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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聖旨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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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7 01:26:02
  第九章

  幸好趕上了。

  看見麒麟出現時,春夏秋冬四部首長明顯第鬆了口氣。

  檀香首先迎上來檢視麒麟的裝束是否有任何瑕疵,凡事追求完美的她在仔細審視一番後,總算露出笑容,這令麒麟揚起嘲諷的唇角,輕土:「通過春宮長的檢查了?」檀香這才臉紅起來,直說不敢,惹得麒麟朗聲一笑,在群臣的擁護下,走上屬於帝王的舞台。

  主持儀式的禮儀宮高聲宣報天子的到來。

  婁歡看著身為國之禮師的春宮長親自引領麒麟自廣場正中央緩緩登上階梯。

  一身華麗而端莊的新服飾托得皇朝女帝益發光彩奪目;在海內外使者與四方諸侯的注目下,麒麟登上高台,迎接新歲的第一道曙光。

  群臣高呼萬歲。城樓外,百姓們的山呼如浪濤的傳進皇城中。

  婁歡站在階下右側,人臣的首位,身邊立著太保與太師,其後則是全國十九位州牧與朝中群臣,對面行列則依序站著天朝太子、海外來使、四方夷長及諸侯。婁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手教養成人的女帝在莊嚴儀式下步入成年。

  「繫帶!」禮儀官高喊成年式中的第一道儀式。

  由年高德昭的信陽公代替先皇為女帝象徵性地緊綁上裝飾性的腰帶。

  「賜字!」禮儀官宣喊第二道儀式。在皇朝,無論男女,成年之時都會另取新字,一般是由父母所取,象徵人生新階段的開始,倘若女子早婚,在成年前有丈夫,那麼,賜字的權貴,就落在丈夫身上。

  依皇朝禮制,先帝駕崩,皇族之子由師者賜字。他是三公之首,是以,麒麟的字,由他來取。

  婁歡拱手走到帝王階前,行禮如義。儘管低垂著頭,為遵禮法,沒有直視麒麟容顏,但他仍強烈地只覺到麒麟的注目。這種聯繫,強烈到令他心頭沉沉。

  麒麟緩緩步下台階,來到他的面前,躬行拜師之禮。「恭請太傅賜朕新字。」

  婁歡知道麒麟一直好奇他會為她取什麼字。通常,所賜之字必須經過卜師占卜後,確定合於上天之德,才能夠使用;因此除了他以外,唯一有可能事先知道的人,便是負責占卜的卜師了。但麒麟卻按捺著,沒有去問卜者,使婁歡有一點意外。他不知道,麒麟只想聽他親口告訴她,他為她所取的字。就像民間的丈夫為早婚的妻子在成年時取字那樣。

  將手掌按在麒麟額上,婁太傅以醇厚的聲音賜字給君王。「吾君麒麟,乃天之祥、地之瑞,微臣斗膽,賜字『祥之』,以昭王德。」

  「祥之......」麒麟仰起臉孔,浮現笑意的唇微微輕吐婁歡為她取的新字。

  儘管婁歡在儀式結束後,很快就收回手,一舉一動帶著拘謹,麒麟仍然不以為忤。「朕,恭謝太傅賜字。」隨然看著婁歡緩緩退回朝臣的行列中。

  儀式的最後,掌璽官玉印身著玉色禮服陪侍麒麟身側,手捧傳世之玉璽,等待麒麟親下帝王成年後的第一道詔令。這道詔令名曰『大誥』,是帝王對全國百姓及海內外各國的宣告,只在天子登基、成年及國家面臨重大困難時使用。

  由於麒麟登基時年紀不小,當時的大誥是由三公代擬。因此這是麒麟位以來,首次自行做出正式的誥令。

  之前雖已在朝堂上討論過大誥的內容,群臣們也大致提供了幾個方向,但正式的詔令仍得由麒麟自己決定。由於麒麟始終沒有透露她的決定,所以就連各部首長都不清楚她將對海內外之人宣告什麼樣的誥語。

  眾人只見這位海內外各國有史以來的首位女帝眼中神采熠熠生輝,彷彿即將一飛沖天的鵬鳥,對未來無所畏懼。初次見到這位女帝的外國來使們都不禁好奇地想: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這樣一名光彩奪目的女性君王?

  敏銳地察覺到觀禮眾人眼中的仰羨,婁歡不無驕傲地看著高台上的麒麟。這是他親手養成的少女帝王,是絕無僅有的天地之祥。他應該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聽見她朗聲發佈大誥之時,他去驀地怔住。

  就連隨侍身邊的玉印都掩不住詫異。

  因為麒麟對天、對地、對天下誥令:「黃天上帝,萬民臣民,聽朕誥語: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上天不會對個別的某人親善,只有克敬修養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顧;百姓不會恆常懷念著什麼,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眾民的認同)......」說完開場白後,麒麟接著又說:「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傷風化為原則,人人都能擁有自由。即使是遠古時期即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國土上,也可以有講學與生存的權利。《麟之趾》一書,自今日起,從本朝禁書單中除名。皇朝之民,生兒平等......」

  沉著地宣讀完她苦思多日的誥令,麒麟環視眾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對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長則一臉興味盎然,朝臣們各自面面相覷,卻又很快便恢復過來——畢竟他們經常受到這種『驚嚇』。最後,她的視線落在婁歡身上......

  即使相距遙遠,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覺到他心中的震撼。

  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為了不讓你有機會離開我。

  不,也不完全是為了你。麒麟又想。儘管身為天子,可她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尊貴。既然早就認同《麟之趾》所傳達的思維,她是為了自己,才會做出這樣的誥令——沒有比成年儀式更好的場合來主張自己的想法了。

  皇城的廣場上,因麒麟大誥所帶來的震撼,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氣流彷彿也凍住不流動了。雲麓門人對於其他君權天授的海內外諸國來說,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國家都贊同雲麓書院的思維,但各國的土地上,卻幾乎都有雲麓的門人在隱蔽的山林中講學,宣揚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打過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膽的宣告,准許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維護國家的正統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海內外各國的使者們個個面色凝重,而諸侯們也是表情各異。

  是幾個清晰的掌聲打破了這凝重的氣氛。

  只見一名童言鶴發、仙風道骨的遊方道人領著一群手捧各地貢物的職官,走入廣場中央。他聲若洪鐘,語如長嘯:

「吾君麒麟有如此氣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賀筆下千秋萬歲,皇朝永固!」

  距離上一次見到地官長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沒料到長年隱居民間,據說已經成仙的地官長大司徒會帶來賀禮,祝賀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無比欣喜,差一點就要忘記自己身處何方,躍下高台,衝到地官長——同時也是她拋棄了皇家身份、入道修仙的前輩親人身邊。

  是春宮長及時反映過來,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讓她做出失禮的事。同時趕緊讓禮儀官宣佈道:「恭賀陛下,千秋萬歲!」

  群臣及來使也跟著行禮祝賀,整個朝賀暨成年儀式才告一段落。

  緊接著,麒麟被領往城樓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後,又帶領百官參神、賜宴、回禮。儘管不耐煩,可麒麟都按捺下來,變現可圈可點,沒再出差錯。等到一切歡慶的活動都結束後,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長年接受宮廷禮儀的磨練,普通人面對這種場合,早已頭昏眼花。

  麒麟是那樣的一個君王,只要是應該做的事情,即使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逃避責任。別人治大國,是如烹小鮮,她卻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終於得空時,她連禮裝也沒換,便匆匆跑出寢宮。

  卻不料,地宮長人就站在寢宮前的迴廊,麒麟一跑出宮室就看見他。

  「陛下,臣是來辭行的。」地宮長說。

  「皇叔公,別急著走!」果然大司徒已經準備好要離開,就跟當年來看她登基時一樣,停留的時間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來去匆匆?

  長髯如雪的地官長官有著一雙與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著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著他的衣袖,大口的喘著氣,他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還是這麼重感情。」

  「因為你是我的親人,而且我 已經有十二年沒見到你了,我想你!」仔細一看,也難怪民間百姓盛傳地官長已經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親人,麒麟肯定也會相信那樣傳言。

  「所以,麒麟已經下定決心了嗎?要好好當一名帝王了?」與剛登基時那個彷徨無助的孩童相較起來,眼前不少關於當今天子無稽的傳言,都不若今日一見那站在高台上,鼓起勇氣對天地萬民立下大誥的帝王來得更加有趣。

  這麼努力的背後,是為了誰?

  「沒有別的選擇啊。」麒麟說:「我那麼貪心,有那麼多在意的人想守護。」

  「那就努力守護吧。」老人和藹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樣嗎?因為守護著多年前的一個承諾,才會一輩子都在追尋?」追尋一件上天所遺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經承諾了,當然要走到最後。」

  「萬一找不到呢?」

  「那這輩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訝異的看著與他相隔兩代的同脈之子。「麒麟......」他們沒見過幾次面,麒麟卻非常珍惜兩人的血脈親情。

  「你回來看我,我很高興。」麒麟將臉埋在老人懷裡,悶著聲說:「你要走,我不會跟你說我很難過,因為我會等這你再回來看我。」

   老人微笑。「會的。在你大婚時,我會再來。」

  「大婚?」麒麟蹙起眉,沒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樣,會催著她早日擇定東宮,可她根本就還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屬意的人選了嗎?」地宮長睿智地說:「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麼,還等什麼呢?」

  「......」麒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麒麟想追尋的,不是不存在於人間的羽衣,而是觸手可及的真是溫暖,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敢追尋呢?」

  「我怕......被拒絕。」雖說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絕總有點難堪。

  
  「麒麟是這樣沒有勇氣的人嗎?」

  麒麟雙眸圓睜。皇叔公長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歸屬?「喜歡那個人,不會太驚世駭俗嗎?」

  大司徒明聲大笑。「麒麟,沒人跟你說,身為一個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樂之外,還有義務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供百姓們作為談資,閒餘飯後一番嗎?」

  「地官長,你這樣忠告陛下,我們實在很為難呢。」太師與太保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太師說。

   太保卻不同意。「我倒認為地官長說得有理。」帝王身在高位,一舉一動本來就會受到眾人注目,若沒有相當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語?

