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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千歲守護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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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1:0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18-6-23 00:22 編輯

千歲守護神 作者:陳毓華

說起她的人生真是晦氣,早早喪母不說,八歲就被阿爹拋棄,
讓個神婆帶著長到十四歲,平時女扮男裝靠給死人摔盆當孝子為生,
這還不算衰到底呢,近來被個說她血好香的大妖給纏上,硬是住進她家,
喂,就算是妖他也是男的好嗎?這樣同居她還要不要嫁人啊,
她還沒事撿個貌美如花的道士回來,這下可好,一妖一道吵得不可開交,
不過大妖自稱是始皇帝,住的玉屏風裡山珍海味、珍奇異寶樣樣有,
小道士廚藝高超,讓她餐餐吃得飽還吃得巧,
兩人似乎給她帶來點好運,一同領著她到深山裡找到大紅袍茶樹與狗頭金,
她發財嘍!喔呵呵,不只這樣,先前她進城找活計,
居然被貴不可言的王爺看上收做徒弟,師父待她超級好,
教她蓋房子的一切知識,還幫忙賣茶葉及金子,讓她幾萬兩的賺,
如今她圈了地準備蓋茶園、建大屋,買了人手打算享享有錢人的福,
但就知道她黴運不斷,剛跟那只妖看對眼想談情說愛,他竟遭天劫……
  
女主角:陰曹
男主角:始

陳毓華簡介

  我嗎──
  就慢慢、慢慢的一個人。
  動作慢、思考慢、生活步調也慢。
  就很傻、很傻的一個人。
  只要人家給一點點信任,就會想著要湧泉以報,
  只要人家給一點點關愛,就會想愛那個人一輩子。
  總而言之,一個和世界脫了節的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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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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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3:02 |只看該作者
【編輯推薦 當彼此的守護者】

  聖誕假期剛過去不久,今年大家玩了個小天使的交換禮物遊戲,就是準備禮物前要先抽籤,自己要給抽到的小主人準備一份專屬的聖誕禮物,但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他的小天使,如果這段期間小主人不開心、心情不好,還要想想辦法為小主人鼓勵、打氣。

  於是,那幾天總覺得好像有鬼鬼祟祟(?)的目光在觀察自己——會這樣說,是因為我也要偷偷摸摸去關心我的小主人,發現她的需要,希望她到耶誕節這段期間都能快樂平安,直到交換禮物那天收了我準備的小禮,之後能有個愉快假期。

  短暫的小天使任務結束,我也在這期間看了陳毓華老師的《千歲守護神》,嗯,平平一樣都是負責守護人的,可男主角始真是一個跩到不行的守護神啊!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誰叫他當妖之前是赫赫有名的始皇帝,追求長生不老後才成了妖,皇帝的貴氣、霸氣就算過去千餘年還是不減分毫,一朝不慎金身被毀,害他得巴著個血液有奇效的人間女子過活,與她立下誓約,當她的式神,但想要他事無钜細的照料她?想得美!這位守護神可不會走溫柔解語花路線。

  而女主角陰曹真的可說是“雜草”的代表,生命力旺盛,身為棄兒的她面對生活的挫折也不屈不撓,她愛錢,但不愛不勞而獲,所以即便始有金山銀山她能隨意取用,她還是想靠自己進到村後那座神秘大山尋寶,果然因她的時時心存善念,助她找到茶樹及狗頭金,讓她能靠此發家。

  她對知識求知若渴,因此遇上一個願意收她為徒、教她蓋屋建園子知識的師父,她貪婪的汲取新知,儘管最後沒有吃上這行飯,可我還是看見她企圖翻轉命運的積極,不是有句話這樣說的嗎——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陰曹窮什麼也不能窮了志氣。

  我還忍不住想到去年爆紅的韓劇“鬼怪”,劇中最讓我不舍的便是男主角金信孤獨活過千百年的那份寂寞,我始終認為那是一部悲劇,因為就算在第二個人生裡他們相守了,不對等的壽命還是註定讓這段愛情不完整;幸好陳毓華沒這樣對待始和陰曹,她給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轉折,讓他們白頭到老不是夢想,至於如何辦到?就請各位到書中一探究竟。

  話說回來,與其說,始是陰曹的守護神,一呼喚他的名便會聽命於她、守護她,進而讓她吸引了心,但陰曹何嘗不是始的守護者呢?在始遭遇天劫時,即使自不量力她也要奮不顧身上前護住他。看著他們一路走來,讓我明白世上最讓人又痛又快樂的,便是愛情誓約的牽絆。

