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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鄭媛 -【投胎(貝勒格格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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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媛 - 投胎(貝勒格格系列)

投胎(上)–鄭媛

禧珍格格生來只會笑,不會哭,
連最親愛的額娘去世,她都擠不出一滴眼淚。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呀!
想不到她那狠心的阿瑪一氣之下,居然把她流放到江南當村姑!
格格只得摸摸鼻子,帶著她忠心耿耿的四名貼身小奴才:
小碗、小碟、小杯子、小盤子遠走天涯,來到杭州鄉間當農婦,
每天蹲在菜圃裏播豆豆種子、做臭臭堆肥……
可這平靜的村姑日子,卻在遇到一個怪怪小孩後全數亂了套──
救人喔~
誰來告訴她呀~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厚~
怎地在撞到那人心窩上後,她的眼淚就從此嘩啦啦流個不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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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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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向晚,水湘別苑內的宮紗燈籠,燭光幽微,燈火明滅著,平添幾許向晚的秋愁。

  年僅二十出頭的顏寧,病臥床榻,已教婦人漏血之症纏擾了數月之久。

  顏寧雖是漢人,可無論相貌、身段皆美若天仙。

  此時此刻,坐在顏寧床頭、一臉愁眉不展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安親王岳樂。而站在床尾,那個容貌與母親相似的小女孩兒,就是顏寧為安親王生下的小郡主,禧珍格格。

  八歲的小禧珍怔怔地站在床頭,手中緊緊握著額娘臨死前留給她的遺物……

  她呆呆地瞪著阿瑪臉上的淚,清秀的小臉蛋盡管蒼白,可她的大眼睛兀自睜得老大,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阿瑪,彷佛不明白,為何阿瑪的眼睛裏能流得出那麼多的淚水……

  病重中,安親王的愛妾仍聽得見丈夫的聲聲呼喚,可任憑她再怎麼用力眨眼,也無法看清丈夫溫柔的臉龐。

  她是安親王岳樂最心愛的小妾。

  康熙十四年,三藩亂起,岳樂接獲兵部指令,得到當今聖上親旨速往江西固守,首要任務需斷賊餉道、分其兵勢、扼其咽喉,之後又接獲聖上親令,再轉長沙,旨在削弱平西王吳三桂的兵力。

  當時岳樂大隊軍馬進發長沙,駐紮於村野之際,他與皇上書信往返亦未曾中斷過。當時岳樂困於戰事,特命令下屬不得跟隨,他獨自一人漫遊鄉道尋求平靜,走累了覺得口渴時,忽然看見一戶耕農所蓋,獨立於田野間的小茅屋。

  岳樂當時立刻敲門進去要杯水喝,然而這偶然的機緣,就像老天爺早已註定好的,竟讓他就此遇見了顏寧!

  岳樂明白,這名生於村野,卻天生成水漾水靈的柔情女子,就是他命中註定的剋星!此時雖然戰事困頓,不該思及兒女私情,然而他無論如何無法撇棄顏寧,他的情感已經勝過理智!岳樂於是甘冒大不韙,於戰鼓頻催之際、大軍拔營挺進之時,將這名村裏女子私藏在身邊。

  康熙十九年,安親王岳樂立下彪炳戰功,皇帝出京至盧溝橋親迎於二十裏外,其後且親自召見岳樂,禮遇尊崇有加,並且召安親王於禦座前賜茶。

  但就在此時,沒有人知道得到康熙榮寵的岳樂,竟然為了一名女子,內心遑遑極度不安寧——只因回京後,岳樂便將顏寧暫置於京畿附近,兩人見面暫時不能那麼方便。

  然而以岳樂堂堂王爺之尊,欲迎一名女子入府為側室,本來容易至極——

  但為難就在,岳樂的妻子身分太特殊!

  安親王福晉恪瑤,她是太宗皇帝的養女。恪瑤以皇格格之尊下嫁於岳樂,那是岳樂十六歲那年,太宗皇帝親口指的婚。

  岳樂不能朝夕相伴心愛的女人,難免心猿意馬!況且他篤定自己於府外另置別業一事,恪瑤遲早會知道,於是挾著平藩戰功,班師回朝一個月內,岳樂便親赴面聖,當面對皇上傾訴他只愛美人不要封賞的決心。

  岳樂雖明知道,如此一來絕對不能得到妻子的諒解,皇上與朝臣也會因此抹煞他平藩所立的戰功,然而他義無反顧,一心只願得美人長相隨。

  岳樂這一點心願,在康熙這位年輕皇帝聽明白後,為顧及君威與安親王福晉的婦德,於是成全了他。

  當聖口一松,顏寧進駐王府,搬至為她特別修築的水湘別苑那一刻,最心碎的女人,當然是岳樂的結發妻子安親王福晉恪瑤。

  恪瑤心底很清楚,丈夫愛的,是這名比他小十八歲的漢人女子!她心底有恨,自然不可能善待顏寧。

  而這麼多年來,夾在兩女人之間,岳樂雖然痛苦卻甘之如飴。因為他最心愛的女人就陪伴在自己身邊,他是求仁得仁。

  然而他卻不能給顏寧任何名分,盡管她是岳樂最心愛的小妾,他能給她的,只有比其他妻妾更多的愛與照顧。而岳樂給顏寧的柔情與蜜意,甚至比對他的妻子還要多得多!

  丈夫對自己的恩愛不再,對一名漢女的好,較之過去對自己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點看在恪瑤眼底,是無止盡的痛心。

  而自顏寧生病後,岳樂更是拋下妻子不顧,一連數月幾乎搬至顏寧的水湘別苑,在顏寧的居所朝夕逗留,留戀陪伴。

  然而眼見顏寧的病不但不痊癒反更加沉重,岳樂痛心疾首,胸口臟腑如同被扭曲絞碎,較之上戰場身負重傷更讓他痛苦!

  而自今年起,顏寧的病況一日復一日沉重。連皇上的禦醫來探視過,都只能搖頭嘆息……

  就在一刻鐘前,大夫已經撒手沈默地立在床榻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人世間的生離死別。

  當顏寧咽下那最後一口氣時,岳樂已經崩潰了!

  沉重的哀痛讓他彷佛窒息一般喘不過氣,他泣不成聲,所有的痛苦全都充塞在胸臆裏,哽咽著……

  「王爺,您節哀呀。」大夫終於走上前,嘆息著勸慰。

  「不,我不要妳死,妳怎麼能就這樣死了……顏寧!」安親王的痛苦到了極點,他含著淚水痛聲哭泣著,詛咒著老天爺。

  「王爺,」大夫望向呆立在床邊的小格格。「您還有小格格……王爺千萬要保重自己!」他語帶遲疑地道。

  岳樂突然被點醒,他這才想起自己與顏寧的女兒,於是停止了詛咒,他強咽下胸口的痛苦,望向才八歲大的禧珍——

  原以為那孩子勢必比他這大人還痛苦,還不能承受這生離死別的震撼!然而禧珍……他那小女兒的表情卻是麻木的!

  禧珍面無表情地瞪著她死去的額娘,然後慢慢抬起眼,望向她的阿瑪——

  她那空洞眼神裏頭沒有心痛……

  更沒有眼淚。

  * * * * * * * *

  康熙二十六年,噶爾丹亂起,時年值十八歲的安親王三子永琰貝子,奉旨親命,跟隨皇上身邊一等侍衛阿南達,前往噶爾丹處傳諭聖上親旨。

  數乘快馬越過大漠邊上千裏荒野,好不容易見著綠洲水地,騎士們勒停坐騎,至水池邊暫時歇馬養息。

  「喀爾喀部眾被噶爾丹逼至末路,於是來投我朝,現正停泊於漠南,噶爾丹卻上疏要求皇上拒納哲卜尊丹巴呼圖克圖!皇上這回要我們持敕向噶爾丹傳上諭,命他平息戰事和睦太平,然而噶爾丹狼子野心,他驕傲跋扈慣了!我看,這一趟咱們前去,只怕也兇多吉少。」隊伍剛行至噶爾丹勢力範圍內,阿南達跨在坐騎上漫步至永琰身邊,語重心長地道。

  「阿南達,何需怕他?噶爾丹越想造反,越不敢殺天朝來使。」時年才十八歲的永琰,豪氣萬千地說出了令阿南達迷惑的話。

  「永琰,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阿南達果然開口問了。

  永琰輕描淡寫反問:「噶爾丹在大漠南北路頻掀戰事,他的野心不止一兩日,聖上與朝臣皆知,但他何以尚不敢公然造反作亂、置皇上聖諭於不顧?你以為他顧忌著些什麼?」

  「養兵蓄銳,他在等著時機!」

  「正是!」永琰撇起嘴。「那麼他的兵可養好了?馬兒可壯了?牛兒可肥了?」

  阿南達想也不想。「萬事俱備了。」

  「萬事俱備,就待起事了!」永琰撇嘴淡笑:「噶爾丹已先取漠北喀爾喀,將再攻漠南內蒙,他豈能為我們幾人,就讓皇上有藉口能出兵討伐?」

  阿南達瞪大眼睛,然後咕嘟地咽了口水——

  「永琰,你真奇怪!我怎麼瞧你,怎麼覺得你不似個年少不更事的貝子爺,倒有幾分——」阿南達話到嘴邊又吞下。

  「幾分什麼?」永琰笑問。

  「說句大不敬的話,你方才分析事理那有條不紊的模樣,著實有幾分聖上議事時的神採!」阿南達笑道。

  他長年追隨在皇上身邊,對皇上一言一行最是瞭解。

  永琰豪爽地笑出聲。「你太高估我了,阿南達!」他一躍跨上坐騎。「事不宜遲,咱們快些趕路吧,別誤了皇上的正事!」

  語畢,永琰鞭策胯下,一馬當先而去——

  「呀!」

  黃沙揚塵,阿南達緊隨其後。

  至此而去,馬隊確已進入噶爾丹的勢力範圍,永琰的話是否應驗,眾人的命是否可保,不日立即可見真章!

  * * * * * * * *

  噶爾丹是天生梟雄,他的野心可籠罩天下,絕不會因暫時取得喀爾喀勝果,以此而自滿!他一路追擊喀爾喀逃亡部眾,只在尋找合理的南侵藉口!

  永琰將噶爾丹的行徑看得十分透澈,他早料到噶爾丹非但不會辱殺來使,還將對他們禮遇有加。

  然而即使永琰的預言成真,阿南達仍感到不安。

  夜間在噶爾丹所提供,歇息的營帳內,阿南達對永琰道:「甲冑兵哨萬事俱全,這只是部落駐地,卻如此這般禁衛森嚴,要說他沒有野心,誰都不信!」

  永琰對他使個眼色,暗示隔墻有耳,阿南達隨即知道自己多話了!

  「永琰,你可知道皇上遣你隨我前來的原因?」阿南達反應尚稱機敏,他立即轉個話鋒。

  「皇上看得起我,才著令我辦事,另方面特意安排我追隨在你左右,欲令我多長見識。」他答得謙和內斂。

  阿南達笑開。「你太謙虛了!」這回阿南達不多話,僅僅微笑。

  他總感到永琰在皇上心中似有特殊地位,才會命這名年僅十八歲的貝子爺隨行以見機行事,如果讓噶爾丹明白皇上對永琰的器重,恐怕要生事。

  「皇上的聖諭已經傳達,明日我就會拜別噶爾丹,咱們即刻回京復命去,就不久留了。」阿南達道。

  「也對,咱們能盡快將大汗的意旨送交聖上,讓聖上早日明白,大汗實對我朝十分恭順遵謹。」永琰回道。

  聽見永琰稱噶爾丹為大汗,他即明白永琰確認帳外有人竊聽。

  康熙十六年,噶爾丹襲殺岳父與首領,自立為布實克土汗,他狂妄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這幾年來更加長進,除肆意掠奪準噶爾鄰近分部,且進一步侵侮攻掠蒙古各部,以圖擴張自己的勢力!

  「說得是!咱們萬萬誤事不得。」阿南達順著永琰的話說。「既然任務已達成,明日就回轉京城,咱們也該舒舒心談點別的事,例如你的婚事——日前我聽說你阿瑪與簡親王密議,已經給你訂下簡親王的婚事?」他不再談政事。

  「近日我阿瑪的身子不適,這事已暫且擱下。」永琰淡聲回答。

  其實他心知肚明,卻不想提及自己的家務事。

  他的阿瑪為了府內一名小妾,已經數月未出水湘別苑。這事兒如今已鬧得府內人盡皆知,只差還未傳出府外,一旦消息傳出,不僅安親王一世英名將會毀於一旦,安親王為一名小妾廢寢忘食、藉口託病不上早朝之事,倘若皇上得知內情,只怕安親王府將有禍事。

  「這麼說你的親事沒門兒了?」阿南達大笑:「這樣也好!說不準皇上早已經屬意,要將哪個皇格格指給你為妻!」

  永琰微笑著,卻未接話。

  他知道一旦噶爾丹起事,烽火戰起,自己娶妻一事怕會就此擱下,待戰火平息……

  永琰沉斂的眸光移向帳外那晃動的人影,知道和平這一天,恐怕三五年後都不能來臨。

  * * * * * * * *

  安親王福晉恪瑤明白,即使顏寧已死,她丈夫的心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顏寧死後岳樂就像個遊魂,他對那死去女人的懸念,讓她的怨念更加深了一重!

  平時丈夫有多少女人恪瑤都可以不管,畢竟她是王府大福晉,不會為了王爺納妾這種小事計較,然而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她明白這個顏寧有多麼的不同——因為顏寧所奪走的,是她丈夫的心!

  而當年顏寧奪去了她的丈夫,現在顏寧死後,竟還要把她丈夫的心也給帶走!岳樂所有的心思與情感幾乎全給了顏寧,說來殘酷,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其他女子在他的生活中如同點綴,包括她,岳樂的結發妻子恪瑤。

  靈堂已經佈置好了,恪瑤心痛地瞪著丈夫為那名賤妾安置的牌位,上頭竟寫著「結發愛妻顏寧」這六個字!

  當看到那牌位上綢繆眷戀的字眼後,恪瑤就徹底心碎了!

  從這一刻起,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再存有任何幻想,也不再期盼他有回頭那一天。

  恪瑤這深沉濃稠的怨恨,自然而然遷怒到顏寧八歲的小女兒禧珍身上。

  恪瑤的家世顯赫,連那名勾引自己丈夫的賤妾在世時,她都能做到毫不計較,何況是對一名小女孩?她恨禧珍,然而只要有丈夫在,人前人後,她仍然必須做一名秀外慧中、寬容大肚的大福晉,不能也不會怨恨一個八歲的孩子!雖然她要掌控禧珍的命運易如反掌,然而她絕不會為了這弱質的孩子,就輕易淪喪她的高貴與驕傲!

  恪瑤的奶娘一向明白福晉的心思,站在靈堂前,她附在主子耳根邊叨念道:「福晉,您瞧那賤妾生的孩子,她對自己額娘的死亡好像無動於衷……好個鐵石心腸的女娃!」

  恪瑤轉頭看見畏縮在角落的小禧珍,她慢慢瞇起了眼……

  獨自一個人蹲在靈堂角落,禧珍抱著自個兒的膝頭,木然地瞪著來來往往的人們,直到安親王走過來擋住她的視線……

  岳樂瞪著這個自己與顏寧所生的小女兒。

  他久久地瞪著她,從禧珍來到這裏蹲在這個角落開始,他視線就不曾離開過這個孩子。

  然而這幾刻鐘的時間過去,他沒見到這孩子因為她額娘的死亡而哀泣。

  連顏寧身邊的小婢女都倒在靈堂前痛哭失聲,然而這小女娃——她的表情是木然的、血液是冰冷的,從頭到尾她只是睜大了那雙與顏寧一模一樣的大眼睛,瞪著這些前來靈堂致哀的眾人,彷佛事不關己、彷佛死的人不是她的額娘!

  禧珍抬起頭見到她的阿瑪,她的表情如大夢初醒般,過了許久才畏怯、遲疑地叫了一聲:「阿瑪……」

  見到禧珍木然的表情,陡然間,岳樂心中升起一股忿怒……

  「妳額娘死了、她永遠永遠的離開妳了!妳傷心嗎,禧珍?」他幽幽地問。

  禧珍小小的身子忽然顫了一下,然而她僅僅將身子往內縮得更實,然後她垂下頭,彷佛這個問題迷惑著她……

  「難道妳額娘死了,妳還不傷心嗎?」岳樂再問,他如石塊般堅硬的眼光漸漸放冷。

  禧珍抬起頭,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無語地凝望著她的阿瑪。

  這小小的孩子並不明白,她的阿瑪為什麼如此追問自己的原因。然而她答不上來是因為她無法分辨,她心口那絞痛著的,是什麼樣的滋味……

  「妳真的對妳額娘的死,沒有半分傷心?」岳樂的眼神冰冷,他瞪著禧珍,這小女娃白皙幹凈的臉龐上,沒有一丁點流淚的痕跡!「我確定,妳大概是半點也不傷心的!」他終於喃喃道。

  禧珍還來不及弄清楚她阿瑪的意思,就忽然被拽起——

  她纖細的手臂吃痛著,然而她的阿瑪毫不留情地用力拖著她,直把她拖到額娘的靈前——

  「妳給我跪在妳額娘面前!妳這鐵石心腸的孩子,竟然連妳額娘去世,妳也不掉一滴眼淚嗎?!」岳樂忽然甩開小女兒,野蠻的程度就像對待戰場上的仇人。

  然而禧珍只是呆呆地瞪著她的阿瑪,彷佛不明白,為什麼過去疼愛自己的阿瑪,會突然這樣嚴厲地對待自己……

  「好!妳就好好給我跪著!在沒看見妳掉一滴眼淚之前,妳就永遠不許給我站起來!」安親王怒吼。

  他突然發瘋一樣狂暴的舉動,嚇壞了眾人!

  然而當人們看到那木著臉的小女孩,見到她對自己額娘的死那無動於衷的表情,人們開始指指點點,不再同情那孱弱的女孩!

  多數人還由衷以為,這小女孩如此冷血,安親王的心痛忿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禧珍……

  沒人明白這小小的孩子心痛如絞,她因胸口疼痛而知覺漸漸麻木,然而盡管她再心痛……

  卻怎麼樣也擠不出半滴眼淚。

  * * * * * * * *

  永琰風塵僕僕,自大漠返回京畿復命後,深夜時分才得以返回王府,卻見親王府大門前懸著一片白幡。

  他起先疑惑,繼而明白這片白幡象徵的意義——

  「貝勒爺!」王府總管奕善一路呼喊著,追隨在永琰馬背後奔進王府前院。

  自永琰回京後,聖上已下令冊封永琰貝子爵升一等,賞戴三眼花翎,即日起冊封貝勒,這消息昨日前已傳回王府,但逢此時任誰也沒心思慶祝。

  「夜半三更的——貝勒爺,使不得啊!您快下馬——」奕善的話才說一半,頓時卡在喉頭。

  因為永琰已經勒停坐騎。「這是幾日前的事?」他問的是人死之時。

  「回貝勒爺,是八日前的事兒了!不過靈堂直至昨日才備好,王爺他哀痛得幾乎要病倒了。」奕善回答。

  永琰不再回應,他翻身下馬疾步走進內院。

  內院是王府女眷的居所,奕善站在外墻邊不敢貿然跟上去。

  永琰一路走向水湘別苑,小徑邊上的花朵凝結著深夜的露水,正兀自散發出屬於深夜的幽香……

  * * * * * * * *

  「額娘、額娘……」

  三歲的小禧珍顛著步子,從庭院裏一路跑進她額娘的房裏,稚嫩的童音殷殷切切地呼喚著她最親愛的摯親。

  「珍兒?」正在做針黹的顏寧,一抬頭忽然見到小女兒雙眼紅潤潤的,嚇得她趕緊扔下手頭上的針線活兒,抱著女兒仔細端詳。「妳怎麼了?兩只眼睛怎麼這麼又紅又腫的?妳別嚇壞額娘了!」

  「我沒事兒,額娘……」小小禧珍用力眨著眼睛,她只覺得又痛又癢的。

  「怎麼沒事兒呢!妳這孩子——」顏寧焦急起來,忽然想起禧珍出生時的事。「妳是不是眼睛裏跑進臟東西了?快眨眨眼,擠出幾滴淚來都好,快把眼裏那臟東西給衝出來呀!」

  禧珍聽她額娘的話,用力眨眼,可卻任憑她再怎麼眨眼,眼睛裏依舊流不出半滴眼淚!

  「珍兒,妳為什麼不流淚呢?」顏寧急得快哭了。

  「額娘……」禧珍用她那雙像兔子一樣紅潤潤的眼睛,茫然地瞪著她的額娘。

  「春蘭!春蘭!」顏寧大聲呼喚她那才十六歲的小婢女。

  春蘭急忙跑進主子房裏。

  「王爺不在府裏,妳就不必再報總管,趕緊自個兒出門去請大夫過來——妳快去呀!」顏寧已經哭出來。「快去……再慢,小格格的眼睛要不保了!」

  「是,娘娘!」春蘭嚇得奪門而出。

  禧珍望著她的額娘,她看到額娘臉上不斷流下的淚水,於是好奇地伸出小小手心,接住自她額娘臉上落下的淚滴……

  「珍兒,妳聽額娘說,」顏寧心痛地看著女兒,緊緊地抱著她的心肝寶貝。「妳試著回想月前摔跤的事兒,那痛吧?痛就流淚呀!額娘求求妳流淚吧,珍兒!」

  然而禧珍卻一點都不明白,何謂「流淚」?

  月前摔跤時盡管痛痛,可她也沒「流淚」呀!

  那「流淚」是個什麼樣的滋味兒呢?

  顏寧瞪著女兒茫然的眼,她的心碎了……

  她的小女兒,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讓她擔憂心驚。

  因為這孩子,禧珍……

  她自生來就只會笑、不會哭。

  * * * * * * * *

  禧珍忽然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竟然還跪在額娘的靈前,夜半時分天黑得像一團濃稠得化不開的墨汁,自白天起已經過了六個時辰,她沒水喝、沒飯吃,就這樣跪在她額娘的靈前,雙腿都已經麻木。

  她並不明白這府裏的下人在大福晉奶娘的指示下,沒人敢來照管她這失去親娘保護的小小八歲孩子。

  夢中,她恍惚間憶起三歲時發生過的事,原本她的記憶遺忘了這樁幼年往事,只有額娘始終耿耿於懷,自那之後便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每日早午晚各三回,用大夫調制的藥水灌洗她的雙眼。

  而如今額娘死了,這已經第八日,小禧珍的眼睛再沒有人用藥水細心地替她灌洗,於是漸漸的發紅幹澀,腫痛起來。

  禧珍的雙腿跪了這許多時辰,也早已經由痛轉為麻痹然後失去知覺。

  然而雙腿與雙眼的疼,再怎麼也比不上她的心痛……

  然而她還太小、小到根本就不明白,為什麼她瞪著額娘的靈牌,會突然有這痛徹心扉的,說不出口的痛苦?

  禧珍並不知道她的身子正在搖晃著,因為即使是個大男人都不能忍受這長跪的酷刑,何況她只是個八歲的孩子!

  禧珍虛弱地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瞪著她額娘的牌位,想弄明白心窩的痛楚。然而她虛弱的身子,搖晃的幅度卻越來越大……

  * * * * * * * *

  永琰跨進他阿瑪小妾的別苑內,立即見到廳內已布妥的靈堂。

  但就在夜半時分,在這空無一人的靈堂內,他卻看見一名小女娃兒獨自一人跪在靈堂前,身子搖搖欲墜……

  他走到女娃兒身邊,站在數尺外觀察著她清秀絕麗的側顏,訝異於這小女孩小小年紀,已經擁有渾然天成的絕世容貌。

  他雖未認出這名小女孩,然而永琰知道,這水湘別苑的女主人,曾經為他的阿瑪生了一名小格格。

  這處水湘別苑是他額娘的禁忌,除了阿瑪、總管以及別苑內的奴婢,府內所有人顧忌著福晉,因此都將這水湘別苑當成是隱形的、根本不存在。

  永琰是恪瑤的親生子,他當然更不可能走進這水湘別苑。

  安親王府裏的水湘別苑就像遺世獨立的桃源,但這是他阿瑪一人的桃花源,卻是他額娘心中最深最苦的痛。

  永琰凝立在小女孩身邊,出神地凝望著這搖晃著孱弱的身子、卻兀自苦撐的小女孩,並且注意到她紅潤腫脹的雙眼……

  這片刻,永琰以為這女孩是為了她額娘的死而哭腫了雙眼。

  時光如靜止般悄然無息地漂流過,他就這麼出神地凝望著女孩,懷著一種連早熟的他也不瞭解的情緒,萬種滋味驀然掠過心頭,彷佛在許久許久之前,他早已經認識她……

  禧珍回頭看到這名站在自己身邊的少年,她紅腫的雙眼茫然地癡望這專注地審看著自己的陌生人,心口又突然狠狠地揪痛起來——

  較之於前,胸口忽然增加數十倍的疼痛,突如其來地打擊禧珍!讓她再也撐不住——

  她驀地朝前倒下!