  麒麟頓時緊張地張望著太師太保身後,想看是否還有另一個身影。

  沒見到婁歡,她雖然鬆了口氣,卻又有些失望。對於稍早她的大誥,那個男人難道沒有話想跟她說嗎?

  彷彿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寬慰道:「麒麟做出那樣的誥令,朝臣們措手不及,此時正聚集在凌霄殿裡,向太傅詢問這件事呢,他走不開身。」

  原來如此。「保保不同意我的誥令嗎?」麒麟擔心地問。

  回答的人是太師。「所以,陛下是貞的考慮清楚了,要允許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眾講學,宣傳破國的言論?」這決定倘若稍有不慎,便會危及國家喔。

  面對太師犀利的文化,麒麟卻反而鎮定下來,思索後,她回答道:「太師應該知道我對《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們曾經為了這本『禁書』爭論過。「雲麓門人所宣揚的思想,的卻牴觸了許多國家現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儘管歷代君王紛紛下令禁絕,但雲麓門人果真在這世上減絕了嗎?破國的言論再也無人提起了嗎?作為禁書榜首,《麟之趾》果然從此絕跡於世嗎?」

  麒麟堅毅的語調使得眾人不禁專注地聽她繼續陳述。「我認為,與其擔心雲麓書院的主張所帶來的破壞力,不如反過來思考,身為國家的統治者,是否確實能使百姓過著安樂的生活?假使不能,那麼即使被推翻了,又有什麼立場來維護自己?假使能夠,那麼又有誰會願意放棄眼前的安樂,以烽火煙硝,換取一個未必會比較好的未來呢?」

  環顧眾人,麒麟毫不遲疑地說:「打從坐上玉座起,我每天都擔心自己會成為亡國的幼主。可如今,我成年了,幸運的還沒有毀了這個國家。其實,真要毀掉一個國家又何須集結眾人?一個昏庸君王的破壞力就足夠了。對百姓來說,身為帝王的我,其實才是他們最大的危險吧!破國與立國看似截然相反,實際上僅是一線之隔,其中差別只在於『人心』兩字罷了。太師,換做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會願意讓自己時時擔心不知何時會被人弒奪,還是寧願把那頭思維的猛虎放在面前,時時警惕自己,倘若稍有不慎,一旦陷入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就會被虎所噬?換言之,假使今天皇朝的政權被推翻,將不是因為雲麓書院所宣揚的主張,而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此,我又能怪罪誰?」

  這份心思與氣度足以傲視群論,但麒麟沒有看見自己的成長,她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扶不起的小儲君,臨危受命,仍然戰戰兢兢。

  邵太師頭一次以讚許的眼光看著麒麟。「沒想到陛下年紀輕輕,卻能有這樣的想法,很不簡單。」

  原以為自己會遭到訓斥,沒料到竟會得到太師的讚賞,麒麟受寵若驚,隨即道:「那是因為我有三位舉世無雙的老實呀。」

  太保卻抿著嘴道:「我不記得我有教過麒麟這個。」倘若帝師三人俱是雲麓門人,如今麒麟有這樣的主張,是否意味著,書院雖然沒有真正鼓吹戰爭,卻已在帝王的心中點起烽火了?就某個層面來看,這豈不也是一種破國的手段? 
  
  她從來就不信仰任何僵化的言論。人心何等複雜,豈能唄既定的框架所定限?在她看來,就算是被民間眾人視為『破國傳奇』的雲麓書院,一旦被人看作是某種言論的宣揚者,這樣的思想也已經不再具有彈性。

  假使麒麟是因為隱約得知她與太傅是......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那麼她必須阻止她。她不顧麒麟為了這樣的事,與千千萬萬人為敵。

  「保保是沒有教。」麒麟看著太保的眼神失分溫柔。「保保不總是用行動告訴我,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是出於內心的選擇?今天我做這個決定,是出於長久以來對於自己身為天子的質疑。如果我果真領受著天命,那麼上天眷顧所及,也應該要包含數百年來流亡各地的雲麓門人。身為帝王,我不能將雲麓門人視為異端;更何況,我認為雲麓書院所做的事情,不過是在啟迪民智罷了。難道身為帝王,就只能治理一群看到日蝕發生,便一位上天即將降下災禍的愚民嗎?我承認我是一個任性的帝王,所以我問自己,我希望我的百姓們是有智慧的,還是愚昧的?是以,我做了選擇。」頓了頓,問道:「保保一向都支持我的,這回應該也是吧?」

  太保露出為難的表情。這是麒麟頭一次做出這麼慎重的決定,她應該要支持她,但......假使她跟雲麓毫無關聯......也許她會為麒麟鼓掌叫好......這十二年來,麒麟在他們三人的教導下,會否習染了太多他們的思維?她擔憂......

  「麒麟——」太保張口欲言,卻被一個濡染介入談話的醇厚男聲所打斷。

  「陛下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已有預期,將無法獲得多數人的認同才是吧?」

  無需抬頭,麒麟也認得出婁歡的聲音。

  你終於來了,太傅。

  只見婁歡律令各部首長站在十步之遙,顯然已在哪裡候立一段時間。由於已是深夜,她又太專心於捍衛自己的立場,才沒有發現群臣早已悄悄來到。

  那麼,她剛剛和太師、太保的對話,他們都聽見了?

  出於習慣,在婁歡面前,麒麟總是要把頭仰高一些,像是一種武裝。起初一位只是單純的不想輸,後來才發現,那樣做的原因,是因為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在這男人的眼瞼中停留。她想得到他的關注,就如同現在這般,讓他的眼中只映入她一個人的身影。

  「聽太傅所言,似乎有不認同的意思?」麒麟挑眉詢問。

  「臣是否認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海內外各國使者齊聚在帝京的當前,陛下以形同赦免雲麓門人的大誥昭告天下,是否有欠考慮?請想想,大誥一出,各國君王聽聞消息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陛下公然准許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國土上講學,這對那些一樣是以世襲為制的國家來說,豈不如同芒刺在背?眼下我朝固然有能力自保,但多年來與鄰國維持的友好邦交倘若因此而動搖,甚至被各國群起攻堅,那麼陛下這番決定,豈不招致來不必要的禍患?」婁歡嚴正的分析著麒麟大誥的利弊得失。

  「你是說,其他國家的君王會因為不滿朕的誥令,而起兵侵擾?」

  「正是。再者,倘若有不肖之徒趁機借雲麓之名聚眾興事,陛下可有對策?而一旦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果真聚集在皇朝的國土上興學,假若有人趁機作亂,意圖借此推翻陛下統治,屆時陛下是要拱手讓出江山,或者誅殺掉作亂的人呢?」

  婁歡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有如箭矢,一箭箭射進麒麟的心中。

  麒麟瞪著她的宰相,先是兩手一攤,而後抿嘴道:「的確,關於這些問題,朕連一個對策都沒有。」說著,她 竟然笑了出來。「可是,儘管沒有對策,但是朕有一個睿智的宰相呀。更不用說, 朕還有精通與邦國交涉的春宮長、英勇剽悍的夏宮長、治律嚴明的秋宮長,以及能建造出堅固金城的冬宮長——國家並非光靠君王一個人就能步上正軌,有這麼多傑出的朝臣為朝廷盡心盡力,朕何愁自己沒有對策?還是說......」麒麟故意拉長了語氣。「各位要告訴朕,你們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小小的難題?」這樣子,婁歡就無法輕言離去了吧,他一定會放不下的。

  麒麟的話,若非出於對臣子的絕對信任,便是出於挑釁了。

  能官拜皇朝六部之長,絕非泛泛之輩,他們當然對自身的能力有相當的自信,否則不足以擔任帝王的股肱大臣。問題在於,真要成為君王的羽翼,改變長久以來雲麓書院被天下正統視為異端的局勢嗎?

  眾臣面面相覷,半響,還是宰相先笑了出來。「真拿陛下沒辦法。」

  聞言,麒麟的眼神瞬間善良起來。「太傅.....」

  檀春開口代表眾臣,表明心跡道:「不瞞陛下,其實早先在聽到陛下的大誥時,大家心裡確實是有些擔心的。然而臣等也為陛下能有這樣的見識與決心感到佩服不已。先前朝臣們聚在凌霄殿裡研議的結果,臣等一致認為必須尊重陛下的決定。既然陛下有意開展出那樣的一樣路,身為陛下的臣,春宮長大宗伯在此——」

  「夏宮長大司馬在此。」烜夏跟著走到麒麟面前。

  「秋宮長大司寇在此。」銧秋亦跟進。

  「冬宮長大司空在此。」冬宮長瀾冬笑嘻嘻趨前一步。

  眾臣齊聲道:「臣等必鞠躬盡瘁,輔佐陛下!」

  這是麒麟頭一次贏得臣子們對她的忠誠。

  「好極。」麒麟不動聲色的微微昂首,凝眼道:「不過,宰相這次似乎不想鞠躬盡瘁?」這是大臣們與宰相第一次不同調吧。

  「自然。」婁歡注視著麒麟說:「陛下此次大誥的影響層面廣大,短期內無法判斷此一決策會將國家帶往什麼境地,身為國之首輔,婁歡有責任為陛下提供另一個思考的方向。」

  「也就是說,天官長打算扮演唱反調的角色?」麒麟有些過分愉快的說。

  「也好。有天官長不惜排除眾議,抗顏逆俗,朕的耳邊必然不愁沒有忠言可聽。未來,可有勞天官長了。」

  麒麟太過愉悅的語調令人心生疑竇,然而還來不及進一步詢問,麒麟環視眾人。「關於朝政,諸位愛卿可還有事上奏?」

  每年新歲時,檀春和瀾冬一貫在政務結束後返家休假;已為人父的夏宮長有兒女在等待著他;未婚的秋宮長家居遠地,通常會到同僚家中走春。

  麒麟不是掃興的人,她沉著的微笑道:「假如無事可奏,那麼各位何不各自返家休假?」就算是身負重任的各部首長,也應該陪陪家人過個好年。

  本以為眾臣會感激地謝恩,然後各自回家去,可麒麟等了半響,眾沉卻仍然停在遠地。麒麟挑起眉,心下已經猜到接下來將面對的問題。

  要被逼婚了。她想。

  儘管唐突,可王嗣大事不能不處理。較為沉不住氣的烜夏率先便道:「陛下,請恕臣斗膽,臣以為,陛下既已成年,該是擇定東宮人選的時候了。」

  見麒麟沉默,群臣們紛紛跟進。「請陛下慎重考慮。」言下之意,是慎重考慮人選,而非選擇拒絕。

  也許是因為早有預期,麒麟不驚不慌,神色淡定。她舉目看著站在群臣身後的男人,藏不住袖下的雙手微微握起拳頭,冷靜地說:「這件事,各位不必再說了。」

  烜夏第一個出言再諫。

  但麒麟以手勢打斷他的發言,接著道:「你們要的東宮人選,朕沒有;可是我自己要的人選,我早已經做了決定。」說著,她自嘲一笑。「假若你們有辦法令此人答應入主東宮,要我大婚,又何難之有?」

  烜夏聞言,不禁急切地問:「敢問陛下,此人是......?」是那天朝太子嗎?