  今年我的小天使送我的禮物是我日常會用到的文具,我很喜歡,而最喜歡的還是她寫的卡片上那句“日子就算平凡但平安就好”,願以這句話,守護看著書的大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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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3: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與妖同住】

  一盆加了榕樹葉、艾草和月桂葉的水嘩啦的潑向院子裡長勢不是很好的菜圃,來人把木盆擺回架上,就進了家門。
  這是民間習俗,若是參加喪禮、探病還是去掃墓回來,先洗過艾草水再進屋,比較不會把不好的東西帶進家中,以免晦氣。
  陰曹是覺得還好啦,這屋裡就她一人,晦氣也晦不到旁人。
  三花神婆知道她馬虎,十幾帖曬乾的草藥包直往她懷裡塞,錢當然也沒要她的,直說這玩意兒山上、溪邊想要多少有多少,還千叮嚀萬吩咐,讓她只要沾上白事人家,就一定要燒上一帖來擦手擦腳,去去厄運。
  陰曹素來不喜歡白占人家便宜,花了兩天去三花神婆家把她壞了很久的籬笆給修好了。
  神婆還不高興,說她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姑娘家看,?什麼籬笆?她不稀罕,就算沒籬笆,偷兒也沒膽子上她家來。
  的確是,神婆從不揚言自己有什麼神通還是靈感,但是不管小孩夜啼驚風還是丟了羊牛豬,只要經過她一占卜,蔔算出來的結果十之八九成都能找到東西,小孩也乖乖睡了,就算她開的藥方不過是些黑乎乎的草藥,也大多見效,於是一傳十,十傳百,誰家裡有點事都知道要找到這裡來。
  “我真受不了你,替你做點什麼都要回饋,你就是這種個性討人厭,買賣嗎?”三花神婆火氣大得很。
  “這屋子也是我的家啊。”
  三花神婆不說話,背著手進門去了。
  最後籬笆?得歪歪斜斜,三花神婆嫌棄得要命的把她趕了回來。
  依照她多年來對神婆口是心非的瞭解,這是算滿意吧。
  其實這也沒什麼,她能接到打幡、摔盆的活兒,也多虧了三花神婆的牽線,否則她還在滿城郊瘋跑的摘野菜、打短工,因為力氣小,常常有上一頓沒下一頓的,肚子餓得直打鼓。
  送走了城西尾的曾老太爺,她這“孝子”從曾老太爺的遠親手裡收到報酬,又得了一頓飯,吃得嘴上流油,路上和三花神婆分了帳,她就回來了。
  推門進屋,就算一個人生活,她也有良好的習慣,只要人不在家,窗門一定妥妥的上閂,落鎖。
  她這不是窮得要命,何必多此一舉,上什麼閂?落什麼鎖?沒得還要節衣縮食花錢去買老貴的鎖頭。
  為了這事,她沒少被三花神婆叨念。
  說起來她這小院就兩間正房、一間廚房和外搭的茅房,前頭的小院連口井也沒有,用水不方便,洗個衣服要跑到溪邊,尤其那幾畦她辟出來的菜圃,因為不會打理,其實也形同虛設,但是這些都是小事一樁,這屋子就算簡陋、就算什麼都沒有,好歹下雨有個可以遮雨的地方,日曬有個可以遮頭的瓦。
  所以她覺得很好。
  可也因為只有她一人,許多事會顧不上,買鎖,說穿了是為了自保。
  憑良心說,煙花村裡多數的村民都是無害的善良百姓,但是鍋裡都不小心會掉進老鼠屎,誰敢保證哪天沒個意外?
  小心駛得萬年船。
  她不是傻子,也知道一把鎖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落鎖、每天帶把鑰匙在身上,說來說去求的也是一個心安而已。
  只是前腳才觸到屋裡的黃泥地,轉頭她就想奪門而出。
  這屋子她住了四年有餘,屋裡的擺設她就算閉著眼也知道有些什麼,該在的一樣也沒少,沒有的她自然也看得出來……所以那扇玉屏風是怎麼回事?
  那玉屏風一擺上,把本來就顯得逼仄的堂屋劃出個楚河漢界來,這是準備要長住的意思了?
  不用怎麼打量,她也知道這扇屏風有多稀奇和珍貴,與她那些簡陋的傢俱擺在一塊,不只格格不入,壓根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唔,這樣形容也沒什麼不可以吧。
  她歎了口氣。
  陰曹低下頭,裝作用心撫平身上短褐的皺摺,打算視而不見的繞過飯桌回自己的房間——
  但是憑什麼啊,這是她的房子耶。
  她的、她的、她的,因為很重要,所以要重複三遍!
  她很平凡,很普通,走在路上別說誰會多看她一眼,根本就和雜草沒兩樣,毫不起眼;外在如此,內在也缺乏所謂的天賦,更沒有陰陽眼還是靈通什麼的,她靠替那些絕戶打幡、摔盆,給人當兒子用,賺點銀兩地過日子,也算和那些個神神道道扯上一點干係,但是跟神通什麼的實在就差得遠了。
  被一隻“妖”給盯上了,算什麼?