  永琰在第一時間上前接住她……

  禧珍的額頭撞到他堅硬的胸口,而這昏頭暈腦的疼痛,竟驀然逼出了她的眼淚……

  永琰看到女孩的淚水,伸手抱住她時,他朝上的掌心接到了她落下的淚滴……

  「妳沒事?」他抱緊懷中這小小的、嬌弱的身軀。

  永琰的問題註定得不到回答。

  因為這個臉上掛著淚痕的小女孩,早已經暈厥在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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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3: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禧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一時間回不過神,蜷縮在暖呼呼的被窩裏,還等著額娘來喚她起床……

  「醒了?」永琰盯著床上那一臉困意的小女孩。

  忽然瞧見床邊坐了一個陌生人,禧珍瞪大眼睛,一骨祿從床上爬起來--

  「唉喲!」沒想到膝頭一磕在床墊上,就教她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永琰坐在床沿,見她傻呼呼的舉措,不由得嗤笑出來。「妳到底在靈堂前跪了多久?兩個膝蓋腫得跟饅頭一樣大!」

  禧珍搖頭,淚珠兒就成串地滴下來。「額娘……」

  膝蓋疼痛讓她想起了額娘已經亡故,膝痛加上心痛,禧珍傷心得說不出話……

  忽然間她嘗到嘴角邊鹹鹹的滋味兒,她愣愣地伸出手背,抹了一手溼溼的淚水。

  這是什麼?禧珍問自己,忽然想起昨晚在靈前做的夢,她想起了三歲那年額娘眼睛裏滴下來的「水」,便癡癡地發起呆來。

  「怎麼?妳跪傻了?還是舌頭被貓給吃了?」見她的淚珠像不值錢,成串成串的掉不停,永琰逗她。

  再怎麼樣永琰還是大孩子!越是沉穩的大男孩,見了這傻呼呼的丫頭,就有一絲心疼。

  禧珍用她稚嫩的童音問:「你是誰?」

  「妳不知道我是誰嗎?」

  禧珍再搖頭。

  「那妳總該知道,自個兒的阿瑪是誰吧?」

  「我知道,阿瑪就是額娘的丈夫。」

  永琰忍住笑。「那麼我就是妳阿瑪的兒子。」

  禧珍一臉茫然。

  永琰知道,這丫頭壓根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傻丫頭,妳還是個小不點,話都聽不明白吧?」

  禧珍眨眨眼,接著便將一雙小腳放在冰涼的地上,急著下床。

  「妳做什麼?」永琰擋在床邊問她。

  「我要下床……」

  「妳病了,得休息,不能下床。」他不許。

  「可是阿瑪要我跪在額娘靈前,沒有阿瑪的命令就不能站起來。」禧珍死心眼地回答。

  永琰挑起眉。「妳說妳在靈前跪了一夜?這是阿瑪的意思?」

  禧珍點頭。

  「阿瑪喜歡妳額娘,沒道理這麼做。」他盯著有一雙大眼睛的禧珍問:「是不是妳犯了什麼事,惹阿瑪不高興?」

  禧珍還是搖頭。

  「妳仔細想一想,別一個勁兒搖頭,像個傻丫頭一樣!」他皺眉。

  「阿瑪說,沒掉一滴淚前,不準我起來。」禧珍想起來了。

  「怎麼?妳沒掉淚?」他低哼一聲。「瞧不出來,妳還真堅強。」

  「什麼是流淚?」禧珍問他。

  自額娘死後,他是第一個肯同自個兒說這麼多話的人,正因為如此,禧珍將埋在自個兒心頭一整夜的疑惑,拿來問他。

  「流淚就像妳現在這樣,臉上掛了兩串水條條,醜八怪!」他笑她。

  禧珍不在意他嘲笑自己,她臉上的茫然下減反增。「以前我在額娘臉上也見過這種東西。」

  習妳以前見過 ?」他嗤笑,當這是小女孩的童言童語。「別開玩笑了,每個人都會流淚!」

  「我以前不會流淚,」她瞪著自個兒那沾溼的手背呢喃。「但我不知道自個兒怎麼了,現在就會流淚了……」

  永琰不置可否。他淡漫的眼神,連小女孩都看得出來他的不信任。

  「你不相信我嗎?」她問他。

  「妳現在掉這麼多淚,又怎麼解釋?」他是不信。

  「我也不知道……」禧珍皺著粉嫩的眉心,苦苦思索……

  然後她忽然想起,是昨夜一頭撞到他的心窩上,才突然掉眼淚的!禧珍瞪著他、癡癡地望著他,她實在想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妳瞪著我幹嘛?」永琰問她。

  禧珍不說話。

  「我問妳瞪著我幹嘛?」他再問她。

  禧珍還是不說話。

  「妳--」

  「格格!」水湘別苑的婢女春蘭沒頭沒腦地跑進禧珍房裏,打斷永琰沒說完的話。

  忽然見到三貝勒也在房裏,春蘭一時愣住,進房後該說什麼話,這會兒她已全不記得。

  「春蘭,妳找我嗎?」

  直到禧珍柔柔軟軟的童音問她,春蘭才回過神。「格……格格,王爺找您呢!」春蘭的目光回到她家格格身上,這時她又愣住了!「格格,您怎麼了?!」春蘭像活見鬼似的。

  「我怎麼了?」禧珍睜大眼,稚嫩地問:「春蘭……我怎麼了?」

  「您、您流……流眼淚了?!」

  春蘭瞪大眼睛、張大了嘴巴,那副驚訝到極點的誇張表情,引起永琰的注意。

  「眼淚……」禧珍苦著小臉,眼神迷茫,她正困惑著。「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掉幾滴眼淚需要這麼驚訝?」永琰訕訕地問這主僕倆,懷疑小丫頭跟奴才在做戲。

  「當然驚訝了!」春蘭仍然瞪著她的格格,目不轉睛地。「格格從一出生就不掉淚的!以前顏娘娘每天早中晚還要拿大夫研製的藥水,衝洗格格的眼睛。」

  永琰見春蘭講得有模有樣,聽來不像騙人,他的眸光轉回禧珍身上。「這就怪了,從來不掉淚,為什麼突然哭了?不止哭,還哭得唏哩嘩啦!」他訕笑,好玩的問。

  禧珍把他的玩笑當真,挺認真地搖頭,用她那稚嫩的童音回答:「不知道,只記得是昨夜撞到你的胸口上,我就哭了……」

  「這麼說,是我把妳弄哭了?」他咧開嘴,忍不住逗她。「那麼這會兒妳該謝我?還是該怪我?」

  禧珍是個八歲孩子,自然聽不懂這像繞口令似的話,只管皺著眉心呆呆瞪他。

  春蘭杵在一旁,忽然想起王爺的交代:「格格,王爺在廳裏等著您呢!」她焦急地催促。

  禧珍聽見春蘭的話,便想從床上站起來,可她兩條腿抖得慌,像沒了力氣一般,春蘭趕緊上前攙扶。

  「我阿瑪找她做什麼,罰她繼續跪靈堂?」永琰跟在後頭問。

  「王爺沒說,只要我來找人。」春蘭遲疑了。「不過,我瞧王爺的模樣似乎不生氣了,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春蘭了咽了口口水。「我瞧王爺雖然不傷心、也不生氣了,只是……只是叫人摸不著邊。」

  「妳學我繞口令嗎?含含混混的,把話說清楚!」他忽然臉色一板,冷聲斥罵。

  春蘭被這一斥,嚇得拱起肩。「奴才的意思是……王爺的臉色,好像吃了秤錘一般鐵青鐵青的。」

  「嗯。」永琰繞到前頭擋路。

  「貝勒爺?」春蘭惶恐,不明白主子擋路的意思。

  「妳到王府幾年了?」

  「回貝勒爺的話,十年了。」

  「跟在娘娘身邊幾年了?」

  「回貝勒爺的話,八年了。」

  永琰收斂起笑容,神色莫測,春蘭忽然有些膽跳心驚……

  永琰漠冷的眼色瞟向禧珍,她怔怔地回望著永琰,眼睛裏還含著兩泡淚水,那模樣兒瞧起來怪可憐的。

  「八年還學不會把話說明白,府裏還真是白養了妳這奴才!」永琰嚴厲地扔下話。

  春蘭一聽,嚇得扔下她的格格,「咚」地一聲就朝地上跪下。

  禧珍本來便站不住,這會兒春蘭突然放手,她立刻朝後倒栽過去--

  料到會有這結果,永琰出手便準確無誤地攬住她,卷進自個兒懷裏。

  禧珍喘了一口大氣,胸口「噗咚、噗咚」地像蝦子亂跳起來……

  她心口痛痛、臉兒紅紅的……

  可一個八歲的孩子知道什麼?

  禧珍壓根兒弄不明白,自個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 * * * * * *

  坐在靈堂前的椅子上,安親王木然的臉孔沒有任何表情。

  盡管他見到面前的小女兒,臉上已然掛著兩串淚水,然而他的臉色仍然是冰冷的。

  「跪下。」安親王連聲音都冷冰冰的。

  「阿瑪,她的腿傷了,不能跪下。」站在禧珍身邊的永琰提醒。

  安親王愣了片刻,像是在思索是誰膽敢違抗他的命令。等他見到永琰,才像剛發現他就站在眼前一般,沒表情地問他:「你回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稟阿瑪,孩兒昨夜三更回府。」永琰雙眼炯炯地盯著他的阿瑪。

  「好,」安親王失魂般喃道:「你回來就好了……」

  然後他的眼神轉向禧珍,忽然變得嚴厲。「我叫妳跪下!沒聽見嗎?!」

  在安親王冷厲的斥喝下,禧珍兩腿一軟就要跪下--

  永琰拉住了她。

  「阿瑪,她的腿傷了,不能跪下。」他重復一遍。

  安親王雙眼突然瞪大,本想開口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下。「罷了……沒心肝的孩兒!就算讓她下跪千百萬次,也不能彌補她足以下地獄的不孝大罪!」他喃喃詛咒。

  顯然地,安親王將喪妻的深沉痛苦,全移嫁到了小女兒身上。

  永琰明白這是不公平的,然而若不能如此,他阿瑪的心痛就沒有出口宣洩。「阿瑪,她還只是個八歲孩子。」他放柔聲提醒。

  安親王臉色一僵,然而他瞪著禧珍,看著這孩子那張與她額娘極其酷似的甜美臉龐……

  他的心就像被千萬根針紮剌一般,淌著鮮血!

  「滾……」岳樂喃喃道,紅了眼。

  他簌簌地抖著臉肉,神色再也不平靜……

  禧珍靠著永琰,他感覺到她輕盈的小身子正發著抖,他幾乎感受不到她身上的溫度。

  「妳滾……」岳樂終於狂暴地對八歲的小女兒吼出來:「妳立刻給我滾!」

  禧珍兩腿一跛--

  永琰牢牢地扯住她,護著她。

  禧珍全身重量,幾乎已經全轉移到他身上……

  永琰始終如一,永遠那麼冷靜。等著阿瑪的話說完,他攜著懷中的她,毫不遲疑轉身步出靈堂。

  * * * * * * * *

  這天下午,春蘭便跑進房裏告訴禧珍,她阿瑪決定把她送出京城,讓她回到顏寧老家湖南鄉下的消息。

  「春蘭,湖南鄉下是個什麼地方?」禧珍茫然地瞪著春蘭的屁股。

  春蘭正忙著幫小格格收拾衣物。「那是個不怎麼好的落後地方!窮得怕連窩窩頭都沒得吃。」她隨口說說,然後皺起眉頭。

  比起民豐物饒、欣欣向榮的北京城,春蘭心想她可沒說錯。

  「阿瑪為什麼要讓我去不好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守著額娘。」禧珍喃喃道。

  「由不得您呀,小格格。」春蘭無奈地嘆氣。

  格格被王爺放逐,連她也一塊兒倒楣,誰讓她跟的主子這麼福薄,進王府才八年就一命嗚呼了。

  「可我真的不想離開額娘……」她說著,淚水就撲籟簌地往下掉。「春蘭,妳幫我想想法子好嗎?」

  春蘭回頭瞧她的格格,不看還好、這一看就把她愣住了。「格格,您怎麼又哭了?眼淚唏哩嘩啦的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春蘭欺負小主子呢!」

  她蹬蹬地跑過去,用手絹子擦拭小格格臉頰上的淚珠。「快別哭了,好嗎?」說著,連她自個兒也心酸起來。「說個笑吧!您這模樣兒要是在從前,娘娘還沒到天上前瞧見了,那她不知道該有多歡喜呀?」她說笑,卻連自個兒也笑不出來。

  禧珍吸著鼻子,細軟的童音哽咽。「額娘……我要留下來守著額娘,我一定不走……」

  「格格!」瞧見禧珍這模樣,春蘭也抽抽噎噎的傷心起來。

  主僕兩人抱著哭成一團,傷心的不得了!

  永琰才剛走到門外,便瞧見這幕。

  「嗚……格格,您好可憐啊!」春蘭抱著小主子,嗚嗚地哭起來:「王爺真狠的心,您才剛死了娘,王爺就要把咱們攆出王府--」

  「嗯哼!」

  「……」

  不對,這咳嗽聲不像小格格發出來的喔?

  春蘭轉頭一瞧,這下可乖乖不得了!「貝勒爺吉祥!」瞧見站在門外的永琰,春蘭嚇得「咚」一聲朝地上跪下,猛磕響頭。「貝勒爺吉祥!奴才沒瞧見貝勒爺,貝勒爺要打要罵奴才絕不敢怨貝勒爺的不是!」春蘭臉色慘白兮兮。

  她方才罵王爺心狠,那話三爺肯定都聽見了!她的命可真苦喲!她跟三爺像犯衝似的,每回見了三爺,她老要跪在地上磕頭的,那要一日瞧見八回,不就得磕八次響頭了?

  「起來吧!貝勒爺、貝勒爺的,讓妳叫得像念經似的!」他邁步跨進屋子。

  聽這話沒怪罪的意思,春蘭稍覺心安,才訕訕地站起來。

  永琰瞧見禧珍臉上的淚。「又怎麼了?哭得淚人兒似的!白天哭不夠,晚上還要哭,一天哭十二個時辰,想把這八年來的淚,一口氣都哭完不成?」他冷著臉叨念她。

  「禧珍想守著額娘,我一定不走……」禧珍眼底還含著一泡淚,死心眼地說。

  「走?上哪兒去?」永琰瞇起眼。

  「王爺讓小格格,待娘娘七七後就離開京城,往鄉下去。」春蘭插嘴。

  「鄉下?什麼樣的鄉下?」他盯著禧珍皺巴巴的小臉上撲簌簌的淚,皺起眉頭。

  「是湖南鄉下,王爺說,等娘娘七七後小格格就啟程要往那兒去!可憐咱們小格格,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再回到王府了!」春蘭癟著嘴,酸溜溜地回答。

  永琰盯著禧珍。「妳想去嗎?」他問她。

  「不去。」禧珍搖頭。

  「為什麼不去?」

  「去了,就再也見不著額娘了。」

  永琰眸色一濃。「妳不去也見不著妳額娘。」

  他這話真殘酷,禧珍起先一愣,繼之淚水又潺潺滾下來。

  春蘭咽了口口水,嘴裏無聲叨念著:貝勒爺真狠心,簡直狼心狗肺。

  「春蘭!」他忽然叫喚。

  「有!」春蘭嚇破了膽。

  「嘴裏少念念叨叨!還不快給小格格收拾衣服,三日後我會親自送她到湖南。」

  「呀?」貝勒爺要親自送小格格到湖南?

  「呀什麼?還不快收拾衣服去!」

  「是……」春蘭沒敢再嘖聲。

  永琰再瞧禧珍一眼。「別哭了!醜八怪。」幽幽對她道。

  禧珍驀然憋住氣。「我不是醜八怪。」她童稚的嗓音為自個兒分辯。

  「那是什麼?醜七怪?」他逗她。

  「我不是醜八怪,也不是醜七怪。」她很認真。

  「好,妳下是醜八怪,也不是醜七怪。」他同意。

  她勉強收起淚水,癟著嘴露出笑容。

  「妳是醜九怪。」哈、哈!

  禧珍瞪大眼睛,小嘴一癟癟地,眼看又要掉眼淚。

  「我話還沒說完,妳哭什麼?」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妳是醜九怪的姐姐,傻丫頭小可愛。」

  禧珍破涕為笑。她喜歡這稱號。

  傻丫頭小可愛?啐,這貝勒爺還真會哄人!春蘭訕訕地偷笑。

  「春蘭!」

  「嚇--有!」春蘭猛一抬頭,差點給扭了脖子。

  永琰咧開嘴。「好好伺候格格,聽見了嗎?」

  「春蘭明白。」她低首垂眉,畢恭畢敬。

  永琰這才轉身跨出門外。

  春蘭驚魂未定地猛拍胸脯,瞪著門口,像見了妖怪似地。回過頭,她忍不住對小主子抱怨道:「從前沒聽說過,這三爺的脾氣有這麼古怪呀!可我怎麼見他不但欺負您,背後還像長了對眼睛似地,怪嚇人的--」

  「春蘭!」

  「啊?」

  做夢也想不到三爺又回轉來,春蘭忙不迭轉身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大大的歡迎笑臉。

  永琰皮笑肉不笑。「一會兒我回來陪小格格用晚膳,記得備好我的碗筷!」

  「是。」春蘭臉笑僵了。

  待永琰離開,春蘭躡手躡腳的跟到門外張望,這回確定、肯定人是真的走了,她才安心回屋子裏。

  可這回,打死她都絕對不敢在背後,再道三爺的任何不是了……

  * * * * * * * *

  永琰離開後,禧珍坐在床上,像呆了一樣兩眼發直,瞪著被褥整整兩個時辰。

  她雖只有八歲,可永琰離開前說的話,卻一直縈繞在禧珍的腦海裏。

  妳不去也見不著妳額娘。

  這話忽然就像針錐子似地紮著她的心窩,可盡管胸口好痛好疼,她還是用力想翠永琰的話,無法放下。

  她明白額娘是走了,永遠的離開了……

  可他何其殘忍,居然連讓她做一點夢的可能,都給扼殺了。

  「格格,晚膳傳好了,您等貝勒爺嗎?還是先用膳呢?您已經整整一日夜沒進食了!」春蘭站在床前,見小格格癡癡呆呆的模樣,她心口莫名地疼起來。

  可禧珍沒有半點反應。

  「格格?」春蘭呼喚。

  「春蘭,妳先吃……」禧珍軟軟地說。

  「可這飯菜是為您準備。」春蘭道。

  禧珍回過神,對著春蘭搖頭。「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永琰走進她房裏。

  不知為何,對這個八歲孩子,他竟有一股放不下的懸念。

  「貝勒爺,您來了正好,同小格格一塊兒用膳吧!」春蘭對貝勒爺雖然又敬又畏,可見到貝勒爺她卻莫名其妙地覺得放心。

  永琰大剌剌在飯桌前坐下。「過來,吃飯。」他命令禧珍。

  禧珍本想搖頭,可他堅定的目光顯然正等著反駁她!禧珍只得逼著自己下床。

  「別像個小媳婦兒似地縮在飯桌邊,我可不樂意陪個哭喪臉吃飯!」永琰板起臉訓話。

  「我不餓,你吃。」

  永琰剛拿起的飯碗又擱下。「妳是鐵打的?不餓?那就三天別吃飯!」他筷子往桌上一撤。「春蘭!立刻把這一桌飯菜都撇下去!」

  「呀?」春蘭呆住了。

  禧珍委屈起來,可她忍著不掉淚。

  「覺得我欺負妳,幹嘛不哭了?」永琰冷著臉。「不吃飯,妳額娘知道了,不心疼嗎?」

  春蘭脖子一縮……

  又提起娘娘,小格格不知道多心痛!這三爺可真是鐵石心腸,就跟王爺一樣!

  「老哭喪著臉也沒用,這府裏沒人會同情妳!」他話說得重。

  「你同情我。」禧珍小聲地呢喃。

  永琰臉色一霽。

  「你同情我,所以陪我說話,陪我吃飯。」她的聲音低如蚊蚋。

  聽見這話,永琰的臉再也板不起來。「傻瓜。」他再次拿起碗筷,口氣已經透露一絲溫柔。「阿瑪的安排不見得不好,往後妳要是能離開王府,那還真是妳的運氣!」

  「貝勒爺,您這話說的這麼篤定,聽起來有玄機,可不合理啊!」春蘭忍不住插嘴。

  「妳的小格格能避開是非之地,從此以後我額娘,還有府裏其他側福晉、小妾,誰都算計不到她;這樣妳還不覺得可喜嗎?」永琰道。

  春蘭一聽,這才突然想明白了!「是呀!」她大叫一聲,然後用力敲了下自己的額頭。「我怎麼這麼笨!就沒想到這一層呢?」

  禧珍雙眼濛濛 的,她像是聽懂了永琰的話,又像不明白。

  「傻丫頭,盡管放寬心吧,有妳額娘在天上保佑著妳!」他對禧珍道,這時語調是溫柔的。

  禧珍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管愣愣地瞧著他……

  「吃飯吧,飯菜都涼了!」永琰自顧自吃飯。

  他覷眼瞧著,禧珍終於端起飯碗。

  她猶豫了下,然後怯怯地開口:「你說要帶我上湖南?」

  「妳不願意?」

  她搖頭。「我怕阿瑪不同意。」

  「不會!現在誰送妳到湖南,阿瑪都沒心思理會。」

  禧珍筷子還沒動,又放下飯碗。

  「又怎麼了?別別扭扭的。」永琰皺眉頭。

  「我……」她咬著下唇。

  「妳什麼妳?能不能別像個小媳婦一樣?」他扒了口飯。

  「我不知道……」

  「什麼?沒聽見,大聲點兒!」他不耐煩起來。這丫頭,還真不是普通難搞。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永琰。」

  「呀?」她眨巴著眼。

  「永琰!」他放下飯碗,狐疑地問:「別告訴我,妳還沒學識字?!」

  她屏著氣點頭,在他不耐煩的目光下。

  「老天!」他喃喃詛咒。「把手伸出來!」

  「為什麼?」

  他懶得解釋,幹脆主動捉住她軟軟嫩嫩的小手。「看清楚了!」

  一點、一橫豎、急鉤再短挑、一撇到南洋……

  一個「永」字,再一個「琰」字,這夜,就這麼在禧珍的手心上烙了印。

  可教人料不到的是,這天夜裏皇上忽然降旨,要求安親王府永琰貝勒著即備馬,隨議政王大臣赴邊汛駐防,聽候派遣。

  烽火將起、漠北戰事已不可避免。

  兩人連見一面道別的機會都沒有,當夜永琰領命後已乘快馬先行至京外,待隊伍齊備後趕赴北邊!他對禧珍的承諾,成了永遠也無法實現的遺憾!

  三日後,送禧珍和春蘭往湖南的只有王府管家。

  這年,永琰十八歲,他的額娘正盤算著待他回京後,給他物色福晉人選。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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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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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而失去親娘的禧珍……

  離開北京城這年,她其實還不滿八足歲。

  湖南是額娘的故鄉。

  然而禧珍選擇在杭州居住,是因為她喜歡杭州的山與水。十三歲那年來到杭州城西遊湖,她便被這一汪靈逸秀水、遠山含黛的景致所吸引,就此攜著兩婢兩僮還有春蘭,在這三面青山一面城的西湖畔邊,就此長住。

  「小姐,吃飯了!」遠遠的,春蘭在那竹籬笆圍成的院子裏,扯著嗓門用力朝她家小姐揮手。

  禧珍離開王府不到半年,安親王便去世,當時王府沒有派遣任何人前來報喪,直到每年南下一次為禧珍送米、送布、送白銀的總管,見到禧珍時輕描淡寫地提起王爺過世一事。

  自此之後,禧珍就不讓春蘭再喚她格格。

  她明白,既然阿瑪已經去世,她將可能永遠無法回到王府。既然如此又何須再喊她格格?這虛有其名的稱謂,聽著只讓她心口兒覺得酸。

  「知道了!」小碗吆喝回去,然後回頭對主子道:「小姐,春蘭喊吃飯了呢!」

  禧珍從田裏站起來,對跟隨自己下田的婢僕道:「小碗、小碟、小杯子、小盤子,快到前院洗手,準備吃飯了!」

  「小姐,那您呢?」小碗問主子。

  「我把種子全播到苗床後,便回去吃飯。」禧珍回答。

  「這怎麼成!」小碗可不依:「再怎麼說,也沒有讓您一個人下田的道理呀!」

  「是呀!」小杯子道:「我們全都留下!小碗和小碟給土地切板子做水溝讓您播種,我和小盤子就負責放肥、鋤地覆土!」

  禧珍張大眼睛問他們:「你們明明知道春蘭食量大,卻都不肯吃飯,一會兒春蘭要是把飯菜全都吃光,大夥兒豈不全都餓肚子了?我讓你們回去,是要你們先佔著桌子,別讓春蘭把我的份兒也給吃光了,你們怎麼就全不明白呢?」她挺認真地對眾人說。

  大夥兒一聽,不由得你瞧我、我瞧你,然後小碗先噗哧一聲笑出來!