  「想知道此人是誰,夏宮長何不問一問咱們皇朝賢明的宰相?」問題不在於她,而在於她所屬意的男人願不願意,那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不僅烜夏,其他大臣們聞言後,紛紛都將視線集中在宰相身上。

  眾目睽睽下,婁歡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心底比誰都要明白,麒麟這番話的用意,無非是想逼他就範。

  這少女,何時學得這樣機巧聰明?

  啊,是我教她的。

  婁歡心想:他這輩子多數時候都走在她的前頭,看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幾番想出手攙扶,但麒麟即使摔倒了,也會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曾幾何時,他一心守護著的少女長大了?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邁開大步,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行,且腳步已不再蹣跚?眼前熠熠有神的少女,果真是當年那個不知人心的險惡的幼主嗎?

  「相爺?」夏宮長拱手問道:「關於陛下的提示,請相爺賜教。」

  麒麟要的人,是我。婁歡不可能當眾將這件事說出口。

  長年在外處理工事的瀾冬一直都在狀況外,根本不清楚內廷眾發生什麼事。檀春則靜候一旁,等待婁歡的答覆,即使她心中早已有底。

  在場唯有兩個男性朝臣不瞭解麒麟的話意,見婁歡遲遲不開口,銧秋與烜夏不禁又道:「相爺如果知道陛下屬意的對象是誰的話,可否指點一二,也好一起商量商量大事。」看要如何逼『那個人』乖乖就範。

  太保忍不住假如煽風點火的行列。「是啊,還請太傅指點,不然群臣老為這東宮虛懸的問題頭痛,到底不是辦法呀!」興高采烈地,不理會太師投來的視線。

  「......」婁歡被眾臣圍逼,不管是有自覺的,或是毫不自知的,總之,他被麒麟的人海戰術給困住了。歎了口氣,他說:「此人是誰,並不重要,還請陛下別將心力浪費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什麼叫做『不可能』的事?」麒麟瞇起眼,語氣危險的問。

  「不可能的事,誠如日月並行於天幕,河海倒流於山嶺,請陛下三思。」

  「太傅嚴重了。」麒麟不以為然地道:「我不過是要一份單純的感情。我喜歡一個人,希望他也能回應我,如此簡單的一件事,不需要日月並行,河海倒流。」

  「難道陛下不明白,世上最難掌握的,正是人心嗎?」婁歡反問。

  「明白呀。」麒麟賭氣地道:「可難道哦太傅真的不懂,為何我拼了命也不放棄?」

  「臣是不懂。」他不懂為什麼麒麟不去喜愛別人,偏偏是他?他不能懂。

  婁歡眼中閃現的困惑,教麒麟看了差點忍不住......撲上前去,教會他,什麼叫做情愛。像婁歡這樣聰明絕頂的人,居然不識情滋味!或許是因為他年紀輕輕便入宮,而後又在東宮任職,而她宋麒麟確實又是一個令臣子們十分煩惱頭痛的君王......麒麟著實好好地反省自身來。

  是她讓婁歡除了輔佐她執政以外,不再有時間顧及其它......但,若非如此,又哪裡論得到她......獨佔這個男人。

  思及此,麒麟微抿粉唇。你等著,太傅,我自會教到你懂。她暗自發誓。

  麒麟躍躍欲試的眼神,教婁歡十分憂慮。別胡來,麒麟。他暗自祈禱。

  饒是粗枝大葉的夏宮長也感受到這對君臣之間的暗潮洶湧,他低聲詢問表情泰然自如的檀春:「你有沒有覺得陛下與婁相之間的氣氛很詭異?」

  檀春忍不住咧嘴道:「咦,有嗎?」故作不知。

  銧秋眼中出現乍然頓悟的神情,訝異的喃喃出聲:「難不成......」宰相與帝王......有可能嗎?

  瀾冬則根本還不在狀況外,此時她像個小姑年般拉著地宮長的袖子,纏著他別那麼快離開,若真要走,起碼也得先把這十二年來他在外頭遊歷時所搜集的圖籍送一份給她。她平生沒有別的喜好,就是喜歡版築;倘若有更為清楚的山川與圖,就知道還有那些地方需要她去幫忙建築一些工事了。

  這一夜,帝王寢宮的宮廊裡,前所未有的熱鬧著。

  不知何時緩緩飄落的冬雪,為這新歲年夜添一份美好。

  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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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7 01:26:34
  第十章

  麒麟沒料到婁歡會躲她躲得這樣徹底。

  她若往東,他就往西。她若派人邀請他一同去街市賞花燈,宮人傳回來的消息竟是太傅不在凌霄殿裡,根本找不到他的人。

  後來才聽說宰相去了僚屬們的家中走春,而她卻在宮中白白枯等他一整天。

  麒麟當然不是被動等候的人。知道婁歡為了躲她,以往不愛打擾僚屬的他,竟然一反常態地到僚屬家中慇勤走春,她也就跟著追了過去。只是到目前為止,都是婁歡前腳才走,她後腳才追上。

  這一日,婁歡在吏部卿樂采的家中作客,正當他在堂後與樂采家的孩子們談天時,突然聽見家門外傳來馬兒的鳴嘶,緊接著是一陣騷動。

  婁歡將抱在臂彎裡的小男孩還給他的母親——這是樂采最小的兒子——認命地走向前頭的廳堂。

  樂采隨後趕至廳堂,見到婁歡,連忙道:「相爺,陛下她……」她從來沒在新歲時拜訪過一般官員的家呀。

  「不必憂心。陛下今年有意改變作風,想要親近朝臣,快快迎接陛下吧。」

  婁歡的聲音帶來安撫的作用,樂采很快恢復平時的穩重,帶領著家人與僕役準備迎接天子的蒞臨。

  只半晌,那一身深紅裙裾的身影已大步邁入吏部卿的官邸中。

  眾人紛紛下跪,行禮如儀。只有身為帝師的婁歡無須跪拜,只略略低頭。

  麒麟一踏入廳堂中,視線先飛快地梭巡一遭後,直接鎖定在婁歡身上。

  逮到你了,太傅。唇角忍不住微微揚起,有種終於捉到聰明老鼠的愉悅感,笑容也像隻貓兒。

  婁歡不需抬頭,也能感覺到麒麟投來的視線。

  麒麟找他找得很勤快,終究會被找到的,因此他並沒有很懊惱。

  聽見麒麟令眾人平身,看著麒麟雖是為他而來,卻仍然盡責地扮演著一名走春的的好客人,與樂采一家人熱乎地寒暄。

  真的懂事了!會把自己的喜好放在第二,願意費心思去安撫別人的心情。

  只見樂采一家人臉上掛著驚訝的表情,樂采的兒女們更是頻頻偷覷麒麟。

  麒麟也注意到了,對著那名不久前婁歡才抱過的六歲男孩道:「噫,沒記錯的話,你叫樂陶吧,怎麼一直盯著朕瞧呀?」這傢伙出生時,她應該有派人送禮吧。

  小樂陶羞怯又天真地說:「沒想到陛下看起來跟姊姊差不多高,好漂亮呢。」

  樂采的長女樂緗年約十七,面貌清秀聰明,此時正為弟弟的童言捏一把冷汗。

  麒麟的視線轉到樂湘身上,見她一身太學生裝扮,脫口便問:「讀過禮了嗎?經、史方面學習得如何?」

  以前都只是遠遠望見,頭一次得以和帝王面對面說話,樂緗訝異之餘,連忙答說:「都讀過了。」想想,又補了一句:「今年歲試時,博士評定樂緗為第一。」
  
  在官學中獲得博士推薦的太學生可以參加科考,往年科舉都由春官長主試,通過考選的人才,再送入天官府中,由吏部卿親自訓練後,才交由宰相分派工作。

  樂緗對自己頗有自信的口吻,使麒麟想起過去那個宛如初生之犢的自己,忍不住笑道:「那麼,明年朕該會在瓊林宴上見到你吧。」

  瓊林宴是皇朝科舉之後,為新科進士舉行的宴會。

  「樂緗恭謝陛下恩賜嘉言,必定不負陛下所望。」

  樂緗的勇敢進取令麒麟忍不住笑了。盡了賓客之儀後,她轉頭望向她此番前來的主要目標,不禁想起自己這幾天追在婁歡的身後,在群臣家中鬧了多少笑話。此時群臣們大概都戰戰兢兢地,深怕帝王隨時會蒞臨他們的家吧。

  對上婁歡的視線,麒麟眼中閃現強制壓抑的熾烈情感。

  「宰相可知朕這個新春幾乎踏遍了群臣的家邸?」就為了把某個人給找出來。

  婁歡當然知道,但他僅是淡淡一笑。「陛下辛苦了。」[福`  哇 txt小`說  下` 載 ww w .Fva L.c  n會員 整理紛` 享]

  麒麟也微笑。「朕的辛苦,可是得有人付出代價的。」

  ☆☆☆

  他知道她想做什麼,然而他低估了麒麟的莽撞。

  離開樂采家宅當夜,凌霄殿裡,春色旖旎。

  僅穿著一襲深紅色常服的女帝在不久前隻身踏雪而來,她揮退宮人。「都退下,朕有事與太傅密談。」

  宮人迅速離開,僅留下戴著面具的宰相與帝王獨處。離開前,還貼心地關上殿門,以免室外的寒意沁入殿中。

  身上仍穿戴著整齊官服的宰相才要開口詢問帝王,深夜來訪,有何要事,但帝王已經幾個跨步上前,在男人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將他推向一旁的長椅,柔軟的身軀跟著壓上。

  男人吃了一驚。「麒麟!」

  「跟你這人,用講的,說不通。」如果講得通的話,也不用那麼辛苦地追著他跑了。不再浪費時間,麒麟看準角度,強將唇吻向他。

  她花了十幾年的歲月跟這個男人周旋,假若他聽得進她的話,她又何須如此傷神?來尋他的途中,她一再自問:在婁歡面前,是要對他掏心掏肺,解釋自己無法自拔的心情?或者要涕零如雨,用眼淚軟化他鐵石般的心腸?