  她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據說從異類的眼光看來,她擁有甜美的血和生氣,香得不得了,像一朵要開不開的花,正是最好吃的時候。
  原來妖想吃人還講究說詞的。
  她哪裡好吃了?她承認自己完全就是洗衣板的身材,下口只會磕到牙,再說了,傳說中那些個妖魔鬼怪不是想要什麼就下手去搶,哪管過人類的想法?
  他這“有商有量”、“客客氣氣”的占地為王,什麼意思?
  他把臉逼到她眼前,一副心高氣傲的嘴臉——
  “別用那種看待山精小鬼、魑魅魍魎的態度藐視我這大妖!”妖也有妖道,也敬老尊賢的。
  “還大妖呢,有什麼了不起的?連人都不是。”
  不能怪她看不起他,沒聽過那白素貞想成人,歷經了千辛萬苦修煉也沒能如願,她只聽過妖想入人道,可沒聽過人想入妖道的。
  不是她想諷刺,可多少山精鬼怪吃人喝血的為的不就是想變成人?
  茶樓裡說書的說的那個什麼唐僧,許多妖魔鬼怪為了想吃他一塊肉而打得頭破血流,不過她又不是唐僧。
  他顯然能窺知陰曹的想法,陰陰一笑,暴躁的刮起一陣風,?了她一頭一臉,?得她披頭散髮,屋裡的瓶瓶罐罐也因為這樣而乒乓作響,聽得她心驚肉跳。
  “我警告你,你要是打壞我屋裡一樣東西,你就給我賠!”跟只妖還客氣什麼,所以她氣勢足得很,可是他有求於她,又不是她去求他來的。
  “也只有無知的人,才有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他沒把這丫頭片子放在眼裡,真不行,強取豪奪就是了。
  若不是為著大妖的面子,他何必跟一介凡人在這裡浪費唇舌?
  “我承認我書讀得少,你有知,你厲害,你聰明,我不管你怎樣,離開我的屋子!”摸著被?了一頭一臉狼狽的自己,她還真不敢再嘴硬。
  這傢伙目中無人,脾氣又暴躁,為了逞一時之快,毀了家當,傷了自己,還真是沒必要。
  妖怪要能說理,人也不需要衙差了。
  他嗤笑。
  陰曹撿起幾樣掉在地上的東西,忽然想到一件事,“慢著,你是怎麼進我家的門的?我可是供奉了門神的。”
  她本是沒有宗教信仰,但是自從跟著三花神婆討生活後,多少明白信仰的重要,早上三炷清香是一定少不了的,不是有個說法,說有燒香就有保佑嗎?
  宵小進門,她沒話說,但是妖魔鬼怪……她家的門神也太偷懶了。
  他一臉少看不起妖的表情。“兩個由人類化成的神,又不是什麼高尚的神格,還攔得住我?”
  好大的口氣!她對他的驕傲自大又刷新印象了,只是他既然這般厲害,何必來求她一個人類的血和生氣?
  “跟你客氣,是給你面子,若我直接奪舍,哪用得著這麼麻煩。”他吊著眼睛睨視她。
  人類不過是最不起眼的生物,生命短暫得跟蜉蝣一樣,受七情六欲煩擾,最後等著的不過是無常,他半點都不稀罕。
  他的生命雖不是無窮無盡,但是活上個萬把年也不是難事,可誰讓他的金身讓人毀了,只剩一縷精魄,他靠這縷精魄暫時維持不滅,如今衰敗殘喘,這個人類要是堅持不肯給她的血,他離滅只有一線之遙。
  至於奪舍,現在的他還真的做不來,他連吃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趕不走不請自來的妖,陰曹念了《金剛經》和《往生咒》,想驅逐他,他卻冷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一個六親不靠的小姑娘,又是個醜八怪,倒是懂得不少。”
  你才醜八怪,你全家都是醜八怪!
  她身為人類,六親不靠,無親無故,已經夠不幸的了,還讓這妖拿這點來嘲笑她,她想要自己小小年紀就什麼旁門左道都懂上一點皮毛嗎?還不是拜這些年一個人生活血淋淋的教訓所賜。
  她真是叔叔嬸嬸都不想忍了。
  她姓陰,叫陰曹,這名字不只很俗,念起來還陰氣森森,更不是凡人會有的名字,真不知當年她阿爹阿娘是怎麼想的,給一個女娃兒取了這樣的名字。
  她抗議過,也鬧過彆扭,但阿爹說,陰曹是承載了兩家人的希望,繼承父親和母親兩家的姓氏,她阿爹和阿娘都是家中的獨子、獨女,談婚嫁之前就已經說好,生下來的第一個孩子不論男女都要繼承兩家的姓,藉以延續後代。
  話說得是冠冕堂皇,但就像所有的老話本一樣,她阿娘一過世,阿爹用陰家不能後繼無人當藉口,很快娶了後娘,祖母只能收拾兒子的爛攤子,將她帶到膝下去養,這種日子其實也沒能過多久,因為後娘生了個兒子,祖母如珠如寶的寶貝著,她便成了爹爹不疼、姥姥不愛的亡妻之女了。
  又因為那時的她實在太小,後娘怕眾口鑠金,人家講話,明著也不敢對她怎樣,但是在物質和精神上的漠視對一個才幾歲的孩子來講,卻讓她辛苦得幾乎快活不下去。
  就在這樣被忽視的情況下,她好不容易熬到八歲,有一天三花神婆上了她家,也不知阿爹後娘跟她說了什麼,自己就被帶到了樹城這小不拉嘰只有九個村莊構成的小城。
  神婆住的村子叫煙花村,是九個村莊裡規模最小、人最少的村落,整個村子的人加起來不到百人。