  接著四個人全都抱著肚子笑起來。

  「小姐說得也是呢!」小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麼咱們誰也別吵了,小姐,不如咱們全都回去佔桌子,好好吃頓飽飯,等吃飽後有力氣再回來,把半個園子的苗床都播下種子!」

  禧珍左右瞧瞧家人,忽然聽見自己的肚子已經咕嚕嚕的叫起來。「我好像真該吃飯了喔!」她傻笑。「那麼,咱們就先全都回家吃飯去唄!」

  「好咧!」小杯子、小盤子齊聲吆喝。

  主僕五個人於是收拾農具,便隨著主子回到湘竹搭建的家中。

  禧珍十三歲那年來到杭州後,便跟婢僕數人,在屋前屋後方圓數裏開辟菜圃,並且親自下田耕作,收成後由小杯子、小盤子挑到鬧市販售。

  王府總管每年雖仍然送來白米、布與白銀,可禧珍與家人們討論後決議,每到過年前夕便將王府送的銀子和白米全數發放賑濟。六人生活所需僅靠大夥兒自食其力所得,克勤克儉,就像個平民一般,過著自給自足的踏實日子。

  「就快夏至了!咱們那另外半個園子裏的毛豆和蘿蔔就要收成了!」吃飯的時候小碗興奮的說。

  「是啊,到時候可以做涼拌菜、漬醬菜,饞死人了!」小碟說。

  「好呀!妳就知道吃!」小杯子說。

  小碗忽然用手肘撞小盤子一下。「噢!」小盤子突然放下碗筷結巴道:「小、小姐,那個日子也近了,他那個……那個總管他今年是不是--」

  「小姐,咱們今年收成不壞,看起來今年冬天肯定能多積些糧菜,讓咱們好過冬了!」春蘭打斷小盤子的話,擠眉弄眼地瞪了小盤子幾眼。

  原本還一臉笑嘻嘻的禧珍,忽然放下飯碗,盯著飯桌。

  眾人鴉雀無聲。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半晌後禧珍抬起頭。

  「小姐……」春蘭緊張起來。

  「總管來了也好,不來也罷,總之咱們過自己的日子,踏踏實實的,他來不來都沒有半點妨礙。」禧珍小臉上難得收起笑容,表情嚴肅。

  自大前年初夏後,總管已經連續兩年不來了。

  倘若他們不曾開始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每年指望著總管送米、送布、送銀子,這兩年斷炊,他們全都會餓死。

  「話是沒錯……」小碟說著,心酸起來。「可福晉她好狠的心,不讓小姐您回府就算了,近年還斷了訊,明擺著壓根不顧您的死活!瞧瞧,一個大滿清皇朝的格格呢!現下過的是什麼日子--」

  「小碟!」春蘭喝住她。

  春蘭知道就算再難受也不能說出這話,她恨不能用針線把小碟的嘴給縫起來。

  「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禧珍回復笑容,只是臉色有些蒼白。「咱們有吃的、有穿的、還有屋子住!衣食無缺、自由自在的,我就喜歡這樣的日子,我覺得實在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強顏歡笑。

  「這有什麼好?」小碗忍不住伸手抹眼淚。「咱們大夥兒全都知道,您這是在苦中作樂!」

  她是這四人中最懂事的,可現在就連她也忍不住,為主子難過起來。

  春蘭悶聲下說話,低低垂著頭:心底也難過。

  不知是哪個人先開始,大夥突然一個接一個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怎麼了?你們全都怎麼了?」禧珍哭笑不得。「我很好,真的很好!半點委屈也沒受,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

  「可您明明是個格格嘛!幹什麼要咱們叫您小姐?咱們是奴才,幹什麼樣的粗活都應該,可哪有格格也跟著下田幹活的?您讓咱們奴才看著,心頭怎麼不難過?」小碟哇哇哭將起來,越說越傷心。

  禧珍瞪著眼,無奈地左看看、右瞧瞧。

  好半晌過去,她嘆了口氣。「好了,哭夠了嗎?可不可以別再哭了?」見大家仍然哭個不止,禧珍只好從飯桌前站起來。「還哭不夠嗎?那就等什麼時候你們哭夠了,咱們再繼續吃飯吧!」她走回房裏。

  「小姐!」春蘭也叫不住她。

  掩上房門,禧珍慢慢舉起右手,攤平掌手……

  八歲那年烙在她手心上的熱度,彷佛還留在她的掌心上。

  當年,「那個人」曾對她說:離開王府,是她的運氣!

  真是她的運氣嗎?

  十年過去,現在她已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八歲孩子。夜半時分,他對自己說過的話,禧珍深深嚼咀,漸漸明白他的用意。

  就算阿瑪將她流放到民間,她也不曾怨過,如果當年她留在王府,也許不能得到這平淡中的幸福。

  而十年彷佛一眨眼般,就這麼過去了……

  想必他早已娶妻生子,兒女成群了吧?

  離開王府後,禧珍終於明白,額娘死時安慰自己的那個人……

  正是自己的嫡親阿哥,也是大福晉的親生子,永琰貝勒。

  * * * * * * * *

  安親王福晉恪瑤是讓王府裏的家僕抬進偏廳的,在數名貼身婢女的攙扶下,她才能從軟轎上站起來,在椅子上坐下。

  「福晉吉祥--」

  早候在廳裏的一名中年男人見福晉走進偏廳,即刻站起來躬身候立。

  「燕兒,給餘師父換新茶。」恪瑤吩咐。

  她貴為福晉,禮數自然周到。

  「是。」婢女立刻退下。

  「謝謝福晉。」那中年男子一派斯文地鞠個躬。

  恪瑤見他這不卑不亢的態度,才露出笑容。「讓餘師父久等了?」

  「哪裏的話,應該、應該的!」餘一得垂首抱拳。

  燕兒丫頭回轉廳上,給福晉和餘師父奉上新沏的熱茶。

  「早春的西湖雀舌,用埋在窖底三年的立春雨水沏出的新茶,餘師父嘗嘗。」恪瑤道。

  「謝福晉。」餘一得坐下,嘗了一口新茶。「難得的好水!難得的好茶!」他高聲盛讚。

  恪瑤眉開眼笑,可一轉臉她卻嘆了口氣。「好茶好水不是?我願再喝它幾年,可這心願只怕夢裏想想罷,將來不可得了。」

  「老夫看福晉福祿壽俱全,不應如此悲觀。」見說到點子上,餘一得便順著恪瑤的話。

  「這是餘師父安慰我的話吧!」恪瑤搖頭苦笑。「不瞞餘師父說,前年開始,我這兩手兩腿就漸漸的不管用了,這三年來請了無數大夫,連宮裏的禦醫都來瞧過,可不瞧還好,瞧了以後就成日喝那煎燉藥補,一日三帖苦藥弄得我每日像在挨著苦日子,渾身一股藥渣子的澀味!」恪瑤黯然搖頭。「更讓人難受的是,苦藥挨了、針也紮了,我這身子骨卻一點起色也沒有!方才餘師父也瞧見了,現下我連動個身,都要府裏下人用軟轎扛著才成。唉,這病要是再不能醫,過不了一年我不叫這病害死,也讓這些苦藥給折磨死了!」

  餘一得認真聽著。「福晉是天乙貴人降生,福壽綿長、自有神佑,又何須心煩?」

  「餘師父,您別說這話寬慰我了!」恪瑤撇撇嘴,笑得苦澀。

  「在下不妄言,我瞧福晉氣色平和,印堂光潔,斷不會有事的!」

  「當真?」恪瑤有了點信心。她挑起眉頭,灰黯的眼神稍稍明亮起來。

  「福晉若不信我,又何須傳在下至王府?」餘一得道。

  他這話,說到了恪瑤的心坎上。

  餘一得是名相士兼且懂得一點醫術,專俟周旋在皇室貴冑之間,恪瑤透過簡王府福晉得知這位餘一得師父,說他易經佔星茅山奇門無所不能,是位能消災解厄的高人!恪瑤起先半信半疑,直到簡福晉那多年的心痛病,竟然在餘一得施術後三個月內不藥而愈!

  恪瑤被病痛折磨多年,見了這個奇跡,豈有不心動的?

  於是死馬當活馬醫,在簡福晉穿針引線下,這才第一回見到這位簡福晉口中有如神算的餘一得。

  恪瑤笑道:「餘師父既然明白,那麼,可否為我蔔個卦象、算算我這病是否有痊癒之期?」

  「冒昧請教,福晉的八字?」

  「當然。」簡福晉隨即命燕兒將一封紅包交到餘一得手上,那封紅包裏頭,寫著恪瑤的出生年月日時。

  餘一得拆封看過恪瑤的八字後,隨即掐指一算,卻皺起眉頭。「這就怪了。」

  「餘師父,怎麼怪了?」恪瑤緊張起來。

  「不敢瞞福晉,我方才在府外已詳細勘查過貴府地形風貌,進府後先問過貴府家人,親王府上有幾位阿哥?幾位格格?我須據此與堪輿對照引為印證。然家人回答,福晉生二位貴子,兩位側福晉也為王爺各生了二位阿哥,除此之外,王府再無其他貴人。」他梢停,喝了口茶。

  恪瑤專注地聆聽,並不打岔。

  「只是剛才在下細細推敲過福晉的八字,府上若無其他年少女眷,斷不會有此衝克,但--」

  「餘師父的意思是,王府裏如有格格,便與我衝克?」恪瑤瞇起眼睛。

  「正是。」餘一得點頭。

  「倘若衝克,那便怎麼的?」

  「倘若衝克,福晉生這場大病便禍出有因了!」

  好半晌恪瑤緊抿著嘴,不說半句話。

  「福晉,此時正逢七運,貴宅坐辰山下卦,我方才進屋前既然已至王府前後踅過一遍,早已推算出貴宅巽位屬易數七九,對照至宅後有山,山後有秀水,這遠山秀水便是安親王府之所以先天大旺之派源,是風水堪輿上的絕佳格局!然也正因為如此,按理推安親王爺應當生有一名格格貴人,這位是大格格也是小格格,必定通曉四書五經,才學容貌兼備。」餘一得道。

  他明明看見恪瑤的臉色難看,知道必定有內情,但越是如此,他越要說得似是而非、玄玄秘秘。

  餘一得極為通曉人性,往往吃這行飯的人多少總有這點本事,何況他周旋貴冑名流之間,這一份功夫更是了得!何況餘一得還有個獨門功夫--他知道要區隔自己與街頭相師的不同,就得往信徒的心窩肉裏紮--這樣才能令那原本就六神無主的苦主更加坐立不安,為弭平心慌便會越信越真切!千萬不能太過便宜,就順應信

眾的心意。

  恪瑤雖是福晉,然心思畢竟不能與一名長年周旋於三教九流間的相師相比,她果然盲目陷了進去。

  「依餘師父的看法,這衝克不能解嗎?」她急問。

  「親王府上這位格格是否已年屆十八,尚未婚配?」

  恪瑤愣住了。「是……」她揪著心口,滿臉驚愕地回答。

  那個賤婢的孩子,今年虛歲該滿十八了!

  「既是,這便是衝克的主因了。」餘一得見狀,幽幽說道:「格格年紀不小卻不婚配,長日佔據貴宅顯要風水之機,原應煞及安親王爺,然因王爺早已辭世多年,不受克煞,是故必主衝克主母!」他一語斷定。

  恪瑤臉色鐵青。

  此時她心跳得無比劇烈!自顏寧死後,安親王岳樂便自請領兵駐防蘇尼特,千裏迢迢離家上任,隔年便死於任上--

  恪瑤認定這是顏寧死都不放手,硬把自己丈夫給帶走!

  顏寧雖死,然而恪瑤明白,丈夫的那顆心根本還懸在那賤婢身上!他連家都不願再待上一刻,顏寧七七過後岳樂便離家,不到半年便死在邊汛,這叫恪瑤如何能不恨?!

  也因為恨,丈夫死時她都不肯派人到江南報喪,原意要棄那賤婢的女兒於不顧,因為她實在恨透那個搶了自己丈夫的女人,連她所生的女兒也一並憎恨!盡管她是王爺的親生骨肉。

  今日又聽餘一得說出這番話,讓恪瑤在舊恨之外又添新仇……

  「福晉若願聽在下所言,需得速速將這位大格格嫁出府,移做別姓,如此才不致再行衝克,這樣我開壇施法令病符遠離,也才能奏效。倘若福晉下依法辦理,待格格實歲屆滿十八,惟恐--惟恐福晉將有不測!」

  恪瑤耳朵裏聽著餘一得的話,她表面鎮定,五根手指卻把心窩上的衣襟絞得死緊……

  她盤算著,確實已是時候,該把這安親王府裏的孽種,徹底「清理」幹凈了!

  * * * * * * * *

  杭州城郊的東明寺,位於東明山東、西兩鋒之壑。

  東明寺是一座古寺,寺後有一株金、銀雙色桂花古樹,佛寺左右植有玉蘭、桂花、黃檀等古樹。此間東明古寺歷時已三百餘年,相傳明朝建文帝當年逃難至東明古寺後,便在此落發為僧以避禍。

  時光荏苒,遙想當年……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英雄豪傑!

  世事百經蒼涼,山河麗色駢鮮,古往今來萬般皆如過往雲煙。

  在古寺的老和尚看來,世人孜孜矻矻,忙頭轉向不知所以,大限臨頭兩腿一伸,蒙頭蒙腦渾噩就去。

  「施主,觀世音菩薩為過去古佛,發願再來普渡眾生,娑婆世間的人們與觀世音菩薩實有無量的善因緣。」老和尚慈聲為說法道。

  禧珍似懂非懂,只知道對老和尚合掌行禮,恭敬感恩。

  老和尚微笑頷首。

  老和尚身邊的小沙彌對禧珍合掌嘻笑,那純真靈透的模樣,像神仙送來的孩子。

  自到杭州之後,禧珍便時常上山前來古寺,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上山參拜,餘日只要田地裏不忙,她就會帶小碗、小碟他們,一道上山來看老和尚。然而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只因她感到內心一絲淡淡的憂傷,需要佛法清涼的洗滌,於是一清早起床便獨自一人上山參拜。

  昨日小碗他們說的話,對禧珍並不是沒有影響的。

  她從小失去額娘,阿瑪將她送離京城後不久,也隨額娘辭世,她心底對自己亡故的雙親沒有任何怨懟,卻有濃濃的思念。

  禧珍前半生喪母,既而喪父,一名親王府裏的大格格周旋顛沛於村野之間,親自操持家務、甚至下田從事農務。這許多年過去,「富貴」兩字於她如雲煙,她根本從來不去想它,對於遠在京城的安親王府,她並沒有半分懸念。

  然而她總會想起一個人……

  因為他,莫名地,她心口對那早已不再在乎的王府,總存著那麼千絲萬縷的懸念。

  老和尚離開後,禧珍一個人留在觀音古佛殿上,仰望著菩薩慈悲的聖容,內心漸漸感到平靜。她走出佛殿,步入左側一片茂林,深吸著林間清新的氣息,心情漸覺得輕松起來。

  走了好一陣子,禧珍遠遠地聽見佛寺內傳來打板叫齋的聲音,她的肚子不餓,只覺得累了,這時剛好發現前方一株老樹旁,有一塊表面平坦如鏡的大石頭,她毫不猶豫便走向大石,在它光滑的表面盤腿坐下,閉目歇息……

  起先禧珍心底仍然千頭萬緒,她忽然想起老和尚的話,於是便試著念起觀音菩薩的名號,不久後紛紛擾擾的念頭漸漸平息,忽然之間她竟然感到「身體」似乎正在輕盈地「飄浮」起來--

  * * * * * * * *

  授命為皇帝身邊一等侍衛,十年來永琰跟隨康熙帝左右,三次遠徵漠北沙場,討伐極盡狡猾頑劣、屢次藉口執意南犯邊陲的噶爾丹。

  漠北十年戰事,終在康熙皇帝親至寧夏指揮調度,於皇帝第三次親徵後,將狂妄自大的噶爾丹逼至窮途末路,自盡而亡。此時原效忠於噶爾丹的厄爾特部族人丹濟拉,於噶爾丹死後立即率餘眾前往寧夏,歸降康熙。

  丹濟拉到哈密見康熙之時,皇帝為表現對丹濟拉的信任,以安撫降眾,於是在自己的王帳內,親自接見了這位昔日叛軍首領,最為信任的部屬。

  丹濟拉一進王帳,見皇帝身邊羅列一排排侍衛與兵官,禁衛森嚴,於是露出惶恐的神色……

  「你們全都退下。」皇帝突然下令。

  丹濟拉既然是降眾的首領,康熙為了安撫他,於是刻意摒退左右護衛。

  然而阿南達聽見皇帝的命令,卻面有難色。「皇上,萬萬不可--」

  「立刻退下!」康熙十分果斷。「朕有許多話,要單獨跟丹濟拉促膝長談。」他凜然的目光,直勾勾地瞪著丹濟拉道。

  丹濟拉默默垂下眼。

  永琰此刻也身處王帳內,就站在阿南達身邊。

  他明白皇上摒退左右的心意,永琰面無表情,沉著地觀察著丹濟拉的一舉一動,包括他閃爍的眼神相微末不起眼的動作。.

  此時阿南達已身居副都統一職,他心係皇帝的安危,一千個不願意從旨,然而皇帝的命令是不容違抗的,他只能垂頭喪氣地隨著一列官兵走出王帳……

  「阿南達,」永琰忽然拉住阿南達。「聖上召見丹濟拉足以仁德法天,我們應當效法聖上,悉心款待隨同丹濟拉前來歸降的親人部眾。」他這話說得不算大聲也不小聲。

  丹濟拉一字一句聽進耳底,臉色一變。

  康熙明白,永琰這話其實在暗示丹濟拉,將挾其親人與部眾的性命,以此警告丹濟拉不得輕舉妄動。

  永琰離開王帳前,再對阿南達道:「你在帳外留守,聖上有命你即刻入帳,張羅水酒以慶賀丹濟拉歸降明主,大漠南北在聖上的恩澤普照下,得以同歸和睦。」

  丹濟拉覲見康熙之時早已搜過身,他失去兵器,再加上永琰這雙重暗示;丹濟拉不是傻子,他明白自己猶如牢籠裏的困獸,倘有二心恐將不得好死!

  皇帝表面不露聲色,內心卻稱許永琰的機警。

  永琰步出王帳後,立即命帳前守衛不著痕跡,團團包圍丹濟拉妻女家人、以及隨行餘眾,他對厄爾特部歸降族人待之以禮,絲毫沒有輕慢,卻始終小心提防,從未失去過戒心。

  丹濟拉果然未輕舉妄動,只因形勢逼人,他終於甘心歸降清廷。

  直至夜幕低垂,丹濟拉終於神清氣朗地步出王帳,因為皇帝已親口承諾授丹濟拉為內大臣,且授其親生子為正三品一等侍衛,丹濟拉感激涕零,於是向餘眾宣佈歸降的決心,並且詠嘆康熙皇帝的盛德。

  皇帝隨後步出王帳,他站在丹濟拉身邊保持微笑,聆聽著這立昔日頑劣勁敵身邊的第一員大將,對自己心悅誠服的歌詠。

  永琰慢慢步行至皇帝身邊,他始終冷眼旁觀,這令人動容、充滿歡樂與和解的一幕……

  而就在皇帝放寬心之際,變故發生了--

  丹濟拉慷慨激昂的演講正說到一半,厄爾特餘眾人中,忽然有一名年輕男子手持短刀從人群中竄出,朝王帳方向衝撞……

  當眾人都以為他將奔向王帳、行刺皇帝而紛紛奔向前試圖攔阻他的去路時,永琰未奔向前方阻撓,反而更加貼近皇帝身邊--

  「狗皇帝!」

  噶爾丹之子,賽卜騰巴珠忽然大叫一聲,盡生平力氣,將手上短刀猛力朝前一擲--

  賽卜騰巴珠力大無窮,右手一揮的力道,短刀來到皇帝面前只在須臾之間!

  永琰知道賽卜騰巴珠與皇帝距離僅數尺,他絕無徒手接住短刀的可能,當下毫不猶豫身形一閃,千鈞一發之際以肉身接住利刀,短刀立即沒入永琰背心。

  賽卜騰巴珠失去唯一武器,立即被眾人生擒。

  「永琰!」阿南達奔向前,大吼一聲。

  經此變故,皇帝大驚下四肢麻木,竟只能眼睜睜地瞪著永琰在他面前倒地,並失去意識……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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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4: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那輕盈舒適的喜悅感褪去後,禧珍忽然意識到,自己「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平野上森然羅列著齊整的數千頂帳幕,以保護、也以瞻仰的形式,全數環繞著中心一頂碩大的帳幕,四周散佈著許多面容嚴肅的官兵,昂首站立在帳幕四周彷佛在站崗守衛,中心那頂特大的帳幕四周人眾尤多,且有慢慢集結之勢……

  禧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

  然而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正「飄浮」在傘空張望,見到下頭的那些官兵將領,她竟然有一股置身事外之感。這感覺便彷如她小時候坐在額娘懷中,見王府內為阿瑪祝壽所築的戲臺,觀賞著戲臺上那些粉墨登場的角色,只不過這回場景非常廣闊,漠北大地沒有局限。

  官兵陸續往中心齊聚,禧珍見到大帳前漸次圍繞成一大圈,以包圍的態勢,團團圍堵住一群男女。瞧他們的服色,這群人顯然下是官兵,而是外來的人。

  禧珍心裏想著繞到帳前,眨眼間她已經「站在」帳前,看到了那群團眾官兵的首領--

  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這十年來,他的容貌幾乎完全不曾改變,只有那眼底的風霜經歲月浸潤,多了一股世故練達……

  然而,兩人遠距千裏,禧珍觀察這個地方,地勢形貌與江南相差十萬八千裏遠,狀似她小時候聽阿瑪描述過的漠北塞外風光--

  她怎麼忽然能來到這個地方?又怎麼忽然見到他……永琰?

  禧珍不覺深深迷惑起來,突然看到人群中一陣輕微騷動,然後一名中年男人走出大帳外開始高談闊論,接著另一名氣勢不凡的黃袍男子跟著步出帳外,站在中年男人身邊,微笑聆聽那中年人正在說的話。

  禧珍注意到永琰的目光,自那黃袍男子步出帳外便緊緊跟隨,且不時觀察著周遭的變化……

  但是誰也料不到的,變故突然生起,人群中忽然竄出一名滿臉布滿胡渣的中年壯漢,大聲吼叫著往前衝撞!那壯漢手持短刀,在眾人圍捕包堵下仍然奮力朝前奔來,然後突然擲出手上短刀--

  禧珍看到那把刀子朝前射出,卻彷佛慢動作一般,在空中呈彎月型朝前射出而後往下垂墜……

  然後,她看到永琰挺身擋在那刀尖本來鎖定的目標之前--

  不!她想喊叫,卻發不出聲音。

  那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居然能感受到永琰肉體所感知的痛苦!

  禧珍想「奔」向前,然而她的「身子」卻忽然被定住,先前念之所至就能暢行無阻的能力完全喪失,她的「身體」突然間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刀尖沒入永琰的背心……

  永琰!

  禧珍含著痛苦的懸念,驟然間她眼前一黑,身體感到異常沉重!

  接著她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揪住,不斷地往下墜落……

  * * * * * * * *

  禧珍恢復意識時,看見自己正經過一條狹窄的黑暗甬道,在甬道的另一頭,她看見遍滿明亮的光。

  不久後她走出甬道,就感覺到那一片無所不在的光包圍住自己,在這舒適明亮卻絲毫不刺眼的光中,她忽然覺得自己置身在漩渦中心,失去力量……

  回過神後,她看到眼前是一條寬大的河流,她站一片平坦的草原上,遙望著河流的對岸,她的阿瑪跟額娘正在朝自己招手。

  額娘!阿瑪!禧珍高興極了!她沒有料到自己還能再見到阿瑪和額娘,她快樂地朝對他們兩人揮手,然後河邊就忽然出現一條渡河的方舟,她疾步奔向方舟,期待著能到盡快到達河的彼岸……

  「這不是妳該來的地方!」

  忽然,禧珍聽到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這麼對自己說。

  接著她便看到一名身穿白衣,長發披肩、面孔蒼白的女子急速接近自己。女子就像突然冒出來一般,驟然間已經來到她的身邊,然後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說就往回走--

  「不,我要找我的阿瑪跟額娘!」禧珍想掙脫。

  「總有一天,妳會與他們相聚的。」那女子道,她拉著禧珍的手不肯放鬆。

  她們的步子很快,如同風一般。轉眼間大河就消失,禧珍回頭已經再也看不見她的阿瑪跟額娘……

  * * * * * * * *

  永琰重傷後,高燒三日三夜未退。

  在夢中他見到的人物皆穿著奇裝異服,而街道上橫衝直撞著一隻只不知名的巨大鐵馬,那一幢幢大樓屋宇拔地而起、高聳雲霄,猶如傳說中的巨人堡壘……

  然後畫面一閃,忽然間永琰感到自己騰空飛起,身子輕飄飄的蕩到了半空中,卻看見到另一個自己正躺在一間白色臥房內,一張白色床墊上。在空中的他,「看」到「自己」臉上怪異地蒙著一隻透明面罩,身上插滿了許多不知名的條狀物,床邊並且圍著幾名身著奇異服色的男人女人,臉上布滿令人動容的哀傷與淚水……

  然後他看見了那名女子。

  忽然間,他胸口揪緊,一股緊窒感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屏息……

  他感到自己與這名美麗的女子,似曾相識。

  永琰看到她蒼白臉孔,緊貼著躲在床上的「他」的心窩,她哀莫的雙眼忽然淌下淚水,那滴淚滲進「他」的胸口,然後無疾而終。

  接著,他的胸口突然劇痛……

  痛苦中永琰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離開他現在所在的陌生地方--

  永琰捨不得地眨眼,因為女子的影像在迅速遠離……

  深沉的撕扯間,他莫名地覺悟,這是許久、許久之前……

  曾經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

  * * * * * * * *

  「永琰!」

  皇帝低沉有力的叫聲,終於把永琰從痛苦的夢魘中喚醒。

  永琰茫然睜開眼,一時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永琰,是朕!你已經清醒過來了!」皇帝小心翼翼地按住永琰的肩頭,以防他如高燒之時夢魘,突然神智不清坐起來狂亂揮舞雙手,而撕拉到傷處。

  康熙皇帝深濃的眸光盯視著永琰,他的手正按在永琰的心窩,那顆醒目的朱砂痣上。

  「皇上……」永琰終於清醒過來,他的氣仍然很弱。

  皇帝騰出一手,慈愛地覆住他汗溼的額頭,此時永琰以為是自己錯看了……皇上的眼眶內居然泛出淚水?