  小心翼翼的結果,或許只會換來他的棄絕,既然如此,她又何須再忍耐!

    婁歡沒料到麒麟會連打聲招呼都不,就直接硬來。他閃躲著她,但她整個身軀都偎向他,如果他硬把她推開,毫無防備的她鐵定摔得狼狽。就這麼一個遲疑,已教她佔得先機,將舌探入他嘴中。

  從沒吻過人的麒麟,第一次的試驗著實太過粗野,她憑著艷情書上學來的「知識」,對喜愛的男人做出非禮的事。

  她太急切、太魯莽,一心想教會她的太傅懂得男女間的情愛;但經驗不足的結果,是還來不及體會到艷書裡描寫的極樂境界,便咬傷了男人的唇。

   嘗到血腥的瞬間,麒麟驀然驚起,碰巧婁歡一個起身,來不及捉穩她,麒麟整個人便往後仰倒在地。

  「噢!」她吃痛地搗著後腦勺。頭一回偷襲,就出師不利,真不是個好預兆。

  「麒麟!」婁歡下意識地抻手將往後跌在地上的麒麟拉起,完全沒想到麒麟越挫越勇,竟然順勢又爬了起來,這回她跨坐上他的大腿,攪著他的頸子,又要將唇印下——

    婁歡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這一次,他稍稍偏過臉頰,讓麒麟撲了個空,只吻住他臉上的面具。

  唇上冰冷的感覺讓麒麟惱火,她出手想弄掉那張礙事的面具,卻又出於某個原因而遲疑,就這遲疑的半晌,婁歡詢問:「陛下到底想做什麼?」

  這公事公辦的語調,麒麟不愛。氣惱他明知故問,她金眸一瞇,瞪著婁歡的眼眸道:「示愛。」

  這輩子,頭一次有人這樣直接地在他面前表示情意,婁歡也無法免俗地胸口一震。他是皇朝賢明的宰相,不是聖人,自也有凡夫俗子的愛憎;但麒麟是他一手教養成人的帝王,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麒麟會以為自己愛上他。

  然而,對於眼前近在咫尺的少女,實在很難再純粹地將她當成一名帝王來看待呀。她髮絲凌亂,雙頰嫣紅,眼中有著一抹嬌羞的情態。這面貌不曾展露在他人面前,婁歡知道,麒麟只是為他。

  出於好奇,儘管不合宜,他仍忍不住問:「麒麟愛我什麼?」

  這問題教麒麟微微錯愕,她一直都認定太傅如此聰明,理所當然該知曉她的情意;她也一直以為,自己的表現已經夠明白了,卻沒想到也許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如果她從沒表達過自己對婁歡的心情,只是一味地認定他應該要回應她,這樣的想法,會否太過一廂情願?

  對上婁歡深邃的眸光,麒麟臉上的表情較先前初來時冷靜了許多。她忍不住撫著他的鬢髮,撩起一束摻著銀絲的髮絲送到唇邊印下一吻。

  「我喜愛你沉靜如山,彷彿天塌下來也有你頂著,愛有你在身邊的安全感。我喜愛你足智多謀,任何難題到了你的手中都能迎刃而解。我愛你那份安之若素的穩重,即使你有時喜怒不形於色,實在令人氣惱。我愛你待人和善溫煦,令人如沐春風,就算你總是對別人好,獨獨對我冷淡,我也還是忍不住想喜愛你。」

  任憑麒麟坐在懷中,婁歡一動也不地再問:「就這樣?你從來沒見過我的樣貌,世間女子多愛英俊男子,你不怕我面貌至為醜陋嗎?」

  麒麟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尋常。她撫上他的面具,輕聲道:「這是你第二回說自己面貌醜陋了。」婁歡從來不是個膚淺之人,會一再提起這件事,必然是因為他確實對自己的相貌耿耿於懷。也許他真如他自己所說,是個面貌醜惡的男人……

  「如何,麒麟想看嗎?」他作勢欲摘下面具。

  「不。」麒麟連忙阻止他的舉動。

  面具下的美唇噙起一抹冷淡的笑。「怎麼,不是一直想看?還是麒麟也怕見到我醜陋的面貌?」

  「才不是!」麒麟氣唬唬地噘起粉唇。「你不過是要試驗我,想看我對你的相貌心生嫌惡——婁歡,你教養我多年,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思嗎?你的相貌是醜是美,我當然好奇;但假如你摘下面具的用意只是想逼退我,那我寧可不看。」她語氣轉柔,堅定地看著他的眸道:「若有一天,我看了你的臉,一定是要你自己心甘情願在我面前卸除偽裝,因為只有那樣,我才會知道你不是在考驗我的耐心,而是真正接受了我的心情……」

  婁歡沒有立即回應,面具下的雙眸卻似有所思。

  也許此生不會再有其它機會能對這個男人一吐她多年來的愛慕,麒麟放開矜持道:「你怎麼會不明白,我為何會喜愛你?打從六歲那年,父皇駕崩的那個夜裡,你放下心中其它念頭拉了我一把開始,一路上風風雨雨,你始終站在我的前頭為我遮擋,因而,我眼中也就只看得見你。與太傅一樣,我的心中打一開始就不存在著男女之情的可能,唯一能令我放下身段接受的,就只有你一個人。這樣,你還要問我為何會喜愛你嗎?我根本不可能喜歡上別的男人。」

  麒麟的眼眸染上憂傷。「懂得情滋味,是在發現自己每回想起你,便覺得胸口煩悶開始……那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也許是當年秋獵時,你奮不顧身為我擋去大羆的攻擊;也許是你偶爾對我投來一抹溫暖的笑意。你知不知道,我好愛看你的微笑……」

  麒麟的表白單純直接到令婁歡無法呼吸,也無法言語。

  「假如你還是要用君臣之分那一套來拒絕我,我會笑你的,太傅,你根本從來就不把我這個『帝王』看在眼底。既然如此,可別還拿它來當作借口。名義上,我是君,你是臣,你當然可以用不合於禮來約束我,可以太傅的聰明才智,若真有心想解決這樣『小小』的問題,又何難之有?」

  「……」

  「我唯一接受你拒絕我的理由,就是你真的不喜歡我。但果真如此的話,除非你另有喜愛的對象,否則我不會放棄。」

  「若不放棄,你還能怎麼做?」婁歡忍不住輕聲探問。

  「我會這樣做。」麒麟毫不猶豫地俯下臉,第二次吻住心愛男人的唇。

  這一回,她收斂起急切,試著一點一滴將情意與溫柔傳遞給他。

  如春風般溫暖的吻細細呵護著先前被她不慎咬傷的唇瓣,見他沒有推開她的意思,麒麟心中一喜,試探地探出香舌,喂哺進他的唇腔中。雖然受到面具的阻撓,吻得不夠深,但麒麟依然滿心歡喜,為婁歡竟然沒有拒絕她的吻。

  她心跳如擂鼓,強烈的情感使她無法呼吸,胸口幾乎要感到疼痛了!

  原來,親吻自己一心喜愛的男人是這種感覺。

  這麼地歡喜,卻又這麼地令人憂愁,為不能再更進一步而感到挫折。

  絕不是意氣之爭下的錯覺,她確確實實愛著這個男人。

  被麒麟如此珍惜地吻著,婁歡即使再怎麼心有芥蒂,也無法奮力抗拒。因為,她剛剛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說錯。她一心護他周全的心意,他怎會不瞭解?

  為他,她努力成長,不顧讓人在他身上冠上「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罪名。

  為他,她努力在國法與人情中找出平衡,為違命的趙氏家族留下一線生機。

  也是為他,她向全天下發佈了那樣的誥令……只為了保護出身雲麓的他……

  這樣的用心,他怎麼會不明白。

  正是因為太明白了,才沒有辦法接受麒麟的心意。

  一旦不顧一切接受了麒麟的心意,成為她最大的弱點,屆時他該怎麼保護她?

  僅僅只是被動地接受她的吻,就幾乎要承受不起,只因心底再清楚不過的一個事實——從不為誰動情的他,心中始終只有一個人的存在。他不再是個雄圖天下的雲麓門人,只是一名想要守護自己所珍視一切的平凡男子。

  少女的馨香充滿了他的口鼻,他小心地呼息,不許內心挑起騷動。

  這是最後一次的放縱。他告訴自己。

  待麒麟微微移開芳唇,他調整心情,勉強開口道:「陛下吻夠了?」語調是對待麒麟時一貫的冷淡,彷彿絲毫不受兩人的親暱所影響。

  麒麟眨了眨眼,一時還無法從先前的迷醉中恢復過來。

  怎麼了?他不是沒有推開她,任她輕薄個夠……既然已經願意接受,為何還用這種冷淡的語氣跟她說話?

  被熱烈情意沖昏的腦袋開始恢復正常運作,麒麟抿起因親吻而仍顯濕潤的唇。真是的!這個男人果然不會讓她順心如意……她認了!誰叫她誰都不要,獨獨就要他,就算得為此付出所有,她也認了。

  她退開一步,眼神恢復冷靜,靜候婁歡出招。

  將麒麟的反應看在眼底,婁歡在心中苦笑。他的帝王似乎早已被他磨練得天不怕、地不怕了。該怎麼來勸退她呢?