  三花神婆告訴她,她爹答應每個月定時會給她送來食宿費用,直到她及笄為止,往後她就跟著她住。
  大人以為她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她卻知道自己被遺棄了。
  她很不安,但是不安能跟誰說?
  其實她也知道,現在每天要鎖門、帶著鑰匙出入,就是因為那深深的不安全感。
  有段時間,她是和三花神婆住一起的。
  可也就那麼兩年。
  她不忍神婆不到兩年時間,頭髮都花白了,一滿十歲,便讓神婆用她阿爹給的銀子去向村長劃了塊地,茅屋現成的,稍微整修後能住人了,她就搬出來自己獨自生活。
  她知道,神婆沒說的是她把自己那點多年積攢下來要養老的體己錢,也給賠上這間泥茅房。
  三花神婆嘴上什麼都沒說,卻紅著眼眶拚命責怪自己無用,上不了檯面的道行,護不住她,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拭淚。
  這不是沒辦法嗎?
  若是說她這近十年的人生裡有那麼一個人伸出溫暖的胳臂和借出溫暖的懷抱,讓她享受到有人疼惜的滋味,那只有三花神婆一人,讓她能哭,讓她能笑,還會把飯桌上僅有的一塊肉給夾到她的飯碗裡,還說自己不愛吃。
  這麼難得的溫暖,她捨不得把它毀了。
  要是她的離開能還給神婆寧靜,那麼她孤獨一個人又有什麼不可以?
  她一住進神婆的屋子,一開始無事,但是用不了多久時間開始鬼影幢幢,老是聽到有人在走動或是說話的聲響,她無感,看不到聽不見,卻苦了和她過日子的神婆,神婆每天睜眼到天亮,就怕那些妖鬼精怪抓走她。
  三花神婆居無寧日的熬著,她看著神婆以可怕的速度憔悴下去,甚至暈厥在路上,她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所以,她告訴神婆她想搬出去自己住。
  三花神婆再不舍,強忍著淚,也只能默許。
  她獨居的這些年,在三花神婆強力的護佑下,平安的過去了,那些個神婆口中的鬼祟反正她看不見聽不到,方圓幾裡人都知道神婆是個護雛的,誰敢動她撿回來的這個“小子”,她就跟誰沒完。
  自己也總是報喜不報憂,於是,日子就這樣跌跌撞撞的走過來了。
  無論《金剛經》還是門神都趕不走他,可陰曹還是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她選擇漠視。
  陰曹不知道這妖在幾天後,發現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因為和陰曹同居一室,無意中汲取她的生氣,竟然漸漸恢復了一點實體的形態。
  他驚喜。
  在極度的不甘願下,他低了頭,向她索討血液,用誓約的方式留了下來,成了她的守護靈,成了主僕關係。
  要是有選擇的餘地,陰曹絕對不要這樣的因緣,但是這只妖最可惡的是拿三花神婆來要脅她,他知道神婆是她的軟肋,別人她可以不管不顧不在乎,神婆卻是她唯一沒有血緣的親人,她在乎。
  從立下誓約這天開始,她確切的知道這只妖不只能看懂人心,心肝還很黑。
  說也奇怪,因為她那一滴血,面貌模糊的他臉色瞬間變得好看,五官也都顯現出來了。
  不得不說,他長得真是妖美又巍然大氣,是她平生僅見的美男子,膚色有些蒼白,但披泄到地上的黑髮柔軟,鳳眼淡漠,眉間一抹倨傲,恍若能逆天,他身穿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像墨般流動的直裾優雅無比的垂在腳邊,整個人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明明就是個黑霧構成的妖怪,非常的虛幻,卻是如此真實的存在著,真實到她想質疑都很困難。
  現實和虛幻,模糊的交融成一片,人妖殊途,她卻是沒能明白自己是怎麼和一隻覬覦她的生氣和血肉的妖成了“室友”。
  “也就是說,從今日開始,你是我的了?”那就代表她能盡情使喚他了嗎?
  他皺了皺眉頭,對他這個活了千餘年的妖來說,就算立了血誓,誰是誰的還很難說,選擇性的忽略誓約是妖的天性,不是嗎?
  也就是說,要他聽話,還得看他的心情如何。
  “你總該讓我知道怎麼叫你。”
  “我名為始。”
  陰曹迷惑的看了他一眼,他們這些妖魔鬼怪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不都把自己的真名看得死緊,他居然這麼坦然的說出來?
  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蒼茫的眼神讓她知道,對於一個翻不出什麼大浪的人類女子,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隻螻蟻那麼容易,真名讓她知道她又能拿他如何。
