,就是傾盡所有。”

    最後,他自以為幽默地告別道:“只是……那對象應該不會是你了。再見了,溫麗薇,祝你好運。”

    說完,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不想去思考,為何自己對於麗薇的背叛竟沒有真的感到很遺憾。他絕對不是如她所說一般的沒有感情,他當然也會心痛,否則他怎麼會不願意一再讓自己去想起這件事呢?

    為了讓腦袋不再胡思亂想,他像平時那樣——不,甚至比平時付出更多的心力投入工作當中,想要藉由忙碌來麻痹自己。

    再接著,因為過度疲勞且數餐忘了進食的緣故,有一天,回到家中繼續熬夜工作的他,在吃了一盒外送海鮮燴面後,就因為食物中毒引發的急性腸胃炎,住進了醫院裏。

    是公寓的管理員發現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準時出門上班,帶著備用鑰匙來關心時,才將已經吐到差一點休克的他緊急送到醫院。

    除了管理員老王以外,沒有人知道他住院了。

    已經是第三天了。醫生因為他嚴重營養不良的關係,不讓他離開醫院。

    也因為沒有家屬來幫他辦理出院手續,被勒令不得離開病房的他,只好暫時服從于醫生的淫威。

    話說回來,他這輩子很少服從過什麼人。大部分的時候,他都是發號命令的那個人。因此躺在病床上無事可做,竟然使他感到有一點不習慣。

    無事可做的結果,使他腦海裏很自動地一再播放麗薇與他分手前對他說的那句話:

    你沒有像正常人一樣的感情。沒有感情。沒有感清……

    她錯了。

    他知道她錯了。再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他自己。

    然而看著床邊那袋營養液以及冰冷的白色天花板,韓若石突然覺得,這個自己,好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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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6:25
第一章

    她第一眼看到那個男人就覺得:他看起來好孤單。

    那個躺在病床上,兩眼看向密閉玻璃窗外的男人,他渾身所散發出的孤單氣息,仿佛化作某種能令人嗅出來的氣味般,環伺在他的周遭。

    那使她忍不住一直想轉過頭去偷看那個男人,但才剛偏過頭去,身邊的小人兒就發出了抗議。

    “心心,我還要!”左手邊,一個童稚的聲音嚷道。

    這是一間雙人病房。

    歐陽心心轉過頭來,有點抱歉地趕緊再盛一湯匙熬得稀爛的什錦粥,吹得溫涼後,才小心翼翼地遞給半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一口咽下米粥,立即滿足地揮舞著雙手道:“好好吃喔,我最喜歡、最喜歡心心了。心心好厲害,不管煮什麼都一級棒好吃呢。”

    為這讚美,歐陽心心回以溫柔一笑。“謝謝啊,我也最喜歡、最喜歡小凱了。”

    被喚作小凱的五歲小男童笑得咧開了嘴,直問:“真的嗎?那以後等我長大,心心可以當我的新娘嗎?”

    歐陽心心啞然失笑。小孩子有口無心,她當然可以敷衍地說:“當然可以啊,等你長大再說喔。”反正很多人都是這樣騙小孩的。

    雖然這是個天真無邪的玩笑,但是萬一有一天孩子知道自己被騙了,心裏多少會受傷吧?所以她撫摩著小凱的頭頂,認真地道:“可能不行耶,小凱。”

    男童原本笑顏開朗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抹陰霾,眼看著一朵烏雲飄來,就要下起傾盆大雨了。

    “心心,你不喜歡小凱嗎?”男孩抖著嘴唇問,眼角開始凝聚淚光,隨時準備要釋放出珍貴的眼淚。

    心心趕緊放下手中的餐具,將男孩大半個人摟進懷裏,牢牢地抱著。

    “唉呀,傻瓜,別哭、別哭喔。”她溫柔的語調仿佛一首抒情歌。“心心當然喜歡小凱啦。”

    “那為什麼心心不當小凱的新娘?”男孩泫然欲泣地眨著一雙大大的淚眼。

    歐陽心心溫柔地揩去男童的眼淚,笑說:“因為心心是小凱的阿姨呀。而且等小凱長大到可以娶新娘的時候,心心就已經好老好老了,到時候就算穿上漂亮的結婚禮服,也不能當最漂亮的新娘了。”

    男孩聞言,立即化身成超級粉絲,堅決擁護地說:“心心如果當新娘,一定會是最漂亮最漂亮的,連白雪公主或壞皇后都比不上心心喔。”

    “謝謝小凱。”心心感動地說。“所以你忍心讓心心變成老婆婆後,才穿上漂亮的結婚禮服嗎?”

    小凱一手拿著心愛的青蛙布偶,一手扯著歐陽心心的袖子,很為難很為難地搖搖頭。“……不忍心。可是心心不行不要變老嗎?”眼看著似乎又要哭了。

    歐陽心心再度失笑。“好像不行耶。因為心心不是睡美人啊,沒有辦法在睡了一百年後,依然青春又美麗呢。”

    小凱一臉失望的樣子,但仍勉強接受這並不美麗的事實。

    “好吧。”他決定要成熟一點地說:“那心心還是早一點結婚吧。”

    “呃?”歐陽心心眨眨眼睛。“為什麼啊?”

    什麼時候連小凱也來催她結婚了?她又不算很老。二十五歲的年華,距離現代女性的平均結婚年齡還有一大段距離呢。

    男孩很認真地回答說:“因為小凱想看心心當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啊,所以心心要早一點結婚,才不會變成老婆婆新娘喔。”

    “喔,瞭解。”心心頗為贊同地點點頭,重新端起粥碗,打算將粥喂完。“來,午餐吃光光,病痛就會跑光光嘍。”

    “啊——”小凱張開嘴,一口接一口地吃光了碗裏的粥。

    不久,護士送來了餐後的藥。

    喂過藥後,因為藥性的關係,男孩昏沉沉睡著了。

    就在此時,一個穿著高跟鞋和合身套裝、梳著俐落髮髻的女子,匆匆忙忙推開病房門,跑了進來。“心心,他今天怎麼樣?吃藥了沒?”

    歐陽心心從床邊看護的位置上站了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地噓聲:“噓,他睡著了,剛剛才吃過午餐,藥也吃了。”

    女子這才松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表情隨之放鬆。她深深吸了口氣後,坐在病床邊,表情轉為溫柔地看著床上的小男孩。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額頭,歎氣道:“這孩子從小就偏食,還好他還吃得進你煮的東西。”

    歐陽心心走到女子身邊,將手搭在她肩上。“思思,你真的得考慮一下轉職的事情才行,小凱還小,他需要媽媽在身邊,你知道他前天晚上進醫院時一直問我你在哪里嗎?”

    “我——”思思張口欲駁。

    但歐陽心心搖搖頭道:“別說什麼反正小凱那麼喜歡我,只要有我在他身邊就夠了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小凱是你兒子,我只是她的阿姨而已,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也取代不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啊,思思。”

    歐陽思思趕緊說:“我當然知道啊,前晚你打電話給我時,我也擔心得不得了啊,可是當時我人在歐洲,飛機又要隔天才飛,我也已經很努力地趕回來了啊。”

    歐陽心心已經聽過太多次這種類似的話了,所以她不為所動地大力揮動手臂,搖頭道:“所以我才建議你換個工作嘛。你可以改當地勤啊,思思,這樣你就能經常回家照顧小凱,而不是三天兩頭,只要你一有班就丟下小凱。想想,爸那裏更不用說了,他們久久才回來一次,就算我們非常樂意照顧小凱,可你這樣真的是很不負責任耶,你知道嗎?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錯過就再也無法重來了,你真的想錯過這段對小凱來說很重要的歲月嗎?”

    歐陽心心實在很不想責備別人,即使這人是她親愛的姐姐也一樣。問題是,歐陽思思真的還滿欠罵的。

    歐陽思思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她抿抿嘴說:“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升上小組長耶,而且飛國際線是我們這一行最夢寐以求的……”歐洲國際線可是所有空姐夢寐以求的超級航線啊。

    “歐陽思思!”歐陽心心壓低聲量低吼:“你好像沒聽懂呴?我再說一次,歐陽凱是你、兒、子!聽懂沒?”一定要逼她發脾氣嗎?她真的很不喜歡吼叫呀。

    歐陽思思不由得皺了皺眉。“我知道啊,只是……”

    “還只是啊!”歐陽心心對姐姐瞪大眼睛。

    “唉呀,別這麼激動嘛……”歐陽思思縮到床腳躲著。每次心心變臉時,都會變得好凶喔,她會怕啦。

    “你——”原還想好好對姐姐曉以大義一番,但眼角餘光同時瞥到兩張病床上傳來的動靜。

    歐陽心心連忙轉過頭,向隔壁病床上那名原本一直在看著窗外天空的男人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喔,先生,吵到你了嗎?”

    同時間,身邊的小男孩也睜開眼睛,惺忪地看著床邊的歐陽思思,眨了眨眼後,又揉揉眼睛,怕自己看錯了。“思……思,是你嗎?”

    歐陽思思聞聲,連忙脫掉高跟鞋,爬上床頭,像抱著玩偶般地抱著兒子,又親又摟起來。“小凱!是媽咪,我回來嘍。對不起、對不起呀,不過我有記得給你買玩具喔,是你最喜歡的……”

    “啊呀,思思,你的口水都沾到我臉上了啦,咯咯咯……”小男孩扭捏地讓母親親吻,忍不住笑出聲。

    站在一旁的歐陽心心分神回過頭,看到姐姐至少還曉得要向小凱道歉,也就軟了心。擔心他們母子久別重逢的戲碼會吵到同房的病人,她搖搖頭,再度轉頭看向另一張病床上的男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姐他們就是這樣,抱歉啊……”歐陽心心連連彎腰道歉。

    韓若石看著歐陽心心清秀的臉上掛著誠懇的歉意,猶豫了片刻,才終於開口道:“沒關係,反正我也睡不著。”

    事實上,自前晚男孩住進了這間病房後,他就一直注意著這個女子和男孩之間微妙的種種互動。

    公寓的管理員老王以為他是個單身的上班族,好心將他送進醫院時,安排讓他住進了比三人房的病房好一點點的經濟型雙人房,並且替他訂了醫院的健康餐。

    但因為腸胃炎的關係,他的胃目前只能吃流質食物,而醫院寡淡無味的伙食,對他食欲的恢復更是一點幫助也沒有,連帶的使他的體力也恢復得十分緩慢。

    當然他可以換到比較舒適的單人房,但原本這間雙人房只住了他一個人。而當男孩也住進來之後,他發現其實有個室友好像也挺不錯的,至少在這間連電視都沒有的病房裏不會死氣沈沈到令人鬱悶。當然,這並不是說他想看無聊的節目。

    再者,顯然是男孩阿姨的女子,她殷勤陪伴著男孩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原先他以為他們是一對母子,因為她對孩子非常有耐性。

    韓若石沒發現自己經常用一種很欣羡的眼光看著他們。

    當男孩感覺身體不舒服時,她會一邊安慰男孩、一邊哼著輕柔的歌。當男孩嚷著無聊時,她會用她乾淨好聽的嗓音讀著故事書,餵食男孩寂寞的心靈。

    當那小男孩陶醉在故事裏時,其實他也正一字不漏地聽取那些童年時不曾有人讀給他聽的故事。

    當然,長大後的他,也曾經在書本閱讀過格林童話或伊索寓言,但是自己讀與聽別人讀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他承認他覺得很享受。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這女子為男孩準備的三餐似乎太“香”了。

    每次當他聞到那像是用精燉肉湯熬煮出來的稀飯或米粥的香味時,就更加吃不下醫院準備的清淡伙食。

    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出高價購買一份那男孩吃的餐點,即使是“兒童餐”也沒關係。但是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又不好一直盯著他們瞧,只好把頭轉向窗外,假裝自己正在看著外頭灰濛濛的天空。

    而其實他心中已經留下女子清新的容顏以及男孩蒼白瘦小的印象。

    後來從他們陸陸續續傳來的對話中,發現她只是小男孩的阿姨時,他真的有點驚訝。甚至到後來正牌媽媽出現時,他仍然覺得這名看護了男孩兩天兩夜的女子更像是男孩真正的母親。

    她身上有種安定的氣息,使人忍不住想親近、依偎,是可以百分之百信賴的。

    不否認她的外貌並不算非常美麗。她有一頭自然垂肩的中長髮。此刻穿著一件胸前印有一朵大波斯菊的簡單的米黃色圓領短衫和米白色吊帶五分褲的裝束,使素顏未妝的她看起來非常年輕。他估計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而男孩床頭的病歷上寫明他今年五歲,但瘦弱的骨架和蒼白的膚色,以及佔據大半張臉孔的藍黑色眼睛,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瘦小。

    這一對大人與小孩之間的相處模式,使他看得、聽得津津有味,讓他打發掉不少枯燥無聊的漫長時間。

    從巡房醫生護士和那位女子的對話裏,他捕捉到幾個訊息:

    男孩的抵抗力比一般同齡的孩童弱,據說跟早產有關。這次就是因為不明原因的高燒不退,但症狀又不像腸病毒或感冒,因此才來醫院住院觀察的。

    醫生說可能是免疫系統出了問題,要抽血檢驗。

    除此之外,男孩的母親似乎經常不在國內。

    這兩天他常聽到男孩向那名女子詢問另一個人的下落。雖然他沒說是“媽媽”,但他猜想男孩應該是在尋找母親。而女子也一再保證,“媽媽”會很快出現,並且總是很巧妙地轉移男孩的注意力,使他獲得充分的休息。

    這樣的模式持續了一小段時間,成為韓若石蒼白的住院生活中難得的樂趣。

    他觀察他們,假裝沒有在注意,但其實病房內的一舉一動,他都了然於心。他甚至留意到,女子夜裏睡在照護病人用的小沙發床上時,有時還會不小心睡跌到地上呢。

    她的睡相實在不能說好看,但剛睡醒的她,雙眼惺忪的樣子卻意外地可愛。他睡不慣醫院的床,淺眠的結果就是看到她有趣極了的睡相。

    小小雙人病房,打從這對甥姨住進來後就出現了活潑的生氣。

    兩人間兒童式的對白,也使他忍不住微笑。

    直到剛剛那名看起來十分精明幹練,但顯然毫無責任心的女子匆匆跑進來後,才打破這兩天來的模式。

    現在,這名叫作“心心”的女子終於將注意從男孩身上移開,將那份相同的專注心思放在他身上。

    除了每一回在房中意外與他視線相接時,都會向他點頭示意以外,這是她第一次跟他說話。

    不知何故,他的心自目睹麗薇出軌後,第一次泛起了一陣淺淺的漣漪。

    這漣漪,竟悄悄掩蓋過幾天以前曾經被狠狠切開的傷口。

    突然間,他覺得那傷口好像也沒有那麼疼了。

    真奇妙,只因為她跟他說了話?

    正當他心中閃過這想法的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響突然介入了他與她之間。

    好一瞬間,韓若石沒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發出來的。他視線正牢牢鎖在她身上。

    直到連一旁正在玩鬧的母子檔也停止說話,轉過頭來查看那聲響的來源。

    不負眾望的,他的肚子再度雷鳴出聲。

    當下,病房中,靜謐得連螞蟻走路的聲音都聽得見。

    男孩、男孩的母親,以及男孩的阿姨,三雙相似無比的眼睛一起瞪看向他。

    生平頭一回的,韓若石臉上一熱,不敢相信那大如雷響的聲音竟會是……

    “叔叔,你肚子餓嗎?”小男孩童言童語地問出口。

    難堪的秘密被一語道破,韓若石困窘著,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倒是他的胃還不害臊地再度替他“發聲”。

    “叔叔,你的肚子又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了耶。”小凱再度驚奇地看著韓若石的肚子。“我的肚子有時候也會像你一樣咕嚕咕嚕地叫喔,心心說,肚子會叫,就表示該吃東西嘍。叔叔,你有沒有乖乖吃飯呢?”

    歐陽思思咬著嘴唇,臉上掛著忍俊不住的表情。天啊,她的小凱好聰明、好善體人意喔!居然知道那咕嚕咕嚕的聲音是代表有人肚子餓了,還會關心別人,好貼心啊。抱住兒子,趕緊再香一個。

    小凱被抱在母親懷裏,兩隻黑亮的眼睛不避嫌地帶著好奇打量著陌生男人。

    總覺得隔壁這個叔叔好神秘喔。自他住進來這間白色的房間後,還沒有看他說過話呢。怎麼會有人有辦法連續一個小時以上不說話呢?這忍功真是太強啦。

    突然小凱像是終於逮住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繼續嗚啦嗚啦地說:

    “叔叔,你有沒有吃東西呢?心心有煮我超喜歡吃的什錦粥給我吃喔,裏頭有放好多小星星和小太陽喔。心心說,三餐要定時定量,才會頭好壯壯喔,我好想趕快好起來,所以我都有乖乖吃飯喔。叔叔,你是不是不乖呢?我好像都沒看過你吃飯耶……”

    韓若石清了清喉嚨,終於找到尊嚴以及……聲音。男孩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使他措手不及地只能在慌忙中捕捉住幾個關鍵詞彙。

    “呃,我有吃,只是沒有吃很多——呃,什麼是小星星?”

    小凱天真地回答:“就是小星星啊。心心都會替我弄很多很多喔。”

    韓若石自動地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心心”阿姨,用眼神詢問她。他真的滿想知道什麼是“小星星”和“小太陽”的。還有,原來男孩剛剛吃的是什錦粥啊,難怪那麼香。直幸福。

    歐陽心心老早注意到,近中午前,醫院廚房送來的健康餐盒,這位“叔叔”連動都沒動過,就擺在病床旁邊的小桌上。

    本來以為他不餓所以才沒吃,但從他肚腹雷鳴的情況看來,他應該是餓壞了。

    難怪他的臉頰有點凹陷,臉色很是蒼白消瘦。

    這兩天也沒見到有人到醫院來探訪他,更沒見他對外聯絡。對很多事都有一點好奇心的她,原本還在猜想他或許是個獨居在外的可憐人呢。

    醫院的伙食她見識過,沒油沒鹽的,根本沒有半點兒滋味,很難下嚥。

    放在他床頭的病歷表上寫著他是食物中毒外加腸胃炎和營養不良而住院。

    看著他的同時,她不禁心生同情,但又不好直接表示。她聽說,有些人自尊心很高,所以不敢貿然冒犯。

    幸好有小凱。她真心地想。他似乎並不介意回答小凱的問題。

    小凱真誠地問:“叔叔,你會餓是不是?心心煮了一大鍋的粥喔,雖然我很愛吃,可是我還是吃不完,因為心心每次都準備好多好多喔。而且如果我吃不完的話會很浪費,保溫鍋裏還有呢,你想要幫我吃一點嗎?”

    小凱真是棒透了!當下心心真想將他抱進懷裏親吻他軟軟的臉蛋。

    見男人不語,歐陽心心趕緊接腔說:“呃,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是煮給孩子吃的,所以粥熬得比較爛的話,保溫鍋裏還有不少,你想要吃一點嗎?”

    想!韓若石早就想嘗嘗看那男孩品嘗過的美味。

    他遲疑了半晌,點了點頭。“謝謝,如果不麻煩的話。”

    歐陽心心展開笑顏。“不麻煩的。”立刻打開保溫鍋,盛出一碗滿滿的香粥。

    基於想要分享的熱誠,小凱趕緊補充:“裏頭有很多小星星和小太陽喔。心心的粥,天下第一好吃喔,連花子她家廚師煮的都比不上說。”

    到底什麼是小星星和小太陽?又,誰是花子?

    韓若石發現他突然被這孩子所講的話挑起前所未有的好奇心。“誰是花子?”

    “花子喔,她就是我們幼稚園裏一個很‘恰’的女生啦。”小凱說。

    “不可以說女生‘恰’。”歐陽心心將粥碗端到韓若石面前時,提醒地說。

    “可是她真的很‘恰’啊,上次還騎在我身上,都快把我的腰給騎斷了!”小凱很急切地宣稱。他沒有說謊喔,他真的覺得花子很凶很凶啊。而且這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的。

    歐陽思思聞言,表情突然一亮。“哦,花子什麼時候騎在你身上啊?”兒子應該不會步上她的後塵,年紀輕輕就被吃了吧?

    “歐陽思思!”洞悉姐姐想法的歐陽心心幾乎沒大聲吼叫出來。“不要用你邪惡的思想玷污你兒子好嗎?”

    “我哪有啊,冤枉喔。”歐陽思思委屈地說。

    “是啊,思思沒有啦。”小凱雖然力挺母親,但也不想開罪阿姨。“心心,你不要生氣喔。”

    察覺到碗裏的粥快要因為情緒性的手震而晃出來,歐陽心心趕緊將粥碗塞進韓若石的手裏,並附上湯匙一根,這才回過頭,專心瞪著姐姐說:

    “明明就有!不要故意在小凱面前裝可憐……他才五歲耶,拜託請不要污染他天真無邪的心靈。”

    “我才沒有,是你自己太敏感了說……”歐陽思思才不承認她有邪惡的心思。

    “你還敢講啊。”歐陽心心可不買姐姐的帳。

    兩個女人小小吵起來的結果,就是——

    “唉,你們不要吵架嘛!”

    小凱手足無措地來回看著兩個心愛的女人,最後無奈地把視線放在現場唯一一個大男人身上。“叔叔,女生是不是都很愛吵架啊?”

    韓若石看著碗裏用白蘿蔔刻成小星星形狀,和用紅蘿蔔刻成小太陽形狀的粥料,終於知道小男孩視如珍寶的星星與太陽所指為何了。

    顯而易見的,這是為了吸引小男孩而特製的愛心料理。每個星星與太陽都是用愛心所刻成的,若石仿彿能見到男孩的阿姨在廚房裏細心準備食材的樣子。

    捧在手心裏的粥碗是那麼樣的熱,突然被捲入一個男孩和兩個女人世界裏的他,一瞬間,突然有點想笑,好像自己跟這一家人關係匪淺一樣,是他們的一份子。這感覺竟然還不錯。

    於是他微笑地說:“噓,女生就是愛吵架,我們暫時不要理會她們——”

    話還沒說完,兩個已經從“小小爭吵”陷入白熱化的女人突然一齊轉過身來,如出一轍的眼睛瞪著韓若石道:“女生吵架男生別插嘴,吃你的粥!”

    吼完,又回頭繼續開純女性的辯論大會,全然沒注意到吵架中的詞彙已經退化成幼幼班程度了。

    韓若石欣然照辦,舉起手中湯匙,一口香粥入喉,溫潤的滋味,添加了茶葉佐香去膩後,更襯出粥香的飽滿。

    那一瞬間滑入口中的飽滿,仿彿填補了多年來,一直存在於他體內的某種說不出的空虛。他第一次,真正有了“飽”的感覺。

    這無比美味的粥,終於吃到了。

    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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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6:46
第二章

    早先醫生來巡房時,宣佈韓若石已經康復,可以出院了。

    男孩則還要住院觀察幾天,以確保不會有併發症。

    醫生離開後,男孩溫順的臉龐突然失去了光彩。

    仿彿擔心給人添麻煩一樣,他攀著母親手臂直追問:“思思,我們還不能回家嗎?我好想看裏包恩喔。”自從軍曹播完後,裏包恩就成為他目前的最愛。

    歐陽思思剛睡醒,有點口齒不清地道:“不行喔,小凱,醫生伯伯剛怎麼說的?要乖,聽話喔。”

    她昨晚下飛機後就直接搭車趕來醫院,時差還沒調整過來,在醫院裏又睡不好,現在看起來大概就像個鬼一樣。

    “那……我能不能去外面散散步?”男孩的眼光渴望地看著陽光燦爛的窗外,像一隻折翼的小鳥渴望自由飛翔。

    “可……外面風好像很大的樣子……”思思也不確定帶兒子去外頭散個步會不會出問題,早先她該多問問醫生有關小凱的狀況的。她記得醫生好像有說……說……啊,都怪她腦袋昏沉沉,剛剛醫生來巡房時說了些什麼,她竟然沒聽清楚。

    仿佛看穿歐陽思思的想法般,正當她猶豫不決的時候,一直在一旁聆聽的韓若石決定提醒她:“沒問題的,加件外套,戴個口罩,別吹太久的風就好了。護士才來量過體溫,說他已經沒發燒了。”

    醫生和護士來巡房時,男孩的母親剛從睡夢中醒來,還迷迷糊糊的,他想她大概沒聽清楚醫生的說明。

    醫生說,男孩雖然還要觀察幾天,但是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接下來,只要等檢驗報告出來,確定一切沒問題就可以出院。

    韓若石一開口,小凱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剛剛醫生伯伯有說喔。”

    歐陽思思搔搔頭發,歪著頭想了一下。“是喔,那好吧……可是要先等我洗個臉喔。”剛睡醒的她,絕對沒辦法就這樣走出門去嚇人。

    男孩老早悶壞了,哪里還躺得住。“那你快一點喔,思思,你每次洗臉都要洗好久喔。”不明白母親為何常常光洗個臉,也能洗上一個多小時。

    當然其中還包括化妝、整理髮型……等等瑣事,但那是天真可愛的小朋友所無法理解的熟女世界。

    思思為難地說:“可是我就是快不起來耶……”

    熟女實在有熟女的難為之處啊。習慣化妝後才出門的,久而久之,很自然就養成一種不抹點東西在臉上就踏不出大門的心理障礙。

    思思當然也知道在醫院裏根本不需要太注重儀錶,但平時的習慣就是無法臨時在短時間內調整過來。也許這也算是一種強迫症吧?

    歐陽思思就是不能忍受不化妝打扮就出門閑晃的想法。

    因為,要是……要是在穿著拖鞋去市場買菜時遇到真命天子的話……那不是很尷尬嗎?童話裏,王子第一眼見到的若是蓬頭垢面的仙杜瑞拉的話,根本就不可能愛上她的吧?灰姑娘的故事已經告訴女生們,王子必須先愛上美化過的外表,才能進一步喜歡上蒙了塵的心靈,為仙杜瑞拉撣去塵埃,釋放她的光彩。

    所以,重點來了,你怎麼能確定下一秒鐘,你的面前不會出現一位王子呢?

    因此結論是:以她現在這副頭髮亂翹、妝容淩亂的鬼樣子,她根本沒勇氣走出第一道門啊。

    再加上她昨天才下飛機就拖著行李箱直奔醫院,行李箱裏只有工作時穿的套裝和兩套睡衣、一套休閒洋裝和外套。後者在她回國前一晚時穿了,來不及送洗,此刻正發臭地塞在衣箱裏;而制服和睡衣也絕非在醫院的休閒區散步的最佳服飾。

    不行,她真的做不到。在心心幫她帶來換洗衣物前,她沒辦法離開這房間,即使只是走到交誼廳去看電視也做不到。

    見母親無聲地頻頻搖頭,男孩猜出母親的想法,正要露出頹喪的表情時,韓若石又決定再介入一次這對母子的交談。“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他一起到外頭散步。”在心中猶豫片刻後,他提議道。

    歐陽思思這才回過神來,面帶疑慮地盯著韓若石這個陌生人看。“你要帶我兒子去外頭散步?”聽起來怎麼感覺怪怪的?這個人會不會是壞人啊?雖然同住一室,人看起來也斯斯文文的,但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私底下是不是一個戀童癖?

    小凱不知人間險惡,不斷鼓掌附議:“好啊好啊,就這樣吧,思思,叔叔說他可以陪我去外面散步耶。”

    “但是……”這個叔叔還不能算是個“熟人”耶。

    歐陽思思斜睨了兒子一眼,心想:這小傢伙以後不知道會不會隨隨便便地就跟別人跑了?可能性好像滿高的呢,真糟糕……

    “你放心,我沒有不良的企圖。”畢竟在商場上打滾過,歐陽思思寫在臉上的想法並不難臆測。韓若石說:“就在下面的小公園走走而已,我們不會走遠的,大門還有警衛,也可以幫忙看著,你真的不用擔心。”

    “這……”說不擔心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小凱又吵著要出去……這幾天一直待在病房裏,把他悶壞了。

    “好嘛好嘛……”小凱期待地拉著母親的手,像是一隻等候主人關愛眼神的小狗一般,大大的眼睛裏,透出對自由的渴望。

    兒子繼承了他父親的那種眼神。思思想著。最後,她勉強同意道:“好吧,就三十分鐘,別出去太久可以嗎?”跟兒子打交道道。

    “可以、可以!”小凱想要呼吸自由的空氣,簡直想瘋了。

    他跳下床,讓思思為他穿好衣服和外套,同時興奮的看著若石按鈴喚來護士。

    不久,護士來了,將若石手上已經打完的點滴針頭拆下。這是他最後一袋點滴,拆下來,就可以出院了。

    護士離開後,韓若石披了外套,走下床,雙腳套進臨時在醫院地下室超商買的藍色塑膠拖鞋裏。

    看著男孩打理妥當,臉上掛著期待的笑容。

    突然間,韓若石覺得,也許他不僅僅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氣而已。

    他一直覺得這陌生的男孩令人覺得有種特殊的熟悉感,但不知道是為什麼緣故,現在他想到了。這個男孩,在某些時候,看起來有點像小時候的他。

    特別是那種很渴望某些事物的表情……還記得他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當了父親,他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孩子,絕不輕易讓他們失望。

    是說……真會有那麼一天嗎?