  「你……為朕,你受苦了。」皇帝嗓音嘶啞,因為他正壓抑著……

  壓抑著心頭的波瀾萬千。

  永琰雖為他而身受重傷,幾度在鬼門關前盤桓,然而即使臣子為君死,皇帝盡管內心惋惜,卻不至於到痛心疾首,然而永琰……

  如果不是這一場災難,一樁埋藏在皇帝心中的憾事,將永遠沒有昭雪的時刻!

  此時,站在皇帝身邊的阿南達神色有異,永琰昏迷這三日發生了太多事,然而這許多事只有知情者會為之深深震撼,王帳之外的人,只知永琰貝勒為救聖駕身負重傷,卻不明白永琰的負傷,巧巧地揭露了一樁不足為外人道的宮廷秘辛。

  「皇上……那行剌者是否已被擒?」虛弱中,永琰仍關心行剌皇帝的刺客是否就縛。

  因為這樣的關心,皇帝的神色顯得激動。「賽卜騰巴珠原已在哈密,被維吾爾族首領之子所擒,丹濟拉沒料到他竟然喬裝為厄爾特部眾齊來歸降,才會讓賽卜騰巴珠有可乘之機,前來行刺朕!當日賽卜騰巴珠已被擒並且立行斬首,你無須掛念。」皇帝的聲調仍力持平靜。

  永琰聽見賽卜騰巴珠已就縛,這才放心。

  「皇上,為看顧永琰,您已三晝夜末闔眼歇息!如今永琰已經清醒,傷勢應已無礙,您應以保重龍體為念。」一旁阿南達出言規勸。

  永琰聽見皇帝為自己三晝夜末眠,他正要下床謝恩,皇帝已經先他一步--

  「永琰不得下床!朕無妨,待今夜永琰病勢確定好轉,朕自會歇息。」皇帝不所動,聲調不若剛才激動,已稍稍平息。

  在皇帝身邊數年,永琰明白這個主子的性子,一旦決斷就不容分辯。於是勸慰的話只到嘴邊,永琰沒有開口。

  「你的身子還弱,盡快闔上眼,好好歇息。」皇帝慈愛地對永琰道。

  永琰閉上眼前,清清楚楚看清了皇帝瞧自己的眼神……那並非往昔皇帝看望臣子的目光。

  雖不可能,然而永琰確確實實感到,皇帝看著自己的目光……

  竟讓他聯想起,他那已去世十年的阿瑪。

  * * * * * * * *

  天幕的顏色好濃好黑,這是禧珍生平從沒見過的墨濃天色。

  「他在這裏面,他受了重傷。」那名帶領禧珍離開河邊的女子,沒有表情地對禧珍道。

  隨後她在禧珍驚駭的目光下,「穿過」王帳。

  進來吧!妳也能這麼做。

  禧珍聽見,女子在另一頭對自己「說」。

  驚駭下,她伸出顫抖的手試著穿越帳幕……

  起先是她的手指、緊接著是手臂、然後是肩膀……

  終於,她整個人穿過了王帳。

  * * * * * * * *

  三更天,入夜深濃,阿南達正倚著床榻打瞌睡,永琰已經睜開眼清醒。

  他先看到阿南達,然後見皇上睡在床榻邊的臥椅上,他坐起來--

  「永琰!」阿南達及時醒過來阻止他。

  「皇上他--」

  「皇上將王帳讓給你,在床榻邊足足守了你三晝夜!皇上他自個兒累壞了,卻堅持不肯臥床。」

  「這怎麼成?」永琰一聽,要坐起來。

  「當然成!」阿南達按著他。「只要皇上高興,尋常臥椅便比龍床還要舒坦。」

  阿南達話中有異,永琰雖重病卻聽得明白。「阿南達,自古君臣有別,永琰豈能逾越君臣之禮?」

  阿南達沉默半晌,見皇上仍熟睡,他才壓低聲道:「君臣之禮該顧及,皇上的心思也該揣度,永琰,你一向比我聰明許多,這個時候就別再固執,此時就按我的意思……」他遲疑半晌才道:「你難道沒能體會,皇上待你十分特別嗎?」

  「阿南達,把話說清楚。」永琰沉下聲。

  阿南達一窒,緊抿著嘴開不了口。

  「讓朕來說清楚吧!」皇帝早已清醒,兩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皇上!」阿南達立即跪下。

  永琰要下床,被康熙阻止。「你胸口這顆朱砂痣,太特別了!」皇帝突然道。

  永琰一愕。那是一顆淚滴型的紅痣,就長在他左胸正上方,若按著那顆痣,恰恰就能感覺到紅痣下方他強而力的心跳。

  皇帝的話,忽然令永琰回想起這連日怪異的夢魘內容,一幕幕逝過眼前……他憶起夢中那名女子的眼淚,彷佛墜落後就烙印在他的胸口,成為他胸口上的朱砂痣。

  「這顆痣讓朕想起了一名紅粉知己……」皇帝盯著永琰的眼,瞇起眼道:「她體有異香、容貌妍麗非常,朕……十分疼愛她。然而她的身分特別,雖在宮中服侍多年,因其先人為有罪包衣,因此世代人為辛者庫罪籍,是故以她的出身只能操持宮中賤役。然而朕著實……著實非常的喜愛她!」皇帝在永琰面前,毫無保留坦露這段往事。

  永琰聽說過這個傳說。而阿南達,當年他已是皇上身邊一等侍衛,這件事對他而言自然不是「傳說」,而是他親眼目睹。

  「你感到十分奇怪,朕何以要告知你這段往事?」皇帝道。

  「皇上能對臣暢所欲言,是為臣的恩寵。」永琰斂下眼,答得謹慎。

  他隱約感到,這段「往事」與自己有關,然而這能與他有什麼關係?

  「宮中規儀有絕不可逆犯之處,名分攸關,一名包衣宮女與宮中嬪妃絕不可混淆。」皇帝接下道:「當年她懷了朕的孩子,不為太皇太後所允,她性格剛烈,朕萬萬料不到,她竟於產下皇子後在椒房內一頭撞死!」

  永琰猛然抬頭,阿南達屏著氣垂下眼。

  皇帝決心透露秘辛,他看著永琰,對他道:「那孩子生下後朕不曾見過一眼,便被聖祖母命太監送往宮外,不久那公公忽然暴斃,朕當時不能保住自己的骨肉,更從此斷失這孩子的音訊!待聖祖母升天後,朕只能逼問當年接生的宮女。然而接生宮女也只知道,朕的皇子胸口正上方,有顆淚滴模樣的朱砂痣!然而多年來朕明察暗訪,卻始終沒有消息……卻不知道,朕遺失的皇子竟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王帳內的氣氛陷入沉滯……

  永琰瞪著皇帝,一時間他震撼於這驚人的訊息。

  「你不信,是嗎?」皇帝黯然。「今夜朕說明往事,卻不能對你做任何處置。聖祖母思慮綿長,她已防範到我找出你來的那一天,因此當年便將你送交到安親王府,讓天下眾人皆知,你永琰貝勒是安親王三子!這樣即使有一天我知道你的存在,也不能將你納入宗室,否則將永會是皇家的笑柄!」

  永琰一徑沉默著,他垂下眼咀嚼這番教人震撼的言語。

  「朕承認,這一生唯一對不住的女子只有她!永琰,無論你信然與否,在朕而言……你與她,都讓朕畢生心痛!」皇帝的話已說得再坦白不過。

  「皇上!」阿南達不忍。

  皇帝握緊拳頭,然後又鬆弛。接著皇帝不再言語,僅看永琰一眼,便轉身步出王帳。

  阿南達張大了口,卻欲言又止,嘆口氣後終於跟隨在皇帝身後走出王帳。

  留下永琰,獨自咀嚼這突來的震撼!

  禧珍看到那帶領自己前來的女子,已然淚流滿面。

  你與她,都讓朕舉生心痛。

  「他疼惜我和孩兒嗎?我還以為,他早把我們母女倆給忘了……」女子幽幽地道。

  聽見這話,禧珍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竟然是永琰的生母!

  經過方才這一幕,禧珍已經知道,那個看起來氣勢不凡的黃袍男子,竟然就是當今聖上!她更沒想到今夜在帳內,竟會聽見這一段諱莫如深的宮闈秘辛。

  皇上步出帳外後,禧珍看見女子已穿出王帳。

  禧珍回頭看了永琰一眼,然後暫時拋下他,急忙緊隨女子出帳。

  一出帳外,禧珍就看到女子「飄」近皇帝身邊,她正遲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與自己分離了數十年的愛人,憂愁的臉龐……

  我再不怨你了。女子的聲調如在空穀中回響。她凝望著愛人的目光由起初的濃濃眷戀,而漸漸轉為平淡。

  就在這個時候,禧珍看見女子陰黯的身體突然明亮起來,接著女子竟然飄到半空中,同時虛空裏突然冒出其他光點,伴隨在女子左右,一起往上冉冉升空……

  女子垂首對禧珍微笑,她蒼白的臉孔柔潤起來,慈愛地對禧珍道:回去吧!回到妳該去的地方……

  禧珍瞪直兩眼,眼睜睜看著女子身上所發的光與周遭光點漸漸融合,然後漸行漸遠,最後一同沒入黑幕中。

  不知經過許久後她愕然醒來,回頭想進入王帳不料卻撞到額頭--

  禧珍疼得緊閉雙眼……

  等再睜開眼時,她卻看到自己仍舊盤腿坐在大石上,天還未暗,她來到林子裏坐在這塊大石上歇息,彷佛才經過一眨眼的時間。

  * * * * * * * *

  永琰自清醒後,傷勢已無大礙。

  班師回轉京城後,對皇上,他仍恪守君臣之禮。皇帝與永琰,君臣間存在一股微妙的、兩人都不願戳破的,表相上的禮數。

  永琰仍為皇帝身邊一等侍衛,然而他因長年追隨皇上徵戰沙場,致使他十八歲那年父親為他與簡王府訂下的親事,遲遲不能行禮。就這樣年過一年,眼見漠北戰事沒有平息的跡象,簡王府的大格格不能再等,不得已下兩家婚約被迫解除,時至今日永琰竟然尚未娶妻。

  然而恪瑤與簡福晉情同姐妹,簡王府的大格格既然娶不成,她便有意永琰娶進簡王府的小格格,今年芳齡十六歲的瑞嫻。

  「怎麼,你不喜歡她嗎?」當恪瑤聽見兒子第三次以不同理由拒絕,她再也忍不住問道。

  這幾日只要她一開口提及簡王府提親之事,永琰便以各種理由拒絕,恪瑤三番兩次被拒,開始懷疑起兒子的動機。

  「她年紀與我相差太大,不適合。」永琰冷淡地道出原因。

  他剛回府內,便在廳前讓母親攔下。

  「你的大哥馬爾渾承襲安親王爵位前,早已娶妻生子,你卻拖到今日尚未娶妻,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能讓額娘放心?」恪瑤柔聲對她的小兒子道。

  對永琰,她一向不曾說過重話,遑論打罵。連她的大兒子馬爾渾都曾跟她私下抱怨,額娘向著永琰的心是偏的。

  「額娘操心的事太多了,」永琰對恪瑤道:「孩兒的婚事我自有盤算,額娘不必憂愁。」

  瞪著兒子英俊的容貌,恪瑤恍惚回想起,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兒時的情景……

  「怎麼能不憂愁呢?」恪瑤瞇起眼。「你整日在宮中,不曾聽你提過哪位格格的事--」

  「我要的女人,怎見得一定是個格格?」

  恪瑤一愣。「你這話什麼意思?」她問的謹慎。

  「額娘,我累了,明日還要進宮當值,不能陪您多聊了。」他站起來,打算回自己的屋內歇息。

  他忽然想起,自己既然為安親王福晉所收養,當年太皇太後所行之事,王府福晉必然全數知情。

  「皇上打算把你留在身邊多久?你不僅有戰功,遑論你曾為皇上擋過一刀,何況你的兄弟還是個親王!皇上對你難道不思追賞封爵?」恪瑤突然問。

  「皇上自有他的盤算,關於這點,孩兒無法代皇上回答。」他淡道。

  恪瑤不以為然。「整日聽你提起皇上,怎麼你就只顧慮到皇上,額娘問你的話就都不能回答了?」

  永琰斂下眼,淡淡地笑。「額娘,難道妳跟皇上吃醋了?」

  恪瑤瞪大眼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永琰咧嘴一笑,準備離開。

  r,永琰!」恪瑤叫住兒子。

  他停下腳步。

  「你跟皇上告個假吧!」恪瑤突然說。

  「告假?」他問。

  「就是告假。額娘要你下江南,到杭州替我辦件事。」恪瑤眼色轉冷,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聽母親提起杭州,永琰沒有表情。

  恪瑤徑自往下說道:「記得……你阿瑪在長沙,納入那個姓顏的女子吧?她生了一名小格格,現就在杭州。」

  「是嗎?」永琰態度冷淡。

  「我想,到今年她的年紀該有十八了。」恪瑤訕訕地往下道:「她既是個親王府格格,如今已逾越婚嫁年齡許久,咱們沒理由再將她留置,也該讓她早日出嫁,這樣你阿瑪他地下有知,也才能寬慰。」

  「額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代我前往江南,親自把她給我接回京城!不過,別把她送進王府,我會在城西另行為她租賃一所別業。等她一回京,咱們便立即給她辦喜事!」

  永琰聽完恪瑤的話,僅淡聲問:「聽額娘的意思,已經為格格找到對象了?」

  恪瑤撇開嘴,這些日子來頭一回打從心底笑得開心。「我心裏的確已經有盤算了。」

  永琰淡淡地問:「額娘已經篤定,是那個府裏的爺了?」

  恪瑤笑道:「是啊,就是潤王府的平貝子。」

  潤王府?永琰眼色逐漸放冷。「據孩兒所知,平貝子不僅已年近半百,況且他已經--」

  「已經娶過福晉了?」恪瑤冷笑。「無妨的!那個--那個叫禧珍是吧?憑她那樣的出身,身上還有一半漢族血統,能嫁給平貝子就該偷笑了!雖然是續弦,也算是撿個現成的便宜了!」

  永琰凝視著他的額娘,沒有接腔。

  永琰的沉默,讓恪瑤警覺地收斂起得意之情。「怎麼了,永琰?」她試探地笑問。

  「額娘為何突然想到格格的婚事?」

  「剛才我不是說過了--」

  「聽說前日府裏來了一名相師,是簡福晉介紹的,名叫餘一得?」他淡聲問起。

  恪瑤一愣。她以為這個兒子只對皇帝的事感興趣,根本不管府裏的事,沒想到永琰雖不常回府,竟對府裏的事竟瞭若指掌……

  她偏廳私下會見餘一得之事,她的大兒子馬爾渾甚至全然不知情。

  「你怎麼知道這事?又是哪個奴才多嘴了?!」恪瑤發怒,認定是她的屋子裏的奴才嘴碎!

  「額娘,孩兒關心您,您的事孩兒樣樣知情。」永琰盯著他的額娘道,語調溫柔,眼色卻冷淡。

  恪瑤又是一愣,既而有些慌張地道:「永琰,你額娘被病苦折磨這麼多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見那餘一得!不過,他可是治好簡福晉多年心痛病的人--」

  「我全明白。」他打斷恪瑤的話。

  「你明白?」

  他點頭,甚至露出笑容。

  見到永琰的笑臉,烙瑤稍感心安。「你明白就好!你明白不是額娘心狠……是那個餘一得,是他這麼說的--他說只要府裏那年歲已滿十八的格格不盡快出嫁,就會克煞主母!」

  「額娘的意思,孩兒全都明白。」他答。

  「那麼,你同意替額娘到杭州,把她帶回京城成親?」

  「當然。」、永琰道。

  聽見永琰的承諾,恪瑤至此才真正安了心。

  安親王福晉突然累了,因為心安而感到濃濃的困意襲來……

  永琰目送數名奴才,以軟轎扛著他的額娘回房歇息,而他矜冷的眸色內,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思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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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4: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杭州民間與京城有很大的不同。

  一路上永琰詳察鄉土民情,他的臉色不熱不冷,不笑少言。讓這趟跟著他下江南的王府總管奕善,始終揣摩不到他的心思。

  午時在客棧裏,王府總管奕善忙招呼貝勒爺吃飯喝酒,萬萬不敢怠慢。

  奕善是王府的大總管,向來養尊處優,這幾日來他騎馬趕路,弄得自個兒腰酸背痛,只差沒嗚呼哀號……

  可他算什麼?對下頭而言他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大總管,可在主子面前也不過就是王府裏的老奴才,就算把他折騰死了,他可是連一個字兒也不敢抱怨!

  更何況是在三貝勒面前?

  即使是老福晉,似乎也不敢得罪這個性格冷峻內斂的三兒子,即使對她的大兒子現任安親王馬爾渾,老福晉都不盡然如此和顏悅色!奕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的眼皮可是繃得緊,曉得哪個才是正主兒,才能幹到今天這王府大總管的位置!

  「三爺,杭州雖物美豐饒,然總比不上繁華京畿,更不比咱們王府內舒適愜意,這趟出來可讓您受罪了。」奕善陪著笑臉。

  「我不好受,只怕善總管一樣難受!」永琰咧開嘴,眼色卻沒笑容。「這處地屬溼熱,咱們住慣京城爽皚之地,江南雖美,對北地住民而言終究只能遊樂休憩,不能長居。」

  「是呀!貝勒爺說得正是--」

  「然則小格格長住此處,」他笑得冷冽。「只怕不習慣也得習慣!」

  一時,奕善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呵、呵,貝勒爺……您這話……這話可教奴才不好回您呀!」他嘴角抽搐。

  傳聞這三貝勒爺,好話壞話都不聽,性格深沉冷峻,難以捉摸得很!

  永琰十八歲前住在王府,奕善看著他長大,然而這十多年來三貝勒不僅多次隨聖駕遠徵,更長年處於漠北,王府裏的奴才見過三貝勒的人不多,即使見過也多所生疏。更何況三貝勒容貌英俊冷冽、甚少言語,與繼任安親王爵位的大貝勒馬爾渾那老好先生的性格全然不同,致使府內奴才對三貝勒的恭敬畏懼、小心翼翼,甚至比伺候現任安親王馬爾渾還如履薄冰--

  更甭提,三貝勒曾救過聖上一命,是皇上身邊最倚重的臣子!加以三貝勒常受皇上委派受命出外,平時已甚少回府,更加深眾人對三貝勒的敬畏,而缺乏瞭解。

  永琰瞪了奕善一眼後,默然凝望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

  十年了!

  他猶記得當年,那對著自個兒猛掉眼淚的小女孩,那滿臉淚痕的傻模樣,彷佛全天底下的悲慘事,都教她一個人嘗盡了!

  永琰皺起眉。職責所在,他原不該答應額娘辭別聖上,南下杭州。然而他一直想弄明白,何以他會對那愛鬼哭臉上流不完的淚,一直耿耿於懷、這麼心煩意亂?

  「善總管,到格格的住處,還有幾裏路要趕?」他幽幽問了句。

  見貝勒爺不搭腔,只得摸摸鼻子埋首吃菜的奕善,嚇得猛抬起頭來--

  「那個,」他用力咽下滿口飯菜。「咳咳,格格住在杭州城西,距離城內約莫還得行二十裏路左右……」

  「走吧!」永琰站起來。

  「啊?」奕善張大嘴。「貝勒爺,您一口飯也沒吃呀!」

  「先找到格格要緊!」丟下話,他轉身走出客棧。

  「欸,貝勒爺--您等等我--等等我啊!」

  奕善忙不迭朝桌上丟下銀兩,慌慌張張跑出客棧……

  出了客棧,永琰跨上駿馬後,一夾馬腹徑自往城西方向而去。

  後頭奕善苦苦追趕,可就算他拼了老命,卻始終不能把距離拉上!話說回來,他豈能同長年居於漠北,幾乎在馬背上過活,深受軍事洗禮、早已練就一身銅皮鐵骨的三貝勒相比?

  盡管奕善在後頭哀哀叫個不停,他也知道,做人吶--

  要認命!

  然則在街道上忙著駕馭不受控制的坐騎,一心想趕上貝勒爺的奕善,壓根沒心思留意周遭人事,於是乎他當然沒發現街道旁,那兩名背上背著大竹簍、滿臉驚愕的男僮……

  * * * * * * * *

  向晚時分,田野間用籬笆圍起的竹屋後方,升起炊煙裊裊……

  禧珍正忙著攪拌一鍋菜粥,這兒煮的是百人份的大鍋灶,小碗小碟在一旁忙著洗菜、切菜,大夥兒正為初一、十五到城裏頭施粥一事,忙得不亦樂乎。

  灶下春蘭用力打著蒲扇,正試圖把另一個新灶燃起火苗子,好烘烤剛揉好的生面做餅。

  「不得了--不得了啦!」小杯子、小盤子一路從外頭嚷進來。

  這一嚷嚷,正在用竹桿子吹灶火的春蘭便岔了氣。「咳--咳咳!」

  「不得了啦!」小杯子第一個衝進後門,嘴裏還大驚小怪地嚷嚷。

  「什麼生孩子、丟老婆的大事?窮喳呼個什麼勁兒呀?!」春蘭好不容易喘過氣,恨得她開口罵人。

  「那個--」小杯子一口氣喘不上來。

  小盤子跑進來接下道:「不得了--總管大人終於來啦!」

  「總管?」小碗扔下菜刀,往身上抹了把手,趕緊跑到小盤子跟前。「你說哪個總管?快把話給說清楚啊!」

  「方才我和小杯子哥倆兒,咱們在鬧市裏好不容易賣完了兩大筐竹簍子的菜,才收妥幾角碎銀子,高高興興、歡歡喜喜的正打算回家來,忽然就在街上撞見總管騎著一頭不怎麼聽話的笨驢子--」

  「我打賭那是匹馬呀--笨盤子!」小杯子伸手用力敲了下小盤子的腦袋。

  「那反正不是匹馬就是頭驢子,挺不受教的畜牲就是!總之那就是奕善總管大人沒錯,他像急趕路似的,在那頭『馬驢 背上左右晃蕩、東倒西歪的朝咱們城西方向來了!」要不是小杯子人挺橫著,他堅持那是頭驢。

  「你和小杯子四隻瞇瞇小眼睛可瞧清楚了沒?是奕善總管大人沒錯嗎?」小碟忍不住,也跑過來問個清楚。

  「沒錯啊!我跟小杯子回神後趕緊跳上湖船,抄水路拼命劃啊劃的,一路氣也不喘的趕著回來,我想總管大人他騎著那頭馬驢,看情形不一會兒便能趕到咱們地盤上了!」

  一時間小碟、小碗、春蘭幾個,面面相覷……

  然後大夥兒十隻眼睛,全朝禧珍望去--

  「幹活吧!城裏頭百多張嗷嗷待哺的嘴,正等著咱們施粥呢!」禧珍轉著眼珠子像沒事一般,低著頭賣力攪拌著她那鍋菜粥。

  「小姐,您沒聽見嗎?剛才小盤子說--王府裏的總管大人,他終於到江南來瞧咱們了!」小碗說。

  「那又如何?你們老是期待他來,可他來瞧過了一樣得走,那還不就跟往年一樣?」禧珍凈是攪拌她的粥。

  「可也許這回不同啊!」小碗說。

  禧珍不說話,幹脆招手示意小杯子、小盤子倆過來,幫她把煮好的大鍋粥抬到地上。

  大鍋剛放下,小杯子就插嘴。「小碗的意思是,總管已經連續兩年不來,他這回能再來,也許福晉交代他了什麼?」

  禧珍鼓著腮幫子,盡管忙她的,依舊沒答腔。

  春蘭使個眼色,要大家別再多嘴。「別再吵啦!一會兒總管大人來了,不全都知道了嗎?」

  「春蘭,咱們得到城裏,不能等他!」禧珍可不依。「小杯子、小盤子,你們倆快把粥鍋扛到屋後的小船上,咱們這就要出發了。」

  「啊?」眾人叫了一聲。

  「春蘭,妳炕裏烤的餅要焦了!小杯子、小盤子,快扛鍋啊!」禧珍一迭聲吩咐,然後便自個兒跑到屋外的小船邊。

  春蘭第一個回神。「小杯子、小盤子,小姐叫你們倆扛鍋,還愣那兒做啥?」

  緊跟著小碗、小碟也回過神,忙著幫春蘭把烤好的熟餅一張張攤到竹簍子裏。

  眾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跟隨主子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盡管他們心裏頭多期待總管的到來,然而「小姐」卻全不理會……

  真是皇帝不急、就算急死太監也沒轍!

