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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你寄來明年的信】《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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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1 23:59: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千尋 - 你寄來明年的信

蔣默安是她追來的校園王子,但老話說的好,強扭的果子不甜,
她的戀情很灑狗血的結束在他與另一個女人的訂婚喜宴邀請函上,
為了不讓自己面目可憎,她斷得狠厲堅決,甚至付出她的「等等」做代價……
但分手六年後,她突然收到他的信,這是分手後的第一次聯絡,
然而,這封信竟來自明年?!
還說她的父親已經癌末、母親死於意外、而她自己失蹤下落不明?!
這是什麼該死的詛咒,或是惡毒的惡作劇?
偏偏接下來的種種事情,似乎都往他信件的內容走去,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她這個前男友來自未來,
還是,這是他逼她出來見面的爛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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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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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1:0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蔣默安的視線定在電腦螢幕前……很久了,他反覆看著同一頁。

        楊特,小名特特,二十七歲,未婚,是甜點師傅,曾經參加大大小小比賽,得過幾次獎,大學畢業後自行創業,製作蛋糕甜品供應十幾家咖啡廳所需。

        餘暇時到母親的「蔓特寧花屋」幫忙,最大的夢想是存到足夠資金,開一家自己的下午茶甜點餐廳。

        照片裡面的女孩,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模樣,燦爛的笑臉,幾分傻氣、幾分嬌憨,她的頭髮已經留得很長,比他要求的還要長。

        可是她失蹤了,小兔子一般的女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她不熟悉的異鄉。

        蔣默安打開信箱,看著熟悉的Mail帳號,很多年前,他們靠它維持遠距離戀愛,直到她寄出一封分手信,親手掐斷他們的愛情……

        閉上眼,回想特特寫的每一封信,心情依舊無法平靜,他緩緩吐氣,打出第一行字—— 

        楊寧小姐妳好:

        我叫做蔣默安,也許妳會懷疑,我為什麼會用這個帳號給妳寄信。

        我是令尊的下屬,也曾經是特特的朋友,這個信箱是我和特特之間聯繫的方式,但她失蹤了,截至目前為止,下落不明。

        我期待妳會接手她的電腦、她的信箱,期待妳能看見這封信,與我聯繫……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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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1: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二○一七年六月六日

        瑆璨集團總部,三十七樓會議室。

        冷氣從通風口吹出來,涼絲絲的,這樣舒適的溫度很適合睡覺,但會議室裡的人各個精神抖擻,所有目光皆落在主席台的男人身上。

        他叫做蔣默安,三十歲,已經代理董事長職務整整一年,他正指著牆面螢幕上的數字侃侃而談。

        「網路購買,已經成為世界無法阻擋的趨勢,早晚百貨公司將會提供網站購買、寄貨到府的服務,瑆璨現在不做,以後只能跟在別人背後做。

        「大家在商場多年,心底都很清楚,第一個做的那個才能搶得最大的利潤,因此我認為這件事宜早不宜遲,不能再等,必須越早進行越好。」

        會議室裡,除了蔣默安之外,其他人至少都在四、五十歲以上,有公司元老,也有持股董事。

        去年董事長生病,選定他做為職務代理人時,不少人跌破眼鏡。但一年過去了,他大刀闊斧、推動不少改革,短短半年便初見成績,而下半年集團的營運比過去更順利,營業利潤非但沒有下降,還提高一點三成,這讓一堆不看好他的人閉上嘴,更讓許多原本反對他的員工願意向他靠攏。

        蔣默安身材偏瘦,但衣服脫掉,會讓健身房教練點頭按讚,他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眼鏡後面那雙眼睛像能看透人似地,敢與他對視超過五秒鐘的人寥寥無幾。

        以男人的標準而言,他的五官長相算得上高標,只不過他態度偏冷,給人一種冷漠疏離的感覺。

        照理說,這樣的人肯定社交技巧不好、人脈差,適合當研發人員,不適合在商場上混,偏偏人家就是混得風生水起,所有人都捧他、愛他、信服他。因為他有強大的邏輯與說服力,讓人不知不覺間接受他的建議、領導,他是個天生的領導人才。

        雖然他才三十歲,但他與瑆璨的淵源已久。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他申請到瑆璨百貨的實習機會,一張機票飛到上海總部,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難解釋,他一眼就被董事長楊慕生看中,從此,年年暑假、寒假飛上海。

        大學畢業後,因故免役的他直接進入集團,剛開始跟在董事長身邊當特助,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路往上升。

        最快的一階是去年,他一口氣從行銷部經理升到代理董事長。

        這種情況若以命理師父的看法,叫做遇貴人,蔣默安同意,董事長對他而言,不僅是貴人還是恩人,他提供了足夠舞台,讓他盡情揮灑。

        不過,有貴人,就有小人,看不慣他年紀輕輕、爬升速度飛快的人不少,剛接代理董事長時,多少高層人士想盡辦法要把他給踩下去、取而代之。

        那些人,一隻隻都是老狐狸,用的手段不輸《甄嬛傳》,只差沒鬧出人命而已,但大大小小的麻煩,倒是給了他足夠的挑戰。

        董事長在人事命令下達的前一晚,把他叫到身邊,說:「我把位置給你了,你可以坐多久、坐多穩,全要靠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那天,他鄭重點了頭,因此再大的風浪,他都不允許自己退縮。

        像是在他身旁裝了監視器似地,董事長知道他的作為,偶爾傳來幾句「做得很好」、「有進步」、「你比我想像的更有想法」……

        這些話給不了他實質幫助,卻給了他足夠勇氣,面對一切。

        憑著這股勇氣,他一路過關斬將,越走越快、越穩。

        他知道不服自己的人還在,背地耍手段的也有,但他不為這種事生氣,他只不斷提醒自己,必須用更多的成功來向他們證明自己是隻優秀的領頭羊,有足夠的能力帶領集團走向未來。

         「哼。」一聲輕哼從麥克風裡傳出,副董事長崔嘉偉冷眼望向蔣默安。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說道:「人人都在家網購,那百貨公司開來做什麼?沒有人逛,乾脆叫櫃哥櫃姊通通回家睡覺好了。」

        「當購物習慣逐漸改變,在不久的未來,百貨公司會成為人們散步逛街、放鬆心情的地方,而不是購物天堂,因此未來百貨公司的重要任務是展示商品,提供客戶試穿服務,若店員的熱情殷勤能說服顧客當下購買,自然很好,若是猶豫不定,返家後有公司網站可以搜尋,多方比較後,願意下單購買,不也很好。」

        「優勢在哪裡?」

        「比起網購商家,我們的客戶不但可以享有網站上的便利服務與優惠,還可以享受實際接觸商品的機會,這是我們的優勢。

        「再強調一次,我並沒有放棄實體店鋪買賣這塊,也不反對崔副董的想法。人潮確實很重要,所以活動要辦、人氣要聚,今年我打算引進更多的餐廳、咖啡館,一方面提供客人休息用餐,一方面提高百貨公司的營業額。」

        「如果商家私底下接網購單呢?」

        「這就是合約與電腦系統的問題了,新的APP將會在下次會議當中向各位董事展示,如果董事們不反對,我們會開始準備進行簽約事宜,至於合約內容,也會在下次會議時提出。」

        幾名董事看了看彼此,點點頭。

        去年業績提升,飲食部功不可沒,蔣默安引進幾家排隊餐廳,而顧客也能夠利用等待時間,去各樓層逛逛。

        同樣的餐廳,比起開在外面,顧客必須頂著大太陽在外頭排隊,開在百貨公司裡的餐廳,無疑是更好的選擇,並且逛著逛著,買下看對眼的商品,也能提高百貨公司的業績。

        這是魚幫水、水幫魚的生意。

        有了前頭的例子,再與其他商家談合作便順利得多,聽說蔣默安這次相準的是甜食點心,他打算用百貨公司的知名度先捧紅商家的產品,再藉由網購這一塊,與其他的網購名店搶生意。

        這隻小狼仔,誰的肉都要咬下一塊,難怪楊慕生會相中他。

        「蔣董決定怎麼做,我們都會全力支持。」

        董事們開口,崔嘉偉恨得咬牙,和蔣默安的對戰,他本錢越來越少,那幾個老頭以前各個看好他,現在全轉變風向,要是楊慕生一死,他在瑆璨還有立足之地?

        「謝謝各位董事,若無其他事,今天到此散會。」

        一陣掌聲,幾個董事過來和蔣默安握手,他可是集團的招財貓,應該捧著點。

        方特助關掉電腦,把東西收拾好,走到蔣默安跟前,衝著他微笑,又是一次大獲全勝。

        蔣默安淡淡地抿了唇,笑意只到達嘴角,他冷冷地推推眼鏡問:「資料都準備好了?」

        方特助迅速收回笑容,正經說:「已經準備好,在蔣董桌上,蔣董看過後,若無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可以約立誠、曹董見面。」

        「嗯。」

        對於方特助,蔣默安是滿意的,他讓他看見當年的自己,有野心、肯努力,做事謹慎而細心。

        他不打壓這樣的年輕人,卻會「很努力」地磨練。

        公司老人太多,但瑆璨不是慈善機構更不是養老院,想在此頤養天年是個美麗夢想,他們需要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雅量。

        方特助打開門,穿著一身深藍色套裝的裘祕書快步走來,她說:「蔣董,章律師已經打過兩通電話來,請您回電。」

        蔣默安點點頭,裘涵按下回撥鍵,把手機交給上司。

        鈴響一聲,電話就被接起,那頭傳來律師章育襄急促的聲音:「馬上過來,董事長撐不下去了。」

*             *             *

        「爸爸,你死了我怎麼辦?」楊璦跪在床邊哭得昏天暗地,嗓音中帶著沙啞,可見得已經哭了不短時間。

        楊慕生躺在病床上,罩在氧氣罩下的面容看不出悲喜,安靜得讓人分辨不出他還有沒有知覺。

        楊慕生有一對兒女,長子十九歲,女兒十八歲,兒子楊嘉在美國念書,他從小學就被送到美國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中學後出國當小留學生,一路到現在,念得好不好不知道,只曉得有申請到大學。

        蔣默安見過他一次,在去年董事長剛發現肝癌的時候。

        說不出對楊嘉的感覺,他很沉默,沒聽他發表過意見,不論是對父親、母親都冷漠得近乎過分,但他那雙陰鬱的目光讓人覺得不舒服。

        照理來說,楊璦早該出國念書,但她脾氣驕縱,腦袋不好用,功課糟得一塌糊塗,又喜歡呼朋引伴到處吃喝玩樂,不時鬧事,讓學校請家長去「喝茶」。

        董事長拿她沒辦法,又怕天高皇帝遠,出國後變本加厲,就讓她留在北京念書,已在一間私立學校混了很多年,能不能混出一張畢業證書,難講得很。

        董事長夫人江莉雰倒是個體貼的女人,說話聲音很小、很嗲,柔柔弱弱的,給人好感。公司有任何活動,她都會跟著董事長出席,一派的溫柔婉約,贏得許多好評。

        現在她坐在一旁默默拭淚,半句話不說,看得人心酸。

        蔣默安經過楊嘉身邊的時候,眉心略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大麻味。走到床邊,楊璦仰起頭,濃妝早被她的眼淚哭花了,看起來有些嚇人。

        章育襄走過來,低聲對江莉雰說:「夫人,董事長有事情想私底下交代默安,是不是請您先……」

        話沒說完,江莉雰起身哽咽地對虛弱睜著眼的丈夫說:「都病成這樣了,還掛著公司的事,你真是……讓人操心吶。」

        話雖這麼說,從不反抗丈夫的她,還是調頭轉身,帶著兩個孩子走出病房。

        劉祕書看章育襄和蔣默安一眼,也打算離開,但董事長朝他招招手,劉祕書遲疑片刻,還是走到床邊,身子筆直地站到章育襄身後。

        劉祕書將近四十歲,已經跟在楊慕生身邊二十年,與其說他是祕書,不如說他是楊慕生的司機、保鑣又或者是……好朋友,聽說楊慕生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拉了他一把,否則他早就跳江自殺了。

        蔣默安坐到楊璦方才坐的位置上,握住董事長的手。

        一握住,便開始講公司裡的事。

        每次兩人見面,都是從這裡起的頭,他報喜不報憂,說得淡淡的,但楊慕生卻聽得欣喜盪上眉間。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沒有看錯人,拉開氧氣罩,他艱難地說:「我不行了,以後公司……全權交給你。」

        蔣默安沒哭,但眼眶泛起紅絲,聲音平板冷刻,他咬牙說:「再撐一下,我很快會把瑆璨打造成跨國百貨,您會看見的。」

        楊慕生輕笑,用力吸兩口氧氣後,又拉開罩子,指指天空說:「我會看見的,在那裡。」

        「董事長……」蔣默安用力握住他的手。

        「別辜負我。」楊慕生鄭重說。

        他點點頭,高舉五指向上天發誓。「我永遠不會辜負董事長的期望。」

        「謝謝。」楊慕生拍拍他的手背,看一眼章育襄。

        他會意,上前低聲道:「董事長放心,我會與默安講清楚的。」

        像是交代清楚後安心了似地,他緩緩閉上眼睛,舒展眉心。

        氧氣持續打著,劉祕書彎下腰,檢查機器上的數字,董事長的血氧量維持在九十上下,心跳卻慢了,平均在五十左右,胸口起起伏伏,規律得和機器一模一樣。

        蔣默安緊閉雙眼,向上蒼默禱,祈求老天讓他能夠撐過這次。

*             *             *

        病房外,楊嘉滑著手機,一頁一頁,所有注意力全被手機吸引,楊璦靠在母親懷裡,撒嬌問:「媽,爸爸死掉以後,我們會不會變得很窮?會不會有壞人把我們家的公司搶走?」

        她說著,視線剛好對上「正在搶公司的壞人」—— 蔣默安。

        他聽見了卻沒有放在心底,因為和白癡生氣,白癡會很得意,而他會覺得自己很白癡。

        江莉雰修得完美的眉毛微緊,刻意對著章育襄和蔣默安,柔聲道:「不會的,妳章哥哥、蔣哥哥會好照顧我們、照顧公司。」

        也不知道是認同還是不認同這句話,楊嘉的視線從手機螢幕上移開,抬起頭看向蔣默安,再看看章育襄,僅是淡淡一眼便很快將注意力又放回到手機上。

        楊璦卻不以為然地挑挑眉,偏過頭,眼睛往上調。

        蔣默安表情還是一貫的冷淡,看不出喜樂,他朝江莉雰微點頭,客氣地招呼一聲,「夫人,公司還有事,我先回去。」

        「我送你。」江莉雰起身,朝他走近,瞬間濃烈的香水味撲鼻,他不動聲色地退開兩步,淡淡說:「夫人別客氣,有育襄送我。」

        江莉雰停下腳步,笑得溫柔又體貼。「既然這樣,我就不送了。」

        「夫人,回頭見。」章育襄道。

        「公司麻煩你們了。」江莉雰欠身,說得客氣。

        「我們該做的。」兩人點頭為禮,轉身快步朝電梯走去。

        她是個讓人舒服的女子,溫婉得體,處事圓融,楊慕生才會讓她跟在身邊,在大大小小的公開場合中出現。

        轉身後,他們沒發現江莉雰目送走兩人的眼光中,若有所思。

        走進電梯,章育襄問:「你開車過來?」

        「嗯。」

        「我搭你的車走。」

        「我要回公司。」蔣默安拒絕。

        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他要熬夜加班把瑆璨百貨推入國際市場的企劃書寫出來。

        就算董事長看不到,他也會逐字逐句念給他聽,他要董事長知道,他不會辜負他的託囑,他會卯足全力,感激董事長的知遇之恩。

        「旁的事先放下,我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告訴你。」講完,章育襄不說話了,扭頭看著電梯燈一層層往下,他的心情和蔣默安一樣糟糕。

        他和蔣默安一樣,也是在大學時期遇見董事長。

        他的家境爛到爆,老爸欠下一筆天價賭債後不還,家裡被人潑油漆,債主三不五時上門來鬧,媽媽擔心壞人找上門,偷老爸的印章辦了離婚,她養不起他,就把他送到祖母家,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怪媽媽,換成他也會這麼做,既然要離開爛男人,當然斷得越乾淨越輕鬆。

        因為父親的債務,從小到大,他搬家經驗豐富。

        他鄭重懷疑過,那些債主是FBI派來的,不然為什麼他們搬到哪裡都會被找到?後來,老爸失蹤,債主也跟著失蹤,祖母一天到晚叨唸,說老爸一定是被討債的砍死了,要他長大以後當警察,把壞人抓起來,替老爸報仇。

        他沒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想法,他只覺得,如果老爸真被討債集團怎麼了……以後就能高枕無憂,從此不必半夜被吵醒,不必用松香水清洗油漆,不必老被房東驅逐出境,他大大鬆口氣。

        他承認自己是不孝兒子。

        高二那年,祖母病逝了,他記得來幫忙的里長告訴他,「想要脫貧就要讀法律系,而且要讀台大,別家不算。」

        他沒問為什麼,卯足勁把台大法律當成脫貧捷徑,沒想到還真的被他考上。

        但後來他覺得有被騙的感覺,律師的收入好像也還普普,不算低但也不算頂高。

        某天,他遇上那個里長,問:「為什麼你覺得考上台大法律系,就能脫貧?」

        里長理直氣壯說:「啊不讀台大法律,怎麼當總統?」

        哇哩咧,竟然是因為這個,真真是個夭壽里長,他知道每年台大法律畢業多少人嗎,無數年累積下來才出過兩個總統,這個機率和中樂透差不多。

        唉……想當年,他真是年幼無知。

        幸好,他是在心生哀怨之前,考上法律、喜歡上法律,否則他鐵定二話不說立刻轉系。

        之後他遇見董事長,董事長問:「你想跟著我嗎?」

        跟著瑆璨董事長比跟著老爸光榮多了,那種老爸他都能跟十幾年,董事長有什麼不能跟的?

        但念法律之後,他不再那麼年幼無知,偏過頭,他實事求是地問:「你可以給我什麼?」

        他問得直白,董事長回答得也直接,他說:「那要看你值得我給什麼?」

        沒有答案的答案,他居然點頭了?唉……還說沒有年幼無知,明明就是無知,只是不再年幼罷了。

        幸好董事長比夭壽里長有道德、有良知多了,他在董事長的扶植下不再打工,專心完成學業,他考上執照,進入集團底下的律師事務所學習,之後他成為瑆璨百貨的律師顧問,但他為董事長做的,遠遠超過律師該做的。

        如果諸葛亮、張飛、關羽是劉備身邊最重要的人,那麼劉祕書、蔣默安和章育襄就是楊慕生身邊最重要的人。

        楊慕生深深理解,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能得到別人的感激,因此他得到他們三個人的耿耿忠心。

        噹!電梯打開,章育襄跟在蔣默安身後走,還沒坐進車子,章育襄手腳俐落地拍了蔣默安的手肘一下。

        沒有防備的蔣默安,拿在手上的鑰匙飛脫,章育襄一個漂亮旋身,帥帥地接過鑰匙,說:「我開車吧!」

        如果蔣默安是女的,這個帥氣動作絕對是大大加分的浪漫場景,會讓女生一見傾心,可惜,蔣默安是男的,他不覺得浪漫,只覺得章育襄很痞。

        撇撇嘴,他沒有反對,和章育襄打交道多年,他很清楚,這個傢伙痞是痞,但不會無的放矢,尤其在現在這種關頭上。

        蔣默安換邊上車,扣緊安全帶。

        看著他的標準動作,章育襄揉揉鼻子,乖學生就是乖學生,一輩子就是用來遵守規矩的,而他……他研究規矩,鑽研法律,用法律逼著大家守規矩,自己卻在規矩外頭遊走。

        他發動車子,這時簡訊聲響,蔣默安打開手機,是裘祕書。

        蔣先生,令堂請您儘快回電。

        只要是家裡,他都必須「儘快」回電,這件事跟在他身旁的人都曉得,除非他們想替上司惹禍,大可以漠視訊息。

        蔣默安不樂意在章育襄面前回這個電話,但是……考慮片刻,還是撥出。

        「默安,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怎樣?」蔣母的聲音。

        他生於醫生世家,叔叔、伯伯、爸爸、伯母、嬸嬸、母親,堂哥、堂弟、堂姊、堂妹、哥哥、弟弟……所有他認識姓蔣的人,通通是醫生。

        難道家族中沒有那種成績不夠好,上不了醫學院的?

        當然有!他們退而求其次,成為護理師、復健師、藥師……醫療相關從業人員。

        多數的親戚都在家族醫院裡上班,也有自己出去開診所的,總之,套句父親小時候常掛在嘴邊訓孩子的話—— 「我們姓蔣的,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當醫生。」

        這話聽起來有點驕傲,但蔣默安從小對這種話過敏,他覺得無知且幼稚。

        當然,沒有人會把他的感覺當成一回事。十八歲時,他果真沒考上醫學院,父母逼他重考,連補習班費用都繳了,他不樂意,背起行囊到新學校報到。

        父母火大,斷絕他的經濟來源,他不肯妥協,半工半讀,日子過得辛苦,直到遇見董事長。

        「不。」言簡意賅,蔣默安不喜歡說廢話。

        「為什麼不?我和你爸已經讓步這麼多,又沒逼你當醫生,只讓你回來掌管醫院的行政部門,你有什麼不樂意的,當經理很了不起嗎?你老闆一個月能給你多少薪水,八萬、十萬?你伯父說了,你願意的話,十五萬起薪……」蔣母巴啦巴啦說個不停。「雖然薪水比不上醫生,但十五萬不算少,誰讓你當初不肯念醫學院?總之你先回來……」

        「不。」他二度回答。

        「機票……」蔣母話說得太快,這時才反應過來。「你剛才說不?你不要回來?」

        「對。」蔣默安回答得斬釘截鐵,現在的他已經不是那個被家族綑綁得無法動彈的少年。

        「為什麼?外面的空氣比較香?外面的月亮比較圓?你寧願在外面吃苦,也不肯回家?你到底要怎麼樣……」

        母親說話的速度更快了,讓他沒有機會插話,蔣默安想過,是不是因為母親的說話能力好得太過分,他才養成不愛講話的習慣?

        深吸氣。他緩慢說:「一百三十萬。」

        「一百三十萬?什麼東西?」

        「我的月薪,除非大伯可以開更高的價碼,否則我不回去。」

        話丟下,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你在唬我?」

        「我讓我的特助把薪資單傳給媽。」

        母子倆在手機兩端安靜下來,半晌,蔣母又講了幾句,才掛上電話。

        章育襄撇眼看他,笑了笑,「揚眉吐氣的感覺?」

        揚眉吐氣?確實。

        沒考上醫學院,因為成績不夠好老是受到嘲笑,在長輩們「關愛」眼光下的他,確實有揚眉吐氣的感覺。

        章育襄大笑說:「以前我羨慕別的同學有厲害親戚,可以拿出來炫耀,可是看到你家親戚,我覺得當孤鳥也不錯。」

        蔣默安覷他一眼。

        章育襄是那種剛認識時覺得他很安靜,認識久了,會想叫他安靜的那種人,受不了他的聒噪,蔣默安打開手機,看著方特助傳來的文件。

        這代表聊天時間結束?真真是無聊透頂的男人!和這種人結交,實在需要無比耐心。

        不過,現在可不是閉嘴的時候,他嘆口氣,進入主題。「江莉雰不是董事長的妻子,只是他的外遇,或者說是……強勢小三。」

        震撼彈落地,蔣默安被炸到了,「怎麼可能?」董事長身邊只有江莉雰,他沒見過其他女人,更別說她為董事長生下一對子女。

        收起手機,蔣默安轉頭看著章育襄。「那董事長的妻子在哪裡?」

        「她叫做李蔓君,台灣人,是董事長大學時期的女友,大學剛畢業不久就決定結婚。兩個人感情很好,各自努力上班,賺錢養家、付房貸,育有一個女兒,小家庭日子過得平平穩穩,和所有中產家庭一樣。

        「女兒六歲的時候,董事長遇上人生兩個重大轉折點,一個是受老闆提攜準備到上海創業,另一個是認識江莉雰。」

        蔣默安問:「然後呢?」

        「江莉雰懷孕了,是男的,董事長從小是寡母養大,對母親的要求一向順從。為了江莉雰肚裡的男孩,董事長的母親向李蔓君提出離婚要求,李蔓君不願意,她堅持,除了女兒和離婚之外,其他事都可以商量。

        「事情僵持著,但老闆要求董事長盡快到上海工作,他只好先飛過來。董事長的母親企圖為難李蔓君,以他們合買的房子做要脅,離婚就給房,不離婚,就搬出房子。李蔓君二話不說,一個星期就租到房子,帶著女兒搬出去。

        「董事長的母親賣掉房子後,就帶著江莉雰到上海和董事長一起生活。之後的事你應該有所耳聞,瑆璨草創不久,董事長的老闆生病,把公司賣給董事長,剛開始那幾年,董事長撐得很辛苦,但他靠著精準的目光,做了不少成功投資,才漸漸累積出目前的資產。

        「至於李蔓君,因為董事長的母親屢次以性命作為要脅,不許董事長回台灣與她見面,再加上幾次搬家,兩夫妻便漸漸失去聯絡。」

        「董事長的母親是想以未盡同居義務這一條,讓董事長申請婚姻無效,對吧?」

        「對,但董事長以忙碌為由,始終不肯處理,後來董事長的母親身體越來越不好,也就顧不上了。你知道每年六月初,董事長都會興沖沖地精挑細選一份禮物,寄回台灣?」

        「我知道。」

        「是給他的女兒的。」

        「董事長想見李蔓君嗎?」蔣默安問,他可以親自回台灣,為董事長尋人。

        「去年董事長發病時,我就開始找了,董事長曾經告訴我,他和李蔓君是在咖啡廳認識的,他喜歡她,每次去都會點一杯曼特寧,看美女配咖啡,最後才抱得美人歸。

        「他們結婚之後,決定用特、寧兩個字來幫孩子取名,董事長告訴我,婚後李蔓君在花店上班,也有開花店的計劃,於是我靈機一動,上網查『蔓特寧花店』,居然真的有,我沒想過會這麼順利,電話打過去,竟然就聯絡上蔓姨了。」

        「你把董事長生病的事告訴她了?她有沒有來看董事長?」

        「有,我把董事長的病情說了,蔓姨馬上訂機票,她是一個真正溫柔似水的女人。」他強調真正,有「虛偽」作對比,蔓姨的「真正」顯得份外珍貴。

        「人呢?」

        「死了。」

        「怎麼會?!」蔣默安大吃一驚。這些日子他是不是忙碌太過,竟然把董事長的事忽略至此?

        「在我聯絡上蔓姨的第三天,她就來到醫院,董事長指示我交給她一份文件之後,閉門謝客。那天她在董事長病房裡待到很晚,也許有太多的話想說吧,她離開時,董事長哭過了,但精神很好。

        「我想送她回飯店,她卻說要一個人走走,飯店離醫院不遠,我和蔓姨約定好,隔天去接她過來,她同意了,沒想到有人酒駕肇事,蔓姨慘死輪下。」

        是巧合嗎?直覺地,蔣默安問:「那份文件是什麼?遺囑?」

        「對。」

        「遺囑的內容是什麼?」

        章育襄佩服蔣默安的敏銳,或許就是這樣的嗅覺,讓他年紀輕輕就能找出市場動態,撐起瑆璨。

        「財產分配,董事長給江莉雰五千萬、一幢房子,剩下的由他的子女和蔓姨平分。」

        「當時,有誰知道她要來?」

        「我和劉祕書。」

        他們懷疑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劉祕書,他是會用性命保護董事長的人。

        「然後?」

        「蔓姨死後,我通知董事長的女兒來辦理後事,她不讓任何人幫忙,也不去醫院看董事長,直接帶走蔓姨的骨灰,我猜,她心裡是怨恨董事長的。

        「也許是太恨,也許是與母親相依為命多年,無法承受失去母親的痛苦,她竟然失蹤了,我調查過,沒有離境記錄。

        「董事長聽到惡耗,病情急轉直下,還記得嗎,在去年六月底、七月初的時候?」

        蔣默安記得,那次董事長差點撐不過去,只是對於董事長的家人……他半點不知情。

        「董事長狀況漸漸穩定之後,他告訴我,他和蔓姨還有一個小女兒,是這次蔓姨來才說的。這一年來,我經常往返台灣上海,就是想把她找出來,但她不曉得躲到哪裡去,我到處都找不到。」

        蔣默安沉吟片刻,問:「當時,江莉雰有沒有什麼舉動?」

        「你懷疑江莉雰?」

        「是。」

        章育襄笑了。「我也懷疑過,不過那段時間江莉雰表現得很正常,尤其當時,她正為楊璦差點被學校退學大傷腦筋。」

        「有時候過分正常,也不正常。」她既然清楚董事長有元配,就會曉得夫妻財產共有,元配有資格拿走丈夫一半的財產,剩下的一半,由四個子女平分,這麼大一筆財富,值得她興起殺人念頭。

        「我同意,但半年前她暗中派人到台灣尋找蔓姨,可見得她確實不知道蔓姨的死亡消息。」

        「如果不是她,還有誰想致她們母女於死地?」

        「目前看來,蔓姨的死亡傾向意外,而大女兒的那起失蹤……我認為也許是……」

        「是什麼?」蔣默安接話。

        「自導自演。」章育襄吸口氣後回答,雖然他也不滿意這個答案,但截至目前為止,他找不到任何證據足以證明這起失蹤牽扯到誰。

        章育襄的回答令蔣默安不滿,「目的呢?動機呢?她自導自演有何益處?」他才不相信巧合,人家母女在台灣日子過得好好的,來一趟上海就相繼出事?當中沒有鬼才怪!

        「放心,我並沒打算放棄調查,為了董事長,我會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接下來我要講的事,和你我有重大關係,你聽清楚。」

        「說吧。」

        「這一年,除了尋人、調查車禍真相之外,我還在暗中做一些事。我把董事長的公司、股票、基金、地產……名下所有財產,用各種方法全數登記到你、我名下。」

        「為什麼?!」

        「董事長不說,沒有人知道,我只是依令行事。」接收到指令時,自己也和他一樣錯愕,但那是董事長的指令,他不會問原因,只會照做。

        「半點不留給江莉雰和楊嘉、楊璦?」

        「對。」

        「董事長想要做什麼?」

        搖搖頭,他也不知道。「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他要我們找到他的小女兒,將財產的五成交給她,我們各得兩成半。至於楊嘉、楊璦……若董事長想將讓他們繼承的話,就不會讓我背著江莉雰在暗地裡做這麼多事。」

        「如果江莉雰知道……」

        「會氣死吧。」

        跟在董事長身邊多年,最後竟落個什麼都沒有,誰都不甘心。

        他和蔣默安心知肚明,董事長不是意氣用事的人,會這樣做必定有其原因。

        「董事長的遺囑會在辦完喪事之後宣佈,緊接著我飛台灣,想盡辦法把人找出來,你留下,把董事長的公司看好,我猜……」

        不多話的蔣默安接話了。「到時候會有魑魅魍魎跳出來。」

        「知道就好,你好好佈置,別給人可趁之機,劉祕書答應幫忙找幾個身手矯健的保鑣,就以特助的身分跟在你身邊。」

        「你在擔心什麼?」

        「如果原本你有一大筆天價財富,轉眼落到別人口袋,你能豁達轉身放手不要?」

        「除江莉雰之外,你還懷疑誰?楊嘉、楊璦?」

        「楊璦愚蠢,不可能。至於楊嘉……有可能。」那是個陰沉傢伙,誰曉得他在想什麼。

        「蔓姨和董事長千金的事,會不會與楊嘉有關?」蔣默安問。

       「不會,楊嘉在蔓姨過世後兩個多月才從美國回來。」

        章育襄一口氣否決他的推測,但他理解他的不忿,蔓姨她們是董事長真正的親人……

        等等!如果是「真正的親人才能得到財產」,那是不是代表江莉雰母子……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想到這點,互視一眼,章育襄說:「這件事交給我,我保證一定調查個水落石出。」

        「知道了,需要任何幫忙,儘管告訴我。」

        「你好好幫董事長把集團守住,將來完完整整交給董事長的小女兒就好。」

        「不過是幾個跳梁小丑,你要我火力全開?」

        蔣默安容忍他們,不過是看在他們和董事長胼手胝足,一路走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若是安份便罷,要是妄動,就別怨他手段狠。

        章育襄覷了蔣默安一眼,他的自信篤定讓人安心,難怪董事長敢把重責大任託付給他。

        拍拍他的肩膀,章育襄說:「知道了,該找你的時候,我不會繞過你。我的公事包裡有個黑色硬碟,裡面有李蔓君母女三人的資料,還有你我名下的資產目錄,你回去後,先找時間看看吧!」

        「嗯。」找到硬碟,蔣默安在心底對自己發誓,他一定會為董事長找出真相。

*             *             *

        蔣默安的視線定在電腦螢幕前……很久很久,他反覆看著同一頁。

        楊特,小名特特,二十七歲,未婚,是甜點師傅,曾經參加大大小小比賽,得過幾次獎,大學畢業後自行創業,製作蛋糕甜品供應十幾家咖啡廳所需。

        餘暇時到母親的「蔓特寧花屋」幫忙,最大的夢想是存到足夠資金,開一家自己的下午茶甜點餐廳。

        照片裡面的女孩,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燦爛的笑臉,幾分傻氣、幾點嬌憨,她的頭髮已經留得很長,比他要求的還要長。

        她的下巴還是習慣地微微抬高,他曾說:「妳這樣看起來很驕傲。」

        她回答:「這樣才好,與其自卑被發現,我寧可讓驕傲現身。」

        腦袋轟轟作響,她失蹤了……一個用驕傲掩飾自卑的女孩啊……

        蔣默安不懂,怎麼是未婚?她為什麼沒和鄭品疆結婚?他們不是連孩子都有了?鄭品疆不是很愛她?為什麼沒有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陪伴身邊?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到上海收拾母親屍骨?