    會的。他在心中告訴自己。肯定地。因為他是那種想要結婚的男人。

    他渴望擁有自己的家庭。一直都渴望。

    “叔叔?”小凱穿好鞋子,站在韓若石身邊。

    唔,這個叔叔好高喔。好像一棵大樹一樣呢。

    小男孩站在高大男人的身邊,頓時心生孺慕欽敬。

    不過,叔叔在想什麼呢?怎麼他叫了他好幾次,他都好像沒聽見。

    “叔叔?”小凱再度叫喚了一聲。

    這回韓若石聽見了,他回過神來,直覺握住小男孩不設防朝他伸出的小手。

    握住那只信任的手,韓若石看著男孩的母親,再次保證:“我會照顧他的。”

    歐陽思思勉強地點了點頭。“不要去太久。”她交代道。同時希望心心可以快點帶她的換洗衣物來,畢竟還是不放心將小凱交給一個陌生人。

    手牽手的大男人與小男人有默契地齊聲道:“沒問題。”然後一起朝對方咧了個笑。

    歐陽思思那一瞬間才驚愕地發現,兒子內心裏不知道有多麼渴望生命中能有一個成年男人為榜樣,也許是這樣,小凱才會這麼信任一個才同住了病房沒幾天的男人吧。

    一個父親啊……可惜她無法實現這個願望。

    對不起啊,寶貝。她目送著小凱在韓若石的保護下,走向室外的陽光。

    ***鳳鳴軒獨家製作******

    當歐陽心心左手拎著一個大紙袋、右手提著一個大大的保溫鍋,同時肩膀上還背著一個大背包,從停車場繞過醫院的附設庭園,要往病房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

    一個大男人與一個小男孩一起坐在樹蔭下的木條椅上。

    大男人話很少,但表情很專注地聽著小男孩嘰哩咕嚕地閒扯淡,偶爾會發出幾句“嗯”、“喔”之類的短句。

    而小男孩則手舞足蹈地比手畫腳地講著一般大人都聽不懂的話,並且為男人的一、兩個微笑與一點點的回應而興奮不已。

    這一大一小就那麼旁若無人地在小庭院中,建立起一個悠閒的小世界。

    若是不知情的人見了這一幕,或許還會以為他們是父子呢。

    可惜心心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她捨不得打斷小男孩如此開心自在地與一個成年男人相處的情境,因為這對小凱來說很難得。

    這小子有母親、有兩個阿姨,還有一個很寶的外公,獨獨沒有父親,她很能理解他有多想要一個爸爸。就像心心也常常想念早逝的母親一般。

    思思不在國內時,小凱跟她住。她常常必須代替思思在一些作業或聯絡簿上簽名。老師給小凱一貫的評價是:乖巧懂事。

    但是太過乖巧懂事,似乎不是很好。像是擔心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乖巧得太過不自然了。照理說,這年紀的男孩應該要很好動、很調皮的才對。

    有時她甚至希望小凱頑皮一點,這樣她才不會為他的早熟而感到心痛。

    小凱幾乎不曾主動問過爸爸在哪里。但是有一回他的全家福蠟筆畫中,卻畫出了一個他從未謀面的“爸爸”。畫中的“爸爸”高大可靠,予人無限的安全感,卻獨獨沒有臉。

    她想把那張畫拿給思思看,但小凱不知何時自己將畫藏了起來。

    他說:“心心,別告訴思思喔。”

    當時,她問:“為什麼呢?”

    男孩天真地說:“因為每次我問爸爸在哪里,思思都會哭。我不想要思思哭,所以別告訴她喔。”

    當下心心只能緊緊摟住小凱,為他的懂事與早熟的溫柔心痛不已。

    沒注意到自己在一旁站了多久。

    直到小男孩發現她的存在,尖叫了聲,朝她飛撲過來。

    “心心!”男孩張開瘦弱的手臂抱住歐陽心心的腿。

    歐陽心心沒有遲疑地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張開手臂環住男孩,將之抱起,臉上掛上燦爛的微笑道:“早安,小凱。”

    “早安,心心。”

    韓若石不知何時也來到她身邊,跟著男孩一起喚道:“早安,心心。”

    歐陽心心詫異地看著他。“你……你叫我什麼?”

    先前在病房裏時,由於他躺著的時間居多,因此她沒注意到他居然長得這麼高。目測看來,大概有一百八十幾吧?足足比她高一個半的頭耶。雖然稍微瘦了點,但氣色已經有改善。

    韓若石有點困窘地看了男孩一眼,而後道:“呃,心心,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不知道為什麼,站在她眼前的明明就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但當他期盼地看著她時,她竟覺得這個男人跟她懷抱裏的男孩有點像……像是都渴望著什麼得不到的東西似的。

    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回答說:“當然可以啊,我家人和朋友都是這樣叫我的,你就叫我心心吧。”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得到她的允許,韓若石心中的尷尬這才一掃而空。

    剛剛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很自然就喚出她的名字,熟悉得像是早已烙印在心頭上。一喚出聲,他立刻錯愕於自己的唐突,竟失了應有的分寸。

    過去他從來不曾這樣子的,因此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在看見站在陽光中微笑地看著他們的歐陽心心時,他會突然很想成為她認識的人。

    她整個人像是一道溫暖的陽光,不炙熱,但是好溫暖。

    被和煦又溫暖的春日陽光照拂在身的感覺,應該能夠驅走長期潛伏在內心深處的陰影吧。

    從樹蔭下走出,韓若石已經決心要認識這名叫作歐陽心心的女子。儘管他還不明白是為了什麼緣故。

    他伸出手:“心心,我是韓若石。”

    他遞出手的姿勢非常有教養,很紳士,讓一向沒什麼教養的歐陽心心再度愣了一下。她微揚起下巴,決定有禮貌地回應。

    她一手摟著小男孩,同時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你好,韓若石,我是歐陽心心。”

    歐陽心心。韓若石其實早記下這名字,同時發現她的手有陽光的暖度。

    他仔細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發現她沒有任何一絲認出他的名字或是他這個人的跡象,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氣,確定了他們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我今天就要出院了。”他有點留戀那溫度的放開她的手。就要出院了,總覺得如果沒把握這機會認識她的話,以後就沒機會了。

    “喔,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心心真心地說。住院畢竟不是什麼好事,能康復離開,並且永遠不再回來,是最好不過的。

    “謝謝。”若石禮貌地說。

    他臉上的表情使歐陽心心突然想起他先前住在病房裏時的落寞身影。看著地上的保溫鍋,又抬頭看了眼早晨舒適的陽光。當下,她做出了決定。

    “出院是好事,應該要慶祝一下的。”她輕快說:“韓若石,我看我們就來幫你辦個慶祝會,恭喜你可以出院吧。”

    一聽到慶祝會,小凱立刻抬起臉來。“好啊好啊,來辦慶祝會。心心最會這個了。”他獻寶地告訴新認識的叔叔大朋友。

    “是啊,我最會這個了。”心心笑著說。她張望了下四周,飛快地選定目標後,將小凱塞給韓若石,然後一把提起先前擱在地上的東西。“來來來,那裏有個涼亭,我們來野餐。”才說著,人就已經一馬當先地走向涼亭。

    小凱很懂事地拉著他的叔叔大朋友往涼亭走。

    他什麼都不懂,就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要聽心心的話。因為心心說的准沒錯。“叔叔,來吧,來野餐。”

    韓若石被動地被帶著走,有點意外這突來的發展。

    只見歐陽心心已經在涼亭桌上擺出一堆食物,每一樣都還熱騰騰冒著煙,使他看得目瞪口呆,也感到饑餓起來,想起昨晚吃的香粥。

    “小凱,先帶叔叔去洗手。”心心一邊從大包小包裏拿出餐點,一邊指著涼亭下的水龍頭。

    見兩個男人乖乖地洗了手後,她滿意地坐在涼亭裏,掏出隨身攜帶的藥用紙巾等著他們上涼亭來。

    她先拉住小凱的手,用紙巾仔細地消毒過一番。再接著掏出另一張紙巾,也對韓若石的手如炮製,仿彿也將他當成了孩子。

    不過韓若石沒有抗議,只是有點訝異地看著她。

    最後她擦淨了自己的雙手,然後掀開保溫鍋。

    一股香味撲鼻而來,韓若石瞪著那鍋晶瑩雪白還冒著熱氣的小魚幹稀飯。

    “來,早餐。”心心先盛了一大碗給他,同時附上一隻湯匙。

    韓若石沒接過。“先給小凱。”他擔心會吃不夠。這些東西應該是她準備來要給住院的小凱和那個叫作思思的母親吃的吧。

    小凱搖頭。“叔叔,你先拿,沒關係。心心也有準備你的份唷。”

    “準備我的?”韓若石受寵若驚。怎麼可能?

    歐陽心心將碗塞進他手中,命令他拿好。“對,我今天準備了四人份,快坐下來趁熱吃吧。”她沒解釋她怎麼會準備四人份的早餐。

    是小凱說的。“心心知道叔叔你沒東西吃,很可憐,一定會幫你準備一份的,因為心心是天底下最棒最好的阿姨了。”小凱儼然是忠實的歐陽心心應援團團長。

    原來在他們眼中,他很可憐啊。韓若石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就見歐陽心心將粥盛進小凱的兒童碗裏,好笑地說:“是是是,這是一定要的嘛,因為我們是——”

    “正義的一方!”小凱搶著說。“X鋼彈,無敵!”

    韓若石差點笑出來。這對甥姨,好寶啊。或許被他們認為自己可憐也無妨。

    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後,坐在涼亭石椅上的歐陽心心看見若石臉上隱約浮現的笑容,也跟著笑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看你幾乎都沒動醫院裏的健康餐,就順便……”

    原來她也有在觀察他啊。韓若石嘴角忍不住更往上揚。“沒關係,小凱說的沒錯,心心是天底下最棒的阿姨了。”

    “就是說咩。”小凱很懂事地自己吃粥,讓心心和叔叔聊天。

    歐陽心心沒否認,因為她真的是個很棒的阿姨沒有錯。可是當他也這樣喊她時,她卻忍不住覺得不好意思了。臉有點熱熱的,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只好催促他說:“快吃吧,你應該不需要我喂你吧。”

    本來只是一句俏皮話的,但才說完,歐陽心心自己又忍不住想歪了,想到喂他吃東西的畫面,臉頰變得更紅。

    原因無他,因為他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只有瞎子才會沒注意到。

    少去臉上的病容,陽光下的他,雖然還因為住院太多天沒刮鬍子而看起來有點頹廢,但還是掩蓋不了他是個好看男人的事實啊。

    韓若石注意到她紅潤的臉色,但沒有多想。他的心思轉移到手上的熱粥上,聽話地嘗了一口,臉上頓時露出幸福的表情。

    “怎麼樣?”今天這粥她分兩次煮,盛給他的,是比較沒那麼稀爛的。

    “很好吃。”韓若石臉上的表情因為食物而變得明亮。

    歐陽心心看著他向上翹起的嘴角,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道:“韓若石,你應該常笑的,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說出觀察結果。但韓若石仍然斂住了笑容,心心沒看見他表情的變化,她急著轉過頭去拍噎到的小凱。

    在小凱背後有技巧地輕拍幾下,心心低聲斥責:“吃太快了呴,不是說過要吃慢一點嗎?”

    “對不起……咳、咳……”因為心心的小魚幹粥很好吃嘛。

    “真拿你沒辦法。”心心繼續拍著,直到小凱咳出卡在氣管裏的食物。

    小凱一恢復呼吸順暢,立刻就沒事人般地拉著韓若石道:“叔叔,我們今天幫你開早餐慶祝會,等過幾天我出院時,你也要來幫我開慶祝會喔。”

    韓若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住院這幾天,都沒處理公司的業務,等回去以後,行程想必滿檔,可能走不開……

    “小凱!”心心楞住。“怎麼可以隨便要求人家幫你開慶祝會!”

    小凱錯愕地說:“可是……我和叔叔是朋友啊……”人家他在幼稚園裏一起玩的小朋友都是這樣子的啊,而且不用特別說,大家都知道該怎麼做啊。

    心心還來不及開口,韓若石便將粥碗擱下。

    小凱與心心一起看向他。“韓若石,你——”不用在意小孩子的話。

    但韓若石只是看著小凱信任的眼神,衝動地點頭說:“好啊,那你出院前叫心心打電話給我,我來幫你開慶祝會。”

    心心再度錯愕,同時發現韓若石剛剛像是對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麼緣故,她就是覺得那種可愛的動作,好像不太適合出現在他身上。

    “好啊、好啊。”小凱開心地拍著手說。“你看嘛,心心,叔叔真的是我的朋友啊。”

    小凱開心的表情讓韓若石深信他沒做錯,他是真心想實現這孩子的願望。“心心,就麻煩你,因為我還得上班——”

    “謝謝你。”心心打斷他的話,真誠地看著他說:“我相信小凱真的很喜歡有你當朋友。”

    他忍不住問:“你也是嗎?”

    她也是嗎?歐陽心心看著他英俊的五官,想起他先前給她的落寞印象。眨了眨眼,她微笑地說:“我也是。啊,韓若石,你還要再來一碗稀飯嗎?不要的話,我這裏還有準備其它的點心喔,有三明治、現打的果汁,還有……”

    老早覬覦她擺上桌的食物了。她做的菜,意外地合他的胃口。於是他說:“我都要。而且我還要先再來一碗小魚幹稀飯,這真好吃。”

    “沒問題。”心心微笑地保證,心中卻難掩憂慮。

    直覺告訴她,韓若石有秘密……然而話說回來,這世上又有誰沒有自己的秘密呢?

    只是小凱很少有機會接觸成年的男性,她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韓若石,如果出院那天,韓若石答應了小凱,卻沒來的話,那麼小凱會很失望的……

    “心心。”若石已經能夠很自然地喚她。

    她將添滿稀飯的碗遞給他。

    他特意與她雙眼對視,讓她能看進他的眼底。“你放心,我一向遵守承諾。”

    心心的心驀地一跳。當他那樣專注地看著她時,她發現自己真的相信他的話,那使她終於安了心。

    “好。”她簡單地回應了一句。

    “好。”他會意道。

    “我想要喝果汁,心心。”小凱幸福地說。

    “沒問題,果汁來啦。”心心倒了半杯果汁遞給小凱。

    正當三人在歡樂的氣氛中享用早餐和陽光時,思思沖了過來。

    “好啊,”歐陽思思在病房裏等超過三十分鐘,還不見韓若石將兒子送回來,忍不住素顏沖出病房,卻看見涼亭中的野餐盛會。“你們居然在這裏吃早餐,都不管我啦?”

    歐陽心心看著思思素顏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拿起石頭長凳上一個小包丟給她,笑說:“換洗的衣服在裏頭,如果你速度夠快,能在十分鐘內換好衣服化好妝,我們還會留一塊三明治給你的。”

    “十分鐘?!”歐陽思思幼稚地叫嚷起來。“嗚,小凱,你看啦,心心欺負我。”

    小凱忙著喝果汁,他圓瞪著雙眼抽空道:“思思,你快去洗臉換衣服啦,心心說會留一塊三明治給你的。”

    思思當場哭喪著臉,抱著小包包,飛快地沖向病房的方向。“歐陽心心,你給我記住。”不敢指責兒子是小叛徒,好無奈啊。

    “我記住啦。”心心無奈地說:“換快一點喔,不然三明治被吃掉的話——”

    歐陽思思果然加快了速度沖回房中。

    打發掉姐姐,歐陽心心回過頭,對狀況外的韓若石解釋:“思思就是這樣。”

    “辛苦你了。”若石忍不住說。雖然他明白他不該這樣講,但是他知道像歐陽思思這種個性的人通常都很不負責任。歐陽心心顯然和她姐姐完全不一樣。

    晨光中的她,看起來穩定得有如大船的錨,任憑風雨再大,她都有辦法穩住情勢。在她身邊時,他覺得心情也跟著平靜了下來。

    就是在這時候,若石發現,他之所以會答應小凱,除了因為他想實現這男孩的心願以外,還為著另一個理由——

    他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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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7:13
第三章

    “這幾天你是上哪里去了?”

    才推開沒有上鎖的房門,迎面而來就是這麼一句關切的話。

    韓若石走進自己的公寓裏,看著表情焦急地在他屋裏踱步的男人,思索著自己該怎麼回答這問題。

    事實上,剛上樓時,老王就提醒他說公寓裏來了客人,當時他就在想該怎麼解釋自己這幾天的下落。是要老實說,還是裝傻打混過去?

    “我有傳簡訊給你。”想了想,他說。嘗試馬虎帶過這件事。

    住院那幾天,老王替他拿了手機過來,為了避免過度的關切,他只傳了簡訊知會應該知會的人,大意是說他想休息幾天,不需要找他,這幾天公司的業務暫時由屬下代理,並沒有真的消失無蹤。

    然而他沒想到這則簡訊反而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面色焦急的男人終於緩了緩難看的臉色,猶豫半晌,終於下定決心走到若石面前,有力的雙手按住若石的肩膀。“對不起,因為你一直沒告訴我們,所以我們直到這兩天才發現,你已經和麗薇解除婚約了。”

    再度聽見他前未婚妻的名字,若石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已經過了很久一段時間,他也幾乎快忘記這件事了。原來他還沒忘,但是竟然也並不怎麼心痛——他其實希望自己可以更在乎一點。

    男人專注地看著若石的表情。

    結果他只是輕聲地說:“啊,原來你們知道了。”

    所謂的“你們”,指的是他可靠的事業夥伴,其中之一正站在他面前,是他的公關部經理藍諾,也是他的大學同學。他穿著一身藍灰色名貴西裝,看起來還是跟往常一樣地好看得體。

    若石反手拍拍藍諾,示意他很好,可以放開他了。

    但藍諾顯然有不同的看法。他凝視著若石,雖然他表面上看起來似乎真的還滿好的,但是他騙不了他的。

    瞧,他那好幾天沒刮的鬍子和分明略顯消瘦的面容。若石一定因為麗薇琵琶別抱而傷心不已。早知道這傢伙很會裝。他心裏一定痛得要命,卻拼命想要假裝若無其事。若石他真是……太可憐了!

    藍諾眼中的同情實在教若石吃不消,他知道藍諾誤會了。

    反正他現在也出院了,不用擔心他們會到醫院嘮叨,說出實情也無妨。舉起雙手,韓若石坦承道:“好吧,我招了,事實上過去幾天我都在醫院裏。”

    “醫院?你病了?!”藍諾不可置信地道。身體向來像鐵打的一樣的韓老闆也會生病?果然,麗薇的事,對他的打擊非常地大。

    若石一聽見藍諾的語氣,就知道他又誤會了。他這位公關部經理,真的很會胡思亂想啊。他只好再次解釋:“我的確是病了,不過不是你想像的原因。我只是吃壞肚子,食物中毒,再加上過勞,所以在醫院裏吊了幾天點滴而已。”

    可若石看見藍諾的表情,就知道他還是沒相信他的話。

    藍諾只點點頭,右手重重地拍了若石一下。“沒關係的,兄弟,我可以瞭解。”

    若石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你真的瞭解?”

    藍諾鄭重地說:“如果你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保證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真的?我不想讓別人知道什麼事?”若石反問。

    藍諾斟酌道:“比方說,你現在心裏很不好受之類的……麗薇前天到公司來找你,當時你不在,是我接待她的,所以當時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並沒有很多。”

    “嗯哼。”沒有很多,意思就是只有“他們”幾個知道吧。沒想到紙還是包不住火。也許他早該主動說明這件事,以免產生不必要的麻煩。而沒那麼做的原因,或許是因為當時要面對這件事仍然有些困難吧。

    藍諾繼續說:“本來我和卓安、妙都說好了,這件事情,在還沒找到你問清楚前,絕對不會輕舉妄動。可是妙忍不住想找盡藉口催收溫氏企業本月欠還的貸款利息,卓安有提醒她不能這麼做,因為你早就知道溫氏企業有融資上的大麻煩,即使現在跟麗薇分手了,也不會違背先前的承諾。”

    若石靜靜地聽著他的好朋友兼最信任的部屬叨叨絮絮地交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和他們的觀感。其中有個問題使他打斷藍諾的話,詢問:“你剛說麗薇前兩天到公司找我,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嗎?”

    藍諾搖頭。“當時她哭哭啼啼的,也問不出什麼來,後來我找妙來幫忙,想說女孩子比較能聊,結果一問之下,才發現你們分手了,而且麗薇還說是你提議的。”

    “是嗎?她這麼說?”

    藍諾點頭。“妙不相信,我們卓安也不相信,因為我們都知道你本來已經打算要跟麗薇結婚了,沒道理在快抵達終點時喊停,那不是你韓若石的作風。”

    若石向來做什麼事都會事先擬好計畫。所以他計畫要和溫麗薇交往,確定可行之後,又開始計畫婚姻。中途改變計畫,不是他經常做的事,除非,其中出了什麼無可挽回的問題。

    “確實如此,不是嗎?”若石坐在沙發的扶手上,表情若有所思。“那麼,麗薇來公司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藍諾這才發覺一件事。“若石,你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呢。”

    好像太過平靜了!不太像一個剛失戀的人會有的表現。他真被傷得那麼深嗎?以致于連稍稍表現出來都做不到?再這樣壓抑下去會生病的吧。藍諾不禁擔心起來了。

    “哦,我的確是,不是嗎?”若石忍不住淡淡地笑了一笑。但還是想知道麗薇有何要事。

    藍諾這回總算給了答案。“妙後來找人調查,才發現麗薇的帳戶和信用卡全被凍結了,好像是溫老闆知道你們在鬧分手,就讓銀行暫時凍結麗薇帳戶的關係……所以我們猜……她是想來跟你複合。”

    若石搖搖頭。“不可能。”分手時麗薇的態度很堅決,她不愛他。

    以若石對溫老闆和麗薇的認識,他猜想麗薇是來拜託他去向她父親求情,或者至少別凍結她銀行的戶頭和信託基金。

    有關麗薇與她情人的事,若石不打算告訴別人。兩人雖已分手,但也沒必要因此交惡。但他還是決定做一件事,而這件事需要請專業人士來做。

    他看向負責打理他公司形象的公關經理。“藍經理,我想請你代我擬一篇聲明,主旨是:在交往一段時間之後,我認為我與溫家千金個性不合,因此協議分手,並代我祝他們事業一帆風順,前程順利。”

    當若石稱呼他為“藍經理”時,態度上可是百分之百認真的。

    可藍諾卻無法從命。雖然他很想跳起來對若石大叫“你是呆子啊!”,哪有人分手後還這麼照顧對方的。可想想,這不就是韓若石嗎?他一向照顧自己人。即使被背叛了,還是念著舊情。為此,藍諾為難地蹙起眉說:“我想,若石……你大概還沒看到今天財經版的早報吧?”

    若石挑起眉。他的確還沒看到。快中午時他才從醫院回來,還沒機會看報紙。

    “那個、那個……”難得藍諾會局促不安地說:“今天報紙上已經刊登了溫氏與我們磐石集團合作破局的事情了,不知道是哪個狗仔從哪里得來的消息,說你因為被溫麗薇甩了,感情受創一時無法復原,所以跑去國外度假了……”

    藍諾越說越心虛地看著若石,發現他臉色微沉後,趕緊補上一句:“當然,我們都知道那是不實的謠言。我已經讓公司的律師團擬好聲明稿和保留法律追溯權,等你下個命令,就可以控告那家偽造新聞的報社——”

    “不。”若石出人意料地說。

    “不?”藍諾瞪大眼睛。“你不打算控告那家亂寫消息的報社?”

    若石想了想,搖搖頭。“算了,他們說的也算是部分事實,正好幫我們省下自己發新聞稿的麻煩。更何況這則新聞對溫氏企業的傷害遠比對我們的大,要更正的話,也不需要由我們出面……但是我同意澄清溫氏與我們集團破局的事。跟報社說,我們會繼續融資給溫氏就可以了。”

    “不用澄清你被麗薇甩掉的事?”這好像比較重要吧?事關男子漢的尊嚴啊。

    “不用。”若石搖搖頭。因為確實是如此啊。

    “不用?可是那會給人一種韓若石是被甩的可憐男子的印象,這也不要緊嗎?”身為企業的領導人,情場失利也算是負面新聞吧。身為韓若石的發言人,藍諾覺得有必要維護老闆的尊嚴。

    若石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弊,但是他並不在乎。“這種新聞根本比不上磐石新一年度的財務報表來得重要,不必費神理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天病在醫院的關係,比較沒有力氣去想到當時分手的難堪與痛心,如今再面對這件事,竟然也比較能釋懷了。或許他對麗薇,確實愛得不夠……既然如此,誰甩誰,又有什麼差別?反正,分都分了。

    若石的說詞,使藍諾頓時啞口無言。

    若石接著又說:“我想這件事就到這裏為止吧,既然我不打算公開我的感情生活,公司的事又堆了好幾天沒處理。所以你可不可以先讓我沖個澡,休息一會兒,我下午就回公司上班。”

    “你還要回公司?”藍諾怪叫一聲:“才剛出院的人不用這麼拼吧?”

    若石雖然很想附和藍諾的話,但是他還是決定要回公司。“號稱工作狂的韓若石如果這麼輕易就被打敗,那才是真正的負面消息吧。”

    那是句俏皮話嗎?藍諾突然發覺眼前的若石和以前好像有點不大一樣了。

    他看起來好像是真的不在乎麗薇的事,而不是只是在硬撐壓抑而已。

    可……有可能嗎?若石是那樣重感情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對逝去的戀情說放就放?忍不住地,藍諾問道:“若石,你真的不愛麗薇了嗎?”

    若石正脫去身上的襯衫,打算洗個澡,聽此一問,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聽說我這個人不大懂得怎麼去愛另一個人,也缺乏感情,藍諾,你認為呢?”

    若石摸著左胸口,卻發現自己真的不怎麼在意了。那使他有些失望。畢竟,如果他的自尊如此輕易就痊癒了,那麼麗薇當時對他所做的指控,豈不是成了事實?他真的無法去愛一個人嗎?不,不是這樣的。若石依然否認這樣的說法。

    沒想到若石會這麼說的藍諾,尷尬地笑了兩聲。“我認為……要看情況。若石,你想達成某些目的的時候,可以非常的決絕,但是我不認為你對我們這幾個朋友,或者對麗薇會沒有感情。是誰這樣說你的?麗薇嗎?”

    見若石不答話,藍諾知道他終究還是受傷了。瞭解韓若石背景的人,都會知道有些話題是不能碰觸的,所以他還算有分寸地說:“你很在意嗎?要不要談一談?”今天他可以免費充當一下心理咨商師喔。

    若石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微笑。“算了,都過去了。我跟麗薇已經結束了。”

    藍諾明白他的暗示。這意謂,這件事情將不會再被提起了。

    “那我走了,要跟其他人說你下午會回公司嗎?”

    “再見,不送。不用,多謝。”若石回答。

    解開全部的鈕扣,正要卸下身上的襯衫時,突然在衣服口袋摸到一張紙片。

    若石將紙片拿出來,另外收在皮夾裏,眼底不覺多了一絲笑意。抬頭見藍諾已經走到門口,連忙喚住他:“請等一下,藍諾。等會兒你回公司,麻煩知會王秘書別把我這幾天的行程排太滿,我臨時有些事要處理。”比方說,參加一個小男孩的出院慶祝會。

    “哦?”藍諾停住腳步,眼神怪異地看了若石一眼。“別把行程排得太滿?有重要的事?”這不太像韓若石會說的話喔,他可是個工作狂耶。

    “對。”若石已經往浴室方向走去。

    哇,這種回答會叫人死掉的好奇心細胞再度復活呀!藍諾忍了半天,才在若石躲進浴室前大聲詢問:“若石,老實告訴我,你真的是因為食物中毒而住院的嗎?”真的不是因為感情受創而躲起來黯然銷魂?

    若石的笑聲從浴室門口傳了出來。“不信去問樓下管理員老王,元兇是一盒外送海鮮燴面。”

    藍諾順手關上公寓大門,嘴裏還喃喃道:“真的假的?”雖然他知道那極有可能是真的。因為今天他跟管理員打招呼說要來找若石時,那個老王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只是當時他還以為那是個玩笑呢。

    關上公寓大門,藍諾看著這格局樸實、屋齡中古的單身漢公寓,再次覺得若石可能真的是壓力太大了。否則像韓氏大宅那麼豪華舒適,又有管家照顧的房子,住起來不是更舒服,何必搬到這離公司只有十五分鐘步行距離,卻老舊狹窄的小公寓來住?甚至還不怎麼喜歡他們來這裏,說是會打擾。這樣真有比較自由嗎?

    儘管他從大學時代就認識韓若石這個人,也算是相識多年了,然而偶爾藍諾還是會有點搞不懂他的心思。不知道是誰說女人心海底針的?韓若石這男人心可也不遑多讓啊。看來回公司後得提醒卓安和妙他們兩個,別在若石剛回來時就迫切關注他的感情生活,免得一個不小心在他傷口上灑了鹽巴。

    他們四人雖是大學學長、同學、學妹的關係,但是若石一直都是比較被動地接受他們友情的那一個。

    妙曾感歎不知道有誰能真正打開若石那扇關得死緊的心門。

    卓安向來高深,沒有發表意見,但應該也是懷疑有那個人的存在。

    他,藍諾,雖然還不至於悲觀到那種地步,但是放眼望去,卻也找不到一個能全盤打開韓若石心扉的人。

    他們曾以為,假以時日,個性溫柔的麗薇會成為那個人。

    錯得離譜!像若石這樣一個如此保護自己內心的人,個性溫馴的麗薇怎麼可能有辦法真正走進他的心呢。

    是說,要現代時髦女性駕著推土機直搗韓若石封閉的心門,想必也不容易吧。

    ************

    出院後的當天下午,若石就回到公司上班,看起來雖然比先前消瘦了一些,但精神還不錯,已經開始很有效率地處理起延誤的公事了。

    躲在他辦公室門外偷窺的三人忍不住嘀咕起來,讓坐在門外秘書室的王秘書瞪大了眼。

    因為這三個人分別是公司裏最核心的三位主管級人物:公關經理藍諾、財務經理林妙潔、總經理辛卓安。

    這三人都是史丹福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留美的專業人才,據說是因為跟老闆相識的關係,才被重金禮聘回來擔任總公司重要部門的執行長。哪時見這幾位聚在一起說八卦的模樣了,真真是個奇觀。

    而這三位年輕有為的主管,正你一句、我一句地交頭接耳著——

    “看,我說得沒錯吧,他看起來很鎮定。”藍諾說。

    卓安若有所思。“他一向都很鎮定。”

    妙則推了推眼鏡,蹙眉道:“說真的,連向來最明察秋毫的本人都無法判斷此時此刻,他到底有沒有從情傷裏走出來。你們也都知道的,為了向溫麗薇求婚,他還特別請人從澳洲空運一顆鑽石原石到英國的珠寶商那裏去做車工,如果不是有心想和溫麗薇共組家庭,他不會這麼大費周章。”

    這的確也是他們親眼所見的事實。然而,現在一切都吹了。而男主角的心思卻依然令人捉摸不定,也讓人無從關心或安慰起。

    藍諾很無辜地說:“所以說,不是我故意隱瞞,而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說他現在的狀況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卓安拍拍藍諾的肩膀,表示理解與同情。“對不起,誤會你了。我們早該知道若石就是這樣的性子才對。”

    妙同意地說:“他太堅強了,不會想把這種事情攤開來講,他會覺得那是他個人的隱私。”

    “所以說?”藍諾等著兩位同伴為他指引一條明路。畢竟他身為公司的對外發言人,還是需要為自己家頭兒塑造一個比較好的對外形象才是。

    “替若石發一篇聲明,澄清小報上的不實八卦。”妙提議道。

    但卓安反對。“不妥。既然若石不想回應這件事情,還是照他的想法吧。”

    “可是,”藍諾和妙同時看向持不同意見的卓安。“這樣若石會很委屈。”根據他們事後的瞭解,劈腿的人是溫麗薇,而不是對這段感情非常專一的若石。

    卓安挑眉反問:“都認識他這麼久了,難道還不夠瞭解他嗎?若石在意的,從來不是那些來來去去的流言。”

    這句話徹底提醒了兩位想要打抱不平的人。

    “也是啦……”妙歎口氣道。可總是覺得有些不平衡。

    “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他們分手時的狀況。”細心的卓安眯眼看著坐在自己辦公室裏埋首工作的老闆兼同學說:“若石可能受到了傷害,也可能沒有。”

    “問題是,根本看不出來呀。”妙忍不住氣惱地說。學長這種個性,真的是很難讓人下手關切耶。很怕衝動地道出安慰時,當事人卻還在狀況外,超尷尬。

    藍諾頭痛地說:“我都忘了當初我們幾個是怎麼湊在一起的了。”

    卓安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們把若石視為一個挑戰,不就是因為他很難捉摸嗎?既然如此,如今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才是。只能說‘自作自受’嘍。”

    辛卓安此言一出,立刻引來藍諾和妙的瞪視。

    亡羊補牢地,卓安說:“不然我們多花點時間觀察,看看他這陣子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止好了。”

    說到異常的舉止……藍諾眯起眼看著辦公室裏的若石。“喂,兩位,你們印象中,那個人會經常低頭檢查手機嗎?”