  * * * * * * * *

  見到一畦畦菜圃,以及那幢竹搭的屋子,盡管收拾整理的有條不紊、幹凈齊整,然而永琰瞪著這看似尋常的農戶,久久不能回神……

  這幢竹屋,怎麼也跟一名格格的住所牽連不起來!

  「往年你每趟下江南,給格格送多少衣布、米糧過來?」他口氣冷冽。

  見貝勒爺臉色不善,奕善垂下頭,悶聲回道:「六人共六匹布、一石米。」

  永琰臉色更冷。「送多少銀子過來?」

  奕善頭垂得更低。「福晉吩咐,二十兩銀子在村野該夠用了。」

  二十兩?!「簡直胡來!」他怒斥一聲。

  嚇得奕善下馬就跪。「奴才也主張不能少給,可福晉的吩咐,奴才縱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不從呀!」

  永琰明白,奕善絕不敢苛待格格,這確實是他額娘的主張。

  他知道貴為王府福晉,額娘不想落人口實,每年仍做做樣子,派總管到江南送米送布送銀子,可那六匹布、一石米、二十兩銀子--簡直寒傖得連養一戶六口的生計都不夠,何況要在城裏張羅出一名格格的派頭!

  難怪她要選擇住在這遙遠的村郊,奴僕們還得耕作農地,才能維持生計!

  倘若那些奴才怕吃苦,早就背離她而去!這些年來恐怕她只能以身作則,也許還下田耕作,如尋常農婦般操持賤役。

  永琰下馬,一路循著菜田走進籬笆內,然後打開竹屋那扇小門--

  他昂藏六尺,必須弓著腰才能走進屋裏。瞪著屋內簡樸蕭索,簡直可說是寒酸!「實在太亂來了!」他皺起眉頭。

  垂著脖子、縮頭縮尾跟在主子後頭的奕善,聽見永琰這話,嚇得他肩膀整個龜縮起來。「貝、貝勒爺,瞧格格一夥人都不在屋裏,咱們是否回頭找去--」

  「不必了!」永琰口氣很冷。「就在這兒等,人總會回來!」他聞到米粥的香味,他們離開屋子的時間應該不久。

  「喳。」奕善唯唯諾諾。

  他站在門口,連椅子也不敢坐,只仰盼著格格趕緊回來,別讓貝勒爺再對著自個兒挑眼,否則他縱有一千個膽子--

  只怕也不夠嚇的!

  * * * * * * * *

  一大鍋粥、百來張餅都發送完後,天也快黑了。

  等小舟搖啊蕩的回到竹屋,天色已經黑透了。

  小碗小碟在舟裏便掌起燈,舟行靠岸後,幾個人便合力把大鍋和裝餅的竹簍子搬下船。

  「我說小碗……」小杯子最早上岸,他一上岸便發現不對勁。

  小杯子頭也不回,拿手拍著走在他後頭的小碗。

  「幹什麼啊?!」小碗甩開他的毛毛手。

  「咱們出門的時候有掌燈嗎?」

  「掌燈?你暈頭啦?那時大白天的,掌什麼燈呀?」

  「那麼,那到底是……」小杯子咽了口口水,轉頭瞧向屋子。

  這時大家都發現,屋內有燈了。

  「小姐……那怎麼回事呀?」小碟跟在禧珍後頭,畏畏縮縮地指著屋子裏那明滅的燈火。

  大夥兒都縮在船邊,居然沒一個人敢進屋。

  禧珍問:「你們怕呀?」

  「不怕是鬼,就怕是賊呀!格格。」春蘭壓低聲對她說。

  「是賊?是賊我才不怕!」換言之,她怕鬼。

  「啊?」

  幾個人一時沒聽懂,禧珍已經壯起膽子衝進後院--

  「小姐!」春蘭一個錯手沒抓到主子,但她可沒膽追上去!

  禧珍走進屋後籬笆,先穿過灶房然後來到後院,她先站在屋後東張西望,然後再從窗內瞧進去,卻沒見到任何影子……

  可她記得,自個兒離開家時明明把後門栓好的,怎麼這會兒門卻打開了?

  「奇怪了,這是怎麼回事呀?」

  禧珍話還沒說完,突然見到一抹黑影子晃過自個兒面前!

  「誰?」不是鬼吧?!

  她一驚慌忙退了幾步,忘了院子後頭有一口水井,她撞在井緣邊重心忽然沒踏穩,就往井口內栽去--

  「小心!」永琰在第一時刻抱住了她。

  禧珍還來不及喘氣,嚇得推開那忽然闖出來嚇人的冒失鬼!

  「喂,你是哪來的--」

  她本想質問對方是哪來的鬼。

  然而,即使月光幽微,禧珍卻足以看清他的容貌--她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僅這一下子,禧珍便認出他是誰了。因為他的模樣,居然跟自己那天在東明寺林中,所「夢」見的一模一樣!

  永琰瞇起眼,今夜月光還算明亮,他見到她的容貌,霎時掠過一片驚愕!他的驚訝並不下於禧珍,因為眼前的她,居然跟自己重病高燒之時,在夢中見過的那名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然而禧珍瞪著他的模樣,活像見了鬼!

  彷佛永琰才是那個嚇死人的角色!

  「妳是誰?小格格呢?」永琰首先恢復過來,沉聲質問。

  盡管他內心充滿猜疑,盡管她可愛嬌甜的容顏,仍留有幼時清秀的輪廓痕跡,永琰仍然保守謹慎。

  禧珍張著嘴,吸氣少、出氣多……

  「你--為什麼會來這兒--找我?」她張著小嘴驚訝地問他,等於間接回答了永琰的問題,證實了她就是禧珍。

  永琰的眸子深濃起來。他巨細靡遺地,詳察著她成年後嬌俏美麗的容貌,與天真純摯的氣質。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許久,他終於在月光下,對著驚魂未定的禧珍露出寶貴的笑容--

  「醜九怪的姐姐,好久不見了?」

  這是他確定她後,對禧珍所說的第一句話。

  * * * * * * * *

  弄明白是總管點的燈後,大夥兒才安下了心。之後便把竹屋左側靠近花園那間樸素的小花廳讓給貝勒爺和格格,大夥兒安頓了總管大人,熱心地整治了一桌素菜素飯宴請奕善。

  平日吃慣大魚大肉的奕善,見到素菜飯,一開始還真有些不習慣,可他心底明白這樣的農戶自家沒有畜養牲畜,平日要吃肉難上加難,這也是福晉刻薄格格的結果,總而言之--他還是閉口吃飯為妙!

  「我到這裏,是來接妳回京的。」永琰對坐在面前的禧珍,說明他的目的。

  「回京?為什麼這麼突然?」禧珍反問他。

  「難道妳以為,妳一輩都要住這裏?」

  「不是嗎?反正額娘跟阿瑪都去世了,京城我已經沒什麼好牽掛的。就算一輩子住在這兒也沒什麼不好,我跟春蘭和小碗他們生活的這麼快樂,每天下田耕種、自給自足,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不論妳的額娘或我的阿瑪還在不在,妳是安親王府的大格格,王府便是妳的依怙,妳不該留在這裏。」他道。

  她認真地看著他,他說話的樣子,依稀是她記憶裏的模樣。當年他也是這麼對她說話、這麼說服她離開京城的。

  「我留在這兒也挺好,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裏不也是我的依怙嗎?」她垂下臉,沒頭沒腦地對人家說。

  「有我在,妳就該回府。」他幽幽道。

  這話打動了禧珍。「你是什麼意思?」可她不明白。

  「妳相信我嗎?」

  她看了他半晌。「不知道能信還是不能信。」呆呆地回答。

  她倒誠實!永琰咧開嘴。

  「妳心底信我什麼?又不信我什麼?」他問。

  「你……那個小時候待我還不錯,」禧珍吞吞吐吐地:「可是咱們這麼多年不見了,誰知道你變成什麼樣子了。」她困惑地把心頭的話說出。

  「我變成什麼樣,妳現在不就見著了?」

  她瞪大眼睛。「可春蘭說,人不可貌相。」

  「也對。」永琰撇起嘴。「倘若福晉親自開口要妳回去,那麼妳肯回去嗎?」他道。

  禧珍瞪著他問:「福晉為什麼忽然讓我們回去?」

  永琰斂下眼。「妳大了,額娘知道,不能讓妳再流落江南。」

  禧珍胸口一窒,喃喃地道:「我離開京城,是阿瑪當年的意思……」

  「既是親王府的格格,落葉終要歸根。」

  「福晉也是這麼想的嗎?」她天真地問。

  「倘若不是如此,就不會命我前來接妳回王府。」他對她這麼說。

  禧珍被打動了,她的心口揪得緊緊的,忽然覺得慚愧……

  「那麼我就該回去……」她低喃。

  永琰的眸光變得深濃,他沉默著,思索著什麼……

  「可是回到王府後,我還是我嗎?」她忽然變得老成世故起來,正經八百地問他。

  這話雖問得莫名,可他理解得真切。「只要妳想做妳,便是妳自己。」他答得奧妙。

  禧珍總算露出笑容。「那麼……如果要回去,咱們幾時能動身?」她忸忸怩怩地問,剛才明明是她說不回去,現在改變主意的也是她。

  「我能等,等妳把這裏安頓妥當。」

  「這兒?可是這兒只有幾畦菜圃和一幢破竹屋,沒什麼好安頓的!就這樣擱著沒關係,將來我一定還要再回來!」她自信十足地對永琰說,可愛的固執裏有濃濃的留戀。

  她喜歡江南、喜歡杭州西湖、更喜愛聽東明寺裏的老和尚說經。

  「只要妳想回來,隨時都可以。」他墨黑如深潭的眼眸凝望她,對她承諾。

  禧珍看著他,覺得放心了。「那麼我們明日一早就動身好吧?」她兩眼晶亮、晶亮地,忽然覺得未來可以期待了!

  永琰深邃的眸光閃爍……

  她清靈純潔的笑容彷佛蓮花一般無染,她相信自己,然而他卻不能告知她,此行接她回王府真正的目的。

  * * * * * * * *

  隔日一早,當小碗他們得知小姐終於要回王府,興奮地紛紛改口叫起「格格」。

  白天他們收拾收拾,然後乘小舟回到城裏買了遮篷馬車和一頭驢子,女眷們坐在車上,貝勒爺、總管大人騎馬,小杯子跟小盤子除負責駕馬車外,兩人輪流騎驢,然後一行人便浩浩蕩蕩、歡歡喜喜地啟程,就等著回到久違的北京城。

  晚間,他們來到杭州郊野的客店投宿。既然出外也就不分主僕,大夥兒一起圍著一張桌子吃飯。

  小碗忙張羅,叫了一桌子的素飯菜。

  然而奕善瞪著這一桌時蔬,直皺眉頭!

  「總管,素飯菜您吃得習慣嗎?」小盤子看奕善猛皺眉頭,他忽然心血來潮地問。

  「當然不慣!」從昨夜開始,這兩天吃了幾頓青菜豆腐,吃得他嘴裏淡味的很!逮到機會,他非得抱怨不可!

  「怎不慣哩?」小盤子天真地說:「咱們吃素飯素菜的,身體強健、頭妤壯壯,非但不容易得病、身子骨還常感輕安,比尋常人腦筋靈活、反應敏捷--這只要多吃幾頓素菜飯就慣了,沒啥不好呀!」

  奕善聽得一愣愣。「可這沒魚少肉的……吃得痛苦呀!」他不信,嘴裏頭嘟嘟囔囔地念叨:「你這窮酸小子,才不知道肉香!」

  奕善也是倚老賣老,故意說給桌旁這個不吃肉的格格聽,期待經他這一提點,禧珍能盡早開悟。

  「總管,咱勸你還是少吃肉的好!」小杯子眼珠子一兜,忽然站起來道:「這樣吧!我就給您說個真實的案例,那要說起咱們村頭那個養豬大戶郭大胖、郭大財主,他可是白手起家,豬圈裏養的肥豬比幾個村莊的加起來還肥!他不僅養的上百斤好公豬,就是他一家子自個兒吃豬也都養得肥肥嫩嫩,油水不少!他是那養豬的農戶嘛!平日裏宰殺牲畜一批批地運到街市販賣,吃得滿嘴肥油、錢賺的下亦樂乎,可這其中不知道造了多少殺業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杯子學那東明寺裏的師父。「天理昭彰、果不其然?這殺業可是有報應的!話說這個郭大胖年前忽然就患了怪病,家裏請了十幾個知名大夫都治不好,甭說為治這怪病花銀子像流水,把先前殺豬攢的好大個家業,全都讓這個怪病給敗耗光了!這還不算什麼,到了今年年中,那郭大胖病著病著突然學起豬公怪叫,嗷嗷嗷的,死前發起瘋病跌跌撞撞的奔到豬圈,任誰也拉他不住!您瞧他到這豬圈做什麼?他每日就學豬公把四肢趴在地上猴急著吃米糠、喝餿水呀!這樣折騰了半個多月,弄得人不人、豬不豬,最後還嗷嗷叫了三晝夜,塞了一嘴米糠、屎尿的,才慘慘地給叫死的!」小杯子活靈活現地說書一般。

  一旁小盤子哥倆好,小杯子一說豬他就學豬叫、一說趴在地上吃米糠、喝餿水,他又東滾、西爬的,最後學起豬圈裏的大豬公嚎叫。

  這情景不僅奕善看得一愣愣,客棧裏的客人們更看得一愣愣,禧珍春蘭小碗小碟坐在飯桌旁面面相覷,看到小盤子還在學公豬嗷嗷叫,四個人齊聲「噗哧」笑出來。

  「這說得--真的假的?怪嚇人的!」奕善瞪大眼睛,張大嘴巴,發著抖問。

  「是啊、是啊,真的假的呀?」客棧裏的客人全都好奇,一時喧騰不已。

  「當然是真的 !」小杯子對眾人宣佈。然後他湊近總管跟前,小聲問:「總管大人,平日裏王府總要拜神祭祖,免不了你得驅使廚下殺豬宰牛羊的,供給祭祀吧?」

  奕善兩肩一聳、眼珠子瞪大。「那、那不幹我的事兒呀!那都是府裏上頭交代下來的!」

  「耶?說得是呀,總管大人您勉為其難嘛!被牽連了,怪可憐見的。」小杯子垂下嘴角。

  禧珍春蘭小碗小碟就快笑歪了!

  「小杯子,你少說兩句,瞧瞧快嚇壞總管了。」禧珍見奕善臉色一陣青、一陣紫的,雖然她自個兒笑得最大聲,可她終究還知道自己是個主子。為免小杯子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再胡謁下去,當真嚇死總管大人,她只好開口阻止小杯子。

  「可格格,小杯子說的也是事實嘛!咱們村頭那郭大戶確實是嗷嗷叫的死在豬圈裏頭的!我瞧書上說,那是殺業的惡報呢!」春蘭聽得認真,活了大半輩子從京城流落到村野,加上從前王府裏下人幾十多個,人人各有苦衷,她見多聽多後,最深信這因果輪回。

  「是吧!瞧吧!現下連最老實的春蘭姐也跳出來作證了!」有人助陣,小杯子得意的。

  禧珍癟癟嘴。「總管大人,小杯子胡謅慣了,他說的話您千萬別擱在心上!不過這幾天可得委屈您,陪咱們吃幾頓素菜。」她笑在肚子裏憋得疼。

  「不不、格格不委屈、不委屈!吃素菜好,吃素菜最好!」奕善邊搖手,邊扒了幾口素飯菜。

  「咱們格格當然不委屈啊!」小碗笑嘻嘻地道。

  「格格不委屈……咱可委屈死了……」奕善癟著嘴,要哭不笑。他這會兒想吃肉又怕吃肉,憂愁著往後不知道該怎生辦才好了,竟忍不住碎碎念叨起來。

  那肉是香,可現下他縱然想吃,想到那郭大胖死時學豬嗷嗷叫……嘖嘖嘖,豈一個「慘」字了得!往後再吃肉他可得考慮考慮。

  幾個丫頭聽見這話,個個掩住嘴偷笑。

  小杯子小盤子早跑到角落,笑得人仰馬翻!大家都在忍著笑,簡直在比誰的忍耐功夫厲害了!

  見這一家子默契十足、和樂融融,主子與下人相處就像一家人,人與人間沒有恐懼與不平等。若在王府裏,奴才見到主子必定卑躬屈膝,要是奴才膽敢惹主子不高興,動輒辱罵毆打是家常便飯。

  這其間的不同,永琰全看在眼底。

  「快吃飯吧!今夜得早點歇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永琰沉聲道,然後低頭吃飯菜。

  連他也在忍住嘴角的笑。

  這平淡的片刻,卻有溫馨的幸福,而這滋味……

  竟是永琰從來不曾嘗過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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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4: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就這樣,一行人風塵僕僕的連趕了幾天路。

  這晚,禧珍躺在客棧的硬床上,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東明寺的林子裏,所發生的怪事。

  本來她已將那天發生的事,當做是自己做過的一場夢,不予理會。

  然而今夜不知為何,夜半時分,禧珍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因為回想起那天的事而無法安眠。

  自從下山後,禧珍不必努力回想,就能輕易憶起在林中那塊大石上,她所「經歷」過的一連串詭異經驗。

  那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像似夢幻,卻又更像真實!

  因為「夢」裏所有的人與對話,她都如同親身經歷一般。更奇妙的是,倘若那是夢,那麼記憶中的「他」應該還停留在少年時期!然而他「長大」了,歲月與歷練,在他英俊的臉孔上刻下成熟的痕跡!若說那一次的經歷是個夢,那麼那一夜在竹屋後院,當她乍見他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實際的他與夢中的他,竟然一模一樣!

  禧珍迷惑地想起,在「夢」中看到他的背心被短刀剌中,她心口劇痛下,忽然就向下「墜落」到一條大河邊,在那兒還見到了她的阿瑪與額娘,之後陌生女子突然出現將自己帶走,再見到永琰時,他的傷勢似乎已經無礙、人也清醒了。

  那麼,她坐在大石塊上,究竟「夢」了多久?

  很清楚的一點是,她走進林中後,遠遠地聽見師父們打板叫齋的聲音,待她睜眼醒來時,時辰還未過晌午。

  這麼說,她在大石上坐著,竟然連一刻鐘都還不到?

  然而她記得在「夢」中,那名叫阿南達的男子曾對皇上說:皇上,為看顧永琰,您已三晝夜未闔眼歇息!

  這麼說,在「夢」裏她更少「經歷」了三個晝夜,將近三十六個時辰!然而從她盤腿坐在大石塊上到睜開眼清醒過來,最長還不超過一個時辰!

  所以她在「夢」中所看見的,會是真實的情境嗎?

  倘若那是事實,那麼那是發生在過去還是未來的事?

  又為什麼她會在這個時候「看見」?

  可她怎可能看見過去或者未來的事?光陰為什麼會是混亂的?還是「時辰」根本無「時辰」可言?

  難道未來發生的事,是被註定的嗎?

  禧珍回想自己日常所看見的男女老少,人人自出生開始到衰老病死,都只能印證光陰是往前延伸的,難道光陰能夠倒退、甚至安插錯置嗎?既然如此,過去發生的事難道也是被「註定」的?

  禧珍胡思亂想著,可越想得深入,她的頭就開始痛起來……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開口對永琰說:讓我瞧瞧你的背吧!

  這樣豈不直接痛快?

  可問題就在,她要怎麼開口叫永琰脫衣服,讓她仔細瞧上一瞧?

  「小姐!」

  聽見春蘭來敲自己的房門,禧珍趕緊回神,這才沒再繼續胡思亂想下去。「春蘭,妳這麼晚來找我有事嗎?」寅夜時分,春蘭從不曾在這種時候敲她的房門。

  「小姐,小碗好像生病了!整夜發高燒、嘴裏喃喃夢囈,我跟小碟都不知道該怎辦好了!」

  「妳說什麼,小碗病了?」禧珍緊張起來。「怎麼會病的?我趕緊去瞧瞧她!」她房門一甩便跑出去。

  「格格,那就快吩咐店小二,趕緊找大夫去!」春蘭喊道。

  禧珍話也沒回,只顧著跑到小碗房裏。

  「小碟!」她叫住坐在床邊看守著小碗的小碟。

  小碟回過頭來,禧珍問她:「情況如何?小碗怎麼病的?」

  「夜裏就聽見她一嘴的爹呀、娘地胡叫,我起初困著嫌吵,拿枕頭蒙住耳朵,可她叫個不停,我聽了一夜也不太困了,覺得不對,坐起來卻搖不醒她,拿手貼著她的頭臉才發現,小碗的身上好燙呀!」小碟急得眼眶都紅了。

  「別哭、別哭,妳趕緊下樓要一盆幹凈清水,然後上樓來給小碗擦身子。」禧珍想起小時候額娘是怎麼照顧自己的,於是依樣兒畫葫蘆。

  「好。」小碟忙跑出房外。

  小碟下樓後,禧珍又奔回到自己的房間,抱著她那床厚被子回來,層層裹在小碗身上,掖得嚴絲合縫的。

  「格格!」春蘭一路喊著回來。

  「大夫呢?」

  「要等呢!大夫城裏頭才有,現下遣人到城裏請大夫,怕要等到天亮才能趕到。」春蘭答。

  禧珍心窩一緊。「那該怎麼辦?小碗可不能等到天亮呀!」

  這時小碟已經捧了一盆清水上樓。

  「不管了,咱們先給她清熱再說。」禧珍道。

  她拿出從自己房裏取來的幹毛巾,放在清水裏浸了浸,然後擰得半幹,在小碗發紅的臉孔上輕輕抹拭。

  「爹、媽……你們好不好?有沒有衣穿?有沒有飯吃?就要大過年了,咱一家子能聚聚嗎……」小碗閉著眼、扭著頭、喘著氣,嘴裏呢喃著。

  「格格,您聽,她還在胡言亂語呢!一整夜凈說這些話。」小碟說。

  禧珍聽著,除了在她臉上擦拭清水,還不斷給她掖被子,希望她盡快發汗。

  春蘭對小碟道:「小碟,妳下樓求廚房裏升火給煮鍋薑湯,只要能辦到,他們要多少銀子咱們都願意給。」

  「好。」小碟再跑出去。

  「春蘭,妳說小碗她這是怎麼回事?」禧珍問:「她白天還好好的,怎麼夜裏就忽然不對勁了?」

  「我想她這是累病了!打從咱們到杭州,小碗就沒再這麼奔波勞祿過,她從小身子骨就弱,幾天趕路折騰下來,倦了、乏了自然就沒胃口,這樣一來非但休息不夠、又吃得不足,身體受不了自然就病了!」春蘭回答接著道:「她這一病可嚇壞人了!嘴裏頭還胡亂叨念著,真不明白這丫頭心底原來藏了事……」

  禧珍凝望著小碗,心頭忽然有了感觸……

  「人嘛,終歸都是有感情、有感覺的。」春蘭又說:「也許小碗是因為咱們終於能回王府了,她心底高興感受便深,一有了感受,就讓她想起小時候離家便再也不能相見的爹、媽了。」

  春蘭這一番話,讓一向無憂無慮的禧珍,也莫名地感傷起來。

  「格格,」春蘭猶豫半刻才問:「春蘭原本沒敢問您,您為什麼……為什麼會忽然同意回王府?」

  「妳不也期待我回王府嗎?」她問春蘭。

  「話是這麼說沒錯,畢竟您是王府的大格格,回到王府是應該的!可是這幾年福晉對咱們從沒熱呼過,這會兒忽然要您回去,實話說,我還真有些不放心……」

  禧珍呆呆地問春蘭:「妳不放心什麼?」

  「奴婢不知道,可就是不放心。」春蘭答:「其實,這些年過去,奴婢也早早就認命了!就如您說過的,咱們在西湖邊上過日子,也挺輕松愜意的。這下真要回到王府,府裏一大堆繁瑣的規矩,裏頭還有那麼多的主子,數年下來奴婢在村野間住慣了,怕一個不適應,大剌剌的很容易就得罪了上頭。」

  春蘭的話說的也沒錯,可是禧珍想到的是小碗他們。「但是家總要回的。小碗他們也許多年沒回家了,如果再不趁這次回去,往後怕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悶聲道。

  春蘭一窒。「……我知道了,格格。」她嘆口氣,同意主子的說法。

  兩人正在說話,忽然就聽見樓下傳來一陣爭執聲--

  「我給銀子啊!怎麼不行呢?」

  「不是銀子的問題,咱們夜裏熄灶,不升火的!」

  「人病著,等一碗薑湯救命呢!還有這麼多規矩嗎?」小碟氣了,扯嗓子吼。

  「這一時半會兒的,哪找人來升火起灶?妳惱我,我也沒法子啊!」店小二火了,嗓門大起來。

  「你還兇呢,橫著你!」

  「我哪兒橫了?我瞧妳這小姑娘家家的,比我還橫!」

  這哪是講理?都要吵架了。「春蘭,妳看著小碗,我下去瞧瞧!」禧珍扔下話後趕緊奔出房間。

  豈料才剛跑出房間,就瞧見永琰、總管和小杯子、小盤子都跑出來了。客店裏留宿的客人,也紛紛走出房間瞧熱鬧。

  「我是客倌,你敢說我橫?」小碟瞪大眼睛。

  「客倌又怎麼樣?能這麼橫著的嗎?」店小二翻白眼。

  「你--」

  「喂!你這店小二,敢欺負咱們家小碟?」小盤子「蹬蹬蹬」地就跑下樓,站在店頭上給小碟撐腰。

  「是啊!你這小兔崽子,能這麼得罪客倌的嗎?」小杯子趕來助陣。

  「欸……我說你們這一夥的!想欺負人吶?」見小碟有靠山來,店小二的氣勢明顯弱了些。

  小杯子哈哈兩聲。「是又怎麼樣?」

  見就快吵起來,禧珍連奔下樓。「怎麼啦?怎麼啦?小杯子、小盤子,你們窮嚷嚷什麼?」

  「格……小姐!」小碟見主子下來,她的火氣才收斂起來,訥訥地道:「因為小碗病了,我心裏頭急,您又吩咐我下來請店家煮姜茶,可不管我怎麼央求這個店小二就是百般刁難,我氣不過所以才……」

  「小碗病了?」小杯子、小盤子兩人瞪大眼睛。

  小碟點點頭。

  小杯子還來不及細問,春蘭忽然奔出客房,隔著欄桿邊就慌慌張張地朝下頭叫道:「小姐!小碗不知道怎麼了--她突然全身抽搐得好厲害呀!」

  禧珍一聽心更亂了……

  一夜間忽然發生了這許事,她簡直快疲於應付了!