  提醒她身為帝王的責任?但麒麟已經竭盡努力擔負起整個國家的重擔了。

  搬出他身為帝師,與君王之間存著身份上的隔閡,兩人結合將於禮不容?麒麟先前一席話已經打消了他使用這個借口的可能性。

  那麼,坦承他出身雲麓,潛伏在帝王身邊多年,只為了遂己私慾,操縱天子的一舉一動?問題在於麒麟已經察覺他的身份了吧,眼前的麒麟早已做好萬全準備,這個借口,連他都覺得可笑。

  那麼,就只剩下一個理由了。

  明白地告訴麒麟,他不愛她。

  然而,果真不愛嗎?

  那麼這十二年來的相處,回憶起來,為何不純粹只是單純的君臣周旋?

  他不懂得男女間的情愛,不懂得什麼是生死相許。曾經,他痛恨過世襲制度的存在,一心一意想要顛覆現存的體制,直到遇見了她……麒麟不相信自己身負天命,不認為該輪到自己當上國君;玉座之上的她,沒有一刻是安穩的。

  偶爾她會耍弄些叛逆的行徑來掩飾不安,但是即使再怎麼害怕,她也從不逃避。誠如她明知道他一定會拒絕她的要求,卻仍然將心敞開,冒著莫大的風險,預備承受被拒絕的痛苦。這樣的勇敢,不是出於他的教導,而是與生俱來的吧。

  彷彿經過了一百年那樣久,婁歡才歎息出聲。「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回絕傾斜角。」頭一回,他坦承地道。

  而後,他清楚看見眼前的少女鬆懈了緊繃的線條,拋開嚴肅的偽裝,綻出無比欣喜的笑容。

  被困住了。婁歡知道,他被麒麟徹底地困住了,逃不掉了。這一場君臣交鋒,他是她手下敗將。好個麒麟!

  「太傅……」麒麟喜極,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婁歡扶著麒麟的腰,一同站了起來。

  在麒麟找回聲音前,他先說:「別急著高興。雖然我找不到理由回絕,可是我同樣找不到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來接受。」他雙眸肅穆地看著麒麟。「如麒麟所見,我是當朝宰相,又是帝師,倘若接受麒麟的想法,勢必會引來軒然大波。麒麟已經準備好面對那一切了嗎?即使動搖整個國家根基,也義無反顧嗎?也許麒麟可以拋去對國家的責任,但我卻不能拋去對麒麟的責任。」

  「所以太傅才將那份罪冊鎖進金滕之匱嗎。」麒麟說。這不是個問句,顯然麒麟早已看見鎖在秘府金匱中的東西。「太史告訴我將有日蝕發生時,你跟往昔一樣提醒我要適時大赦或減輕稅賦,但我心頭依然感覺不安。這是全蝕,你很清楚百姓們對日蝕的看法,多數人仍然相信日蝕的發生是因為帝王失德,才會導致天狗食日。你想用最壞的方式,以宰相的身份下罪自己,代我受過,好轉移臣民對日蝕的恐慌——沒錯,我當然看過那份罪冊了。太傅,別用這種方式保護我。你我都清楚日蝕的發生是星辰運行的自然規律,跟人為施政沒有直接的關連。我不可能讓你為了這種事情離開我。」

  婁歡確實是為即將發生的日蝕作了最壞的打算。「那份罪冊未必會派上用場,只要君臣救日的計劃成功,不要遭到有心人的煽動,衍生出其它枝節,金匱之物是不會公開的,陛下也不應該事先偷看。」

  「問題是,事關太傅,我一定會偷看的呀!」麒麟著惱道:「還是太傅想告訴我,這其實是你的另一個陰謀——想讓我對此感激涕零,篤信當朝宰相的忠誠?」

  「或許婁歡正是因為知道陛下一定會偷看,所以才特意在金匱裡鎖放了那份罪冊。瞧,挺有效的,不是嗎?陛下現在無論如何,應該都不會再相信婁歡其實是懷著心機,想借此更進一步取得陛下的信任吧。」

  兩人言語往來之際,不自覺恢復了彼此的身份與立場。

  麒麟終究是皇朝之君,婁歡終究是麒麟的臣。這身份已如此根深蒂固,怕是再過一百年也無法動搖。

  「太遲了!」麒麟大聲地說。「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相信太傅。」說著,她柔和了眼神,看著婁歡。「如果有一天你要毀滅我,我也還是相信你。」

  「麒麟——」婁歡蹙眉。

  「我不要你犧牲自己來保護我。做我的東宮,婁歡,跟我一起並肩扛下這國家的責任。你不懂愛不要緊,我看過很多艷情書,書上寫得很清楚,我知道什麼是愛,我會教你。」麒麟豪氣地宣稱。

  婁歡聞言,不禁失笑。麒麟想從艷情書中學習愛情,問題是,她看的那些書,都是講述男風的啊。

  頗無奈地看著躍躍欲試的麒麟,婁歡再次歎息。「真拿你沒辦法。」對於麒麟,他竟已無計可施……

  他自己還不知道,在愛情面前,就是皇朝賢相,恐怕也得認栽了。

  「太傅……」麒麟滿心喜悅地上前抱住婁歡,沒有瞧見婁歡眼中隱隱的憂思,她已在構想未來的美好。

  婁歡沒有回應麒麟的擁抱,因他憂心忡忡。

  為自己該狠心拒絕她,卻終究狠不下心來那樣做。如此,所有的責任,他必須一肩扛下才行,即將隨之到來的危機也是。

  ☆☆☆

  已經很久不曾做過那樣的夢了。

  夢中的少年衣著襤褸,卻掩不住一身的傲骨,在當權者面前,倨傲得有如公卿大夫。

  「嘖,不過是個賤民,拿什麼喬!」一口唾沫飛濺在少年臉上。

  夢中的少年任憑那污穢沾染在他的頰上,沒有伸手去拭,也沒有動搖分毫。

  在商野,這無天也無地的北方小國,國主暴虐失道,百姓民不聊生,紛紛避走他鄉,當權者卻依然大肆搜刮民脂,又諂媚於國主的斷袖癖好,到處搜捕民間稍有姿色的男子入宮侍奉性好男色的國主。

  逃吧!歡兒。娘親深夜裡捉著他的手,嚥下最後一口氣。

  身為底層的賤民,身份等同於奴隸,世襲的階級使他甫一出生,額上就被黥字。人人見了那樣的黥字,都會知道他身份低賤,可以任意欺侮。

  他不識字,也沒有權力,就像螻蟻一樣,任人輕輕一踏就會死去。諷刺的是,這樣的他,竟然被商野國主看中,要召他入宮侍寢。

  上有所好,下亦從之,前來緝捕他的官員見他國色天香,竟也起了淫念,意圖對他施暴。他拚命反抗,失手殺死了那名官員;而後,引來更多官差追捕。

  他連夜逃亡,身後追著當權者的走狗,一路被追趕到一處懸崖上;風如此迅疾,他頭一遭如此怨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生為商野之民。

  站在危崖上的少年臉上掛著漠然的表情,眼中卻有著不屈服的堅毅。

  既然是他的面貌為他招來禍患,那麼,他便親手毀去這副相貌。臉上的傷口尚未結痂,一道傷痕從前額直直劃過鼻樑,身上染遍血污。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憎厭這樣一個暴君橫行的國度。倘若可以,他想要推翻這樣的國家,但是眼下已經沒有機會了。

  他已被團團包圍,唯一的選擇只剩下腳邊的懸崖。

  縱身躍下時,感覺被風包圍,心中最後一個念頭是:自由了……

  ☆☆☆

  磨得光潔的銅鏡上,映照出一張許久未在他人面前顯露的容顏。

  額心隱隱作痛,他知道,是因為傷口未癒的緣故。

  夢中的商野早在多年前滅亡,如今商野之民流落四方,位於皇朝與北方夷之間的商野之地,是寸土不生的三不管地帶,時常有盜賊肆虐。

  由於不屬於皇朝領土,因此雖然鄰近邊城,守城將領並未整治那片荒蕪的土地。鑒於皇朝軍力強大,盜匪不敢近城侵擾,因此多年來維持著奇異的平衡狀態。

  如今,他腳下所踩的,是麒麟的國土。來到這個國家後才知道,並不是每個國家都民不聊生,也不是每一個君王都是暴虐無道的禽獸。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衷心期盼這樣的盛世能長遠地維持下去。

  但願在這塊土地上,百姓們都能如麒麟所說,生而平等,永遠不會有人甫一出生,就被黥上賤民的印痕。

  額上的印痕提醒著他,要維持眼前這樣的安定,並不容易。

  他也不確定,假若麒麟看見了他的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麒麟總是一心凝視著他,也許見過這張臉後,那仰慕的眼神會隨之改變……

  自卑嗎?不是的。他只是認為,自己並非麒麟最好的選擇。

  「太傅。」特地前來尋他的太保,在他重新戴回面具後,出聲喊他。

  待婁歡轉過身來,太保道:「師父仙逝前交代過我,倘若有機會一定要問你一個問題。」雲麓門人由於長年遭到各國君王的迫害,因此一旦離開師門,便不再以師兄弟妹相稱,以免株連同門。

  婁歡沒有回應,太保繼續又道:「他讓我問你,既然你額上的傷已經痊癒了,為什麼還要戴著面具呢?」

  「……」

  「世傳當朝婁相若非俊美無儔,便是醜陋如斯,難道相爺竟膚淺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面具可以遮住臉孔,卻遮不住內心。」太保直言不諱地說:「你敢直視內心,誠實地接受自己真實的情感嗎?」

  「……」婁歡這陣子被問得答不出話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

  「順便告訴你一件事。上元過後,各地來使與州牧都要離開帝京,返回各自的領地了。那位天朝太子不久前竟公開向麒麟求親,猜猜看麒麟答應沒有?」

  見婁歡愕然,太保很是得意的發現自己是最先來向他通風報信的人。

  不待婁歡回應,丟下幾顆威力十足的火藥彈後,太保立即逃之夭夭;不料才剛走出凌霄殿,迎面便撞上一句身量高挑的紅衣男子。

  「噯,太師,你也來找太傅?」

  邵太師垂眸看著太保道:「不,我是來找你的。」

  ☆☆☆

  婁歡走出學宮,只見到太師與太保相偕離去的身影。

  問他猜麒麟答應明光太子的求親沒有?當然沒有。麒麟是死心眼的人,一旦認定了,就會堅定不改變。

  思及此,婁歡笑了起來。

  不,他之所以還戴著面具,已經不是為了額上的傷痕了。

  一開始是為了避免被人指指點點,不管是嫌惡或者是同情的目光,在他而言都是困擾。後來,則是為了麒麟。

  她越是好奇想看,他就越不想滿足她的好奇心。

  曾幾何時,這已成為他們君臣間的遊戲,而他竟然一直是享受著麒麟追尋的目光的。這種心思……跟將麒麟玩弄於股掌間有何不同?