  千年老妖,最是油條,雖然誆這樣的人類少女有點不道德,但道德是什麼玩意,能吃嗎?
  她告訴自己不要動氣。“我叫陰曹。”
  “你取了一個黃泉地府才會有的名字。”
  “名字是爹娘給的,我也不願意。”她對自己的名字已經很膈應了,他不用再添上一筆來提醒她的陰暗好嗎!
  不提這些,他弄出這麼一扇雲母琉璃玉屏風出來,要是讓上門的人看到,她怎麼解釋這個價值連城的東西會在她的小屋子裡?
  她就算跳到黃河,有八張嘴也解釋不了。
  “能看見我的,只有與我有血誓之人,其他人想見朕,可沒這樣子的福分。”他不屑道。
  陰曹已經百分之兩百的確定始能聽得見她心裡的話。
  他還自稱是朕,她怔住,忍不住扶額了。
  難怪他從頭到尾派頭這麼大,她到底給自己招來了什麼?
  “所以,別人也不會看見這麼大一扇屏風擺在家裡?”
  屏風雖然只有一扇,卻是用一塊完整的玉料去雕刻出來的,玉料之大,就算她沒什麼見識,也知道曠古絕今。
  “是。”
  “你為什麼非得弄這麼個礙眼的東西擺在屋裡?”
  這一扇屏風一放上,堂屋裡根本就沒了可以轉身的地方,她大概得把屋裡頭的桌椅全收起來才能走路了。
  屋太小,供不起大佛啊。
  他要不要去別處耍氣派啊?任性的妖!
  “屏風是我的棲身之所。”始像是知道她小氣巴拉的“婦人之見”,見她一臉茫然,他乾脆化成黑霧,鑽進屏風裡。
  陰曹湊近屏風一看,不自覺地張大了嘴,本來就大的眼珠幾乎都快掉出來了。
  屏風上雕刻著一座非常氣派遼闊的園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極,宮殿巧妙的運用了玉料的俏色,宮牆之內,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各抱地勢,長廊迂回,屋簷飛挑,亭臺樓閣蜿蜒密集,也不知道有幾千座,長橋像一道道彩虹,架在半空,讓人辨不清方向,景色蔚為壯觀。
  最詭異的是隨著她的走動,高數十仞的宮殿能分出遠近似的,樓臺還能表現出深邃之感,甚至那些摘花的宮人、揮著拂塵的內侍,也能看得出喜怒哀樂來,其餘花鳥蟲魚,就連架上的葡萄都隱約可見,站在外頭的她幾乎可以想像鳥鳴魚躍、花開錦繡和葡萄成熟散發出來的香氣。
  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不斷地走來走去,看著因為光線變化,玉石呈現出不同的暈彩,反倒忘記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了。
  屏風裡的始似乎是不耐煩了,傳出縹緲虛幻的聲音,“你的重點到底在哪裡?”
  悄然地,也不知哪來的一隻纖細柔白小手撩開鮫人的絲綃帳幔,露出始那張暴躁易怒又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臉和那身玄色衣料。
  他舒服至極的斜臥在水榭中央的躺椅上,身邊有數十個宮娥侍候著,一旁桌上白玉瑪瑙的水晶碟子裡裝的是方才讓陰曹差點口水流滿地的青紫兩色大葡萄、兩樽月光石雕成的酒瓶,他手上拿的是白玉九龍杯。
  很好,好到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回到自己只擺得下一個箱籠和她睡覺的炕,挖出箱籠最底層的一塊布料,這是三花神婆送她的壓箱底,也是她僅有的一塊花布料,接著回到堂屋,把那礙眼的屏風蓋了個密密實實。
  眼不見為淨,這任性又囂張的傢伙!
  至於屏風裡面,宛如末世降臨般雞貓子鬼叫地喊著天狗來了的聲響,她掏掏耳朵,權當什麼都沒聽到。
  陰曹挨著板凳坐下來,這才察覺到酸疼不已的腰和膝蓋。
  一回來忙著應付那只妖,連酸痛都忘記了,這一回神,才想到自己就算戴了厚厚的護膝,快要廢了的腰和肯定又紫又瘀的膝立馬讓她痛到無法再忽視它們的存在。
  摔盆的活兒真不是人人幹得來的,又哭又要跪著膝行,還要因應事主的要求,把所有來悼念的人都帶入情境,錢比哭孝女還要難賺。
  三花神婆看著她每回都腫得不像話的膝蓋,對她又碎碎念了一通,要她不用每場哭喪都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了親爹似的,場面過得去就好了,她卻覺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銀子,太偷工減料,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在這行算是做出口碑來了,她經手的喪家沒有不豎起拇指說她哭得好、哭得悲慘的,只是,這死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就算每趟活計可以入帳不少,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再來,翻了年她就及笄了,阿爹給的那一年十二兩的銀子大概也就沒了,未來都得靠她自己。