  「春蘭妳護著她,我這就上去!」她一人當兩人忙,一聽小碗又出狀況,便奮不顧身地回頭奔上樓。誰知道就因為太過心急的緣故,神思不屬,腳下一個踩空,突然被樓梯絆倒--

  「格格,小心!」

  小碟才剛喊話,禧珍已經摔下樓--

  情急間永琰推開擋在前頭的奕善。「讓開!」他狂喊。

  下一刻,永琰已經縱身跳下樓。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嚇呆了!

  而永琰在千鈞一發之際,穩穩地接住了她。

  禧珍自己也嚇傻了,等回過神來,她看到永琰的臉色鐵青。

  「下回,不許再這麼冒失了!」他沉聲警告。

  他難看的臉色沒嚇到禧珍,她一心只想到小碗。「唉呀,小碗她--」禧珍掙開永琰,只顧著跑上樓見小碗。

  永琰皺起眉頭。為了別人的事,她居然能完全不顧自己!還有剛才,他的胸口為什麼會因為那丫頭愚蠢的行為,而狂跳不已?

  回到房間,禧珍果然看見小碗全身抽搐著。

  「方才我還發現,她身上冒了紅痘子,我猜她正在出痘!」春蘭道。

  「出痘?!」跟著跑上樓的小碟問:「她小時沒出過痘嗎?」

  「看這情形是沒有!」春蘭答:「看來,這近郊有人家正在出痘子。」

  「我想起來了!前兩天我跟小碗到河邊取水,瞧見附近一戶農家,那孩子出痘子在屋子裏啼哭,家裏的男人到城裏找大夫,只留一個女人在,小碗瞧著她們母子倆可憐,那時還到屋子裏幫忙哄孩子。」小碟說。

  「這麼說,肯定是被傳染的!」永琰隨後走進房內。

  他難看的臉色還沒回復正常。

  禧珍著急地問永琰:「小碗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會出痘子?她會有事嗎?」她可沒發現永琰的臉色不對。

  「她的情況不嚴重,只要明天大夫能過來,休養幾日、不能外出受風,再按藥方熬幾帖藥吃過後應該就沒事。」他淡著眼答。

  想來,這丫頭壓根瞧不見他的警告。

  「小碟,妳到春蘭的房間睡去,今夜我留在這裏照顧小碗。」禧珍自告奮勇。

  「啊?可是格格--」

  「好啦、好啦,就這麼說定了!今夜讓我來照顧小碗,你們都快回房睡去,白天才輪到你們照顧她。」禧珍堅持。

  大夥兒面面相覷。

  「三爺,」奕善出主意:「要不我這會兒立刻出門,找到縣衙後吩咐當地縣令,讓他多找幾個大夫過來--」

  「不須驚動當地縣令。」永琰阻止。「倘若天亮大夫還不過來,再駕馬車把大夫從城內請過來。」

  「那就這麼辦了,你們全都回去睡吧,有我在這兒照顧小碗就成了!」禧珍對大夥兒道。

  「我也留下。」永琰忽然道。

  禧珍瞪著他。「你?不必了--」

  永琰沉下臉。

  禧珍到口的話,又全給吞了回去。

  她原想大著膽子拒絕,可永琰沉下的眼色冷得教人直哆嗦,暗示著她最好別開口!

  等大夥兒都回房睡後,禧珍才小心翼翼地對永琰說:「你騎了一天的馬,該回去休息的。」

  他沒理她,看情形還在生氣。

  「喂……你沒聽我講話嗎?」

  他冷著臉,甩開衣袍下襬,一屁股坐在屋內那唯一一張椅子上--重點是,他還是沒理她。

  「不說話就算了。」禧珍嘟囔,回過頭也不理他。

  雖然嘴裏碎碎叨念,可也因為有他在場,她心頭莫名地感到安定不少,也不再慌亂了。

  下半夜,客棧回復了平靜,小碗在禧珍的照顧下,身子雖然持續發燒,可狀況已不再惡化。

  * * * * * * * *

  直到天快亮時,禧珍累得倚在床頭,打起磕睡……

  「不……爹、媽……我不離開你們!」小碗忽然亂叫起來,兩手高舉在半空中胡亂揮舞。

  禧珍驚醒過來,見到小碗全身抽搐,症狀忽然嚴重起來!

  「小碗!」坐在床邊的禧珍,握緊小碗的手。

  然而,就在握住小碗那一瞬間,禧珍忽然感到全身酸痛、火熱、疲憊……

  之後,她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幕幕渾沌不明的影像、以及一股強大的憂愁,猛烈地揪緊了她的心窩--

  禧珍全身彷佛被定住,然後痙攣著,然而她卻發不出聲……

  直到小碗揮動雙手甩開禧珍,永琰終於發現她的不對勁!

  「啊!」禧珍被甩開後輕呼一聲?,然後整個人朝後仰倒--

  看見她狠狠地朝後仰倒,永琰立刻衝上前,只差一點就沒接住她。

  這會兒好好躺在永琰懷中,禧珍已經嚇得小嘴闔不攏。

  永琰把她抱到桌上,看到她慘白的臉色,他原想吼人的話全咽下肚子。「剛才到底怎麼回事?」他的語氣竟然溫柔的,連他自己都驚訝。

  「剛才?剛才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時我只是握著小碗的手,然後就忽然莫名其妙地--」禧珍頓住。

  她握住小碗的手,然後便「看見」小碗的父母?小碗家那茅草搭成的破屋子?

  「到底怎麼回事?慢慢把話說清楚。」他問,語調盡可能更溫柔。

  「我……」禧珍猶豫著。

  因為她根本就說不清楚!

  她下意識地明白,她「看見」的那一對老父老母就是小碗的父母、那幢茅草房子就是小碗小時候的家!

  「算了。」看著禧珍茫然的雙眼和發白的唇,他放棄逼問她。「折騰了一晚,妳一定是太累了!」

  禧珍茫然著。

  「妳得好好休息!」他忽然抱起她。

  「你要抱我上哪兒?」她因雙腳騰空而驚呼。

  「回妳的房間!」他道,已經踢開門。

  「可是小碗她--」

  「我會叫醒其他人,讓他們來照顧小碗。」

  「可是……」

  「妳別凈操心!要是連妳都累垮了,妳想想,那幾個小丫頭、小奴才,會亂成什麼局面?」他抱著她回房,把她放在床上。

  「可……」

  「別起來。」永琰按著她,不許她站起來。

  禧珍明白,他說得對。

  她嘆了口氣。「可你也累了一夜,該回房歇息了。」

  「我知道。」他露出笑臉。

  縱然一夜未眠,他英俊的模樣沒變。

  她的胸口突然一悸。「其實,該操心的人是我,你不必陪著我守夜。」於是顧左右而言他。

  「我要求妳回京,這一路上,就有保護妳的責任。」他答,矜淡的眼色看不出情緒。

  責任?她只是他的責任嗎?「其實,就算總管一個人來,只要他要求我回京,我一樣會同意。」她壓抑著音調。

  他眸光一閃。「當年我曾答應妳,要送妳出京。但是當年我對妳的承諾,卻始終末兌現。」

  「是因為當年的承諾,所以你親自到杭州來接我?」

  他別開眼。「可以這麼說。」模棱兩可。

  她研究他的眼神,卻找不到答案。「不論如何,我要代替小碗跟你道謝--謝謝你,為小碗守了一夜!」

  聞言,永琰咧開嘴。「真是怪了,」他揶揄:「我活到今天倒是頭一回瞧見,原來主子也能伺候奴才。」

  「小碗不是奴才,她是--」

  「妳的家人?」他挑眉道。

  她頓住,接不上話。

  「回到王府後,妳若還按自己的心意處事,這一點特立獨行,恐怕會惹來非議。」他沉下聲。

  「你說過,我能做我自己的。」她道。

  「假如妳不怕非議,當然能做妳自己。」他答。

  「我不怕,這世上不管有多少非議,只要不去理會,就能自凈其意。」她自有一套道理。

  聽見這話,永琰忽然仰頭大笑。

  她愣愣地瞪著他。

  「妳真是天真!」他若有所思的口氣,不知是褒是貶。

  「人心太復雜了,天真一點,有什麼不好?」她倒有理。

  「很好,只怕妳堅持不久。」他咧著嘴,意有所指。

  「反正都不去理會,就沒所謂堅持了。」

  他斂下笑臉,淡淡地對她說:「世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有許多時候,根本由不得妳作主!」

  「你說的話我聽不懂,你可不可以說白一點?」她傻乎乎問人家。

  「真的不僅?」他笑。

  「不懂就是不懂,還分什麼真真假假的?」

  他眸色一深。「有很多事現在說不明白,一旦妳回王府,就會知道。」

  他說得似是而非,充滿玄機。「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禧珍疑惑起來。

  「到妳該知道時,就會知道。」他不肯答。

  說完話,永琰轉身走出房外。

  「我不明白的事,跟福晉有關嗎?」禧珍不死心地追問。

  他停下腳步,站在門口。

  「還是跟你有關?」她再問。

  「跟我,以及額娘,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他回過頭。

  她等著他往下說。

  「妳之所以還能回王府,只跟妳自己有關。」他道。

  「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她對他說:「倘若與我有關,那麼我就有權利知道。」她的固執並不比他少。

  他站在門口凝望她,過了好半晌。「妳就快成年了。」片刻後,他啞聲答。

  禧珍握著被子,忽然感到緊張……

  「一名親王府的大格格,沒道理留待到成年,尚未婚配。」他看著她說。

  禧珍心頭一跳,臉色刷白。

  「妳之所以還能回親王府,正因為時機成熟,該是妳出閣的時候到了。」他終於揭開謎底。

  禧珍瞪著他。「你的意思是,這一趟福晉要我回王府,是為了我的婚事?」她睜大眼睛。

  「正確的說法是,妳的婚事早已經決定,妳回去,只等著成婚。」他凝望她的眸光沉定。

  他的話,說得絲毫沒有轉圜餘地……

  「可是--可是我的未來,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決定!」她直覺地反駁他。

  他笑出來。「父母之命,怎算不明不白?」眼底卻沒笑意。

  「可我的阿瑪跟額娘早已經亡故--」

  「別忘了,福晉也算是妳的額娘!」

  禧珍的臉色慘白。「你一直都知道,卻一直瞞著我?」她問他。

  他盯著她的眼,半晌後終於回答。「我親自下江南,就是為了確認,妳一定會回去。」

  她怔怔地回瞪他,眸光水蒙水蒙的。「如果我不回去呢?」她問他。

  「妳還有機會,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他這麼告訴她:「只是,一旦妳下決心違抗額娘的意旨,從今而後,就不再是王府的人。」

  她睜大眼睛瞪著他,然而許久之後她像想通了什麼,忽然不再激動了。

  「我是王府的大格格,阿瑪的孩子。」她瞪著眼睛、鼓著腮幫子對他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回去!我要回到王府親口告訴福晉,就算我要嫁人,我也要自己選丈夫!」

  說完話,她便回過身朝床內睡下,背著永琰,跟他賭氣。

  自己選丈夫?他起先沉下臉,繼之露出詭秘的笑容。

  真是天真!

  殊不知一旦回到王府,她便失去自由;違抗福晉,她的下場便不能逆料!

  然而她的天真爛漫,也許會讓許久以來一直死氣沉沉的安親王府,掀起一陣無法預料的波瀾……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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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氣氛不對!

  非常的不對!

  兩人不僅路上不說話、照面不說話、就連同桌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

  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打從小碗生病隔日早上開始,格格和貝勒爺就再也不講話!兩人之間的關係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相敬如「冰」。

  大夥兒全都知道氣氛不對,可誰也沒敢開口問、胡亂猜。

  每個人都當沒感覺、不知道、沒看到。

  因為這兩人都是主子,他們誰也得罪不起。

  就這樣,在這「冰冷」的氣氛下,一行數人連日兼程趕路,直到京城就在眼前。眼看這一路長途奔波,旅途就要結東,大夥兒心情放鬆,特別請城郊這間客棧辟一間飯室。

  晚間,禧珍忽然在飯桌上對小碗和小杯子他們說:「從今晚開始,你們全都放大假。」

  「放大假?」飯桌旁,小碗、小碟、小杯子、小盤子,還包括春蘭--全都異口同聲問。

  「對,小碗、小碟、小杯子、小盤子你們全放大假。」禧珍再重復一遍。

  她不是沒瞧見,對面「那人」陰沉的臉色……

  禧珍明白自己擅自決定這事,倘若永琰事先知道一定不會同意,可她一旦決定了,就不會後悔。

  「格格,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啊?」小碗問。

  「明日就要進京,今晚起我就給大夥兒放一個月的大假,讓你們全都回家去,這一個月就住在家裏,跟自個兒的爹、媽好好團聚。」

  「您說真的嗎?格格?」小碟瞪大眼睛。

  「當然是真的,自離京後你們已經整整十年沒回過家,現在既然回到京城,當然應該先回家瞧瞧。」

  「太好了!」小碗四個人高興的不得了!

  「可是格格,我們都放假回家了,那麼誰伺候您呢?」小碗又憂愁起來。

  「王府這麼氣派,不怕找不到人伺候我。」禧珍對小碗說。

  「對啊!我真傻!」小碗猛點頭,笑得好開心。

  禧珍見小碗病後終於有了笑容,她由衷為小碗感到高興。

  之所以有這個主意,是因為那天夜裏她握著小碗的手,忽然見到那奇異的畫面浮現在自己眼前,她才深切地「體會」到小碗內心裏的苦,也是直到那一刻,她才能感受到小碗離家多年,那思鄉心切的苦楚!

  不只小碗,她想,小碟和小盤子他們,應該都是一樣的吧!

  也因為發生了小碗那件事,她才明白自己有多麼自私……

  想當年她離開京城時,小碗他們跟她一般大年紀,都只是七、八歲的孩子,她自己沒了額娘和阿瑪,可小碗他們還有家人,這一離開家匆匆就過了十年,豈能不思念家裏?

  可他們為了自己,竟然從來不提想家的事。

  單只這點,小碗、小碟、小杯子、小盤子四個人就不知道有多麼可愛、多貼心了!而她身為他們的主子,豈能這麼自私?豈能不為他們著想?

  「格格,謝謝您!」小碗小碟高興得居然哭起來。

  小杯子小盤子也跟著掉淚,禧珍和春蘭陪著小碗小碟,幾個人邊擦眼淚、邊掉眼淚,主子、奴才忽然哭成一團,連冷眼旁觀的奕善總管也看得心酸酸。

  大夥沉浸在又哭又笑的氣氛裏,誰也沒瞧見永琰的臉色難看。

  吃過晚飯後,小碗他們高高興地回房,要春蘭幫大夥兒好好想想,這趟回家該帶些什麼給家人才好!

  留下總管、禧珍和永琰三個人。

  奕善這才發現--

  氣氛不對……

  冷呀……

  好冷呀!

  「那個……奴才先回房,格格、三爺,您們二位慢聊、慢聊………呵呵!」奕善腳底抹油,準備落跑。

  「奕善!」永琰叫住他。

  「啊,喳……」奕善賣乖,他扯起嘴角笑嘻嘻回頭。

  「今夜你快馬趕回京城,先回王府通報。」

  「呀?」奕善指著自個兒的鼻頭。「我?」

  「不是你,還有誰?」永琰沒表情。

  「啊,說得也是,哈、哈、哈……」回過頭,奕善的笑臉一垮。

  就知道!好事要輪到他頭上,那叫--沒門兒!誰讓他奕善大總管天生命苦!

  奕善走後,禧珍跟著站起來。

  「不準備對我解釋?」他冷冷地出聲。

  她僵住。「解釋什麼?」她認真瞪著地上的青石板,彷佛那兒藏有黃金或銅板。

  永琰冷笑。「怎麼,不敢抬起頭看我?」

  禧珍馬上抬頭瞪著他。

  永琰的臉色很臭。「妳真善良、真大方,讓他們放大假,六個人下鄉兩個人回京,等回到王府,妳要如何對福晉交代?」

  禧珍抿著嘴。

  「說話呀!」

  「你要我說什麼?」她裝傻。

  「該說什麼說什麼!」他不容她打迷糊仗。

  「拘束了人家十年,讓他們放個假是應該的,不是嗎?」

  「妳在王府待過,該明白奴才們要回鄉,有一定的規矩。」

  「規矩是人訂的,難道就不能通融嗎?」

  「就算要通融,也該等回府後,先跟福晉稟報一聲!」

  「咱們做主子的是人,奴才們也是人!他們過家門卻不能回去,還得先回王府等我跟福晉稟報,這樣未免不通人情。」

  永琰臉色嚴肅。「太多的人情,就沒有規矩。國家有國家的規矩、王府有王府的規矩,逾越了規矩就是逾越法紀,這樣國如何治?家如何安?」

  他居然說起大道理來了!禧珍睜大眼睛。「你說遠了,也許福晉壓根不理會這樣的小事--」

  「福晉專管的就是這樣的『小事 !」永琰厲聲提醒她。「妳以為福晉管什麼經國大事?即便貴為一國皇後能幹預政事嗎?管理王府內務就跟皇上的後宮一樣,不能隨便、不能馬虎,以為可以混水摸魚,實在天真得可以!」

  他的神情和他的話都太嚴厲了!

  禧珍的心揪成一團,可她只賭一口氣。「我已經答應他們了,現在不能出爾反爾。」

  他沉下臉。「為什麼事前不找我商量?」

  「你能商量嗎?你要我回來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你也不曾找過我商量過。」她挺起胸,勇敢地這麼對他說。

  永琰陰沉地瞪著她。「說來說去,妳怪我?」沉下聲。

  「我沒怪你,只是討厭你成天不說話那陰死陽活的怪模樣!」她一鼓作氣把憋在心頭好幾天的話說出口!

  永琰沒表情,然後,他慢慢挑起眉。「那麼又是誰不說話,一天到晚擺張冷臉讓我瞧的?」

  她一窒。

  「以為妳已經長大了,結果還像個小女孩一樣任性!」他冷著臉。「要由著性子也隨妳,將來要是受了罪,就得自己頂著!」

  他站起來,轉身上樓。

  「有什麼差別?」她朝他的背心喊:「反正回到王府我就要嫁人了!我才不怕受什麼罪!」

  永琰停在樓梯口。

  她忽然嘗到自個兒的淚,那鹹鹹的滋味。「小碗他們四個人留不留王府有什麼不一樣?他們離開了倒好,免得換個主子讓人欺生!」

  「妳要是心疼,可以求福晉讓他們跟著妳。」他道。

  「我不求福晉!」禧珍抹了把眼淚,倔強地說:「因為我說過了,我會親口告訴福晉,就算要嫁人我也要自己選丈夫!我只擔心到那個時候,福晉要是怪罪下來,小碗他們就要陪著我一塊兒受罪!」

  原來,她擔心的是別人受罪!永琰深吸一口氣,壓下他的脾氣,然後回頭走回飯桌。

  禧珍睜大眼睛,瞪著他走回來。

  「我以為妳已經很堅強了,原來還是個愛哭鬼!」他瞪著她滿臉的淚痕,皺起眉頭。

  她胡亂拿袖子抹淚。「我才不愛哭,是你太讓我生氣了!」

  「我讓妳生氣?」他嗤笑。「這『指控 倒有趣!」

  「你嘴裏說著『規矩 ,真要講規矩,那麼就別給我自由、別給我選擇,按著你設好的局,沒回王府前都別告訴我真相,就這樣一路騙我到底--」她盯著他、一字一句擠兌他。「那不是很好、不是正合你意嗎?!」

  永琰寒著臉,不講話。

  「你又要騙我、又要哄我、還說讓我選擇!」禧珍不怕他的冷臉,決心豁出去。「你以為我的心是鐵石做的?你以為我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我怎麼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十年沒見的福晉手上,就因為你一句話,乖乖跟著你回京?」

  飯室裏忽然沉寂下來,凝滯的氣氛快教人窒息。

  「妳想說什麼?」半晌,他寒著聲問。

  「我想說,你這個人太強人所難、太鐵石心腸了!」

  永琰冷冷地瞅著她。「說夠了?罵夠了?發泄夠了?」

  她瞪著眼,忽然對他的面無表情寒心起來。「我有權利知道,福晉要我嫁的那個人是誰!」她鼓起勇氣問。

  權利!永琰冷著眼。別的沒學會,就會跟他談權利!

  「有差別嗎?」他拿她的話反諷她。「反正回到王府妳就要嫁人了,到時候妳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我現在就要知道。」她固執起來。

  「我要是現在告訴妳,妳又要指控我沒一路騙妳到底!」他冷笑。「到時候我不是啞巴吃黃蓮,有理沒理只要是道理全都在妳那邊?」

  她臉孔一紅。「早知道、晚知道,反正我總是要知道。你可以現在就告訴我,也許我不一定會惹福晉生氣。」

  永琰定眼瞪她。「什麼意思?」

  「如果福晉挑的人選我能同意,那麼我就不會拒絕婚事!」

  莫名地,這話惹惱了他。「那麼,請問大格格,什麼樣的人選能讓妳『同意 ?」他揶揄:「是要親王府的貝勒爺?還是聖上的皇阿哥?」

  她一窒。「我是安親王府的大格格,如能同我身分相當的人,都成!」她抬頭挺胸。

  永琰冷笑。「那麼這個人選妳肯定不滿意!因為他既不是親王府的貝勒爺,也不是聖上的皇阿哥,他不僅只是潤王府的貝子爺,還是個高齡已屆半百的老先生--」

  禧珍臉色慘白地瞪著他。

  「不僅如此,平貝子早已經娶妻生子,妳嫁過去只是續弦!換言之,平貝子己屆垂暮之年,妳今生極可能沒有子嗣!」他殘忍地告訴她真相。

  禧珍聽著,她忽然好恨他的狠心……

  更氣自己,竟然因為他的殘忍而心痛!

  「是嗎?」她扯起嘴角,僵硬地對他笑。「那有什麼關係?人家說老夫疼少妻,我還擔心要嫁給一名少不更事的年輕貝勒爺!現在既然能嫁給一個已娶過妻子的男人,我想他一定知道該如何疼愛妻子,雖然只是一名貝子爺,也沒什麼不好!」

  永琰臉色一沉。

  「奕善還沒出發吧?」她打起精神笑著對他說:「你可以告訴他,回去後馬上就能稟報福晉,我願意嫁過去,打從心底十二萬分的願意!」

  永琰臉色陰驁地瞪著她。

  說完話,她對他視若無睹,轉過身裝作若無其事般平穩地踩著階梯,一步步踏上樓……

  然而禧珍並不明白,為何她的眼眶會溼潤,胸口會覺得酸楚……

  可她一點都不想弄懂。

  因為她知道,無論自己有多傷心,永琰都不會在乎!