    被問的兩人紛紛搖頭。印象中,韓若石的私人手機都是放在他公事包裏,他甚至很少拿出來用。

    藍諾這才道:“可是從我們剛剛偷窺到現在,不過十五分鐘的時間,他卻已經看了三次他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了。”那支手機是若石的私人專線,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號碼的,連秘書都沒有那組電話。

    妙凝神注目。“咦,他在等什麼重要的電話嗎?”

    “不太可能。”卓安說:“如果是公事上的電話,他一向都是透過秘書來過濾接聽,如果是私人的……”

    藍諾與妙異口同聲地說:“他根本不接。”

    這也就是這幾天他們根本聯絡不到他的原因。

    那麼此刻,韓若石究竟是在等誰的電話?

    三人面面相覷,直到韓若石離開座位,大步地走向門口。

    沒預料到他會筆直走來的三人愣了一下,紛紛尷尬地咧開嘴笑。“嗨,老闆。”

    “嗨,三位,今天天氣很好嗎?”

    天氣好?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強化玻璃外的天空。唔,看不出來好不好,倒是這室內有低氣壓來襲。

    若石淺淺地微笑著。“如果沒事的話,我想關上我辦公室的門,可以嗎?”

    “呃……”這是藍諾。他一臉尷尬。

    “可以呀。”這是卓安。他咧出一抹笑。

    “請便。”這是妙。她攤了攤手。

    被捉包了,三人表情各有千秋地看著若石緩慢卻堅定地將大門關上,也杜絕了他們過分的好奇心與關切。

    看來,得另外想法子來關心老闆兼好友的心情啦。

    ************

    早在藍諾告知他,他跟麗薇分手的事情見了報後,韓若石就已經準備好面對這一刻了。接到祖母電話的當天,下班後,司機老陳接他回韓家大宅。

    自從選擇搬出這棟宅邸,除非必要,否則他一向很少主動回來。

    即便這裏住著與他在血緣上最為親近的祖母。但是自小他們祖孫倆並沒有因為相依為命而讓關係更為親密。

    大學時出國念書,連續好幾年不住在宅子裏,更讓他們的關係變得疏遠。

    “少爺,到家了。”司機老陳將車子停在大宅正門口,讓若石下車,隨即將車子開往車庫停放。

    韓若石站在自家門前,只覺得這棟華麗的法式花園大宅,不知道為什麼緣故,看起來有種冷淡的氛圍。連四周圍請人精心照料的花園都顯得高貴而遙不可及。

    管家張嫂出來替他開門,笑喊:“少爺,你回來啦,老夫人在等你吃飯呢。”

    “謝謝你,張嫂。一切都還好嗎?”

    張嫂正要回答,但屋子裏一個冰冷而權威的聲音已經介入,“如果你真的關心家裏情況的話,又何必搬到外頭去住,連回來一趟都得三催四請。”

    韓若石已經很習慣這種諷刺。他沉著地看著站在樓梯上,穿著巴黎設計師最新設計的居家禮服,體態面容保養得當的銀髮老人,猶豫半晌後,走了過去,攙著老人的手走下樓梯,紳士禮儀無懈可擊。

    “祖母,你氣色看來不錯,最近還會失眠嗎?”

    老人步伐穩健地走下樓梯,哼聲道:“你想在我看了那篇你和溫家千金分手的報導後,我還會睡得好嗎?”

    韓若石知道無法避開這話題,於是道:“我以為祖母一開始並不喜歡麗薇。”

    儘管麗薇家世背景教養等外在條件足以與他匹配,許多人都看好他們,但是祖母從來沒有表示過贊許的意思。事實上,若石也很清楚,祖母幾乎從來不曾對任何事表示過贊許。

    老人冷哼道:“不過是一個投機份子,想藉由跟你攀關係來達到融資目的,我怎麼可能喜歡那種為了利益才和你交往的女人。”

    韓若石覺得有必要解釋。“溫氏企業的基本體質不錯,雖然是傳統產業,但是一直穩紮穩打,要不是因為海外投資失利,不至於需要向銀行申請貸款。如果能回歸基本面好好經營,假以時日,他們還是會轉回赤字的。磐石銀行也是為了能獲利才會融資給他們,這跟我和麗薇的事,並沒有絕對的關係。”

    “在你看來可能沒有,在我看來卻有。”老人在沙發上坐下,管家張嫂隨即端了一杯熱茶過來。

    看著站在一旁的孫子,老人冷酷地提醒:“別忘了,我見過太多這種事了,你的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對待你的父親,我得提醒你,千萬不要重蹈覆轍了。”

    韓若石苦澀地抿了抿嘴。“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自五歲那年,母親遺棄他,離開這個家庭的那一天起,韓若石便已被迫記憶這件不堪的家族醜聞。

    只見老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道:“你應該要找一個在各方面都匹配得上你的名門千金,而且對方的財富必須與你相抗衡,那才是我未來孫媳婦的最佳人選。事實上,我已經替你選好幾個——”

    “不用了,祖母。”韓若石打斷老人的話,面無表情地說:“我暫時還不想這麼快踏入婚姻,經過這次的教訓,我想要審慎考慮。”

    他知道若自己真的結婚了,那必定是為了愛,而不是為了其它的原因。

    或許他真的不夠愛麗薇。然而他不認為只要男女雙方條件相等,就能建立起一個美好的家庭。他需要的不是那些外在的表像。

    他看著坐在面前那位與他流著同樣血液的老人,心中再度一沉。也許祖母對任何人都不滿意,甚至包括他……

    若石突然很高興自己堅持搬到外面住,即使那間單身公寓也稱不上是個“家”。

    ***鳳鳴軒獨家製作******

    醫院裏,兩大一小三張充滿期待的臉孔看著面容和藹的醫生,仿佛在等待最後的判決。

    醫生拿著檢驗報告,詳細地向歐陽思思和歐陽心心兩個大人說明情況後,轉看向坐在病床上仰著小臉看著他的男孩微笑:“恭喜你喔,小弟弟,你可以出院嘍。”

    男孩盛滿期待的臉孔瞬間發亮。“YA!謝謝醫生伯伯!”隨後扭頭找母親和阿姨。“思思,心心,思思——”

    歐陽思思一把抱住兒子。“出院了!可以出院了!”

    母子倆開心地相擁,歐陽心心笑著搖搖頭。“思思,你看著小凱,我去辦出院。”笑著跟一位護士離開病房去辦理出院手續。

    十分鐘後,歐陽心心拿著出院單回來時,思思已經幫小凱穿好衣服,也收拾好東西了,只等心心回來就準備要離開了。

    “好了,我們回家吧。”歐陽思思宣佈道。這幾天住在醫院裏都沒能好好休息,等回家後一定要好好泡個精油澡、睡個美容覺才行。

    “啊,等一下,思思。”原本一臉興奮的小凱突然斂起笑容。“我們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思思有點錯愕。“呃,要等什麼?小凱不想趕快回家看卡通嗎?”

    “想啊。”小凱扭著手,突然飛撲抱住心心的腿。“心心,你打電話給叔叔了嗎?”

    手上大包小包的歐陽心心愣了一下,想起三天前與某人的約定。

    當時她和小凱說好要辦一個出院慶祝會,而那個有著一雙憂鬱眼神,叫作韓若石的男人承諾他會來。

    “對呴。”歐陽心心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差點忘記了。”開始翻找電話。手機呢?她的手機放在哪里?

    思思不解地問:“心心,小凱在說什麼叔叔?是前幾天跟我們同一間病房的那個人嗎?打電話給他做什麼呀?”

    小凱催促地說:“快呀,心心,你快打給叔叔啊,不然他會不知道要去哪里幫我們辦慶祝會。”

    “嗯啊。”心心並沒有專心在聽思思的話,她正努力地找著手機。

    找了半天,終於在長褲的雙層口袋裏翻出手機,裏頭有韓若石那一天堅持要替她輸入並儲存的號碼。

    當時,他說:“我一定會來,相信我。”

    心心通常不會那麼隨便地相信陌生人說的話,可是嚴格來說,他們已經不算是全然陌生的人了。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也知道他們的,他們還互相留了手機號碼。而且她看得出他是真的關心小凱,小凱更將他當成一位家族長輩在仰慕著。

    最重要的,使她相信他會遵守承諾的理由,是因為當時他的眼神非常誠懇。

    有那種眼睛的人,不會輕易許下承諾,一旦許諾,就會實踐到底。

    所以當時她就相信他不會讓小凱失望了。

    “心心?”沒得到回應,思思又問。

    “心心,快打呀。”小凱有點焦急地說。

    沒理會小凱的催促,思思逕自把心心拉到一旁,低聲問:“你該不會真的要打電話,叫先前住在這間病房裏的那個男人過來吧?”

    這回心心總算聽見了思思的問題。她點頭道:“是啊,就是他。”按下手機的解鎖鍵,她開始搜尋他的號碼。

    見心心就要打出這通電話,思思急忙搶過手機。

    “等一下啦。”她忘了壓低聲量就說:“你傻瓜呀,我們對那個男人根本就不算非常認識,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或在哪里工作,說不定現在他正在上班呢,哪會有時間特地撥空過來!”

    “可是他說他會來……”心心說。雖然思思的想法她完全能理解,也想過,可是她就是記得當時他給的承諾。

    “那只是客套話吧。又不是超人,說來就來。”思思堅持地說:“你看小凱這麼期待,萬一你真打過去了,結果他卻說不能來了,那小凱豈不是會很失望?”

    心心還來不及反駁,思思又說:“最尷尬的是,如果人家根本就不記得這件事,你還打電話去提醒——”

    “不會的——”心心想反駁思思的不信任,但另一個童稚的聲音卻切了進來。

    “不會的,思思。”小凱聽到兩個女人的談話,卻依然很有信心地說:“叔叔說他一定會來的。我相信他,心心也相信,對吧?”

    心心立刻走到小凱身邊,單手環住他的肩。“對,我也覺得他會來。”許下承諾的那天,他的眼神非常真誠。

    這信心真不曉得是打哪來的?思思啞口無言地看著妹妹與兒子,感覺他們好像連成了同一陣線,而她這個做母親的,反而被排擠了。嗚,不要啦!

    不理會姐姐的自憐自艾,心心微笑地伸出手。“哪,手機拿來。”

    思思不想給。

    小凱又催促:“思思,快把手機給心心,讓她打電話呀。”

    無奈地,思思為難地交出手機。“好,你就打吧,我還是認為……”

    心心與小凱只是微笑地看著她,使她說不出還沒講完的話。

    算啦,要打就打吧,只是那男人最好信守承諾!不然下次狹路相逢的話,嗯哼……她歐陽思思一定會給他好看!

    不理會思思,歐陽心心按下撥號鍵。

    ***鳳鳴軒獨家製作******

    出院第三天,上午十點整,韓若石坐在會議室裏,看他的總經理辛卓安沉穩自信地主持著本季的業務會議。

    每季的這一天,全台分公司的高階主管都會來臺北公司進行例行的檢討報告。海外部門的經理,則透過視訊與臺北連線,同時聽取簡報,並提供業務交流。

    每次開會,總要花上大半天的時間,而會議結果往往會為下一季集團投資方向提供修正路線。因此這個會議十分重要,通常沒有特別的要事,與會者的手機都會特別關機,所有聯絡的事宜都交由他們的秘書或特助來聯絡或處理。

    所以當若石的私人手機以震動的方式響起來時,坐在他身邊的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而當若石非但沒有掛掉電話,甚至朝她微微一笑,臉上帶著歉意地拿著手機走向會議室門口時,她愣了一下。他這是……要去接電話嗎?

    若石起身離開的舉動也使正在聽取分公司經理報告的辛卓安挑起了眉;旁聽的藍諾則是一臉好奇的表情。其他人更不用說了,全都跟著傻眼。

    破天荒頭一遭,最重視這個會議的老闆,竟然撇下還在進行中的會議,跑出去接電話?這個人真的是他們所認識的韓若石嗎?

    咬著唇,妙緩緩站了起來。不行了,她忍不下去了,她一定得知道,這幾天來,若石到底是在等誰的電話!他變得幾乎都不像是她認識的他了。

    朝卓安做了一個閃人的小動作後,妙與藍諾不約而同地從座位上起身,悄悄走向門口。

    卓安搖頭失笑,決定要替老闆挽回一點尊嚴,於是以著專業的口氣說:

    “抱歉,各位,韓先生必須去接一通非常重要的電話,事關一億歐元的歐洲投資案,我想我們可以繼續這例行的業務會報,稍候我會把結果告訴他。接下來,張經理,請你來報告上一季的……張經理?”

    也呆掉了嗎?卓安再度失笑,請人拍拍那目瞪口呆的經理,微笑道:“張經理,請你報告上一季的營收情況。”

    會議繼續進行。

    而會議室外,若石接起那通等待已久的電話。

    看著那陌生又熟悉的號碼,若石這才發現,為了等這通電話,他這從來不會特別去記號碼的人竟然記住了這一組。

    按下通話鍵,聽見那和記憶中一樣溫暖的聲音,他不覺勾起唇角。

    “心心嗎?是我,韓若石。”他搶先一步地說。

    “呃,若石……”心心有些訝異他竟然認得出她的聲音,還喊出了她的名字。

    接下來兩人的對話完全顛倒了主客關係。

    若石習慣性地反客為主道:“小凱要出院了?就在今天是嗎?現在?好,你們等我,我立刻就過去。”

    說罷,他關掉手機。一種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

    回頭看見正瞪著他看的藍諾和妙,若石咧開個淺淺微笑,將手機放進襯衫口袋裏,想想,動手脫下身上有點太過正式的西裝外套,隨手丟給藍諾。

    “抱歉,我有急事。”他朝妙點點頭道。“幫我找個理由跟大家說一聲。”

    “呃,什麼理由?”妙趕緊問。

    若石沒回答。摸了摸口袋,發現身上剛好沒帶錢。於是他轉看向藍諾,伸手“借”了他的皮夾。“借我,晚一點再還你。”說著就要搭電梯下樓。

    藍諾和妙根本來不及阻止他,也來不及問他要去哪里。

    直到電梯關上門時,藍諾才找回聲音。“你看他像個剛失戀的人嗎?”

    這剛好也是妙的疑惑。“我倒覺得,他比較像是個正要展開一段新戀情的人。”

    藍諾突然瞪大眼睛。“那麼剛剛那通電話是……”新戀情對象?!

    “八成是。三天前他回來的時候就一直在等這通電話了吧。”妙冷靜地說出她的觀察。

    “到底是誰……”藍諾喃喃地道。好想知道內情呀。

    “我也想知道。”妙也很難相信,才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才剛經歷一段不愉快感情的韓若石,會那麼快就找到新的對象。

    這太反常了,不像是他的作風。他一向很少主動去聯繫一段感情。

    事實上,對若石來說,他也不認為自己已經踏入了新的戀情。

    事情不是這樣的。但是他也沒有仔細去分析過。

    他只是,單純地想再見見那男孩一面,同時也見歐陽心心一面而已。因為,仿佛,有一些問題的答案,要見了面以後才會知道。

    ***鳳鳴軒獨家製作******

    掛掉電話,根本就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的歐陽心心看著一旁睜大著如出一轍的眼睛的母子,忍不住微笑起來。

    思思緊張地問:“怎樣?來不來?”

    心心照實說:“他根本沒給我機會講話。”

    思思臉色驟變。“可惡,就說不能隨便相信……耶?你們在幹嘛?”

    原來這一頭,心心與小凱早已有默契地抱在一起了。

    “哇,我好想念叔叔喔。”小凱又笑又叫地嚷道。

    心心將小凱像玩具布偶一樣地摟在懷裏,溫柔笑道:“思思,你不用擔心,我都還沒開口邀請他,他就說他會馬上過來了。要不是我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是小凱的爸爸,我可能會誤以為他和我們家小凱有血緣上的關係呢。”

    “什麼是血緣關係?”小凱很熱切地發問,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再見到那個高大的叔叔。

    一提到兒子的血緣問題,思思臉色再度改變,倉促拉開話題,“好吧,既然他會來,那你說的慶祝會要怎麼辦?”

    心心老神在在地說:“問得好,交給我就對了。不過不是在這裏,醫院裏病菌多,讓我們先回家去。”

    “等叔叔來。”小凱提醒。

    “對,等叔叔來。”心心很高興自己沒錯看,韓若石果然是個信守諾言的人。

    ************

    會議結束後,各級主管們魚貫自會議室出來。直到偌大會議室裏只剩下三個人時,卓安才問:“若石到底去哪里啦?”

    會議中接聽電話已經不尋常了,更不用說他竟然中途離席,這真不像他所認識的韓若石。

    藍諾搖頭歎氣。“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卓安又問:“妙?”

    妙說:“我問過老陳了。”老陳是若石的專屬司機。

    “結果怎樣?”兩個男人追問。

    妙攤攤手。“他說別問他,若石根本沒有讓他送。根據櫃檯接待人員目擊的說詞,他是到路上攔計程車離開的。”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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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7:43
第四章

    在搭計程車到醫院的途中,紅燈時,司機大哥瞟他一眼。

    “先生,要去探病的喔?”

    “是啊,一個小朋友,要出院了。”若石微笑。他看了一眼車上的時鐘,時間顯示是上午十一點十三分。距離他接到歐陽心心電話的時間已經過了二十二分鍾,他聽得出那一家人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所以他想快一點到。

    結果,他就這麼匆匆忙忙地從公司跑了出來,丟下一個會議和一群高階主管,以及一群目瞪口呆的職員。

    一切只為了遵守承諾,去為一個小男孩舉辦一個出院慶祝會。

    老天,他是瘋了嗎?如果今天他是在一個關涉到更大利益的商業場合裏,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會這樣一接到電話就放下一切離開?

    這真不像他會做的事。然而,為何他還會這麼高興?覺得自己好像要去做一件小時候來不及完成的事,而且興奮不已。

    甩去那亂七八糟的想法,看著眼前的紅燈與長長的車流,若石忍不住問:“司機大哥,我趕時間,有近路可以抄嗎?”

    “近路?”司機大哥咧咧嘴。“問我就對啦。坐穩了,先生,我保證不會超速,但是絕對用最快的方式把你宅配到家。”

    若石沒有提醒司機,他沒有要回家,他只是要去探望一個年紀很小、個子也很小的小朋友。

    十分鐘後,若石站在醫院門口,有一點暈車地看著送他來的那輛計程車絕塵而去。還沒走進醫院,若石就聽見歐陽心心的聲音。

    “若石,韓若石?”心心站在門口,揮手招呼著他。

    若石沒有去想他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記得她的聲音,他轉過身,看著心心拎著小凱的衣物包,歐陽思思和小凱則站在一起。

    看來他們已經辦好出院手續,就等他來了。

    他朝他們走過去。

    而同時,小凱也鬆開母親的手,向若石沖了過去,一下子就抵達他面前,雙手用力抱住他的腿。

    “叔叔,你來啦,我可以出院了呢。”小男孩眼中有著絕對的信任與欣喜。

    被抱住的那一瞬間,若石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拼命地趕過來。

    他跟這男孩已經建立起一份超越年齡的友誼。他能理解這男孩的寂寞,正如同他也理解了他的。只消一個眼神,他們就看見了彼此心中最深的寂寞。

    於是,他緩緩地握住男孩的肩膀,揉了揉他的頭髮。“哈囉,我來了。”

    小凱很開心地握住他的大手。“嗯啊,我知道你會來呀,心心也知道。”

    心心……若石看向站在一旁的歐陽心心,從她眼中看到了和男孩一致的信任。他們都相信他會來。

    不知道為什麼,那份信任使他的心驀地發熱起來。

    小凱繼續嘰哩呱啦地說:“原本思思不信,可是現在你來啦,所以她也相信了。”

    思思聞言,差點沒翻白眼。這種事,換作任何人都不太容易相信吧?就只有她這個傻兒子和傻妹妹會相信而已。

    小凱又說:“心心說,在病房裏辦慶祝會不好,細菌很多,所以要先回家一趟。叔叔,你有空嗎?可以等我們一下下嗎?心心叫我一定要先問你。”

    若石沒有去檢查他的行事曆。他說:“我想我有空。”

    小凱又笑得咧開嘴。“那我們要先回家洗澡,然後心心要帶我們去南瓜屋,叔叔你也可以來嗎?”

    “南瓜屋?”若石沒聽說過這地方,但他還是點了頭。反正他已經決定今天的時間都要留給男孩了。這對工作狂韓若石來說,大概也是破天荒頭一遭吧。

    他很高興沒有半個熟人在身邊看見他做出這麼反常的事情。因為如果被追問原因的話,他一定會答不出來。

    心心在一旁聽著,見若石什麼都點頭說好,忍不住彎起嘴角。“那麼若石叔叔也可以讓我們帶去賣掉嗎?”

    若石才要點頭,小凱連忙阻止。“不行啦,叔叔,心心是說要把你賣掉耶。”叔叔一定沒聽清楚呴。

    沒想到小凱會跳出來護短。

    思思看得傻眼。心心則大笑出聲。

    那爽朗無芥蒂的笑聲使若石也跟著揚起唇角,心情完全放鬆下來。

    “南瓜屋是專門販賣人口的地方嗎?”他雙目炯炯地看著歐陽心心。

    心心微笑,回視他的目光。“不是,南瓜屋是販賣夢想的地方。”

    ***鳳鳴軒獨家製作******

    將思思和小凱送上計程車後,心心站在醫院門口,雙手叉腰地看著若石。

    他今天穿了一件看不出牌子的淺灰色襯衫,沒系領帶,搭配一條黑色西裝褲、黑皮鞋。頭髮梳得相當整齊,鬍子也有刮過。

    站在他身邊,心心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和刮胡水的清新味道。

    嗯,他沒用古龍水。非常好。她一向不喜歡男人身上有太多人工的氣味。這代表……呃,這代表韓若石應該是個很實在的人吧。

    “現在是你的工作時間?”心心直接問道:“真的不要緊嗎?”雖說他答應過了,也確實來了,可是她畢竟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不要緊。”若石想了想,又斟酌地道:“我有請假。”算是吧,他出來前有跟妙說,請她幫忙找個好藉口。

    “會不會扣薪水?”心心又問。

    若石想了幾秒鐘,才說:“我請的是年假。”只是沒事先報備而已。

    “那就好。”心心松了一口氣。“不然真的有點不好意思呢,還讓你在上班時特別來這一趟。”

    “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

    心心點點頭,看著他,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樣的,韓若石,你確實是個好傢伙。很高興認識你。”

    她這舉動讓若石有點受寵若驚,只能回以微笑。

    今天的她依然素顏未妝,看起來非常年輕,一條馬尾高高束起,合身的橘紅色圓領衫和淺藍色直統牛仔褲包裹住她苗條的身形,編織皮帶束出纖細的腰身。

    “好了,不浪費時間。”她說,同時帶頭往醫院側邊的機車停放區走去。“思思帶小凱回家洗澡,會晚一點到,我們先去南瓜屋做點準備。”

    若石沒有特別的意見,他覺得這樣的安排很好。所以當她帶著他來到停車的地方,牽出一輛五十CC的摩托車,並塞給他一頂安全帽時,他也沒有異議的收下。

    心心一邊說明南瓜屋的地點,一邊發動摩托車。

    一會兒,車子發動了,她指示他:“若石,安全帽不要拿在手上,請戴上它。”

    若石聽話地戴上那頂半罩式的安全帽,再然後,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因為歐陽心心的摩托車非常迷你,而他卻足足有一百八十四公分的身量……

    “坐上來呀。”心心催促道:“我不能把摩托車丟在這裏,也不方便讓你在我家等他們兩個洗完澡,所以請委屈一下當我的乘客,我保證我不會違規超速。”有些男生不敢讓女生載,心心只好保證自己技術精良,沒有違規紀錄。

    但若石不上車不是因為這原因,而是因為,他從來沒騎過摩托車。

    在心心的催促下,他戰戰兢兢地坐上後座,一時間兩條長腿不知該擱在哪里。

    心心一聲:“捉穩了。”油門就催了下去。

    若石直覺攬住駕駛的腰,才沒有往後跌飛。

    “捉好。”心心沒有回頭地喊道。

    若石只好將雙手放在她的腰上,半摟住她。兩條腿也終於找到可以踩踏的位置,幾乎貼著她的髖部,在她的摩托車上立足。

    當陣陣的風吹過他臉龐的時候,一股屬於女性的馨香也吹進他的鼻端。那使他不得不去思考,自己為什麼想再見到她。

    她的腰十分纖細,她的氣味聞起來也很好。

    可是,韓若石自問:你為什麼想接近她?難道只是單純認為她令人感覺很自在、很舒服?而且還是男孩的阿姨?

    “韓若石?”歐陽心心突然回過頭看他,安全帽下的一張小臉突顯出她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

    紅燈。他愣了一下,下意識放開緊緊環住她纖腰的手,預期她會責備他太靠近她。他從來沒這麼失禮過!

    但心心只是對他微笑。“你安全帽沒戴好。”說著,便伸手幫他將下巴處的系繩調整好。

    綠燈。她回過頭去。然而她手指頭的余溫依稀停留在他下巴的肌膚上。

    若石突然覺得自己有一點不認識自己了。

    是不是,他也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內心深處渴望著女性溫柔的呵護?

    不,他是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做這樣的幻想恐怕有點不切實際。他離童年已經很遙遠了;歐陽心心也不是他的阿姨,她年紀甚至比他小。

    那他到底是怎麼了?還沒能理出個頭緒,車子突然停了下來。

    “到了。”才上路沒多久,歐陽心心將車子在一個巷子裏停妥。

    “到了?”若石訝異地道。離醫院不到十五分鐘吧。

    “對呀,南瓜屋離醫院滿近的,所以才選這裏來開慶祝會。”心心收好兩個人的安全帽——她車裏向來會放三頂,兩頂大的、一頂小的,以備不時之需,今天正好派上用場——領著若石走出巷子。

    若石這才發現,就在巷子口,一個街角,半顆大大的南瓜就長在一棟建築物的牆壁上,南瓜上還開了兩扇特大號的圓形玻璃窗,看起來活像是童話裏的場景躍上這城市舞臺。

    “這就是……”

    “沒錯,這就是南瓜屋。”心心說。

    “那麼南瓜屋到底是……”

    心心笑著推開漆成南瓜色的大門招呼道:“進來吧,若石,這是一家麵包店啦。”

    真相終於揭曉!

    若石站在門口,看著這坐落城市一隅,宛如童話裏的奇妙建築,忍不住道:“我還以為這是個販賣夢想的地方。”先前,有個灰姑娘如此告訴他的。

    心心眨眨眼。“夢想是提供給心靈的,免費——”

    “麵包是提供給饑腸轆轆的肚子的,要收錢。”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中途加入這場心靈與麵包的對話。

    若石愣了一下,看向他們之間的“第三者”。

    心心已經快一步反應地做出一個阻擋擁抱的姿勢。“等一下,秋秋,我剛從醫院出來,先讓我去洗個澡,樓上浴室借我。”

    被喚作秋秋的中年女子看著自己已經張開的雙臂,又看了眼歐陽心心帶來的新面孔,沖著韓若石一笑,她結實的雙臂轉而擁抱了他一下。“歡迎你,這位先生。”

    若石楞住。

    不是因為秋秋有半張被火灼傷的臉,而是因為那結實沒有縫隙的擁抱。

    她令他錯愕。因為他們甚至不認識對方,她卻在第一時間就擁抱了他,好像他們是天涯相逢的友人。

    心心笑出聲,介紹兩人。“秋秋,這是韓若石,一位新朋友。”

    若石很快地點了點頭。“你好,秋秋。”

    秋秋微笑時,臉上凹凸不平整的舊傷痕被嘴唇彎曲的弧度所牽動。“你好,若石。”隨後催促心心,“快去浴室洗手臉,這位英俊的先生就交給我來照顧啦。”

    照顧?!若石有點想笑。他都三十歲的男人了,哪里還需要人照顧呢?但這兩個女性談論他的口吻,就仿佛他還是個小男孩一般。

    “那我就把他交給你啦。”心心笑道:“可別把他給嚇跑了,小凱待會兒過來會找我要人。”臨走前又道:“哦,若石,你也得去洗個手臉,秋秋會照顧你。”

    若石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

    心心一離開,秋秋已經將他帶往洗手台去洗手了。他像只溫馴的老虎,任由秋秋擺佈,倒了洗手乳在手上搓洗了很久。

    洗完手,秋秋又帶他參觀南瓜屋的格局,同時驕傲地介紹在這裏工作的其他三個人,分別是——

    “天天,午安。”若石向一名行動有些遲緩的青年點頭致意。

    “美麗,你好。”若石接著問候一名身形圓滾滾的年輕女孩。

    “嗨,小安。”若石問候最後一名成員。同時發現在這裏工作的四人,包括秋秋,都是一般社會上認定身心有障礙的人。

    秋秋有半張被火紋燒過的臉,當她笑起來時,半邊被燒毀的臉往往會因為頰肌被牽動而扭曲。

    天天中度智能不足。

    美麗則是一名自閉兒。

    小安行動不便,他只有一隻半的手:他的左手只有上臂,沒有下肘。

    韓若石無法相信,歐陽心心在完全沒跟他提過“南瓜屋”的組成成員的情況下,就將他交給了他們。難道她不擔心他可能會不小心傷害了這些人的心?因為他是那麼的錯愕,完全沒有準備看見這個……

    介紹完畢後,天天、美麗與小安又羞澀地回到各自的領域去忙碌。

    秋秋則用她那半張扭曲的臉孔看著若石道:“很訝異嗎?”