        他的疑問很多,只是視線怎麼都沒辦法從女孩的臉上移開,想起見到她的第一天—— 

*             *             *

        他的心情很好,連續兩年的暑假實習讓他爭取到一份工作。

        他已經做出決定,明年六月畢業證書拿到那天,立刻買機票飛往上海,投奔董事長。

        比起多數的大學生,他的運氣相當好,尚未畢業就有一份五萬塊的特助工作等著自己。

        回想三年前放榜那天,伯父當著所有人的面對他說:「念企管?你是要去賣塔位還是要推銷保險?」

        伯父的話引來所有堂兄弟姊妹的訕笑。

        當天,爸媽幫他繳齊重考保證班的補習費,逼他再熬一年。

        在回家的車子裡,母親抱怨著。「誰讓你亂填科系?如果只填醫學系,就算落榜也比念企管好。」

        母親的抱怨像刨刀,一層層刮掉他的自尊。

        他是個再驕傲不過的獅子座男生,卻在家族裡受盡嘲笑鄙視,這讓他痛恨家族聚會、痛恨過年。

        很小的時候,他就打定主意,一有能力就要遠遠地離開所有姓蔣的人,永遠不和他們打交道,永遠不要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驕傲嘴臉。

        於是,當在暑期實習結束返回校園的第七天,他接到董事長的電話,問他願不願意現在開始,為公司做些專案計劃,願不願意在畢業後到上海工作。

        當然願意,特助不會是他的終極目標,在三十歲之前,他要爬到經理位置,早晚他會讓自己成為家族的榮耀。

        難得地,總是冷著臉的他出現一絲笑意,他要用自己的能力向所有人證明,不走他們規定的那條路,不一定沒出息。

        這時,一個俏麗的女孩跑到他面前,穿著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和黑色T恤,襯得她的皮膚很白、酒窩很深,她兩隻手高高舉起,左手握著鮮花,右手拿著信。

        她彎下腰,九十度鞠躬,大聲對他說:「你好,我叫楊特,你可以喊我特特,我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我想當你的女朋友。」

        這是在做什麼?比起愛情,他更在乎前途事業,但他今天心情很好,不想破壞這份美好,擺起冷臉,他企圖把人冰走。「我不交女朋友。」

        可他失算了,這麼炎熱的天氣裡,也許女孩期待的正是一碗剉冰。

        她沒有被拒絕的羞慚,只有迎向陽光的燦爛。「你也可以把我當成男朋友,我不介意的。」

        她的反應讓他錯愕,他回答,「我也不交男朋友。」

        「那就當朋友吧,不男不女的朋友,沒有性別之分的朋友,可以聊天說心事的朋友,可以分享訴苦的朋友。」

        她把話說得很快,好像不講快一點,就沒機會說完似地。

        他才要拒絕,她立刻補充,「千萬別告訴我,你不需要朋友,因為那樣太可憐了。」她笑著把花和信塞進他懷裡,笑出滿臉的太陽,高舉右手說:「我發誓,楊特特絕對不會讓蔣默安變成可憐的男人。」

        她迅速轉身,跳著離開他的視線。

        咚咚咚地,幾乎可以聽見她兩條腿發出的彈簧聲,蔣默安心裡竟荒謬地想,校園裡什麼時候開始養兔子?

        蔣默安不自覺微笑,他很清楚他是從她的背影開始喜歡她的。

        他說:「我喜歡頭髮很長的女生。」

        她說:「給我一年時間,我會滿足你的要求。」

        他說:「那就等一年後,妳再排隊來當我的朋友。」

        她說:「人生苦短,沒事幹麼浪費一年?」她踮起腳尖,拍拍他的背說:「少年ㄟ,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浪費是一種要不得的壞習慣。」

        她踮著腳尖的樣子,也很像兔子,所以他又笑了。

        在他變成她的男朋友之後,他問:「妳為什麼覺得我一定會被妳追上?」

        「因為我想追的男人,一定會被我追上。」

        「妳追過幾個男人?」

        她紅著臉說:「如果小智不算,你是我第一個追的男人。」

        「誰是小智?」

        「神奇寶貝裡面,帶著皮卡丘到處晃的小男生。」

        她吐著舌頭的靦腆表情,害他又忍不住笑開,不曉得哪根神經錯亂,他怎麼會挑中一個像兔子的女生?

        可是現在她失蹤了,小兔子女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她不熟悉的異鄉叢林。

        蔣默安回過神,按下滑鼠打開信箱,看著熟悉的Mail帳號,很多年前,他們靠它維持遠距離戀愛,直到她寄出一封分手信,親手掐斷他們的愛情……

        閉上眼,回想特特寫的每一封信,心情依舊無法平靜。

        緩緩吐氣,他打出第一行字。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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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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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1: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二○一六年六月六日

        台灣,台北。

        剛進入六月,天氣就熱得嚇人,白晃晃的陽光曬得人頭昏,走在馬路上,整個人都快融化似地。

        楊特把最後一束花綁好就定位後,再巡視一次現場。

        她滿意點頭,拍拍小季的肩膀說:「可以了,我去換衣服,你先回花店,告訴我媽這邊弄完我會直接去店裡,不必過來接我。」

        「貨車留給妳?」

        小季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沒念大學,高中畢業就到花店來幫忙。

        他有張國字臉,男性陽剛的五官肌膚卻有著女性的水嫩Q彈,粉嫩得讓人想捏一把,紅通通的嘴唇像擦過口紅似地,不協調的組合,可是組合在他身上卻協調的不得了。

        尤其他留長髮,經常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到花店的顧客看見他的背影,總對他喊一聲小姐,等他轉過身,往往尷尬得不知所措。

         「不要啦,明天一大早不是要送很多盆花,先讓『小強』回去休息。」

        「小強」是他們家的貨車,雖然頑強的生命力堪比蟑螂,但狠操多年,年紀越來越大,罷工機率也一天比一天高,對它而言,休息才能走更長遠的路。

        「萬一妳弄得太晚,沒有公車可搭……」

        「放心啦,我搭計程車,今天晚上,你和我媽恐怕都要熬夜加班,就不必多跑一趟。」

        「妳自己小心一點。」

        掐掐小季的嫩臉,特特笑著吃他豆腐,「你才小心一點,這麼嫩……出門很危險的說。」

        小季臉紅心跳,覷她一眼,走出良辰餐廳。

        今天「良辰」被人包了,打算用來當作求婚現場,女主角喜歡向日葵,因此現場佈置成一片金黃。

        特特到休息室裡換上天使服裝,衣服的背後有一對金色翅膀,走路的時候,翅膀搖搖晃晃,很可愛。

        她的主業是做甜點蛋糕,副業是到花店打工,規劃活動,這是最近意外發展出來的新事業,到目前為止,接過五場,收入頗豐。

        她本來的設計是讓小季當小天使,肯定更有「笑」果,可惜小季抵死不從。

        再檢查一次推車上的芒果蛋糕,心形的蛋糕上面寫著新郎給的英文情詩,她再背一次早已熟悉的句子後,蓋上蛋糕。

        看一眼手錶,再十五分鐘男女主角和各路配角就會陸續登場,廚師和服務生們已經待命中,大家都為這場喜事盡心盡力。

        特特很喜歡這個新副業,喜歡男男女女在許多人的祝福聲中,走入人生下一段旅程。

        原則上,她是個想當公主的小女人,她喜歡蓬蓬裙、洋裝、高跟鞋,她幻想王子走入城堡,帶領自己走入玫瑰花園。可惜現實生活中,她是長工奴才命,只能牛仔褲T恤,從早到晚,不斷不斷為生活奔波勞動。

        累不累?累斃了!想不想罷工?超級想!

        可惜只能想不能做,因為她是家裡的「男主人」,她必須屹立不搖,她的肩膀是支撐母親和妹妹的堅定力量。

        所以公主夢……六歲之前作過,大一的時候作過,不過時間不長,美夢醒得快,清醒後的她,訓練出一身厚殼,足以抵擋狂風暴雨。

        大二那年,她的心情壞到極點,「痛不欲生」於她並非浮誇形容。

        她沒有憂鬱症,但在那段時間裡,她經常懷疑生命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她的存在與否會改變這個世界什麼?她是不是該做一點驚天動地的事情,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亂七八糟的問題,問得一起長大的阿疆心驚膽顫,怕她哪天腦筋拐不了彎,真的跑去做「驚天動地」的大事。

        阿疆說:「妳不適合當哲學家,不要過度勞動妳的大腦,否則超時工作的腦漿,會向妳抗議的。」

        「那我適合做什麼?」她問。

        阿疆認真思考三天,三天後他把特特丟到朋友的麵包店。

        特特是喜歡做甜點蛋糕的,她曾經為一個男人不斷強化自己的手藝,直到他不再需要她的甜點安慰心靈,她才停止這項活動。

        從那之後,只要學校沒課,她就在廚房裡和麵粉奮戰。

        她做麵包、研究蛋糕、學習甜點,她把賺來的每一分錢都用來充實自己的手藝,她到處比賽、提升經驗,畢業時,她甚至咬牙貸款,到法國學一年手藝。

        她的夢想是開一間下午茶餐廳,讓餐廳裡充斥著麵包香、甜點香、咖啡香,那樣的香氣,會與記憶裡最美好的橋段連結在一起,帶給她不願捨棄的幸福感。

        這些年她努力還清貸款並存錢,由於賺的薪水不多,她就在家裡烘焙蛋糕甜點,提供給各家餐廳、咖啡廳販賣。

        特特的手藝很好,經常製作出各種創意甜品,合作的商店越來越多,她必須在凌晨五點就起來工作,好趕在中午將各家店需要的貨品送出,之後才到母親的花店幫忙。

        媽媽沒有大野心,早先經營花店是想養活她和妹妹,後來經營花店是為著打發時間。小季加入,架設網站並經營粉絲團後,才慢慢接到會場佈置的工作,店裡的生意漸漸有起色。

        特特常對媽媽說:「媽媽要再加把勁,萬一以後我的咖啡廳經營失敗,妳要養我。」

        母女們的感情很好,她的媽媽叫李蔓君,小名蔓蔓,她叫特特,妹妹叫寧寧,家裡面三個女人剛好組成一杯咖啡。

        媽媽說:「那是妳爸最喜歡的口味。」

        特特討厭爸爸,一個變心的男人,就算只是名字或角色,都沒有權力在她們家裡出現。

        但是媽媽忘不了他,嘴裡不說,心裡卻很惦念。

        小時候為了這個,她對母親非常不諒解,直到那個男人的離開,直到她明知道該放下感情、放開手,卻始終做不到……

        她才理解,「結束」比想像中要困難上許多許多。

        愛情早在她的人生中結束,卻在她心底持續上映。

        經驗教會她理解母親,只是,感情明白,理智卻放不開。

        她曾經問媽媽,「為什麼不恨爸爸?」

        媽媽揉揉她的頭髮,親暱地把她摟進懷裡,回答說:「因為他給了我最美好的經驗,也給了我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兒。」

        溫柔的媽媽、善解人意的媽媽,這樣的女人教不出痛恨父親的女兒。

        因此寧寧沒見過爸爸,卻嚮往、崇拜爸爸,反倒是她……享受過父親的寵愛,驟然失去,便心生憎恨。

        很奇怪吧,不曾得到愛的,愛著父親,曾經被愛的,痛恨父親,人性真是複雜得緊。

        也許是那一幕太深刻了吧……特特忘不了,在父親帶著行李離開家門那天,外頭下著大雨,六歲的她站在雨中,一遍遍告訴自己—— 沒關係,從現在起,我就是爸爸。

        這一堅持,她堅持了二十年,有人說她驕傲,有人說她堅強,可真正看透她的,只有兩個男人。

        一個說:妳的驕傲不過是為著掩飾自卑。

        一個說: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戴上面具。

        他們都知道,她抬頭挺胸站得筆直,只是不想別人知道她心靈殘障,她笑得燦爛張揚,只是不想讓人曉得自己的哀傷。

        於是,在前面那個男人面前,她會踹他一腳,大力否認。「我需要掩飾?看清楚,這就是姑娘本色。」

        在後面那個男人面前,她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淡淡笑著,窩進他懷裡,圈住他的腰,輕輕點頭,把他的話記進心底,她知道的,他的寵愛會帶給她足夠的自信。

        這就是友情和愛情之間的差別。

        門敲兩下,特特打開門,服務生站在門邊說:「十分鐘後開始,輪到妳上場的時候,我會先敲門。」

        「好,謝謝。」

        特特再整理一次頭髮,吸氣、微笑,她喜歡求婚場合,喜歡喜氣洋洋,喜歡當天使公主,即使骨子裡,她是個女配奴婢。

*             *             *

        燈暗,音樂聲響起,捧著蠟燭的服務生站成兩排,門打開,特特推著蛋糕從門後走出來,輕快的腳步挪移間,她看見女主角臉上的笑顏。

        開口,她輕輕唸著蛋糕上的英文詩。

        I love you not because of who you are, but because of who I am when I am with you.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一個怎樣的人,而是因為喜歡與你在一起時的感覺。

        No man is worth your tears, and the one who is, won't make you cry.
        沒有人值得讓你為他流淚,值得讓你這麼做的人,不會讓你哭泣。

         It's often said that you will have the same life as the person you find.
        人們說,找到怎樣的人便有怎樣的生活。

        Therefore, different choices make different endings.
        不同選擇就有不同的結局。

        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選擇我,我值得你這麼做。

        耳邊,特特彷彿聽見自己的聲音,甜甜地回答,「Yes, I do!」

        回到花店時已將近十點,除了原先講好的價錢,因為女主角被情詩感動得痛哭流涕,特特拿到一筆可觀的小費,男主角允諾,結婚蛋糕由她親手製作。

        「怎麼不讓小季去接妳?」看見女兒進門,李蔓君放下手中的玫瑰。

        「店裡這麼忙,幹麼讓他多跑一趟?我又不會丟掉。」特特笑笑說。

        「妳沒回來,時鐘都快被小季盯爛了。」李蔓君意有所指地看女兒一眼。

        笑容在頰邊微凝,特特把紙袋交給媽媽。「今天的小費不少哦。」

        「錢妳留著,把花材的錢給我就好。」蛋糕、會場佈置都是特特做的,她拿這個錢沒意思。

        「媽跟我算這麼清楚?」特特走到小季身邊,遞給他一個紙盒。

        「妳不是想開店?要多存一點錢啊。」

        「到時候,媽能不投資我?」

        「原來是在算計我的老本?」李蔓君笑著把錢收下。

        小季打開紙盒,裡頭是蛋糕,不是特特做的,是從外面買回來試味道的,特特常誇獎他有個靈敏的好舌頭,於是,他自願當她的試味師。

        他走到茶水間拿來兩個盤子,把蛋糕一分為二,擺上叉子,遞一份給特特。

        「放心,不會血本無歸,一定會賺回來。」

        特特接過蛋糕,先聞聞香氣,再嚐一口,這是一家新開的甜品店,剛開幕有不少排隊人潮。

        「這麼自信?」李蔓君笑著說。

        「特特只做有把握的事,她有條件自信。」小季接話。

        特特笑著看他一眼,這又是「普通朋友」和「知心朋友」之間的差別。

        小季認真相信,她是個自信滿滿的女生,阿疆卻很清楚,她的自誇有不少摻水成分。

        特特沒有反駁,問:「味道怎樣?」

        「鮮奶油打得很綿密,不太甜,很適合夏天,但是蛋糕體的味道調得不好,有點膩。」

        「他們的熱銷品賣完了,下次再試試。」

        「好啊,開在哪裡,放假時我請妳去吃?」小季接話。

        「不必啦,買回來就好,幹麼浪費時間跑出去?」

        李蔓君睨她一眼,說:「又不是七老八十,剩下的時間不多,怕什麼浪費?小季,你幫我說說她,賺錢重要,享受人生更重要,有幾個女孩子像她,成天往錢坑裡挖?不行,這個星期天,小季帶特特出去約會,不許待在家裡。」

        小季知道老闆的好意,但他不願意勉強。「我看到特特的甜點訂單,星期天的量多到嚇人,要她出門約會,大概要用狗鍊拉著才成。」

        小季的體貼,特特接收到了,對他眨眨眼,感激他給自己台階下。

        李蔓君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才要開口,特特趕緊把話搶走。「媽,我先回去啦,今天累慘了,明天還要早起。」

        說著抓起機車鑰匙,轉身就要跑掉,看她那副沒出息的樣子,李蔓君出聲喊住她,「等一下,逃難啊,跑這麼快?」

        「媽……」

        李蔓君走進櫃台,從裡面拿出一個紙箱遞給特特。「喏,妳的生日禮物。」

        特特看一眼上面的住址,撇撇嘴,不樂意接,但在母親的注目下,還是接手。

        「媽,我先回去。」

        李蔓君看著女兒的背影,搖頭苦笑,她很清楚女兒的心結,卻無法改變。

        「老闆。」小季收拾好蛋糕盤。

        「怎麼了?」

        「其實妳可以把外面的紙箱拿掉,就說是妳送的,特特會比較高興。」

        她搖頭。「這是特特和她爸唯一的聯繫,如果連這個都沒有……」那麼,他就好像真的徹底消失了。

        李蔓君知道自己沒出息,其實分開多年,她早已經習慣一個人,有沒有丈夫在身邊,她都能活得很好。

        只是她依舊害怕,害怕他真的不在,害怕他們之間徹底斷線。

        依稀彷彿只要他還在,那顆心就有人撐著。

        小季無法理解老闆的想法,那個不忠的男人,何必為他保留位置?

        不過連特特都沒辦法改變老闆,他能多說什麼?望著老闆,他抓抓頭髮,猶豫片刻,才說:「老闆,今天我回來的時候,在路上看見寧寧。」

        算算時間,李蔓君搖頭苦笑道:「她又沒去補習班?不曉得這孩子在想什麼?她要是能像特特那麼懂事就好。」

        看著老闆的苦笑,小季有點後悔,只是他看見寧寧和一群男生進了KTV,那些男生看起來像不良少年。考慮片刻,還是決定算了,講這個只會讓老闆擔心,又改變不了什麼,還是私下找時間提醒特特兩句。

       「放心,寧寧有特特管著。」

        李蔓君同意。「特特姊代父職,她管寧寧比我還兇。」

        「寧寧是該好好管管,老闆,妳太寵寧寧了。」寵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曉得家裡困難,不知上進。

        「她沒有爸爸疼,我就想著多疼她一點,彌補對她的虧欠,沒想到把她慣得嬌生慣養,沒人治得了她。」她也後悔啊,可是寧寧越大越說不得,一個不高興,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誰也不理。

        「如果寧寧真的不想念書,先讓她到花店幫忙,別成天無所事事。」

        「你以為我沒說過?講了,寧寧不願意。」

        「那她想做什麼?」不念書、不工作,只想在家當米蟲?老闆和特特不容易,寧寧應該懂事一點。

        「我問不出來,老是覺得她好像在和世界賭氣,彆彆扭扭的,不知道哪條筋沒擺正。」

        看老闆憂心忡忡,小季嘆氣,他知道對寧寧老闆有心無力。「我找時間和寧寧談談。」

        「好啊,也許換個人,她能把話聽進去。快做事吧,早點把花弄好、早點休息,明天還有得忙。」

       「好。」小季彎腰,抱起一大把香水百合,放在花台上。

        李蔓君看著小季的背影,他是個好孩子,如果特特願意……再好不過。

*             *             *

        同樣的話,特特在心裡罵過一遍又一遍,卻是怎麼罵,都無法出氣。

        她不懂,「他」每年送禮物代表什麼?如果「他」還在乎妻子女兒,為什麼二十年了,不肯回來看一眼,如果不在乎,為什麼每年都要假惺惺地演這一齣?

        難道「他」以為禮物可以取代親情?

        如果可以選擇禮物的話,她寧願「他」寄一紙離婚協議書回來,直接了斷他和這個家庭的關係,放自己、也放媽一馬。

        忿忿不平地停好機車,她想把禮物直接丟掉,可惜台北推行垃圾不落地,她不想為這種事被罰款。

        明知道無法出氣,她還是幼稚地踹禮物一腳,把它從摩拖車腳踏處踢下去,再狠狠瞪它十幾秒,才彎腰把禮物撿起來。

        拿鑰匙打開大門,這是間老舊公寓,沒有電梯可搭。

        特特抱著禮物爬到三樓,開門進屋,屋裡黑漆漆的,寧寧還沒回來?這麼晚,她跑去哪裡?

        屋子裡很悶熱,特特隨手把禮物丟在桌上,走進廚房,倒滿五百CC的開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兩杯,洩恨似地。

        走進房間拿衣服,進浴室洗掉一身疲憊後出來,懶得吹頭髮,她打開冷氣,再把電風扇開到最大,兩條腿盤坐在沙發上,把電腦放在腿間,打開。

        她並不想,卻……還是違反心意,點入網頁。

        這件事,她一直沒有告訴媽媽。

        有一次,她在Google裡面輸入楊慕生三個字,跳出來的資訊嚇壞她。

        能相信嗎?在短短的二十年裡,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商人變成瑆璨集團的董事長,他的百貨公司在大陸能夠排上前五名。

        厲害嗎?確實厲害,難怪媽媽常說:「我相信他會成功,而我也一直相信,自己會是在旁邊,陪著他走向成功的那個。」

        他確實成功,只是陪在身邊的不是媽媽,而是另一個女人。

        江莉雰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楊嘉比寧寧大七個月,這代表,在祖母向媽媽提出離婚之前,兩人早已暗渡陳倉勾搭上床。

        她為母親不值,因此怨懟父親、憎惡祖母。

        她認為,這輩子自己都不會原諒楊慕生。

        看一眼手錶,十一點半了,寧寧還沒回來?

        放下電腦,回房間打開手機,撥出寧寧的電話號碼,不多久,有人接起。

        「寧寧,妳在哪裡?」

        沒有回應,手機被掛掉!

        特特錯愕,掛她電話?這是怎樣?想造反嗎?

        再打一次,這次連接都不接,直接拒絕接聽。

        特特一肚子悶氣,進房間換上牛仔褲,準備出門找人。

        這時大門出現開鎖的聲音,特特大步上前,猛地一把拉開,喝得半醉的寧寧靠在阿丹身上,笑得很欠扁。

        阿丹是她們的鄰居,住在五樓,和寧寧同年。

        兩人從小就是死黨,都不愛念書,國小時期就相約翹課,國中偷騎大人的摩拖車。

        有一次被警察追,阿丹騎得飛快,最後雖然擺脫警察,卻也犁田,兩個人一個摔得左手打石膏、一個左腳打石膏,兩人住在同一間病房,從此成了歃血為盟的難兄難弟。

        高中畢業後,兩個人學測都考得不理想,阿丹直接宣佈不念了,寧寧竟也學他,理直氣壯宣佈要進入職場。

        特特哼哼兩聲,說她只要有本事找到月薪三萬塊的工作,就放棄逼她念書。

        結果……當然是不可能,但寧寧居然為了不肯在姊姊面前低頭,跑去當KTV伴唱。

        這是什麼鬼職業啊,幸好阿丹還有一點理智,偷偷把寧寧的決定告訴特特,氣得特特提起棍子,差點沒把她的腿再打斷一次。

        到最後,特特拎著寧寧到補習班報到。

        特特沒有多高的要求,只求她補完這一期,指考拿一點漂亮成績,好找到一間「聽過名字」的大學,乖乖窩上四年,畢業後她想做什麼、隨便,特特再不管她。

       她的低階要求,卻仍讓寧寧痛苦得尖聲驚叫,抱著她苦苦哀求。

       「姊,妳不知道,補習班真的不是人在過的生活,我每天坐在小小的位置裡,都覺得自己是被壓在一零一下面的白娘娘。」

        特特橫了她一眼,沒好氣說:「白娘娘不是壓在一零一下面,而是雷峰塔。」

        「姊怎麼確定白娘娘沒有辦移民?」

        碰到這樣的妹妹,特特沒有吐血,已經是修養到家。

        她只好開出優渥條件,從零用錢到國外旅遊、一雙名牌高跟鞋……條件好到讓她驚聲尖「笑」,才乖乖上補習班。

        結果呢,才多久時間,她又受不了了?補習班三不五時打電話來說寧寧又沒去上課。

        雙手橫胸,她冷冷地看著寧寧和阿丹,阿丹被盯得頭皮發麻,偷掐寧寧兩下,讓她清醒一點。

        「妳又沒去上課。」

        「對。」她抬高下巴,滿臉桀驁不馴。

        「妳答應我,會忍耐到指考。」特特試著壓下怒氣。

        「不要,我連一天都忍不下去,妳知不知道那裡有多悶,悶得我喘不過氣,要不,妳去對著法海那顆光頭看看,保證不到一堂課,妳就想吐。」寧寧藉酒裝瘋,指著特特大喊大叫。

        「大姊,妳不要生氣,寧寧今天心情不大好。」阿丹連忙擋在兩姊妹中間,給彼此緩頰。

        「心情不好就不念書?那我心情不好,是不是就可以不要賺錢?」

        「夠了,不要老是擺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樣子,賺錢很了不起?養我很了不起?沒有妳,我一樣會長大。」寧寧伸出一陽指,不斷朝姊姊肩膀上戳。

        「是厚,妳一出生就會自己洗澡換尿布,一出生就會自己覓食,不簡單!」特特冷笑,不知感恩的壞傢伙。

        寧寧是她把屎把尿養大的,那時媽媽為著賺錢,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她才七歲,就必須學會照顧妹妹。

        小小的身子背著重重的嬰兒,在家裡走來走去。

        別人的童年是卡通、遊戲、故事書,她的童年是奶粉、尿片、嬰兒哭。當時她有多辛苦,現在她就有多少權力說話。

        「夠了,妳要講幾次啊?好,妳很偉大、很了不起,沒有姊姊,我早就死過一百、一千次,行不行?那又怎樣?看清楚!我已經長大,已經不是那個必須乖乖跟在姊姊屁股後面,學姊姊說話的笨小孩。」

        「所以呢?妳現在聰明了,就可以不聽姊姊的話?」

        「為什麼要聽?為什麼我的人生要讓妳安排?為什麼我不可以自由自在選擇自己的未來?就因為妳把我帶大,就有權力指揮我過什麼樣的生活?哈、哈、哈!搞清楚、楊小姐,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白堊紀。」

       「妳的意思是我在害妳?」

       「對,妳在謀殺我的意志力,妳在謀殺我的未來人生。」

       「我辛辛苦苦賺錢給妳交補習費,竟是在謀殺妳的人生?」

        手指著妹妹的鼻子,特特快被氣瘋了,可不可以來個什麼人,告訴她,那個乖巧聽話的妹妹跑到哪裡去?

        為什麼一點點飛揚亂竄的荷爾蒙,就可以把她的妹妹從小可愛變成大可恨。

         酒精把寧寧的膽子泡肥了,「啪」的一聲,她打掉特特指著她的手。

        「對,就是就是!從現在起,妳不要再指揮我,我要用自己的方式過生活。」

        特特無語,冷眼看著妹妹,緩緩搖頭。

        側過臉,這次她不問寧寧,直接問阿丹。「她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特特又不傻,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事,她不會猜不出來。

        阿丹不知道怎麼回答,用力扯了扯寧寧手臂一把,低聲說:「不要鬧了,明天醒來,妳一定會後悔。」

        「我要後悔什麼?後悔只有她有爸爸、我沒有?後悔她的生日有人在乎、我沒有?還是後悔一出生,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姊姊,沒直接把自己掐死。」

        「有我這樣的姊姊,倒成了妳的恥辱?」

        「不是恥辱、是自卑,妳這麼厲害,又會念書、又勤快、又負責、又上進,資優生ㄋㄟ,優秀ㄋㄟ,傑出ㄋㄟ,了不起ㄋㄟ。」她抓起阿丹走到櫃子前面,用力拉開櫃子門,指著裡面說:「看見沒,裡面滿滿的、滿滿的,通通是我姊的獎狀獎盃,厲不厲害?我就搞不清楚,我媽都生了這麼冠軍的女兒,幹麼不滿足,還要再生出我這個笨蛋?啊是要玩實驗組和對照組哦?」

        「楊寧,妳沒有爸爸,不是我的錯,不是我佔走妳的爸爸,妳不必把所有的恨全記到我頭上。」

        李蔓君沒猜錯,寧寧確實在和全世界賭氣。

        她不平、她妒恨,為什麼同樣是女兒,姊姊每年生日有禮物,她卻什麼都沒有?爸爸只喜歡姊姊、不喜歡她嗎?

        爸爸愛上別的女人,又不是她的錯,為什麼她要和媽媽一起被拋棄?

        好歹姊姊被爸爸寵過,為什麼她連一面都不能見爸爸?為什麼「爸爸」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平價品,對她而言,卻是奢侈品?

        「是妳的錯,是妳不好、妳不乖、不聽話,爸爸才會拋棄我們!」寧寧賭氣的說。

        「原來妳是這麼想的?妳認為爸的離開,是我的過錯,所以妳用放棄自己來懲罰我?」這是什麼跟什麼?這種邏輯也只有寧寧那顆不念書的蠢腦袋才兜得起來。特特滿臉滿眼的無奈。

        「我能夠懲罰妳嗎?我懲罰到妳了嗎?哈、哈、哈,我怎麼這麼厲害啊!」寧寧誇張地抬高雙臂、轉三圈,但重心不穩,歪歪斜斜地靠在阿丹身上。

        「是啊真厲害,十九歲不念書跑去喝酒,真優秀!」特特語帶嘲諷。

        「妳二十歲都可以墮胎了,我十九歲喝酒算什麼?」寧寧挑釁地抬下巴、挺胸膛,口氣裡的諷刺是特特的兩百倍。

        話說出的瞬間,空氣凍結似地,兩姊妹瞪眼,互相看著彼此。

        特特不是生氣,而是寒心,寒冷的刺痛感從毛細孔狠狠地往骨頭裡鑽,她們還是姊妹嗎?她竟可以這樣揭自己的瘡疤,毫不手軟?定睛望向寧寧,眼底凝滿哀慟,控制不住滿腹酸水翻湧。

        寧寧也不是生氣,而是後悔,她後悔自己在姊姊未癒的傷口上狠踩,一定是酒精作祟,讓她腦袋不清楚。

        寧寧想說對不起的,特特卻痛心地揚起手,重重地往下揮。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寧寧的臉上烙上鮮紅指印,疼痛讓寧寧失去理智,衝著特特大喊。「惱羞成怒嗎?何必?輝煌的歷史不是?」

        猛地轉身,特特不允許淚水被人看見。她快步衝進房間,碰地一聲關上門。

        阿丹聽見落鎖的聲音,長長嘆一口氣,轉頭看著滿臉懊悔的寧寧。

        特特姊的房門從不上鎖,因為她說:「任何時候,寧寧有需要,都可以打開姊姊的房門。」寧寧怕黑、怕打雷、怕魔鬼、怕蟑螂、怕作惡夢……她怕很多很多東西,只要姊姊的房門沒鎖,她就覺得有依靠。

        特特姊很疼寧寧,或許嚴格一點、期望高一點,但她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寧寧。

        阿丹給寧寧一個栗爆。「妳每次都這樣,脾氣一來就不管不顧。」他拉著寧寧走進廚房,嘩啦一聲打開抽屜,找出一把水果刀遞到她手上,說:「說那種話,妳乾脆拿把刀子把特特姊砍死還痛快些。」

        寧寧用力握緊拳頭,不接刀子。「我生氣嘛!」

        「生氣就可以傷人哦,特特姊把妳寵得無法無天了。」

        阿丹瞪她兩眼,收好刀子,大力扯下三、四張廚房紙巾,折疊後放到水龍頭下浸濕,再把濕答答的紙巾往她臉上一貼。

        「你幹麼啦!」她甩開餐巾紙,回瞪他。她現在很火大,誰都不要惹她!

        「醒醒酒,去跟特特姊道歉啦。」

        「我不要。」

        「不要?妳說的哦!」阿丹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用力喘兩口氣才說:「我說不要現在啦!」恨恨跺腳,她也轉身跑回房間。

        阿丹搖搖頭,走到特特房前,抬起手臂想敲門,考慮半晌後還是嘆口氣,轉身回家。

        而寧寧還是瞭解特特的,這個時候,確實不該打擾。

        每年的六月六日,寧寧不喜歡、特特也不喜歡,因為六年前的這一天,她送走蔣默安,送走她的愛情。

        然後她還扳著手指算日子,耐心等待約定好的團聚,沒想到團聚沒等到,卻進了醫院拿掉她的「等等」。

        縮在床角,楊特抱緊枕頭,壓抑的心壓抑不住淚水往下流的衝動。

        彷彿她又躺上產台,那種剝離的疼痛感再度肆虐。

        她尖叫著,但氧氣罩吸走她的聲音,她掙扎著,但手腳被縛、心被綁,她好後悔……後悔躺在產台,後悔不要「等等」……她哭得連護理師都覺得可憐,迷迷糊糊間,她聽見護理師的輕聲安慰。

        她不想要安慰啊,她想要她的等等,想看他長大,失去等等,讓她痛徹心扉。

        痛……痛心、痛身、痛了她的人生……

*             *             *

        「妳覺得,我必須拒絕幾次,妳才能明白我的意思?」蔣默安不客氣地低頭看她。

        她不矮,但站在他身邊,她覺得自己像小矮人。

        她喜歡當白雪公主,更甚於當小矮人,可惜現實生活中,她只有當小矮人的份,成天忙忙碌碌地團團轉,至於為什麼而轉?不是太理解。

        可她現在是理解的,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圍著蔣默安團團轉,因為,她想要他。

        因為和阿疆打賭,她可以追上很了不起的男生;因為她要找一個最棒、最難追的男生,來證明自己不是弱雞;因為她需要這樣的自信,來將被自己敵視很久的自卑心驅逐出境。

        他是她選中的男生,因為聽說他很難追,聽說企圖靠近他的女生都會鎩羽而歸,聽說他很冰冷,在他身邊可以享受到北極風情。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原本只是一個「挑戰」、一個「目標」,特特卻在第一眼看見他的那刻,就喜歡上他了。

        理由?不清楚!會不會是俗稱的一見鍾情?或者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前世今生、緣分注定?又或是說……他們的費洛蒙是同一款一同型,遇見了,便水乳交融難分難捨?