  麒麟從來沒有辜負他,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站在殿階上,婁歡等候著那熟悉的身影飛奔而來。

  「太傅!」麒麟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襟口,金眸圓睜,一臉驚嚇地問:「太保說你身體不適,你哪裡不舒服?我去叫御醫過來!」是這陣子太過勞累了嗎?還是被她逼得太過?

  「臣沒事。太保胡亂說的,陛下別當真。」
  
  「那……」沒了關心他的借口,麒麟眼珠子骨碌碌打轉起來,雙手鬆開他的衣襟,沉吟道:「那你可考慮清楚了,入主東宮的事?」說著,耳根飛紅,幸好衣服的領圍很高,可以稍稍遮掩。麒麟故作鎮定地問。

  「陛下不怕成為笑柄嗎?倘若臣入主東宮,定會有人認為陛下被臣耍弄得團團轉,沒有自己的主見。」

  「或者,是太傅提心被人嘲弄?當朝宰相竟被帝王逼婚,想來也不算高明。」

  「婁歡自然愛惜聲譽,陛下更應該如此。」

  「一堆大道理!」麒麟嘖聲道:「要你一天不講這些道理,做得到嗎?」

  「做得到。」婁歡回應:「只要臣不再是陛下的帝師,臣就不會再如此囉嗦。」

  要她免他的官?!麒麟詫異地瞪著婁歡,沉下臉道:「太傅休想。」

  「那麼,不談這一椿,改談別的如何?陛下答應天朝太子的求親了嗎?」

  宮中的消息向來會不脛而走。婁歡不在現場,卻總能掌握住局勢,對此,麒麟已經十分習慣。她眨了眨眼,反問:「太傅希望我答應嗎?」

  「不希望。」婁歡坦白地說:「天朝太遙遠,真夜皇子目前又是太子的身份,不可能長年留在我國;皇朝不可一日沒有君王,臣不願見陛下遠嫁。」

  對於婁歡的回應,麒麟並沒有很生氣。倘若以臣子的角度來看,婁歡所言合情合理,她更沒有氣惱的餘地。只是,她難免還是希望他能說得更多情一些啊!否則這樣的勸諫跟檀春、烜夏他們所說的,又有什麼兩樣?

  「陛下的回答呢?」婁歡問。

  眨了眨眼,麒麟扯唇道:「我告訴他,我會考慮。」當著眾人的面,即使知道真夜不過是在開玩笑,基於他倆志趣相投的緣故,麒麟還是想留一點面子給他哪。特別是在真夜的小梨子也在現場的狀況下,她更要營造出氣氛才行,總不能讓朋友在隨從面前丟臉。

  猛然轉過身去,不教婁難看見她淘氣的表情。「如果太傅堅決不肯屈服於君王淫威的話,那麼,太傅所看重的這個國家,我也不要了。屆時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天朝,不用再背負著繁重的國事,也許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呢。」

  說著,麒麟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又補上一句:「太傅也知道烜夏他們一直在我耳邊叨念東宮的事,說不定哪天我被叨念並不能煩了,頭昏腦脹之際會做出什麼事,連我也不敢保證喔。」

  「陛下在威脅臣?」婁歡瞇起眼問。

  「不,這依然是在示愛。」麒麟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太傅不是說找不到好理由來答應我嗎?我想太傅如此憂民憂國,為了百姓犧牲小我,成全大局,應該是再正當不過的理由吧!考慮考慮如何?」

  婁歡沒想到麒麟會這麼不屈不撓,而他的心,竟也不像最初時那樣無法接受這樣的決定。是因為開始習慣了嗎?習慣麒麟把「愛」掛在嘴上,每見到他一回,就說一次,使得心中沒有男女之情的他,竟也無法不動心?

  背對著他的麒麟沒有看見婁歡眼中不自覺流露的溫柔神情。

  「我們來比賽吧,太傅。」麒麟開懷的語調中,帶了些許憂傷地說:「來比誰的意志更為堅定。也許我會等到你點頭答應,也許你最終會等到我的放棄。身在帝王家有多少不自由,我是明白的,即使無法事事順心如意,我也會接受。」

  才怪!對於心愛的男子,麒麟用盡手段,也非要教他為她牽掛、為她心動。

  「麒麟……」婁歡欲言又止。

  麒麟轉身邁步離去。她不會回頭的,她已經陷得太深。

  ☆☆☆

  上元節大宴過後,各方來使紛紛離開了帝京。

  真夜也即將跟隨海童將軍與西歧州牧一道出行,準備到歧州搭原船回國。

  離別這一天,麒麟帶著一群隨從為真夜等人送行。

  出了城門後,麒麟原該折返了,但真夜捨棄乘車,與麒麟一同乘馬前行,兩人相談甚歡,不時有笑聲傳出。到了三里亭外,麒麟原打算在此與真夜揮別,但一思及兩國距離遙遠,此番別後,恐怕是難再見面了,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惆悵。

  察覺到麒麟低落的心情,真夜挽起她的手道:「麒麟捨不得我離開嗎?」

  麒麟點頭。「真夜是太子,責任很重吧,以後大概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了。」

  「確實。太子真不是個好差事,想必麒麟並深有體會。」真夜再同意也不過的說。「這段日子承蒙麒麟照顧,過得愜意又舒服,讓我幾乎有點不想回國了呢。」

  「雖然很想叫你再多停留一些時候,可因為你上回在我的臣子面前開了那個玩笑,現在他們都巴不得趕快把你送走呢。」麒麟笑著提起日前那椿求親的玩笑。
 
  真夜卻不怎麼同意地瞪起眼道:「那要不是玩笑!我是真的認為,假使要我娶妻的話,麒麟是最好不過的人選了。我們志趣相投,又有話聊,不管我做了什麼,麒麟都不會生我的氣,所以我才想,如果能和麒麟在一起,日子應該會很快活吧。」

  麒麟搖搖頭,笑著提醒道:「你回國後可別跟人提起這件事。天朝太子向皇朝女帝求親被拒絕的事情若傳揚開來,你會很丟臉的。」

  「既然如此,麒麟為何不答應呢?」

  「因為真夜喜歡的人不是我呀。」麒麟輕快地說。

  「……我真的喜歡麒麟。」

  「我也喜歡真夜,不過是朋友間的喜歡,真夜對我也是如此的。我沒有年齡相近的朋友,真夜可以算是我第一個結交的『酒肉朋友』唷。」

  「哈,是嗎?那可真是榮幸啊。」一點也不為『酒肉朋友』的性質汗顏。因為認識麒麟的第一天,他確實是毫不客氣地花她的錢,心情地吃吃喝喝哩。

  兩人閒聊著,不知不覺,竟然送到了十里以外。隨從提醒麒麟,不能再繼續同行了。麒麟也明白,送客是不能送過十里的。然而、然而……

  才猶豫著的時候,京城中有快馬來報:「宰相請陛下回京!」

  麒麟表情霎時凜然起來。真夜笑道:「看來是分別的時候了,麒麟回去吧。」

  「不,我想再陪你走一段路。」不理會宮中來使,麒麟堅持要再送行一程。

  十三里、十五里……每隔兩、三里,宮裡頭就會派一個人來請麒麟回去,但麒麟都不予理會,惹得真夜笑道:「看來貴國宰相很擔心麒麟會跟我私奔呢。」

  聞言,麒麟也笑了出來。「他確實應該要偏心。」擔心得好!

  「麒麟出過海嗎?」真夜又問。

  麒麟搖頭。這輩子,她都被人保護得好好的,從來沒離開過帝京,因此每當真夜描述京外的所見所聞時,她都很專心聆聽。

  「倘若麒麟陪著我一道出了海,貴國的朝堂會大亂嗎?」

  「應該不會。」麒麟想了又想,笑說:「我的大臣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倘若我不在宮中……呀!」她猛然領悟過來,看著真夜道:「真夜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何不趁機巡遊?」真夜提議。「反正麒麟的護衛都在附近,又有州牧和海童將軍隨行,安全上應該沒有問題。我看麒麟困坐宮中,心情總是煩悶不樂,何妨伴我回鄉,到我的國家一遊,去見識見識與貴國不一樣的異邦?」

  真夜隨性提議,完全沒考慮到後果。

  麒麟雖不像真夜這樣放縱,但是她對真夜的提議好心動!

  這輩子她從來沒離開過京城,不瞭解民間真正的想法,如果她想守護自己的國家與人民,怎能老是坐在宮廷裡,卻對外頭的世界上無所知?

  在古代,天子有五年一巡狩的制度,雖然歷來的帝王沒有幾個人實行過,但也許,在不那麼勞民傷財的情況下,她可以試著走出宮外,到民間去看看。

  當然,她可以先回宮去跟群臣商量這件事,但倘若遭到反對呢?擇期不如撞日,麒麟躍躍欲試。

  才想著,真夜又問:「如何?麒麟想不想跟我回去?」

  「想。」她說,隨即喚來沐清影與海童將軍,宣佈了她將同行的決定。

  ☆☆☆

  消息傳回宮中時,麒麟已經離開了帝京。

  這是她繼位以為第一次離京出行,群臣們驚訝得紛紛前往宮中,與宰相商討麒麟離京的事。

  一路上,烜夏頻頻嚷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檀春瞅他一眼。「哦?夏官長何時能未卜先知了?」

  「很明顯嘛!」烜夏說:「因為婁相始終不肯順從陛下,陛下一氣之下,終於決定跟向她求親的天朝天子一道離開,打算丟下我們不管了。」

  聞言,銧秋啼笑皆非地說:「這也太極端了吧,陛下可不是這樣的人。」

  「不然陛下為何會跟著天朝太子一起離京?本來不是只是去送行而已嗎?」

  檀春似笑非笑地道:「假如照你所說,現在陛下是因為婁相的緣故,才會負氣離開帝京,待會兒我們見到婁相後,你打算怎麼做?」

  「啊,這……」烜夏困擾地搔了搔後腦勺,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對策。

  婁歡畢竟是宰相,是六部首長,他總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就範吧?