    若石完全明白秋秋在問些什麼。她是在問看見殘缺的他們,是否感到訝異,甚至是厭惡?

    他長年在商界打滾,早就學會了說客套話的方法,在這種情況下被問到這種問題,一般人多會保留地說些客套性的言詞以避免尷尬。畢竟,有誰能真正面對自己的殘缺呢?特別是像秋秋這樣有著半張美麗臉孔的女性。

    她從一開始就特意站在他的右邊,就是想將最殘缺的左臉呈現給他看,不想要任何的偽裝和修飾。

    那使若石覺得任何委婉的說辭對秋秋、對天天他們來說,都不適當。

    因此他只能誠實地點頭道:“很訝異。”他真的沒料到會看見這些。

    只見秋秋滿意地點點頭說:“會不訝異才怪,我這半張臉醜死了,有些新客人剛進來南瓜屋時,都會被我嚇一大跳。還有小朋友被我嚇哭過呢,呵呵。”

    秋秋繼續道:“剛剛我看你好像不是很驚訝,以為心心事先告訴過你了。”

    若石搖頭。“她什麼都沒說。”突然他想起她其實還有說過一句話,唇角揚起一個微笑的弧度,不自覺的。“不過她有告訴我,南瓜屋販賣夢想。我想我有點好奇,這裏都賣些什麼樣的夢想呢?”

    秋秋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輝。她領著若石來到麵包櫃前,取出一個剛烤好的金黃色麵包。“來,吃吃看。”

    還沒吃那麵包,麥子和南瓜的香氣就已經撲鼻而來。若石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大口麵包,仔細咀嚼品味。

    秋秋專注地看著他,眼中有著特殊的期待。

    吞下麵包,若石不假思索地說:“這真好吃。”

    真的好吃,口感很扎實,又不會太硬,他沒吃過這麼好吃的南瓜麵包。甚至不需要太多人工佐料,這麵包已經擄獲了他的胃。他又咬一大口,仔細咀嚼滋味。

    “是嗎?”秋秋眼中綻放光芒。“這麵包在我們店裏的別名是‘夢想一號’。”

    若石領悟過來,同時想起剛進門時,秋秋的那句話——麵包是提供給饑腸轆轆的肚子的,要收錢。

    他微笑道:“這要多少錢?”他伸手就想要掏出藍諾的皮夾。藍諾一向習慣隨身帶些現金。

    秋秋阻止他。“友情無價,我代表南瓜屋歡迎你。若石,今天你可以免費品嘗店裏的麵包。”

    若石直覺回問:“到了明天就不能免費試吃了?”

    秋秋開朗笑說:“那可不,你剛剛吃的那麵包,要價四十元整,價位偏高。可不蓋你,南瓜屋的麵包走養生精緻路線,而且非常的暢銷呢。”

    若石笑說:“看來我真是來對了。”

    這句評語,使若石徹底地擄獲了秋秋的友誼以及一張萬年熟客券。

    十五分鐘後,當歐陽心心簡單梳洗過,換上一套南瓜屋的工作服下樓時,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秋秋滿臉笑容地站在若石身邊聊天,而向來害羞的美麗雖然遠遠地站在一旁,但注意力偶爾會集中在若石身上。

    天天與小安不時插進一兩句對話。天天說話的速度很慢,但每一次,若石都會很專注地側耳傾聽,並不時地點頭回應。

    當下歐陽心心突然有些明白,也許這就是她會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輕易地信任他的緣故。之前她一直沒去細想,但現在,她稍稍瞭解了。

    他確實有一顆十分溫柔的心。

    看見心心接近,若石停下對話,將注意放到她身上。她換穿了一套南瓜屋的工作服——白棉衫、南瓜色的圍裙,以及一條黑色棉質運動褲。

    長褲可能是借的,因為不怎麼合身。

    瞧見她略濕的發尾,忍不住地,他伸出左手輕輕碰觸那濕潤的發梢,像個熟識多年的朋友般,動作中透著不經心的熟稔。沒去注意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常出現的舉動。

    “你動作滿快的嘛,我只等了一千年那麼久。”

    心心這回沒有楞住,她想他只是在說俏皮話,便玩笑地檢查起他的手。“有沒有把手手洗乾淨啊?”像個幼稚園老師一般。

    若石笑開,假裝童言,“有。秋秋老師監督得很嚴格,我洗得很乾淨。”

    在旁的秋秋聞言,笑眯了眼睛。連不愛笑的美麗也彎起唇角——雖然不明顯。

    心心哈哈大笑,正要說些什麼來回應的時候,大門突然被推了開來。

    “啊,小凱來了。”心心說著,同時迎上前去,幫忙思思拉開門扉。

    小凱先一步蹦蹦跳跳地跳進來,臉上掛著健康紅潤的微笑。

    “心心!”男孩伶俐地瞧見其他人,又喊:“秋秋、天天、美麗,還有小安!”完全沒有輩份的顧慮。“我病都好啦——”眼角巡視著,直到看到若石,奔了過去,拉住若石的手不放。“叔叔!謝謝你等我們來,現在可以開慶祝會了!”

    若石反握住小凱的手,微笑道:“好,就來開慶祝會吧。”可是,完全沒經驗的他轉頭看向歐陽心心。“接下來要怎麼做?”

    歐陽心心眨了眨眼。“問得好。”同時交給他一大包氣球,笑著給出指示,“首先,借你的嘴,吹吧。”

    ***鳳鳴軒獨家製作******

    一場出院慶祝會,完全超出若石的想像極限。

    這是一場毫不中規中矩的派對。

    南瓜屋的大門上掛了一枚“休息中”的壓克力吊牌,半開放式的空間,只有南瓜屋的四名成員和歐陽心心一家人,以及他。

    當他們開始吹起氣球,並將氣球裝飾在南瓜屋的各個角落和彼此的衣服身上時,若石開始意識到這場慶祝會絕對不會像他過去所出席過的任何一場宴席。

    三十分鐘後,當所有努力吹出來的氣球堆滿了整間屋子時,大家的臉色都因為吹太多氣球而有點發白,卻沒一個人喊停。

    大家都在比誰能把氣球吹得又大又快。最後是天天獲得第一名,他努力吹著氣,直到將一顆氣球吹到爆在臉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而天天也露出一抹羞澀的憨笑,低頭繼續將其它氣球吹爆。

    再然後,他們開始將吹好的氣球綁在南瓜屋的各處角落裏,花花綠綠的氣球活像一朵朵雨天過後自地上冒出來的斑斕野菇。

    辛苦地揮汗佈置著麵包店,正在天花板上懸掛氣球的若石卷起袖子,爬上兩張椅子疊起來的臨時梯子上,將一串串色彩繽紛的氣球用絲線綁好,而後再搭配著一串串的小燈泡。他已能想像入夜後,店裏燈光閃爍的情景。

    才綁好氣球,還沒跨下椅子,一杯冒著氣泡的冰可樂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感激地接過,看著站在下方的歐陽心心。

    她仰著臉看他,臉上掛著經常出現的微笑。

    “謝謝。”他接過可樂杯,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次喝這種飲料,使他皺起眉頭;沒想到可樂有一種藥水的味道,很像感冒藥。然而他依然一飲而盡。

    看了眼自己佈置的成績,他滿意地點點頭,覺得很有成就感,而後問:“心心,慶祝會什麼時候開始?”

    歐陽心心接過他手中的空杯子好讓他跨下椅子,手裏拿著可樂瓶又倒了個八分滿,重新遞給他。聞言,她挑眉道:“韓先生,你還沒進入狀況喔,慶祝會早就開始了啊。”

    若石愣了一下,傻傻地接過杯子。“開始了?什麼時候……”

    看著她帶笑的眼眸,答案突然呼之欲出。

    若石看向綁在腰間的幾顆紅色大氣球——剛剛心心要求他一定要綁上的。其他人,包括心心和小凱,身上也都有一堆氣球。當時沒有人向他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但現在,他開始懷疑起來了。這氣球是……

    只見歐陽心心將可樂瓶扔到一旁擱著,她和氣的面容突然間轉為淘氣,讓若石看得呆了,一時不察,綁在腰間的一顆大氣球被她一掌拍破。

    氣球爆炸的同時,尖笑聲爆發出來。

    屋裏的男女老少仿佛就等這一聲暗示,開始在屋裏追逐了起來。每個人都伸長了手,搶著要弄破其他人身上的氣球。

    慌亂中,歐陽心心呼喊道:“快呀,若石,氣球最先全部弄破的人要被處罰。”

    “什麼?”若石大吃一驚。

    這時小凱悄悄潛到若石左後方,小手快速一戳,若石腰間的氣球又陣亡一顆。

    若石這才驚醒過來,捉著小凱的衣領,故作生氣地道:“好呀,小夥子,你暗算我!”說著也作勢要弄破他身上一顆氣球。小凱尖叫起來,連忙躲到阿姨身後。

    但心心六親不認,伸手就擠破小凱一顆氣球。在此同時,秋秋和其他人也正玩著追逐大戰,尖叫聲和得意的笑聲此起彼落。

    小凱哭喪著臉嚷了起來,“嗚,心心欺負我啦!”

    “抱歉喔,氣球派對裏,人人平等。”心心眨眨眼,瞬間又弄破小凱掛在手臂上的大氣球。

    小凱再度尖叫起來,連忙躲到若石身後。“叔叔,救我,心心好壞!”

    若石直覺地張開雙臂,像母雞護衛著小雞般,阻擋心心的破壞路徑。

    心心跺著腳道:“不可以這樣,不能幫助別人啦!”說著就要伸手扯小凱身上另一枚氣球,讓小凱尖聲連連,頻頻又叫又笑著。

    但若石輕而易舉地以他高大的身軀牢牢護衛著男孩。心心試了幾次都失敗,她鼓起腮幫子道:“那我就先對付你吧,若石叔叔。”說著,纖細的身軀已經靈巧地移動到若石左側。

    若石一邊護著小凱,一邊與心心玩著遊戲。

    心心越是作勢要捉住他們其中之一,小凱就笑得越開心。

    聽著男孩的笑聲,再看著心心因追逐而酡紅的臉頰,若石有一瞬間的恍惚,他不自覺地伸出手,不意碰觸到心心腰間一顆氣球,氣球應聲而破。

    心心嚇了一跳,尖叫一聲,隨即又咯咯笑了起來。“好啊,韓若石,你好樣的!”

    若石放開矜持,咧嘴笑開:“跟你學的。”

    此時若石後腰上一顆氣球突然爆開,他回頭去看,只見小凱得意地拎著氣球的碎片。“心心,我替你報仇啦!”

    心心與若石眨了眨眼。若石會意,也假裝變起臉色道:“好呀,小鬼,你吃裏扒外,我剛剛還救了你呢。”說著,也伸手去捉男孩。

    心心也沒因此放過小凱,與若石一起左右夾攻的結果是——

    歐陽思思趕緊拉著兒子躲到另一邊去,她大嚷道:“喂,別聯手欺負我家寶貝,我會生氣的喔。”才說著,她的氣球就被寶貝兒子弄破一顆。思思叫嚷起來:“歐陽凱,你這小叛徒!”

    小凱連忙無辜地舉起雙手道:“我不是故意的啦,思思,是不小心——”才說著,從頭到尾都不說話的美麗從小凱身後冒了出來,一聲不響地擊破他一顆氣球後,揚長而去。

    只剩下最後一顆氣球的小凱這時終於意識到大事不妙,連忙將氣球抱在懷裏,謹慎地守護著。

    只見所有人突然像是有了默契般,從四方緩緩地向小凱所在的中心點逼近。

    歐陽思思到底是作母親的,不忍心兒子被圍攻,她抱著小凱無助地看著眾人,直到最後一刻,為了不讓兒子墊底,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決定選擇自爆。

    出局前,她摸摸兒子的頭道:“小凱,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喔,媽咪先走一步啦!”

    思思壯烈犧牲前,小凱突然緊緊抱住她。“思思,不要哇!”完全忘了這只是場遊戲。母子倆當場演起一場生死離別的感人劇碼。

    就在若石和其他人看得面面相覷之際,只見心心邪惡地走向抱在一起的親子檔,打算同時終結掉思思和小凱。

    但秋秋卻突然沖出來打破僵局,雙手飛快一拍,沒意料到這局面的心心當場被打掉一顆氣球。現在,她也只剩下最後一顆了。

    “糟啦!”心心暗叫道。環顧四周,思思還有兩顆,小凱跟她一樣,而美麗竟然還有四顆,天天兩顆,秋秋和小安都是三顆,若石也有兩顆。

    依照往例,通常這時大家都會集中火力攻擊剩餘顆數最少的人,結束遊戲。

    若石果然已經掌握到訣竅,第一個搶位到她身邊。

    心心驚呼一聲,一個沒防備,最後一顆氣球就破在若石一雙無情的手上。

    當氣球被拍爆的當下,她心都涼了。怎麼可能?她從沒輸過的!

    靠近她的當下,若石朝她眨眼,同時拋下一句,“你沒當心。”

    身為南瓜屋主人,秋秋沖過來舉起若石的手,宣佈:“遊戲結束!若石獲勝!”

    “我贏了?”若石沒弄懂規則。他身上明明只剩下兩顆氣球。這遊戲不是比賽誰剩最多氣球的嗎?

    仿佛明白若石的疑問,天天試著解釋:“不,不是喔,看誰先弄破最後一個……”

    若石領悟過來,對天天感激一笑。“原來如此。”

    秋秋更清楚地說明:“就是。最先讓某人的氣球全破光的人,就是大贏家啦。”

    而心心只好垂頭喪氣地半舉雙手道:“我輸啦。”

    一副敗北的姿態,看得若石想笑。

    “不過這遊戲是我想出來的耶!創始者應該可以有豁免權吧?”真輸了會有點小不甘心啦。

    歐陽思思一點兒也不同情地道:“想都別想。上回我輸了時,你還不是強迫我接受處罰。所以現在你就認命吧。”

    小凱跟著起哄。“處罰心心,心心要接受處罰!”

    心心又歎了口氣。“唉,小叛徒。”

    思思抱住兒子。“才不。”

    秋秋則說:“你就認命吧。”看向若石。“贏家有權決定輸家的處罰方式,當然,你也可以把權利交出來,指定某人代行職權。”

    心心笑著求饒。“韓若石,你放我一馬,我下回燒菜給你吃。”

    這提議很令若石心動。上回吃過她煮的食物,那滋味一直令他念念不忘。

    但小安插嘴說:“不能賄賂!”

    大家笑翻天。

    若石不習慣處罰別人,但這是遊戲的一部分,如果他放過心心,大家都不會滿意的。想了想,他看著小凱,決定道:“好,我可以不處罰你,心心。”

    心心正要歡呼時,若石又補充了一句,“我決定讓這裏頭年紀最小的人來處罰輸家。”畢竟這是為了男孩而舉辦的慶祝會啊。

    這回輪到小凱歡呼了。他抱住思思的腿,臉蛋紅紅地道:“那、那我就要處罰你嘍,心心?不能討厭我喔。”

    心心故作無奈地微一聳肩,攤手、歎氣。“唉,誰教我要輸呢,請你懲罰我吧,MyKing。”

    小凱很少贏。雖然大家會讓他,但五歲的他還是很難敵過身邊的大人們。好不容易被允許能宣佈懲罰,他喜孜孜地小小臉蛋像是發出了光。

    激動地,他來回仰望著心心與若石,最後決定道:“那就罰——口水洗臉吧!”

    心心大呼一聲。“嗚哇!你好殘忍啊,小凱,我是你的阿姨啊。”平常已經夠常讓甥兒用口水洗臉了,今天竟然還不能放個假呀?

    只見小凱得意洋洋地說:“我就要罰這個。”

    心心苦著臉,看著她心愛的小男孩。朝眾人擠眉弄眼一番後,她認命地蹲下身來,讓自己與男孩齊高。

    “好吧,願玩服輸。請處罰我吧,國王陛下。”她故作無奈地說。

    小凱咯咯笑出聲,兩條瘦弱的手臂抱住心心的脖子,開始了他的口水洗臉。

    他在心心左頰上嘖嘖有聲地親了好多下後,才心滿意足地道:“還有一半喔。”右頰還沒進攻,他轉頭看向其他人,“大家一起來幫忙處罰心心。”

    心心認命地偏過右臉,讓思思、秋秋、天天,以及有些彆扭的美麗依序在她臉頰上各自印上一吻。

    若石在一旁看著,清晰地感受到在場所有人之間那種無言的親近。

    他們是家人、是朋友,彼此之間存在著不言而喻的默契。這一切不僅是為了讓一個小男孩開心,也為了他們需要彼此所提供的溫暖與碰觸。

    他看著歐陽心心仰起頭,逐一接受那親情、友情的頰吻,一邊扮鬼臉逗弄所有人。每個人都圍繞在她身邊,分享歡笑與快樂。

    當下,他覺得被眾人所圍繞的她,好像是一盞溫暖的燈,聚光發亮。

    而站在邊緣的他,不過是誤闖這奇妙天地的一名旅人……

    直到小凱鬆開抱著心心的手臂,跑向若石。“叔叔,來幫忙呀,一起來處罰心心。”小男孩將他拉向那盞溫柔的燈。

    其他人有默契地站開,等待他上前加入他們。

    若石被帶到她身邊,仿佛旅人歸家。

    心心正微笑地看著他,有點羞怯不安的,她試著揮去那份尷尬,笑道:“韓先生,就差你一個,快結束這場酷刑吧。”

    雖說是孩子氣的口水洗臉,但這終究還是個吻。

    他不是孩子,他是個成年的男人。

    而她,則是個妙齡女子。

    他們才相識沒幾天,若石不認為他們已經熟到了可以親吻對方的那種地步。

    但心裏一個小小聲音在說:有什麼關係呢?這不過是個遊戲啊,何必想太多?

    若石接受了這個內心的建議。他不想去思考,何以當他站在邊緣時,會感到如此地孤單。而一旦靠近了這小小世界的中心,來到她身邊,竟覺得如此溫暖。

    在小凱的催促下,心心閉上眼睛,十分認命。

    她的臉,很小,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而那抹一直掛在她嘴邊的笑,讓他有股衝動想要吻住那朵微笑。

    忍不住的,他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臉。

    心心訝異的睜開眼睛時,只感覺到他俯下頭,很專注地凝視了她片刻,最後,在她額頭上印上一個輕柔無比的吻。

    她松了一口氣地暗笑自己,剛剛那一瞬間,怎麼會以為他會吻她的唇?

    瞧,他配合地吻了她的額頭,這不過是個友誼之吻。

    揮開心頭那有些錯亂的思緒,她沖著若石一笑,隨即對眾人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YA!酷刑結束!小心我會回來復仇的。”

    小凱害怕地問:“就像佛地魔那樣嗎?”

    心心伸出手在小凱額頭上畫了一個閃電N。“哈利波特,下一回你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小男孩尖叫出聲,又笑又怕。

    出院慶祝會,圓滿大成功。

    當歡宴結束,大夥忙著收拾東西時,心心抽空來到若石身邊,在他耳邊輕聲道:“謝謝你,若石。”

    若石收下那份謝意,覺得整顆心從來沒感覺如此溫暖過。“謝謝你,心心。”他低聲回應。

    心心詫異地挑起秀眉,仿彿不明白為何他要道謝。

    若石對她展露微笑。“這場慶祝會本來不是該由我來辦的嗎?”心心想插嘴說話,他搖搖頭。“真好,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今天真的很愉快,真的。”

    他將話說得那樣輕巧,卻又誠懇無比。心心看著他帶有笑意的眼眸,想起先前在醫院裏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情景。當時他給人一種很孤單的感覺。

    而現在,站在她面前的若石,眼中有笑意,而他看著她的眼神,竟然讓她想要上前好好地擁抱他。

    當然,她沒有這麼做。她只是伸出手去,從他因先前的玩鬧而有些淩亂的發絲中挑起一片氣球碎片,並對他淘氣笑說:“有空的話,經常來找我們玩吧,大男孩。只要別搶我的溜滑梯就可以,那是我的地盤。”

    若石怔住,隨即大笑出聲。“溜滑梯是嗎?我記住了。”

    當下,心心知道,她慘了。

    因為她喜歡這男人的笑聲,以及他大笑時的模樣。

    而且好像還不是普通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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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後來,慶祝會結束後,小凱累到趴在思思的懷裏睡著了。思思先帶他回家。南瓜屋繼續營業。心心提議送若石回去,但若石婉拒了。

    不是他不想讓她送,而是因為天色晚了,從她的模樣看來,她也累了,他不想讓她騎著車在下班的車潮裏打瞌睡。

    在店門口道別後,他招了計程車回到住處,還拎了一大袋秋秋塞給他的南瓜屋特製麵包。

    回到公寓門口時,不意外那三個人會在那裏。

    他知道藍諾他們必定好奇得要命,因為他從來沒有如此脫軌的演出。

    然而,面對好友的好奇,他該怎麼解釋?說他去了一家麵包店,幫一個五歲小男孩開出院慶祝會,還喝了生平第一杯可樂,在氣球堆裏找尋歡笑?

    不,他實在不想重述這些想一輩子放在心裏頭的溫暖細節。所以他看著那三個為他公司賣命的朋友,在他們開口詢問前,從大紙袋裏丟出三個麵包。“拿回家吃,明天公司見了,三位。”

    藍諾慢半拍反應過來。“搞什麼?若石——”

    但若石已經開了門,進了屋,又關上門。逐客的意思非常明顯。

    卓安拆開袋子,咬了一口麵包,眼中露出驚奇。“妙,你快吃吃看這麵包。”

    妙若有所思地瞪著若石緊閉的門扉,聽見卓安的話後,她也拿起手中的麵包咬了一口,凝重的表情瞬間改變。

    “奇怪,我怎麼不知道若石也會去麵包店?這種小市民的活動不是他過慣的生活方式。”藍諾一臉疑惑地說。“怎麼啦,你們那是什麼表情啊?”

    卓安和妙一邊咬著麵包,一邊指著藍諾手中的麵包。“快吃吃看。”

    藍諾狐疑地跟著吃了一口,隨即瞭解卓安和妙的感覺了。“天啊,這太好吃了,臺北市裏有這麼好吃的麵包店嗎?”

    卓安吃的是一個綠色的羅勒香料鹹麵包,口味獨特,令人齒頰留香。

    妙手中的則是傳統的紅豆麵包,內餡紅豆粒粒飽滿,口感扎實。而藍諾的是個焦糖波羅——他一向不愛吃甜食,然而這麵包卻讓他想一吃再吃,忍不住吃了個精光。

    站在閉鎖的門前,三人面面相覷。

    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說明他們此刻複雜的心情。

    韓若石變了。自從被麗薇甩了之後,他就開始變了。

    他以前從來不會在會議中接電話的,更不用說是拋下會議和眾人,也不講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以前也從不光顧麵包店。他都是固定請清潔公司的歐巴桑幫他打理房子,三餐多是打電話叫外送。

    他是個工作狂。然而連續幾日觀察下來,卻不得不令人懷疑,這男人的生命正開始發生劇烈的變化。

    身為若石的事業夥伴兼大學時代就認識的朋友,他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角度來理解若石此刻的改變。他,變得不像是以前的他了!

    “有人領悟得出他塞給我們這些麵包的意義嗎?”藍諾忍不住對外徵詢意見。

    妙蹙眉。“磐石準備投資食品加工產業嗎?”

    卓安笑了出聲。“沒聽說有這個計畫。”他看向那扇緊閉的大門說:“也許,若石的意思是叫我們——閉嘴,吃飽就少管閒事吧。”

    “怎麼可能真放著不管?”妙搖搖頭說。

    “會不會是因為,連他自己都還沒辦法厘清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些變化呢?”卓安一向善於觀察,但也不得不承認,若石這個人並不好懂。

    藍諾半開玩笑地說:“真不知道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有一天他連磐石也能丟著不管了?”

    這是個玩笑話,卻令卓安與妙表情凝重。

    磐石集團擁有雄厚的資本,旗下有許多子公司,其投資從金融證券到電子科技,以及最新的光電、生技產業都有涉獵。

    若石禮聘各界專業人才,並將公司交給他們來管理。

    而他們三人,就是負責幫若石統籌各分公司的執行長。

    若石是這龐大帝國的繼承人,一個隱身幕後的天之驕子,性格內斂而穩重,從不推卸該擔起的責任。然而……

    “記不記得,在美國時,你們第一次遇見若石的情景?”卓安問。

    為這一句話,藍諾與妙回憶起當年的情景。

    “很難忘記。”藍諾說。那是一次華人留學生的聚會,若石也受到邀請,卻是第一次參加。而當時,他們三人與其他學生都已經混得很熟。

    “當時,屋外下著雪……”妙回憶道:“我們喝著百威啤酒,已經有點醉了,不知道是誰開了窗,開始嘔吐起來,冷空氣跑進屋子裏,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大罵著跑去關上窗戶,卻看見他一個人站在屋外的階梯上,頭髮和外套已經沾滿了雪。”

    “我下樓去開門請他進來。”卓安接續道:“他的穿著看起來就跟一般留學生沒兩樣,全然沒有富家少爺的樣子。我替他開門,他跟我道謝,教養之好,讓我有些驚訝。”

    “而那時候,我就跟在你後面,我問他既然來了,怎麼不敲門或按電鈴,反而站在外頭發呆?”藍諾說。

    “結果他說,他在看雪。那天雪下得很美,可是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妙說。

    “若石卻注意到了。”卓安說:“我有時不免會想,儘管相識多年了,然而會不會有可能連我們都還不完全瞭解他心裏頭的想法?”

    妙同意地點頭。“若石不是那種尋常的天之驕子,他一直想當個平凡人。”

    “可惜不成功。”卓安說:“表面上,他擁有那麼多,但是我總覺得實際上他握在手裏的卻很少。”

    “嘿!”藍諾怪叫一聲。“我們現在在談論的是韓若石嗎?那個全球榜上有名的大富豪?磐石集團的唯一繼承人?”

    “有問題嗎?”妙叉著腰反問。

    “如果他想要,他可以擁有任何事物的。”藍諾理智地說。他知道這兩人對若石有什麼想法,他們想將他視為一個悲劇人物,也許是哈姆雷特之類的。

    卓安冷靜地瞥向藍諾道:“你也並不真這麼認為吧,藍諾,否則你不會在得知若石選擇住在這種中古公寓的時候,驚訝得跳起來了。”

    “我是覺得很奇怪沒有錯,但是,嘿,他可是咱們的老闆,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包括買一層小公寓來充當住處而不用向任何人報備——即使他可以買下任何一棟他看上眼的豪宅或別墅。”

    “問題是,他買下了這裏。”卓安指出。

    妙說:“而且還住在這裏。就像一個平凡普通的單身漢。”

    “那又如何?”藍諾拒絕將若石的種種怪異行徑視為瘋狂。即使他也同意若石的這些舉動並不尋常。

    卓安說:“我不是心理醫生,可是我可以感覺得出來,若石心裏欠缺著某種他很想要的東西。”

    妙若有所思地盯那扇深鎖的門。“我們跟他認識太久了,他不會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他的脆弱。而我不得不擔心地認為,在與麗薇的感情結束後,若石出現了自我毀滅的傾向。他終究還是受傷了!”

    藍諾撥了撥額前的頭髮,籲出一口氣道:“不難得出這結論。當初他跟麗薇交往的首要原因,就是因為他想要一個‘家’,不是嗎?雖然他沒說,可是我們都清楚若石的家庭背景。他把希望寄託在自己的婚姻上,他很盼望能和麗薇結婚。因此我們也都盼望著這一段感情能夠成功。”

    “可惜失敗了。麗薇終究不適合若石。”卓安說:“在若石面前,她總是那麼拘謹,以前我沒留意到,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所認識的那個麗薇,也許不是真正的她。我們差一點犯了個大錯。”他看向其他兩人,他們也隨之點頭。

    “的確。”妙承認。“我不該鼓勵若石和麗薇進一步來往。”

    藍諾也蹙著眉說:“他們交往了,也分手了,也許我們可以開啟另一個比較有建設性的議題。”

    “那就是我的想法。”卓安說:“我覺得我們現在可以為若石做幾件事。”

    妙眼睛一亮。“我可以替他介紹新的女友。我有很多人脈。”

    藍諾則說:“卓安跟我可以帶他去喝點小酒。他需要放鬆一下,遺忘一些不堪的記憶。”

    “是了,早該這麼做了。”卓安說。“不過……我懷疑若石會乖乖配合,他看起來很不想跟我們討論這件事。”

    “開什麼玩笑!”藍諾大刺刺地道:“如果他不想跟我們討論,他還能跟誰討論?我們三個可是從離開學校後就跟他一起闖蕩江湖的夥伴耶!”