  當天晚上,禧珍不管永琰的臉色有多難看,她笑著把小碗、小碟、小杯子、小盤子他們一個個送走。

  接著是奕善總管,他愁眉苦臉地爬到馬背上,想到必須連夜趕路,他就一肚子苦汁。

  估計明日天一亮,奕善正巧能趕上開城門,率先回府通報。

  現下只剩春蘭,禧珍和永琰一道回王府。

  天亮後,三個人又要開始趕路,春蘭陪禧珍坐在馬車裏,少了小盤子便輪到永琰坐在馬車前負責駕馬。

  很快的,馬車已經進了城門,再來就是往王府的路上去--

  「奇怪了,」久未回京,春蘭好奇地朝車窗外張望,嘴裏嘟嘟嚷嚷地:「這條不像回王府的路啊!」

  「不是回王府的路?」聽見春蘭這麼說,禧珍也好奇地探頭望向窗外。

  然而當年出城時她年紀還小,對於回王府的路,她早已不復記憶了!

  此時行進中的馬車忽然停下片刻,接著車頭一拐,便開進道旁一條小胡衕……

  胡衕裏頭都足一戶戶的四合院,春蘭挑剔地瞪這一戶戶人家,她是地道的老北京人,打小住慣四合院,她瞧著這處胡衕寬敞些、裏頭的四合院也幹凈些,不似其他術衙裏的四合院那麼雜亂無章!

  「律!」馬車停在一戶人家門口。

  「格格,請下車吧!貝勒爺已經在屋裏等著。」車篷前忽然站著一名高頭大馬、臉色嚴峻的男子,他掀開車篷的簾幕對禧珍和春蘭道。

  「什麼時候開始,車夫換了手?貝勒爺呢?」春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是呀,永琰呢?禧珍也不知道永琰去了哪裏。難道昨夜她真惹他生氣,所以他扔下了她們?

  車外頭還等著另一個男人,那男人容貌英俊、身量頎長,長得瘦高瘦高的,看起來像個白麵書生,手上還搖著一把附庸風雅的描竹骨扇。

  「子揚!快送格格進門,別讓貝勒爺久等了!」先前打開車篷簾幕那名男子對這人道。

  「我說阿布坦,爺在裏頭等著,可還有一個人也等在裏頭,你知不知道?」那名叫子揚的男子搖著骨扇,站在門口不動如山。

  「什麼意思?」阿布坦皺起眉頭,沒好氣地問。他最討厭這搖著扇子的娘娘腔,每次故作神秘的模樣!

  子揚看了走出馬車的禧珍一眼,他銳利的視線一掃過禧珍的臉蛋,就忽然停住了。禧珍被他看得不自在,卻不避開眼,坦然直視他!

  子揚挑起眉,忽然笑起來。「阿布坦你以為這所別業原來是給誰住的?」他對阿布坦說,眼睛不再看禧珍,聲調卻陰陽怪氣的。

  阿布坦一愣,隨後他臉孔略變色。「新眉姑娘還在?」

  「錯了!」子揚揶揄道:「不是『還在 !這兒本來就是她的『住處 !」

  「啊?那貝勒爺他--」

  「格格,這胡衕附近有一處好園子,咱們先逛逛花園,妳說好吧?」子揚嘻皮笑臉對禧珍道。

  「逛花園?」她是回京來逛花園的嗎?「到底發生什麼事?永琰呢?他為什麼不送我回王府?」她質問那搖扇子的家夥。

  「貝勒爺現正忙著,一會兒等爺不忙了--」

  「子揚、阿布坦!」一名外貌美麗清秀的女子忽然從屋內走出大門,她的目光從踏出門外就一直停在禧珍臉上。「貝勒爺正在裏頭等著格格呢!你們倆怎麼不快把格格請進去?」

  兩人對看一眼,子揚眼珠子一轉。「新眉出來說話正好,咱們這會兒正要請格格進門。」他聰明地推卸責任。

  阿布坦白他一眼,剛才又是誰說要逛花園?

  禧珍一抬頭就見到書生口裏喚的「新眉」。那女子長得清秀,身上還有股一般女人沒有的英氣。

  「是禧珍格格嗎?」新眉走到禧珍面前,對她說:「貝勒爺在裏頭等著您呢!您快進去吧!」她笑著說。

  新眉仔細端詳禧珍,內心輕嘆口氣。生得這麼嬌嫩可愛、這麼讓人心疼的女孩兒,難怪貝勒爺要親下江南。

  「永琰在裏頭嗎?」禧珍問。

  「是呀,貝勒爺早已經等在屋裏頭了。」新眉答。

  「那好,我有許多話要問他,我這就進屋裏找他去!」禧珍跑進大門,春蘭連忙跟進去。

  子揚與阿布坦面面相覷。

  「你們倆還愣在這兒做什麼?貝勒爺交代的事呢?」新眉問。

  「皇上那兒,知道奕善回府的時候就已經去送過消息了!」子揚答,維持他一貫慵懶的調調。

  「那麼,皇上已經知道貝勒爺回京了?」新眉又問。

  「不僅如此,還傳旨召見了。」這回阿布坦答,他的語調就簡潔有力許多。

  新眉瞪大杏眸。「皇上傳旨召見?!這件事貝勒爺知道了嗎?」

  「剛才阿布坦駕馬車進術?的時候,我已經稟報過貝勒爺了。」子揚道。

  這麼說,貝勒爺已經知道皇上要見他的事,卻仍留在這裏等禧珍格格?新眉若有所思,她回首望向門內,此時格格已經走進後院,不見了人影。

  禧珍在屋側偏廳找到了永琰。

  「你為什麼下送我回王府?」她站在廳前問他。

  「我沒說過要送妳回王府。」永琰慢條斯理喝了口茶,答得倒幹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禧珍問他。

  「嫁出門前,必須委屈妳,先住在這裏。」他盯著她的眼道。放下茶杯後他站起來走向門口。

  禧珍臉色一白。這意思是說,她連王府的門都進不去?!

  忍著一口氣跑到他跟前,她瞪著他的眼睛,認真問他:「既然不承認我,那麼幹脆把我流放在江南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接我回京?為什麼還要安排我嫁人?」她真的不明白!

  他盯著她好半晌,然後才慢聲道:「昨晚妳不也同意,福晉的安排很好?」他聲音很冷。

  「那是兩回事!我要住進王府,光明正大地嫁出門。」她揪緊衣襟,一字一句對他說。

  春蘭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模樣,她站在一旁緊張地猛絞手帕。

  永琰沉下臉。「可以,等妳嫁人那天,我會要求額娘讓妳進門,『光明正大 地嫁出府!」他走出偏廳。

  「我不住在這兒!」她跟出去,固執地對他說。

  「現在妳只有『這兒 可以住!」他答得霸道。

  「你不能這麼委屈我!」她不同意。

  「委屈?」他冷笑一聲。「新眉能住這兒,妳就不能?住下來就算委屈妳?」

  「我……」禧珍咬著唇,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分辯。

  他不明白,她說的委屈並不是環境問題!

  她要的是個尊重,是他對自己的看重!王府就在京城裏,既然她有家,為什麼不能回家?

  「現在只有這兒能住人!最好的房間新眉已經遷出來讓給妳,如果還不滿意,三天後我會命人在城郊另賃別業,屆時妳再搬過去!至於這三天,就只好先『委屈 格格妳了!」說完話,他不等她回答就徑自離去。

  禧珍站在偏廳前的小院裏,像個木頭人似地,瞪著他的背影,眼眶裏莫名其妙地冒出淚霧……

  「格格……」春蘭走上前,憂慮地凝望著禧珍傷心的臉龐。

  「好呀,春蘭,既然他要咱們住下,那咱們就住下!」她沒有表情,喃喃地說:「他要我嫁人,那麼我也順著他的意嫁人!以後等我嫁出府,不再是王府的格格,到時候他就再也管不動我,再也甭想管我了!」禧珍下定決心。

  「格格?!」春蘭聽明白了禧珍的盤算,驚訝地瞪大眼睛。

  可禧珍不等春蘭反應,便徑自走出門口,對等候在門外的新眉說:「新眉姑娘,我不佔您的房間,反正不滿一個月我就要嫁人,妳原先住哪兒就盡管住著,我只住客房!」

  還留在門前的子揚與新眉愣住了。

  阿布坦剛才已隨貝勒爺進宮面聖,貝勒爺走時雖說臉色是難看了點兒,可也沒交代,剛才在偏廳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兩人互瞧一眼,臉色有些訕訕然。

  「如果沒有客房,我就打地鋪,睡偏廳也成!」見兩人沒反應,禧珍吸了口氣,一臉從容就義的模樣……

  這兩人再互瞧一眼,心底不免犯嘀咕--

  看起來,剛才那短短一時半會兒,好像真有什麼擺不平的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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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5: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阿布坦隨永琰進宮,他一路畢恭畢敬跟隨在永琰身後。

  阿布坦原是厄爾特族人,也是噶爾丹旗下副將,當年噶爾丹慘敗流亡後服毒自盡,阿布坦隨厄爾特部眾投奔清廷時,受到官兵羞辱忿而殺人,那時若不是永琰救他一命,一名殺人的降兵早已在戰場上被五馬分屍!

  當時永琰為皇上受了一刀,險些喪命,事後皇帝要論功行賞時,正巧發生阿布坦舉刀錯殺羞辱他的清兵一事。廣場上眾人群眾圍毆阿布坦一人,他卻拼死抵抗不肯下跪、更不容任何人再對他羞辱!永琰因此敬重阿布坦是條漢子,便當眾對皇帝道:他願以自己一命換阿布坦一命!

  皇帝亦親眼所見,阿布坦的性情剛烈,確是條漢子,若因此而死未免可惜!

  皇帝已有惜才之心,正巧皇帝與永琰雖已認親,卻苦於不能承認永琰的身分,然而永琰的身世既已揭露且曾救過皇帝的性命,他的忠心較之任何皇子尤甚!更何況永琰跟隨在皇帝身邊多年,皇帝深知永琰的能力與智慧,現下戰事既已平息,將來回京後,皇帝將讓永琰離開自己身邊,委派以更重要的任務!既然如此,那麼永琰的性命就需要一名絕對忠心、願為三貝勒而死的貼身隨從,時刻保護!

  皇帝略一沉吟,老謀深慮後便欣然同意永琰的要求。

  永琰因此救下阿布坦的性命,阿布坦對此感動莫名,當場歃血立誓他這一條命已是三貝勒爺的!自此阿布坦死心塌地跟隨永琰身側,成為安親王三貝勒的心腹。

  回到京城後,阿布坦被安排住進巷底術衙--那便是新眉住的四合院旁,隔鄰另一戶四合院子。

  至於子揚,他表面上的身分是安親王馬爾渾之子吳爾佔的教席,然而子揚的父親,其實是永琰生母的兄長。

  永琰生母死後,她的兄長為免一家皆被牽連,因此逃難到江南,不僅改名換姓營商謀利,還娶了淮南鹽幫總瓢把子的獨生女,直至太皇太後亡故之後,皇帝為尋找親生兒子,循線找上永琰生母的兄長,子揚因此回到京城為皇帝效命,並於皇帝與永琰相認回京後,被安排進入安親王府充任教席。

  子揚與永琰實際上有表親關係。

  因此之故,子揚實際上是永琰與皇帝的親信!這也是為什麼,永琰能清楚得知王府內諸事,及已故安親王福晉的一舉一動。

  「你的意思是,江南行會已經成熟,並且與各地行會早已串連,形成牢不可破的隱性幫會組織?」皇帝召永琰進宮,一見面就問明永琰此趟下江南的主旨。

  「稟皇上,蘇州會館茶幫、竹木幫、匹頭幫、票幫、鹽幫、典當幫、錢幫等,與江西、安徽、福建、廣東沿海一帶,各幫會、商行、行會皆有聯絡,往來互動頻繁密切,這是臣此趟前往江南,可以確定的事。」永琰謹慎回答。

  他這趟下江南,明為接禧珍進京回到安親王府,暗地裏卻是為皇上辦事!他此趟前去江南,主要目的是為探查江南各幫會集結態勢。一路上阿布坦與子揚其實緊隨身側,只不過兩人武功高強,且一路易容變裝,奕善與禧珍他們,皆不得而知。

  「這些三教九流人物聚結,於我朝廷恐將形成禍患!」皇帝沉吟道。

  「皇上毋須憂慮。自古以來,即有行會結社一事,商賈集結組織,制定私律,反而有利於社稷安定,怕只怕這股集結力量,被有心人變相利用以實行顛覆,那麼就有徹底查察辦理的必要!」

  皇帝瞇起眼。「像這樣隱密的結社,組織龐大、散播廣布,要全部查辦起來恐怕不容易!」

  「稟皇上,」永琰徐道:「人民社稷以馬首是瞻,自古以來沒有帶頭風行、蠱惑人心之首領,就沒有烏合之眾。」

  「你的意思是?」

  「對方既然是烏合之眾,倘若有邪心,只要揪出群首予以制裁,屆時群龍無首、莫衷一是,本來就算有朝廷不容之事,也將歸化於無形!」

  皇帝收起困惑的眼色,略帶沉吟。「只怕那個『首領 不止一人,組織謹密嚴如行會!」

  永琰咧開英俊的笑臉,然而他清冷的眼色卻無笑意。「皇上聖明,已經充分明白為臣的意思了!」

  「你有所獲了,永琰?」皇帝龍顏一哂,悠悠問。

  「臣此趟下江南,已查明各地行會組織行頭,皆與一秘密組織有聯係,這個組織名為『四大會館 ,而『四大會館 之總館,竟然就在首善之區紫禁城內。」

  皇帝聽到這裏,不由得悚然一驚。「京城內有秘密結社,朕竟然毫不知情!」

  「皇上不必憂心,」永琰維持一貫冷靜。「臣推斷,總館設立在此處,一則是藉天子威名以震懾各地方行頭,二則為方便觀察京畿政令動向,除此之外,皇上坐鎮京畿重地,率領的是正義之師,擁有的是全體人民的力量,這秘密結社倒不能有什麼其他作為。」

  皇帝慢慢坐下,眉頭深鎖。

  「皇上可以不變應萬變,臣會盡快查明所謂『四大會館 與各地行會行頭的關係!」永琰對皇帝道。

  「有你辦事,朕並不擔心。」皇帝嘆口氣。「朕憂慮的是,漠北情勢才剛剛明朗不到一年,又需憂慮南方亂起,究竟要到何時,朕這個皇上才能略感寬慰?」

  永琰沒有出聲,他明白皇帝只是一時興起感嘆。

  皇上是仁義之君,絕對知道一朝登基為皇帝,便需終身憂國憂民。

  倘若是暴虐的君主大可以肆行放態、倒行逆施、棄置天下於不顧。然而皇上是一位真正的仁人君主,滿腔熱血皆為人民,憂慮之事就不可能有停止的一日,這便是王君的宿命。

  「朕聽說,你這趟下江南,把岳樂的小女兒給帶回來了?」皇帝眼色一斂,忽然提起。

  「是。」永琰斂下眼。

  「永琰,你居然有空管起王府的家務事來?」皇帝的口氣略帶些揶揄。

  「額娘親口吩咐的事,臣既然要下江南,接格格回京之事正好可以掩為耳目。」永琰答。

  「當真如此?」

  「正是如此,臣不敢妄言欺君。」

  皇帝低笑兩聲,然後慢聲道:「對你額娘,這回你倒是少見的熱心!」

  永琰沒有答腔。

  「朕還聽說,安親王福晉打算讓你迎娶簡王府的瑞嫻格格,當真有此事?」皇帝再問。

  永琰抬頭看了皇上一眼。「臣尚未見過瑞嫻。」

  「朕倒見過!秀外慧中,是個好姑娘。」皇帝笑著答,語帶玄機。

  永琰又沒答腔。

  皇帝於是臉色一整,忽然對永琰道:「永琰,岳樂的小女兒,名義上就是你的親妹子!你與格格都是咱們愛新覺羅氏的子孫,這點你清楚而且明白?」

  「臣明白。」永琰答。

  他抬頭,挺起腰桿與皇帝對望。

  已故安親王岳樂,是努爾哈赤之孫阿巴泰的第四子,承襲愛新覺羅氏的血統,永琰即使沒有不可告人的身世之秘,安親王一支也是皇家貴族的血脈正統。

  康熙瞪著他私生的親子,眼色漸漸嚴厲起來。「這就好。瑞嫻確實太年輕,與你差異甚大,倘若你不喜歡瑞嫻,朕可以為你另擇一門親事,親自指婚。」

  「臣叩謝皇上!」永琰立即拜跪。

  然而他面無表情。

  而皇帝深以為,永琰認同自己的安排。

  他並不明白,永琰雖然年輕,卻精於謀算。他沉穩並且清楚地一步步把持著自己的人生,即使他與皇帝是上下君臣關係、即使兩人是至親父子--但就算是皇帝,也一樣不能操弄他的命運!

  他會自己找到,他要的女人。

  出宮後,永琰在太廟前遇見子揚。

  「你上這兒做什麼?格格呢?」阿布坦問他。

  「格格執意睡偏廳,新眉與我都勸不住,我只好--只好盡快趕到這兒來,親口跟貝勒爺稟告了!」子揚一臉無力,俊臉上難得出現這般無奈的表情。

  「格格要睡偏廳?」阿布坦瞪大眼睛。

  永琰冷聲問:「她真是這麼說的?」

  「格格--」子揚察言觀色。「她確是這麼說的。」退了一步,他離永琰遠遠地說。

  永琰冷著臉。

  「這怎麼成!怎麼能讓格格睡偏廳呢?」阿布坦皺起眉頭。「你到底是怎麼對格格說的?格格為什麼執意要睡偏廳?」

  「欸,不幹我事,你可別三言兩句就想羅織罪名到我頭上!」子揚白了阿布坦一眼。「你和貝勒爺走後,格格一踏出大門就對新眉說:『新眉姑娘,我不佔您的房間,反正不滿一個月我就要嫁人,妳原先住哪兒就盡管住著,我只住客房! 接著呢,格格她又說:『如果沒有客房,我就打地鋪,睡偏廳也成!」就這樣,格格轉臉就要她的丫頭抱來幹凈被褥,今晚準備要睡偏廳了!」

  禧珍的語調,子揚學得維妙維肖。

  永琰的臉色難看。

  阿布坦回頭瞧著他的爺:「貝勒爺,那麼咱們現下該先回四合院還是--」

  「該回王府就回王府。」永琰冷冷打斷阿布坦未完的話。

  「可是,」子揚與阿布坦互看一眼,然後異口同聲:「格格她--」

  「她愛睡偏廳就睡偏廳、愛睡地上就睡地上!她想嘗滋味,就讓她一次嘗個夠!」掃過兩人一眼,永琰的眼色冷厲如寒冰。

  子揚與阿布坦兩人,沒人敢回話。

  「子揚,我已經吩咐新眉照顧格格,如果格格太任性就不必理會,以後也不必凡事都向我報告!」永琰說完話就轉身走人。

  「欸,貝勒爺--您等等我呀!」阿布坦趕忙追上去。

  子揚站在原地,無奈地翻個白眼後甩開他的扇子--

  趕來報訊有錯嗎?

  他,這又是招誰惹誰了?

  * * * * * * * *

  當晚,禧珍果然不聽春蘭與新眉的勸,執意睡在偏廳地上。

  「格格,您怎麼能睡地上?夜裏天寒露凍,是會生病的!」春蘭急得不得了。

  她以為那名叫子揚的男子,去跟貝勒爺說過後,貝勒爺就會回來勸格格,可誰知到了晚間還不見貝勒爺的蹤影!

  顯然格格太任性,讓貝勒爺動了火,就幹脆什麼也都不管了。

  「是呀,格格,您要真睡地上,回頭叫我怎麼跟貝勒爺交代呢?」新眉加入勸解,她也是一臉著急。

  可禧珍卻不為所動。既然春蘭不幫她,她便徑自鋪好了墊被,然後鑽進被子裏蒙頭睡大覺。

  「格格!」春蘭急了。「您要真睡在這兒,那麼春蘭也只好陪您睡在這兒了!」她調頭想走進房裏取被子。

  「不許妳睡這兒!」禧珍掀開蒙臉的被子,小臉嚴肅地對春蘭說:「這兒是我的『睡房 ,只許我一個人睡,妳要睡就找別的房間睡去吧!」說完話,她又把臉蓋上被子。

  春蘭愁眉苦臉地,與新眉對看一眼。

  兩個人沒法子勸,只得各自到房裏搬來被褥,因為禧珍不準她們也睡偏廳,新眉與春蘭只好陪著睡在廳後的小間。

  夜裏,果然天寒露凍的,窗外的風呼呼吹進窗縫裏,禧珍才睡到上半夜就給凍醒了。

  她冷得受不了卻不到廳後的小間,她固執地把身子縮成一團,瞪著窗外清冷的月光,想就這樣苦苦地挨到天明……

  * * * * * * * *

  永琰才剛踏進王府,恪瑤早已經在等著他。

  「我聽奕善說人已經接到了?」恪瑤見到兒子立刻站起來,她的態度雖急切,面對兒子卻仍然溫言婉語。

  乍見久違的兒子,恪瑤對永琰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關心問候,而是急問禧珍的去向。

  「是接到了。」永琰一貫冷靜。

  他看著他的「額娘」,露出冷淡的笑容。

  打從得知恪瑤不是自己的生母那一刻開始,他才明白,她對自己那過分客氣的態度、幾乎生硬得接近疏離,是為了什麼緣故。

  「那麼,人已經安置好了嗎?」恪瑤再問。

  「已經安置在京城裏,額娘如果不放心,明天我可以帶您去見她--」

  「不必、不必了!」恪瑤忙搖手厲聲拒絕,然後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失態。「我是說,你既然已把事辦好,我就不必去見她了!」

  永琰咧開嘴。

  「今早見到奕善後,」恪瑤的語調回復從容優雅。「我已經吩咐人通知潤王府,三天後平貝子就會親自登門來訪,等額娘見過他後,婚事就能決定了!」

  「這麼快?」他慢聲問。

  「格格已經老大不小,難得還有平貝子肯要她!既然她已經回京,婚事當然越快越好了!」恪瑤理所當然地道,然後反問永琰:「我這麼做,你同意嗎?」

  「既然是額娘的意思,孩兒沒有反對的道理。」他斂下眼,淡聲回答。

  「很好。」恪瑤臉色稍緩。「那麼,我會要求平貝子,盡快迎娶格格入門!」

  「一切全憑額娘的意思。」永琰再次保證。

  恪瑤終於露出笑容。

  夜已深,永琰回房後,很快吹熄了屋內的蠟燭。

  上半夜即將過去,王府內十分平靜。

  * * * * * * * *

  五更天,夜已深沉。

  永琰早已知道,回京這一路上一直有人跟蹤。

  然而他不動聲色,將隱身暗地裏跟蹤的藏鏡人一路引進京城,直到王府。至杭州前,他要知道,他所打聽與探查之事,究竟引起了什麼人的興趣!

  夜半熄燈後,永琰並未換衣,他悄無聲息地躍上屋簷。

  夜裏寂靜,半點聲響都不能逃過他敏銳的聽覺。

  他不必傾聽已然查知,對方跟他一樣躍上屋簷,跟蹤之人反成被跟蹤者,永琰窮追不舍,即使夜幕中,他仍清晰可見一道黑影飛身縱入王府後院--

  恪瑤夜半醒來,她忽然心悸得厲害!

  屋裏黑漆漆的,燭火在她睡時都已經熄滅了。恪瑤忽然覺得口渴,然而她的雙腿不方便,根本沒有能力獨自站起來倒水。

  「燕--」

  她正開口要喚來婢女燕兒,卻教人冷不防地摀住口鼻……

  「嗚!」恪瑤驚恐地瞪大眼,她死命掙紮著。

  「別動!」那低沉的聲音含著陰森與恐怖,嚇阻著不斷掙紮的恪瑤。

  恪瑤瞪著大大的眼珠子,與來人那闇沉的眸光對視……

  對方顯然破窗而入,然而此時兩扇窗門早已虛掩上,屋內安靜如同福晉仍在入眠一般。

  永琰黑沉的身影出現在窗外。「額娘?」他沉聲低喚。

  來人按著恪瑤的手勁更重,幾乎令恪瑤窒息!

  那人再抬頭,窗外已經不見永琰的身影。

  恪瑤忽然被打暈。

  那黑衣人破窗而出,在院內小心翼翼寸步慎行……

  永琰早已縱身跳上屋簷,他按兵不動,觀察著。

  直至對方奔出福晉後院,永琰立即追上。

  至此,對方似乎已察覺情勢有異,黑衣人夜裏拔足狂奔--

  永琰追出王府,而街上一景一物他十分熟悉,他一路追逐黑衣人,越久之後他越感心驚--

  永琰一路尾隨對方,竟然追到了巷底胡衕!

  * * * * * * * *

  實際上,打從上半夜起,禧珍就一直清醒著。

  她一整夜睜著雙大眼睛,怎麼樣也不能入睡,忽然聽見屋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便以為--以為屋裏有「奇怪」的東西,於是緊張地緊閉上眼睛!

  自從在東明寺,她有過那莫名其妙的「夢遊」經驗;還有上回她握住小碗的手突然被全身麻痹,然後「看」見小碗的夢後--禧珍就有些害怕,那些總是毫無預警、每回都是突然冒出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一個正常的人,要是多了幾次這樣的經歷,通常很難再保持正常!

  她肯定會對春蘭傾訴,然後春蘭也肯定會以為她之所以「胡言亂語」……絕對患了瘋病!