        她喜歡他對未來毫不遮掩的野心,她喜歡他始終充滿鬥志與活力,她喜歡他對勝利的執著,喜歡他的完美、沉穩、冷靜、銳利……在她眼中,蔣默安完美得近乎天神。

        她想,她喜歡蔣默安的原因肯定和多數女生一樣,不同的是,她的行動力比多數女生來得強。

        她送他花,從媽媽店裡拿來的,一天一小束、不管他要不要。

        她並不喜歡花藝,從沒想過女承母志,因此即使天天接觸,也刻意不去學習。

        但為了蔣默安,她開始勤記花語,開始學著紮花、插花。

        媽媽好奇問她,「妳不是不喜歡這個?」

        她笑眼瞇瞇、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想要佈置自己的婚禮現場。」

        她談戀愛,談得很高調,即使那時候蔣默安還沒有喜歡上她。

        但她把花插在他的背包上,滿臉偽裝的自信,回答蔣默安,「我會把你的拒絕當成挑戰,再接再厲。」

        他用大拇指比比背包上的花,問:「這是妳再接再厲的方法?這麼無聊?」

        「不是,這是佔地盤的方法,和狗狗撒尿圈勢力範圍的意思一樣。」突地,她靠得他很近,低聲說:「包裝紙上有印著我的名字,你把校園逛一圈,大家就會曉得蔣默安名樹有主!」

        他冷冷看著她白白的皮膚、調皮的笑臉,重複N遍的說:「我不交女朋友、不談戀愛。」

        「為什麼?」難道他真像傳聞中說的是個Gay?

        如果是不可逆的生理因素……特特皺起好看的眉毛,考慮著要不要提早打退堂鼓?

        可是臉上越掙扎、心底越掙扎,不甘願的感覺就像被火煮開的黑糖,越是滾沸著。

        看過小白兔鬧矛盾嗎?蔣默安沒看過,但她的表情給了他這種感覺,他想笑,卻硬ㄍㄧㄥ住。為什麼?他也找不到確切答案,只是想著,她越為難、他越痛快。

        他認為自己有種變態的狂熱,喜歡控制別人、主導別人,喜歡別人在自己設下的困局裡矛盾掙扎,這點他和父親、母親真像,看來遺傳因子無法被違逆。

        這時候的蔣默安還沒發現差別在哪裡,敏感的特特發現了。

        她不是第一個被拒絕的女生,卻是第一個他願意用很多句話來拒絕的女生,通常他對待主動告白的女生,只用一張冷臉、一個冷眼,或者一聲冷哼,就把對方解決了,但是面對她,他樂於回應。

        光是這樣,便帶給她足夠的勇氣。

        「妳是我的誰?」他突如其來問出一句。

        「吭?」她沒弄懂他的意思。

        「我為什麼要向妳交代原因?」

        懂了,靈活的眼珠子轉動,她笑著說:「因為我必須解除你的原因,我們才能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

        她樂觀的眼神、燦爛的笑臉,讓人感覺良好,彷彿再困難的事,只要抱持著相同的樂觀就能順利解決。

        半點都不想笑的,但他笑了,笑她的天真。

        連他自己都無法解決的事情,她憑什麼說得輕鬆?或許她只是個浪漫小說看太多的蠢女生。「妳憑什麼認定,我有意願和妳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

        「因為……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特特沒被他冷冰冰的拒絕嚇到,笑著轉身、笑著蹦蹦跳跳地離開他的視線,像隻兔子那樣。

        他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嘴裡吐出兩個字,「天真。」

        他沒發覺,自己的嘴角下意識地往上揚。

*             *             *

        她必須想著蔣默安才能止痛,否則那個痛會痛穿她的心臟、肝臟,會讓她的內部器官失去運轉慾望。

        用力抹掉眼淚,屋裡沒開燈已經夠暗了,但她還是抓過棉被,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

        天氣很熱,這一包,包得她滿頭大汗。但她不管,她在暗暗的、小小的空間裡想蔣默安、想過往,這樣會讓自己疼痛減輕、腦內啡增生。

        之所以鼓起勇氣追求蔣默安,是因為和阿疆的賭約。

        他們都是自卑的人,她自卑,是因為家裡窮、家裡沒大人,小小的肩膀必須承擔父親的責任,她的童年沒有鋼琴芭蕾,只有妹妹的奶瓶尿片。

        他自卑,是因為他有個當黑道大哥的老爸。

        阿疆家的老爸不是普通大咖,是「異常大咖」,不管他怎麼努力遮掩自己的家世,不管他轉過幾次學,全校師生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他的特殊身分。

        因為學校門口等他下課的,不是保姆或安親班老師,而是分列兩排的黑衣人以及黑頭轎車。連輔導老師看見,都會直覺退開十步遠趨吉避凶了,更何況是老師同學?

        為了這種事,阿疆跟老爸抗議過幾百次,他老爸卻說:「當我的兒子,這點壓力都受不了,將來怎麼帶領弟兄?」

        他半點不想帶領什麼鬼弟兄,只是他家老爸死後,成了他無法卸下的責任。

        小時候他轉過五次學,直到認識特特才停止這種事,因為他說:「遇到一個和我一樣自卑的人,感覺很不錯。」

        兩人真正熟悉之後,「如何卸下自卑」是他們之間討論的重點話題。

        阿疆說:「女人增強信心的方式很多,最快最直接的,是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追求他、並且讓他愛上妳。」

        而他看著她的眼神裡,寫著:妳?不可能!

        然後,她找到蔣默安。

        鎖定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在學校很出風頭,因為許多女生都喜歡他,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留超過三分鐘。

        他是個困難百分百的挑戰,一開始,她沒想到自己會贏;一開始,她只當它是一場賭注;一開始,她沒想過一個遊戲會讓自己失心;一開始……

        密密麻麻的刺痛再度傳進她心底,痛得她皺眉。

        丟在床上的手機,一閃一閃的,無數條信息傳入—— 

        脫疆野馬:我找妳一整天了,都沒回,怎樣?事業做這麼大?

        脫疆野馬:伯母說妳在家,快接電話。

        隔了好幾分鐘後,信息再次傳來。

        脫疆野馬:我和寧寧談過了,對不起,我後悔和妳打那個賭。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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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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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二0一六年六月七日

  特特整晩沒睡,凌晨五點,走進浴室沖掉一身汗水,開始準備今天的訂貨。

  眼睛腫鼻子紅透,她哭了太久。

  很奇怪,明明回憶的片段那麼甜,為什麼還是會哭?因為知道結局不完美?

  但是……能怨恨誰?是自己一手創造的尾聲,不圓滿只能認了。

  拿出訂貨單,從工作臺下抱出一袋吉利丁,先把吉利丁泡在冷水中融化,再隔水加熱,她要做芒果乳酪慕斯蛋糕。

  六月是芒果陸續收成的季節,甜甜的濃香,像化不開的初戀滋味,她的第一個芒果蛋糕是做給「他」吃的,她記得,他緊皺的眉毛、不開心的心情,因為芒果的甜香而舒展。

  手機響起,特特一面攪拌吉利丁,一面接電話。「喂。」

  電話那頭沒人應聲,她微微拿開電話,看一眼來電人姓名,翻白眼。「很無聊耶,說吧,有什麼事?」

  「你哭了一夜。」不是疑問句,鄭品疆口氣篤定。

  手一頓,深吸兩口氣,刻意說得輕鬆,「哭一夜?你以為我的眼淚很廉價?」

  「我和寧寧談過了,她很後悔。」

  接不住他的話,特特在電話這頭深吸氣。

  「她還小,容易衝動,別放在心上。」

  特特依舊不接話,她知道寧寧被自己寵壞了,寧寧不曉得衝動會讓一個女生陷入多麼困難的境地,但她曉得,她必須教會寧寧。

  「等你的蛋糕甜品做好後,我派幾個人過去幫你送,騰出時間,中午我們一起吃頓飯!」

  「不要。」她直覺反對。

  「為什麼不要?」

  「到時你那些兄弟,又要誤會我和你有染。」她不喜歡他們的曖昧眼光。

  「我們之間早就染到不能再染,誤會你的只有我那些兄弟,誤會我的……要不要算算你那些親戚朋友,哦、對!還有那個小季,他只差沒拿我當殺父仇人了。如果我放在心上,日子還要不要過?」

  特特失笑,回答道:「知道了,在哪裡碰面?」

  「我去接你。」

  「嗯。」掛掉電話,特特偏偏頭,再嘆一口氣。

  先製作蛋糕體,把植物油、鮮奶、蛋黃、蛋白、細砂糖……等打發,再把軟化的奶油乳酪加上鮮奶、優格、檸檬汁、糖和吉利丁逐步放進攪拌器裡。

  她看著轉動的攪拌器,常常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像被攪拌器不斷攪動,和出一團糊塗,她以為黑是黑、白是白,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涇渭分明的事到了她手上,卻變得模糊難解。

  是她的問題嗎?是她的問題吧!

  拿出十五個八寸圓型烤模,倒入蛋糕體和攪拌均勻的奶油乳酪後,放入冰箱中凝固。

  背靠著冰箱,特特搖搖頭拍拍臉,對自己說:「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

  九點,寧寧起床,她走到廚房門口張望。

  家裡有兩個廚房,一個是普通廚房、一個是特特專門用來做蛋糕的廚房,早餐不會出現在專業廚房裡,但寧寧還是走進來,故意當著特特的面打開冰箱,拿出一瓶果汁,張嘴就喝。

  平時特特會念她一大早不要喝冰的,但是今天,特特無動於衷,她忙著把乳酪餡倒入蛋糕模型。

  寧寧彆彆扭扭地看姊姊幾眼,故意走到她身邊,仰頭咕嚕咕嚕、大口大口地喝冰果汁。

  特特假裝沒看見,打開已經預熱好的烤爐,把檸檬乳酪蛋糕送進去。

  接下來,她要做抹茶千層蛋糕,這是最近比較受歡迎的口味,訂單一天比一天多,但是太費工,每天限量十個。

  見姊姊不理她,寧寧拉不下面子,故意大聲說:「我不要去補習班上課。」

  特特沒應聲,把麵粉、糖粉、抹茶粉過篩兩次之後,慢慢加入牛奶。

  看她這樣,寧寧更生氣了,又說一遍,「我以後都不要去補習班。」

  特特放下攪拌棒,嘆口氣回答,「隨你。」

  「隨我?」意外的答案,讓寧寧瞠目結舌。「你發燒哦?」

  「沒有,我只是想清楚了,你是對的,你的人生不該由我安排選擇,我確實沒有權力指揮你過怎樣的生活,過去是我的錯,我不該謀殺你的意志力和人生,對不起,我已經認清楚,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白堊紀,所以……」她攤攤手,意思是——請便。

  對上姊姊的視線,寧寧知道,這不止是請便,還代表姊姊不要管她了,隨便她愛怎麼鬧就怎麼鬧。

  氣!怒!惱!她恨恨跺腳,大喊,「這樣最好!」

  轉身,寧寧跑出廚房,特特靜靜看著妹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她無奈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蛋糕上。

  特特把住址交給小弟,用三輛賓士車送蛋糕……太高級也太過分,但她沒說什麼,那是阿疆早就習慣的排場。

  阿疆沒有過來接她,他還在忙,特特沖個澡後回房間打理自己。

  大學二年級,對她、對阿疆都是急傳直下的一年。

  那年,她失去蔣默安,失去孩子,而阿疆失去他唯一的親人——他很討厭、很厭煩、很看不慣的黑道父親。

  可是那個讓他看不慣的父親死了,他卻開始害怕起來。

  阿疆和特特約定好,兩人要一起變強,一起用自信面對殘破不堪的人生。

  六年過去,阿疆放棄學校課業,砸大錢請知名教授私下教他如何操控企業、擺弄經濟,如何把黑道組織由黑漂白;而特特努力成為甜點師傅,為夢想不斷前進。

  他們都知道,除了前進,人生沒有第二條路,自卑這種東西,你不去理會它,它卻會像癌細胞一樣,不斷增長擴大,唯有讓變自己得更強,才能正面與它對抗。

  很顯然地,成為疆磬企業的董事長後,阿疆從自卑中脫胎換骨,自信如影隨形,他旗下的酒吧、飯店不再販賣毒品,他走高端路線,專門接待政商名流,最近,有充足人脈的他,開始朝餐飲業進軍。

  他成功了,特特呢……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但她盡力了。

  看一眼鏡中的自己,頭髮已經長到腰際,是蔣默安喜歡的長度,特特在髮尾抹上護髮霜,對著鏡子一下一下梳理著。

  正常女人在分手後,會剪斷長髮、剪斷牽掛,斷卻過去緣分,她卻為一段已逝的愛情,留下長髮、保養照料,潛意識裡,她害怕那段過去徹底消失,一如害怕那段記憶不再鮮明。

  綁好頭髮,阿疆還沒到,特特打開電腦,發現信箱裡有一封信,是昨天晚上寄來的,那個時間……她正在和寧寧吵架。

  接上網路、打開信箱,卻在看見「蔣默安」三個字時,手停在半空中。

  Form:蔣默安

  Sent:2017/6/6

  To:楊寧

  特特不斷不斷不斷地重複蔣默安三個字,她必須確定自己沒有眼花、不是幻想,才能提起力氣,用力點進去。

  楊寧小姐你好:

  我叫做蔣默安,也許你會懷疑我為什麼會用這個帳號寄信給你。

  我是令尊的下屬,也曾經是特特的朋友,這個信箱是我和特特之間聯繫的方式,但她失聯了,到目前為止,下落不明。

  我期待你會接手她的電腦、她的信箱,期待你能看見這封信與我聯繫。

  因為我必須通知你,令尊的病況嚴重,醫師讓家屬做好最後的準備,我們都不希望他離開,但這種事並非能由我們安排,如果你看到這封信,我希望你能來一趟上海,見楊董事長最後一面。

  當然,我能夠理解你的恐懼,畢竟去年六月底,你的母親在上海發生車禍身亡,七月初特特又在這裡失蹤,上海帶給你的,肯定不會是好印象,不過請相信我,如果你願意,我會竭盡全力保護你,不會讓你遭遇同樣的事情。

  另外也請你放心,我不會放棄任何可以找到特特的機會。

  董事長留下不少東西給你……我知道,用這種話來吸引你太勢利,但我別無他法,畢竟董事長的時間所剩不多,如果願意的話,請你盡快與我聯絡。

  特特把信從頭到尾讀二遍,她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她認識的那個蔣默安嗎,為什麼他說媽媽七月分會在上海出車禍?為什麼他會說自己失蹤?又為什麼寄信的日期是在一年後?

  所以……這絕對是個惡意玩笑!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故意寄來這封信嘲諷她?

  刪除吧,游標定在刪除鍵上,但是……停頓十秒,特特嘆氣,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即使只是一封惡作劇的信,她還是無法把「蔣默安」消除。

  怎麼辦?那三個字,永遠都無法自她的生命中刪除。

*             *             *

  蔣默安已經習慣被特特糾纏,所以看到她時,兩道濃濃的眉毛不再下意識蹙起,不會視若無睹地從她身旁走開,因此特特認為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她的第一步,以五句話做為目標,只要每次見面,能和他搭上五句話,她就歸類為成功。

  截至目前為止,一天一騷擾,成功十二次、失敗四次,成功率在七成以上,所以下一個目標……

  特特快步走到蔣默安面前,笑得亂七八糟,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今天25度,天氣晴朗、微風徐徐,不冷也不熱,是很好的約會時間,你接下來兩堂沒有課,所以……想和美女約會嗎?」

  「想,但先決條件是,你必須先符合美女的標準。」

  通常,蔣默安會給鍥而不捨的人一個機會,但是……愛情,NO!不在這個標準之內。

  「我有說美女是我嗎?你誤會大了,走啊!我帶你去見識美女。」

  不由分說地,她拉起他的手向前走,她在心底默數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她不確定在第幾秒的時候,他會回過神把她的手甩掉,所以她給自己沒定的新目標是——只要肢體接觸超過五秒鐘,這次的偷襲就算成功。

  ……四秒鐘、五秒鐘,他竟然沒有甩掉她的手……

  他的手心乾乾的,他的手掌很大,好像握起拳頭,就能夠握住全世界。

  這樣的形容當然誇張,但不管他有沒有握住全世界,他已經牢牢實實的握住了她的世界。

  她因此而快樂、飛揚,因此而自信滿滿。

  阿疆是對的,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追求他,無數的成功會驅逐她心底的自卑,她提醒自己,晚上一定要打電話向阿疆好好炫耀。

  蔣默安沒有甩開她的手,是因為注意力全在她的馬尾上,小小的、短短的、毛茸茸的,像兔子尾巴。

  等他回過神時,她拍拍自己的摩托車後座。「上車!」

  蔣默安歪著頭,懷疑地看著她的「坐騎」,這輩子,他還沒坐過這麼小的車。

  「放心,我十八歲就拿到駕照了。」

  特特驕傲的模樣,好像她拿到的不是駕照,而是精算師執照。

  她像男孩子似地,拿過他的背包背在自己身前,再把一頂安全帽戴到他頭上,她為他調整好帶子,然後坐上椅墊,拍拍後座,說:「請上車。」

  應該扭頭就走的,他是個理智大於情感的家夥,但是蔣默安上車了,這個動作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

  而她大剌剌地拉過他的手,圈在自己腰際,叮嚀。「抱緊哦,別摔下去。」

  然後,他的手就擱在那裡,長長的手臂圍著小小的腰際,他的體溫染上她的後背,耶!成功二。

  她把他帶去麥當勞,那裡來了一個新店員,長得很美麗,一張照片紅透網路世界,她和他一起看著美女的臉,「約會」一個小時。

  那個小時內,她滔滔不絕,從頭到尾沒有冷場。

  蔣默安很懷疑,她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話可以說。

  不過很多年後,蔣默安回憶,他應該是因為那句話,才決定接受她的追求。

  特特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和我爸爸不一樣,可是很難,我身上流著他的血液基因。」

  這話,讓他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他笑了。

  蔣默安的笑迷了特特的心,她花癡似地愣愣看著他的臉,她不知道一個這麼冷的男人笑起來可以這樣帥氣,可以讓人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他問:「為什麼喜歡我?」

  她皺眉頭想半天,「喜歡你是正常的,不喜歡才是有毛病的吧?你不知道你有多受女生歡迎。」

  「你是喜歡跟流行的人?」

  「也不算,我只是跟大部分的人有相同的審美觀。」

  「你確定?」他看一眼她的素顏和牛仔褲T恤,如果不是皮膚太白,如果不是五官長得差強人意,這種打扮不會引起任何男人的興趣。所以……相同的審美觀?這句話暫且保留。

  她笑開懷,知道他意指什麼。「審美觀相同,但經濟條件不同,我也樂意當公主的,相信我。」

  他笑笑,咬一口味道不怎樣的漢堡。

  「如果你對女朋友的要求是公主,我保證,會朝正確目標邁進。那麼……我們算朋友了嗎?」

  「我以為你想當的是女朋友。」他淡淡回一句。

  倒抽口氣,特特臉上帶著看見冠軍獎杯的驚喜,問:「我……可以?」

  蔣默安帶著兩分惡意挑釁,問:「你知道男女朋友之間,除了約會之外,還要做不少事?」

  她樂乎乎地直覺回答,「還有什麼?我會盡量……」

  「性!」一個字,他看見她瞬間僵住的表情,心情大好!

  回憶到這裡,特特停了下來,那時候,她是怎麼回應他的?

  對了,她站起身,看著他仰起的頭,他嘴巴裡面還有漢堡肉,她鼓起勇氣、很用力地親上他的嘴唇。

  蔣默安也傻了,但恢復的速度比她更快。

  他慢條斯理地吞下漢堡、喝一口綠茶,揩揩嘴巴後,說:「在別人嘴裡有食物時進行親吻動作,是不道德的。」

  然後,慢條斷理地起身,慢條斯理地走到她身邊,再慢條斯理地勾起她的下巴,印上她的唇。

  這個吻並沒有持續太久,但已經讓她的心跳破百,再久一點,她肯定會心臟病發作。

  蔣默安鬆開她,揚揚眉毛,得意說:「這才是正確示範。」

  再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出麥當勞大門,留下她和一堆未吃完的食物獨處。

  她傻笑著,原來硬硬的人,會有軟軟的嘴唇。

  她傻傻地吃掉他沒吃完的漢堡,啃光他咬兩口的雞腿,喝掉他的綠茶,她和他……直接接吻後,又進行一場間接接吻。

  如果勾引他,只是為了驅逐自卑,那麼愛上他,一定是因為他帶著甜味的嘴唇。

  「在想什麼?笑得傻乎乎的。」

  鄭品疆的聲音從耳際傳來,特特回神,看見一身西裝筆挺的他。

  「你今天很閒?」特特一面蓋上電腦一面問。

  「對,閒得正在考慮,要不要去拯救世界。」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一起並肩坐在床鋪上。

  其實他一點都不閒,他推掉一個約會、一場會議,為了一個哭了整晚的女人。

  特特失笑,問:「你怎麼進來的。」

  「寧寧在家,她開的門。」

  特特無奈搖頭,不管她,她反而不到外面混了?人類絕對是種奇怪動物。

  「要去哪裡吃飯?」

  「有差嗎?反正你又不會換衣服。」更正確的說法是,換了也差不多,她的衣櫃裡,除了T恤、牛仔褲,找不到其他。

  曾經……有一度,她為了某個男人,試著改變。

  順著他的目光,她看一眼自己十年不變的打扮,最終她仍沒有朝公主方向進行。

  「要不,你送我一套名牌衣服、鞋子,我跟你去五星級餐廳吃飯。」

  「哼、哈、嗤!你以為我的錢是搶來的?」

  「不是嗎?大哥!」

  「我不當大哥已經很久。何況投資在你身上,不如投資在敏敏身上。」

  「哦哦,所以……這次是真的,不僅僅是緋聞八卦?」

  她看一眼死黨,老實說,阿疆長得很稱頭,氣質不凡,一看就是富二代,從高中時期,他走到哪邊都是女人的注目焦點。

  她常說:「奇怪奇怪、真奇怪,你明明是混黑道的,怎麼會有貴公子的氣質。」

  他瞪她,「你以為氣質培養很容易,走開一點,不要把我的氣質給吸光。」

  他們在一起,沒有一次不鬥嘴。

  寧寧翻了個白眼,真受不了他。「伯母……真的回來了嗎?」

  「真的怎樣?假的又怎樣?」他痞痞地問,不過是個想淘金的小明星。

  「如果是真的,伯母就樂歪了,很快就有孫子可以抱。」
  阿疆失聯很久的母親上個月突然出現,剛開始他多少有些高興,不過最近……有時候當孤兒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哼哼!你以為每個女人都像蔓姨那樣?」

  「啊不然呢?」

  「去查查我媽的新戀情,比我精彩得多。」

  特特吐氣。「我反而希望我媽像伯母那樣,你不覺得,把所有寄望放在一個不回頭的男人身上,很傻?」

  突地,他用力戳上她的頭,害她差點兒摔下床。

  特特怒瞪他,「你幹麼,殺人滅口啊?」

  他是真的用力、真的生氣。「既然把所有希望放在一個不回頭的男人身上很傻,那你在等什麼?」

  驀地,特特垂首,真是的……為什麼要問呢?

  「我沒有在等誰,我只是心死掉了,無法對其他男人開門。」

  抬眸,他在特特眼底看見深沉的、不曾淡化的哀慟。

*             *             *

  二0一七年六月十日上海,陸家嘴。

  蔣默安和章育襄臉色抑鬱,心頭壓著重石,幾分鐘前接到劉秘書的電話,他說:「你們來見董事長最後一面吧!」

  哀慟的口氣痛了他們的心情。這次……不會再出現奇跡了,對吧?兩人面對面,沉默安靜卻也心知肚明。

  章育襄不耐地對司機嚷了聲,「開快一點。」

  這是強人所難,塞車、路全堵死了,這已經是最快速度。

  「找到楊寧了嗎?」蔣默安問。

  「沒有,臺灣那邊還在找。」

  所以,來不及了?

  他始終抱存著希望,希望失蹤是特特刻意製造的假象,希望她早就回到臺灣帶著妹妹躲到安全地方,希望那封寫給楊寧的信……特特能夠看到,看到自己在找她,看到蔣默安在乎她。

  「她們沒有鄰居嗎?」

  章育襄嘆氣問:「你想知道什麼?」

  「全部、所有。」

  看著塞在一起的車潮,章育襄緩緩開口。「鄰居阿丹說,楊寧承受不了母親死去、姊姊失蹤的消息,燒炭自殺。而接下花店的季先生說,李蔓君死後,楊特失蹤,楊寧到處找姊姊,聽說姊姊到了澳洲,就把房子賣掉,去澳洲找姊姊了。還有一個和楊特合作的咖啡廳老板說,他們把未結的款項交給妹妹,有個姓孫的說楊寧暗示過,南部的海岸線很漂亮,他懷疑楊寧受不了打擊,跳海身亡……

  「我認為癥結點在楊特身上,你說,楊特為什麼要搞失蹤?她的目的是什麼?讓董事長難過?懲罰董事長?」

  蔣默安覷他一眼,篤定回答,「失蹤不是楊特搞出來的,她一定是身不由己。」就算沒有嫌疑人名單,他還是認定這兩起事件不單純。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楊特似的。」章育襄輕嗤一聲。

  「對,我了解特特,她絕對不會拋下妹妹,因為寧寧是她一手帶大、是她最在乎的人。」

  「你又知道了?你是福爾摩斯嗎?」

  「我不是,但特特是我的前女友。」

  章育襄猛地轉頭。「前女友?」

*             *             *

  「你覺得,我需要多久的時間,就會變成你的前女友?」特特問。

  同時間,特特從烤爐裡端出蛋糕,瞬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甜香,深吸氣所有的壓力和鬱悶全數解放——他剛剛從家裡回來。

  特特成了他註冊標記的女朋友,因為那個吻。

  雖然無從比較,但一個能干擾他念書、干擾睡眠,並深入夢境的吻,應該算得上影響力重大。

  那天,她吻得他錯愕不已,反應過來後,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嘴巴裡還有漢堡肉,不知道那會不會影響她對這個吻的看法?

  所以明明心跳快得幾乎要昏倒,他還是鎮定地吞下食物、用綠茶漱漱口,確保口氣芳香,再擦掉嘴唇上面的油漬,換個位置,重新吻一次。

  他數過,這個吻持續十二秒鐘。

  十二是一個完美的數字,一個會不斷循環的數字,所以這個吻也是完美的。

  這十二秒當中,他的思緒在第三到第十秒時斷線,他無法思考卻不影響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卻知道這個吻對他而言……還不夠。

  不夠,就會想方沒法延續,而他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發展一夜情的男人,因此為了延續相同舉動,只好合理化這種行為。

  最簡單的合理化方法,就是改變特特的角色。

  所以,楊特成為蔣默安的女朋友。

  女朋友的義務和責任有很多,在特特的認知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討男朋友開心,因此她經常出現在他租的公寓裡。

  第一趟,她帶來自己烤的芒果蛋糕,不比外面的蛋糕好吃或漂亮,但它帶著微溫、帶著剛出爐的濃香。

  蔣默安緊皺的眉毛,鬱卒的心情,因為芒果的甜香而舒展,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吃光。

  然後第二趟,她帶來一個二手烤箱。

  他喜歡剛出爐的蛋糕,她就為他做蛋糕,沒有奶油點綴,樸實且單薄,但蛋糕出爐那刻,他的眼睛發亮。

  她把蛋糕遞給他,他用力聞兩口香氣,指著上面問:「這是什麼?」

  「黑棗肉、花生仁、桂圓、松子,取其義叫做早生貴子。」很有古意的蛋糕吧!是她的大創意!

  她逗得他大笑。「這麼年輕就想當媽媽?」

  她聳聳肩。「我只是想把冰箱的材料用光。」

  用叉子挖下一塊溫熱的蛋糕、送進他嘴巴,瞬間,香氣滿足了他的味蕾。

  然後她又重複問一遍,「什麼時候我會變成你的前女友?」

  嚼著蛋糕,蔣默安含糊不清的問:「這麼快就想當前女友?有更好的男人在後面排隊?」

  她咯咯地笑著,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線。

  他租的地方只有一衛浴、一床一櫃一桌椅,哦、對了,還有個小小的臺子,充當她的廚房。

  桌椅被他佔據,她只能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腳,把頭貼在他的膝蓋間,抱著他的小腿說話。

  很久以後,特特才發覺,原來愛坐在地板床腳邊的習慣,是在他身邊養成的。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有多少時間可以做心理準備。」

  「準備什麼?」

  「分手。」

  「為什麼要準備分手?」

  「因為藕斷絲連,會讓人變得面目可憎。」

  他不懂,然後她說出父親和母親的故事,那不是第三人的故事,而是她的親生父母,雖然她極力假裝故事沒有對她造成影響,但他聽出來了,聽出來她滿肚子忿忿。

  「你覺得你母親不放手過去,變得面目可憎?」

  「她不肯放手,便無法迎接未來,我原本可以有一個新爸爸,可以擁有一份嶄新的生活,但她不允許自己幸福,便將我和妹妹一起壓縮在不幸空間裡,我覺得她很自私!」她咬牙切齒說著。

  他看得出來她在說反話,他知道她有多愛她的媽媽,這話彰顯的是她對母親的不捨,不捨她被生活的重擔壓垮。她用憤怒的口吻心疼著母親。

  「如果她沒有能力把幸福帶給你,那麼你呢?有沒有辦法製造幸福、享受幸福,並且把幸福帶給她?」

  蔣默安反問,很簡單的問題,卻問得她無法回答。

  特特從沒想過,自己有權力幸福,她只想過如何追求,她想只要拼命拼命的跑,跑到終點目標那天,她就會得到成就了。

  是成就、不是幸福,因為她對幸福的經驗太少,尋找幸福能力太低。

  她遲疑地問:「我該怎麼做?」

  蔣默安楊起眉,放下未吃完的蛋糕,將她拉起來,兩人並躺在床上,然後翻過身,將她壓在身下。「你必須先讓自己學會幸福。」

  「比如?」她仰頭望他,一臉的求教。

  認真的兔子,讓他很開心。

  「比如……這樣……」

  他俯下身,吻上她的唇,淡淡的吻隨著接觸面擴大、增了溫。

  輕吮淺吸,他汲取她的氣息,而她是只認真、並且學習力很強的兔子,於是她勾住他的脖子回吻。

  如果用味道來形容兩個人的吻,他們會說,是蛋糕香,濃濃的奶香、濃濃甜香,濃濃的香甜、濃了兩個人的情感。

  她喜歡他的吻,他也不遑多讓。

  多年之後回想,蔣默安確定,特特確實是個斬釘截鐵,決斷力很強的女人。

  她沒有藕斷絲連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她一轉身,便走得徹底絕然,再不回頭。

*             *             *

  在前女友三個字之後,章育襄選擇沉默,因為蔣默安的表情,凝重得讓人難以承受。

  楊特,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教他如此沉重?

  二0一七年六月十一日

  靈堂佈置妥當,速度之快,效率之好,讓章育襄在心頭冷笑。

  是等不及了嗎?董事長說過,要在喪事之後才公佈遺囑,到時那個令人錯愕的結果……

  他很想看看江莉雰母子的表情。

  自從董事長暗中安排,不肯把半毛錢留給他們母子之後,章育襄便把三人當成敵方陣營。他和蔣默安一樣崇拜董事長,都認定董事長之所以這麼做,必有其原因。

  有了認定,便有了立場,立場出現,對於江莉雰,他們再也無法用過去的目光看待。

  江莉雰還是一臉溫柔無助、楚楚可憐的模樣,她摟著女兒啜泣,來吊唁的人不斷勸慰這對母女。

  負責招呼客人的蔣默安,目光不時朝靈堂前方望去,遺照上的董事長像過去那樣和藹親切,帶著成功人士的自信笑顏,他的心微澀。

  自己的能力早已能夠獨撐大局,但董事長不在,少了支持者,心中難免失落。

  楊嘉靜靜地坐在長椅上,依舊滑著手機、面無表情,好像周遭的人事物都與他無關,好像父親的死亡不如手機裡的訊息重要。

  他才二十歲,從小就表現出與一般孩子不同的陰沉,他聰明、學東西很快,他曾在高中暑假時進公司實習,表現相當亮眼,讓公司元老們認為他有本事接下父親的棒子。

  只不過,蔣默安親眼看見,他搶奪別人的工作成果、掛上自己的名字往上報,還恐嚇那人自行辭職離開。

  蔣默安沒有對董事長提過這件事,卻在楊嘉開學返校後,暗中把人找回來,安插到別的單位。

  他不喜歡楊嘉的手段,商人雖奸卻還是有底線,不該為追名逐利黑了心肝,這樣子即便成了最後的贏傢,醜事早晚會被挖出來。

  失去誠信的領頭羊,如何帶領企業走向繁華?