    “問題在於,涉及私人感情問題時,若石總是選擇藏在心裏。”妙感傷地說。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點頭同意,進而歎息了起來。

    要走進韓若石的心裏,打開他封鎖住的每一個情感的抽屜,可不是尋常人能夠辦得到的事啊。

    ***鳳鳴軒獨家製作******

    歐陽心心不是尋常人。

    她想她鐵定是個超人,不然她怎麼有辦法在這種情況下還沒捉狂?

    小凱是那麼期待思思能親自送他去幼稚園上學,可思思卻因為臨時接到一個代飛的航班,必須趕去機場而再度爽約,使得小凱臉上的期盼轉為失望。

    思思怎麼能這樣?重視工作不是錯事,但她已經答應小凱了呀。

    “對不起、對不起,寶貝,我保證等我回來,我一定會……”

    “沒關係。”小凱反過來安慰母親道:“沒關係啦,思思……反正我有心心陪我呀,你放心啦。我們都會乖乖的喔。”

    心心想打人。她想拔光歐陽思思的頭髮,叫她跪在她兒子前面,好好道歉,說她永遠不會再為了那天殺的工作而離開。

    老天爺,她明明可以把事情處理得更好一些的,為什麼要讓一個那麼小的孩子承受這一切!

    歐陽思思已經許下太多無意義的保證了。她甚至連小凱到底喜歡哪一隻青蛙都搞不清楚,老是買錯顏色。多虧小凱體貼,從來沒點破,還假裝那就是他想要的。這五年來,眼見著小凱受到這樣不公平的對待,已經夠讓她想要好好扁人了。

    “算了,你走吧,思思。小凱要遲到了,我們要去幼稚園了。”實在看不下去了,心心上前握住小凱的小手。

    感覺到手心裏那小小的手傳來的回應,心心一陣心疼,更緊地握住男孩那亟需溫暖的手。

    小凱喜歡她的呵護。可心心知道,那永遠不夠。她無法取代思思,成為小凱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她不是母親,只是個阿姨。歐陽思思到底要固執到什麼時候才肯面對這一切,好好正視小凱真正的需要?

    仿佛感受到大人間翻湧的情緒,小凱抬起頭,看著表情添上些許陰鬱的心心。“心心,記得幫我錄Keroro喔,我怕回家晚了會看不到。”新一季的首播呢,可不能錯過。

    “沒問題。”心心勉強打起精神來,點頭回應。

    歐陽思思看著妹妹與兒子,心頭掠過一陣愧疚。然而她沒有辦法放棄自己的工作,或許,她真的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吧。對不起……

    放下手中的登機箱,她上前蹲跪著將小凱擁入懷裏,深深嗅進男孩身上混和著牛奶和痱子粉的香味。“對不起,寶貝,要乖乖等媽咪回來喔。”

    “嗯……”男孩回應著,但左手卻緊緊捉住心心的右手,仿佛是因為他也明白,那是他唯一能捉住的事物。

    緊握著小凱的手,心心覺得好心痛。這些事情、這些感受,思思該能夠明白的啊!從小跟著老爸居無定所,她應該能體會小孩子對於安定的渴望,可終究她還是選擇了忽視。這算什麼?

    半晌,他們出了家門,心心帶著小凱騎摩托車去幼稚園;思思則叫了計程車到機場。一家人,走向不同的方向,身後是一棟平凡而陳舊的日式平房。

    蟬聲由遠而近,夏天到了。

    ************

    “我很好。”若石微笑地看著一大早就在他辦公室裏“守株待兔”的三位得力助手。

    藍諾的表情寫著大大的問號;妙則是滿臉關切;卓安將想法隱藏得比較好,但依然有破綻。

    他們在擔心他。若石想。有多久,他不曾讓身邊的人這樣憂心忡忡?他一向是他人眼中的好上司、好夥伴。不惹麻煩的那一種。

    可現在,他的生命出現了一次脫軌的演出,那讓他重新審視起自己,以及他所擁有的一切。

    這間位在三十三層高樓上的辦公室佈置得有如七星級飯店;大片的落地窗提供壯闊的城市景致,手工訂制、獨一無二的沙發組提供一小段悠閒的談話時光,大量的財富打造出來的高雅品味與藝術品,象徵著事業的成功與至高的權力。

    他是韓若石,磐石的最大股東兼總裁。他天生就擁有許多許多,是人人稱羨的天之驕子。

    有時如此審視這樣的自己,他會感到一陣好笑。像他這樣的一個男人,真正渴望的事物卻無法用金錢來交換。

    身邊的朋友雖然也關心著他,他卻無法向他們坦承自己這樣貪婪的心思。他已經擁有太多了,然而他卻還渴望著其它。

    “我真的很好。”將遊移的視線收回,若石看著三人,再三保證。

    可從他們的表情看來,他知道他說服不了他們,其實他已經沒有那樣在意麗薇的事,都已經過去了。

    自從三天前用南瓜屋帶回的麵包堵他們的嘴開始——那是個失策!到現在,他們已經認定他在感情上受了重創,好像他是個情感脆弱的男人一股,對他百般關懷,讓他開始有點受不了了。而他們頻頻追問麵包的來源,也使他感到有點困擾,不確定是否該公開南瓜屋那個尚獨屬於他的小天地。

    看著牆上的時鐘指針將寶貴的時間分秒帶走,他擺起老闆的威嚴,發號施令道:“辛總、藍經理、林經理,請問三位對你們的薪水與年終紅利還滿意嗎?”

    沒想到若石會突然問這種問題,三人面面相覷。

    若石進一步說:“如果還算滿意的話,那麼可以麻煩各位回自己辦公室去,好好發揮各位的長處,為那份高薪和紅利盡一份該盡的心力,如何?”

    三人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異口同聲道:“很合理,付錢的是老大。”

    然而在離開若石面前時,三人回馬一槍——

    妙眼神堅定地說:“不過,我們不會放棄的,若石。”

    藍諾挺起胸膛說:“拯救陷入痛苦深淵的靈魂,身為朋友的人該義不容辭。”

    卓安輕聲地道:“正是如此。”

    若石不能說他不感動。他支手搗著額頭,微笑地揮手道:“那麼,加油了。”

    若石有幽默感。

    三人終於滿意地離去,沒有看見他微笑表情下,那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想著:在旁人眼中,他真有那麼悲傷?

    但其實,如今他的心裏,充塞的並不是悲傷的思緒啊。

    ************

    “嘿,這不是若石嗎?你站在那裏做什麼?”南瓜屋前,出來門前等垃圾車的秋秋睜大眼睛看著站在附近的若石。

    他一個人站在南瓜屋前,仿佛已經在那裏站了一個世紀,就快成化石了。

    若石回應她的招呼,終於走近。“嗨,秋秋,好久不見了。”距離上回見面,已經過了半個月了。

    今晚,在公司處理完公事後,已經有點晚了,過了晚餐時間。

    過去這種情況也經常發生,他有時會工作到忘了時間,所以總是讓秘書和助理儘量準時下班,以免耽誤了他們的下班時間。雙倍的加班費固然是不錯的補償方式,但家人相聚的溫暖卻是無價。

    晚下班時,往往,他會先打電話叫外賣送到公寓。他放了一些餐費在公寓管理員那裏,老王會替他代收,等他回到住處就能填飽肚子。

    然而連續幾個這樣的晚上,他獨自一人回到公寓時,卻敏感地注意到過去從不曾留意的地方。

    空蕩蕩的公寓,除了傢具以外,別無它物,在夜裏竟然彌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孤獨。

    他不常看電視,但他打開了電視,看了一會兒夜間新聞,沖了澡,吃了外賣的炒飯。再接著,一股突如其來的空虛佔據了他的心,沒有考慮太久,他捉起鑰匙,換上乾淨的衣服後,便叫了車往南瓜屋來。

    然而一來到那突兀地矗立在街道邊的夢想之屋時,他卻猶豫了。

    隔著透明的門窗,他可以看見南瓜屋裏忙碌的人影。

    時間是晚上八點,每日麵包的打折時段。一些主婦和剛下班的人群湧進南瓜屋裏,半晌後,帶著滿袋的麵包,而在裏頭忙碌的秋秋和天天等人則綻出疲憊卻愉快滿足的笑容。他們辛苦地忙碌著,卻樂在其中,那讓他光站在外頭看著,也覺得快樂。

    如此在外頭站了幾回後,他反而沒辦法大方地走進店裏。

    他也不曾在這些夜裏見到歐陽心心,因此猜測她可能並不在這裏工作。

    他還發現他有點想念小凱。

    然後,今天,垃圾車來了,秋秋出來倒垃圾,看見了他。

    他遲疑了片刻,直到秋秋出聲喚他,他才領悟到自己像個傻瓜一樣,站在南瓜屋的店門口不知道在等待些什麼,看起來實在有點矬。而原來,他也很高興能再見到秋秋。陪著秋秋倒了垃圾後,他隨她走進香氣四溢的南瓜屋裏。

    南瓜屋九點打烊,天天正收拾著店面,小安則幫忙美麗核算當天的收入金額。

    幾乎沒有麵包剩下來。當天烘焙的麵包到了夜裏,早已銷售一空,但店裏依然飄著幾許烘烤過的麵粉和奶油混和香草的氣味。

    見到若石,天天和小安咧開一抹好大的笑。

    若石一顆心這才放下。他回以笑容,和小安、美麗打過招呼後,他自動挽起袖子,幫忙天天清理託盤上的麵包屑。而店裏,也沒有人阻止他幫忙。

    他們將麵包屑從託盤上逐一刮下來,堆在一起。那讓若石想起從前讀過的一個跟麵包屑有關的故事,忍不住一邊清理託盤,一邊講給天天聽。

    一對兄妹在森林中灑下麵包屑,因此迷了路,誤闖糖果屋的故事。天天似懂非懂,但不時回以燦爛的笑容。

    等一切忙碌結束後,秋秋在門口掛上“打烊”的吊牌。她看著若石並微笑著的表情,使他明白,在這裏,這夢想之地,他不必為他所做的事加以任何解釋。

    他們或許懂,也或許不懂,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歡迎他,也喜歡看見他的出現。在秋秋等人心中,他們已然是朋友。

    那感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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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8:24
第六章

    後來若石經常到南瓜屋去,在不同的時間去,但最經常在快打烊時出現。

    而秋秋自那以後,也總是為他保留一個神秘麵包當點心。

    若石向來略微瘦削而顯得性格的臉龐,因此開始變得比較豐腴,那讓他看起來更加神采飛揚。只除了一件事使他不自覺皺眉。

    猶豫好半晌後,他才終於問出口:“怎麼都沒看見心心?”

    秋秋瞅他一眼。“心心很忙。她偶爾會來,但最近特別忙。你想找她?”

    若石誠實地回答。“我想念小凱。”他喜歡和秋秋他們相處,但是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惦記著另一個人。

    不完全是朋友的那種惦記,還有一些更深沉的牽掛。

    從秋秋口中,他知道歐陽心心在幫歐陽思思帶小凱,住在新店。其它的事,他雖沒問,卻忍不住想要知道。

    秋秋點點頭。“嗯,那是難免的,我們也經常想念那個可愛的小傢伙。不過,若石,你是想念小凱還是心心,你該知道吧?”

    “我知道。”他都想念,但是那種想念卻是截然不同的。他跟那個男孩,有著同類的感受。而對歐陽心心,卻有種無以名狀的感覺。除了想念和她相處時那種輕鬆愜意以外,還多了點使他內心微微發熱的滋味。

    “她真的很忙?”若石忍不住又問。

    “沒錯。”秋秋點頭。

    “有多忙?”

    想了想,秋秋回答:“跟超人一樣忙吧,我想。”

    “要怎麼樣才能見到她?”

    “我想一想。”秋秋又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而後她揚起一朵笑花。“也許你可以大喊一聲‘HELP’。記得嗎?大都會的人有難時都是這樣做的。”

    小安加入他們的對話。“超人有超級聽力,他會根據‘HELP’的指令從天而降。”

    若石搖搖頭,笑了。南瓜屋裏的大家,除了羞澀的美麗以外,都喜歡開玩笑,仿佛曾經領受過誰的指導,笑點很低,輕易就能引爆。

    天天這時走近。“試試看,石。”和他熟了以後,他都只叫他“石”。

    小安臉上也興起一股惡作劇的詭笑。“是啊,試試看,若石。”

    “聽一個男人大喊‘HELP’一定很有意思。娛樂一下大家吧,若石。”秋秋跟著附議。

    美麗也抬起羞澀而期待的眼眸瞥向若石。

    “那有點滑稽。”拗不過那殷殷期盼的眼眸,若石搖頭笑道:“好吧,我投降,就讓我來娛樂大家吧。”

    幾秒鐘後,他們圍在一起,聽若石放開矜持,大聲喊出:“HELP!”他背對著店門,沒有注意到今晚打烊的時間稍稍提前。

    此時已經掛上“打烊”的吊牌的店門伴隨著一陣鈴鐺聲突然被推開了。

    “有誰需要幫忙嗎?”歐陽心心牽著小凱,微笑地走了進來。

    若石錯愕地回過頭。他無法呼吸。

    意識到他比他自認為的還要想念她。他屏息看著她,訝異她有如超人般神奇地出現。

    她可能剛洗過澡,一身清新的氣息挾著夜風吹進南瓜屋裏。披發、寬衫、素顏,眉目有如水彩畫中氤氳的遠山。

    一身香噴噴痱子粉味的小凱一看見他,眼睛發亮地沖過來抱住他的膝蓋。“若石叔叔,好久不見了呀!”

    他還在震驚中,瞬間失語,只能蹲下身,回應男孩的熱情擁抱。

    他抬起頭看著素顏的歐陽心心,好半晌才說得出話。“大家都說,你是超人,我本來不信。”

    “超人?”心心不解地眨眨眼睛。只見秋秋和小安等人露出有點賊賊的笑。

    若石解釋:“大家告訴我,只要大喊‘HELP’,心心超人就會出現。”

    心心明白了。她咧嘴笑。“很有趣。不過我得老實說,通常呼喚我的人都得付出代價,‘心心超人’並不是免費服務的正義使者。”

    若石依然無法順暢地呼吸。他聽著歐陽心心毫不遲疑地說著俏皮話,仿佛那是骨子裏的戲劇性格使然。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在作戲,她真的很樂在其中。

    她的雙眼發光,臉頰泛出迷人的紅暈,誘引他接續她的話,輕聲地問:“你是說,你其實不是超人,而是神燈巨人?實現我的願望後,我必須付出代價,比方說,代替你囚禁在神燈裏之類的?”

    仰著頭夾在兩個大人中間的小凱一聽到神燈巨人就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好耶!巨人、巨人!”小小腦袋瓜裏,儲存了不少平時從心心那裏聽來的童話故事。

    若石敏捷的反應讓歐陽心心拍手叫好。“很聰明,阿拉丁,現在,你可以許三個願。”

    若石淺淺一笑,終於恢復了正常的呼吸。但左胸以下,那心臟跳動的地方,依然強烈地撞擊著他。

    看著心心酡紅的臉頰,仿佛只要他開口,所有的願望真能實現似的,有某種渴望催促著他。

    然而片刻後,他搖頭說:“願望,我想先保留,可以嗎?”如果只能許三個願的話,他希望能在特殊的時刻才啟動密碼。

    心心笑道:“當然可以。”偏頭看向身邊其他人,秋秋正與她眨著眼睛。她又一笑:“因為時間也差不多了。”她指著牆上的掛鐘道:“哇,都九點了。”

    若石轉身看向那只掛鐘。“九點?”比南瓜屋平時打烊的時間早了一點。這時間有什麼意義嗎?還是說,“過了九點,公主就會變成灰姑娘?”不過那應該是午夜十二點的事吧?現在時間還早呢。而且以前九點鐘一到,南瓜屋這裏也沒什麼變化發生啊。

    所有人紛紛“噗哧”笑出。秋秋掩著嘴說:“因為今天是月底啦。”

    “月底?”若石不懂。

    小安用完好的一隻手拉著他道:“月底時,我們都會去心心家聚餐,吃完宵夜再回家。”多年以來,這已經變成一種慣例。

    心心笑說:“起來吧,若石,還是……你有事?”

    小凱渴望地看著若石道:“叔叔,一起來吧,我幫心心準備了很多小菜喔。今天晚上的音樂也是我選的喔。”

    小安一聽,立即呻吟道:“哦,不!”

    心心連忙道:“保證不是‘福爾高雷&凱喬美之歌’。”見若石一臉狀況外的表情,她又解釋:“是卡通‘魔法少年賈修’裏的一個角色的主題曲啦。以前小凱超迷的。”

    若石總算明白,原來,大夥兒早就知道今晚心心會來。他的“HELP”並非直接連線到她的感應雷達——也或者,其實那確實是真的。她聽見了他的呼喚,因此才翩然出現?

    一整個晚上,自她走進南瓜屋起,韓若石就隱約覺得南瓜屋不再是間單純的麵包店,而是個充滿魔法與神秘的地方。他想,這是因為她在這裏的緣故。

    她說她是神燈巨人,他很想要相信。

    “考慮得如何,若石,要來嗎?”心心問。

    若石根本沒在考慮,他說:“好啊。”他想看看,在其它地方,她是否還有那樣神奇的力量,可以改變環境的氛圍。

    更直接而清楚的理由是——他真的很喜歡看到她。當然,還有小凱。

    小凱開心低呼,“太好了!叔叔要來!”隨即又改抱著秋秋的膝蓋道:“秋秋,我可以搭你的馬車回家嗎?”

    秋秋綻出微笑。“當然可以。”

    “馬車?”若石挑起眉問。

    心心攤手笑道:“歡迎來到迪士尼的神奇世界。”

    那確實是他的感受。

    ************

    這是韓若石第二次坐上歐陽心心的摩托車後座。

    小凱為了要坐南瓜馬車——南瓜屋的小貨車,車廂上有南瓜馬車圖案的彩繪——跑去與其他人擠在小箱型貨車裏。

    沒有自備交通工具的若石,由於身材高大,要和大家一起擠實在不方便,歐陽心心很樂意接收他這名乘客。

    夜風中,若石輕輕環著她的腰,仿佛進入夢境的愛麗絲,他覺得有些暈眩,卻又清楚地知道,他正走向一個不完全存在于現實的地方。

    他們往靠山的方向前去。

    如果時光重回十七歲,他也許會張開雙臂迎向風,當一個追風少年。

    與歐陽心心在一起,他覺得一切都仿佛是夢。

    ***鳳鳴軒獨家製作******

    站立庭院中的老櫻花樹,在夏夜裏枝葉扶疏。

    幾縷月光斜照進日式的木料平房。

    屋子周圍,植滿了充當圍籬的扶桑,正是開花時候。

    散生庭院,若有似無的薄荷香與薰衣草的氣味伴隨微風沁人心鼻。

    屋裏有人聲,附近道路兩旁停了幾輛車,南瓜馬車也在其中。看來小凱他們已經先到了。

    “歡迎光臨。”歐陽心心摘下安全帽,將身後雖然陳舊,卻盡了心力在保養的老房子介紹給初次光臨的韓若石。

    秋秋等人早已帶著小凱進屋自HIGH去了,若石初來乍到,他臉上有一種戒慎的神情,那使心心覺得有必要特別為他介紹這棟老房子。

    她告訴他:“幾年前,我有一天路過這裏,當時這裏像是一座廢墟,屋主因為房屋老舊,早已遷居到新建的公寓裏,我聽說屋主要賣了這祖宅移民去國外,透過朋友的幫忙,用合理的價錢買下了這裏,重新整修後,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模樣啦。怎麼樣?還過得去嗎?”

    她沒有詳述當年看到這棟被遺棄的老房子時,心中乍生的感受。那時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只候鳥,生命中只存在著短暫的記憶,沒有一個永恆的事物。直到這棟房子呼喚著她,她才終於在此停留。

    夜裏,若石無法仔細打量屋子的狀況,但他從修剪整齊的扶桑花圍籬、庭院,和重新粉刷過的木質牆板、修補過的窗戶和加固的瓦片屋頂,看出了主人的心血。

    這不是一棟豪華的別墅,也不是現代化的大廈,卻處處彌漫著「家”的氣氛,使人感到溫暖與舒適。

    這像他夢想中的家。他眼中忍不住透出欣羡。“這裏很好。”

    她點頭微笑。“我也這麼覺得呢。來吧,我們該進去了,大家好像都來了。”

    她推開紗門,拉開日式拉門,屋裏的燈光流泄而出。

    若石傻眼。因為屋裏頭,滿滿是人。除了南瓜屋的人和小凱以外,還有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年齡層分佈很廣,有老有少。

    還來不及開口詢問,歐陽心心便道:“抱歉,看來今晚人來得有點多。待會兒自己找地方坐,千萬不用客氣,把這裏當自己家啊。”

    心心甫一出現,就被眾人七手八腳地團團圍住,要她加入他們。

    當她離開他身邊之際,若石差一點衝動地將她拉回來,不是因為他會害怕,而是因為不想讓她離開自己身邊。還來不及思索這份有些突然的反應,他便被其他人伸手拉住,拖進這夢一般的世界中。

    小音響裏播放著從來沒聽過的日文歌。

    矮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菜。

    每個人看起來都閒適自在得像是這屋子的主人。

    一個滿臉胡渣的男人一邊大口喝著啤酒、一邊和若石打招呼;一個長髮淩亂、衣著邋遢的過瘦女人像好幾天沒吃飯一樣,積極搶攻桌上的食物。

    幾個十幾歲模樣的年輕人抱著吉他,應和著音響裏的日文歌。小凱被人輪流抱來抱去、親來親去,笑得好不開心。

    秋秋、天天、小安、美麗和這些人狀似非常熟稔地玩在一起。

    每個人都很自在舒適,只有若石因為不熟識其他人而顯得有些局促。雖然大略介紹了彼此的稱呼,但他仍無法融入人群。

    很快地,桌上的食物被一掃而空,若石只吃了一點點東西。食物很美味,但是他無法放鬆。

    歐陽心心從人群中站了起來,喚道:“誰來廚房幫我忙?你們這群蝗蟲!”

    若石連忙跟著心心走進廚房裏。

    廚房空間不算寬敞,但也不會過分擁擠,剛好足夠兩個人活動。

    歐陽心心並不打算下廚,她早早準備好食物,只是需要多一雙手幫忙,將冰箱裏冰著的各色小菜和糕點拿到外頭去。

    若石期盼著她能稍微解釋一下今晚的情況,但她似乎不打算說明。

    第二輪的食物很快地又被一掃而空。

    當心心第二次喚人幫忙時,見若石又站起來,她笑了,直接點人,“不,不要你,你坐下。阿泰,過來幫我。”她喚那名正在玩吉他的年輕人。

    年輕人一躍而起。“遵命,二姐。”

    若石坐在陌生的人群中,無法放鬆。直到小凱爬到他的膝蓋上,窩在他懷裏。“叔叔,你多吃點呀,我有幫忙做馬鈴薯沙拉喔。”

    若石擁著小凱,男孩柔軟得仿佛像是個大玩偶。他看著眾人。

    滿臉胡渣的男人叫作標哥,據說是個街頭人體藝術家,會在街上裝扮成特殊造型人物來吸引行人注意。他正在存錢,希望有一天能出國去義大利追求藝術之夢。年紀大約在三十上下,與若石很接近,但看起來更蒼老些。

    而過瘦的長髮女人則是個漫畫家。她平時都窩在家裏,以畫漫畫為生,每個月只出門這麼一次,有幹物女的傾向,因此大家都喊她“宅姐”。

    其他年輕人則是歐陽心心的妹妹——歐陽想想的朋友。

    “想想不在,她的朋友很多。”兩句完全不搭嘎的話,是先前心心抽空告訴他的,仿彿他能理解這是怎麼回事似的。

    “喂,若石,談談你自己吧。”已經喝了好幾罐啤酒的標哥突然問道。

    若石愣了一下,發現自己瞬間成為眾人的焦點。

    正猶豫著,小凱救了他。

    “叔叔是個好人。”小凱開心地笑說:“我喜歡叔叔。”

    標哥眼中露出一抹興味。“有比喜歡我還要喜歡嗎?”

    小凱天真地道:“嗯啊,若石叔叔身上的味道比較好,我比較喜歡他。”

    標哥立即露出一副可憐的表情,裝模作樣地嗅了嗅自己的胳肢窩。“唔,我有那麼臭嗎?”

    小凱搖搖頭。“標叔叔你身上有油漆味,臭臭。”

    其他人紛紛笑開。標哥也笑了,完全不以為意。

    “嘿,若石,快談談你自己啊。”標哥催促道。能讓歐陽心心帶進他們的圈子裏,這人鐵定有特殊之處。他非常好奇,他想其他人也是。可是若石從一進門到現在卻很少說話。

    焦點又回到若石身上。若石這才遲疑地說:“呃,我叫韓若石。”

    雖然先前歐陽心心和秋秋已經稍微為若石介紹過了,但大家想知道的,卻不僅是名字而已。

    宅姐插嘴問了一句:“你跟康若石有什麼關係?”

    若石怔住,不解。“誰是康若石?”他應該要認識嗎?

    “就是包爾街的總治安官啊,你認識他嗎?”

    “呃,我想我們應該沒有關係。”若石禮貌地向宅姐解釋著,抱緊小凱,注意力轉移過來,聽見其中一名頂著藍色爆炸頭,叫作小顏的少年勁爆地問:“大哥,你還是處男嗎?”

    秋秋伸手打他一下。“沒禮貌,去玩吉他。”

    藍發少年哀怨地嘀咕了聲。“好奇咩。”

    若石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在這麼多還不熟悉的人面前談論自己。

    直到小凱說:“叔叔,你就隨便聊聊啊,告訴大家你跟小凱一樣都喜歡小動物、小狗,還有小貓。”

    若石想起他們一起住院時,在醫院外的庭院中曬著春日暖陽時,兩人分享過的小秘密,表情終於放鬆下來。

    “嗯……”他緩緩地說,“我三十歲,有正當工作,目前單身,獨居。”

    “再多說一點。”其他人鼓勵道。“比方說,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若石只好又道:“我喜歡工作,討厭放假。”放家在家時,常常覺得很寂寞。

    “啊,你是個工作狂。”標哥總算有點理解地道。“可憐的人,你需要好好放鬆一下,來,喝酒。”拉開一瓶啤酒,豪爽地要與若石乾杯。

    若石喝下半瓶啤酒,但標哥一定要他乾杯,他只好幹掉剩下的。同時聽見秋秋訓斥幾個年輕人說:“未成年的人,跟人家幹什麼杯,喝奶奶去。”

    年輕人們被教訓得抱頭鼠竄,儘管每個人都很龐克,卻沒人發火鬧事,仿佛早已習慣這樣的場合。

    此時歐陽心心和阿泰捧著食盤過來,再度將桌上的食物填滿。

    幾瓶啤酒下肚的若石,意外地發現他有點頭暈。其實他酒量不錯,但他很少空著胃喝啤酒。當心心重新坐在他身邊時,一股清爽的沐浴香皂的氣味沁入鼻端,他突然覺得全身的感官都敏感起來,令他仿彿身在雲端。

    心心抱過小凱,讓男孩窩在她懷裏,男孩累了,頻頻打呵欠,心心只是溫柔地撫著他的背呵護著。

    當標哥又替若石開一瓶啤酒時,心心半途攔截下來。

    她抬頭對著他微笑。“多吃點菜,若石,你幾乎沒動筷。”自動替他夾了一碟小菜,有幹絲、素雞、豆腐茄子和酒蒸蛤蜊。都是尋常的下酒菜。但是鹹淡滋味調配得剛好,食材新鮮。

    若石吃了一點菜填胃,這才稍微壓下醉意。

    突然他聽見一首感覺很勵志的日文歌,便問:“這是什麼歌?”從來沒聽過呢。

    宅姐突然又湊近臉龐道:“這是‘光速蒙面俠21’的主題曲,V6演唱的INNOCENCE,很棒吧?超勵志。”

    “光速蒙面俠2l?”完全不在所知範圍中,若石一臉困惑。

    看得宅姐忍不住指導起他這名“動漫麻瓜”,從OnePiece、火影,到各大檔動畫的主題歌都如數家珍,甚至連歌詞都能中日雙語對唱,不愧“宅”名,叫若石開了眼界。

    他聽著宅姐跟著音響,以日文低唱:“用漂亮話來鞏固自己,我到處是破綻的防衛,到底保護了什麼?……不快樂的每一天,就讓它待在預測的範圍裏,不過夢想卻已超乎我們想像的力量,高高的跳起,在下一個瞬間,隨著那陣風吹起,心情也變得輕盈……”啊,宅姐有一副好歌喉!

    隨著夜越來越深,音響中的唱盤走到了盡頭,一個個沉浸在歡樂中的人們紛紛倒地而眠。

    若石也有些倦意。他看著歐陽心心將小凱抱進房間裏,再出來時,手中已多了幾條薄毯。他上前接過毯子,幫她將毯子蓋在不小心睡著的幾個人身上。每個人的嘴角都掛著微笑,仿佛正夢著愉快的事。

    接著心心又開始收拾起桌上狼籍的杯盤,他也自然地跟著幫忙。

    來到廚房的小天地,歐陽心心疲倦地伸了伸腰,見他扭開水龍頭要洗盤子,連忙說:“啊,放著就好,明天再收拾。”

    若石放下挽起的襯衫袖子,回過頭看著她。“你們月底都會聚會?”

    她微笑。“也不一定,有時候比較忙也會取消。”轉身燒開水,泡茶。

    一會兒後,她遞給他一杯熱茶。

    兩人捧著茶推開廚房的門,並肩坐在木頭臺階上,吹著夜裏涼涼的風。

    喝下醒酒的茶,若石開始有一些瞭解情況了。

    淡淡月光與室內流泄出的燈光交織成一個夢幻的場景。

    夜風中的櫻樹與扶桑靜靜沉睡。老屋子的一木一瓦看起來都像是歷盡風霜,透顯著令人安心的氛圍。草叢裏的蟋蟀聲迪鈴鈴地嗚叫著。

    身邊的女子……感覺起來,像家。

    今晚他見到了一群沒有家的人——至少,沒有真正的家。他們似乎把這裏當成了家,把歐陽心心當成他們的家人。

    一個家庭裏,總要有一個人能在深夜中為晚歸的人留一盞燈,或者在回家時,關懷地問候“你回家了”,那才算是一個完整的家。而歐陽心心,正是扮演著這角色的人。她是這個家庭的核心。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他好奇地問。

    心心啜著茶。“認識誰?”