  目前在這樹城裡,她的活兒也算獨一分,畢竟打幡是件有損尊嚴的事,正經人家的男丁連沾手都不會,只有無賴混混看在價錢不低的分上,願意接這種差事。
  但是就算痞子無賴也不見得都能拉下這個臉,除非如她一般,真的混不下去,末路窮途的了,才會來和她這假小子搶這碗飯。
  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倖她都十四歲了,身子發育得一點也不好,以至於這碗飯還捧得起。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一輩子都維持這種不男不女的樣子,老實說,她也不是很在乎,律法上也沒規定一定要前凸後翹、身材婀娜才叫女子。
  既然死人不是天天都有,那麼在這段空窗期,找個短工來做做,也好過在家裡蹲,她可是聽了那些個去曾家幫忙的三姑六婆九姨嬸們說了,樹城裡來了個大京裡泥瓦大匠,聽說是要替即將致仕的文華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的文大人蓋一處園林,地段已經看好,在城中最繁華的所在,但因為帶來的人手不夠,想在樹城招收一批臨時學徒。
  一般的作坊學徒是沒有工資的,只有到年終及節日時能發點紅包意思意思,或是請吃一頓飯,所以大匠招人,還許了三十個銅板的工資,算是十分豐厚。
  至於管不管吃住,並不在陰曹的考慮範圍內,樹城到煙花村也就十幾裡的路程,她當天來回綽綽有餘。
  那麼自己夠不夠格?
  咳,她的身板雖然單薄,看起來沒有三兩肉,但一些粗活兒可難不倒她,也算有一把力氣,所以不去試一試怎知道行不?
  那是三十個銅板耶。
  明早,她要早點進城,今天一定要養足精神,明天一早才好趕路。
  她一頭倒下,卻忽然想到什麼,身子一個打挺,靈活的彎腰往炕的邊角往下摸去,熟門熟路的從牆壁的旮旯縫隙裡掏出一個瓦罐,入手沉,看起來頗有份量——那是當然的,裡面可是她這幾年來一文一文攢下的身家。
  瓦罐已有八分滿,再過一陣子,她就能把錢存進錢莊。神婆那屋子太潮了,這幾年真是累著了,一雙老寒腿總喊著疼,自己這麼努力,想的就是也許過兩年能把神婆接過來養老,就算不能住一起,她另外起一間屋子給神婆住,就住她隔壁,眼睛看得見她的地方,也是好的。
  解下腰際的陳舊小荷包,這是她十歲出來獨立時神婆給的,她用了許多年,捨不得換下來。她把銀錢全部倒出來,難得還有兩顆四錢重的小銀錁子,她留下五個銅板當午飯錢,其他的全部放進瓦罐裡。
  她嘴裡總是喊著不要緊的膝蓋又隱隱作痛起來,她嘖了聲,想說只要睡著就會忘記疼痛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狠下心來咬牙給膝蓋揉了兩遍,最後擦掉從眼眶冒出來的眼淚,倒頭就睡。
  生活的殘酷對她來說是日常。
  這膝蓋明天應該就會好了吧……
  陰曹不知道她一入睡,四壁皆空的房間突然有股黑煙升騰而起,慢慢凝聚成一個人形,五官也逐漸清晰,最後幻化出一個穿寬袖緊身繞襟深衣的男子來,黑色的直裾優雅的垂在腳邊,始就這樣用他白膚淡唇的臉看著連被子都沒蓋,甚至方才揉膝蓋拉起的褲管也沒放下來,就這樣大剌剌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塊瘀紫黑青因為她的胡亂揉按已經散成更大一塊,更慘不忍睹了。
  這明天晨起應該會更痛了吧。
  她,連疼痛也不會叫喚出來嗎?
  他這千餘年來見過的人不知凡幾,卻沒見過一個姑娘家對自己這麼不看重,又那麼的倔強。
  但是這不代表他對她有任何的心慈,在沒有她的命令下,他是絕對不會妄動的,且就算得了她的命令,他也要看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所以,他很心安理得的消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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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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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3: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進城找活計】