  天陰沉沉的,一早就下起毛毛細雨,上海八月才會進入雨季,這場雨來得有些莫名。

  葉董事快步從外面走進來,撐著傘的特助停在靈堂門口,收起傘,特助抬頭看了天空幾眼。

  葉董事的黑色西裝上,噴著細細碎碎的雨珠子,他是董事長最好的朋友。

  一進靈堂,蔣默安同他打聲招呼,崔嘉偉遠遠看見,急忙快步上前。

  「葉董,您來了,夫人在前面,您要不要……」

  崔嘉偉弓著身子把人請走了,蔣默安淡淡一笑,這幾天,崔嘉偉和江莉雰之間的聯絡相當密集,是在盤算什麼?不只他,李勁、張勤桓等人也在江莉雰母子面前上躥下跳,竭盡全力討好巴結,是認定巴上新主子後,前途一路光明?

  如果他們曉得,公司百分之六十八的股權,已經在他的手中,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在期待江莉雰的反應同時,他也期待起崔嘉偉和那群「同事們」的反應。

  陸陸續續地,不少商界人士過來祭拜,董事長的人緣很好,要不是這樣,一個臺灣人想在這塊異多土地紮根,哪有那麼容易?

  章育襄尋個空隙過來,低聲問:「你什麼時候回公司?」

  他看一眼手表,回答:「一個小時後。」有個會議要開。

  「晚上八點,我去公司找你。」

  「做什麼?」

  「董事長的電腦……」

  「那裡面只有公事。」有關公司事務的所有檔案,董事長早在他接任代理時傳給他。

  「你確定?」章育襄似笑非笑地看著哭得淒慘的母女。

  「你懷疑什麼?」蔣默安順著他的視線掃過,然後又定在他身上。

  「董事長生病之後,電腦一直放在身邊,劉秘書說只要精神可以,董事長都會打開電腦,但是最後那天,劉秘書發現電腦不在病房裡。」

  「董事長死後,病房凊空是理所當然的,說吧,你還發現什麼?」就算電腦被江莉雰帶走也不能證明什麼,畢竟她是董事長的「家人」,有這個權力。

  「劉秘書說,楊璦在探聽董事長的電腦密碼。」

  「所以呢?你要去偷電腦?」想偷電腦的話,這幾天倒是很好的時機。

        江莉雰母子為著表現出對董事長的深情,決定在此日夜守靈,這樣一來,就算江莉雰和董事長並非配偶關係的事傳出,大家也會認為她情義深重,即使沒有名份,也願意守著董事長到最後,到時,輿論定會一面倒。

  這是很聰明的作法,外頭有媒體二十四小時守著呢!

  「已經到手了,我確定他們並沒有時間破解密碼。」因為楊璦前腳剛走,後腳他立刻進行偷竊活動。

  「丟掉一部電腦,江莉雰不會疑心?」

  「我有這麼笨?偷天換日懂不懂,我擺了一臺一模一樣的,等他們找到人破解本人設下的密碼,會發現裡頭……」

  「空無一物?」

  「怎麼能,裡面有不少檔案資料。」雖然都是假的,但絕對可以朦混過關。「晚上……」

  「別到公司,待會兒我給你發個地址,晚上八點見。」

  董事長過世,蔣默安的防心更重,尤其在方特助發現自己的辦公桌底下被裝了竊聽器之後,牛鬼蛇神啊……有多少人想跳出來作怪呢?在他尚未肅清之前,公司並非絕對安全。

  「知道了。」章育襄看一眼靈堂門口,朝蔣默安點點頭,然後往門口走去。「林書記你好……」

  會議前十分鐘,蔣默安早已準備妥當,他打開電腦再看一遍,視線在收件匣裡來來回回找過好幾回,並沒有……

  已經七天了,楊寧或者期待中的特特都沒有回信,難道這個信箱早已聯絡不上他想聯絡的人?

  應該放棄的,但不曉得哪裡來的固執,他還是點下「新增」。

  寫好信,關上電腦,他往後仰,讓緊繃的頸椎放鬆,揉揉酸痛的眉心,瞬地,特特的身影從腦海中跳出來——

  「我們家寧寧前輩子一定是猴子,我超想拿繩子把她綁在椅子上,逼她把課本吞進去。」

  「你真把自己當成寧寧的爸爸?」

  「我是啊,那個人沒辦法給她的,我來補,家裡有我這個『男主人』就足夠。」

  說這話的時候,特特會不自覺地咬牙切齒,但與其說那是恨,不如說是對父親的過度失望。

  曾經護她在掌心的男人,轉個身就不見了,她不想認定是自己不夠好才會被拋棄,就只能怨怪對方。

  她常說自己性格扭曲,她說:「愛上我這種女生、很可憐。」然後用力抱緊他,用力說:「我會竭盡全力補償你的可憐。」

  她做到了,她在他身邊的每一天,他都飛揚快樂,他第一次承認戀愛對於人類有重大意因為太幸福,所以想緊緊把她捧在手心裡,想控制她、擺佈她、安排她,他計劃了未來的二十年,他的二十年當中,扣除掉最辛苦的前三年,之後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有她。

  可是那三年,她沒有熬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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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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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2: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姊妹倆鬧了很多天的彆扭,特特不理人,寧寧也甩臉,家裡氣氛糟透了。

  不能怪特特,她實在沒有力氣理人,她得到流感,高燒三天、骨頭痛三天,頭痛三天。但她不能罷工,只能戴著三層口罩,穿防塵衣、戴防塵帽和手套,把自己搞成像高科技工作人員。

  她悶得快死掉,還是硬著頭皮,讓蛋糕甜點一批批出貨。

  很累、很想直接昏過去,但她不斷告訴自己,再忍忍,感冒很快就會過去,可是到目前為止,病毒好像沒有放過她的跡象。

  而對於寧寧念書這件事,她是真心想放棄了。

  不愛念就不念吧,如果媽有本事,就把她叫進花店幫忙,不行的話……再想想其他辦法就是,雖然她真心認為大學文憑是智商的基本保證,但是牛不吃草,她還能給牛插管?

  阿疆又派小弟來幫她送蛋糕,他在電話裡重複了十次,「你自己去看醫生,不然等我忙完,我會押著你去住院。」

  阿疆越來越囉唆,有頭腦老化的現象,要不怎麼會一句話說上十幾遍都不累?

  發冷又發熱,腦袋越來越迷糊,等蛋糕送出門,不去花店幫忙,現在的她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睡覺。

  狠狠灌下兩杯溫開水,這是她對付感冒的最佳手段,以前很奏效的,但是這一次好像不管用,真是年紀大,免疫力也下降了。

  抱著電腦回到床邊,軟趴趴地窩在床上,特特發現信箱裡面有信,她點開信。

  From:蔣默安

  Sent:2017/6/12

  To:楊寧

  致楊寧小姐:

  很不幸地,我必須告訴你這個消息,楊董事長在二0一七年六月八日肝癌末期過世了,享年六十一歲,將於六月二十日火化。

  我衷心希望你能看見這封信,希望你能與我聯絡,因為直到閉上眼睛那一刻,楊董事長仍然心心念念著自己不曾見過面的女兒。

  如果你不願意與我用信件聯絡,可以直接聯繫我,我的聯絡方式是……

  幾行字像威力強大的原子彈,瞬間轟上她的腦袋,讓她原本就不清醒的腦漿變得更加混濁。

  特特還是一樣,從頭到尾讀三遍,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一個句子、一個句子慢慢組合,她必須確定,眼睛看到的,和腦袋裡聯結的意思一樣。

  一定是惡作劇!

  過去幾天,她不斷對自己洗腦,不斷逼著自己相信,「它」是惡作劇信件。

  但即便如此,特特還是無法把它拋到腦後,她老是想著、猜測著、質疑著……

  有沒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它不是惡作劇,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蔣默安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試探,試探……她有沒有像自己說的那樣幸福快樂?

  她想他,非常、非常想……

  重複默念著那一行聯絡方式,她有打給他的衝動。

  如果是惡作劇,不會留下聯絡方式的,對嗎?如果真是陰錯陽差、時空變易,一年後的信件寄到現在,那麼未來爸爸、媽媽將會死亡,她將要失蹤?

  她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只是啊……因為這封信,那些過往的、塵封的片段再度躍入腦海——

  不需要插旗子、做記號,不需要特特的高調,所有人都知道,蔣默安正在戀愛中。

  因為不跟女生靠近的蔣默安和楊特並肩了、牽手了、喂食了。

  而且特特耍高調了,她高調地在他的FB上面寫下——與特特穩定交往中。高調地秀兩人的甜蜜合照,高調地送「愛心甜點」,高調地在別的女生面前對他說「我愛你。」

  蔣默安知道星期二下午第一堂、星期四早上第三堂,特特會出現。

  原本習慣坐在前面正中間的他會自動挪轉,坐到靠近後門的他方,會自動用目光「清空」旁邊的同學,等著特特在上課中潛入。

  特特很辛苦,念書、打工,假日還要到花店幫忙,她的行程像高階主管,每天排得密密麻麻,於是課與課中間的空堂,成了她栽培愛情的重點時間。

  幾次下來,同學都曉得,只要蔣默安坐到教室後面,他身邊的位置就得空下來。

  這天教授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特特縮著身子偷偷溜進來,悄悄地在他身邊坐定。她把手上的珍珠奶茶往他嘴邊塞去,他吸一口、她吸一口。

  特特從包包中拿出筆,在筆記本上寫上——又接吻了。遞到蔣默安面前。

  但他寫下——這不算。

  她偏過頭,皺皺鼻子,突然毫無預警地,他俯下身,飛快在她唇間印下一吻。

  特特錯愕,大庭廣眾之下耶,他、他、他……

  只見蔣默安賊賊地笑著,硬硬的臉龐線條變得柔軟,直直的眉形彎成弧線。他得意地拿起原子筆,在她的筆記本上寫——這才算。

  她高舉雙手,點點頭百分百同意。

  「同學有問題嗎?」教授問。

  特特連忙揮手搖頭,一張白白的兔子變得緋紅,蔣默安看她一眼,真可愛。

  「她想問教授,什麼時候才下課啦!」有人調侃,班上同學哄堂大笑。

  蔣默安偏過頭,冷冷的目光掃去,開玩笑的同學像被冷劍橫過,笑聲嘎然終止,連忙改口,「是我想問的啦。」

  這樣一說,笑聲再度響起,只不過取笑對象換了人。

  蔣默安幫她出頭呢,特特洋洋得意,滿臉驕傲。

  她從袋子裡拿出課本打開,頭卻慢慢地、慢慢往他肩膀靠去,他的肩膀很寬、很硬,很有安全感,是等級最高的防風港。

  看她像偷到腥的小貓咪,笑得一臉欠扁表情,他的眉毛彎得更美麗,再喝一口珍珠奶茶,再一次「接吻」。

  人在安全的環境裡,就會安心、放鬆,所以兩頁書還沒看完,特特睡著了,直直的身子變彎,越來越彎,差點就要撞到桌面。

  蔣默安無奈地把身子往後挪,把她的頭安置在自己的腿上。

  這個姿勢肯定很舒服,所以她自動自發換面,自動自發蜷起雙腳,也自動自發環住他的腰,睡得一塌糊塗。

  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龐,嫩嫩的、軟軟的,和她做的蛋糕一樣觸感美好,他沒有嘗,但知道肯定很甜,和她做的蛋糕一樣。

  她的蛋糕每天都在進步,她說:「如果你喜歡,我願意為你變成甜點大師。」

  這句話大大地滿足了他的男性驕傲,自己的「喜歡」,成為女人的終極努力目標,任何男人都會感到無比成就。

  「蔣默安?你上來解。」

  教授的聲音拉回蔣默安的注意力,他看一眼黑板上的題目,很簡單,但是他搖搖頭。

  「不會?」教授皺眉,如果連蔣默安都不會,是不是代表進度太快?

  「你上來解,我看看問題在哪裡?」

  「問題在……」蔣默安微微一笑,指指在大腿上睡得很安穩的女孩。

  一時間,整個教室的同學都笑了。

  「談戀愛啊?」教授把尾音拉得長長的,蔣默安耳呆微紅。「好吧,戀愛學分也該修修,不然就這樣畢業很可惜。」

  班長站起來,對全班同學宣佈。「各位女同學,蔣默安已經名草有主,如果大家願意退而求其次,本班還有不少優秀選項哦。」

  班長的話惹出一堆笑聲,特特被吵醒了,仰頭,用軟軟憨憨的聲音問:「下課了嗎?」她的問題,再度成為同學的笑點。

  這天,很無聊的經濟學,染上粉紅的甜蜜色彩。

  走廊裡,蔣默安和特特走在中間,特特旁邊是男班長,蔣默安身邊是女副班長,他們是蔣默安經常合作組隊參加專案比賽的隊友。

  這幾年,他們拿下不少冠軍獎杯。

  四個人走在一起,班長除了夠高之外,其他的通通比不上蔣默安。而副班長身上隨便一點,都超越特特很多點。

  若「條件」是構築愛情的主要因素,那麼迎面走來的四個人,肯定左邊兩個是一對、右邊兩個是一對。

  為了避免錯誤認定,蔣默安摟著特特的肩膀,特特勾住蔣默安的腰,兩個高調的男女,談著高調愛情。

  班長看一眼副班長的黯然,故意帶上兩分揶揄口吻,對特特說:「我還以為默安比較喜歡男生,唉……害我白用力了。」

  特特回嘴,「你的偵測雷達得重新安裝,連對方是不是同性戀都分不清楚,怎麼能找到正確的男人?」她安慰地拍拍班長的肩膀,深表同情。

  班長撥開她的手,嫌棄說:「默安,你的眼光會不會太差,找個沒胸沒臀、發育不良的……女人?就算想要環遊世界,也不必愛上飛機場啊!」

  「我是找女朋友,不是找奶媽,也許你有這方面的需要,但我……」蔣默安衝著特特微笑。「我已經離哺乳期很久了。」

  這個回答太優,特特踮起腳尖,給他一個獎勵的啵兒。

  副班長揉揉發酸的鼻子,從大學入學那天開始,她就不斷對蔣默安示好,還以為有志者事竟成,沒想到會被一個不及格女人插隊。

  帶著幾分玩笑口吻,副班長問他,「有這麼強烈嗎?一旦愛上就無法控制?幹麼搞出一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樣子。」

  特特用手肘戳戳蔣默安肚子,故意問得囂張,「我是非君不嫁的,你呢?」

  他聳聳肩,看看左右。「除了你,還有誰可以娶?」

  蔣默安偏袒特特偏得很過分,明知道自己被人暗戀著,明知道這話傷人,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說了。

  班長不滿他重色輕友。「第一次嘛,都純情得讓人無法理解,以後多談幾次戀愛,就會曉得,餐桌上除了豬排,還有牛排、法國大餐可以選。」

  特特不滿了,問蔣默安說:「我是牛排還是豬排啊!」

  蔣默安也不滿了,他看了班長一眼,停下腳步,捧起特特的臉,露氣回答,「你是我的女人!」

  這下子,特特的驕傲止都止不住,她取得足夠的資本額,揚聲對班長、副班長說:「學長、學姊,我知道一見鐘情不正確,盲目的愛情太強烈,但我無法阻止這一切發生,請祝福我們吧,我們會讓幸福不斷增生!」

  說完,她拉著蔣默安快步跑開,離開覬覦他的大地雷。

  那個時候的她,超級囂張。

  她相信,男人的寵愛是女人自信的本錢,楊特特因為蔣默安而囂張。

  但現在,她的本錢沒有了,高調的她轉為低調,囂張的她變得沉潛,她強撐起來的驕傲不能亂碰,因為輕輕一點它就會化掉,裡頭的懦弱與自卑就會現形。

  蓋起電腦,真的不能再想了,她的頭痛得快炸掉。

  拉過棉被,將自己裹緊,想來有些可憐,沒有他給的源源不絕的安全感,她只能依靠棉被來提供,再嘆,睡吧……睡醒了,她又能用惡作劇來解釋那封信,又能心平氣和地把它甩在腦後,又能打起精神追逐她的夢……她的,因為蔣默安,產生的……夢……

*             *             *

  特特昏昏沉沉的睡著,忽然感覺有人從身後抱住自己。

  細細的手臂環住她的腰,她知道那是寧寧,她當成女兒養大、卻叛逆得讓人咬牙的妹妹。

  特特沒動,假裝沉睡。

  寧寧在她背上蹭了蹭,低聲說:「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寧寧不是故意傷害她的,知道她只是一時衝動,可是她必須板起臉孔教會她一時衝動會怎樣地殘害自己的人生,就像……她那時的……一時衝動。

  「姊,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我也很辛苦。」

  特特苦笑,這世間誰不辛苦?在姊姊、媽媽的護翼之下她都覺得辛苦,哪天失去保護傘了,她不敢想像,寧寧將面臨多大的痛苦。

  發現特特的吐氣聲,寧寧迅速鬆開手,迅速跳下床,迅速走到離床最遠的桌子邊,好像特特是瘟疫似地。

  被識破了、不愛了。

  特特掀開薄被坐起來,看著寧寧,啞聲說道:「讓我難過的,不是你故意或不故意,而是你對自己的未來不在意。寧寧,你說得對,人生是你自己的,難道你真的不在意它越走越扭曲?」

  「不讀書就會扭曲嗎?我不同意這句話,比爾蓋茲也沒把大學念完。」

  好嗆!她是怎麼把寧寧教成這樣的?「比爾蓋茲有本事、有能力,請告訴我,你有什麼能力?」

  寧寧幾次張口,無法回應,噘起嘴,她轉移話題。「藥拿回來了,你快吃藥,不要把感冒傳染給我和媽媽。」

  話丟下,她一跺腳跑出去。

  特特看看桌上的藥包、開水,搖頭,她不曉得還要為寧寧操心到什麼時候?

  鈴聲響起,特特爬到床邊,伸手撈起桌上的手機,是阿疆。

  「喂。」

  「剛睡醒?有沒有看醫生。」

  「如果沒有接你的電話,我現在正在吃藥。」

  「很好,你先吃藥,我半個小時後到。」

  「嗯,幫我帶一點吃的,我餓了。」

  「知道餓,情況肯定有好一點,這個醫生不錯。」電話那頭有人和阿疆說話,他拜一聲便掛掉電話。

  醫生?特特一笑,拿起藥包,樓下西藥房的老板知道自己被誇獎了,會不會抓抓毛髮稀疏的後腦,笑得臉上的肉一震一震的。

  吞下藥,特特爬回床上,繼續睡覺。

  明天一定要好起來,她想去拜訪兩家新客戶……

*             *             *

  該死,燒成這樣!

  阿疆看一眼桌上的藥包,她不曉得流感也會死人的嗎?恨恨地把藥包用力往垃圾桶裡一丟,他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樓下接他。

  打開衣櫃,找出一件長外套,把特特包好,打橫抱起來。

  阿疆把她翻來翻去,她都沒凊醒,可見燒得多厲害。

  經過客廳時,他朝寧寧的房門踢兩下,寧寧打開門,難得地,她正在用功。

  「阿疆哥哥要帶姊姊去哪裡?」寧寧問得小心翼翼,連音調都不敢拉太高,好像他是IS組織分子,要是惹他發火,立刻會賞她兩顆炸彈。

  「特特燒得厲害,我帶她去醫院。」

  「早上有四十度,我剛剛量過,只剩下三十九度一。」她有在注意的,她良心不安,她……她有認真念書。

  見寧寧滿臉的見鬼表情,他有這麼恐怖嗎?

  阿疆悶聲說:「我沒怪你,你留在家裡,等蔓姨回來,告訴她一聲,讓她不要太擔心,我會在醫院照顧特特。」

  「好。」

  「有沒有錢吃飯?」

  「家裡還有泡麵。」她噘嘴,說得委屈。

  這幾天和姊姊冷戰,沒人管她有沒有吃飯,她又拉不下面子,所以就……看見泡麵,她想吐!

  阿疆大翻白眼,用力吐氣。「兩姊妹都不會照顧自己的嗎?一個生病了,再來一個,你們以為蔓姨有三頭六臂?」
 
 「對不起。」

  越說頭越低,她偷眼瞧阿疆,他天生有股氣勢讓人不敢直視,而且從小時候起,她不乖,姊姊就老恐嚇說——「你再不聽話,我就讓阿疆拿刀子來砍阿丹。」

  怎麼可以,阿丹是她兄弟。

  阿疆側過身,說:「我左邊的口袋裡有錢包,拿出來。」

  她不敢不聽話,乖乖拿出錢包,是BV編織包,帥呆了!

  「打開,拿五千塊出來。」

  寧寧又乖乖照做。

  「去好好吃一頓飯,帶你姊回來的時候,我要看見發票。」說完還嫌不夠似地又補上一句,「要是沒好好吃飯,我就拿刀子去砍阿丹。」

  阿丹……好可憐啊……

  她連忙點頭,乖巧溫柔回答,「好,我馬上去吃。」

  叛逆惡女在他面前迅速變身乖乖公主,阿疆認為自己可以發展副業——開少年感化院。「好好讀書,不要讓你姊煩惱。」他趁機多訓幾句。

  「好。」

  「等出社會,你就會曉得,能力有多重要,你姊希望你用最簡單輕鬆的方式培養自己的能力,她捨不得你吃苦。」

  「我知道。」她一路配合到底。

  「不管怎樣都先考完指考,至於要不要念,到時候再討論。」

  「好。」寧寧合作懂事的模樣和平時判若兩人。

  愛的教育?屁啦,鐵的紀律才有用,現在小屁孩大量增生,肯定是「愛的教育」的後遺症,阿疆深信虎爸虎媽才是王道!

  門鈴響起,特助到了,阿疆再叮囑一句。「有事打我手機,沒事不要亂出門。」

  「好。」寧寧乖得令人不敢置信。

  阿疆抱特特走出家門時,特特張開眼睛,虛弱地盯著阿疆說:「我真想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

  見她醒來,阿疆鬆口氣,回答道:「你學不來的黑道大哥的氣勢。」

  公寓很老沒有電梯,早該都更的,可是多數住戶不同意,幸好阿疆體力夠好,抱著特特下樓,臉不紅、氣不喘,還能跟她哈拉。

  「我不想去醫院。」特特軟聲道。

  「這種時候,你以為還能作主?」他輕哼一聲。

  「我有比較好了。」

  「你以為我的標準這麼低,只要求『比較好』?」說完,他又哼一聲,撂狠話,「如果醫生沒在二十四小時內解決你的病,我就讓他變成小弟!」

  「醫療暴力哦?你想上新聞。」

  「也好啊,難得紅一次。閉上眼睛,不要說話。」阿疆口氣無比露道,氣得特特撇嘴不理人。

  曾經,「他」對她也很霸道,不同的是,「他」越霸道、她的心越甜,沒有不耐煩,只有糖發酵的微醺微醉……

*             *             *

  二0一七年六月十二日

  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時間,蔣默安終於打開董事長的電腦。

  這次他錯了,章育襄是正確的,裡面有太多讓人震驚的消息。

  嚴格來說,那是一整年的日記,記錄著董事長臥病這段日子的心情。

  他走到冰箱前,拿出兩瓶冰涼的礦泉水,再走到沙發邊,用腳推推熟睡的章育襄,這段日子,他累壞了。

  章育襄揉揉眼睛,轉頭間:「解開了?」

  「嗯。」

  「裡面有什麼重要訊息?」

  「是董事長的日記,我沒猜錯的話,裡面會有我們想要知道的消息。」

  章育襄一個躍身跳起來,接過礦泉水,仰頭喝一大口,說:「我們一起看吧!」

  2016/6/6

  我寄生日禮物給特特,卻也從醫生那裡拿到我的禮物——相當意外的禮物。

  醫生說我得到肝癌,他耐心地跟我討論切除腫瘤與換肝兩者之間的存活率。

  我的事業版圖正要擴大,我想活得更久,我第一個想法是換肝。

  我以為莉雰會全力支持我,但她失聲痛哭,她說小嘉和璦璦年紀還小,不應該遭這樣的罪。

  她哭著求我選擇另一種治療方式。

  我靜靜看著她,一個口口聲聲說愛我,即使沒有婚姻保護,也對我不離不棄的女人,竟在我遭逢重大危難時,不願保我一線生機?

  她的態度讓我懷疑。

  是人性的劣根性,一旦出現想法,就無法停止想像力擴張,突地,那些瑣碎的、再平常不過的畫面,跳上我腦間。

  2016/6/8

  我沒有臉去要求一個被我拋棄多年的女兒為我捐肝,對特特而言,我是個面目可憎的父親。

  而想起蔓君,我看見自己的怯懦。

  當年無力對抗母親的憤怒,我選擇當個孝順兒子同時,便選擇當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和丈夫。

  在母親過世後,我可以把蔓君和特特接回來的,但莉雰的淚水讓我卻步,而我自己也不敢面對蔓君,太多的罪惡感,無數的懺悔,數不清的抱歉……

  在別人面前光明磊落、自信自負的我,其實是個連自己的錯誤都不敢正視的懦夫,我痛恨那樣的自己,無法面對那樣的自己。

  可是我快要死了,即便害怕、怯懦,我都必須面對,因為再不做,我將會永遠失去機會,我欠蔓君也欠特特一聲抱歉,這輩子我欠她們太多,若有來世,我願傾盡一生補償。

  面對這場疾病,我不確定自己有幾成勝率,若我註定要失去性命,那麼在離開之前,我必須要為她們母女留下些什麼。

  2016/6/9

  今天,我把育襄叫到床前。

  一個讓我連想都膽怯的故事,我在育襄面前和盤託出。

  在故事裡,我是個可惡的負心漢,故事說完,我盯著育襄看半天,我想知道,是不是已經在他心目中失去英雄形象?

  默安和育襄一直把我當成英雄,在他們的心目中,我是個值得崇拜的人物。

  他們是我一手栽培起來的,在我手下,他們迅速地成長茁壯,他們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勤奮努力,也更傑出優秀,看著他們,我有身為父親的騎傲。

  比起小嘉的冷漠,我無法不把期待的目光放在他們身上。

  我很高興,故事聽完後,育襄的反應是,「董事長放心,我會把李女士找來。」

  找來?我根本不敢奢望。

  但育襄是對的,我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道歉。

  育襄能夠找到蔓君嗎?她們願意來嗎?會不會恨我、怨我,但願永世不見?

  2016/6/27

  我無法形容自己的激動。

  蔓君來了!

  她走到我床邊,沒有怨恨、只有哀憐,她撫摸我的臉,說:「怎麼可以生病呢?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快樂、很幸福,很好的你,應該很好地維持健康才對。」

  歲月沒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她幾乎沒變,她還是溫和得像一汪春水,理智、婉約,良善體貼。

  她坐在我床邊,問:「你想知道什麼嗎?」

  我最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特特好不好?

  她有問必答,詳盡地告訴我這些年我沒有參與的事。

  我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個女兒,蔓蔓、特特、寧寧……那是當年,我們初戀的滋味……

  蔓君問:「想不想告訴我,這些年,你過得怎樣?」

  在她面前,我很難說謊,我一五一十說了,我沒有結婚,但是和莉雰生下一兒一女,我告訴她小嘉和璦璦的脾氣,告訴她這些年,我在事業上有多努力。

  我不曉得自己這麼多話,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

  她耐心地聽我說,直到我閉嘴。

  她問了我一句,「甘心嗎?」

  「甘心什麼?」

  「這麼好的事業、這麼好的人生,就這樣結束?」

  我以為她要嘲笑我,但她卻是問:「不能換肝嗎?聽說存活率更高。」

  蔓君居然要回臺灣和女兒談捐肝……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何德何能讓這樣一個女子愛我、守護我?

  排山倒海的悔意朝我襲來,我祈求上天讓我回到那個原點,讓我重新回到她身邊。

  2016/6/28

  只有一天,我從天堂墜入地獄。

  蔓君死了?死於車禍?是老天在跟我開玩笑嗎?

  生病的人是我,為什麼讓蔓君死在我前頭?我做錯什麼?

  最後一面……那竟是我和蔓君的最後一面……

  我還沒有跟她懺悔,我還沒有對她補償,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我哭了,蒙著頭放聲大哭,突然間覺得全世界都棄我而去……

  2016/7/7

  我明白的,特特恨我,如果不是那樣的深惡痛絕,她不會到上海帶走蔓君的骨灰,卻不願意見我一面,她不會為了怕被我找到,就搞失蹤,她一定很恨我!

  育襄不願意告訴我實情,但我能猜得到。

  我不怪特特,我怪自己,是我親自把愛我、依賴我的女兒,遠遠推離。

  頓時,我失去……存活下來的意義。

  2016/7/13

  昨天晚上我想起特特,五歲時的特特。

  我問她,「生日禮物想要什麼?」

  她先是定住,一動不動,然後跑進廁所裡把自己關起來。

  每次她在廁所待太久,蔓君敲門問她做什麼?她總是回答得很認真。「我在思考。」五歲孩子會「思考」?

  那個時候我剛下班,蔓君告訴我這件事,我笑得直不起腰。

  我抱起特特,說:「以後要『思考』,就到爸爸的懷裡來?」

  她很認真地想了老半天,認真回答,「不行。」她一直是個非常認真、較真的孩子。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愛爸爸。」

  這個回答沒有邏輯,但蔓君聽懂了,她說:「特特那麼愛你,讓你抱著,滿腦子想的都是你,怎麼『思考』?」

  很有道理,她們母女總是心意相通。

  特特在關進廁所半個小時之後,給了我答案,她說:「我要一屋子的氣球。」

  那個時候我們很窮,蔓君捨不得花錢買一堆花俏的氫氣球把傢裡擺滿。

  我跑去大賣場,買了一包氣球和打氣筒,花兩個小時,灌幾百個氣球塞進特特的房間。我永遠忘不了,隔天清晨特特醒來,她尖叫著、大笑著,不停地撥弄身邊的氣球,她說:「我是公主了!」

  特特,你是我永遠的公主,我本該是守護你一世的騎士,但是……對不起,我背棄你的信任。

  恨我,是你的權力……

  日記一篇接一篇,看得蔣默安和章育襄面面相覷,答案出爐,這就是江莉雰母子最大的秘密。

  「董事長沒讓你調査江莉雰的事?」

  「沒有,也許是不想讓我沾手。」

  沒猜錯的話,這份調査不是劉秘書就是江律師做的。

  「也或許是由你來做太明顯。」

  董事長對他們的看重,江莉雰雖然在兩人面前表現得從容,可私底下卻抱怨過幾次,她怨董事長寧可栽培別人,卻不栽培自己的兒子。

  董事長罵她婦人之仁,他是在為楊嘉培養左右手。

  但君弱臣強,他們始終是江莉雰心中的刺,這件事他們心知肚明,卻是誰也沒挑明說。

  兩人看看彼此,半晌,章育襄嘆道:「我曾經想過,董事長一走,我就離開。」

  點頭,蔣默安也想過,只是有些不甘心,他已經把公司的未來藍圖畫出來,他也做好計劃把菓團帶上國際舞臺。

  「遺囑會由江律師宣佈,在那之前,我會秘密飛回臺灣,繼續尋找楊寧。」

  蔣默安明白,江律師和自己一樣將要成為炮灰,董事長企圖讓章育襄抽身,安全地將楊寧找出來。

  「至於公司這邊……」章育襄說。

  「我知道。」蔣默安將面對許多的流言蜚語和阻力,看不慣他的、嫉妒他的,媒體結合網路、輿論壓力,都是他必須扛的,他會面臨一段相當辛苦的日子。「我不會輸。」

  「我們都不能輸,我們一定要完成董事長的遺願。」

  蔣默安點頭,將隨身碟插進電腦。「我複製好資料後,你找機會把電腦換回去。」

  「你要把電腦還給江莉雰?」

  「對,她以為我們不知道真相,我們便多了些籌碼,能替我們爭取更多時間。」

  臺灣雖小,卻也有兩千多萬人口,尋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有道理,章育襄點點頭,從口袋裡面拿出兩支手機,將其中一支交給蔣默安。

  「這兩支手機沒登記在我們名下,裡面只有對方的號碼,以後我們就用這個聯絡。」

  蔣默安點點頭,提醒自己,定期讓專人到他的辦公室和家裡找找有沒有針孔攝影機和監聽器。

  複製了兩份隨身碟,兩人各收下一份,蔣默安拿出車鑰匙。「我送你回去?」

  章育襄搖頭,「我還要去見見江律師。」

  回到家中,蔣默安再度打開信箱,依舊沒有回信。

  在這種情況下還不死心,肯定是腦袋有問題,但是他……播入隨身碟,又點下新增文件。

  楊小姐,我是蔣默安。

  董事長的骨灰已經決定在六月二十一日早上送回臺灣,安置在臺北市福安塔,如果你沒有辦法到上海,那麼,去那裡見董事長最後一面吧!

  後面的檔案,是這一年來,董事長臥病在床時寫的日記,我把它寄給你,希望你能理解董事長的心情。

  按下附加檔案,他把信傳出,明知道機率微乎其微,他還把塔位號碼附上。

  如果楊寧能夠自己出現,章育襄會省點力吧!