    “標哥他們?”

    “那是很長的故事了。”她微笑,似乎不打算細述。

    那我呢?韓若石突然很想這樣問她。

    對她而言,他們的相遇有任何的意義嗎?

    雖然她沒講,但他總覺得,今晚聚在這屋子的這些人,包括秋秋,都與歐陽心心有過一段故事。

    那麼他呢?他後來乍到,甚至不算瞭解她的背景,但她卻將他帶來這裏,加入她收養的這一群家人。

    是的,收養。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彿屋裏的所有人都被歐陽心心所收養。儘管他不清楚當中的細節,但是她確實像是他們所有人的大家長。

    他不是沒有注意到,有時她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同情與憐憫。

    就像現在,她看著他,仿彿看著一個迷途的旅人。

    你也想將我拉進那不屬於現實世界的夢境裏嗎?愛麗絲。

    可不是嗎?眼前的一切絕不是他熟悉的世界裏會出現的。一群殘缺的天使、追夢的人、年輕的冒險者、以及有些早熟的男孩……這是童話故事裏的產物,不是成功富有的商人韓若石所熟知的世界。

    而今,他卻站在這世界邊緣,渴望地窺探著迷離的中心。

    他好想知道她究竟是怎麼看待他的。

    但歐陽心心的目光幽深如夜。他看不透她。

    “談談你自己,若石。”她突然說。

    他怔了怔,遲疑地道:“我是個工作狂。”誠如其他人所言,這仿佛是個方便簡單又貼切的注腳。

    她搖頭,微笑。“除了這以外,再多說一些。”

    “你是想知道小顏那問題的答案嗎?”那個關於處男與否的問題。原以為可以就此堵住她的好奇,他錯了。

    “願意的話,你也可以說說看。”她依然微笑。

    他又一怔,搖頭笑了。“不行,那太隱私。我們還不熟。”

    是了,這才是現實。他跟她不熟,他不瞭解她的背景,不熟悉她的生活圈,不清楚她是一個怎樣的人,不知道她用什麼樣的角度來觀看這世界。他不夠懂她。

    “所以呀,談談你自己。”她鼓勵地說。

    他沉默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試試看。”

    “我一直都不喜歡自我介紹。”雖然在必要時候,他也能侃侃而談,但那並非針對他的生活、他的世界觀,而是學養與歷練所致。成年後,祖母將龐大的磐石集團交給他,他肩負著許多人的生計,不得不想辦法適應社會現實。

    “現在正是你練習的好機會。”

    他淺淺一笑。他真的喜歡她說話的方式。“好吧,你想知道什麼?”

    偏著頭看他的歐陽心心,出人意料地認真詢問:“我想知道,為什麼你看起來會那麼孤單?”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只好問道:“你在意?”

    沒有多作考慮,她回答:“嗯,我在意。”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她的話像一股暖流溫暖地流過他心中冰冷的海域,還來不及有所回應,肩上突如其來的重量讓他領悟過來。原來,她也醉了。

    “心心?”他試著輕聲喚她。

    “嗯……我在。”她含糊地說,頭無意識地斜靠在他肩膀上。

    她累了,開始陷入恍惚的夢境中。

    也是。要照顧那麼一大群食客,還要費神關照他,她也該累了。雖然她聲稱自己是個超人,但是她終究是個平凡的人類,她也會疲倦。

    歐陽心心,你是個同情心過度氾濫的人嗎?你是否把我也納進了你同情的對象中?

    突然有種難言的心情。涼涼的夜風吹拂在他臉上,趕走了殘存的酒意。

    若石突然想告訴這世上某個人說:是的,他的確很孤單。他其實很高興有人說她在意。

    他想要她在意他。

    ***鳳鳴軒獨家製作******

    清晨四、五點左右,睡倒在和式客廳裏的人們陸陸續續地醒了過來。他們動作很輕,很俐落地清理著狂歡後的狼籍,彼此眼中有著一份相同的靈犀,靜悄的動作,都為了不吵醒酣睡中的人兒。

    接著,微光中,一輛輛車輕聲地駛離了木造平房,連引擎聲也靜悄悄。

    然而若石還是醒了過來,他看著走到他面前的標哥。

    他坐在木質地板上,頭側靠在心心房門的門板,標哥則站在他腳跟前看著他。

    兩個男人眼中,有一抹相同的了然。

    “韓若石,你在這裏守了一夜?”胡髭淩亂性格的標哥雙臂環胸,在晨光中格外銳利的雙眼盯著守在歐陽心心和小凱房前的若石看。

    若石沒有否認。其他人陸續清醒時,他也醒了過來。他原本該在昨晚離開的,今天一早他在公司還有個會議要開,然而看著客廳裏一票陌生的人——秋秋等人不算——還大刺刺睡倒在歐陽心心家裏,他因此走不開。

    “我還不瞭解大家。”若石老實承認。他不能肯定這些人都是好人,不會有人趁機傷害屋主,因此沒考慮太多,抱著睡著的心心回房後,他自動在她房門外,當了一夜的門神。他睡在她門口,像個忠心耿耿的僕人。

    原以為標哥會不高興他投下的不信任票。畢竟,他們甚至比他更早認識歐陽心心和小凱。然而標哥只是略蹙起濃眉,而後又放鬆了臉部的表情,勾起一抹頗具興味的微笑說:

    “原本我也疑惑心心怎麼會帶你來這裏,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他儘量壓低聲音,“韓若石,不是只有你有那種想法,我們也不瞭解你。”

    若石沒有很意外。“所以,我們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標哥點頭。“心心和小凱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經過這一夜,我該可以相信你了嗎?”畢竟,韓若石當了一夜的守門員是事實。

    若石沒有猶豫地說:“他們也是我重要的朋友。”

    “就等你這句話。”標哥眯眼露齒咧笑。“我要搭早班公車回市區,一起走嗎?”

    若石轉過身,看了虛掩房門內正熟睡的屋主一眼。他點點頭,“好啊。”

    由於他們是最後離開的,於是他們關了門,確定屋子裏外都安全無虞後,相偕走到三百公尺以外的公車站牌去等早班車。

    若石身上沒有零錢,還是標哥借給他的。

    替他投幣時,標哥看著他的表情很是同情。“就跟心心說,別亂撿東西。韓若石,你居然比我還落魄!”雖說當初被心心撿到時,他也沒多風光。

    若石失笑。他無法解釋他身上沒零錢的原因,是因為以前的他從來不需要。他沒有搭過公車,身上也沒有臺北市民必備的悠遊卡。過去多數的日子裏,他像是活在金籠子裏的孔雀。

    他不窮。然而,換個角度來看,或許他的確有著貧乏的一面。

    那讓他距離昨晚那個夢一般的世界更加遙遠。

    他發現自己不是很喜歡這個認知。

    ************

    聚餐那天之後,幾乎每個人都有意無意地告訴她,那天,韓若石曾經守在她的門前一夜。仿佛怕她不知道似的要提醒她,但也沒有針對這件事多做評論。

    為此,歐陽心心五味雜陳。

    對於韓若石這個男人,她的感覺很複雜。起先,她覺得他看起來很孤單,那讓她忍不住想要抹去他臉上那種無意間透露出的脆弱神情。再接著,他對小凱的關切以及信守承諾的性格,讓她感覺很溫暖。

    她不是沒注意到,他所來自的也許是與她截然不同的世界。雖然每回見到他時,他衣著整潔而樸實,身上也沒看見那些都會雅痞常見的昂貴品牌,但那並不代表韓若石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她覺得他很神秘,而在她的世界裏,不曾出現過像他這樣低調地散發出成功氣息的男人。

    包括她自己。

    不得不承認,她的周圍是一群與一般社會大眾所認知的成功定義截然無緣的人。他們“像是”逃離了現實,卻又不得不在社會上努力生活,並自得其樂。

    韓若石不像她所認識的其他朋友,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將他帶入他們的世界裏。她親眼看見他的包容、他的誠懇,以及他友善地對待她朋友們的方式。

    他溫柔得,讓她心動。

    這麼多年了,她漂泊各地,雖然終於找到了一塊土地停留下來,她的心卻仍然沒有歸屬。也因此,她瞭解秋秋他們何以會在那夜後,特意告訴她,那晚他為她守門的事。儘管她不覺得那有什麼特別的意涵。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也許他只是做了他覺得自己該做的事。他應該是有把她當成朋友吧?

    在紛亂的思緒中,歐陽心心選擇了最符合現實一般認知的那一個,因為那樣最安全。她不想像爸爸和媽媽一樣,為了追求過分的浪漫,而墜進無邊的虛幻中。

    早上,她依照平常的時間送小凱去幼稚園,接著回家裏整理了一會兒花園,替扶桑花修剪紊亂的枝葉,欣喜於腳下的土地所帶來的安全感,更喜悅自己手中確切掌握到的穩定。再晚一些,她就要開始工作。

    儘管她還是常常夢見過去流浪的日子。

    然而她二十五歲了,早已成年的她,不僅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有力量去爭取。

    別害怕,心心。

    她安慰自己,她已經有個家了。

    ************

    那一夜,讓韓若石知道,他對歐陽心心的瞭解有多麼地少。

    從秋秋口中得知,她很忙。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忙什麼。

    從小凱身上,他知道,她有家人。可是除了歐陽思思和小凱以外,他不曾見過她其他的親人。她有很多朋友,而且都十分關心她,感情親近得有如家人。可是他不清楚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一名女子,可是卻又如此地神秘,像古老而難以解讀的楔形文字。

    他很想知道有關於她的一切,然而他又不能雇用征信社調查她的背景,這種侵略他人隱私的手段,只能用在商場上,在私交上是萬不可做的。

    然而秋秋他們似乎又無意透露這件事情,讓若石又好奇、又有些焦急。

    他也許不該涉入這麼深,他提醒自己。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一頭陷入了她的世界中。第一次,他的心裏填滿了一個人的身影,而不是與工作放在一起。

    處理著幾樣例行公事之際,他驚訝於這個發現。曾幾何時,歐陽心心已不只是個一般的朋友?

    昨晚,他忍不住又到了南瓜屋去幫忙。雖然已經知道不會在那裏見到她,然而他跟她之間並沒有其它更為強烈的聯繫,能夠讓他找到一個理由去見她。

    喜歡她所帶來的那種溫暖的感覺,連作為藉口都欠缺說服力。

    秋秋洞悉的眸光使他警覺起來。他到底在做什麼呢?他冷靜地回到公寓後,一直想著這件事,卻沒有想出任何結果。或許不能太經常想要見她,畢竟他們來自不同的世界,而他已經脫軌演出太多回了。

    這也就是藍諾他們最近很積極地想為他安排社交活動的原因吧。

    仿佛怕他太過孤單似的,他們頻頻邀他共餐,有時輪流、有時一起佔據他的空閒和假日,為他介紹各式的淑女。如此用心,他當然瞭解,也很感激,但目前的他,並不想那麼快再涉入一段感情裏。總覺得自己尚未準備好去認識一個陌生女子,並與之發展進一步的關係。特別是以婚姻作為最終的目的。

    中午,藍諾邀他一起吃午飯。公司地下室附設了自助餐廳,一般員工大多到那裏用餐。餐廳廚師是特別從飯店聘請過來的,用意在收買員工的胃。不應酬的時候,若石偶爾會到公司餐廳用餐。

    然而近日來藍諾、妙潔和卓安的殷勤舉動,卻讓他有點敬而遠之。

    也因此,中午未到,他跟秘書打了聲招呼後,就一個人偷偷溜出公司,自行出外覓食去,當然,沒有忘記帶一點現金在身上。過去他習慣自己生活,卻不習慣照顧自己。

    公司附近全是商業大樓,只有小巷中散佈著幾家餐館和咖啡廳。

    他平時很少在外頭用餐,一時間竟不知要吃些什麼好。想了想,他走進街角一間便利商店,五分鐘後,帶著一塊微波過的雞肉三明治和鮮奶,眼角瞥見大樓中心區一塊三角形的小公園,沒有多想,便往那裏走去。

    夏天的臺北很熱,路面熱氣蒸騰。他在公園的小涼亭坐下,看著路上衣著輕便的行人匆匆。而他,穿著手工制的淺藍條紋襯衫、西裝褲、黑皮鞋。他不是沒發覺自己跟這個小綠地有些格格不入。片刻後,他動手鬆開領帶,隨後拆開三明治的包裝袋後,慢慢吃起來。

    並不太餓,他吃得很慢,純粹只是為了回公司後,可以誠實地說他已經吃過了。沒辦法,卓安他們那種過度殷勤的關切,讓他吃不消,覺得他好像很脆弱,經不起打擊,但其實並非如此。可是他們似乎聽不進去。

    吃完三明治,正要喝牛奶的時候,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這是他的專線,只有親近的人才有。因為很少人會撥這支手機,所以他沒有特別設來電答鈴,原本以為是卓安他們找不到,打了電話過來逮人,正想關機時,瞥見來電顯示的號碼,他趕緊接聽。

    “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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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8:47
第七章

    “若石?”歐陽心心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快要哭了。“謝天謝地,你帶了電話。”

    “怎麼了?”聽著她帶著濃重鼻音的嗓音,他警覺起來。

    “我出車禍了——”

    “你在哪里?人還好嗎?我立刻——”他激動地說。

    “不是。你別擔心,我沒什麼大礙,可是我想請你幫個忙,秋秋他們現在正忙,其他人沒有習慣帶手機,阿泰他們在地下室團練,也收不到訊號……”

    若石沒發現他捉住手機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他還沒空去思考自己是她“百中選一”的求助對象,他只是為她擔心。“你在哪里?”

    電話那頭,她似是聽出他的憂慮,連忙安撫地說:“若石,你別急。我只受了一點輕傷,人在醫院裏,可是小凱要放學了,他今天上半天課。若石,拜託你去幫我接他回家好嗎?”

    “好。”他答應道。聽出她話中的安撫之意,他這才注意到,他表現得太過緊張了。她不是說她沒什麼大礙嗎?應該只是很輕微的碰撞吧?不會太嚴重才是吧?

    聽見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心心終於松了口氣。若石會去接小凱,太好了。

    她坐在醫院病床上看著自己嚴重骨折的小腿骨,血跡染得床單上儘是斑斑血點,雖然救護人員已經為她緊急止血,醫生現在則在準備開刀房,要馬上為她開刀,可是她還是感覺自己體力正隨著流出的血液迅速流失。

    慘了,這下子這段日子要怎麼照顧小凱?思思又要好幾天才會回來;想想跟爸都在國外……怎麼辦?

    “心心?”好半晌聽不見她的聲音,若石又緊張起來。

    “我在。”只是聲音明顯虛弱很多。

    “你真的還好嗎?”

    “嗯。”她打起精神,忍住想哭的衝動。“我先告訴你小凱的幼稚園在什麼地方。嗯……就在……”講完一串地址和幼稚園的名稱後,她深吸一口氣道:“若石,真的謝謝你,幫了個大忙。我現在要先掛斷了,得打電話去幼稚園說你會去接小凱,晚一點才能到。”

    她不知道,在她打電話求助的當下,他已經攔下一輛計程車,吩咐司機開往小凱就讀的幼稚園。

    聽她似乎要掛電話了,他忙阻止,“先別掛,先告訴我你在哪家醫院?”

    “……”猶豫了片刻,她才道:“我在城東醫院。你不要來,也別告訴別人,我晚一點就回去了……嗯,再見。”

    結束了與若石的通話,心心才打電話聯絡完幼稚園那頭,護士已經來推她的病床。“歐陽小姐,要進開刀房了。待會兒要先上麻醉,你的隨身物品需要幫忙保管嗎?”

    心心點頭。“好,謝謝你。”

    她捉著胸前的衣襟,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要堅強一點,不然,小凱怎麼辦?

    ************

    遠遠的,他就看見男孩了。

    韓若石讓計程車停靠在路邊等候片刻。

    與一名很有可能是幼稚園老師的中年婦人站在一起的男孩,一見到若石的身影,便朝他奔了過來。

    “叔叔、若石叔叔!”小凱一臉興奮,似乎完全不知道心心不能來接他的原因。

    想必是心心特別交代幼稚園,不讓男孩知道的。如果小凱知道心心受傷,一定會很擔心。

    壓下心頭那份擔憂,他勉強笑開。“哈囉,小凱,我來接你回家。”向幼稚園老師打過招呼後,他們坐上在一旁等候的計程車,若石想了想,決定帶男孩先回他的住處。

    “若石叔叔,你怎麼會來接我?”小凱好奇地問。雖然他很開心看見叔叔,可是平常都是心心來接他回家的,今天臨時換人,感覺好奇怪喔。可是能看見叔叔,還是很開心。

    “心心臨時有事情要忙,她請我先帶你回家。小凱,你想參觀叔叔住的地方嗎?讓我跟心心說,晚一點再帶你回去,好不好?”

    小凱不疑有他。“好啊好啊。”這是叔叔第一次邀請他去家裏作客耶。“明天星期六,心心一定說可以。”

    若石忍不住對男孩微微一笑。“好,那就先去叔叔那邊。”隨即他又打了一通電話給應該在公司裏的辛卓安。

    卓安一聽見若石的聲音,就忙問:“你去哪兒了?秘書說你出去吃飯,現在都幾點了還沒見你回來?你從不曾這樣——”

    若石無奈地打斷他的話道:“卓安,如果你保證不多嘴的話,我就告訴你我去了哪里。”

    卓安跟藍諾不同,他很穩重,也比妙守口如瓶。他應該是最好的人選。

    “好吧,我不多嘴。”卓安道。

    得到辛卓安的保證,若石才道:“我正要回我住處,你來一趟,其它的,見了面再說。”

    小凱很敏感,也很敏銳,他不能在車裏說太多。他想立刻趕去醫院看心心,卻又不能放一個五歲孩子一個人在家裏,他需要一個臨時保姆。

    小凱天真地問:“叔叔,你打電話給朋友嗎?”

    若石回過頭來,看著男孩與歐陽心心有幾分神似的臉孔。他點點頭道:“小凱,叔叔介紹你認識我的朋友,好嗎?”

    “好啊。”若石叔叔是好人,小凱好喜歡他,叔叔的朋友應該也是好人吧。

    ************

    當辛卓安帶著藍諾和妙潔一起出現在他公寓前時,若石其實也不算非常驚訝。

    只見辛卓安道:“抱歉,若石,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他們就在我旁邊。”

    若石早該想到。但是他現在心裏著急,想要速戰速決。“好吧,既然都來了,哪,小凱。”他將男孩帶到三人面前,介紹道:“這是卓安叔叔、藍諾叔叔、妙潔阿姨——”

    妙潔抗議,“姐姐!”她才二十八耶,不想這麼快晉升為阿姨啦。

    若石眉頭扭曲起來,重新介紹,“妙潔‘姐姐’。”

    男孩第一次看見穿著這麼專業而正式的商界人,有些害羞地躲在若石身後,小手緊緊捉著他的褲管,只探出一顆小小頭顱,乖巧地問候,“嗨,各位叔叔、姐姐好。”

    三個人怔住,同一時間往同一個方向想歪。

    “若石,這就是你最近行為異常的原因嗎?”

    因為過去的風流帳找上門來了?這、這是個活生生的小男孩啊!雖然說,若石一向潔身自愛,幾乎不曾與誰傳過緋聞,可不曉得他有沒有在私底下……

    若石忍不住揉著疼痛的額頭。根據他們共事多年的經驗,他知道這三人鐵定又想歪了,他們有著豐富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可以無中生有,是最好的執行者與創意人,然而這項特質卻也有些令人困擾。

    很不巧他現在沒有時間澄清,而看著小凱緊緊捉著他的樣子,他想到,或許他其實也不是那麼想澄清……這男孩仿彿是他的親人。

    他握了握小凱的小手。“對不起,小凱,叔叔應該要陪你參觀房子,可是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要辦,你可以在這裏代替我招待這些叔叔姐姐們嗎?”

    儘管在陌生人面前顯得有些不安,可是男孩還是遲疑地點了點頭。

    “是很重要很重要、不去不行的事嗎?”像思思每次答應了他,卻又不得不離開的那樣嗎?

    那必定是一種接受次一等承諾的習慣。男孩的乖巧懂事,第一次讓若石覺得很心痛。他立即蹲下身,單膝跪在小凱身前,將男孩整個人擁進懷裏。

    “真的很對不起,可是叔叔有一個朋友受傷了,現在人在醫院裏,我得趕快過去看她。”他真的很擔心歐陽心心。

    突然被擁住的男孩仿佛也感覺到若石的為難,以及他對那位朋友的在意,他拍拍若石寬大的肩膀,竟反過來安慰道:“那就快去吧,叔叔,心心總是說,別讓你的朋友在需要你時找不到你。我很聽話的喔,所以每次玩捉迷藏時,我都會讓當鬼的花子找到我,所以你也快去吧。”

    此時站在一旁的卓安等三人忍不住低聲叫道:“家教真好啊,有這種兒子也就可以滿足了吧。”

    若石也同意心心確實將小凱帶得很好。輕輕吻了小凱額頭一下,他將小凱交給一旁的卓安,交代道:“好好照顧他。我電話開著,有事隨時聯絡我。”說完他瞥向藍諾。“你開車來的嗎,藍諾?你停哪?”

    “呃,是啊。就停在對面的停車格。”藍諾回答。

    “車借我,晚點還你。”

    藍諾嚇了一跳。“你要開車?”就他所知,若石很少自己開車的吧?雖然他有駕照,韓家車庫裏也有好幾輛名貴的轎車,但是搬到公寓後,他都是走路上下班,即使是應酬聚會,也都有司機老陳隨時待命。他要開車?

    儘管詫異,但他還是乖乖地交出鑰匙。“你知道臺北的路況很複雜嗎?”

    若石接過鑰匙。“你車上不是有衛星導航?放心,我不會亂開的。”突然想到現在已經過午很久了,他轉身對妙潔說:“妙,記得弄點東西給小凱吃,別讓他餓著。”

    交代完後,他握著藍諾的車鑰匙離開,一顆心已經飛到了城東醫院。

    而留在公寓的三大一小,在面面相覷好幾秒鐘後,小凱羞澀地微笑道:“有人想吃餅乾嗎?”他掏出今天在幼稚園裏點心時間發放的幾塊餅乾。

    本來他想帶回去跟心心一起吃的,但心心一定會說有好東西要跟朋友分享,所以,現在拿出來跟這幾個叔叔姐姐分享,應該正是時候吧?

    卓安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接過一塊看起來有點潮掉的餅乾,微笑道:“好啊,謝謝你,小朋友。”

    “我叫小凱。”男孩可愛地說。

    接著,藍諾和妙也都投降在男孩可愛的魅力中了。

    好吧,也許當一個下午的臨時保姆,也挺有意思的。

    特別是,這男孩顯然跟若石關係匪淺啊。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也許可以趁這機會順道弄個清楚呢。

    ************

    頭很暈。也許是感冒了,可能還有點發燒。

    可是他們現在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到達。爸爸說,請她忍一忍,再過幾個小時他們進了城後,就能去看醫生了。

    所以她要忍一忍。思思在身邊跟想想說著話,兩個人都輕聲安慰著她。爸爸在前頭開車。

    媽媽過世以後,爸爸把他們在臺灣的家賣了,換成了一輛大房車,從此帶著她們三姐妹到處旅行,說是要完成媽媽環游世界的心願。

    忘了是多久以前了,這輩子,她的記憶中好似只有沿途匆匆瀏覽過的街景。他們在每一個國家停留數個月到半年不等,幾乎沒有時間好好地上學、讀書、交朋友。

    她緊緊抱著許久以前某個朋友送給她的布娃娃。娃娃不對襯的臉有手工縫製的紋線,身上的裙子有些陳舊。她看著娃娃的臉,卻想不起朋友的臉……

    到底是在哪個時候交過這麼一個送她娃娃的朋友呢?

    她朋友很少,因此每一個都很珍貴,可是為什麼她想不起來?

    “你生病了,不要胡思亂想。”思思在耳邊說。

    她想,她的確是生病了。她記不住那些朋友的面貌,她得了無法記憶的病症。

    她才十三歲,卻感覺一輩子都過著來去匆匆的生活。

    她忘了曾經認識的那些人長什麼樣子,她傷心地想著,那些朋友說會永遠記得她,一定也都不可能了吧……這種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呢?

    多想、多麼想找一個地方,蓋一座自己的城堡,把城堡當成家,一輩子就住在裏頭,當個塔裏的公主啊。她不會祈求有王子來拯救她,因為她會忙於佈置自己的城堡。她會在塔裏種很多花,她會很殷勤地打掃每一塊角落,把地板上蠟,她還會每天將剛烤好的餅乾放在塔樓的窗臺上,跟路過的鳥兒雀兒當朋友。她會有一個堅固又安全的家。

    好想對爸爸說,她不想當“新遊牧民族”。忘了日前在哪一個國家的報紙裏看過這個名詞,指那些居無定所、流浪他方的人們。

    可是身為吉普賽人的孩子,想要有個家,也許很難很難吧?

    爸媽總說,他們的體內裏住著吉普賽人的靈魂,血液裏總是呐喊著要遠行、要出走。可她卻不是這樣,她想她的體內應該住著渴望安定的靈魂。

    不管哪個地方都好,她想要有一個安定的家園,當她疲倦了或生病時,可以安心地躺下來睡個舒服的覺,不用在顛簸的浪濤中徒勞無功地穩住自己。

    她想放任自己走進平凡而安穩的生活中,想找一個愛著自己、也喜愛家庭的人,與他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我想回家……”她呢喃出聲。以為性情如風的想想和追尋夢想的思思會嘲笑她,可是這一回卻意外地沒聽見姐妹們的回應,只感覺到有雙手很堅定地握住了她的,為她帶來一股溫暖。

    啊,那種顛簸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山一般沉著的穩定。

    就是這裏了,她想。她想待在這裏,永遠不離開了。

    “心心,痛嗎?”那雙手的主人問她。

    “不痛。”她微微搖頭。“拜託捉住我,捉緊一點,我不想飛走……”她有點激動地捉著那雙手,怕被放開。

    若石訝異地看著她為捉緊他而泛白的手指。她閉著眼睛,因為先前開刀上過麻醉的關係,還沒有恢復意識。

    他趕來醫院時,手術已經結束了。

    可當他看見她被推出手術房,全身有著多處擦傷、左小腿骨折的情況,仍然哽住了呼吸,一陣心痛泛過全身,恨不得能夠代她承受。當下他明白,即使他還不想涉入,也已經忍不住涉入了。

    他第一次為另一個人感到心痛。

    那麼無預警的、容不得否認的,心折了。

    不知是自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眼底已映入她的身影。

    這感覺截然不同於過去他與麗薇的情況。現在回想起來,麗薇指責他無法愛人,也許也不算錯得太離譜。因為這種感覺,這種胸口熱燙燙、有許多情緒和言語想要一口氣沖出心臟的感受,他也是第一次經歷。

    這是什麼樣的感覺,他竟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形容它,仿佛得了失語症。直到思緒被她無意識的啜泣拉回。

    此刻她緊緊地蹙著眉,是因為傷口疼痛,還是想到了什麼令人心痛的事?

    忍不住挪出一隻手輕輕描繪她淡淡的眉峰。

    “心心,我在這裏,你安心休養,我絕不讓你飛走。”

    另一隻手,則與她緊緊相握。

    也許是麻醉效力漸漸退去了,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著身邊的他。

    她眨了眨眼,仿彿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你……若石?”

    “是我。”

    “你怎麼來了……”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你不用來的……可是……我好高興看見你……這是夢吧……”

    她顛三倒四地,話沒說完,又合眼睡去。

    若石只是專注地看著她,最後他緩緩地說:“不是夢。”

    他是如此真切地感覺著她、憂慮著她,怎麼可能會是夢呢?

    ************

    但願這只是一場夢。

    在夢中,小男孩滿臉淚痕地在冷風中追逐著一輛漸漸遠去的汽車,拼命地大喊著:“不要走!拜託你,媽媽,不要走!”

    那是個不到五歲的男孩,他身上昂貴的手工童服因為不知道跌倒過幾次而沾滿了泥土和灰塵,與臉上斑斑的淚痕交織成棄兒的模樣。

    而他追著的那輛大車,在駛出路口後,便加速離去了。四面車窗始終緊緊地關閉著,沒有一回搖下來過。

    男孩不死心地奔跑著,即使兩條膝蓋擦破皮的腿已經跑到無比疼痛,他仍固執地追逐著,仿佛這樣執著的追尋就能使母親回到自己身邊。

    隨著車影漸漸消失,混亂的車流混淆了他的方向,他捉住最後一次看見那輛車子所離去的方向,固執地往同一個方向走。

    他不能停下來,因為若停下來,媽媽就真的會離開了。他要媽媽回家。

    寒風中,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催促著發抖的兩條小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體力再也不勝負荷,他跌在柏油路上,一隻鞋早已不知掉落何方。

    失去方向的他,好想哭。

    爸爸說,男生不可以隨便哭泣。因為爸爸不在了,所以他更不能哭,他只好試著關住眼淚,不讓眼淚一直掉、一直掉。可是,好難啊,是不是因為他這麼愛哭,所以媽媽才不要他了?

    奶奶說,媽媽要改嫁了;屋子裏的人說,媽媽要改嫁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那個人從前跟媽媽很要好過,他也見過的,媽媽要他叫他李叔叔,他不叫,媽媽就生氣了。是因為這樣,所以現在媽媽才不要他了嗎?

    他不想回大宅去。

    他知道奶奶一定會要他忘記媽媽,其他人也會偷偷講媽媽的壞話,說她不守婦道,說她只是為了錢才嫁給爸爸。現在爸爸死了,爸爸的好朋友也很有錢了,所以媽媽也要走了。

    他不知道“不守婦道”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看見其他人鄙夷的表情,他瞭解那是一句很不好的話。他不要他們說媽媽是個壞女人,就算媽媽從來不曾講過故事給他聽,可是……她是媽媽呀……

    仿彿是一場夢,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汽車停在他身邊,老陳急急步下車。“少爺,若石少爺,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我們回家吧!”