  一無所知的陰曹這一夜連翻身也沒有,直睡到雞鳴才不甘願的張開一隻眼睛。
  是的,一隻眼。
  這是不甘願的起床啊。
  怎麼好像才躺下天就亮了?
  照舊翻身就起,哪曉得下一瞬間又栽倒在炕上。
  阿娘喂,她的膝蓋……昨晚真不該偷懶,要是去拔點草藥搗碎敷上去,過一夜應該就沒事了,哪會像現在這樣腫成饅頭似的。
  算了、算了,不管它,痛個兩天也就自己好了,她今天還有事,她可是打定主意要進城。
  胡亂的把褲管放下來,一拐一拐的洗了把臉,從水裡見儀容沒什麼差錯就出門去了。
  她一向就是這樣,短暫的悲苦後,堅定的擦乾眼淚,貧困無法讓她低下頭,勞苦也無法壓彎她的脊樑,現在如此,將來也是一樣。
  雖說到樹城不過十幾裡路,平常走走跑跑也就到了,可今天陰曹的腿痛得她想哭爹喊娘,來到樹城已經一個時辰後的事了。
  有著三百年歷史的樹城是座小巧的縣城,靠水又靠山,城裡車水馬龍,人煙阜盛,民風純樸,是個很美的小城。
  青石板路上,挑著菜擔子的老爹,賣面的大嬸,在門口對著路人打招呼的茶鋪夥計,普通百姓的穿著算不上好,但樸素整齊,處處帶著安詳和蓬勃的朝氣。
  當然也不可諱言,任何一個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只有光明,無賴痞子、小奸小惡的人也是有的,但十惡不赦的倒是未見,所以,整個樹城可以說是非常適合人居住之地。
  陰曹趕到城南最熱鬧的烏衣街時,著實倒吸了一口氣,只見人龍繞了好幾圈,她已提早出門了,想不到許多人比她還要早,這是勢在必得啊!
  娘的,早知道她昨夜就不睡了,連夜進城,起碼得到工作的機會比較大。
  “小夥子你也想來搶工作啊?瞧你這小身板,還是趁早回去吧,這活兒沒你的分。”回過頭來的大叔長得五大三粗的,嗓門也大,是個粗人沒錯,卻很好心的給陰曹建言。
  “既然都來了,總得試試看,大叔您說對不對?”摸摸鼻子就走不是她一貫的做事風格,只是這裡有這麼多人,要等什麼時候才輪到綴在尾巴的她啊?
  大叔連正眼都懶得看她了,揮蒼蠅似的。“要是我才不浪費這時間,趕緊找別的活兒去。”
  他的話引來更多人的訕笑,什麼對手不對手的,就是個不自量力的雛兒。
  陰曹嘿嘿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
  伸手不打笑臉人,見她沒有半點想離開的意願,那幾個粗漢子也就不理她了。
  陰曹沒等多久就看出來,長龍般的隊伍消化得很快,一次五十個人進去,大概兩炷香時間,很快就淘汰一批出來,從那些個被淘汰的人垂頭喪氣的叨念中得知,原來想進大匠的手下當學徒,要先能扛起單包重三十斤的泥袋兩包,來回在廣場走上一圈,還得要臉不紅氣不喘,沒有兩把力氣的人根本應付不來。
  陰曹咽了咽口水,兩包三十斤的泥袋,根本比她體重還重了,但看在那三十個銅板的分上,說什麼也不能打退堂鼓,臨陣退縮。
  被錄取之後總不會天天都要扛泥袋吧,如果是這樣,那她不如去碼頭當腳夫扛谷包去。
  不管啦,硬著頭皮上就是了。