  關掉電腦,走到更衣室裡,裡面有上百套西裝。

  他走到深藍色的西裝前,從口袋裡找出一個平安符,把隨身碟收進平安符裡,再收回衣服內袋,手滑過衣服面料,這套西裝是特特挑的,平安符是她為他求的。

  她挑衣服的眼光不怎樣,但是……很努力。

*             *             *

  她的眼光不怎樣,但是很努力。

  看著剛換好的窗簾和床單,特特滿意地坐在地板上。

  套房很小,只有六坪大,卻還有廚房、浴室,和一個大大的書桌和床,沒有空間擺第二張椅子,所以她習慣把地板擦得乾乾淨淨,隨時可以趴坐。

  蔣默安頂著一身雨水進屋,冬天的臺北很會掉眼淚。

  走進房間,看見米白色的床單和鵝黃色的窗簾,他很想搖頭,但她一臉等著被表揚的臉,讓他說不出難聽話。

  脫掉外套,進浴室沖澡,她端著一杯熱騰騰的牛奶站在外面等,烤箱裡面傳來杏仁瓦片的香味。

  蔣默安嚴肅的表情,瞬間變得柔軟。

  其實,他的心情很糟糕,因為他回去參加家族聚會,那種聚會……充斥著一堆專業術語、一堆醫療專案,一群醫生熱烈地討論某種新藥、某種病因、某種最新治療方式。

  而今天的聚會是為了慶祝堂弟申請到美國約翰·霍普斯金大學,那裡的醫學院是全世界最受矚目的。

  幾年後回臺灣,他不僅是全身鍍金,而是全身從裡到外都是二十四K金。

  有優便有劣,世間頂尖醫學院學生對上前途堪憂的企管系學生,每個人看著他的表情,都帶著淡淡的哀憐或者……鄙夷。

  他已經大四,伯母還憂心忡忡問他,「你有沒有考慮轉系這件事?」

  整場聚會中,他很少說話,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自己不存在,只不過他被制約了,即使心中有再大的不滿,他還是乖乖出席。

  他痛恨自己的乖,他急迫地想逃開這一切,但目前的他……太嫩!

  他的不愉快,在看見很醜的窗簾和很漂亮的笑臉時、在聞到濃濃的甜香奶香時,消彌無蹤。

  接過牛奶喝了兩口,揉揉她的頭髮,捆住胸口的那條繩子倏地繃斷,他又能自在呼吸。「今天沒有打工?」

  「老板跑了,還欠我十幾天的工錢沒結。」特特不高興,她本打算用那些錢替自己買一套小洋裝,和蔣默安一起出席學校辦的聖誕舞會。

  他不會說「我早就跟你說過……」這類的喪氣話。

  他拉著她坐到床邊,把喝兩口的牛奶遞給她,她就著他的手喝一大口,滿肚子的鬱氣被熱牛奶融化。

  「你還有錢付房租嗎?」

  她拍拍口袋,搖搖頭。「阮囊羞澀。」

  「沒錢還跑去買床單窗簾?」

  「反正剩下那點小錢也緩不濟急,就……破罐子破摔吧!」敢豁出去的人,最勇!

  特特聳聳肩,隨遇而安,房東要漲房租,連談的空間都沒有。

  她想過了,最壞的狀況是搬回傢,頂多每天花兩個鐘頭在交通上、頂多把打工的時間縮短,頂多……抬頭看他,以後約會的時間更少了。

  心頭卡卡的有些難受,凡是戀愛中男女,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圈在一起的呀。特特笑著甩掉心中那點惆悵,問:「你心情不好哦?」

  她看得出來?眉心微蹙,他回答,「沒有。」

  「說嘛說嘛,是哪路花癡惹你不高興?」她抱著他的腰撒嬌。

  莞爾,蔣默安把牛奶喝完,杯子放到書桌上。

  「沒有。」他不喜歡談自己的家庭,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陰影。

  「不開心的事要講出來,心中才會暢快。」

  她都把祖宗十八代全交代凊楚了,他卻不談自己的事,這點讓人有些不滿意,不過沒關係,她有的是耐心。

  受不了她的糾纏,他往後一跌,順帶把她拉入懷中。

  他捧住她的臉,朝著自己最喜歡的那個部分親下去,用力的、有些狠勁,他吻得她七葷八素,忘記質問他的不開心。

  特特趴在他身上,她喘息、他也喘個不停,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她愛上裡頭的急促節奏。

  「默安,你說,畢業後要到上海工作?」

  「對!」工作早就找好,事實上他已連續兩個暑假在瑆璨總部實習,即使在上學的日子裡,他也經常幫公司處理一些專案。

  他非常期待離開臺灣,離開讓人窒息的醫生家族。

  「到時候,我們見面的時間就更少了。」惆悵啊……遠距離會不會縮短愛情的有效期限?

  「如果你願意,暑假到上海來找我,我給你安排實習。」

  她和他不同,她非常珍惜留在家裡與媽媽、妹妹相聚的光陰,何況那個上海有……有個她打死都不願意見面的父親。

  只是面對他的邀約,她很難搖頭,她也想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間。

  左右為難是什麼感覺,她終於理解。

  「不考慮留在臺灣工作?」特特問。

  他想都不想,立即回答,「不考慮。」

  「如果遠距離愛情,有第三者介入,怎麼辦?」

  「你會允許自己身邊出現這號人物嗎?」他問。

  「不允許。」

  「我也不允許,我們都不允許,就沒有介不介入的問題。」

  可是……人總有空虛寂寞的時候,趁虛而入的事件屢有所聞,不知是誰說,不是搶來的不叫做愛情,貞潔、責任這種古老觀念,早在現代人的心中淡去。

     見她不語,他抱緊她說:「別去想不會發生的事。」

  特特趴在他胸口說:「我真羨慕你的篤定。」

  「連自己的行為都無法篤定,怎能對未來篤定?特特,不要心存偏見,上海是個充滿機會的地方,只要鼓起勇氣,你會在那裡找到自己的定位。」

  她不想討論這個。因為他無法理解她的偏見,她也無法理解他的自信。

  再度趴回他胸口,頭在那裡蹭了蹭。

  軟軟的頭髮,軟軟地滑過他的肌膚,帶起他一股心悸,突如其來勾起的欲望,讓他圈住她腰際的手臂更加用力。

  特特對於上一個話題感到心悶,用力吸氣吐氣、又吸氣、又吐氣,她不曉得怎麼發洩,更鬼使神差地,隔著襯杉用力在他的胸膛蓋上唇印。

  蓋一個不夠,蓋兩個、三個……她蓋得很用力、很盡興,好像集點蓋章似地,蓋越多悶的感覺就會減輕。

  那麼,到底減輕了沒?

  不曉得!但確定的是他的呼吸越來越重,確定的是她不曉得自己的動作有多挑逗,一個承受不住,蔣默安翻轉身子,把特特壓在身下。

  輪到他來蓋印章了,他選的部分比較重點,全是沒有布料遮蔽的地方。

  他吻上她的唇,吻得她呼吸不順,他吻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的鎖骨,唇間傳來熱熱的感覺,一點一點往下滑。

  他靈巧的手指解開她的鈕扣,無限制往下。

  都是年輕男女,荷爾蒙正盛,哪禁得起挑逗,就這樣一陣衝動,他們衝過防線……

  深夜過去後,他們成為難以分離的個體。

  天放晴了。

  窗戶在床的側邊靠近床尾處,陽光射進來的時候,腳丫子會先被照得暖暖的,醜醜的窗簾被風一吹就翻飛,像是哪裡來的精靈在撥弄簾布似地。

  空氣裡還留著淡淡的杏仁瓦片香氣,蔣默安深吸一口氣,把甜香和特特身上的馨香,一起收集到肺部裡。

  他揚眉笑了,第一次覺得起床是件這麼有意思的事。

  她還貼靠在他的胸口,兩隻瘦瘦的胳臂抱住他的腰,他成了小小無尾熊的尤加利樹。

  昨天晚上,他問她,「後不後悔?」

  她咬牙堅持,「讓男朋友快樂,是女朋友最大的責任。」

  他問:「你快樂嗎?」

  她認真想了想,認真回答。「第一次,NO!第二次,尚可。我猜,你會越來越進步,我們會越來越契合。」

  她認真的模樣,讓他決定好好表現。

  然後第二次,她給的評語是美妙。

  「真的美妙嗎?」他學起她的認真,追根究底。

  她苦著小臉,問:「如果不美妙,你是不是會讓第四次、第五次在今天晚上一起出現?」

  他大笑,她累慘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地又親了她的額頭、鼻樑、嘴唇。

  特特縮進他懷裡,瞇著眼,沒有力氣推開他,喃聲問:「你是太久沒開張,還是生猛海鮮吃太多?」
  他回答,「從來沒有開張過。」

  她勉強抬起眼看他一眼,有些微訝。「我沒有錢包紅包。」

  去!把他當什麼了,她不也是新貨上市?

  他問:「特特,搬過來住,好不好?」

  特特沒有回答,卻笑得嘴角彎彎。

  蔣默安從沒想過,自己會和某個女人同居,但這種行為顯然讓他覺得很興奮,因為……這一覺他睡得又穩又沉。

  他作夢了。

  夢中,他在打報告,她在小小的、近乎簡陋的廚房裡做蛋糕,甜甜的香把他的肺都染甜。

  夢中,她穿著可愛的圍裙,跪在地上抹地板。

  夢中,她燙著他的襯杉,笑著說:「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生。」

  她總是喜歡誇獎他。

  他想,也許是「女朋友的義務」在作祟,不過他很喜歡她堅定不變的觀念。

  夢中,他和她縮在小小的沙發上,看看無聊的韓劇,她咯咯地笑著,一面罵白癡,卻一面又哭又笑。

  夢中,她摟著他的脖子,一次次提醒。「你不可以拋棄我哦。」

  低頭看著懷中熟睡的兔子女郎,她害怕被拋棄,因為她曾經被最疼愛她的父親拋棄,她老是一再提醒,「如果你不要我了,一定要先講,不要掐到最後一分鐘才告知。」

  「早知道和晚知道有差別嗎?」

  「早知道,我可以先轉身。」這關係到她的驕傲,她的驕傲是件硬硬的外殼,目的是掩飾自卑。

  於是他說:「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帶上驕傲面具。」

  因為,他不會給她機會自卑。

  因為,他會給她足夠的底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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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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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2: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今年的颱風來得特別早,新聞報導今天停止上班上課一天。

  清晨,風大雨急,從窗戶往外看,招牌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翻轉。

  打過電話,確定合作的幾家咖啡廳不營業,特特也給自己放了假。

  媽媽還是去了花店,儘管不營業,店裡的花還是得整理。

  寧寧一大早起床就在念書,乖到讓人難以置信,聽說昨晚阿疆送自己回來後,威脅過寧寧,說如果她在家裡無法定心念書,就要接她到他的辦公室念,寧寧嚇壞了。

  阿疆走後,寧寧跑到她房間,和她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猶豫好久後,才問:「姊,你會嫁給阿疆哥哥嗎?」

  「不會。」很短的兩個字,卻讓寧寧大大鬆一口氣,見狀,特特問:「這麼怕阿疆?」

  「嗯,我怕阿丹被他砍死。」

  呵,原來惡人需要惡人治。

  趁著和好,特特想跟寧寧說凊楚爸爸的事,她知道寧寧將爸爸描繪成英雄,為維持爸的形象,她必須把父親拋棄她們的錯,算在媽媽、姊姊頭上。

  特特不說清楚,是因為捨不得妹妹連幻想空間都沒有。媽媽不說,是因為在她心裡,楊慕生依舊是她深深眷戀的那個男人。

  但最後特特只說了句,「寧寧,是爸爸背棄我們,不是我們逼爸爸離開。」

  這事寧寧聽不下去,氣呼呼地跳下床說:「我不招惹你,你也別來招惹我,我願意念書,不代表我什麼都要聽你的。」丟下話,人跑掉了。

  情況很明白,爸爸是她的逆鱗,誰都不許碰。想來,她和媽媽要一輩子承擔起這個欲加之罪。

  搖搖頭,特特打開電腦,她怎麼都沒想到……第三封信又來了!

  幾乎是反射地,她打開信箱,像貪婪的水蛭,不斷吞食裡頭的字句——

  2016/8/19

  DNA檢驗出來,答案證實,事情和我猜想的一樣,楊嘉、楊璦並非我的親生子女。

  難怪江莉雰打死不讓他們捐肝,不讓他們做比對篩選,難怪這些年,她對我處處小心,像個小媳婦似地,連半句大聲話都不敢講,因為她的把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這麼大的事,江莉雰瞞我……瞞得讓人牙疼。

  當年,是因為她懷上男孩,母親堅持逼我離婚,而寡母養大的我,習慣順從聽話,在傳宗接代的壓力下,我屈服了,拋下蔓君母女,接納江莉雰和我一起生活,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肯定是老天在懲罰我。

  想到母親疼楊嘉疼了一輩子,直到死前,還要求自己一定要給莉雰這個楊家的大功臣一個交代。

  如果知道真相,母親會不會從棺材裡跳出來。

  養大別人的孩子,卻拋棄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愚蠢過!我恨死江莉雰,恨她在我面前演那麼多年戲,讓我誤以為她真的愛我,愛到不顧一切。

  老劉問我,要不要訴諸法律?

  當然可以,但江莉雰和我有同居事實,法律還是會把我的錢部分判給她,一個毀我家庭、壞我婚姻,逼得我推開女兒的惡女,我為什麼要便宜她?

  所以……接下來,我該做什麼?好好想想,我必須認真想想!

  2016/9/7

  突然很想喝一杯曼特寧。

  和蔓君認識,是在她打工的咖啡廳,我會點一杯曼特寧,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

  我依稀記得,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笑容淡得像水,但我卻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捨不下這捧水。

  一見鐘情,我熱烈追求蔓君,我是個很有企圖心的男人,想做什麼一定會做到成功,因此我成功地讓她變成我的女人,成功地讓自己成為她生命中的重點,這個成就讓我覺得,人生值得。

  她不像江莉雰,會隨時隨地口口聲聲說愛我;但她把所有的心思全花在我身上,即使……我移情別戀。

  蔓君生特特的時候有些驚險,醫生在病房門外跟我說,她再懷孕的機會不高,危險也大,問我要不要結紮。

  母親聽到這句話,立刻拉下臉,當著醫生的面說:「你是家裡的獨生子,如果沒有兒子,怎麼對得起你過世的父親。」

  丟下話,轉身就走,連進病房看特特一眼都沒有。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蔓君的臉色慘白,帶著濃濃的疲倦,但看著女兒的表情無比溫柔。

  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失望,不管是兒子或女兒,都是我們愛情的證明。

  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聽見母親的話,我坐在床邊,把蔓君和女兒抱在懷裡,安慰說:「你是蔓蔓,女兒就叫特特吧,等以後生了兒子就叫寧寧。曼特寧,我最喜歡的咖啡,最喜歡的人。」

  蔓君笑開,拉拉我的衣袖,低聲說:「你幫我轉告媽媽,我一定會為你生下寧寧。」

  她果然聽見了,我對她深感抱歉。

  我知道在特特滿周歲之後,她經常看醫生,中醫西醫都看,她和特特一樣,都是認真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她的肚子裡,已經有了我們的寧寧。

  我為別人的兒子,拋棄最該珍惜的曼特寧,我相信這場病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             *             *

  特特死命盯著電腦看,她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回過神時,發覺腳麻了。

  她再也找不出合理的論點,來解釋這樣的「惡作劇」。

  「楊慕生」的日記不是手寫的,是電腦檔案,她可以推論這是個規劃縝密的惡作劇,可是那個曼特寧,那個公主的氣球Party,那個對金魚許願、長大要當公主的小特特……一再一再與她的記憶相疊合。

  手微抖,在深吸十口氣後,她點下回覆,卻又等過十分鐘,帶著顫抖的手指,才敲打出一行字——

  你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按下傳送,飛快蓋上電腦,特特假裝自己沒有回覆那封信,假裝自己沒有蠢到淋漓盡致。

  她跑進廚房,把杯子裝滿開水,想吞下什麼似地,仰頭咕嚕咕嚕把水喝光。

  杯子很快空了,瞬間,她才曉得自己喝下什麼,她喝下的,是滿肚子委屈心酸……

  不想哭,眼淚不在她的計劃之內,但是不受控地,淚水潸然,怎麼辦,她還是像那年一樣沒出息——

  他們進行過很多次「美妙」的雙人運動後,她後知後覺問:「如果我懷孕,怎麼辦?」

  他笑瞭笑說:「我有做防範措施。」

  半晌,他告訴她,他有從她的生理期推出她的安全期,且要避孕也能吃藥,好讓他們的孩子耐心十足,願意「等等」再「等等」才來報到。

  她嗤笑一聲回答,「以後我們的孩子就叫做等等,但……如果他等不及呢?」

  「那我就去控告藥廠。」

  其實他的回答她並不滿意,雖然理智告訴她,連大學都沒畢業的兩人,確實不適合當爸爸媽媽,卻還是不開心。

  她沒有辦法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和他爭辯,只好把重點放在避孕藥。

  她說:「為什麼你不帶保險套,卻要我吃藥。」

  他不知道她生氣了,笑著回答,「我以為你也喜歡和我之間毫無阻礙的親密接觸。」

  這算什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

  她確實是自作自受了,但……有什麼辦法,誰讓她喜歡他?

  從那天起,她就開始計劃「替自己討回公道」,不然怒氣不發作出來,會憋壞的。

  然後,機會來了。

  同居的第一天,他要走她的課表、打工表,他有空的話,會親自接送,沒有辦法的話,他會用手機關心,她認為他的控制欲不小,他撇嘴一笑,只回答,「這是遺傳。」

  這是唯一的一句,他提到和「家人」有關的事。

  對於他的家庭,她旁敲側擊過,她曾問他,假日要不要回傢?

  他沉默。

  她帶他回家後,回程的路上問:「我需不需要見見你的家人?」

  他沉默。

  他的沉默讓她聯想,會不會他和阿疆一樣有個黑社會老爸?如果真是這樣,唉……那她和黑社會太有緣了。

  「其實,我沒有那麼嫌貧愛富,如果你有對借臺高築的爸媽,給我一點心理準備,我可以適應的。」

  他依舊沉默。

  幾乎每次的探問,她都探不出答案,慢慢地她發現,他的家人是個禁忌話題,她不該挖掘。

  這讓她有嚴重的挫敗感,不過戀愛的甜蜜,很輕易地沖淡這種負面情緒。

  離題了,重點是特特想討回公道。

  這天她去打工,接班的同事沒來,老板讓她再做兩個小時,蔣默安打了幾通電話過來,她正在忙沒接到,等到有空看電話時,發現有好幾通未接來電,她急忙回撥。

  電話那頭,他口氣急促的問:「你怎麼了?還好嗎?是不是摩托車壞掉?不急,我再二十分鐘就到……」

  這是擔心的口吻不是質問,她愣了愣,心底泛甜,只是,她抱持著討回公道的念頭難消,隨口說:「我不在打工的地方。」

  「你在哪裡?」

  「我在婦產科醫院。」

  「你不舒服嗎?告訴我醫院地址,我馬上過去。」

  她調皮回答,「我沒有不舒服,是『等等』不想等了,他要提早報到。」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發現他不說話,她的心吊到半空中,猜測紛沓而至。

  如果他說「把等等拿掉」或「我們現在不適合有孩子」呢?

  她要不要跟他吵架?還是壓下委屈,冷靜回答——「我明白,不要擔心,我會處理。」然後失蹤幾天?

  她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反應,但他肯定很錯愕、很生氣,肯定無法消化這個消息,可是……有沒有點點的可能性,他會回答「既然等等不想等了,我們也別等了,先結婚吧!」

        第五秒,在惶恐中,她期待起他的答案,一個她最喜歡、最完美的答案。

  沉默進入第十秒,她後悔了,期待什麼啊,那麼久的沉默,她還能猜不出他的回答嗎?她開始怨恨自己,哪有這麼多的公道需要討?好好的日子不過,存心替自己找罪受,有必要犯賤嗎?

  就在她聽見他吸氣準備開口的同時,她害怕了……害怕他的回答。

  她飛快搶在前面大聲說:「有沒有嚇到?哈哈!你被騙了,愚人節快樂。」

  她掛掉手機,卻莫名地覺得委屈,胸口很悶,酸酸的、像泡過醋汁。

  他們沒有吵架,可她卻累得說不出話,衝進休息室,她找了個杯子裝滿開水,企圖把委屈咽下。

  仰頭,咕嚕咕嚕不停地把水喝光,她以為吞完咽完就沒事,但淚水莫名其妙淌下,她倔強地將眼淚抹去,背靠著牆,緩緩滑坐到地板上。

  自卑的女人才會測試男人,她為什麼要讓自卑現身啊?她瘋了嗎?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她既覺得委屈,又覺得自己笨得徹底,她不曉得該怎麼面對蔣默安,更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

  越想越難受,她把頭埋進膝間,哭得亂七八糟。

  「特特。」

  她抬頭,看見被雨淋得全身濕透的蔣默安,他的頭髮在滴水,卻依舊耀眼。

  笨蛋!她罵自己,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夠幸運,還要測試什麼啊?

  蔣默安蹲到面前,特特想也不想撲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

  懷裡陡然出現的溫度,也讓他懸著的心安定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說。

  「對不起什麼?」

  「我不應該騙你、不應該測試你,更不該胡思亂想。」

  他啞聲說:「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但是,不准讓我擔心。」

  瞬間,哭得亂七八糟的女孩、笑得亂七八糟。

*             *             *

  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媽,你怎麼了?」

  特特打開門,準備出去倒垃圾,卻發現媽媽失魂落魄地坐在樓梯間。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臉,眼底凈是惶惑不安,她問:「特特……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媽媽落寞驚惶的表情,讓她回想起爸爸離開後的那一年。

  「媽,有什麼事,我們先回家再說。」她扶起媽媽往裡走,對著寧寧的房間喊一聲,「寧寧,出來。」

  寧寧走出房間,也發現媽媽不對勁,她快步走過來,問:「姊,媽怎麼了?」

  「我來問問,你先幫我把垃圾和資源回收拿下去。」

  「好。」寧寧抓起鑰匙,提起垃圾往樓下跑,一顆心惴惴不安。

  特特倒杯溫開水遞給媽媽,緩聲道:「媽,你先喝水,有什麼事,不急,我們慢慢說,凡是發生在陽光下的事,總是可以被解決的。」

  李蔓君回過神,看著女兒凊澈透亮的雙眼,恍惚間,她又回到最無助的那段日子。

  那時,她的柱子倒了、世界崩了,她驚懼而惶恐。

  在婆婆面前,她轉身得那樣堅決,可她的心是虛的,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能耐撐起一個家庭。

  她每天都在惡夢中驚醒,那時候,是特特揚著冷靜的小臉告拆她,不管有沒有能力,她都必須撐下去,是特特說:「媽媽不怕,你有特特,特特會保護你。」

  才六歲的孩子,就強迫自己鎮定地面對未知的一切,比起特特,她是個失職的母親。

  環住女兒,李蔓君把頭埋進特特頸窩,說了早該說的話。「對不起。」

  「媽,你怎麼了?我沒事,我很好啊!」

  不,她不好,一點都不好,她應該像所有女孩那樣,工作、玩樂,揮霍青春,可是她把所有的生命用來承擔家庭。

  「對不起,我讓你挑起這麼大的重擔。」

  母親的態度讓特特害怕了,握住母親的肩膀,微微推開,她凝視著母親的眼睛,說:「媽,你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事,說出來,我們好好商量。」

  用力咬唇,李蔓君知道的,對於慕生的背叛,特特有多麼的憎惡,可是她……終究無法放下,欲言又止,最終她還是在特特的鼓勵下,開口——

  「你爸爸生病了,是肝癌,我不知道他還可以活多久,我必須去見他一面。」

  是誰?是誰一棍子打上她的後腦,一陣頭暈目眩,她看見天崩地裂,她回想起那些日記的內容……不是惡作劇!是即將發生的事實!

  猛地,她搖晃母親的肩膀,強烈反對。

  「媽,不要去,我們就當作生命中從來沒有過這個男人。」

  只要媽不去,就不會死了,對不對?

  媽不死,她不會去上海收屍、不會失蹤,她們可以繼續眼前的生活,對不對?

  窮一點、困苦一點,但她們活得自在輕鬆,不會卷入任何意外,對不對?

  沒錯,就是這樣,只要她反對到底,只要利用媽媽對自己的罪惡感,她就可以及時阻止這一切發生。

  「他是你爸,他生病了,這可能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面,特特……我真的想去。」

  「是他先放棄我們,有什麼資格在他最脆弱的時候,要求我們陪伴?」

  「你爸只是想對我說一聲抱歉。」

  「有沒有他的抱歉,我們都走過來了,只不過是聲對不起,我們不需要。」

  「我不想讓你爸遺憾。」

  「他早在選擇那個女人的時候,就該遺憾了!」

  寧寧倒完垃圾進門,聽見媽媽和姊姊的對話,快步走到媽媽身邊。

  「不對,要去見爸爸,不管是不是最後一面都要去,媽媽去、我也去,我要看爸爸的樣子,我要親口問他,為什麼不要我?」

  寧寧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這是她想了一輩子的事,不許姊姊反對。

  特特拉住寧寧的手,鄭重告訴她,「寧寧,不管你願不願相信,事實都是……他為了一個女人拋棄我們,他需要傳宗接代的兒子,他不要你也不要我。

  「你不知道,當時媽媽有多悲慘,我們幾乎要餓死了,那個女人和祖母拿走房子、存款,她們聯手逼媽媽離婚。」

  「媽媽堅持不肯,寧可把東西拱手相讓,也要留住那張薄薄的結婚證書,如果不是小阿姨借我們錢,我們能不能活下去都難說。

  「我們沒有對不起楊家!,是楊家、是你嘴巴裡那個爸爸對不起我們,他沒有資格當我們的爸爸。」

  「就算姊說的都是真的,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見見他、質問他,讓我看看那個比我更珍貴的兒子長什麼樣子?」寧寧激動說完,轉頭抱住母親。「媽,帶我去吧,我想見見他,很想、很想。」

  李蔓君望著特特,眼底盛滿哀求。

  如果原本她不知道媽媽有多愛爸爸,在爸爸的「日記」裡,她也該明白了。

  媽媽不只是去探望他,她還想讓她們姊妹捐肝,這輩子,媽媽始終抱持著破鏡重圓的夢想在過活,所以她一定要去?所以死亡是她無法逃過的命運?

  恃恃恨極怒極,難道沒有一個辦法讓她們與楊慕生徹底切割?難道沒有辦法,讓她們脫離死亡魔咒?她真要眼睜睜看著媽媽走向死亡之路?

  可媽媽和寧寧堅決的目光,讓特特明白……就算她再反對,也阻止不了她們的欲望。

  心一點一點發涼,就這樣了?再努力也沒用?

  命運是誰都無法抵抗的軌道,明知道前方斷崖坍方,也只能順著軌道往前、走向滅亡?

  特特壓抑隱忍的目光讓李蔓君心疼,她知道特特曾經多愛父親,現在便有多恨,對於慕生的背叛,特特受的傷害比她更深。

  可是……她無法,如果這是慕生的最後一里路,她想要陪他走完。

  李蔓君哀求道:「特特,不去看他的話,我這輩子都會不安。」

  「為什麼不安?是他對不起你,不是你對不起他。」她不懂,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她勸不醒母親。

  李蔓君搖頭。「不是誰對不起誰的問題,而是我無法擺平自己。」

  「媽,已經那麼多年,沒有他,我們一樣過得好,我們真的不需要……」特特試著再勸。

  「是,沒有他,我也可以過,可卻是……再也過不好了。」

  再也過不好?意思是行屍走肉?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母親決然的口吻,讓特特停止勸說。

  明白了,沒有轉圜餘地……特特垮下雙肩,絕望升起,她緩緩搖頭,轉身往外走。

  「特特,你要去哪裡?」李蔓君喊住女兒。

  「出去透氣。」她必須想想,認真地想凊楚。

  關上門,巷子裡一片寂靜。

  特特閉上眼睛,跨開腳步大步往前走,她想,如果她現在先出車禍,是不是就能阻止媽媽的上海行?

  會吧……可是媽媽卻再也過不好了……

  不行!楊特特!不要生氣,不要急,不要害怕,冷靜地把來龍去脈想清楚。

  也許她可以找到蛛絲馬跡,證明那純粹是個惡作劇。

  有沒有可能是……某人不願意母親出現,擬出這樣一個縝密的劇本?

  有沒有可能是,某人想從中牟取什麼利益,才用蔣默安三個字撼動她的心。

  因為一年後的信怎麼會出現在她的郵箱裡?根本不合邏輯,她怎能用一個不合邏輯的惡作劇,來阻止母親的想望、寧寧的夢想?

  她試著說服自己,但父親日記裡寫下的點點滴滴否決了她的說詞,她的頭腦裡面好像有千軍萬馬在衝撞,鬧哄哄地轉著,讓她手足無措,抱著頭用力轉,她試著甩掉紛亂……

  叭!喇叭聲嚇了她一大跳。

  阿疆從駕駛座上下來,帥帥地靠在車門上,痞笑著問:「小姐,這麼晚了,去哪裡?要不要喝一杯?」

  這一刻,特特突然理解,為什麼愛情中總是有人可以趁虛而入。

  因為當恐慌、害怕、窘迫擠壓著自己時,會強烈希望身邊有個強而有力的肩膀,若他不在,而身邊恰恰有這樣一個男人,心……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屹立不搖?

  特特像看見救命浮木似地衝上前,緊緊抱住阿疆,往他懷裡猛鑽,眼淚鼻涕齊飛。

  阿疆一愣……竟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

  多年來,特特始終避免讓他認知錯誤,她用一條強而有力的繩索,把他控制在朋友範圍內,可是今晚……她遇到什麼事?又是蔣默安嗎?

  蔣默安肯定和她的淚腺有仇!

  嘆氣,收攏手臂,將她圈在自己懷裡,他輕輕拍著她的背,也不問發生什麼事情,他很凊楚,特特只是短暫的脆弱,他只求這一刻停留得久一點。

  她在阿疆懷裡不管不顧地哭著,毫無形象。

  她不知道自己哭多久,卻知道眼睛腫了,因為再用力,她都沒辦法把眼皮給徹底撐開,視線範圍只剩下平常的一半。

  阿疆確定懷裡的動靜後,問:「哭夠了?」

  「嗯。」

  然後……他怎沒接著問?

  特特抬頭,「你怎麼不問我發生什麼事?」

  「不要。」

  隨便猜也猜得出來,她又想起誰?過去幾年她的心情低落,哪一次不是因為「他」?他又不是白癡,幹麼自找不痛快。

  「你不問,我怎麼跟你說心事?」

  推開她,他滿臉的嫌惡,指指自己的帥臉,說:「小姐,看凊楚,我又不是你的閨密,心事找別人說去。」

  「你每次都這樣,讓我想要移情別戀都很難。」

  「你會移情別戀?屁啦!你氣蔓姨氣得半死,可是你跟蔓姨就是一個樣,都一樣死心眼,那個男人再爛,你還是腦袋裝豆漿,我在等,等你變成老姑婆後,看著人家兒孫滿堂時,再來大笑特笑。」

  特特有多氣蔓姨,他就有多氣她。

  天曉得執迷不悟的女人多討人厭,偏偏他就是抬不起腳,狠狠踹開這個討人厭的女生。「你的專長是刨心碾肝嗎?就算不當閨密,分享彼此心情,也是好朋友的義務。」

  「NO、NO、NO,我不是哦,想當我的好朋友,智商至少要在六十以上。」

  「鄭品疆!你有沒有一點點同情心?」

  「對你?額度用完了!」

  「你真可惡。」

  「啊不然咧,你很可愛?」

  橫眼瞪她,感冒還沒好徹底,就穿得這麼清涼在外面晃,她是太擔心病毒不肯二度造訪?

  被他幾句話堵回去,特特扭過身,算了,本來就是她自己的事,她不再說話,低著頭快步往前走。

  在她的背後,阿疆滿臉無奈,用力捶一下自己,對啦,他就是沒本事不理她,就是沒本事視而不見,就是沒本事看她沮喪!

  用力關上門,阿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後拉,把她帶到汽車旁,塞進車廂裡。

  阿疆坐進駕駛座,替她把安全帶扣上,發動車子。

  在經過兩個紅綠燈之後,特特才問:「你怎麼會來?」

  因為你沒帶手機,因為寧寧說你生氣跑出去,因為你就是個空有自卑卻沒腦袋的女人……他有滿肚子火氣,可是面對她,卻半句指控都說不出來。

  「我到附近開會。」他隨口敷衍。

  特特一笑。「才怪,寧寧給你打電話了,對吧?」

  他沒回答,無可奈何地問:「說吧,蔣默安又怎麼惹到你了?」

  特特和蔣默安的故事,他已經聽過無數遍,每段故事都甜得讓他牙酸,他就搞不懂,這麼幸福的回憶,為什麼每次都招惹出她的傷心。

  「這次不是默安。」

  「不然呢?」

  「是楊慕生。」

  一個緊急煞車,鄭品疆瞪大眼轉頭望她,不會吧,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搶先上映?

*             *             *

  二0一七年六月十三日

  你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一句話、十個字,蔣默安連續看過幾百次。

  這是第一封回信,回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而是一個重磅炸彈,炸掉他所有的知覺神經。

  他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是!但是他的運氣不夠好,等等來不及出世,另一個孩子搶在前面,「他」或「她」……順利出生了嗎?

  如果順利,為什麼特特沒有和鄭品疆結婚?是發生了什麼他無法預料的事?

  他忍不住又回憶起過去……

  「距離」對任何一對戀人,都是種折磨。

  蔣默安和特特也不例外。

  在六個月密不可分的同居生活之後,誰都不願意離開對方。

  看著空蕩蕩的房間,蔣默安的東西大部分都已打包好寄往上海,只剩下一隻行李箱擺在門口。

        大行李箱旁邊有個小行李袋,那是特特的,她的東西也陸陸續續搬回家!