    男孩抬起紅腫的雙眼,搖頭道:“不要,我不要回去。老陳,你帶我去找我媽媽好嗎?”老陳是爸爸的司機,一定知道媽媽去哪里了。

    老陳為難地道:“呃,那個,少爺,我們先回去吧,改天再去找夫人好不好?”

    男孩的眼底染上一層憂鬱。他知道老陳不會帶他去找媽媽,因為奶奶之前就不准老陳開車送他去媽媽的新家,他只好一個人拼命地追,想把媽媽追回來。

    他雙腿發抖地站了起來,決定自己走路去找媽媽。可走沒幾步,便因體力不支而昏倒了過去。

    意識恍惚中,他傷心地知道,媽媽是真的不要他了,因為他不夠乖巧、不夠懂事。唯一愛他的爸爸已經去天國了,奶奶也不愛他,所以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會愛他了……

    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醒來後,他會笑自己,怎麼會為一場夢這麼傷心、這麼難過啊!他要笑自己是個大笨蛋。瞧,爸爸不是跟媽媽相處得很好嗎?他們一家人不是很快樂地生活著嗎?聽說夢跟現實都是相反的啊……

    這一定只能是夢。

    一定要是夢。

    ***鳳鳴軒獨家製作******

    “阿麗思,我要搬家了,你會寫信給我嗎?”秋天的冷霧中,那個十歲的小女孩眼角帶著淚光看著她新交的好朋友。

    同齡的紅發女孩看著黑髮東方女孩道:“會啊,心,可是你們要搬去哪里呀?”

    被喚作“心”的女孩蹙起眉。“嗯,我也還不知道……”過去,爸爸總是在他們上路後才決定要去哪里。仿佛中了一種不得不離開的魔咒似的,他們一家人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半年,即使明明就還沒有下一個行程的方向。

    昨天爸爸在晚餐後宣佈他們再過兩天又要啟程了,她當晚就開始睡不著。

    為什麼要離開呢?在瓦倫西亞這個說著西班牙語的南歐城市,他們明明就待得好好的呀。她甚至還學會了說西班牙語哩,雖然說得還不是很好,可是阿麗思都聽得懂她的意思。

    儘管爸爸拍著她的頭跟她保證,她很快會在另一個地方交到新朋友,可是,可是新朋友畢竟跟舊朋友不一樣啊。

    她好不容易才認識阿麗思,並跟她變成好朋友的。為了能跟阿麗思聊天,她也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在學習她的語言。就像她過去學習其它國家的語言一樣。

    “你也不知道?”阿麗思眨眨眼說:“那我要怎麼跟你聯絡呢?”

    女孩說:“我可以寫信給你。”

    “喔,好啊,那等你寫信給我後,我再回信給你。”

    “嗯。”女孩低低地回應了聲,突然想到在之前她也與別人有過這樣的約定。可是她好像從來沒有收過回信。

    久而久之,漸漸的,她也忘了對方。甚至是送給她手裏頭這個手工縫製的布娃娃的那個朋友……想起來,心頭便染上了一層失落感。

    “算了,阿麗思。”突然,她決定道:“你不一定要回信給我,可是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不要期待回音,就不會那麼失望了吧。

    “嗯啊,你說。”

    “可以請你永遠永遠不要忘記曾經交過我這個朋友嗎?”

    “好啊。”阿麗思輕快地答應,完全沒意識到“永遠”是個多困難的承諾。

    看著阿麗思一派輕鬆的表情,女孩心想:沒關係,這樣就好了。因為其實她也早就忘記很久以前認識過的朋友了……

    也許阿麗思可以記得她很多年,也許只有幾個月,也許更短,只有幾個星期,甚至幾天……可是至少她曾經答應過會記得她……

    “咯咯……”阿麗思突然笑了起來。

    她才抬起一張心事重重的臉,就被阿麗思擁抱住。

    “傻瓜心。”阿麗思說:“你不相信我嗎?等我長大以後,我一定還會記得你,你也不能忘記我喔。”

    “呃……嗯。”她回擁朋友,以告別的方式用力擁抱一下。

    阿麗思個頭比較高,她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放心吧,你一定會再交到很多朋友的。”

    “呃……嗯?”

    阿麗思理所當然地道:“因為你不是交了我這個朋友嗎?”

    她看著阿麗思對她眨眨眼睛,神秘地說:“有一天,你會認識一個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侶,又是你一輩子的朋友,當你遇見他時,你的心會知道。”

    她答不出話。因為她知道阿麗思的母親是個靈媒,他們家裏有很多水晶球,阿麗思常常拿那些水晶球跟她一起玩,有時候也能準確地預見某些事,比方說街角的下一秒會出現穿著什麼顏色衣服的人之類的。猜對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是嗎?會有那麼一天嗎?”她喃喃道。

    阿麗思有雙神秘如大海的藍色眼睛,她微笑地說:“一定會的,如果你相信。”

    一定得先相信嗎?她遲疑起來。看著手中的布娃娃,試圖想起布娃娃原先的主人,卻再次感到挫折。她想不起來,頻繁的旅行讓她好健忘喔。真想哭。

    可是阿麗思拍著她的肩頭安慰地說:“別哭啊,心心,就算你忘記了也沒關係啊,因為有些感覺是永遠忘不掉的。我想,當你遇見那個人以後,你就會知道你一直在尋找的是什麼了。”

    她止住哭泣,困惑搖頭道:“可是我沒有在尋找什麼啊。”

    他們一家人之所以會像吉普賽人一樣在城市與城市、國家與國家之間遷徒,純粹是因為爸爸和媽媽太愛流浪了,他們在流浪的旅程中找到了對方,並在婚後暫時定居下來,陸續生下他們三姐妹。而現在媽媽雖然不在了,可是爸爸仍然繼續著他們兩人的約定,要讓足跡踏遍全世界。

    所以說,為了尋找而踏上旅程的人,並不是她呀。她只想要安定下來,找一個地方永遠地住下,不再離開了。

    阿麗思只是笑說:“我媽媽說,每個人之所以出生在這世上,都是為了找尋某些能讓自己更加幸福的事物。我想,心你應該也是這樣的。”

    她困惑地記住了這段對話,然而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些什麼。

    只除了安定。

    ***鳳鳴軒獨家製作******

    這輩子,她究竟在尋找些什麼呢?

    清醒過來時,她眨動著眼睫,好半晌才完全睜開疲倦的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不熟悉的白色天花板。牆上的電子掛鐘顯示著日期和時間。身旁有人,順著那淺淺的鼻息,她看見了他。

    韓若石。

    他正坐在床邊的椅子,側著臉趴在她身邊,睡著了。

    悄悄捏了自己一把,會痛,可見得不是夢。再接著,她逐漸想起那樁使她車損人傷的災難。那是一輛小貨車,超速闖紅燈擦撞到正要去幼稚園接小凱的她。

    駕駛送她來醫院後不住地道歉,她也就認了倒楣。

    思及小凱,她忍不住擔憂起來,但隨即又記起若石承諾過會去接小凱,於是才又稍稍放心一些。她知道他總是信守承諾。但她沒想到,他會來醫院裏陪她。

    再度望向若石,發現他臉上有著憂慮的線條,連眉頭都皺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作了什麼不開心的夢?

    忍不住地,她伸出沒受傷的那只手,輕輕碰觸他的眉間,想將那憂鬱的痕跡抹開。只沒想到才碰到他,他便醒來了。

    她有點著迷地看著他的雙眼由迷蒙深邃轉為澄澈清醒。

    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觀察他。

    長長睫毛下,這男人有一對很好看的眼睛,劍眉入鬢、杏眼微挑、雙眼皮,十分漂亮的眼形。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忍不住告訴他這個發現。

    他楞住,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反應,直到他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他檢視著她,如同先前所做的那樣。“你還好嗎?”

    這是手術後,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自己。身上的擦傷都已經上藥或包紮起來了,並不算太嚴重,只是看起來有點可怕。而左腿則有半截腿骨裹上了石膏,這代表著她將不良於行好一段時間了。

    “醫生說,骨頭斷得很乾脆,沒有碎裂,應該很快會痊癒。”她記起開刀前,醫生對她傷勢的判定。見他眉頭蹙得更深,她趕緊擠出一抹還算樂觀的笑容,試圖安慰他道:“謝謝你來看我,若石,我想我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其實你真的不必這麼費事還過來,我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你在說什麼!”看著她故作堅強地笑著,他不禁有些生氣起來。如果、如果今天她傷得很嚴重呢?她還能在這邊安撫他或其他關心她的人嗎?從警方那,他得知了車禍事故的始末,那令他膽戰心驚,連帶著,她身上所有的傷都顯得可怕而礙眼。“看看你,你身上都是擦傷,還斷了一條腿,你知道你有可能會、會……”那個象徵離世的字眼,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能生氣地問:“你怎麼還能夠笑得出來?”

    “我……”他看起來好生氣,是她惹他生氣的嗎?

    “不要跟我說你一點都不痛,我光是看就覺得痛了!你為什麼就這麼怕給別人添麻煩?更何況我怎麼可能放著你不管?從接到你電話的那一刻起,我就擔心得不得了。”

    她一定很少哭的吧?可當時在電話裏,他聽得出她是抖著聲音在說話的,就像是強忍住哭泣一樣,那使他恨不得當時自己就在她身邊,就算他來不及阻止意外發生,至少也能把肩膀借給她,告訴她,別害怕,一切有他。

    “我……若石……?”他怎麼了?這麼激動的模樣,都不像平常的他了。

    “你只想到你自己。”他忍不住指責道:“你只想到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可是卻沒想到別人也會擔心你!還是說,你根本沒把我當成朋友?是朋友的話,不都該在朋友有難時,出一份力量來幫忙嗎?更何況我是這麼地擔心……”

    “我……”歐陽心心頓時啞口無言。

    韓若石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背對著她道:“歐陽心心,你知不知道你讓我……讓我……很怕……”

    怕?心心有些錯愕困惑地看著他僵硬的背部線條。恍惚中,仿佛眼前所看見的不是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而是一個和小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可,怎麼會呢?若石到底在說些什麼?

    韓若石緊緊握著拳頭,記憶仿佛穿越了時空,飛回多年前一個令人心碎的午後,被母親遺棄的他,徒勞地想要追回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是因為怕失去吧?所以才會想起多年來已經很少想起當年那個小男孩心碎的模樣,才會作了那樣一個夢……只因為很怕,真的很怕再次失去……

    “若石,請你轉過身來……”只看著背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是怎麼了?

    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她不禁為他焦急起來。為什麼他看起來會像是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地無助?今天出事的人明明就是她呀。所以……他真的是在為她擔心受怕?

    病房裏有點暗,窗外已經一片漆黑,照明這屋子的,只有一盞燈。

    聽見她的請求,他身體再度僵住。

    她無法接觸到他,只好又開口:“韓若石,你轉過來。”這次,加了一點命令式的語氣。通常這種語氣都是用來對付執拗起來的小男孩的。比方說,不乖時候的歐陽凱。

    如今居然同樣有效。他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可就在他轉身面向她的那一瞬間,歐陽心心潛意識裏藏著的一段童年記憶突然躍上心頭——

    有一天,你會認識一個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侶,又是你一輩子的朋友,當你遇見他時,你的心會知道……

    不行,別輕易接受命運的安排。歐陽心心命令自己。

    可是她躲不開。她直直迎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認出了他。

    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停止跳動三秒鐘,仿彿永遠。

    好吧,她認輸了。她承認打一開始見到他出現在醫院裏時,她其實很高興,也感到很安心。雖然她真的不想給朋友添麻煩,總覺得今天她會躺在醫院裏,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錯,是她不夠小心,不該讓別人為她擔心受怕。可是他來了,就在這裏,還牽掛著她,像個真正的好朋友那樣。

    深深地歎了口氣。“過來這裏,若石。”

    他文風不動,表情依然僵硬。

    她再度歎氣。“我命令你過來我身邊,韓若石先生。”

    他總算肯移動尊駕,走向她,在床邊站住。

    她只好繼續下命令,“把我的病床搖起來,我要坐起來。”

    這是電動式的病床,只要一個按鈕就可調高病床的角度。他替她調整到一個舒適的弧度後,為她墊好枕頭,自己則站在一旁,讓她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對一個成年人,可以溝通、可以講理。但眼前這人,分明只是個披著成年男人外衣的小男孩啊。

    “幫我倒一杯水吧。”只好這麼說道。

    他立刻照辦,將水杯送到她唇邊。

    她小小抿了口水,這才稍微舒緩了喉嚨的乾澀。

    “還要嗎?”他問。

    她搖頭。“不要了。”

    他將水杯擱到一旁,很專注地耐心等候她下一個命令。

    她看著他,良久,終於下決定道:“請你坐在我旁邊。”拍拍床沿,等他回應。

    他聞言,眸色轉為幽暗,依言坐下的同時,床墊微微下陷,使她傾身向他。

    她咬著嘴唇,蒼白的頰色微微紅潤起來。“摟住我的肩膀,讓我靠著你的胸膛。”哇,好丟臉喔!歐陽心心,你這可是在趁火打劫?

    若石嘴唇微抿,卻依然聽從她的命令,先摟住她單薄的雙肩,再接著將她整個人抱進懷裏,仿佛早就想這麼做。緊緊擁住她時,他便不想放手了。

    兩聲歎息交織為一個同拍的音符,他們都以為那出自自己。

    臉頰貼靠在他的胸膛上,隔著一層夏季襯衫衣料,她聽見他紊亂的心跳,卻誤以為是自己的心亂了拍。

    悄悄將雙手繞過他的腰身,抱住。好喜歡這種踏實的感覺。

    她吸著氣道:“我要哭嘍,記得安慰我。”第一次這麼沒有顧忌地幼稚著,像個嬌嬌女,可以任意哭泣,不用在乎他人的感受、不用擔心給別人添麻煩。

    他的回應是更加擁緊她。

    她真的開始哭泣。

    把一整天的擔心害怕與身體的疼痛都一起隨著眼淚傾泄而出。

    而他,輕聲安慰著她的同時,也安慰了自己。

    他告訴自己:她沒事,她沒事了……雖然受了傷,但是她終究會好起來的。

    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這必定是她第一次向人求助吧。

    他很高興此刻擁著她、安慰著她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不像一去不回頭的母親,懷中女子選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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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8 01:19:20
第八章

    不想離開。可是他知道心心掛念著小凱。

    雖然有卓安他們在,可他自己也有點不放心。

    韓若石一直等到歐陽心心吃了止痛藥再度入睡後,才回到住處。

    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打開屋門,有點意外看見三個大人和一個小男孩分別睡倒在沙發和地毯上。

    電視機接著遊戲機的線路,電動遊戲停駐在“選項”的字幕上。這不是他的東西,大概是藍諾弄來的。

    餐桌上有兩盒披薩的外盒和一大瓶可樂。顯然這就是這幾位的晚餐了。果然不能冀望他們弄點健康的食物出來。

    他們是很好的工作夥伴,卻不是理想的同居人。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他們雖然坐領高薪、出入時尚,是M型社會裏典型的佼佼者,然而他們的生活品質卻很差——如同他自己。

    但在認識歐陽心心以前,若石從來沒發現自己過著空虛的生活。是她教會他看見了自己的孤單。

    他走向三人,分別輕聲叫醒他們。

    藍諾睡眼惺忪地醒過來,嘴裏嘟囔著:“嘿,小凱,我們再來比賽……咦,若石?”突然醒過來了。

    妙和卓安也在這時醒來,他們看著一臉疲憊的若石,心裏有一萬個問題想要問出口,而最重要的那一個,就是小凱與若石的關係是否是“父與子”?

    雖然他們已經拼命向男孩“拷問”——呃,是套話,但是男孩“守口如瓶”,始終喚若石為“叔叔”,還說他們是在醫院裏認識的,他的阿姨“心心”跟若石也是“好朋友”。這一串話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他們非得聽見當事人親口證實不可,也因此一直守著男孩,沒有人想離開。

    然而若石只是搖搖頭,將手指輕壓在唇上,比了一個“噓聲”的動作後,便逐起客來。他跟卓安他們說:“明天是週末,誰不加班誰就來幫忙。”

    藍諾立即舉手。“我不加班。”他好奇死了。卓安和妙潔也有同樣的想法。

    若石笑道:“那好,明天替我帶小孩。”他跟心心都同意暫時別讓小凱知道心心受傷的事。為了讓她安心休養,他告訴她,他會請人幫忙照顧小凱。至於細節,他沒有多說。

    一直到今天他才看出來,她太倔強,幾乎不願意讓人幫助她。

    這讓他覺得很不公平。因為她自己經常幫助別人,卻又不讓別人為她做一點點事情,只因為怕給人添麻煩。這是什麼道理?他絕不讓她一個人承擔。

    她受了傷,小凱又需要人照顧,沒人幫忙的話,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所以他堅持讓她住進單人病房,但只告訴她這是醫院的安排——因為怕她的傷有感染的風險,而醫院裏剛好又沒空床位。

    他還偷偷請了夜間看護,以免她臨時需要幫忙時,他不在她身邊,沒人可以幫她。還交代看護,若她問起,只回答說是醫院的志工。

    他不想讓她對他心存感激,他渴望的,是別的東西。

    而當他為她多做一件事,他的心就更加滿足一些。

    儘管妙潔與卓安還有話想問,但若石只是搖頭。“明天再說,先回去休息吧,今天謝謝你們了。”他將車鑰匙還給藍諾。

    雖然不甘願,但若石看起來確實很疲倦,三人這才悄然離開。

    視線落回蜷躺在小沙發椅上的男孩,若石拎了條毯子想蓋在他身上時,男孩突然醒了。

    小凱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叔叔……”習慣性四處張望,尋找那熟悉的身影。“咦,心心呢?”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沒有在自己家裏,這才改問:“心心不來嗎?”他還以為心心會跟著來叔叔家陪他一起玩呢。

    若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小凱突然抖著肩膀道:“叔叔,我剛作了個好可怕的夢喔。我夢見一隻大怪獸在追我,想要把我吃掉,以前我作這種夢時,心心都會中途出現,幫我打跑怪獸,可是剛剛那個夢裏,心心不見了!叔叔,你知道心心在哪里嗎?”

    若石在小凱身邊坐下,忍不住安慰道:“心心在家裏呀,她說你整個週末都可以住在叔叔這邊。”

    小凱為難地道:“叔叔,我很喜歡跟你住,可是我想要心心也在這裏。我想她一定也很想來,因為她跟我一樣都很喜歡叔叔。”有記憶以來,他從來沒離開過心心身邊,生平第一次沒有和心心在一起,覺得好不安、感覺好奇怪喔。

    心心也喜歡他?男孩無心的一句話,讓若石若有所思。

    不待若石回應,小凱又道:“叔叔,我們叫心心過來這裏好不好?心心一定也很想參觀你的房子,好不好?”

    若石不能說好,可也想不到理由說不好。因為小凱的話,他忍不住想像起歐陽心心站在他屋子裏的感覺。他想,若是她在,今晚這屋裏會飄著食物的香氣,以及溫暖的氣氛,就像是個溫暖的家。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醫生說她的傷勢至少得住院觀察一星期,確定傷口沒有感染之虞後,才能出院休養。

    若石考慮起更實際的問題。倘若一星期後,她出院了,但必須依賴拐杖才能走路,那麼她就不應該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山區裏。

    她需要幫忙。而他甚至連考慮都不,便下了決定。

    “叔叔,你帶我回家好不好?如果心心不能來這裏的話……”遲遲得不到若石的回應,小凱眼裏出現一抹遲疑。是不是他要求太多了,所以叔叔才一直不說話?他會不會惹叔叔不高興了啊?

    小小臉上藏不住深切的憂慮,臉蛋幾乎皺成一團。“叔叔,我好想心心……”才幾個小時不見,他已經好想念與自己最親最親的阿姨。

    小凱的表情讓若石覺得很心痛。他搖搖頭,摸了摸他的頭道:“對不起,小凱,我現在沒辦法帶你去見心心。”

    依小凱敏銳的程度,他一定很快就會察覺事情的不對勁。若石可以想見過去歐陽心心是如何形影不離地照顧著這男孩的,他們比真正的母子更親。如果他小時候也有個像歐陽心心這樣的親人,不知道該有多好……可惜他已經過了那個年紀,而現在他更慶倖心心不是他的阿姨,而是……朋友。

    “那我可以打電話給她嗎?”小凱又問。

    不行。心心已經睡了,止痛藥會讓她昏睡到早上。

    敏感地察覺到若石的遲疑,以及一連串的猶豫躊躇,小凱猛然意識到什麼事情一般地蹙起了小孩子才有的淡色眉毛,抖著嘴唇道:“叔叔……你騙我的,對不對?”

    若石訝異地看著小凱,一時間不太明白男孩的意思。

    只見小凱不僅嘴唇發抖,就連小小的身體都發起抖來。“其實……是心心決定不要我了,對不對?因為我很麻煩……我挑食,不敢吃洋蔥和香菇,又常常生病,睡不著時還要心心講故事給我聽,作惡夢時,也要心心來幫我趕跑好可怕的怪物,害心心沒時間做自己的事,也不能當新娘子,所以心心不要我了,對不對?”要不然心心從來沒有一天離開過他的……

    想起自己有多麼經常給心心添麻煩,還經常讓心心為了他放棄了好多喜歡的東西……他以前不懂事,不會去想,現在他比較懂事了,偶爾他就會想,如果有一天,心心覺得他很煩,不想要他了,那該怎麼辦?

    若石錯愕地聽著男孩的自陳,感受到好真實的恐懼。一時間,他仿彿在男孩臉上看見過去的自己……

    媽媽離開了。媽媽不要他了。都是因為他不夠乖、不夠好……所以媽媽再也不愛他了……如果連媽媽都不要他了,那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會真心愛他了,因為他是個壞孩子,又笨拙又討人厭,每個人最終都會丟下他……

    曾經有過,卻在成長的歲月裏被強自壓抑隱藏起來的恐懼,從來沒有真正地消失過。那份擔心不被接受、不受疼愛,孤伶伶的心情如巨浪般洶湧襲來,讓已經成年許久的韓若石幾乎招架不住。

    他想起從前在韓家的大宅裏,每個人在他面前都是那麼樣地小心翼翼,傭人們從來不曾真正把事情的真相甩上他的面,但無數的耳語卻滲透進他的心裏。

    他知道奶奶不喜歡媽媽,認為她高攀了韓家。他知道媽媽不是出於真愛而嫁給爸爸,只是為了錢。一旦爸爸過世,得到爸爸一半的財產,媽媽就隨著從前的情人遠走高飛,甚至連他都不屑一顧。他只是她生命中一個無意義的過客。

    沒有人肯告訴他真相,但是當認知到這一切的當下,那事實卻又殘酷得可怕。

    眼前的男孩一邊發抖、一邊哭泣著,仿佛當年的他。

    他垂下眼眸,寬而薄的唇抿成剛硬的線條。

    如今現實已經傷害不了他,然而刻意被隱瞞的真相,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無論是出於善意或惡意,都會造成傷害。

    看著哭得滿臉通紅的男孩,若石語氣冷硬起來,“不要哭了,小凱。”

    那種語氣,全然不帶安慰的意圖,只是命令。

    小凱不自覺接受了這命令,一張小臉紅通通的皺著,眼淚還是不斷冒出。

    若石笨拙地伸手抹著男孩的臉,對他說:“如果你總是一直哭,假使心心真的不要你了,你又能怎麼辦?”

    是啊,如果他只會哭泣,當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他時,他又能怎麼辦?他試過用盡自己的一切去挽留,但當時的他擁有的籌碼太少太少了,甚至不能換回一個留戀的目光。從此韓若石知道,若不想再度受到同樣的傷害,唯有不去期待別人的愛,才能保護好自己的心。

    然而,就連這一點,他也做得不夠好。

    情感的投資報酬率不比工作上的回報。在事業上衝刺,他的資產報表會告訴他,他花時間去做的事自有相等的價值。然而人跟人之間的相處卻非如此……

    若石的話,殘酷得令小凱瑟縮。

    小凱只是假想心心可能不要他了,並沒有準備好面對萬一心心真的不要他的事實。他害怕地吸著氣,看著表情僵硬的若石,有點喘不過氣地說:“心……心不會……不要我,她不會……她說她愛……我……”

    若石當然知道歐陽心心深愛這個男孩,她連自己受傷的時候,都還掛念他。

    但若石並沒有因此心軟地同情小凱,只是搖搖頭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哭呢,小凱?難道不是因為你擔心有一天心心會不再愛你嗎?”

    小凱猛吸一口氣,真的有點害怕起來。他猛搖頭,似想說服自己。“不會!心心不會!”他不自覺尖叫起來。

    然而若石的沉默卻教他再度失去信心。小凱開始動搖了,一會兒後,他露出了絕望的表情。“她不會,對不對?若石叔叔?”想尋求一個保證,讓自己安心。

    小凱眼中那種絕望的表情,讓若石想要用腳踢自己的頭,但是他只是握緊拳頭,指尖掐進掌心裏,咬牙說:“我不知道。”

    男孩接下來的反應讓若石覺得自己很殘酷。小凱突然沉默了,既不尖叫,也不哭泣,就像個消了氣的皮球,軟軟地失去了生命力。

    他安靜了很久。客廳裏,兩個男人,一大一小,兩雙眼睛直直地瞪著對方。

    若石在小凱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一個受傷的小男孩,也許從未痊癒。

    而小凱竟也在若石身上看見了一個受傷的男孩身影,而努力吸著氣冷靜下來後,他想起心心。有記憶以來,他看見的就是心心的臉、心心的身影。

    他愛思思,思思是他的媽媽,他也知道思思愛他。可是很奇異的,他可以忍受跟思思暫時的分別,卻不能忍受一天不看見心心。

    心心每天送他上幼稚園,心心每天都煮他喜歡吃的東西,心心會烤很好吃的餅乾讓他帶去幼稚園請花子,心心常常陪著他一起去公園蕩秋千。

    心心也會生氣,但是都是氣他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比方說他偏食不吃東西時,比方說他走路不小心掉進水溝裏時,比方說他為了等思思回家,晚上不肯睡覺時……可是心心總是在生完氣後,就立刻把他抱進懷裏。心心的懷抱好溫暖,像小太陽一樣的溫暖。這個世界上,他最愛心心了。

    如果今天心心沒有辦法在他身邊,一定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又想起以前有一次他發燒了,心心背著他去醫院看醫生,因為晚上等不到公車,所以心心背著他走了好長一段路到大馬路去攔計程車。結果在路上,心心的腳不小心扭到了,可是她一句話都沒說,也沒喊痛,直到抵達醫院,醫生幫他檢查完身體後,才發現心心的腳踝已經腫起來,趕緊幫她治療處理。

    心心怎麼可能會不愛他?

    他不是沒看過有些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平常都叫傭人或司機送那些小朋友到幼稚園上課,可是每一次幼稚園辦活動時卻都沒有出席。

    心心不一樣,不管心心再怎麼忙碌,她都會全程參與,而且每一次都會緊緊牽著他的手,讓他帶著她逛園遊會的攤位或是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讓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好棒好棒的阿姨。

    心心怎麼可能會不愛他!

    不僅是心心,他還知道有很多人也都愛他。即使買錯了青蛙的顏色,但是思思還是很愛他;外公和想想也愛他;秋秋也愛他;天天和小安,以及標叔叔、宅姐姐和阿泰哥哥他們,還有好多人好多人都愛他喔。

    他是被愛著的。雖然他不知道爸爸是誰,但是每次有人欺負他沒有爸爸時,連花子也會跳出來幫他打擊魔鬼。

    他想,花子可能也有點愛他。

    擁有這麼多的愛,小凱心中那種不確定的恐懼和害怕漸漸地消失了,不再哭泣的眼睛清楚看見了若石眼中的痛楚。

    小凱感覺得到,叔叔也愛他。

    但是叔叔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此刻竟有點像是幼稚園裏那些由家裏的司機接送上學的小朋友,他們的眼神好像好像喔。難道像叔叔這樣的大人,也會擔心沒有人愛他嗎?

    心心說過,如果愛一個人,千萬不要不好意思說出口。因為讓對方知道自己被愛著的話,彼此都會很幸福。愛是會讓人感覺到幸福的。

    正是那份被愛包圍的幸福,讓小凱沒有遲疑地上前用他瘦小的手臂擁住身形高大的叔叔,小小的頭顱倚在若石肌肉僵硬的手臂上。

    若石嚇了一跳,但沒有推開他。他聽見小凱告訴他:“叔叔,別怕,我愛你喔,就像心心也愛我一樣。”

    若石如遭雷殛般地震顫了下,眼底那曾經受過傷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回復過來的溫暖。他擁住男孩,輕聲道:“小凱,對不起,要告訴你一個不怎麼好的消息。”他不想再隱瞞了。過去的他太知道被人隱瞞的痛苦,那使得背後真相更令人難以接受。

    “嗯。”小凱點點頭說:“等我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才咧嘴道:“好了,我準備好了,告訴我心心到底怎麼了?”其實,他早已猜到,只是很害怕面對。

    可是叔叔在他身邊,他的眼神告訴他,他會保護他們。

    若石早就知道男孩十分聰明。他緩緩地用比較不那麼直接的方式說出心心受傷的事……

    ***鳳鳴軒獨家製作******

    歐陽心心再怎麼樣也沒有料到,她才睜開眼睛就看見這一幕——

    “心心,早安。”小凱掛著一臉甜笑地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手上捧著一束很漂亮的洋桔梗,像是個打算向淑女求婚的小紳士。

    她嚇了好大一跳,不明白小凱怎麼會出現在這邊。昨晚她不是已經跟若石說好……她掙扎起身。

    “心心,花送給你。”小凱跳下椅子,將花束塞進才剛半坐起身的心心懷裏,同時間伸出短短的手臂抱住心心的手臂——因為他太矮了,勾不到心心的脖子。

    心心直覺地擁住男孩,同時轉頭看向站在病床另一側的男人。

    只見韓若石手裏拿著一株五瓣的黃色櫻草花,折下過長的莖條後,輕巧地插在她的鬢邊。“早安,心心。”他對她露出微笑,同時彎身親吻她的臉頰。

    “我也要、我也要!”小凱嚷著,也想親心心。可是他太矮了,只能抱住心心的腰。,

    心心臉頰轟然一熱,目光瞥向身邊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她又無奈又歡喜地道:“早安,兩位先生。容我提醒,我還沒洗臉。”

    忍不住瞪向若石,不明白他的想法。他怎麼把小凱帶來醫院了?昨晚他們不是說好不讓小凱知道她受傷的事?