  所以當禧珍一聽見那奇怪的窸窣聲,便立刻拿被子蒙住頭臉。

  然而禧珍雖然心底害怕,卻仍然掩不住她與生俱來熾盛的好奇心--掀開被子一角,她就著屋內微弱的月光,看見一個人影從屋後的小間走到自己身邊。

  那不是新眉嗎?

  黑暗中,但見新眉躡手躡腳地越過禧珍身邊,似乎怕吵醒她--

  「新眉!」禧珍驟然掀開。

  她的舉動反而嚇住新眉。「格格?妳還沒睡嗎?」她一邊拍胸脯,一邊掌燈。

  燭火一點上,禧珍就好奇地問人家:「新眉,這麼晚了妳還不睡,一個人偷偷摸摸的做什麼?」

  「我……我剛才上茅房,不是不睡。」新眉別扭地回答。「格格,那您呢?您怎麼還不睡呀?」她反問。

  「我--」禧珍一窒。「我起床,那個……噢,是看星星、看月亮。」她不肯承認,自己堅持睡在地上,卻因此凍得睡不著覺。

  「看星星?看月亮?」新眉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屋裏有星星、月亮可看嗎?

  「是呀!我已經有好些年沒見到北京城的星星和月亮了,所以好奇得很!」禧珍笑瞇瞇地回答人家。

  說完話後,她還幹脆打腫臉充胖子,仗著自己身上裹著一層厚被子,她臃腫地、寸步難移地「爬行」到窗前打開窗子--

  「妳瞧,」冷風迎面襲來,她冷得直哆嗦,卻依舊維持已經被凍得僵硬的笑容對新眉說:「今晚的星星何其多、月兒何其美呀……哈……哈啾!」

  新眉呆住了。

  她是真不知道,這位格格究竟有什麼怪毛病來著?

  然而不止新眉,這屋裏突然出現的第三個人物,他可是一臉的鐵青--

  「簡直是愚蠢!」永琰的聲調直比夜裏的寒風還「凍人」!

  一看見永琰,禧珍那凍僵的笑容就「咻」地消失了。

  「貝勒爺?!您幾時來的?」看到永琰然出現,新眉神色驚訝。

  永琰的臉色難看。他一路追到巷底胡衕,人便丟了,可見此處不遠即是黑衣人的根據地。

  新眉眼見勢頭不對,只好尷尬地對禧珍說:「那麼格格,我就不打擾您看星星、看月亮的雅興了?」

  她陪著笑臉,好險……能平安退下。

  永琰瞪著那個還膽敢站在視窗吹冷風的小女人--

  他冷著臉上前,一掌拍上那扇洞開的窗!

  「唉喲!」禧珍被他的掌風掃到,一屁股摔到硬梆梆的地上。「關個窗而已,你一定要這麼粗魯,就不能斯文點兒嗎?」還好她的屁股裹了一層厚被頂著!

  替她關窗,她還敢指責他的不是?永琰危險地瞇起眼睛。

  「大半夜的,你來這裏做什麼?」抱著摔痛的屁股,她沒察言觀色就算,還膽敢捋虎須。

  「怎麼?打擾妳『看星星、看月亮 的雅興了?」他的聲音冷颼颼。

  「是啊!」她嘴硬。

  「好得很!」他冷笑。「有本事妳就繼續吹冷風,凍死了別怪我沒提醒妳!」

  他冰冷的態度,讓禧珍驀地縮起肩膀。「我困了,你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她轉身「爬回」自己鋪在地上的墊被,躺在那冰涼的墊被上,她攤開裏在身上的被子蒙住頭臉,假裝睡覺不再理他。

  每回見面總是與他針鋒相對,禧珍已經累了。

  因為他冰冷的態度,剛才那莫名的心痛忽然讓她想起,小的時候那個曾經保護過她、安慰過她,那溫柔的永琰……

  「我不許妳睡在這裏!」半晌,永琰一字一句,冷冰冰的聲音傳進禧珍單薄的被窩。

  她沒有動靜,顯然將他的命令置若罔聞。

  「妳聽見了。」他的聲音更冷。

  她還是沒動靜。

  「既然聽見了就該反應!」他的聲音已冷冽逼近融雪。

  被窩仍然沒有掀開的跡象……

  永琰的耐心終告用盡!

  不再顧及她的反應,他伸手粗魯地掀開被子--

  而禧珍,她縮在那冷冰冰的被窩裏,因為他的疾言厲色與毫不寬貸的言辭,而覺得寒心。她不掀開被窩,是因為自個兒那不爭氣的眼淚正成串成串地滑下她的臉頰……

  讓她連想擦拭、掩藏都來不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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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17 00:25:2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忽然看到她的淚水,永琰愣住了。

  「妳哭什麼?」下意識地,他粗著嗓子問。

  禧珍不回答,兀自把小臉埋在冰涼的墊被上,不理他。

  永琰的俊臉飄過數朵烏雲……

  靜到極點的偏廳,隱隱含著一股暴風雨前的寧靜。

  然後,突然,禧珍整個人驟然被騰空抱起來--

  「你幹什麼?」她張大眼睛,緊張地瞪著自個兒的雙腿遠離地面。

  「睡在這裏,妳會生病。」他的口氣低柔,臉色卻很臭。

  「就算我生病,也跟你沒關係!嗚!」她的小頭突然被他的大手掌一把按到他胸口,這招有效地阻止了她的抗議和堅持。

  他把她抱太緊,緊得她快不能呼吸了!

  「愛新覺羅?永琰--我警告你,快放開我--」

  禧珍下意識地踢著小腿掙紮,可無論悶聲喊他、氣得連名帶姓吼他--

  她只有被鎖得更牢的份兒!

  「你快放開我啦!」她的粉拳如小雨花,不痛不癢地落到他身上……

  永琰連吭一聲都懶。

  人家壓根不理她,直把她的掙紮搥打當做按摩,禧珍恨得牙癢癢,幹脆把眼淚鼻涕一股腦塗在人家的胸口,以為報復。

  不為所動地抱著禧珍,永琰邁開步伐走進原本為她準備的房間。

  永琰不是沒發現禧珍的孩子氣的舉動,雖然她任性的行為不可原諒,雖然他的沈默實際上是縱容,然而--

  然而剛才見到她的眼淚,他的怒氣竟然完全發作不起來!

  永琰沒問過自己--為什麼他對這個「麻煩」如此特別?倘若換成別的女人,三番兩次的挑釁他,他絕對不可能有此耐心!

  然而永琰不問自己的理由很簡單--就因為沒有理由!

  倘若硬要問出個理由,只能說,他見不得她哭。這是沒有理由中的唯一理由。從年少時見到她那第一眼開始,似乎就註定了這個「麻煩」很礙眼、很累贅、很難視而不見!

  永琰懶得累著自己去想清楚為什麼,他簡單而幹脆地認定--當這個「麻煩」嫁出門那日,他的責任便可了卻,如此而已!

  到了房間,他兀自把那兩腳亂踢的丫頭一把甩在厚厚的被墊上,下手很重,動作卻很輕。

  「你把我挾持到這兒做什麼?」抹了把殘餘的眼淚,她恨恨地問他。

  「挾持?」他挑起眉。「我抱妳進來,免得妳吃苦受凍,妳該感謝我!」簡直不識好人心。

  「不必你假好心,受凍吃苦是我的事。」她倔強地對他說。

  永琰瞪著她,臉色陰晴不定。

  好半晌,連她都以為他要生氣了,永琰卻柔聲對她說:「先睡吧!已經很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拉起被子,他蓋住她發冷的身子。

  禧珍愣住了……

  她不明白,永琰為什麼突然對自己這麼溫柔?

  「這兒是新眉的房間,我不睡這兒!」她喃喃說,即使在他的懷柔政策下,仍不忘堅持她的固執。

  「新眉有她自己的房間,妳盡管在這兒睡下。」他在床邊坐下。

  她用力想扯開那沉重的厚被。「我知道她睡的是客房!這兒本來是她的房間,我怎麼能反客為主,一來就趕走她……咦?你--你為什麼壓住我的被子!」她因為過分用力而漲紅了小臉,可拉了這大半天厚被子卻紋風不動,她這才發現原來是他耍詐!

  永琰氣定神閒地坐在被角上--這是他之所以留在她床邊的唯一理由。

  「三更半夜,妳再這麼任性下去,今晚就別睡了。」他沉下聲。

  「你故意壓住我的被子!」她轉移生氣的焦點。

  他沉下臉。

  她瞪著他,鼓起兩片腮幫子,絕不示弱。

  永琰眉毛一挑,幹脆翻身上床--

  禧珍睜大眼睛。「你、你、你做什麼?!」

  「睡覺!」他答得幹脆。

  「睡覺?」她兩眼瞪得更大。「你想睡覺就回家睡,為什麼睡在我床上?!」

  「我累了。」一翻身,他面朝外,做好賴床的準備。

  追了一夜的人,幾乎「跑」遍整個北京城,他當然「累了」!

  累了?禧珍瞪著人家的背,瞧他說得理所當然,好像她問的是廢話一般?

  問題是--

  他累了,卻睡在她床上--

  她的床上耶!

  況且他不但壓住她的被角,還「守」在她的床邊!被這一床厚被子裹得緊實,禧珍這才發現自己壓根就被設計了--

  因為她這才發現,今晚,她根本就脫不了身!

  * * * * * * * *

  盡管永琰押著她裹在厚厚的被窩裏睡一夜,可禧珍還是為自己前半夜的固執,付出了代價--

  第二天她還是病了!

  一大早她就咳得嗓子眼快啞了、頭也疼得快裂了……

  禧珍可憐兮兮地問自己,莫非,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嗎?

  永琰一整天不說話只守在她床邊,看到她的小臉皺成一團,一副痛苦的模樣,他的臉色凝重。而他之所以留在這裏的責任,就為了逼迫她喝下大夫開的、春蘭熬的苦藥汁!

  「咳咳,我再也不喝了!」當晚永琰第三回逼她喝苦藥時,她再也不肯依了!

  「聽話,別任性,喝完這帖藥就能睡了。」他捺著性子哄她。

  親眼瞧見這一幕,阿布坦睜大眼睛,喉嚨裏「咕嘟」一聲,活像瞧見妖孽……

  永琰明白,阿布坦在大驚小怪個什麼勁--因為連永琰自己,都訝異於他對這個「麻煩」驚人的耐心。

  「可是這個藥好苦……」禧珍苦著小臉,心有餘悸。

  他一整天逼著自己喝苦藥,她肯定,他是挾怨報復。

  「藥不苦就醫不好人,聽話,乖乖喝下。」他技巧地把她的小頭按在胸口,讓她下能掙紮,然後開始溫柔地「灌」藥。

  「嗚……」

  被迫喝完一大碗苦藥汁,禧珍眼睛鼻子都皺成一團了!

  「乖。」碗底空空如也!成果令他很滿意。「好好躺著休息,今晚我回王府,明天早上再來看妳。」他終於站起來,丟下話。

  「呀?」他還來?!「那個,你忙,就不必來了,我會照顧自己,真的!」她可一點都不想見到他!

  永琰挑起眉,突然間,他那向來吝笑的俊臉乍現曙光--然後轉身走出房門,還在發呆的阿布坦如大夢初醒,連忙跟出去。

  禧珍可呆住了。

  他剛才笑了嗎?

  話說回來……

  他沒事長那麼帥做什麼?那礙眼的笑容……

  還真不是普通的好看!

  永琰與阿布坦才走出禧珍房門,子揚已經等在外頭。

  「我還以為,你今晚都走不出來了!」子揚故意打個呵欠,懶懶地揶揄永琰。

  仗著表親的身分,子揚向來沒大沒小慣了,從無主僕之分,然而他與永琰的情誼,也確如兄弟。

  「她病了!」

  「是呀,『她病了 !」子揚撇起嘴。「嘖嘖嘖,什麼時候,安親王府的三貝勒爺,開始對姑娘這麼溫柔貼心起來了?」

  永琰沒理他。「今早我交代你的事辦妥了?」直接問話。

  子揚抿嘴一笑。「貝勒爺的事哪敢拖延!這一整天,我已經親自登門造訪,探過巷底胡衕的『牡丹苑 。」

  昨天夜裏,永琰追的那名黑衣人,就是在牡丹苑的大門前跟丟的!

  牡丹苑是京城裏的高級窯子,非達官顯貴還不得其門而入。

  「那你發現異狀了?」阿布坦插嘴問子揚。

  「我是很想,只可惜,半點『異狀 也沒瞧見!」子揚嘆口氣。

  「那你攪和這一天不就是瞎忙?」阿布坦皺眉。

  「瞎忙也總比你沒事兒轉悠的強!」子揚頂回去。

  兩人又開始鬥嘴。

  打從這兩人相識以來,好像一天不鬥嘴就不痛快!

  阿布坦被他三言兩語挑撥起來,有點上火。「耶!我說你這個人,怎麼老愛找我鬥口?!」

  子揚豈能認輸,想當然卯上。「我瞧你才沒事,老愛找我抬杠子!」

  阿布坦瞪大眼睛。「我說你--」

  「好了!」雖然早已習慣,永琰知道如果他不阻止,這兩個人可以自行取樂到天明。「既然瞧不出所以然,只好讓新眉去探個究竟!」永琰下結論。

  扔下話後他轉身離開四合院。

  「新眉?叫新眉能做什麼?」阿布坦呆在原地搔頭。

  「不瞭?那就問爺去呀!」子揚挪揄他。

  阿布坦懶得理他!他忙跟在永琰後頭離開。

  子揚笑得很賊,可這家夥向來賊眉賊心賊鼻子賊眼睛的,他心底想什麼事,阿布坦可懶得去猜--

  因為就算他願意猜,大概也猜不透!

  * * * * * * * *

  自從生病後,永琰每天來看她,為的就只是--灌藥!

  接連被灌了三天藥,還被押著不許下床,這三天躺得禧珍腰酸背痛,苦不堪言,更讓她打從心底認定,永琰肯定是記仇挾怨報復來著!

  到了第四天,禧珍的身體已經無恙,永琰此時也被皇帝召見進宮,禧珍得以脫離他的魔掌,簡直不亦樂乎!

  這日午後她高高興興地下床,跑到院子裏舒展筋骨,卻看見新眉急步穿過院子前的回廊。

  禧珍原想喊住她,可此時新眉正好打開前院的大門,彷佛害怕被人瞧見似地,新眉回目顧盼,左右張望,然後才踏出門外,小心翼翼地虛掩大門。

  「她怎麼鬼鬼祟祟的,難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嗎?」禧珍喃喃自語:「不管了,我先跟上她再說--」

  「格格!」春蘭忽然從身後拍禧珍一下。

  「哇!」把禧珍嚇了一大跳!

  「格格,貝勒爺不是叫您休息嗎?您怎麼下床了?」春蘭問。

  禧珍皺起粉眉。「我說春蘭,妳的主子什麼時候換成那個『貝勒爺 了?妳是他派來監視我的嗎?」

  「呀?」春蘭瞪大眼睛,一臉糊塗。

  「算了,」她懶得計較。「我現在追新眉要緊!」禧珍說著就跑出大門--

  「格格!」春蘭愣在原地,半晌後才回過神,她趕緊追出去。「您上哪兒去呀?格格--您等等我呀,格格!」

  依循前兩日的習慣,新眉總是在日落前來到牡丹苑,開始梳粧打扮,然後換上一襲華衣。

  這牡丹苑是王公貴人、豪門公子大駕光臨的銷金窟,既來之則安之,她稟性聰明,短短兩日已摸清個中三昧,懂得了「入境隨俗」的道理。

  「媚兒,妳打扮好了嗎?」鴇娘走進來,把一錠百兩銀子,大剌剌地按在茶幾上頭。

  「媚兒」是新眉進牡丹苑裏,自取的花名。

  新眉瞧了那錠白花花銀子一眼,歡天喜地的收下。

  當初進門迎客前就說好的,她有急用,每接客一回,就要收現銀。

  照說,這不是妓院的常例,然而事總有例外!事不圓人圓,尤其對像「媚兒」這麼美的女子來說,鴇娘是絕對不可能錯手的。

  鴇母見媚兒收下銀子,便湊上前去,附在媚兒耳邊輕聲細語地提點道:「前頭趙爺已經久等了!」

  「知道了!」新眉笑著答。

  她站起來,往鏡子裏瞧上最後一眼--

  今晚,又該是她粉墨登場的時刻到了!

  * * * * * * * *

  春蘭追著主子一路繞著曲柳拐彎的胡衕,跑了老半天,終於在巷底術衙的大街口,看到禧珍站在一處人來人往的院子前發呆。

  春蘭睜眼一瞧清那旗招上頭寫的鬥大三字「牡丹苑」,她趕緊把禧珍拉到一棵大樹旁--

  「格格,您到這兒來做什麼!您知不知道那牡丹苑是個什麼地方呀?」春蘭壓著聲問。

  牡丹苑是京城著名的窯子,連春蘭都有耳聞!她一見禧珍站在牡丹苑前,那些過往的男人個個失魂似地瞪著她家格格的臉蛋瞧--嚇得她魂不附體!

  好險!要是她方才沒追過來,難保不出個什麼意外!

  春蘭這一問,倒提醒了禧珍。「對呀!春蘭,那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那個是--」妓院兩字才剛到春蘭的口,又生生的給咽下去。「那個是……男人去的地方!」她改口。

  「男人去的地方?」禧珍不以為然。「男人去的地方又怎麼樣?難道女人就去不得嗎?」

  「就是呀!女人就是去不得!」春蘭神神秘秘地答。

  春蘭越是這麼說,越是惹起禧珍的好奇。「誰說的?我瞧那門口又沒貼標簽,何況方才我明明看見新眉就大大方方走進去了--」

  「新眉姑娘走進去了?!」春蘭大驚小怪。「這可怪了!這新眉姑娘到底是幹什麼來的……」她嘀嘀咕咕。

  禧珍不想聽她 嗦,索性自個兒走進去--

  「喂,格格!」春蘭顧不得主僕之分,趕緊將她家主子拉回來。「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上哪兒去?當然是進那個牡丹苑啦!」

  「進牡丹苑?」春蘭又大驚小怪起來。「我剛才明明說了,那裏頭您是不能進去的!」

  「什麼能不能的!」禧珍一聽就有氣。「春蘭,這幾天,妳難不成吃了永琰的口水?居然跟他一樣,開始壓迫起我來了!」

  「壓迫您?」春蘭訕訕地道:「貝勒爺霸道些是有的,壓迫您倒也不見得……」

  「妳是不是年紀大了,怎麼老愛嘀嘀咕咕的?」禧珍皺眉頭。

  年紀大?春蘭有苦難言。「總而言之,格格,那不是您能進去的地方!」為免惹禍上身,她幹脆挑明瞭不許主子進去。

  「春蘭!」這回換禧珍大驚小怪。「妳真的吃到永琰的口水了?」

  「我--」春蘭忍不住翻白眼,有口難辯。

  好險貝勒爺沒聽見這話,否則肯定氣到變臉。

  「不管能不能進去,反正我一定要進去!」禧珍打定主意。

  「格格!」春蘭焦急起來。

  她瞭解禧珍的性子,知道主子一旦固執起來,自己肯定攔不住她。

  瞧春蘭那副焦急的模樣,禧珍眼珠子一轉,忽然想到--

  「好吧,既然妳說咱們不能進去,那還是別進去好了!」

  春蘭呼了好大一口氣。「這才是嘛--」

  「咱們該換個法子進去。」

  「呀?」春蘭呆住。

  「既然女人不能進去,那咱們只要換身男裝就能進去啦!」

  「呀?」春蘭更呆了。

  說來說去--她竟然還是要進去?!

  「走吧!咱們這就趕緊上街買兩套男裝,換了好進那牡丹苑的大門去!」不僅如此,禧珍還歡天喜地問人家:「高興吧,春蘭?妳說,妳肯定沒進去過吧?」然後徑自轉身,歡歡喜喜地準備買衣裳去。

  進去那牡丹窯子--她為什麼該高興?

  春蘭愣愣地瞪著她家格格的背影,不禁哀哀感嘆著自個兒的苦命……

  * * * * * * * *

  永琰一出宮門,阿布坦已經等在外頭。

  「貝勒爺,您上四合院去嗎?」,阿布坦理所當然地問。

  這些天來,主子每日一定要上四合院,更何況今兒個貝勒爺讓皇上在宮中留了一整天,出宮後應該會上四合院才是。

  「子揚呢?」永琰問。

  「這時候,他該在四合院裏。」

  「有他守著就成!」永琰料定禧珍正生著病,該不能四處亂跑,況且有子揚守著他就能放心。於是他收起那原本擱在禧珍身上的心,對阿布坦道:「咱們不去四合院也不回府,今夜,咱們就留宿在牡丹苑。」

  「呀?」阿布坦瞪大眼睛。

  雖然阿布坦清楚,貝勒爺的性情沉穩冷峻,絕不是那種生性風流,喜好眠花宿柳的男人。可他聽爺說得認真,一時間反倒分不清主子是真要來場風花雪月,還是別有目的……

  * * * * * * * *

  春蘭無奈地瞪著她家那興奮莫名的主子--

  「妳瞧,春蘭,我換上這一身衣裝,像不像個翩翩佳公子啊?」這還不夠,禧珍得意洋洋地對春蘭說:「剛才我們進門時,我瞧大門口那幾個打扮花俏的女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呢!我猜她們肯定是喜歡我了!」

  聞言,春蘭差點笑出來。「喜歡您?」是覺得怪異吧!

  不過這話她擱在心裏頭想想就好,倒不敢說出口。

  春蘭雖覺得好笑,可回頭一想到自個兒現在身入「險境」--就坐在牡丹苑的迎賓廳裏,等著鴇母叫來花娘,任君揀選--她實在笑不出來!

  「說正格的,格--我是說,公子,咱們上這牡丹苑來,難道真的要叫花娘嗎?」春蘭苦著臉問。

  剛才春蘭已經把這牡丹苑的「功能」,清楚解釋一遍給禧珍聽,不過她那主子點頭歸點頭,到底有沒有聽懂,也只有天曉得了!

  「妳方才在街上不是說過,男人上這兒來,就是叫花娘的嗎?」

  「是呀!」

  「那不就得了!」禧珍笑嘻嘻地對春蘭說:「那咱們也叫來花娘不就成了?這有什麼好疑惑的!」她想當然耳,理所當然。

  春蘭張口結舌。想來她剛才站在街上解釋了老半天,她那主子……果然是沒聽懂!

  鴇母沒讓客人等太久,兩人剛說完話,鴇母就招呼著走進門,後頭還跟了一大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

  「喲,這位客人好生面孔,讓您久等啦!」鴇母一進門還笑嘻嘻的。可待定睛一瞧--鴇母臉上的笑容就「咻」的一聲收了回去。「你們是什麼人?上咱們牡丹苑有什麼目的?」鴇母忽然疾言厲色質問兩人。

  「目的?」禧珍還不明白人家的意思,春蘭已經捏把冷汗。「簡單呀!上這兒來不就是找花娘嗎?」禧珍單純地道。

  說歸說,她可壓根不明白「花娘」的意思。都怪春蘭剛才說的不清不楚!

  「找花娘?!」鴇母果然瞪大眼睛,不以為然地喊道:「妳--妳這不男不女的丫頭,想找哪門子花娘呀?!」

  「哇,厲害!」禧珍張大小嘴,萬萬沒想到她這麼精心打扮,可西洋鏡卻一下子就教人給拆穿戳破了!「我說這位大娘|--妳怎麼就知道,我是個不男不女的丫頭啊?!」禧珍指自個兒的鼻頭,心底著實嘆服這位妖裏妖氣的老大娘;厲害!神乎其技!

  鴇母後頭一幹小鴇兒聽見禧珍說出這話,還叫鴇母「大娘」,個個掩著口笑歪了嘴。

  禧珍這句「大娘」,卻把鴇母氣得直瞪眼。

  可這幕,直看得春蘭心驚肉跳,簡直不忍卒睹……

  「妳,」鴇母被氣得話要分段說。「妳這死丫頭,敢情妳是來砸場子的?!」

  「砸場子?」禧珍不以為然。「大娘,這回妳可猜錯了!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來找花娘的!」

  鴇母身後那群小鴇兒這下全笑彎了腰、笑疼了肚子,鴇母可已經被氣得七竅冒煙!

  媽呀!春蘭真想有個地洞,就這麼鑽進去算了!

  「死丫頭,到底是誰派妳來的?快說!」鴇母用力一拍桌子大聲威嚇,懶得跟她有理扯不清。

  「誰派我來的?」禧珍被問得莫名其妙、胡裏糊塗,還是只能拿手指頭指著自個兒的鼻頭。「春蘭,到底誰派我來的?」她搞不清楚,只好轉頭問春蘭。

  「呀?」春蘭眨巴著眼,怎麼問到她頭上來了……

  「難道是妳派我來的嗎?」禧珍問她。

  「我……我?!」春蘭瞪大眼睛。

  霎時,鴇母和她身後那群鴇兒幾十隻眼睛全往她身上瞧--

  春蘭張大了嘴,欲辯無言。

  天老爺呀!這回……

  她春蘭可還有沒有命回去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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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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