  屋子裡,只剩下一個二手烤箱、醜醜的窗簾床單,和她種的兩盆太陽黃金菊,不知道為什麼,光是看著,就覺得淒涼。

  所有事全安排好了,心情早就低落了兩、三個月,他們都曉得,蔣默安畢業典禮過後,他們將面臨什麼。

  但知道,卻無法阻止。

  特特不是個會亂發脾氣的女生,但為這件事,她試探過也鬧過。

  她說:「你為什麼總認為,到上海才有機會成功?」

  他說:「我知道自己有實力。」

  她說:「既然有實力,那麼就算留在臺灣,也會成功,為什麼非要離鄉背井、孤注一擲?」

  他說:「留在臺灣也許會成功,但等待的時間太久,我沒有耐心,我需要一個夠大的舞臺,提供我快速成功的捷徑。」

  同樣的話題,他們討論過無數回。

  他有足夠的口才、資料、例子來證明他的選擇正確,卻沒有足夠的說詞安慰特特不安的心情。

  所以她鬧過、氣過,也冷戰過,只是……當對手是他的事業未來,她從來沒贏過,到最後,贏家總是他的耐心與堅持。

  躺在床上,她枕著他的臂膀。

  天曉得,心情不安的不僅是她,他也一樣。

  從明天開始,他將要面對的,不只是特特不在身邊的寂寞,還有新環境的考驗、職場的壓力與競爭,他把話說得很滿,可是誰敢保證他一定會成功?

  想起家族的壓力、長輩的輕鄙,他不允許自己失敗。

  所以明天對他而言,他比特特更緊張、更擔憂,只是他必須沉穩,必須不斷告訴自己,他會辦到。

  特特很傷心,但不允許眼淚現形,眼淚是要流給在乎自己的人看的,而現在,她不確定,他是不是還在乎自己?

  她知道,要求男人在事業與愛情之間做選擇,叫做不自量力。

  愛情是女人的生命,卻只是男人的娛樂交際,她哪有能耐逼著他把愛情和前途擺在天秤上,還要求兩邊平衡?

  既然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更多的眼淚只會成為他的壓力與不耐。

  今天,是最後一夜,她不想讓爭執成為分離前的最後記憶。

  蔣默安看著特特,如果她哭,他還可以找出適當的話安慰她,可是她不哭,只是慘白著一張小臉,她這個樣子……讓他怎麼走?

  起心動念,他問:「有沒有考慮過到上海念書?」

  特特沉默,她怎能跟他走?他的事業剛起步,養活自己都很難,她不能成為他的負擔,更別說好的學校不好申請,而且她還肩負著傢庭責任。

  在他用理智對待「未來」與「等等」同時,她也只能用理智看待明天。

  她說:「你去吧,我會努力打工,等存夠機票的後,就去看你。」

  這個時候,她唯一能做的,叫做樂觀。

  「我也會存錢買機票,但剛開始上班,必須全力以赴,恐怕短期內不能回來,所以你常來好嗎?」

  「好。」

  「三年後,你畢業了,我也累積足夠的資歷,到時候情況一定會好轉,我們再計劃下一步。」

  「好。」

  「我一有時間就給你寫信,你也要回信,如果我寫的太少,你不要生氣,我一定是忙瘋了,你不要計較,多給我寫信,好不好?」

  「好。」

  「我不反對你打工,但是要注意身體,記住,不管怎樣,念書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好。」

  她不喜歡這種會讓人掉淚的「分離式叮嚀」,說過了,今晚她不想用眼淚制造他的不耐煩,因此她撲向他,狠狠地親上他的臉,最後一天了,她要不管不顧、恣意狂歡……

  去了上海之後的日子就像蔣默安預估的那樣,為了被看見、為了明裡暗地的競爭,他把所有的時間全都投入工作。

  他每天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他只是個特助,卻因為盡心盡力、無處不周到,得到老板的信任。

  他本來就是董事長指定栽培的重點人物,既然有本事,當然要給他額外工作,測試他的實力到哪裡。

  於是,在事業與愛情的拉鋸戰中,愛情輸掉第二回合。

  「默安,我有楊寧的消息了,我要馬上出發。」章育襄一進來就飛快說話,神情愉悅、表情飛揚。

  蔣默安卻是一臉沉重,說:「楊寧給我回信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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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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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3: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啊現在是演科幻劇哦?為什麼一年後的信,會跑到特特的帳號裡?

  千萬不要告訴他,真的有時空穿越這種事,他經營的是餐飲、飯店、娛樂業,不是電影、電視、文化出版業。

  明明荒謬到爆,阿疆還是把信件和檔案全部看過一遍。

  「你相信?」他冷眼看她,要是特特敢說相信,他一定要拿把菜刀剖開她的頭,看裡面裝的是豆渣還是肥料。

  「我不想相信,但無法不相信,『他』得到肝癌,在這之前,沒有人知道。」

  「日記上不是說,他在今年六月六日就曉得自己得到肝癌了?我認為這是一個陰謀,他要誘拐蔓姨去上海,拉不下臉求和,想用這一招騙蔓姨過去,說不定連肝癌都是假的。」他認為這些信是楊慕生搞出來的把戲。

  「如果要誘拐我媽過去,為什麼要預告她車禍身亡,預告我失蹤?這分明是不想讓我們過去。」

  「或許……楊慕生是真的得到肝癌,這些信不是要誘拐蔓姨到上海,而是要嚇得蔓姨不敢到上海。蔓姨是楊慕生的正妻,依法律來講,蔓姨可以得到他一半財產,而你和寧寧、楊嘉、楊璦再平分剩下的一半,江莉雰不甘心,想嚇得蔓姨不敢出面,她才有充份的時間對財產動手腳,等到轉移完畢,到時就算你們有意見,也改變不了情況。」他做出假設二。

  「你的意思是……這是江莉雰的陰謀,她不要我們過去?」

  「對,是江莉雰的佈置,她不想蔓姨出現,可是楊慕生的律師卻找到蔓姨。」

  「更不通。第一,這些信是我在律師找到媽媽之前收到的;第二,如果她的目的是不想媽媽出現,為什麼要說楊嘉、楊璦不是『他』的兒女,為什麼要說他要把財產轉移到蔣默安和章育襄名下。這些信到底是要媽過去,還是不要媽過去?」

  特特問倒了他。

  沒錯,漏洞很多,光是一句陰謀根本無從解釋。

  從看到蔣默安三個字,他的心就亂了,更別說那個讓人困惑的日記,一坨紊亂的腦漿能期待它做出什麼合理推論?

  「所以你相信這個鬼話連篇?」被問得無法回答,阿疆惱羞成怒。

  「我希望它只是鬼話連篇,我比你更希望它就是個陰謀或惡作劇,如果是人為事件,我就可以置之不理。可你看見瞭了,裡頭寫的許多件事,這裡、這裡……」她指指自己的頭和胸口。「都還記得,那是我深愛的那個爸爸親手為女兒製造的記憶。再說了,有幾個人知道曼特寧的故事?知道我和寧寧的名字是怎麼來的?要不是在我小時候媽媽曾經說過,我也不知道,不信你去問寧寧,我保證她不曉得。

  「儘管我有再大的成見,我也相信這些日記確實是『他』寫的,既然是他寫的,為什麼要編造媽媽的死亡、他的死亡、我的失蹤?

  「更何況,章育襄只是打電話告訴媽媽『他』的病情,是我媽自己決定要去上海,剛剛你也親眼看見,是我媽自己打電話訂的機票,你說,尚未發生的『六月二十七日』是意外還是巧合?」

  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她的腦袋沒有閒著,阿疆質疑的點,她全都質疑過,若不是假設被推翻、再推翻假設過無數遍,她比誰都不願意相信這個「鬼話連篇」。

  「所以呢?」

  「我想阻止媽媽去看爸爸,但是我阻止不了,現在別說媽,我連寧寧都阻止不來,她決定放棄指考一起去上海,去看那個連她的存在都不知道的男人,她說,這件事比考試更重要。」她說得咬牙切齒。

  特特痛恨這種感覺,痛恨所有事都無法乖乖待在計劃內,痛恨明知道前方有危險,火車頭仍然失速衝向前。

  「然後呢?」阿疆又問。

  「我如果知道就好了。」特特沮喪地把自己埋進棉被裡。

  看著棉被裡的特特,阿疆苦笑,她像隻鴕鳥,遇到危險就把自己埋起來,就像那年那個滂沱大雨的颱風天。

  坐在床邊,他拍拍她的背,低聲道:「特特,你知道你和我最大的差別在哪裡?」

  棉被裡傳出悶聲回答,「不知道。」

  「我們都自卑,我們都習慣用自傲來做偽裝,我們勤奮上進,盡全力改變現況,多年下來,我們都累積一些成就,成就會帶給人們自信,所以我讓那些自信自傲融進骨頭裡,徹底推翻自卑。

  「而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成就、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你的自信仍然只是用來塗脂抹粉的偽裝,你讓自卑融進骨子裡。」

  扯下棉被,特特坐起身,問:「我希望你提供我的是建議,而不是批評我的性格,可以嗎?要談大道理,你多的是機會和時間,不需要在這個時候講。」

  他沒理會她的怒氣,依舊滔滔不絕地說著,「面對地球毀滅,自卑的人會躲在地下室,或者恣意狂歡、或者恐懼害怕,對於結局,他們只會用等待來迎接。而自信的人會想盡辦法對抗毀滅,相信只要反抗、只要有所作為,就有機會幸存。」

  「特特,你為什麼認定蔓姨去上海,是死路一條?如果你夠自信,你會很高興這些匪夷所思的荒謬信件提醒了你,蔓姨會面對什麼危機,想盡辦法防範,傾全力扭轉、改變結局,你之所以苦惱,之所以手足無措,正是因為你的自卑,你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改變。」

  「我但願自己說一些會讓你高興的話,但是,對不起我無法,我必須說,這六年你白混了。你沒有半點進步,你還是那個自卑自鄙,碰到事情沒想過怎麼解決,只會哭著跑到我面前求援的小女生,楊特特,你已經二十六歲,可是你沒長進,你讓人失望透頂!」

  對,他是在生氣、在遷怒,他明明不希望特特去上海,明明不願意她再跟蔣默安接觸,可是……他必須建議她去!

  為了蔓姨、寧寧,甚至是為她自己。

  他痛恨自己的建議,更痛恨自己不得不做這樣的建議,想到有那個人在的上海……他能夠預見自己即將失敗。

  丟下話,阿疆走出特特的房間。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她讓人失望透頂?點點頭,她同意,她一直都是個失敗者,在人生、在愛情、在各方各面,她都是。

  在上海奮鬥的蔣默安很忙,忙到沒有時間給她寫信,但她每天都寫,一封寫過一封,他總是要累積個六、七封,才給她回信。

  也許是她的信件乏善可陳,也許是她說來說去,交代的都是無聊的生活瑣碎,因此他回的信越來越敷衍。

  她很摳,卻捨下重本給他打電話,然而打了兩次,兩次都草草結束,理由是他正在忙。

  這樣的情況讓她不安,她開始猜忌、懷疑,她開始想像他是不是認識了比她更好的女孩?她是自卑的,別人不瞭解,她也不懂,為什麼蔣默安這種條件的男生會願意和她交往。

  聽說上海的女孩主動且大膽,她們不介意當單身公害,她們說世界沒有破壞不了的婚姻、拆不散的感情,只要男人夠好、值得她們盡心,她們便會手段用盡,把男人留在身邊。

  所以,是這樣的嗎?

  他碰到什麼樣的女生?和他旗鼓相當、能力高強的?顏值一百,體貼溫柔的?聰慧伶俐、對他事業有強力幫助的?

  自卑促使了她的胡思亂想,她的不安表現在字裡行間,剛開始,他還會試著安撫,可是當她的想像力無限制擴大的時候,他無奈寫——如果不放心,你就過來吧,看看我有沒有對不起你。

  他明知道她不可能過去,她要幫忙媽媽、要照顧妹妹,還要打工維持自己的生活,因此這種話不是衷心建議而是挑釁。

  日子在懷疑與爭執中過去,直到她發現那個狂歡的最後一晚,讓「等等」提早報到。

  她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蔣默安,如果說了,他會怎麼反應?

  是笑著說:「放羊的孩子,謊話講一次別人會信,講兩次,觀眾就會散席。」

  是無奈回答,「我知道你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是特特,我真的很忙。」

  是怒極咬牙,「你故意的,故意在這種時候讓我分心。」

  還是隱忍說:「乖,你去把孩子拿掉,我們現在要不起孩子,你有錢嗎?要不要我匯給你。」

  不管是哪個回答,都會讓她很受傷,所以她遲疑著該不該告訴他,或者……隱瞞下來,讓這孩子成為第二個寧寧?

  可是,她才大一,蔣默安要不起「等等」,她哪就要得起?

  正在她左右為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蔣默安的母親找到她打工的地方。

  熱騰騰的咖啡放在桌上,特特惴惴不安。

  她以為蔣默安的家境不好,所以他需要打工、實習,需要獎學金和比賽獎金支持他的生活,所以他對前途、金錢有強烈渴望。

  可是,蔣夫人是個貴婦,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XX醫院的心臟外科醫生。

  她說:「我先自我介紹,我是默安的母親,蔣氏家族是醫生世家,目前家族裡南北各開一家醫院,裡面的醫生有很多是蔣氏子弟,當然,也有人選擇自己創業,因此蔣家的第二代、第三代,林林總總算起來,至少有十幾家診所,這還不包括姻親部份。」

  這麼厲害啊……難怪蔣夫人身上有種高高在上的氣質,難怪她看著自己的眼光中,微微地透露出幾分鄙視。

  這是蔣默安不願意帶她回家的原因?因為他也認為,她的家世遠遠配不上他?

  特特安靜地望著對方,耐心傾聽,卻沒有回答。

  「在我們家族裡面,默安是比較特殊的一個,他從小不喜歡念書,在這種情況下自然考不上醫學院,不過沒關係,醫院的運作,除了醫生之外,還需要有管理階層,因此,默安到上海去歷練個幾年之後就會回臺灣,好好經營醫院。」

  特特還是點頭,儘管她不認為喜歡安排別人的蔣默安,願意被安排。

  見特特沒有被自己的話震住,蔣夫人心中微微不滿,卻還是笑得一派尊貴。

  她說:「默安告訴我,他曾和你同居一陣子,對這件事,我深感抱歉,是我們家默安的不對。」

  深感抱歉?特特不懂,彼此相愛的兩個人同居,有什麼不對?

  她試著壓抑心中焦慮,用最溫和的口氣說:「蔣媽媽對不起,我還要打工,櫃臺有點忙,如果您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蔣夫人皺起眉心,想道:果然是沒有教養的女孩。

  「我猜,默安沒有告訴你,有關他未婚妻的事情吧?」

  未婚妻?特特猛然抬頭望向蔣夫人。

  什麼意思?未婚妻?難道蔣默安早就有了結婚對象?她以為的一輩子,只是自己的想像?他們之間的愛情,對蔣默安而言,只是玩玩?

  桌面下,她的手揪緊了裙擺,冷汗在掌心間滲出,很熱的暑假,她卻覺得全身發冷。

  她的心臟很正常,現在卻痛得快碎掉,像是被卡車碾壓、鮮血淋漓,像是經過絞肉機,成了組裝不起的爛泥。

  她必須張著嘴巴才能夠呼吸,必須瞪大眼睛,才能不陷入幻境。

  對、幻境……假的,全是假的。

  什麼蔣夫人,不過是個三流的小演員,故意到她面前演戲,故意讓她絕望傷心,故意破壞她和默安的感情,她不要自己嚇自己。

  不會的,她懂默安,他的同學都說了,不相信他會因為愛情淪陷,不相信他會專心對待一個女生,可是,霸氣的他把所有的體貼溫柔都用在她的身上了。

  不會的,他們的愛情不是一場謊言,他們深刻地愛著彼此,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未來更美好的相聚,所以不要被欺騙,不可以被見縫插針,這樣對辛苦工作的蔣默安不公平。

  「默安的未婚妻叫做邱婧珊,是臺大醫學院的學生,他們已經訂婚兩年,原本打算默安大學畢業就結婚的,但婧珊想先把課業完成再結婚。

  「我們雙方家長想想也有道理,只不過長距離的戀情總是不安穩。你也知道的,現代的女孩子和過去不一樣,只要男人夠好,不計任何手段都要搶到手,有的女生還想用先上車後補票這種老梗嫁進蔣家。有這方面的考量,邱家決定讓婧珊轉到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就讀,現在他們住在一起,我們兩邊家長已經談好,如果婧珊意外懷孕,還是先結婚再說。」

  她從名牌包裡拿出一個信封,推到特特面前。

  「年輕人玩玩、談談小戀愛無可厚非,這種事是你情我願,誰也不虧欠誰,但默安沒告訴你婧珊的事,是他的不對,我們蔣家和其他人家不同,不會縱容孩子做錯事卻不負責任,裡頭有五十萬,就當作是對你的補償。」

  特特把信封推回去。「請不要用金錢來污辱我們的愛情。」

  蔣夫人點點頭,回答,「我沒有否認你們的愛情,我只是告訴你,已經結束了,把錢拿走,該放手就放手吧!」

  「想結束的話,默安會親自告訴我,不需要這張支票來解套,我並沒有綁架他的感情。」

  蔣夫人倒抽口氣,滿臉的不耐煩。「再重申一次,我沒有否認你們的愛情,哪個人沒有年少輕狂過?默安和你同居期間,蔣家有人上門找過你麻煩嗎?為什麼我們都默許這件事?因為婚前,和不同的異性相處沒有錯,只不過一旦涉及婚姻就不行了,蔣家對於名譽這種事,相當重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為默安和婧珊之間沒有愛情,而你和默安有。沒錯,這是事實,所以我們把婧珊送過去,只要兩個人有心、願意合作,就算培養不出轟轟烈烈的愛情,也能成就一樁圓滿的婚姻。你怎麼會認為在我們這種家族裡,愛情是構成婚姻的主要條件?對我們來說,身分家世才是,能力性格才是,要當蔣家的媳婦就不能是個小人物,請問,你有什麼?家世?背景?學歷?還是驚人的能力?講得直白些,楊特,你配不上默安,玩玩可以,你沒有資格成為蔣家人,沒有資格產下蔣家後代。」

  「這是你的想法,默安不會同意。」

  「你在開玩笑嗎?你這麼不了解默安?你不知道他的事業心比誰都重?不曉得他對於成功的渴望有多強烈?

  「你真的認為在愛情和事業當中,他會選擇前者?默安寧可要一個只會依靠他的女子,卻不需要一個能夠幫助他功成名就的妻子?楊特,我真同情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蠢,收起小情小愛,看凊楚事實吧!如果默安不這麼想,他不會讓婧珊搬進他的公寓裡,不會全權處理婧珊的轉學事宜,更不會和婧珊訂婚同居。我相信,默安確實有幾分在乎你,他不對你提及婧珊,或許是想把你養在外面,一面在婚姻裡受益,一面享受愛情的甜蜜。

  「他是個聰明孩子,擅長打算盤,但是蔣家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所以我來了,支票收下、安靜離開吧。放心,默安不知道我來,更不會知道你收下這筆錢,這是蔣家的心意,或許它不符合默安的心意,但同是女人,請你不要為難女人。婧珊是個好女孩,是個適合默安、適合當蔣家媳婦的女孩,我希望你看清楚現實,早點離開默安,也早點讓自己解脫,困在當中你不會快樂!」

  說完,她從包包裡面拿出一張珍珠白的卡片,推到特特面前,再也不多看她一眼,便踩著高跟鞋離開。

  特特臉色鐵青,濡濕的手心滿是汗水,她深吸好幾口氣,才有足夠力氣打開卡片。

  那是張訂婚喜宴的邀請函,上面印有一張照片,是蔣默安和一個有著混血兒美麗臉龐的女孩的合照。女孩勾著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得燦爛,而默安……他看著鏡頭,淡淡地笑著……

  所有人都說,他不讓任何女孩靠近,楊特是個例外。

  可是,在例外一之後又有了例外二,這代表什麼?

  代表蔣夫人沒說錯,如果默安不這麼想,他不會讓婧珊搬進公寓,不會全權處理婧珊的轉學事宜,不會和婧珊訂婚同居……

  原來他忙,是忙著訂婚同居,原來他是這樣想的,一個婚姻內、一個婚姻外,她不確定他打算怎麼擺平邱婧珊,卻明白他打算用她的無知愚昧,來困住她的愛情。

  以前搞不懂的事,現在豁然開朗,他不提家世,是擔心她鬧、擔心她獅子大開口?還是擔心她「太懂事」,知道楊特配不上蔣默安,早早打了退堂鼓?

  玩物啊……好傷人的兩個字,可她卻不知不覺地扮演了這個角色,她到底是有多蠢,才會蠢到分辨不出真心、假意之間的差別?

  捧起美式咖啡,一口氣喝光,冷掉的咖啡中多了幾分苦澀味。

  點點頭,她越來越同意蔣夫人說的每句話。

  愛惜與事業擺在面前,他會選擇後者,比起沒有背景的自己,他更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岳父和妻子。

  他確實有幾分在乎她,他確實想要她的愛情,卻不想要與她生命匯集、重疊……

  難怪他那樣忙碌,難怪他的信簡短而敷衍,難怪他對她不耐煩……

  可是……怎麼辦?他肯定不會想要「等等」的,但「等等」卻迫不及待地來了。

  怎麼辦?走投無路了,她想回頭,卻發現身後已是烽火連天、斷壁殘垣,她回不去,又無法向前,世界在她眼前緩緩關上門……

  倔強的她,抵抗不了淚水,天沒下雨,心中卻刮起強颱,蔣默安……你好狠……

  她停止寫信,十天,他沒有任何反應。

  因為工作太忙?因為新同居模式需要花精神建立?因為他早就不在乎她有沒有寫信?因為他忙著和未來妻子培養感情,沒時間理會前女友的哀愁?

  呵呵……她好想笑,怎麼辦?是瘋了嗎?不知道啊!

  她就是想笑,蔣默安怎麼這麼厲害,明明知道她害怕被拋棄,為什麼允諾一輩子時,可以滿臉的實誠與篤定?

  他肯定覺得她很難纏,所以用冷漠來預告分手,用敷衍來表明心思,他讓她自己醒悟明白,兩人之間早已處於分手狀態?

  她做了什麼,怎會在他心裡,與難纏掛上勾?

  呵呵,她笑了,是啊,她記得……有個聲音很甜的女生來過電話,甜甜地喊他安安,每次接電話,他都跑到廁所接聽。

  她就是他的邱婧珊?

  他說過:「商學院這麼好念,你都念成這樣,要是考上醫學院怎麼辦?你會搞死自己還是搞死教授?」

  這是不是某種暗示?暗示……比起笨蛋,他更欣賞聰明才智高人一等的醫學院學生。

  換言之,邱婧珊始終存在,只是她太粗心魯鈍?

  好諷刺,她怎會和媽媽走上同一條路?難道她們只有被背叛的命,沒有幸福的運?

  他已經做出決定了,那麼……她的決定呢?

  胡攪蠻纏,還是俐落轉身?有了支票,她還能向他討要什麼?

  感情?他可以給,但她要不起,寧願被遺棄,她也不願在背後求他施捨愛情。

  屋子裡很安靜,媽媽不在、寧寧不在,沒有人氣的空間,連空氣都變得安靜。

  心底一片迷茫,無依無靠的孤獨感襲上,她怎麼會忘記呢,山盟海誓、兩情彌堅,全是用來為愛情塗脂抹粉的句型。事實上,愛情比什麼都脆弱,一個第三者、一點點外力,就會被打擊得灰飛煙滅。

  突然間,她害怕這份孤獨靜默。

  背起包包、離開家門,她的步履蹣跚,腦子紊亂,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走著走著,特特看見路邊的公共電話,視線陡然定在上頭,像是有什麼在催促她似地。她快步上前,只是……三步過後,停下。

  怔怔地看著電話筒,半晌,再快走幾步,深怕自己後悔似地,她用盡力氣翻出包包裡全部的銅板,抓起話筒,把所有錢拼命往投幣孔丟,她看著上面的數字不斷往上累積,然後錢投光了,手指在鍵盤上按著號碼……

  掛掉!嘩啦啦,零錢掉到出幣孔中,撞擊聲撞擊著她的心臟。

  雙手扶著公共電話,彎著腰,特特用力喘氣,一下、兩下……直到氣息順了,她從出幣孔中重新把後掏出來,再丟進投幣孔中。

  投完了,她強忍住全身顫栗憟,她一個、一個按下早已在腦海中複誦過千百次的數字。鈴聲三響,手機被接起來,是年輕女子甜甜的聲音。

  「喂,找誰?」

  「請問蔣默安在嗎?」

  「哦?你等等。」電話放下,女人揚聲喊,「安安,你的電話。」

  迷迷糊糊地,她聽見他應答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以及後幣一個個掉進機器底部的聲音,再然後……聽到女人開玩笑的聲音——

  「厚厚,安安背著本未婚妻在外面交女朋友厚,給我從實招來。」

  「別鬧,把電話給我。」

  特特聽清楚了,切切實實地是蔣默安的聲音,聲音裡帶著微微的笑意,像他對她說話的口吻。

  她用盡全部的力氣咬上自己的手背,但特特感覺不到疼痛,直到鮮血滲出,唇齒間當到血腥味,那是微鹹、微甜的滋味。

  接過電話,他說的是喂,她聽見的卻是心碎……

  鏗鏘一聲……她的心臟碎成細粉。

  頓時,她找不到了,找不到心臟、找不到知覺,找不到喜怒哀樂,腦海裡只留一片空茫哀傷。

  蔣夫人沒有欺騙她,這通電話證實了她所有的說詞。

  對,他是事業心極強的男人,他不會傻得為愛情犧牲前途,所以她被犧牲了?

  「喂、喂,哪位?有聽到我的聲音嗎?」

  有,聽見了,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她聽見了,不僅僅聽見他從嘴巴說出來的話,也聽見他心裡想說的。

  他說:好聚好散吧,別讓過去的美好變得面目猙獰。

  他說:即使感情是兩廂情願的事,但往事已矣,你別再糾纏不清。

  他說:世間男女,誰不談幾段熱烈愛情?我沒錯、你沒錯,錯在我們不是最佳組合。

  一字字、一句句,像刀子似地,割著她的五臟六腑。

  突然間,疼痛的感覺跳出來了,毀滅的感覺當到了,她的世界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就在她終於能夠開口的時候,最後一個銅板用盡……通訊斷了。

  可她這時才能對著電話大吼,「蔣默安,你這個孬種,想分手當著我的面大方說清楚啊,就算我家沒有開醫院,就算我不是千金大小姐,但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卑賤,我不會纏著一個不要我的男人死命不放,聽見了嗎?有種坐飛機回來,有種當面跟我說一聲再見啊……」

  她的吼叫聲讓附近出來運動的居民嚇一跳,紛紛退避。

  再也握不住話筒……它垂在公共電話下方,搖搖晃晃,特特蹲下身,把臉埋在膝間痛哭流涕。

  她錯了,大錯特錯!她渴望家庭、渴望男人,她的渴望卻把自己逼進痛苦深淵。早就知道愛情不可靠,早就知道男人是多麼自私的動物,她為什麼還要相信?

  她要的是一輩子,他想的卻是一場遊戲,她想讓兩個生命無止盡重疊,他要的卻是短暫交集……楊特,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她恨死自己、怨死自己,她恨不得把自己切成八段。

  自卑逼出無數的嘲笑聲,它們在她的腦海中喧鬧——「不自量力,還打著先上車後補票的算盤昵。」

  「蔣默安怎麼會看上她?原來是把她當成免費公廁。」

  「人家!不過是找個層次低的練練手,她以為自己真成了公主?」

  一句句的下賤,一聲聲的自甘墮落,壓迫得她無法喘息,她大喊一聲,奮力奔跑……後來,她在海邊坐了一晚,感冒讓她好幾天下不了床,悶在棉被裡,她突發奇想,倘若……現在就死去,他會不會感覺哀傷?

  對,這是很白癡的想法,用自己的性命換一個男人愧疚?多虧本的生意啊,如果這麼做,連她都會看不起自己,只是……那樣的衝動,在那個晚上不斷地浮上心頭。

  坐在電腦前,靜靜地看著臉書上高調曬恩愛的過去,從前每次看,總是會心一笑、甜蜜滿盈,而今……卻覺得份外諷刺。

  點出信箱,新增信件——

  親愛的默安,我們分手吧!

  遠距離的愛情終會散場,女人身邊需要一座靠山,你已經不符合我的期待,所以好聚好敗,誰也別怨誰,好嗎?

  躺在產臺上,特特的心跳在機器上面留下規律的聲音,她的左手捆著沙布。

  寄出分手信之後,她在浴室裡割腕了,一道一道的血漬,被花灑沖下來的水,沖出一片紅色汪洋。

  不是想自殺,只是想著,如果手更痛一點,心是不是就可以少痛幾分?

  結論是……阿疆的巴掌最痛,她被打得耳朵嗚嗚嗚的叫,腦袋一陣陣發黑,臉上熱辣辣的痛,痛上她的靈魂。

  護理師替她戴上氧氣罩,在失去意識之前,她很清楚,再過不久她將失去她的等等。眼睛閉上,無數的惡夢在腦海間竄跳。

  漫罵、指責、嘲諷像海浪似地一波波將她淹沒,她掙扎著、狂喊著,淚水汗水濕透衣裳,強烈的無能為力讓她恐慌。

  她以為自己淹死了,可終究還是清醒過來。

  側過頭,她遇見阿疆悲憐的目光。「我失去他了。」她嘀嘀自語。

  「你還年輕,這是正確的決定。」阿疆恨恨說。

  「我失去他了。」

  失去等等、失去默安、失去愛情,她的人生又回到過去,只剩下責任壓力,再沒有快樂奇跡。

  特特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讓阿疆無比後悔,不該逼她把孩子拿掉,不該逼她正視蔣默安的背叛,不該用刻薄的言語,嘲笑她的愛情。

  蔣默安砍她一刀,她砍自己十刀,他卻砍了特特一百刀,後悔……

  阿疆用力握住她的手,認真說:「相信我,日子會慢慢好起來。」

  會嗎?特特苦笑,不會了,她很清楚,再也不會好了,就像那年爸爸離開,媽媽再沒有好過。

  「再休息一下,如果身體可以,我就帶你回傢。」

  他不送她回去,免得蔓姨擔心,他要帶她回家,好好養胖,把她養成過去那樣,就算生活很疲憊,還是隨時隨地表現得精神奕奕,就算日子很辛苦,還是努力讓驕傲的笑容凝在臉上。

  就算講一堆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的激勵人心的話,都好。

  「我失去他了。」她的腦袋裡面只剩下這句話。

  阿疆火大,一把握住她的肩膀。

  「你要死不活的要給誰看?蔣默安會在乎嗎?人家都拿錢要打發你了,你怎麼還這麼傻,失去他不好嗎?好的很,跟他糾纏一輩子,才是你最大的不幸!」

  不幸?對,阿疆說得對,只是……失去他,她又如何幸福?

  「你給我振作起來,不想蔓姨和寧寧為你擔心的話。」

  對,阿疆說得正確,只是……她哪來的力氣振作?她失去他了呀……

  阿疆去給她買吃的,特特窩在沙發裡,穿著新睡衣、蓋著新被子,抱著新抱枕,肚子微痛。

  電視機裡正在上演韓劇,聽說這部很好看,可是她看不下去,滿腦子想看的都是默安和等等。

  濃濃的哀傷籠罩著她,她失去的不僅是一段愛情、一份難得建立起的自信,還有一份對未來的期待與信任。

  原本,她不信任男人,父親都可以輕易拋開家庭,她憑什麼相信愛情,可是她相信了,因為對象是蔣默安。

  她告訴自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和楊慕生一樣。

  可是到最後,還是一樣。

  門鈴響起,特特皺眉,阿疆忘記帶鑰匙出門?

  拉開棉被、穿起新拖鞋,扶著腰,慢慢走到門邊。

  她沒想到,站在門外的是蔣默安,一向打扮乾淨凊爽的他,卻是狼狽而邋遢,白色的襯杉上污漬點點,蓬亂的頭髮垂在額前,身上帶著濃濃的酒精味,他看著她的目光,像是陌生人。

  他面無表情,口氣冰涼。「這麼快就找到新男人?」

  不然呢?留在他身邊,心甘情願當個小三,求他回眸、求他施捨?不要,她又不是江莉雰,愛情誠可貴、驕傲價更高。

  她淡淡笑著。「對啊,我的條件夠好。」

  「有這麼迫不及待?」

  「嗯嗯,我想要有個倚靠,你離我太遠了。」

  視訊不行、打電話不行,連回信都越來越敷衍潦草,她怎能允許自己變得這麼不重要?既然他的工作忙,應付一個女人就夠,她不給他添麻煩了。

  「所以你又拿著花束,滿校園追求男人?」銳利的眸光掃過,剛剛睡醒?昨晚,鄭品疆讓她累壞了?妒嫉像鹽酸,一寸寸腐蝕著他的理智。

  特特揚眉,帶著挑釁,「這招挺好用的不是?至少我追到你了!」

  「你真賤!」他咬牙切齒。

  特特沒回答,眼睛在笑,嘴巴在笑,淚水卻順著鼻管咽入食道。

  對啊,她超賤,賤得可以用支票輕易打發,賤得明知道他和其他女人同居,還不敢戳破,賤得在電話筒旁邊泣不成聲,賤得拿把刀劃開血管,還不知道疼痛長什麼樣……

  阿疆也罵她賤呢,被糟蹋不夠,還要幫著別人糟踢自己,沒資格當蔣家媳婦,就不能當趙錢孫李家的媳婦?蔣家有什麼了不起,巴巴地趕上,巴巴地討好,巴巴地把自己送上門,讓人……踩得支離破碎才甘心?

  從現在起,她不要犯賤了,如果丟掉蔣默安可以保留自尊,就這樣吧!