    然而若石只是與小凱交換了個秘密的微笑,仿佛兩人間有著某種旁人不明白的協議。只見若石大手輕輕撫上她耳鬢邊的櫻草,並對小凱眨了眨眼,隨即雙臂挪至她的身側,俐落地抱起她。

    “沒關係,這一點可以立刻修正,請容許我為你服務,女士。”

    心心低叫一聲,從沒被人打橫抱起過的她,下意識抱住他的頸項好穩住自己。

    “好耶好耶!”小凱在一旁拍手鼓噪著。

    “若石?”他以為他在做什麼?心心忍不住羞紅了臉。“你在做什麼?”

    若石轉頭看向她,很認真地回答:“我在照顧你。”

    歐陽心心不習慣別人照顧她,通常情況都是顛倒過來,由她照顧別人。

    而此刻,若石不由分說地抱著她走向病房附設的浴室,小凱老早沖到前頭為他們打開門。

    心心被抱進浴室裏,放在洗刷得十分乾淨的馬桶蓋上。並在若石不容拒絕的協助下,刷了牙、洗了臉、上了廁所,還簡單地擦了澡。

    他很紳士,也很有禮貌,在她處理私人事務和擦澡時,等在未上鎖的門外。等她勉強打理好自己後,他重新進入浴室,替她洗了頭髮,還耐心地用吹風機一綹綹地將濕發吹幹,隨後,他抱著她回到病床上。

    小凱已經拆開他們在路上買來的早餐,殷勤地招呼她,“心心,快來吃早餐,若石叔叔帶我去買的,我有告訴他要買你喜歡吃的廣東粥和三色蛋喔。”

    梳洗過後,感覺比較神清氣爽些。歐陽心心誠心地道了謝,可是若石只是微笑不語。

    他讓她靠坐在床上,替她打開廣東粥的紙碗蓋子,將湯匙遞給她。“我問過醫生了,吃點東西墊墊胃不要緊,待會兒還要吃藥。”

    房裏的早餐只有一人份。她忍不住問:“你們都吃過了嗎?”

    小凱點頭。“嗯,吃過了。剛剛你還在睡覺的時候,若石叔叔和我在外頭的早餐店吃了漢堡和三明治喔,我還有把洋蔥吃掉喔。”

    “哦。”心心眼睛一亮。“好乖呀。下回幫你做蛋糕請花子吃。”

    小凱樂翻天。

    “我也很乖。”若石突然插進這麼一句話,眼神無辜。“我陪小凱一起睡了一覺,還幫他趕床底下的怪物喔。”

    心心再度嚇了一跳,她手足無措地看向若石。“若石……”他是怎麼了?她一定得回應他這句話嗎?聽起來好像在討賞?

    小凱用力點頭。“嗯,叔叔很勇敢,他做得很好喔。”

    若石再度微笑,與小凱有默契地擊了個掌。“謝謝你的稱讚,MyKing。”

    MyKing?這不是她開玩笑時用來稱呼小凱的專有名詞嗎?他真的這麼叫了?心心瞪大眼睛看著小凱與若石,揣測昨晚這兩個傢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去一直都是她最瞭解小凱的想法,然而現在,她卻不那麼肯定了。看著若石與小凱之間親近如父子,又如朋友的互動,總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已經達成了什麼協議,而這協議正密切關係到她。

    不由得,她呆傻地看著他們。直到他提醒她:“別發呆呀,粥要冷了,快點吃吧,MyQueen。”

    心心回神,忍不住笑出了聲。“我是Queen?”小凱是King。“那麼,你又是什麼身分,韓先生?”

    韓先生不假思索回答,“I'myourKnight。在此為您效勞。”

    歐陽心心的笑聲驀地梗住,看著他的眼神突然間閃過一絲不確定,她下意識地別開目光。而他注意到了。

    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小凱得意地笑喊:“心心、心心,我知道Knight是什麼意思喔,叔叔教我的,他說這個字意思是‘騎士’,很帥對不對?”

    心心垂著眼點點頭。“嗯,很帥。”可是眼神卻再也沒直視過若石一眼,兩隻纖巧的耳朵藏在披散在肩膀的發絲裏,微微地發熱。

    別胡思亂想了!歐陽心心。她告訴自己,若石是個熱心的朋友,如此而已。她開始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吃著溫熱的粥,好半晌不敢抬起頭。

    直到一隻大手拂過她的臉頰,將垂下的發絲撩到耳後,露出貝殼般的耳朵。

    她詫異地抬起頭,看著他眼裏帶著令她不解的笑意,將先前那朵櫻草花重新簪在她的耳後。

    是湊巧的吧?熟知花語的她,自然知道櫻草代表的意義是“神秘的心情”。而桔梗則是“不變的愛”。

    當小凱拿著桔梗送給她時,她可以感受到小凱對她的愛。而耳鬢邊那朵櫻草,她卻不那麼確定……此刻,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或者她其實知道,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種心情,於她很陌生。

    萬一若石只當她是個朋友,那會很尷尬的。

    所以最好別多想,這絕對……不可能會是追求吧。

    “心心。”他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嗯?”她趕緊回神,擠出一抹微笑。

    只見他一手拿著水杯、一手拿著消炎藥片,很溫柔地微笑道:“吃藥。”

    她瞪著那藥,忍不住想道:這藥有辦法治她的妄想症嗎?

    ************

    住院第三天,歐陽心心受傷的消息終於由一通聯絡到若石的電話,在朋友圈中傳揚開來。

    得知車禍意外的始末後,秋秋劈頭就為若石沒有善盡告知的“義務”而痛駡他一頓。

    事情發生時,若石正在歐陽心心的病床前削蘋果,削到一半便接到電話,一被罵完,他無辜地看向拼命打PASS要他不可告密的心心,搖頭道:

    “我盡力了,可是秋秋到你家找你時,發現你跟小凱都不在,又打了好幾通電話,大家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最後打來給我,我實在沒辦法說我不知道……”

    秋秋於他就像個大姐一般,即便是在商場上以行事神秘穩重著稱的韓若石,也無法虛應故事,最後只好棄械投降。

    心心當然很清楚秋秋的個性。瞥了眼打上石膏的左腿,她無奈道:“算了,秋秋有多堅持,我也不是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手錶不見了,手機也沒電,只好借他左腕上大表一看。

    他報時道:“下午一點三十分。”小凱還在幼稚園上課,他則是從公司帶了文件來,就從中午待到現在,陪她吃了飯,又問了醫生她復原的狀況。

    他知道她想趕他走,但是他不讓她有那個機會開口。她需要他。

    “嗯。”她沉吟道:“那我要睡一下,你趕快回公司,小心蹺班被老闆逮到,被扣薪水。”

    他只是笑道:“沒關係,你睡。”

    她很想對他翻白眼,因為這位先生顯然沒聽清楚重點。她是要他回去做自己的事,不用待在這裏看她睡覺。但是他好像沒聽懂,或者是假裝聽不懂?

    可基於自身教養,心心做不來那種對好心人翻白眼的事,她只能好心地提出警告:“那你要小心,我想等一會兒可能會有很多人殺到這裏來,到時候我打算裝睡,如果你還留在這裏,他們可能會改而攻擊你喔。”

    “沒關係,我要留在這裏。”他微笑地說。

    心心瞠目,可惜沒多久,便因為剛吃過止痛藥的關係而再度昏昏欲睡。她皺著眉,呢喃了聲:“若石,別對我這麼好……”

    她沒有聽見他的回應,她睡著了。

    午後的陽光自窗外灑進,他擱下文件,很溫柔地看著她。

    ***鳳鳴軒獨家製作******

    一個小時後,由鄭秋雲女士——別名秋秋總司令官帶領的南瓜軍團集結在歐陽心心的病房裏。

    心心還在昏睡,所有的攻擊全轉向仍在現場的韓若石。

    “發生了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勉強壓低聲音,秋秋生氣地問。

    若石無法回答,他只好乖乖地由秋秋臭駡一頓。接著,看著其他支援人馬陸續抵達,每個人都對最先知道消息卻“知情不報”的他怒目以對,而若石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一開始,是因為心心的要求,所以他沒有聯絡其他人。

    後來,則是因為他的私心。喜歡被她依賴著的感覺、想獨佔照顧她的特權,所以沒有對外求助。她朋友多,能單獨擁有她的時間非常少,也因此格外珍貴。

    基於後者,若石只能乖乖被罵,然後看著歐陽心心輕而易舉地被眾人奪走。從秋秋到標哥到宅姐到阿泰樂團一群人,將心心包圍在友情的世界裏。

    他忍不住有些嫉妒地看著圍繞在心心身邊的人,也想要陪在她身邊,然而秋秋將他一把推出那夢想世界,將寵愛心心的權利獨裁地壟斷。

    若石很無奈地站在病房門邊歎氣。

    直到標哥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嘿,若石,謝謝你幫了心心一把。她這傢伙就是這習慣不好,老是不讓人幫她忙,可能是獨立慣了,一時間改不過來吧。”

    若石老早想問標哥是怎麼認識心心的。聊了幾句後,他便問了這個放在他心裏很久的問題:“你是怎麼認識心心的?”

    “哦,這個啊,”標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說起來有些丟臉哩。就有一次我餓暈在路上,心心拿飯給我吃……”他開始述說自己窮困的藝術家生活,以及在東區街頭扮演太空戰士時,因為長時間沒吃飯沒喝水而餓暈的事。

    韓若石沒想到他會得到如此匪夷所思的答案!

    所以接下來他又問了宅姐同樣的問題。結果宅姐回答:“就有一次我在路上餓暈了,心心拿飯給我吃。”理由竟然跟標哥相同!因為宅姐有一次為了及時交出稿件,結果因為已經整整兩天沒進食,一出門就被大太陽蒸發,餓暈在路上……

    後來若石又陸續問了其他人,結果紛紛得到近似的答案。

    歐陽心心經常餵食他們。

    那使若石想起自己與她相遇的開始……當時,她請饑腸轆轆的他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香粥。

    原來,他也是在被餵食的一員之內,並不是特別的。

    可是秋秋告訴他:“不,你是特別的,若石。”她看著被眾人圍繞,一再保證自己一切安好的歐陽心心,別有深意地道:“你也看見了,她不習慣向他人求助,即使我們都受過她的幫助也一樣。但是你不同,你知道嗎?”

    若石不確定該點頭還是搖頭,他決定先聽聽秋秋怎麼說。

    秋秋說:“心心終究打了電話向你求助,不是嗎?”見若石正想反駁,她搖搖頭。“不,她不會打電話給我們的理由是,她沒有那種習慣。所以久而久之,我們都沒想到有一天,心心也會需要我們。可是你不一樣,若石,她畢竟撥了你的電話號碼,還把小凱交給你。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待這件事,可是在我來看,我希望她對你來說,也是特別的。”

    若石看著秋秋那張雖然外表受到了損傷,但依然樂觀堅毅的面容,他微微揚起唇,點頭道:“我也希望你說的是對的。”頓了頓,他問:“秋秋,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心心的嗎?”

    如果歐陽心心這個個體與她周遭的群體有著切不斷的聯繫,那麼要全盤瞭解她,就必須瞭解她身邊的朋友。他想要讀懂她這一本滿載秘密的書。

    秋秋看了若石一眼,決定丟開過去痛苦的記憶,選擇用比較輕描淡寫的方式回答:“我前夫外遇,離婚前我們兩個大吵了一架,不知道是誰開了瓦斯引起氣爆,後來他竟然沒事,而我卻只剩半張臉。離婚後,我本來想去死,跑到大樓上準備跳下來,可是心心拉住我,對我說,我若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可是我若是選擇活著,就可以重新擁有許多。那時她正好要送便當去給思思,我因為好幾餐沒吃,肚子很餓,忍不住請她在我死前讓我飽餐一頓,結果因為她做的料理太好吃了,一吃完便當,我就不想死了……”

    看了一眼若石專注傾聽的表情,秋秋笑道:“很好笑對不對?可是後來我真的擁有了許多。心心拿她剛買下的老房子去銀行抵押幫我籌錢,讓我開了南瓜屋,後來天天、小安和美麗又加入了我們。雖然現在我們已經把貸款還清了,可是我永遠不會忘記是誰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拉了我一把。現在的我,也許失去了完整的容貌和一個負心的丈夫,但是卻重新得到了許多……我把心心當成家人在關心著,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看待她的?韓若石,請你回答我這個嚴肅的問題。”

    若石可以感受得到所有人,包括秋秋,對心心的保護之意。他們彼此互相瞭解,唯獨他是個半途闖入這世界的不速之客。他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倘若易地而處,立場改變了,他也會這樣做。

    看著秋秋仰首等待的臉龐,他放柔了眼神,俯下頭,輕輕吻了一下秋秋的額頭,見她訝異地笑了,才誠摯地說:

    “我也把你們當成家人,可心心……心心不一樣,我喜歡她……很喜歡。”

    已經忘了自己當初是如何回應藍諾他們,說暫時不想涉入愛情裏的理由是什麼了。他想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他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的視線便只專注在她身上,能不能重新得回自己,已經不是能由他來決定的事了。

    甚至,他也不想回到以前的那個自己了。

    歐陽心心,於他,是個特別的存在。

    聽著若石誠懇的回答,秋秋眯著眼端詳他,半晌,她咧嘴笑了。

    ************

    天翻地覆。接下來的日子,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居然完全由不得她作主,這是怎麼回事?歐陽心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是自秋秋等人得知她受傷的消息後,每天探病的人川流不息,直到她不得不對眾人下了一道嚴肅的逐客令,讓他們回到各自的崗位去。

    再接著,醫生在確定她的傷口沒有感染之虞後,終於恩准她可以回家休養了。但是有個人卻不准她回家,他堅持要她住進他的公寓裏,說是方便就近照顧。

    這個人不是誰,正是韓若石,新外號是“暴君”。還自稱Knight勒!她倒覺得他才是這假想帝國裏真正的King。往往,他所提出的建議都是很具威嚴而不容拒絕的那一種。她懷疑他習慣發號施令。

    而在秋秋他們竟也堅持她和小凱必須有人照顧,不是若石,就是他們其中之一,因此不准她“任性地”拒絕大家的好意。

    再三溝通討論後,考慮到若石的住處是公寓,讓一個受傷行動不便的人整天關在屋子裏簡直就是虐待,因此心心最終還是決定回到自己家中,但礙於眾人的決定,她不是一個人回家。

    除了原先的那只小的以外,還附帶了一個大的。不是誰,正是“聲稱”自己還有很多年假可以放,剛好可以“就近”照顧她的韓若石。

    在眾人的默許下,他住進她的房子裏,成為新一代的男傭。

    要不是他真的很拙於烹飪,勤於家務的他真的有資格應徵男傭。

    看得出來他平時沒做過什麼家務,但是他學得很快。在她的指點下,他將房子打掃得一塵不染,還替她修剪圍籬、照料院子裏種養的花木。

    他很有食感,懂得品嘗美食,但是對於調味料該放多少全然沒有概念。在吃膩了外帶的食物後,他們決定分工合作,由他來炒菜,但是食材和調味料交給她來準備。她負責發號施令、他負責實際的行動,兩人配合無間,竟有一種特殊的默契,仿佛他們已共同生活許久。

    歐陽思思回來過,照例對她受傷的事大驚小怪一番,但才相聚幾日,便又離開了。就像候鳥般短暫地在他們的生活裏停駐,但從不久留。

    而若石,只不過基於朋友的道義,在她有難時拔刀相助,住進這個家裏,卻已遠比思思更有存在感。

    這屋子裏,除了家人以外,還有偶爾來訪的朋友在此出入。但朋友來來去去,並不久留,就連不知道已經多久沒來過,從前也只偶爾來過節的爸爸和想想也都像是短期的房客。

    有時心心會想,是不是她家族裏的人都有著吉普賽人愛流浪的血統,所以爸媽、思思,甚至是想想,都沒有長期停留在一個定點的習慣?

    那使她有些擔心,也許渴望著安定的她,有一天也會再度追隨過去那種隨風漂泊的日子,拋開身邊的人,去追逐某些遙不可及的夢?

    不,不會的。她告訴自己。她已經受夠居無定所的生活。

    長久以來,當歐陽心心選擇定居在這山中老屋時,一直都只有小凱與她兩個人共享這小小天地。然而她總覺得遠方仿佛仍有些什麼在召喚著她,使她害怕眼前的安定不過是虛假的幻想。

    現在情況有點不一樣了,向來寬敞的屋子裏,突然間多出了一種實在的感覺。每一條走道、每一處轉角、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氣味。

    並不是說他擦了古龍水什麼的,事實上,他身上往往只有簡單的皂香和一種獨屬於他的清爽氣味。但他的存在仍在這屋子裏無限地擴張、放大,進入她的領域,滲透她,仿佛他天生就屬於這小小天地。

    他並沒有真的放了年假。事實上,他是將工作搬到這裏來。她聽過他跟人通電話,對方似乎一直在催他回去。

    心心私下觀察的結論是:若石應該是某個公司的主管,否則一名普通職員應該不可能放自己那麼多天的假。本來想問他工作上的事,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

    在無法阻止他的情況下,她只好讓他住進爸爸的房間。他的行李很簡單,只有幾套換洗衣物和外出服、盥洗用具,以及全套的電腦配備。

    他在她家裏工作,偶爾會出門搭公車去公司開會,但一定會先向她打聲招呼,確定她不需要協助。其它時候,他真的就像是一個工作狂。

    可這個工作狂,卻也是個最好的看護。他從來沒有因為工作上的忙碌而忽略了對她,甚至是對小凱的關懷。他對小凱極有耐心,總是耐心回答小凱的每一個問題,從來不曾拒絕過小凱異想天開的提議。

    他表現得就像是……一個家人,仿佛天生就屬於這裏,屬於他們。

    那讓她,完全沒有抱怨的空間可以請他離開,甚至還很喜歡看見他在這屋子裏留下足跡與氣味。

    她看得出他很努力在完成眾人對他的“期許”。畢竟,他可是在眾人推舉下,被選出來照顧她生活的友誼代表啊。

    回家休養已經一個多月,雖然石膏還沒拆,但她已經能拄著拐杖走路。

    此刻,晚餐已經預先煮好,一鍋燉菜放在電磁爐上熱著,不斷冒出用香料提味的香味。

    歐陽心心坐在餐桌旁,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家人前來用餐。

    她側耳聽著浴室裏傳來的笑聲和水聲,忍不住猜想那兩個男人此刻究竟在裏頭做些什麼。

    自從小凱害羞地拿著他的“浴用”小鴨鴨邀請若石與他一起在浴缸裏玩耍,而若石毫不猶豫地答應後,這兩個男人便經常一起入浴,交情比父子更深。

    那讓心心忍不住煩惱起來。畢竟,他們終究不是父子啊!此刻若石會在這裏,純粹是因為她還沒完全康復的關係。倘若再過一陣子,她能走能跳了,生活恢復正常,若石也就沒有理由再待在這裏了,不是嗎?她總不能一輩子依賴他。

    可愈是這樣想,便愈是忍不住想要珍惜現在的時光。

    這日式老宅一直都像個家,前兩年,還完貸款的那一天,她開心得像是生命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她親手佈置這個家,然而,卻依舊覺得少了些許什麼。直到若石出現,心心才赫然發覺她一直想尋找的感覺究竟缺了哪一味。

    長年流浪在外的爸爸不在這裏,家裏真正缺少的,正是一名男主人……一個如磐石般堅定的支柱……

    浴室門豁然打開,熱氣蒸騰中,沖出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小的全身赤裸,沒有穿衣服,尖叫著跑向她。“心心、心心!”

    心心連忙張開雙臂,用沒受傷的那條腿穩住自己,準備迎接小人炮彈即將帶來的後坐力。

    而當她看見大的那個,腰間竟只圍著一條浴巾,頭髮還滴著水,全身近乎赤裸地跟著跑出來時,驀地臉紅起來,耳根隨之發熱。

    “韓若石,你做什麼?”現在才發現他會獸性大發,算不算為時太晚?

    她緊緊抱住小凱,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里看,擔心自己也有可能獸性大發。

    若石在她面前三尺處緊急煞車,有些尷尬地道:“呃……對不起,心心,可是剛剛浴室裏……”

    “蛇!”小凱尖叫道:“有蛇!”害怕地抱著心心的腿。

    山居生活,難免有蛇類入侵老屋,心心並不害怕,若石是個男人,自然也不能露出恐懼。

    可是現在屋裏只有他們兩個大人外加一個小孩,心心又行走不便。

    若石無奈道歉:“對不起,情況危急,來不及拿衣服。”

    心心失笑,搖搖頭,指著儲物櫃的方向道:“櫃子裏有捕蛇夾,MyKnight,是你上場的時候了,還是要我打電話給消防隊?”

    這片山區出現的蛇大多沒有毒,因此心心也捉過幾條無害的蛇去外頭野放過。

    若石搖搖頭。“剛剛沒注意看有沒有毒,我去確認一下。”他轉身去取捕蛇夾,隨即大步走回浴室,全然沒發覺有個人一直瞪大眼睛盯著他赤裸而肌肉勻稱的背部看,收不回視線。

    哀歎一聲,她低聲叫道:“慘了,歐陽心心,你一定會長針眼。”

    小凱不解地發問:“為什麼心心會長針眼?”

    心心好笑地瞪著小凱道:“因為你都被我看光光啦,MyKing。”伸手從一旁的毛巾架上捉來一條乾淨的大浴巾包住小凱,幫他擦幹頭髮和身體,以免著涼了。

    小凱一副無所謂地說:“那有什麼關係,我也把叔叔看光光啊,我就沒有長過針眼。”

    “……那不一樣。”心心勉強回答。小凱是她自小看到大的,他們是最親的親人。而若石則是個成年男人,雖是與小凱同一性別的生物體,卻是天差地遠。

    “哪里不一樣?”小凱求知心旺盛地繼續發問。

    “……差很多。”心心臉紅紅地說。

    “會嗎?”小凱困惑地說:“叔叔有的,我也有喔。咦,難道你沒有嗎?心心。”

    “……我應該沒有。”

    小凱低頭看了看自己擁有的東西,突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麼?心心有點懷疑地瞥著小凱。

    小凱鄭重地點點頭。“嗯啊,就我跟叔叔都有,但是心心沒有的東西嘛。”

    “哦?是……什麼?”雖然心中自有答案,但還是很好奇小凱的回答。

    小凱咧嘴笑說:“就小鴨鴨咩。”他高舉著手中洗澡必備夥伴——一隻泡棉黃色小鴨。原本他有兩隻,但後來為了跟叔叔一起在浴缸裏泡澡,就送了一隻給叔叔了。叔叔也很喜歡喔,只是平常都還是由他來保管就是了。叔叔說他記憶力不好,要他幫忙保管才不會弄丟。

    心心啞然失笑,正想開口時,一串笑聲自不遠處傳來。

    心心抬起頭時,發現若石已經衣著整齊地走了過來,手上還拿著小凱擱在浴室裏的衣服。

    然而她還是忍不住一直想起剛才那一幕……心神再度從小鴨子回到大男人身上,臉頰浮現可疑的紅暈。

    歐陽心心,振作一點,只不過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副很漂亮很健康很結實,會令人“哇塞”的男性身體而已,何不就當作上了一堂健康教育課?

    然而這樣的心理喊話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只怪她有良好的記憶力,對於視覺圖像更是敏銳,在看過他的裸身後,此刻他身上的衣服已經遮不住布料底下的身形,教她無法專心。事情槽了。

    她看著若石朝她與小凱走來,笑意盈盈。

    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男人笑得很好看。因為他不常笑,不笑的他看起來有些冷淡,所以當他露出笑容時,總會帶來意外的效果,會讓人忍不住盯著瞧。

    他毫不遲疑地走到她面前,端詳著她過分紅潤的臉頰,用一種已然熟稔的動作輕輕撫摸她的頰。“心心,你臉好紅啊,會熱嗎?”

    時值夏季,但小廚房裏卻連電扇都沒有開,只有不斷從窗口透進的晚風調節屋子裏的溫度。

    事實上,入夜後,位於山區的房子並不熱,即使是夏天都還帶著幾分涼意。但是心心的臉龐卻熱得有些燙,他擔心可能是因為她的傷所引起的發燒現象。

    肌膚接觸的那一瞬間,心心躲不開,只好連忙搖頭。“沒,不熱不熱。”趕快轉移話題。“蛇呢?”

    “捉到外頭放生了。剛才仔細看過了,確定沒有毒,應該是普通的錦蛇。”

    “叔叔好勇敢!”小凱祟拜地道。

    若石英勇一笑,抖開手中衣物。“過來,國王,把衣服穿好。”

    他一邊幫小凱穿衣服,一邊對心心道:“明天我去買包石灰來撒在屋子外頭,免得還有蛇跑進來。”

    “喔,也好。其實先前有撒過,可能是前陣子下了好幾天大雨的關係,全被沖掉了,我想再撒一次也好。”山居生活就是如此地具有“野趣”。

    心心不是沒注意到這種對話似乎太過“家常”了,儘管她提醒自己,若石是來幫忙的朋友,然而她終究還是無法避免地將他視為自己的家人啊。

    他們說話的內容、方式,幾乎就像是……一家子啊。

    唉……歐陽心心,看來你不只會長針眼,還可能……忘了自己該有的分寸啊。她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將若石的好意和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得心懷感激才行。

    “想什麼?”察覺到她片刻的遲疑與沉默,若石問。

    心心抬起頭,看著若石關切的臉龐,搖了搖頭,咧出一個笑。“沒,來吃飯吧。”

    飯後,若石負責洗碗。

    之後,他們一起坐在客廳裏看了一會兒新聞,還看了幾局棒球,預測著今年將有哪些隊伍進入季後賽。

    小凱撐不住,蜷在沙發上睡著了。若石便抱著男孩回房安置。

    不久,心心也昏昏欲睡。突然間她感覺自己騰空飄浮了起來,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若石正抱著她走向她的臥房,好像把她也當成了個孩子。

    “你會寵壞我。”她忍不住嘀咕。

    他微笑。“那很好。”

    他想真真切切走進她的生活,瞭解真實的她。

    ***鳳鳴軒獨家製作******

    這是他走入她生命的最佳理由。

    趁著她無法拒絕的現在,他以朋友的名義住進她的家,與她共同生活。

    很小人,他知道。可是他也因此得到無與倫比的快樂。

    這一個多月來,白天,他早起準備早餐,然後送小凱去幼稚園。回頭他會到公司一趟,取走當日急需處理的文件,接著便回到她的家中。

    偶爾幫她送午餐給在東區做街頭表演的標哥,和埋頭工作到忘了吃飯的宅姐,以及為了團練和買新樂器而縮衣節食,沒有錢吃飯的阿泰樂團那群年輕人。

    每天還幫忙做家事、陪她複健,然後趁著她忙於自己的翻譯工作時,透過電腦網路處理較不私密的公事,並下達必要指令。

    一個星期還有兩天,她要到學校修課。他向卓安借了一輛中古車齡但保養得宜的小型房車,接送她上下課。所幸這學期她修的課多是理論性質的課程,真正的實務設計課程要到下學期才開始,否則以她現在的狀況,大概得辦休學才行。

    秋秋等人偶爾也會來幫忙整理房子,或採買新鮮的蔬食上來。歐陽思思也回來小住過幾天。然而絕大部分的時間,心心和小凱幾乎只屬於他。

    倘若是一個月前,他一定無法知道這麼多有關於她的事。

    可現在,他總算知道她選擇從事翻譯工作的原因,因為沒有其它工作能自由到讓她挪出時間照顧身邊的人。

    他也總算瞭解,何以秋秋曾說她很忙。因為她確實過著十分忙碌的生活。

    她要照顧家人、朋友,工作之餘,還回到大學修課。

    再次叫他意外的是,她讀景觀設計。她沒有大學文憑,這是她第一次進入大學修習學分,她說她只有高中肄業,是以同等學力報讀大學。

    而她的語言能力卻叫人驚奇。她接案的翻譯工作幾乎全是在臺灣較不普遍,且收費昂貴的專業文件。例如德文、西班牙文、俄文……等。

    她只有相當於高中的同等學力,卻又精通多國語言,這種矛盾的組合,讓有關於歐陽心心的一切顯得更加神秘。

    而他,正逐漸揭開這層面紗,並發現,他對她並不只是好奇而已。

    每揭開一層紗,多瞭解她一分,他就陷得越深。

    她說她有一個在外流浪的父親,一個妹妹,一個姐姐——歐陽思思,他見過的。當然還有一個甥兒小凱。

    然而當她提及自己的過去時,若石可以感覺得出來,她並不喜歡自己過去的生活。因此對於現在所擁有的,她格外地珍惜。就像他一樣。

    若石說不出自己有多喜歡這一個月來的“居家生活”。

    他們一起準備晚餐、一起做家事——通常由她下指導棋,他負責做事——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談天說地,開對方玩笑、一起評論時事。

    當然他們也有意見不同而爭論的時候,但每回爭論到最後兩人面面相覷之際,他的心都感覺被一種滿滿的溫暖所充塞,輕易地便驅走了過去記憶所帶來的陰影與內心長久累積的寂寞。

    藍諾和卓安他們一再逼問他請長假的原因,他卻遲遲不願回答。也許是因為擔心萬一他心中的這份想望曝了光,他有可能會同時失去心心與小凱。

    他一直都盼望能擁有感情親密的家人。如今,他找到了。

    他不想離開這個家,想要假裝自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除非這個家的女主人命令他離開,否則,他想,他是走不了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愛上這個家,以及住在裏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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