  瀾冬語氣愉快地問說:「聽夏官長的意思,好像是贊同婁相入主東宮呢。」

  烜夏粗聲回應:「不然該怎麼辦?陛下誰都不愛啊!」

  眾人紛紛一歎。「也是。」假如一定要有人犧牲的話,就只好委屈宰相了……

  有人共識後,群臣一道走進凌霄殿中,並不意外見到三公聚在一起,等候著眾臣的到來。

  接下來的討論中,烜夏與銧秋都建議應該趕緊把麒麟請回宮裡。

  但婁歡力排眾議,他說:「讓她去吧,陛下從來沒有離開過帝京,這一次,我們就再縱容她一次。」

  最後,群臣們同意讓麒麟走到歧州為止,並且會在出海前阻止她。當然,隨行的護衛是少不了的,暗中保護麒麟的工作,就交給統領六師的夏官長來執行。

  至於一個半月後的日蝕,婁歡也已經有了對策。

  ☆☆☆

  以婁歡大感意外的是,爾後麒麟每隔三天,就命一名隨從送來一道聖旨。

  群臣們皆好奇聖旨的內容,但由於是密旨,只有婁歡一人知曉麒麟究竟傳回來什麼樣的訊息。

  「聖旨到!」

  第九道聖旨抵達時,已是麒麟離京的第二十七日,天官府中,婁歡政務纏身,聽見聖旨到來,連忙起身接旨。

  這是第九道密旨,婁歡嚴肅地接過黃綢,隨即走入內室,獨自觀看。

  群臣伸長了脖子等候宰相出來說明一下狀況,然而片刻後,婁歡走了出來,對隨從道:「請夏官長為我準備能日行千里的快馬。」

  隨從好奇地問:「相爺要遠行嗎?」

  「是的,我要去將在外地為百姓祈福的陛下接回來。」

  他們對外宣稱麒麟是為了替百姓祈福,而到了某個隱密的地方齋戒清修。

  百姓們不知三月初一的合朔之日即將發生日蝕,聽說帝王紆尊降貴,為人民清修祈福,也都在家設立齋堂,共同為新歲祈福。

  不久之後,烜夏親自為婁歡送來能日行千里的寶馬,笑問:「陛下來旨了?」身邊還跟著檀春與銧秋兩人。

  「再不去接回她,她真的要出海了。」婁歡已經換上旅行的裝束,身邊只帶著兩名武裝隨從。

  歧州距離帝京約有一個月的路程,但若快馬加鞭的話,十日就能趕到。麒麟與明光太子同行,沿途不會匆忙趕路,因此若要阻止她出海,現在就必須出發。

  「下官已經緊急下令給歧州水師,倘若陛下登了船,就不准打開閘門讓船出港。」烜夏說。

  婁歡搖頭笑道:「那阻止不了她的。」麒麟是帝王,任誰也阻止不了她決意做的事。「我離京後,朝中政務暫時交由諸位代理,請春官長務必在合朔時,準備好必要的儀式。」

  「那相爺呢?您也準備好了嗎?」檀春突然意有所指的問道。

  不意外是心細如髮的檀春問出這句話,婁歡笑道:「我會把她帶回來。」

  婁歡離開後,銧秋好奇地道:「不知道陛下連下了九道密旨,到底是跟婁相說了什麼?」交代國家大事嗎?似乎不太可能。

  「我也想知道呢。」檀春也說。

  「該不會是情書吧!哈哈哈!」烜夏大剌剌地說。

  情書?!檀春與銧秋對視了一眼,嚴重地懷疑起這個可能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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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7 01:26:57
  尾聲

  正月十八,麒麟帝鑾駕幽州;入夜,月色甚佳,召玉印用璽,賜旨天官。

  正月二十一,帝移駕顯州,掌璽官玉印隨侍,帝王親擬金旨,命從人返京。

  二月初八,帝微服巡幸康州,於市井遇險,幸有隨行之人搭救,無恙。初九,轉赴歧州,臨登車前下旨,命從人快馬加急,攜旨入京。

  ——史官麗正隨駕筆錄

  ☆☆☆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歷經一個多月的旅程,麒麟終於來到歧州;第一次見到西方的大海,聽見洶湧澎湃的浪濤。她身穿尋常服飾,乍看之下與一般民間少女無異,但趨近一瞧,便會察覺她舉手投足間隱隱帶著貴氣,與常人不同。

  「陛下,要登船了嗎?」隨從來喚她時,沐清影就陪伴在她身旁。

  麒麟挑著眉道:「州牧不阻止我?」

  「臣阻止得了嗎?」沐清影苦笑反問。麒麟打從一開始就不容置喙地做好了決定,他只能盡一切努力保護她的安全。

  麒麟笑著領頭走向老早候在一旁、準備啟航的大船。這艘船將載著她的知友回鄉,為兩國傳遞永久友好的信息。她毫不猶豫地登上舺板,棕色帶金的髮絲如少年般高高束起,嬌俏卻不荏弱,雙眸熠熠生輝,眉目間神采飛揚。

  三杯酒,祝福朋友旅程平安。「真夜,多保重。」

  真夜笑著飲下那杯酒。「麒麟也保重——確定不跟我一起走?」

  麒麟搖頭笑答:「來到這裡已經很過分了,不能老做一些讓人擔心的事。」

  「你根本是在提醒我要收斂一點吧。」真夜扮了個鬼臉,絲毫不像個皇太子。

  麒麟哈哈大笑,隨即又語重心長地道:「真夜……我不喜歡當一個帝王,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人,才願意擔起這個責任。權力很方便,可是權力也會帶來麻煩。倘若你也有想要守護的人,你一定要仔細考慮你做的每一個決定。」

  倚在船舷上的天朝太子笑覷著皇朝的少女帝王,唇畔帶著溫暖的笑意。

  「麒麟放心,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別忘了我有很多兄弟姊妹,跟麒麟獨自一人長大的情況不太一樣喔。」

  「有很多兄弟姊妹啊,那應該很好吧?」可為何他的語調聽來竟有些悲傷呢?

  真夜微微笑說:「我有個皇弟,叫做隱秀,只小我三歲,我們感情應該還算不錯……嗯,有兄弟確實滿好的。」

  其實真夜不講,麒麟也能想像得到,身在帝王家的子女大抵擺脫不了手足相殘的命運。孤身長大的她,或許反而是幸運的?

  思緒正紊亂之際,船舷突然晃動起來,沒搭過船的麒麟一時間站不穩,真夜連忙扶著她。「麒麟小心,呀!船怎麼啟航了?」

  扶住船舷一看,才發現大船果然離港了,可是她並沒有下令要船開航啊。

  「可能是底下的人聽錯命令了,我去請船師掉頭。」真夜說。

  麒麟轉念一想,阻止道:「不必了,真夜,就讓這艘船出航吧。」

  「可麒麟不是……」並不打算出海?

  「我想賭賭看。」麒麟笑著答說:「看我得等多久,才等得到人。」

  「剛剛是誰要我收斂一點呢?」說起隨心所欲,麒麟可也不遑多讓喔。

  麒麟只是清聲一笑,仰頭看著迎風揚起的船帆,在心頭悄悄計數著。

  與太傅不相見已有三十九天。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

  大船悄悄在西海中航行。夜裡,風浪平靜,天幕有微星閃現。

  一艘快艇以兩倍於大船的速度靠近大船左舷。須臾,大船上有水手放下繩梯,一個男性身影順著繩梯登上大船舺板。

  ☆☆☆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麒麟望著天星,任海風吹拂她細緻的臉頰。

  二月的西海,海水溫度已經逐漸回溫,不再像冬天那樣寒冷了。

  她站在船尾,聽著遠方海島上傳來的漁歌,驚歎這片廣闊大海所蘊藏的生機。

  接近朔日,西海的方向看不見午夜東昇的弦月。

  察覺有人靠近時,她沒回頭,依舊望著寂寥的星空。

  「臣接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懷念的聲音近在咫尺,但麒麟依然不回頭。

  婁歡望著佇立在夜華中的少女,無法否認自己內心蔓延的思念。

  麒麟在每一道聖旨上寫滿了她對他的多情。

  九道聖旨,不是帝王誥令,只是一名情竇初開的少女對心愛男子的表白。

  身為麒麟的臣,他不能任她拋下國家,遠行離去。

  身為一名被深深愛戀著的男子,他無法對她的情意無動於衷。

  「你為什麼要來?」麒麟頭也不回地問。如果婁歡只是以臣子的身份前來,雖然她終究會跟他回去,但是心裡不會快樂。

  「我是來向陛下辭去官職的。」

  婁歡的回答令麒麟驚訝地轉過身來。

  「辭官?!我不准——」回頭乍見婁歡,麒麟滿腔思念霎時全盤湧上,竟使她語塞喉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帝師不必跪見帝王,但此刻,婁歡卻跪在麒麟跟前,行以至為隆重的臣子之禮道:「微臣不才,忝為帝師,請陛下准許臣辭去太傅一職,從此不再是三公之首。」

  麒麟沒料到婁歡會使出這一招,她又急又氣,心裡著急起來,見婁歡還要說話,她急忙上前搗住他的唇,不讓他說話。「不准、不准!我說不准就是不准!」

  婁歡欲拿開麒麟的手,麒麟一急,索性用唇加以封緘。

  不是為了求愛,只是想阻止他繼續說出她不想聽的話。

  還以為、還以為如果他前來尋她,多少表示他對她並非無動於衷,沒想到他會這麼傷她的心。思及此,眼淚竟然撲簌簌落下。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婁歡唇畔。

  婁歡無奈地看著麒麟,明白她誤會了。但麒麟不讓他說話,無可奈何之下,他雙臂一展,擁少女入懷,逐漸灼熱的唇瓣開始試探地回應。

  麒麟吃了一驚,睜開淚眸,看著婁歡笨拙地吻去她的淚痕。霎時間,她腦袋轟然空白。「呀,你、你——」竟然回吻她?!害她跟著……變笨了!