  「把話再說一次。」阿疆冷冽的聲音傳來。

  蔣默安猛地轉身,阿疆舉拳朝他臉上招呼。

  砰!一拳,蔣默安嘴角瞬間青紫,再一拳,腹間受創,他是個文弱書生,而阿疆當了一輩子的黑道二代,輕而易舉把他撂倒。

  特特為他受苦,阿疆也要蔣默安嘗嘗苦頭。

  但特特不願意,她急急忙忙護到蔣默安身前,倉促間,阿疆停不了手,那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特特臉上,瞬地將她的臉打偏,咬破了唇,血從嘴角流下。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阿疆心疼地地拉過特特,拭去她嘴角鮮血,心疼地把她圈進懷裡,兩人之間的親昵互動,看得蔣默安心痛,好像那一個熱辣辣的巴掌是甩上他的胸口,痛得他開不了口。

  特特搖搖頭,推開阿疆,轉身看著狼狽的蔣默安,問:「你回來做什麼?對你而言,事業不是比什麼都重要?是突然間發現愛情不能或缺?還是以為你有本事可以魚與熊掌兼得?」

  「我們談過的,給我三年時間,盡全力衝刺事業,為什麼突然反悔?」

  「我也以為我們談過的,以為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以為你是個窮小子,你對前途傾盡全力,為的是我們的未來,可是我好像弄錯了,蔣默安,富二代,醫生世家傢,這麼好的家世,怎麼需要像我們這種小人物對金錢汲汲營營?」

  面色一凜,她知道了?家族是他最沉重的負擔,是他最羞愧的印記,蔣默安深吸氣,寒聲問:「你調査我?」

  哼哈!她要是有這個本事,哪會被人欺騙得這樣徹底?

  不過,她抬起下巴,回答:「我是,我可不可以大膽猜測,你回來的目的是想挽回我?如果是的話,好啊,結婚吧,我不念書了,我跟你去上海,陪你一起為前途努力。」

  知道他的家世後,迫不及待想成為當中一份子?

  凌厲的目光射向特特,他還以為她單純善良,沒想到她和那些女人一樣虛榮。「這麼想當蔣家媳婦?」

        「哪個女生不想嫁給嫁給高富帥?你很符合這個條件呢!」

  「既然調查了,為什麼不調查徹底一點,蔣家媳婦是普通人可以當的嗎?你有什麼?家世?背景?學歷?還是驚人的能力?」

  這話真傷人,果然是母子,講話的口氣、神情都一模一樣。

  明白了,她什麼都沒有,一張支票對她已是寬厚。她自賤自輕、自鄙自恨,站在自信的男人面前,她的自裡像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所以呢?我這種等級的女人只能當外遇?」

  兩人互視著彼此,誰也不開口。

  阿疆再也聽不下去了,蔣默安非要逼得特特再次自殘?

  他上前,從身後環住特特,他帶著勝利的目光對蔣默安說:「誰說的,你這種等級當我老婆恰恰好,他不敢娶,我敢,到時我再發帖子請蔣先生過來喝喜酒。好啦,沒別的事,恕不招待。」

  一勾一推,阿疆把特特帶進門內,當著兩張臉、四道膠著的目光,砰地,一扇門斷卻他們之間的聯結。

  特特後來才曉得,要丟掉蔣默安有多困難,她用盡六年的力氣、費盡六年的苦心,她這麼這麼這麼拼命,還是無法徹底背過身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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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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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8-6-22 00:03: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七日

  越靠近病房,特特的恐懼越深,即將面對父親,她沒有寧寧和媽媽那樣的期待,她只有未知、無名的抑鬱,整個人像被陰靈罩住似地。

  老一輩常說前世相欠債,她想,阿疆一定欠自己很多。

  上飛機前,特特對阿疆說:「你不必非要陪我。」

  他回答,「是我把你罵來的,如果蔓姨發生什麼事,你不會怪我恨我?」

  「我有這麼是非不分?」

  「有,你一直在氣我。」

  「冤枉,我哪有?」她只有感激他、謝謝他、依賴他,絕對沒有氣他!

  「A:你氣我六年前甩上門,徹底關掉你和蔣默安之間的一切。B:你氣我帶你去醫院,氣我逼你拿掉等等。C:你氣我逼你認清現實,氣我罵你無知,氣我說你沒長進。」他扳動手指數。

  天曉得,他比她更後悔,如果那時不要逼她罵她、強迫她,等等生下來之後,她一定更需要精神依靠和經濟支柱,那麼他將是現成的提供者,或許她會願意讓自己成為等等的爸爸。

  「我沒有。」

  「誠實一點。」

  「我真的沒有。」她高舉五指朝天發誓,如果有恨,她恨的也是自己。

  「沒有的話,為什麼已經六年過去,你還放不下蔣默安,還無法接受我?」

  這六年中他很努力,父親去世,他放棄學業把父親留下來的組織撐起來,帶著兄弟們從黑道轉入白道,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拼出一個良好的、安全的背景,讓自己配得上特特。

  可是她再辛苦脆弱,都不肯讓他趁虛而入,如果不是怨恨責怪,那麼,就算是鐵打的心,也該軟了。

  定眼望著阿疆,特特搖頭,放不下蔣默安……不是她的錯,她努力過了,但是……

  「阿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死黨,我從沒有不接納你,只是親情友情與愛情是涇渭分明的事,我沒辦法混為一談。」

  「誰告訴你好朋友不能當情人?女人期待愛情,不就是期待一個依靠,我不能讓你依靠嗎?至於兄弟,對不起,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你說來說去,不過是想掩飾蔣默安一直在你心裡的事實!」

  這話,她無從爭辯。

  阿疆寧願特特發脾氣,說一堆亂七八糟的話來反駁自己,可是她沉默了……令人難堪的沉默,證明他說的沒錯。

  可惡的女人,沒心沒肝沒肺,他對她的好,好到無人能夠理解,可是她卻半點都不感動、感激。

  阿疆氣炸了,一把將她拉到機場廁所訓話。

  他把她鎖在牆壁和自己腦前的小區塊內,磨著後牙說:「給我一句準話,你會和蔣默安復合嗎?」

  「你在開玩笑媽?別忘記他的家世和未婚妻,不,他們應該早就結婚,成立自己的家庭,復合是我想要就能要的嗎?」

  六年,就算她再沒長進,也懂得舊事如塵、往事如煙,沒有人會停留在原地等待。

  從一開始,她就找錯對象,蔣默安是個高不可攀的男人,不是可以被幻想的。

  「意思是,如果他沒有婚姻家庭,你會不顧一切,和他在一起?」

  「我沒這樣說。」

  「我換個問法,到上海後,如果你遇見蔣默安,你不會讓舊情復燃?你會讓過去徹底過去?」

  她怔怔地望住阿疆,片刻後緩緩吐氣,回答說:「對於放手過去,我從來沒有放棄努力,但不管怎樣,阿疆,你都是我的兄弟。」

  特特的話把他惹毛了。「去你的狗屁兄弟,你等著,回臺灣後,我要押著你去登記結婚。」他說得滿臉忿忿。

  特特失笑。「我以為臺灣是個民主法治國家。」

  「又怎樣?我有一票兄弟,可以讓我為所欲為。」

  「別無理取鬧。」

  「放心,我會讓你看凊楚,我是無理取鬧還是認真。」

  她不跟他吵了,嘆道:「你再不放我出去,我們會趕不上飛機。」

  阿疆的嚴肅讓特特暗暗後悔,她不該給他希望,不該錯置友誼,更不該讓自己的依賴成為習慣。

  阿疆是對的,她沒有長進,骨子裡仍是那個自鄙自卑的小女生,所以這次她打算自己面對,不管心中有再大的恐懼與危機感,都準備挺胸正面迎上。

  可是阿疆還是來了,訂機票、飯店,規劃行程,他連兄弟都帶上,他信誓旦旦說:「我怎麼把你們帶去,就怎麼把你們帶回來。」

  他總是這樣,作主接手她的困難,讓她不知不覺間依賴。

  可是經過這一回,特特明白了,她再不能這樣殘忍的拖著他、拉著他,逼著他陪伴自己在痛苦深淵裡待著,他有權力見識更好的天空與人生。

  「蔓姨,董事長就在裡面。」章育襄停下腳步,轉身對她們說。

  視線在寧寧身上多停留幾秒,他沒想到董事長在臺灣竟然有兩個女兒,恐怕連董事長都沒想過。

  是好事!這樣的話,能接受捐肝評估篩檢的人又多一個,他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章育襄觀察力敏銳,在機場接到母女三人時,他就看出來,除了楊特臉上有掩也掩不住的抑鬱外,李蔓君和楊寧都帶著期盼,換言之,她們對董事長並沒有想像中的怨懟?

  李蔓君比想像中更美麗,本以為是個其貌不揚的黃臉婆,才會讓董事長見異思遷,沒想到她柳眉大眼,精緻的五官,恬然的氣質,讓人一見便覺得親切歡喜,她客氣良善,對誰都溫聲細語,是個修養相當好的女士。

  照理說,沒有人支持協助,一個女人帶大兩個孩子,早該被歲月磨得殘破凋零,可是……光陰優待了她。

  江莉雰的五官明麗美艷,董娘的生活讓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去做整型美容,去運動房健身,她看起來也年輕,只是過度的順從與柔弱,總帶給人一種不真實的違和感。

  若拿李蔓君和江莉雰相較,他更願意親近李蔓君。

  楊特長相清秀,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她的頭髮很長,在背後披洩成飛瀑,巴掌大的臉,一雙眼睛像湖水似地清澈乾淨,但她的眉心始終緊鎖,就像有解也解不開的憂鬱,難得的是一身沉靜恬然的氣度,和李蔓君一模一樣。

  以五官來講,楊寧長得更像李蔓君,嘴角微微勾著,像是隨時隨地都在笑似地,她漂亮的身材長相往街上一站,肯定會吸引不少星探,只是眼底的桀驁不馴,看起來就是個不服管教的小屁孩。

  從坐上車那刻起,她就不時和姊姊頂嘴,這對姊妹感情不睦嗎?

  不過,只要李蔓君輕喊誰的名字,被喊到的那個,就會立刻嗚金收兵,可以見得兩個女孩對於母親有深厚感情。

  結論是,李蔓君把女兒教得很好。

  在章育襄打量她們時,特特的視線也落在他身上。

  她知道章育襄的背景,知道他和蔣默安是「他」一手栽培的人,他看重他們、喜歡他們,並且在未來的一年裡,毫不猶豫地把所有財產轉移到兩人名下,比起在枕邊睡了二十年的江莉雰,「他」更信任他們。

  接受託付,蔣默安和章育襄並沒有被龐大的財富迷了眼,他們透過各種管道,努力尋找寧寧。

  深吸氣,特特還沒有做足準備,然而寧寧再也等不及,一個用力,推開門走了進去。

  李蔓君微微一笑,看了章育襄一眼,他朝她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動作,她也進去了。

  只有特特還站在門前猶豫,阿疆看不慣她這樣,手掌往她後背一推,一個踉蹌,她被推進屋裡。

  疾病讓楊慕生變得瘦弱而憔悴,躺在病床上的他,老得很可憐,她找不到記憶中的意氣風發,只看到猶如風中殘燭的老人,張著無神的雙眼,哀傷地看著她們。

  背叛他的小三,養大別人的小孩,疾病纏身……惡人自有惡人治,特特應該感到痛快的,但是,她連想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都辦不到。

  她無法開心、無法得意,更扯的是,她竟然覺得哀愁?

  特特有怨無處訴,她很生氣,可是濃濃的哀慟壓抑了怨恨!好可惡、好壞,他是全世界最糟糕的男人!

  累積了二十年的怒恨,竟在這一刻消失。白癡哦、笨蛋哦,為什麼還要同情他啊!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寧寧快步跑上前,站在床邊俯視病床上的楊慕生。

  她看很久、想很久,然後緩慢搖頭。「我想像的爸爸,不是這樣的。」

  楊慕生接到章育襄通知時,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有個女兒,曼特寧……蔓君真的把他們的寧寧給生下來了,她的身體不好,懷孕比別人更辛苦,那段時日他不在她身旁,蔓君懷著寧寧,帶著特特還要賺錢養家,光是想像,他的心就抽痛難當。

  罪惡感更深更濃,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章育襄把床搖高,幫董事長坐起來。

  楊慕生溫柔地拉著寧寧的手,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想像的爸爸是怎樣的?」

  「他是英雄,長得很高、很強壯,可以把我背在肩膀上,帶著我飛高高。」那是她童年的夢想,為了這個夢,她拒絕成熟長大。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陪在你身邊。」

  「那你可以讓自己健康起來,以後一直陪在我身邊嗎?」寧寧看姊姊一眼,說:「沒有爸爸,我很可憐,姊姊更可憐,她要假裝成爸爸,只能穿褲子,還要騙我她其實很強壯。」

  寧寧的話酸了楊慕生的心,眼眶瞬間變紅,看向一旁低著頭、抗拒與自己對視的特特。

  「我會盡力健康起來,以後我會一直陪在你和姊姊的身邊。」

  「當爸爸,就要說到做到。」寧寧笑著伸出小指。

  楊慕生與她打勾勾,這一刻他做出決定,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這輩子他負欠的情債尚未還凊,他必須活下去還完感情債。

  「特特,告訴爸爸,你還喜歡跳芭蕾嗎?」他用虛弱的聲音問。

  特特咬牙,他沒有權利的,沒有權利博取她的同情,沒有權利以父親自居。

  恨恨咬牙,在飛機上,她想了一大堆、一大堆殘忍的話要對著他吼叫咆哮,她想要他罪惡感泛濫,想逼他正視自己是個多麼可惡的惡魔。但……她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恨恨咬了舌尖,她冷聲說:「媽,我到外面等你。」

  說完,俐落轉身,走出房門那刻,她聽見寧寧脆生生的聲音。

  「姊姊後來不能學芭蕾了,她把錢留給我買奶粉。」寧寧看見媽媽眼底的擔心,摟摟媽媽說:「沒事,我去陪姊姊。」

  姊妹倆離開,章育襄和阿疆也跟著走出病房,劉秘書直接站在門外當門神。

  李蔓君坐到病床邊,手指輕輕地劃在楊慕生瘦骨峨峋的手臂上,低聲問:「怎麼可以生病呢?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快樂、很幸福,很好的你應該很好地維持健康才對。」

  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這刻,只化成一句沉重的歉意。「對不起。」

  搖頭,很早以前她就明白了,這世間沒有誰對不起誰,所有的結論都是自己的選擇,她可以選擇放手讓彼此自由,是她願意選擇等待,所以等待過程的寂寞哀愁,她必須承受。

  「不要想太多,好好養病。」

  「特特恨我,對不對?」

  「她很辛苦,她扮演父親的角色教養寧寧,寧寧那孩子的脾氣像你,誰說話都不聽,只憑看心情做事,特特帶她帶得很辛苦。」

  寧寧只聽媽媽的話,這點也和他一模一樣,所以李蔓君提醒自己,千萬別做個干擾孩子的母親。

  「是我的錯。」

  「別想這個,她們都平安健康長大了。如果有心彌補她們,就好好養病、放鬆心情,恢復健康後,好好修補父女之間的感情,彌補她們失去的父愛。」

  「我會的。」

  「我聽章律師說,醫生建議換肝,我問過特特和寧寧,寧寧二話不說就要捐肝,特特她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對,那孩子……心裡有道坎,我們耐心一點,等她自己跨過去。」

  「我不會要求特特和寧寧為我做這種事。」

  「這跟要不要求無關,重點是她們願不願意,而你不想用未來的幾十年疼惜她們嗎?」

  她看著他,目光淡定平靜,一如當年。

  總是這樣的,生活再窘迫、老板再刻薄,回到家裡關上門,他便能從她恬然的目光中獲得安慰。

  彷彿在外頭的拼搏、辛苦勞累,只要被這樣的一雙眼睛看見便值得了,她的眼睛洗滌他的靈魂,讓他平靜安寧,讓他能夠再次鼓起勇氣,接受更大的挑戰。

  是他,親手拋棄了這份幸福……他對不起蔓君,對不起特特和寧寧,也對不起自己……

  坐在樓梯間,這是第一次,寧寧的神情像個大人似地,好像突然間長大懂事。

  她環住姊姊的肩膀,安慰她、保護她,像過去姊姊對她做的一樣。

  特特倔強地抹掉不聽話的眼淚,她從沒在妹妹面前哭過,她一直扮演著妹妹的靠山,可是今天……她控制不住。

  「姊,別哭。」寧寧哽咽,她被姊姊的淚水弄哭了。

  姊姊是個巨人,她承受風雨、屹立不搖,再難受的事都咬牙忍下,可是……姊姊哭了,特特的脆弱讓寧寧恐慌。

  「我恨死他、怨死他,他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還要出現?」

  「姊,你別這樣。」

  特特用力搖頭,恨恨地捶著樓梯。「他有什麼資格生病?有什麼資格得到我們的同情?他有什麼資格傷媽媽的心?有什麼資格補償我們?我的爸爸早就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他選擇江莉雰那刻他就在我心裡,死得徹徹底底!

  「寧寧,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恨他,過去二十年,我都必須告訴自己,我沒有爸爸,我必須比別人更堅強,我沒有爸爸,頭上的天我必須自己頂著,我告訴自己,沒有騎士的公主早就不是公主,早被放逐了,因為騎士變心,因為他眼裡只看得見兒子!

  「我存了滿肚子惡毒的話想要罵他,可是他那個樣子……我一句都罵不出來……我想丟他一身臭雞蛋,可是他病得躺在那裡,連反抗都不能,你說,我的怒氣要怎麼辦?」

  「姊,別生氣,我幫你罵爸爸,他做錯了,就要面壁反省、要改過,好不好?」

  「他不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麼生活,他憑什麼想拋棄我們就拋棄,想我們回來,就要求的理直氣壯?我們是他的備胎嗎?呼之即來、揮之則去,我們有這麼卑賤?讓他無限制糟蹋?」

  「爸爸做錯了,他錯、你對,我挺你。」寧寧想不出安慰人的話。

  特特用力咬唇。「被同學霸凌的時候,我多希望有個爸爸可以跑到訓導處,把那些壞小孩抓起來痛罵一頓;在媽媽出車禍的時候,我多希望出面和肇事者談判的是爸爸、不是只有十三歲的我;在你被同學嘲笑沒有爸爸時,我多希望自己不必站出來告訴他們——你們給我閉嘴,寧寧的姊姊比你們十個爸爸還管用……」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被無數鄙薄目光輕賤時,他在哪裡?他正在哄著、寵著、疼著別人的孩子!

  報應,就是報應!這樣的人憑什麼得到她們的無條件原諒?

  「爸不知道的事,以後我們一件件告訴他啊。我要告訴他學校辦家長會,媽媽忙著賺錢,每次都是姊姊去的,老師問:『你們家沒大人嗎?』姊姊抬頭挺胸,說得好大聲哦,姊姊說:『我就是寧寧的爸爸。』。

  「我要跟爸爸說寧寧學校親子運動會時,我們老是拿第一名,因為那些大人動作很慢,他們的爸爸大輸我的『爸爸』。

  「我要跟爸爸說,那次雨下得好大,媽媽到很遠的地方送花,我發高燒,姊姊背著我,用長長的繩子把我捆在背上。姊姊想叫計程車,可是計程車不載我們,姊姊等不及,背著我跑好遠好遠的路,我躲在姊姊的雨衣裡面,雨水從縫縫裡澆進來,姊姊的衣服都濕透了,但我卻算得好溫暖,覺得……有姊姊爸爸,真好!」

  兩姊妹又哭又笑,特特沒想到,那麼小的事她還記得。「傻瓜,不是溫暖,是你在發燒。」

  「醫生給我打很大的針,我痛得大哭,姊姊一直哄我,說要買糖給我吃。可是話還沒說完就昏倒了,護理師嚇一大跳,趕緊把你抱起來。」

  特特點頭,接下話。「急診室沒有其他病床,你又死活不讓我離開,護理師沒辦法,只好把我們放在一張床上。」

  「和姊姊一起打針,我就不害怕了。」

  「對,我記得,那次打針你沒哭。」

  「媽媽工作完過來的時候哭慘了!她一直跟我們說對不起,把我們抱得很緊很緊。」

  特特點頭,凝了眉目。「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告訴自己,要用最大的力氣恨楊慕生,是他害我們這麼慘,害媽媽這麼傷心。」

  「可我不一樣呢,住院那幾天,我每天都在想,爸爸會像超人一樣從窗外飛進來,親親我們的額頭,告訴我們,不要怕哦,爸爸在這裡,你們要趕快恢復健康。」

  特特心好疼,心疼她的小寧寧,她的父愛都是從幻想中得來的,寧寧比她可憐一百倍,她有權力在自己每年的生日時生氣。

  「姊姊,我很羨慕別人有爸爸,我希望有一天能夠在爸爸的懷裡撒橋,我常對自己說,如果爸爸回來,我一定會認真讀書、當個好小孩。

  「我知道他做錯事,知道他很糟糕,可是我想試著原諒他,可不可以?」

  看著妹妹的孺慕表情,她怎麼能反對?

  更何況媽媽……媽媽雖然沒說話,可是進到病房那刻,她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即使那個男人再壞再糟,她從沒有放棄過。

  唉,好吧,媽媽、妹妹都想要那個男人……

  特特的眉心緊蹙,如果那些信件是真的,如果楊嘉、楊璦不是他的小孩,那麼……她會有足夠的籌碼,能把楊慕生搶回媽媽、妹妹身邊,讓他用下半輩子來贖罪。

  下定決心,她拍拍妹妹的肩膀。「知道了,我們去抽血吧!」

  「為什麼?」

  「不做篩檢,怎麼知道誰可以捐肝?」

  活體捐肝要評估生理年齡,血型相融,血親限制,生理檢查等等,抽血只是第一步。

  聽懂特特的意思,寧寧高興地跳起來,用力抱住她。「姊,我真愛你。」

  特特的決定,讓站在階梯上偷聽的章育襄鬆口氣,只是微微的心疼,他為兩姊妹的過去感到難過,也為她們願意放下怨恨,為父親的生存付出感到敬佩。

  想起在病房外大喊「我不要捐肝、我還太小」的楊璦,再看看這對姊妹,唉……教育對人類,影響真的很大。

  章育襄仔細地向特特解釋。

  「這份遺囑並不是在你們決定做捐肝評估之後才擬定的,董事長早在知道自己生病時便立下這份遺囑。」

  遺囑上載明,扣除留給江莉雰的五千萬和一棟房子之外,剩下的財產由李蔓君、楊特、楊嘉、楊璦平分。

  「在這之前,董事長並不曉得楊寧的存在,因此我會盡快把楊寧的名字列上去,董事長簽過名以後,就會生效。」

  特特一瞬不瞬地看著遺囑,是因為這份遺囑,才害得母親死於非命、害得自己失蹤?她望向章育襄問:「到目前為止,有誰知道這份遺囑的內容?」

  「除了我和董事長之外,沒有其他人。」

  換言之……那場尚未發生的車禍,也有可能是意外?

  「楊小姐,還有其他疑問嗎?如果沒有,回去後,我立刻擬定新遺囑。」

  「沒事了,寧寧,去接媽媽出來,我們先回飯店休息。」為了這趟行程,媽媽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好。

  「好。」

  「董事長在靜安區有個房子……」

  「不必了,我們已經訂好酒店。」特特拒絕。

  她要防範所有可能,假設有內鬼,假設遺囑內容洩漏,假設媽媽來上海的行蹤被有心人發現或者跟蹤……她要掐死任何可能冒出頭的危險。

  她的拒絕讓章育襄皺眉,這麼怨恨嗎?搖頭失笑,未來,董事長得在她身上多下功夫才行。

*             *             *

  阿疆租了兩部車,他開一部,載特特、寧寧和蔓姨,另一部坐著四個身手矯健的兄弟,他們還沒從醫院出發,兄弟們便先一步到飯店進行佈置,除預防車禍外,他還要防範其他意外。

  一路開過,上海的繁榮令人驚訝,因為母女三人從沒出過國,阿疆一面開車一面介紹沿路景致。

  「找個晚上,帶你們去外灘看看,那裡有很多早期建築,相當漂亮。哦、看!那就是東方明珠……」

  「阿疆,你對上海很熟嗎?」李蔓君問。

  「熟透了,我幾乎每個月都要過來一趟。」

  「阿疆哥哥事業做很大?」寧寧問。

  「不大,但是請你吃好住好,沒問題。」

  阿疆是個很好的導遊,他不停地說話,希望能夠沖淡特特心中的哀傷,他很清楚,這趟旅程對特特而言,有多少矛盾掙扎,而心中又有多少委屈無處訴說,再加上面對危險的恐懼……她所承受的,遠遠比蔓姨知道的還多。

  從後照鏡裡,他看一眼始終沉默的特特,刻意轉移話題。

  「蔓姨,你知不知道我和特特是怎麼變成好朋友的?」

  李蔓君溫和回答,「不知道,但我曉得小三分班,你和特特就編在一起了,從那之後一直到大學畢業,你們都是同學。」

  蔓姨說得不完全正確,他並沒有大學畢業。

  升大二那年暑假,特特情傷,做了引產手術,為了不讓蔓姨擔心,她還是決定把大學念完。而他的父親在開學前,被敵人砍死,他放棄學業,接手爸爸的組織。

  那段時間,她拼命學做甜點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頓失依靠的他,則拼命扮演試吃者角色,用甜點來當自己的精神安定劑。

  那段時間,他們的脾氣都很壞,不安、暴躁、易怒,他們都沒有心情去找有趣的活動或話題來安慰彼此,甜點成了他們之間溝通交流的最佳好物。

  後來特特說:「我要成為最好的甜點師傅。」

  他說:「如果你成功了,別忘記,我是最大功臣。」

  話說得很大聲,可兩人都心知肚明,如果真的有功臣,那個人的名字肯定叫做蔣默安。即使他不在了,她依舊為愛吃甜食的蔣默安,不懈怠地、勤奮地製作甜食。

  阿疆回答,「蔓姨說得對,小三的時候,學校把我和特特編在同一班,但是之後,都是靠我家老爸的勢力,我才能夠和特特變成同班同學。」有錢能使鬼推磨,再加上有刀有槍,所有的校長主任都樂意為他家老爸當驢子。

  「阿疆哥哥,這麼小就看上我姊哦?」寧寧問。

  「不對,我看上的是蔓姨。」

  寧寧吃驚,坐在後座的她,一拳打在椅背上,怒指阿疆。「你、你、你……你居然想當我爸?」

  「胡說什麼?」特特忍俊不住,終於加入話題。

  這讓阿疆放下心,從上飛機之後,她就不跟他說話了,他又不是笨蛋,怎會不曉得特特在打什麼主意,她啊,在想辦法把他推回「朋友區」。

  被人往外推的感覺很爛,但她已經為父母親傷透腦筋,他無法再往她身上施加壓力。

  阿疆說:「我記得,開學沒多久,我就盯上特特。」

  寧寧瞄姊姊一眼,調皮問:「為什麼,我姊長得又不好看。」

  李蔓君推了她一下,輕斥,「有人這樣說姊姊的嗎?」

  「我有說錯嗎,姊要是長得有我和媽的一半漂亮,早就告別單身生活了。」

  特特笑了,掐掐寧寧的臉,說:「對對對,你是天鵝,你家老姊是醜小鴨,你是白雪公主,姊是灰姑娘。」

  見特特接話,阿疆笑開。「就是『白雪公主』這四個字,讓我很火大。」

  「白雪公主惹到你啦?還是因為你當不成白馬王子?」寧寧問。

  「都不是,是暑假作業惹到我,誰會認真去寫暑假作業?我到現在還搞不懂。」

  「同意。」寧寧舉手接話,瞄姊姊一眼,大力出賣。「我家姊姊就是那種怪咖!」

  「同意,你家姊姊就是那種怪物,她不但認真寫,還每一份都要拿第一名,她有一篇日記,因為寫得太好了,老師讓她上臺念給全班聽。

  「開頭是這樣的……七月十六日天氣晴,我的心情也很晴朗,因為今天是媽媽的生日,我媽媽是個不會做蘋果派的白雪公主,但她會綁很漂亮的花束……那篇日記整整寫滿三頁。

  「她把蔓姨形容得太好,於是我嫉妒了,我生下來之後就沒見過媽媽,每次我問爸爸關於媽的事,我爸的回答都是——不要提那個賤人,她沒有資格當你媽。

  「我超不爽的,沒資格當我媽,你還搞上人家,我爸罵一句,我就在肚子裡罵他一百句。因此特特那篇作文讓我對她非常不順眼。」

  「難怪那時你到處找我碴,害我這個班長當得很痛苦。」特特知道阿疆用心良苦,他想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因此她順勢搬臺階下來。

  「對,我就是故意的,誰讓你有一個白雪公主媽媽。」

  「就為那篇文章,你把我飛踢?」特特問。

  「喂喂喂,搞清楚,是你先在黑板上登記我的名字耶。」

  「是你在早自修吵鬧,身為班長當然要稟公處理。」

  「老師說我再被記一次,就要叫家長到學校來,我爸的手刀力道有多強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害死我?」

  「結果呢?我被你飛踢,你爸不也一樣來學校報到?我不信,那次你沒收到你爸的手刀攻擊。」特特得意洋洋。

  「你錯了,我不但沒有收到手刀,我爸還獎賞我一臺大電動!」

  「打人沒事,登記有事?你爸怎麼回事?」寧寧很是訝異。

  「不,是因為那天我爸來學校,蔓姨也來學校了,然後……看見蔓姨,我和我爸都驚為天人,特特沒說謊,真的是白雪公主欸,可白雪公主怎麼會生出小矮人?不對,是小醜人,不會是領養的吧?

  「爸誇獎我做的好,要我努力和特特當好朋友,先誘拐特特、再誘拐蔓姨,我爸還開出支票,說蔓姨要是變成我的新媽媽,就給我一張五百萬支票。」

  「原來那個時候,你接近我姊是有原因的。」

  「當然啊,可惜那張支票我始終沒賺到手。」

  他沒得到白雪公主媽媽,卻讓壞皇后拿回寶座——去年,那個「沒有資格當媽的賤人」回來,他恨她,卻又渴望母親,於是給個房子、給點錢,把她給養起來。

  因此他能理解特特對父親的痛恨,也明白寧寧對父親的渴望。

  「我爸太遜,蔓姨看不上眼,可是我已經和特特成了好朋友,朋友這種東西,當久就習慣了,只要不挑剔,勉勉強強也就這樣囉。」

  阿疆的話逗得寧寧大笑,落井下石說:「對呴,我就想阿疆哥哥身邊的美女那麼多,怎麼會看上我姊,會不會是審美觀有問題?」

  李蔓君微笑,原來她在女兒眼裡是不會做蘋果派的白雪公主?

  輕輕握住女兒的手,她沒想過特特會點頭、還陪自己走這一趟,為了她,特特什麼樣的委屈都吞過。

  她低聲說:「對不起。」

  媽媽的對不起,讓特特無比沉重。

  特特記得,那年動完引產手術,她躲在阿疆家裡,連電話都不敢打回去,哪知阿疆被媽媽逼急了,將事情和盤託出。阿疆剛說完,就打電話給她,讓她收拾行李快逃,他們約在臺北火車站集合。

        之後阿疆說:「我本來打算帶你到法國,如果能夠習慣,我們就待下來,你不是很想在法國學做甜點嗎?」

  幸好他們沒走成,因為過不了多久,阿疆的爸爸就被仇家打死,沒有爸爸的支持,阿疆沒有當紈絝的條件。

  接到電話後,她還真的飛快收拾行李,但臨出門前,她決定面對媽媽的怒氣。

  她想,從不打孩子的媽媽,這次肯定要出手了,她在腦海裡幻想媽媽憤怒的表情,她還猜想,自己會不會被判終生監禁?

  可是媽媽帶著寧寧來了,沒有打、沒有罵,只是心疼地把她抱進懷裡,不斷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媽媽總是把錯歸在自己身上。

  爸爸的背棄,她怨自己,女兒的委屈,她怨自己,她永遠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才害得女兒不開心。

  哪裡是她的錯?她才是受委屈的那個。

  特特笑著搖頭,刻意說得輕鬆,「幹麼對不起?章律師和我談過了,媽不離婚是對的,從現在起我和寧寧搖身一變,變成千金小姐了,回去後,不要說一家咖啡店,我連開個十家八家。」

  寧寧笑著接話,「姊是笨蛋哦,好不容易當上千金小姐,幹麼還做得要死要活?依我看,回臺灣後,第一件事是買一間又大又新又好的房子,請傭人掃地拖地洗地板,然後從早到晚都去逛百貨公司,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千金小姐!」

  「傻瓜,不管打不打扮,你都是千金小姐了,幹麼浪費那個錢。」

  「啊不然呢,把自己搞成丐幫公主,有比較清高嗎?」

  李蔓君左摟右抱,把兩個女兒收進懷裡。

  她知道的,女兒是在安自己的心,眼前最困難的一關,尚未經歷,不過女兒希望她快樂,她便為女兒開心。

  「不管你們想做什麼,媽媽都支持。」

  「那我可以環遊世界嗎?」寧寧問。

  特特搶話,「可以啊,不過要先把大學念完。」

  「厚,哪有這樣的啦,那姊的咖啡廳也要等我念完大學才可以開。」

  「拜託,那時候我都幾歲了?不行,我得先開。」

  「不公平,姊姊每次都比我先,連當大小姐都比我快。」

  「不甘心嗎?拜託,誰讓我比你老。」

  兩姊妹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鬥了起來,李蔓君看著、笑著,她希望從現在起,苦盡甘來,所有苦難到此為止。

  飯店到了,阿疆說:「蔓姨、特特,你們先上去,我到公司一趟,我那幾個小弟已經把飯店的事情處理好,應該已經在大廳等你們。」

  李蔓君柔聲說道:「阿疆,這次的事多虧你了。」

  「這有什麼?我和特特是十幾年的老朋友。」

  依序下車,離開前,特特把頭伸進車窗裡,低聲對阿疆說:「謝謝。」

  阿疆拉住她的頭髮、往下扯,像小時候那樣。

  頭皮一陣麻痛,特特驚呼。

  阿疆痞笑,「開心一點,人已經長得夠醜,再擺臭臉,你想嚇死地球上一半男人?」

  特特縱容一笑,說道:「還是謝謝你。」

  她轉身,阿疆掌心的發絲滑了出去,微微一愣,他掌握不住的……何止是她的頭髮?輕嘆、苦笑,他發動車子離去。

  看見兩人互動,寧寧湊過來,勾住姊姊的手臂嬌笑說:「姊姊,我不怕阿疆哥哥了,如果他想當我的姊夫,這次,我投贊成票。」

  特特戳上她的額頭。「人小鬼大,你懂什麼?」

  「我什麼都不懂,但是我知道,阿疆哥哥看姊姊的眼神就像……」

  「像什麼?」

  「像狐貍遇見甜葡萄。」說完,她鬆掉姊姊的手,跑上前勾住媽媽。

  落在後頭幾步的特特揚眉說:「哼哈,我待會兒會告訴阿疆,說寧寧——」聲音戛然停止,她的心臟彷彿被一隻巨掌突然掐住、擠壓,迫得她無法呼吸。

  像是感應到什麼似地,特特微側頭,她看見了!

  看見一部黑色轎車,朝著媽媽的方向加速……看見駕駛座上的人,目光鎖定,表情鎮定,像殺手似地冷靜與猙獰……

  彷彿是慢動作播映,車子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特特直覺朝媽媽飛奔,直覺用盡全力推開寧寧和母親……一個踉蹌,她成功了!

  千鈞一發之際,母親避開汽車撞擊,只是她自己卻再也避不開,她眼睜睜地看著車子撞上自己,眼睜睜看著地面離開自己的腳,她變成風箏……

  同一時間,在飯店大廳裡正準備出來迎接特特母女的兄弟們發現不對勁,他們快步衝出飯店。

  一面跑,一面抓起任何可以當武器的東西,棍棒、立形花臺、旋轉門前拉紅線的小柱子……

  特特被撞飛那刻,尖叫聲、怒喊聲、玻璃碎裂聲……所有讓人驚慌的聲音同時出現。

  身子像破布似地飛起來,只有短暫的幾秒鐘,可是她腦海裡卻迅速地出現無數的畫面與認定。

  肇事者的目光、態度、氣勢、表情,那是蓄意謀殺,絕對不是意外……

  特特的身子高高飛起,重重落下,疼痛塞滿了她的神經,眼前一陣陣發黑,她聽見寧寧的哭聲,這一刻她突然覺得高興,因為媽媽逃過一劫……

  「姊……媽、媽,姊流血了……」寧寧抓住她的手,語無倫次的喊。

  李蔓君看著眼前一片混亂,心驚膽顫,她需要幫忙,需要……拿起手機,急急撥出章育襄的電話。

  「您好,李女士?」

  「特特出車禍了,傷得很重,我們需要幫忙!」

  「你們在那裡?我馬上趕過去。」

  同時間,車禍現場的另一邊,紅色小柱高高舉起然後落下,擋風玻璃碎裂。

  正準備逃走的肇事者被猝不及防的突擊驚嚇,他用力踩下油門,不料下一刻,更大的撞擊聲出現在車頂,車頂凹了一個洞。

  他鎮定的表情出現裂痕,而襲擊他的人越發勇猛,再一次兩個同時出現的重力撞擊,震得肇事者耳膜嗡嗡作響,車窗破了!

  一個人從破掉的車窗中伸手,猛拳往肇事者臉上砸去,他頭被打偏了。

  搶走鑰匙,打開車門,他把肇事者拽出車外,其他三個人搶身過來,一陣拳打腳踢,短短幾秒鐘,那人已經看不清楚原本面貌。

  不多久,喔咿喔咿的警鈴聲在寂靜且幾乎四下無人的深夜中響起,混亂驚恐的表情、破碎雜亂的場景……這場車禍太怵目驚心。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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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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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2 00:03: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全身上下無處不痛,好像誰拿了把尖刀,將她分割成一寸一寸的碎肉,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凌遲處死?

  痛一陣一陣,眼前的黑暗漸漸出現光明,特特以為自己死了,只是眼前的不是醫院、不是奈何橋,而是……是一條她從沒見過的道路?

  小季慢慢地走在她身後,低聲問:「你真的決定這麼做?」

  「除此之外,我還能怎樣?媽媽已經死了,這家店除你之外,誰還能接下來?」

  「蔓姨的心血,你就這樣白白給人?」小季說。

  「不然呢?」她停下腳步,連日的奔波讓她心力交瘁,母親剛剛入甕,她一身的白衣還沒換下來。

  寧寧恨透她了,她說:「如果不是你堅持我去考什麼鬼指考,如果我陪媽媽去上海,媽媽就不會死。」

  爸爸拋棄她們,寧寧怪在她頭上,現在連媽媽的死,也算在她的帳上,她多冤啊!

  「我可以跟你一起經營,像過去那樣合作無間。」

  「不了,我還是想開咖啡店,謝謝你,以後花店和那些老顧客就麻煩你,小季,過去幾年、謝謝你,今天的事也謝謝你。」

  「謝什麼?蔓姨照顧了我那麼多年,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你先回飯店,我想一個人走走。」

  「你走吧,我在後面不吵你。」退後五步,是他一貫的體貼。

  特特沒有堅持,繼續往前走,只是腳步變得更加沉重。

  她始終覺得不對,始終覺得母親的死因太詭異,怎麼會……就這麼死了?也許不該拒絕和楊慕生見面,至少她得弄凊楚,媽媽的出現會妨礙了誰?

  拿起手機,點開通訊簿,她決定打電話給章育襄,她要見楊慕生一面。

  此時奇怪的第六感出現,她覺得不安,迅速轉身,卻發現有個黑衣人高舉棍棒站在小季身後,她揚聲大叫想給小季示警,可是……來不及了,隨著棍棒落下,小季的身子癱軟在地。

  兇手與特特對上眼,她瞬間明白,自己才是對方的目標。

  飛快轉身,她拋下小季,拼命往前跑。

  她幾乎能夠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眼角瞄見左方五十公尺處有一間超商,她想也不想,直接衝進超商裡。

  她躲到最邊角的貨物架旁,拿起手機,點出寧寧的LINE,飛快地打下幾行字——

  媽的死因不單純,懷疑謀殺小季背打氳,有任跟宗我鄭件存款不在毛怪肚子裡仙回外婆加,我去找你

  她打得很快,錯字很多,但沒有時間改,因為黑衣人已經進了超商,已經看見她,他大步向她走近,逃不掉了嗎?

  她轉身跑掉,在轉到另一個貨物架時,迅速把手機往一堆洋芋片裡塞,再跑兩步發現另一名黑衣男子站在前面,轉身,她已被包抄……

  兩人獰笑走上前,低聲道:「乖一點。」

  下一秒,有把槍頂在她的腰際……

  一陣怪異的氣味漫上她的口鼻,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整個人變得昏昏沉沉、雲裡霧裡,走路時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

  身體隨著男人的牽引,一步步向前走,在坐進轎車時,後腦一個重重的敲擊,她墜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有兩分稚氣,有點像正在變聲期的小男生。「沒有被人看見吧?」

  「放心,我們做得很隱密。」

  「很好,把人解決之後,我會把後匯到你們的帳戶裡。」

  「多謝。」

  迷迷糊糊間,特特睜開眼睛,她被放倒在冰涼的地板上,視線望去,看見一雙男人的腳,不大,皮膚很白,腳踝處有塊褐色、十元大小的斑點,大概有些緊張,他一面說話一面抖著腳。

  「聽說臺灣那裡還有一個,你們可以順便解決嗎?」

  「男的女的?多大年紀?她的資料?」

  「女生,十九歲,叫楊寧。戴蘋,資料到手了嗎?」

  「再給我兩天,我會弄到手。」是女人的聲音。

  「到時再把資料給我,不過……跨海作業的費用要高一點。」

  「多少,你們儘管開。」

  「兩百萬。」

  「成交,我還是老話,不要留尾巴,事成之後,就不要聯絡了。」

  「道上的規矩,我們懂。」

  頭很痛,特特緩緩閉上眼睛,不久,聽見有人朝自己靠近。

  她無法形容那種疼痛,像是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刺進她的腹部。

  特特猛然張眼,她看見綁走自己的男人正把刀子往前推。

  一個激靈,她猛地轉身,在地上接連滾幾圈,剛入肉的刀子歪了角度,橫過她的腰際。特特開始放聲大叫,她的尖叫聲讓男人心慌,他沒想到特特會突然醒來,更沒想到,以為是沒有人的林子,卻聽見有人在對話——

  「你們聽見了嗎?」

  「聽見了,在那邊!」

  緊接著,是雜沓的腳步聲。

  那男人舉刀,還想再往她身上砍,沒想到腳步聲來得迅疾,有人揚聲——

  「看,那邊有人!」

  男人氣急敗壞,狠踹她一腳,大步跑開。

  溫熱的血從腹部冒出來,她不敢停止尖叫,直到搖搖晃晃的人臉在眼前出現,她的聲音轉為微弱,低喊,「救我……」

  她不能死,寧寧還小,她必須活著、必須回去……

  疼痛再度侵襲她的知覺神經,這次……真的死了吧?

  特特虛弱地張開眼睛,當視線接觸到媽媽焦慮的臉龐時,淚水潸然。

  呼……太好了,只是作惡夢,媽媽逃過一劫,而自己沒有被綁被殺,那寧寧呢……她伸手,寧寧快步朝她走來。

  「怎麼了?姊姊,很痛嗎?我去叫醫生……」

  沒事,大家通通沒事……謝謝天、謝謝地,她有滿肚子說不出口的感激。

  「沒事。」特特搖頭,轉頭看阿疆。

  阿疆冷著臉,滿心罪惡感。

  是自己信誓旦旦說,把她們帶來,就會平平安安把她們帶回去,明知道那個信件檔案裡,阿姨就是在昨天出的車禍,他怎麼可以疏忽大意?沒事幹麼去公司啊,少賺一點會死嗎?他不去,公司會倒嗎?

  他恨死自己!如果阿姨真的像日記裡寫的死於車禍,他敢發誓,這輩子特特都不會理他了。

  他搶上前,把她冰涼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中。「對不起,是我的疏忽,我錯了。」

  特特搖頭,她不要聽這個,她要聽的是……

  阿疆明白她的意思,低聲說:「放心,我照你沙盤推演的做了,肇事者已經被抓到,章律師正在警局交涉,再過不久,你們母女三人死於車禍的消息,就會傳出去。」

  想起特特非要沙盤推演這個荒謬到近乎可笑的劇情時,他一臉不屑,嘲笑她太把那些信當成一回事。

  沒想到,居然真的用上了,所以他也該試著相信,相信這種無法用邏輯推論的事情?

  緩緩吐氣,特特點點頭,緩慢說道:「阿疆,告訴章律師,我想見蔣默安。」

  阿疆猛地張開雙眼,這不在他們的沙盤推演裡!

  她說過,沒有舊情復燃這回事,為什麼突然想見蔣默安?

  因為受傷,所以心軟?因為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依靠,而他的疏忽,讓她覺得蔣默安比自己更可靠?

  「不行!」他大聲說。

  這一喊,讓李蔓君和寧寧嚇一大跳,她們都曉得蔣默安這個名字,可……他怎麼會在這裡?難道特特一直有和他聯繫?

  母女滿頭霧水,盯著特特和阿疆瞧。

  特特沒有太多力氣說話,疼痛抽走她的力量,如果可以,她寧願立刻昏死過去,直接把事情交給阿疆處理,但不行,她不知道自己的夢有沒有意義,可那個夢太逼真了。

  「求你。」

  「不要求我,我絕對不會同意!蔣默安帶給你的傷害你都忘記了嗎?你不介意被他一傷再傷?難不成,你還對他抱持著期待?楊特特,你不一定有蔓姨的好運氣。」

  阿疆氣到口不擇言,沒想到蔓姨正站在自己身邊。

  特特好累,可她非要見蔣默安一面,她知道現在不是攤牌的時機點,她也沒有足夠的力氣說服阿疆,因此她直接了當的說:「阿疆,你知道我有多固執,就算不是蔣默安,也不會是你,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兄弟。」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卻也讓她氣喘籲籲。

  看她都已經這樣子了,還非要把事情挑明說,阿疆氣到快腦充血。

  什麼叫做「就算不是蔣默安,也不會是你」,那麼多年的交情全是假的嗎?他也沒有非要她死心塌地愛上他啊,只是搭夥一起過日子,有這麼困難嗎?

  她不是說他很安全可靠,她不是說在他身邊很舒服,他也是啊,他不過就是貪圖那麼一點點的舒服,不想把她拱手相讓,這樣也不行?難道在她心裡,他的存在感那麼低?

  誰要跟她當一輩子的兄弟?

  他已經撂下狠話,非要把她娶到手了,她是撞壞腦袋嗎?怎麼會不記得?就算忘記,也該給他留面子啊,沒看到蔓姨和寧寧都在,就這樣直接拒絕,有沒有想過他的自尊心。

  這些都還不是他最在意的,他最氣最氣的是,即使已經是這種情況,她心裡還是只有一個蔣默安。

  蔣默安到底有多好啊,好到她連半點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對不起、求你,」她強撐著眼皮與阿疆對峙,半點不肯退讓。

  繃地一聲,心底那根線斷了。

  長久以來,不肯正視的事實像大火席卷,不管有沒有準備,它都不留情面地狂燒。他不想接手她的意願,可熊熊火勢卻赤裸裸地告知——不管他樂不樂意,事實都不會改變。

  他氣死了、氣瘋了,氣得想要掀屋頂、氣得暴跳如雷,他不斷在空中揮舞拳頭,不斷地怒指著特特,可是,罵人的話卻卡在喉嚨。

  他的怒氣讓寧寧噤若寒蟬,好幾次她都以為他的拳頭會揍上姊姊,要不是媽媽拉住她,她早就撲到姊姊身上,很狗血地大喊——「你要打就打我,不要傷害我姊……」

  李蔓君是對的,在阿疆發瘋了五分鐘之後,在他的拳頭落在牆面上之後,他恨恨轉身,對著特特咬牙說:「我、不、要!」

  猛地,他轉身走出病房。

  他這麼生氣,可以用甩門宣告自己的情緒,但在門即將近閉合前一刻,他很沒出息地握住門把,輕輕關上。

  超沒用,特特都把他招惹成這樣了,他還擔心她受驚嚇?!

  李蔓君嘆氣,走到特特床邊,她知道女兒放棄了什麼,可……要怎麼說呢?不管是小季或阿疆,兩千多個日子的殷勤,他們始終無法排擠掉女兒心底的蔣默安,沒有得到,哪來的放棄?

  死心眼吶,可全天下人都可以對特特說教,獨獨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沒有說服力。

  她低聲說:「先睡覺吧,阿疆嘴硬,等他想通了,就會去幫你把事情辦妥。」

  特特點點頭,她知道的,這是阿疆的行為模式,他總是先憤怒生氣、先發洩脾氣,先把她想做的事先罵得一文不值,卻是每一次……每一次都妥協於她的堅持。

  寧寧看看媽媽、再看看姊姊,輕輕走到病房外,發現了背靠在牆面上,用手支撐額頭的阿疆。

  她小心翼翼走過去,拉拉他的衣袖,笑得滿臉甜蜜,說:「阿疆哥哥,不要生氣,姊姊不愛你,我愛,我嫁給你好了,我比姊漂亮。」

  她安慰人的手法很拙劣,但是阿疆被安慰到了,雖然很可悲,自己居然需要一個小女生的安慰。

  揉揉她的頭,阿疆用力點頭。「對,你長得比你姊漂亮的多。」

  「有安格斯牛,就不要介意吃不吃得到澳洲飼谷牛了,對吧!」

  什麼鬼比喻,阿疆無奈失笑。「好好照顧你姊,我馬上回來。」

  「阿疆哥哥要去哪裡?」

  「去幫你姊找蔣默安。」

  他嘆口氣,邁開長腿往外走,寧寧看著他的背影,被媽媽料中了?

  其實阿疆哥哥真的很不錯,如果對手是蔣默安,她願意投阿疆哥哥一票。

*             *             *

  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飛快敲著電腦鍵盤,今天早上的會議開得亂七八糟,蔣默安不願意多想,但他確定,這是有系統、有計劃的破壞,不僅僅是個人行為。

  他理解,自己被選中成為代理董事長,肯定跌破不少人眼鏡,再怎麼說,他跟在董事長身邊不過短短六年時間,公司裡的元老幾十人,這種好康怎麼都不該掉到他頭上。

  最近有謠言傳出,說他已經和董事長約定,幾年後要入贅楊家娶楊璦為妻,所以才能得到這個位置,謠言漸漸發酵,有不少人相信,因此背後攻擊自己的惡言惡語,像風吹似地猛傳。

  他連澄清的意願都沒有,不過有意思的是,這段日子,楊璦只要放假留在上海,就會經常到辦公室找他,楊璦的行為增加了謠言強度。

  莫非謠言背後的推手是夫人?莫非她已經和公司某些人達成默契,想要搶奪公司的經營權?如果是的話……那就更有趣了。

  一朵柔弱嬌嫩的白蓮花,一個跟在董事長身後,永遠安靜沉默的賢慧女人,怎麼突然間野心勃發?

  他當然不相信夫人想撮合自己和楊璦,他認為,夫人很清楚自己有多驕傲,她相信自己會為這種事主動提出辭呈。

  如果董事長不是他的恩人,如果不是董事長給了他發展空間,讓他茁壯成長,或許他會為了自尊心提出辭呈,但現在是他回報董事長的時候,就算有再大的困難,他都不會退縮。

  他必須找出破壞公司電腦程式,企圖讓公司內部行政一團混亂,有效率地組織公司元老,讓他們炮口一致對上自己的人。

  看一眼電腦上的時鐘,拿起手機,按下群組通話,大家已經在上面了。

  「各位考慮得怎樣?」蔣默安單刀直入,不說半句廢話。

  裡面的成員,都是他這幾年交的朋友,有臺灣人、有上海人,也有老外。

  他們之所以成為好友,是因為大家都離開家多,到這個不熟悉的大城市中打拼,他們相似的地方是有能力、肯付出,對於未來都有強烈的企圖心。

  這樣的人,往往一拍即合。

  蔣默安和董事長討論過,他需要一個智庫、一個專屬的團隊,董事長同意了,因此他一個個聯絡,希望他們跳槽。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現在這份工作缺乏挑戰,阿默,我挺你,什麼時候要我過去,我什麼時候報到。」Joy說。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董事長回來,我們這個智庫是不是要立刻解散?我可不喜歡老是換新工作。」Lucy問。

  蔣默安回答,「不會,如果你們能夠對公司做出貢獻,等董事長回到崗位,我不認為你們會一直擔任智庫角色。」

  蔣默安是有五分把握只說兩分話的人,所以這幾句……等同於承諾了。

  「知道了,算我一份。」

  「好,可我離職需要一個月,我慢點到隊,有事隨時傳訊息給我,我可以做免費勞工。」

  群組裡的朋友紛紛表態,除了兩個不願意加入的之外,剩下的六個都跟了。

  「什麼時候報到?」Joy問。

  「如果我說……現在?」

  「哈,有這麼急?知道了,我馬上去跟老板拍桌子!」

  正事談完,他們開始打屁,這是他們這群宅男宅女們的最佳消遣。

  蔣默安太忙,說了聲抱歉,便退出群組談話,腦袋又往電腦裡面鑽。

  「董事長,李經理想見你。」裘秘書敲兩下門,走進辦公室報告。

  李勁?蔣默安冷笑,還以為他能憋多久呢。「請他進來,別讓任何人打擾。」

  「是。」裘秘書轉身離開。

*             *             *

  阿疆走得很急,連聲招呼都沒跟蔓姨打。

  一路過來,他試著讓腦袋清醒,試著想清楚要對蔣默安講什麼話,可是……超難。特特傷人的話,不斷在他腦海裡面轉,「一輩子的兄弟」、「不是蔣默安也不會是你」,簡單的兩句,像麻繩似地綁架了他的意志力。

  可惡!蔣默安到底有什麼好,值得特特丟不開手?

  蔓姨什麼都好,怎麼偏偏把死心眼遺傳給特特,她自己已經夠吃虧了,難道要特特跟她吃一樣的虧?

  他忙著埋怨、忙著發脾氣,根本無法用理智思考事情。

  因此,當瑆璨大樓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腦子裡裝的還是漿糊。

  阿發看一眼後座的大哥,他的表情猙獰,咬牙切齒的動作特別多,一下子瞇眼,想把人凌辱至死的模樣,一下子笑得讓人膽顫心驚。

  他還握緊雙拳,時不時就往車窗捶兩下,阿發是不擔心玻璃窗破掉,但是會擔心大哥受傷。

  方才大哥上車後,丟出一句「到瑆璨大樓找蔣默安」後就不再說話,他只好乖乖google瑆璨大樓的上海地址,確定之後輸入衛星定位系統。

  他一面開車一面想,蔣默安是何方神聖?很厲害?很強?他跟老板搶錢還是搶女人?要不,老大的表情怎麼會這麼……說不出口的賤?

  停車,阿發轉身說:「老大,瑆璨大樓到了,要不要我落人過來?」

  阿疆回神,問:「落人幹麼,搶銀行嗎?」

  阿發抓抓頭髮,說:「我們不幹這種事很久了。」

  阿疆瞪他一眼,用力打開門,臨下車前,說:「去逛兩圈,等我的電話。」

  「是,老板。」這個時候,阿發沒想到,自己得逛上兩百圈才接得到老大。

  阿疆下車走進大樓,直接到服務臺前,用力拍兩下桌面,說:「我要找蔣默安。」

  他的外表是貴公子,行為舉止卻像痞子,服務小姐不敢輕慢他,誰曉得會不會是哪家合作公司的富二代?

  服務小姐笑容可掬的回答,「先生要找我們代理董事長?請問有事先預約嗎?」

  輕哼一聲,阿疆說:「打電話上去,告訴蔣默安,鄭品疆找他,如果他不想見,我會跟他說謝謝!」

  這、這、這是什麼話啊,是他自己跑來找蔣先生,又沒有人拿槍逼著他來……不過現在有不少紈褲富二代,毛病多、腦子殘,無知又白癡,偏偏得罪不起。

  算了,她拿起電話筒,撥出內線,逐字逐句地把對方缺乏邏輯的瘋話清楚轉述。

  裘秘書猶豫三秒鐘,說:「請鄭先生上來。」

  「是。」她掛掉電話,對阿疆說:「請跟我來。」

  踩著高跟鞋,服務臺小姐領著阿疆走往電梯間,按下按鈕,靜靜等待電梯到達,電梯打開,她把阿疆請進去,用掛在脖子上的證件靠近感應器。

  嗶!解鎖,按下四十五層樓,她退出電梯,對阿疆一鞠躬,目送電梯關門。

  排場這麼大?阿疆輕哼一聲,按下其他樓層,每一層的燈都亮了,但四十層以上,就沒辦法亮了,所以高樓層必須感應才能按?

  哈哈,真了不起!是靠著邱婧珊,才能爬得這麼快、這麼高?

  裘秘書是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她不優秀,但苦幹實幹,媽媽強烈希望她出人頭地,十歲就把她送到北京叔叔家借住。

  餐費、住宿費、學費等等該忖的,爸媽沒有少付過,照理說應該當客人、當公主的,卻因為借住的地方沾著親戚關係,她瞬間從客人轉變身分,成為寄人籬下的寄生蟲。

  寄人籬下已經夠卑微,偏偏叔叔的兒子不愛念書,同一個班級,堂哥和她分據班上最後一和第一,嬸嬸能看她順眼?

  漸漸地,她成瞭嬸嬸的眼中釘,要不是他們需要爸媽寄來的錢繳房貸,她早就被趕出去。

  就這樣,她小心翼翼地在叔叔家過了八年,為了早點結束這種日子,她拼命念書,她的運氣也夠好,對她這種鄉下姑娘而言,要考進北大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考上北大那天,她尖叫著跳起來,理由不僅是考上理想的大學,更因為她可以搬進學校宿舍。

  八年,養成她拘謹小心的個性,這種個性的好處是做事仔細,不容易犯錯,缺點是……她對自己超沒信心,就是考進瑆璨當上蔣先生的秘書,她都覺得那是幸運而非實力。

  因此在工作崗位上,她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蔣先生和李經理正在開會,事先說過不讓打擾,她不敢敲門進去問蔣先生願不願意見鄭品疆,只是樓下張小姐的轉述,讓她聞到一絲恐嚇意味。

  她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但「蔣先生不願見他,他會更高興」是否代表……這次見面的受益者是蔣先生?

  她不敢保證自己的推論完全正確,但她不允許任何的錯誤發生,因此掛掉電話後就走到電梯門口等,只是……未免太慘瞭了吧?

  還沒見過公司電梯每一層樓都停的啊,公司員工早已經習慣,儘管使用其他幾部只到三十九樓的電梯,這兩部多數時候只有四十層樓以上的員工會使用,所以……每一層樓都停?好怪!

  噹,終於聽見電梯抵達的提示聲響,裘涵站直身子,雙手在身前交握,微抬下巴,露出找不到瑕疵的微笑。

  電梯門開,看見電梯裡的男人,連忙一鞠躬說:「鄭先生您好,請跟我來。」

  阿疆皺眉,他閱人無數,能夠從女人臉上的紋路、肌膚狀況、身材、打扮、動作姿態……正確推估出女人的年紀。

  他手下的「娛樂業」裡,多的是女人,漂亮的、妖艷的、溫柔的,各種類型都有,但不管是哪個類型,女人的天性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好用來招蜂引蝶。

  當然,特特是例外,她很窮,而且她無聊的自尊不允許自己接受饋贈,所以把好好的清秀小佳人搞成灰姑娘。

  但是眼前這女人……以目測推估,她絕對不超過二十五歲,拿掉平光眼鏡和腦後那個像腫瘤的髮髻,她的五官算得上精緻,不必用現代堪比魔術的化妝術,只要上一點淡妝,他就有本事把她捧成網紅。

  問題是這樣的長相,在這麼大的一間公司工作,她居然有本事把自己打扮成深宮怨婦?這個年代的女孩誰會穿鐵灰色的老氣套裝,更別說她那雙圓頭粗根高跟鞋。她一定有病,阿疆確定。

  經過她的辦公桌時,阿噩瞄一眼立在桌上的名牌。

  秘書裘涵?

  很好,不只她有病,蔣默安的病也不輕。想想他的秘書,哪個不是風華絕代、美艷無比?阿疆瞥裘涵兩眼,帶這種等級的秘書出門,光是談判都覺得輸人一等。

  裘涵把他迎到沙發區,說:「鄭先生,請問用什麼飲料?」

  「隨便。」他又不是來喝飲料的。

  「請稍等。」

  裘涵轉身,背挺得很直,步伐邁得無比優雅,但阿疆盯著她的右腳踝皺眉。

  不久,她用托盤端來一杯拿鐵和一小盤點心。

  裘涵還沒開口,阿疆便問:「既然腳受傷,為什麼非要穿高跟鞋?你那個變態上司逼的?」

  裘涵皺眉,公司裡從沒人發現她的腳受傷,他怎麼……不過他的觀察力與她無關!她刻意忽略,勾起公事化的笑容說:「鄭先生,請稍等一下,您沒有事先預約,所以很抱歉,董事長正在開會。」

  阿疆冷冷看她,這是怎樣,下馬威?還是……蔣默安不敢面對自己?

  這麼一想,他揚起痞痞一笑,原來這次見面不只他腦袋昏沉,蔣默安也沒好到哪裡?

  也是,當年蔣默安「勉強」算是他的手下敗將,可惜六年過去,他還沒有拿到勝利獎杯,這時,他又開始氣起特特的死心眼。

  「所以你們董事長專門讓我上來等他?」驕傲地輕哼一聲,揮揮手。「轉告他,不用了,等他有空再找我,不過……他好像沒有我的聯絡方法。」

  對!他就是要逼蔣默安立刻現身,立刻面對自己,他幹麼給他調整心情的時間?

  這是明明白白、赤裸裸的威脅啊!他手上到底握有什麼蔣先生非要不可的籌碼?他越是這樣,裘涵越是不敢放他離開。

  「鄭先生,對不起,不會等太久的,要不,我給您找幾本雜志。」

  裘涵的退讓客氣,讓阿疆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

  「你以為我有這麼多空閒時間看那些無聊雜志?你,馬、上,去把蔣默安叫出來,否則……」

  「否則」的下面沒接話,不過裘涵已經被嚇到了。

  真是為難人,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從沒遇過這款的,在商場上混的,哪個不是表面客客氣氣、斯文有禮,就算不爽,也只會在心裡OS,哪有人像他這樣……流氓?

  「鄭先生……」

  裘涵的窘迫,居然讓阿疆感受到發洩的快樂,被特特氣得冒煙的腦袋,得到片刻冷卻。「要叫不叫?我數到三!一……」

  在蔣先生身邊工作,裘涵還沒有被人這樣欺負過,就算她真的做錯事,幾句對不起就能緩和對方的情緒,可哪有這樣逼人的,她又不是小孩子,還數到三。

  看她急得額頭冒汗,手腳微微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可憐模樣,阿疆沉重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他拿她當自家小弟玩起來,沒錯,他承認自己有點變態!

  「……二、二點一、二點二、二點三……」

  裘涵侷促不安地立在他跟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勾勾唇角,阿疆還真的玩上癮,大聲說:「算了,我幹麼為難你,不過是個拿人薪水的,我自己進去找人。」

  話說完,長腿一蹬,他站起身,往辦公室走。

  完了完了……裘涵額頭冒出三條黑線,她死定了,蔣先生說不讓人打擾的,她直覺搶身上前,抓住阿疆的手臂。

  阿疆是混江湖長大的,反應靈敏,大手一揮,小小只的裘涵就像演電影似地,退退退退退……退到站不穩,砰!往後仰倒摔在地上。

  她習慣咬牙隱忍,可是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還是讓她痛呼出聲,才好一點的腳踩又……嗚,她怎麼這麼衰。

  不過這還不是最倒楣的,她凊楚聽見她的窄裙發出撕裂聲……天吶!她今天沒有穿安全褲,好想死……

  阿疆轉頭,第一眼接觸到的是她……肉色的褲褲,很土、很大件,然後視線往上調,調到她皺成一團的哭喪臉。

  很少出現的罪惡感湧起,他大步走到裘涵身邊。「你還好嗎?」

  她用力咬唇,咬出一圈很深的牙印,臉上依舊是滿滿的隱忍與委屈,看得他的心臟一跳一跳的,像有隻兔子在裡面亂撞。

  裘涵眼底閃著淚光,搖搖頭說:「不好。」

  「腳傷了?很痛嗎?」他揚聲問。

  「噓……」她合掌哀求。「拜託小聲一點,董事長在和李經理開會。」

  所以是真的開會,不是羞於見人?阿疆擰起濃眉,不滿道:「都這樣了,小聲做什麼?」

  丟下話,他沒問她同不同意,直接脫掉她的高跟鞋,檢查她腫得像面麵龜的腳踝。

  「拜託,不要吵到蔣先生,他真的很忙。」

  哇咧,她沒想到自己的腿傷,還滿腦子只想著「蔣先生」,啊是怎樣,女人都有蔣默安腦殘症哦,特特這樣、裘涵也這樣,他到底哪裡好,值得人人都把他擺在第一位。

  橫她一眼,阿疆伸手要抱她。

  裘涵急忙推開他說:「不要。」

  「哼!你沒聽人說過,女人說不要就是要!」說完,手往她腿彎伸過去。

  「我要我要我要!可以了吧!」裘涵氣到沒力,還得分神拍打他伸過來的鹹豬手。

  「啊你不是說要,又打我。」阿疆又玩了起來,嘖嘖兩聲一臉無奈,卻是眼含笑意,「女人就愛口是心非。」

  老天!她到底是碰到什麼男人啊?「是你自己說,女人說不要就是要的!」

  「對啊,女人說不要就是要,女人說要還是要。乖,我抱你起來。」逗這笨女人讓他心情好了起來。

  裘涵低頭,她輸了。

  見她滿臉可憐,他的爽快感略降。「好啦好啦,不抱就不抱,你把原因說凊楚就是。」很舒服嗎?沒見過那麼喜歡躺地板的?

  看著他一臉的不解,她垂下頭說:「……我的裙子破了。」

  阿疆恍然大悟,就說嘛,沒事穿這麼窄的裙子,這是八零年代的打扮,吃到苦頭了吧。起身走到她的辦公桌前,翻箱倒櫃,找出剪刀膠帶,阿疆脫掉自己的休閒上衣,把領口剪開,從她頭上穿下去,直拉到她的腰部,蓋住她的屁股。

  裘涵被他的舉止弄傻了,他、他、他這是要做什麼?

  她羞紅了臉,克制自己不要盯著他的裸胸看,可是他靠得這麼近,這麼精壯結實的上半身……很誘人、很讓人移不開眼啊。

  「把手舉高。」他下指令,她乖乖照做,然後……他居然拉開膠帶,往她的腰部纏幾圈,天啊……這是哪一國的時尚?

  她快暈了,當然,製造她暈眩的主要罪魁禍首,不是剪刀膠帶或上衣,而是他的氣息、他的肌肉肢體、他的男性魅力、他散發出來的費洛蒙……

  他是她目前人生中,遇見的第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行了吧,該擋的都擋了。」他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成品。

  因為暈眩,所以她想都沒想地點點頭,贊成他所有話。

  這次他順利把手插進她的膝後,順利地把她抱起來。

  這時蔣默安他們開完會恰巧出來,見到在他辦公室外頭,一個陌生裸男抱著他的秘書,不禁驚訝的問:「你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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