  「陛下,快准許臣辭去太傅一職。」婁歡在麒麟耳邊催促道。否則他怕自己就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了。

  麒麟愣了好半晌才猛然領悟。她稍稍推開他,雙拳抵在他的胸前,清了清喉嚨道:「朕准許太傅退位,但保留天官一職,為黎民謀福祉,永固皇朝。」

  但願、但願她沒有誤解他的意思啊……麒麟眼底藏著激動,等待著婁歡回應。

  「臣恭謝陛下恩典。」婁歡再次行跪拜之禮。
 
  這一拜,代表他們從此斷絕師徒的情分。

  麒麟雙膝顫抖,卻仍倨傲地俯瞰著婁歡,心中的波濤也如西海般澎湃。

  行過禮後,婁歡緩緩站起,看著麒麟道:「麒麟曾說過,假若有一天,你看見了我的臉,一定是我心甘情願卸除一身的偽裝……現在,我來了,心甘情願的。麒麟願意看嗎?」

  麒麟緊張到無法回應,僅能微微頷首。

  只見婁歡緩緩摘去臉上的面具,在微弱船燈下看不真切,然而麒麟的雙手已經撫上那毀去原該是一張絕世俊顏的傷痕,以及那象徵著身份階級的黥字。

  「我不知道你傷得這麼重……」像婁歡這樣的男人勢必有一段難言的過去,但她沒想到他的過去會如此陰暗。儘管傷痕已淡,但經歷過的種種,豈能輕易磨滅?

  「見過了這樣的我,麒麟還想要我嗎?」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麒麟看著他的眼神祇有強烈的情感,不存在著世俗雜質,乃至有一絲猶豫。她從來就是義無反顧。

  「怎樣的你?」麒麟反問。在她眼中,他的傷痕絲毫影響不了她對他的熱切。「我老早在想,太傅必定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果然如此……」纖手輕輕撫過他俊朗眉眼,喜愛他墨玉般深邃的雙眸、挺直的鼻樑,眷戀著美好的唇……這容顏,是她心愛男子的臉。她捧住他的臉,輕聲詢問:「這樣的太傅願意屬於我嗎?」

  「我已經不再是麒麟的太傅了。」他提醒。

  「那麼,婁相願意屬於朕嗎?做朕的東宮,當宋麒麟的伴侶?」

  「這是另一道聖旨嗎?」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婁歡比他自己所想像的還要想念麒麟。

  明白婁歡所指的,是她先前連下的九道金旨,麒麟笑了出來。

  她只下了九道聖旨給婁歡,是因為路途遙遠,預期著他將在第九道聖旨抵達的同一天,前來尋她呀!

  「如何?宰相要抗旨還是接旨呢?」她挑眉問道。

  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把聖旨當成私人書信傳遞的帝王了。

  婁歡撫著麒麟的面頰,清聲回應:「臣遵旨。」

  一朵燦爛的笑容,隨即開在麒麟的唇邊。

  婁歡忍不住吻住那朵笑花,聽見麒麟在他耳邊說:

  「婁歡,我不想別人看見你的相貌,你可以只在我面前摘下面具嗎?」教世上永遠猜不著宰相的真面目,婁歡所有為人知與不為人知的一切,都只屬於她。

  婁歡有點訝異麒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不知道麒麟有這樣的癖好。」

  「不是癖好。」麒麟神秘一笑。「是情趣。以後我會慢慢教你。」

  雖然光線昏暗,但她純情的宰相必定是臉紅了。

  只見婁歡微微以手遮臉,故作嚴肅地道:「既然已經討論完私事了,陛下可以聽臣說明有關此次日蝕的因應方式嗎?」如果推算無誤,日蝕將在三天後發生。

  過去發生日蝕時,麒麟大多會在宮中與大臣一同救日。所謂救日,就是由帝王身穿紅衣,群臣身著白衣,在大殿前以巨鼓雷鳴,君臣共同焚香祈禱,以拯救被天狗食去的太陽。

  但如今麒麟人在海上,不可能在三天內趕回帝京,因此必須另尋對策。

  事關自身的安危,麒麟卻毫不擔心。有太傅在,她知道自己必會安然無恙地度過這一關。

  ☆☆☆

  三天後,他們在沐清影的協助下,於歧州舉行了祭日儀式。

  在此之前,他們事先已經預告即將發生天文異象,由於避方位的緣故,帝王來到歧州為人民祈福,準備對抗異象和災變。

  日蝕的發生其實只有短暫的片刻,很快的,蝕影消失,大陽重新恢復光明。民間百姓為救日成功而驚呼不絕。麒麟下詔封此地為「忠義鄉」,感謝歧州百姓英勇地拯救了國君。

  返回帝京途中,坐在馬車上,麒麟對婁歡說:「真希望有朝一日,百姓們不會再認為日蝕或月蝕的發生跟君王間有著必然的關連。」

  婁歡回答:「那樣的日子還非常遙遠,也許再過一百年也無法改變。」

  「但是改變會慢慢開始。」麒麟樂觀地說:「我希望雲麓書院可以扮演啟迪民智的角色,將不同於官方的思想,帶入皇朝的歷史當中。」

  婁歡笑覷著麒麟道:「陛下應該不會認為事情有那樣簡單吧!」

  「宰相打算跟我唱反調?」麒麟挑起眉道:「那再好不過。這個國家需要一點反對的聲浪才能更加進步。我期待未來的交鋒——但是,先說好喔,朝堂上的爭論是一回事,一旦到了床第之間,太傅可不能恃寵而驕喔。」

  「……」

  打從婁歡接受了麒麟的情意開始,麒麟就開始肆無忌憚地以言詞來調戲她的宰相,似乎相當以此為樂。

  雖然接受了婁歡辭去太傅一職,但過去叫得太順口,麒麟總是改不過來,因此暫時還沒有人知道婁歡已經不再擁有帝師的身份。

  殊不知,「太傅」兩字,在麒麟而言,也是一種禁忌的「情趣」啊!

  「請陛下自重,我們尚未合婚。」終於找回聲音的宰相很薄弱地說。開始有點懷疑答應麒麟入主東宮,究竟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太傅不必害羞,現在這輛車上只有你我兩人。」剛剛她就強迫隨從們搭乘別輛馬車了。

  「陛下想威脅臣?」但言語間,竟沒有任何警告的意味。

  麒麟揚起芳唇,伸手摘去婁歡面具。「不,我是在示愛。」隨即吻住心愛的他。

  婁歡歎息地接受了麒麟的吻,心底明白,他皇朝一代賢相的名聲,怕是晚節不保了。但為了麒麟……也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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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7 01:27:12
  未竟之章

  本朝女帝性好男風,喜對朝中官員做男男配對之設想,滿朝文武,竟無一倖免。天官宰相,為端正帝王癖好,以身合德,入主東宮,為臣民謀福祉,帝乃稍斂其好,勤於政務。

  ——不著人撰《皇朝見聞錄‧帝王殊癖卷之四》

  ☆☆☆

  某年月日,午後,帝王氣呼呼地捉著一本聽雪樓剛出版的新書闖進天官府裡,對著宰相劈頭就嚷:「亂寫!這書壓根兒亂寫,都是胡說八道!」

  正與僚屬議事的宰相抬起頭瞥了一眼麒麟手上的書名,想起日前麒麟見了一本坊間傳述當朝宰相魅惑帝王,以床術取得權力的野史,也是氣得不得了。

  他放下手邊政務,起身將帝王帶往府廳的後院,免得她失態的模樣被人看見。

  一到後院,帝王便開始數落坊間不道德的商人為了書籍的銷售,竟然拿不實的傳言來作為賣點,炒熱書市。

  宰相默默地看著那本才剛上市不久的《皇朝見聞錄》。

  待帝王數落得累了,回過神來,看見宰相竟然讀野史讀得津津有味,唇邊還掛著一抹引人遐思的微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繼續忿忿不平,還是傾身上前吮吻那兩片看起來好看又好吃的唇瓣才好。

  「麒麟……」驀地被吻住的宰相搞不清楚自己是哪裡又挑起了帝王的色慾。

  還怪別人亂寫!當今帝王是真的很喜好男風沒錯啊,更不用說她還專將那些喜好全數用在他身上呢。

  待吻得連自己都氣喘吁吁,麒麟才將臉頰貼著婁歡的頸項道:「那本書亂寫。」

  婁歡忍不住笑出聲,扶著麒麟的腰笑道:「不然陛下要頒一道旨,將那本書列入禁書名單嗎?」

  「那樣一來,下一次我就會被傳寫成愛亂下聖旨的帝王了吧。」麒麟圓睜著眼說。抱怨是一回事,但她並不打算走上禁書的回頭路。

  其實早就是愛亂下聖旨的帝王了吧!天底下哪裡有帝王像麒麟一樣,竟然把聖旨拿來當情書用的?但婁歡聰明的沒點出這個事實。

  他笑著告訴麒麟:「你瞧,這條記聞最後寫你『勤於政務』,這算是讚美吧。」只是前因後果被人家加油添醋一番罷了。也幸好麒麟有那樣的雅量,他知道她只是故意做做樣子,來尋求他的關心。

  麒麟瞇起金眸,語氣危險地道:「宰相,你這是在嘲笑朕嗎?」

  婁歡微笑。「豈敢,我是在示愛。」

  「宰相示愛的方式還真奇怪。」嘴巴這樣說,心裡卻喜孜孜的。

  「都是被誰調教出來的呢?」婁歡把問題丟回他的帝王身上。

  麒麟驀地臉紅,趕緊裝模作樣地說:「嗯,嗯……天很藍呢,是春天了嗎?」

  婁歡沒答話,一逕兒看著麒麟,看得她窘迫不已,卻又倔強地不肯示弱。

  是婁歡主動解了轉,他挽起麒麟的手,緊握著。「是啊,天很藍,是春天了。」

  而他們君臣之間,才剛要起步……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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