  不得不說,即便是個面試的宅子也大到沒邊,陰曹和另外四十九個人一同進了院子,只遠遠看見廊簷下的太師椅坐了個看不清面貌的人,一側是已經被錄用的人,一側就是他們這些人,院子中央則有一堆放得歪七扭八的泥袋。
  沒有人發話,他們只能規規矩矩的站在太陽底下。
  冷不防,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朝著他們這群人喊,“這裡有識字會算術的人嗎?”
  眾人面面相覷,要是會識字讀書,早就在家裡蹺腳當大老爺了,哪還用得著來這裡幹這種粗活?
  管事的眼光慢吞吞地巡梭過去,直到落在陰曹身上,她因為個子小,被淹沒在一眾高頭大馬的糙漢子裡面,要不是他眼尖,恐怕還看不到。“小兄弟,你會寫能算數嗎?”
  “基本的都會。”不是她吹噓,八歲前她還在那個家的時候,祖母為了怕人家說她厚此薄彼,也請來啟蒙的先生教她識字。
  她讀過《千字文》、《弟子規》、四書五經,因為她學得快,先生也教得勤,打下好底子,後來跟了三花神婆,神婆大字不識一個,她只能自學,有不懂的文章還是字句就去請教村子的老秀才,老秀才也沒嫌棄她,反而諄諄告訴她,儘管她不是他的學生,又家境貧寒,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要她說,這筆墨紙硯都費錢得很,要不是老秀才逼著她,把家裡多出來的筆墨硯和兩刀宣紙都給了她,還稱讚她是什麼遺落的珠璣、難得的才女,後頭還感歎她為什麼生為女子之類的,否則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她完全排斥這種沒有用的讚美,讚美再好聽也不能拿去換錢,再說她也不想花時間去練字讀書,呃,好吧,她承認,如今得空,她還會默一兩篇文章,寫幾頁書法,為的是拿去讓老秀才高興一下,完全不是為了聽那些溢美之詞喔。
  文人能功成名就的實在少數,她一介女子,科舉與她無緣,書讀了也是白讀,但讀書能明事理,起碼不受人欺辱,識字也能賺錢,譬如替人寫家書、賣年節春聯,甚至寫戲文,還是能貼補一點家用。
  有錢人家裡常養著戲班子,最缺好的戲文了,老秀才是個戲迷,知道她家境窘迫,給她介紹了個人,於是她就寫了幾部戲給對方,報酬很是豐厚,只是名字掛的是那人的,她就是個槍手。
  她沒想過要出名,也就隨他去了。
  當然,這種事沒必要讓老秀才知道,他介紹的人侵吞了她絞盡腦汁想出來的作品,那只會讓老秀才難做人。
  “因為坊裡的小管事家裡忽然有事,臨時需要個能讀會寫的,你來把這個念寫一遍給我看,如果行,這個活兒就是你的了。”
  大匠是大戶家族出身,喜歡分工細緻,層層下來,各司其職,不容易出錯,只是想在大匠手下謀得活計,不是隨便懂幾個大字就能捧得起這碗飯的。
  陰曹照個大管事給的冊子朗聲讀了一遍,還圈出幾個錯字,大管事摸著稀疏的鬍子,表情十分滿意,揮手讓陰曹跟著,穿過回廊,將她領到了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男人面前。
  靠得近了,她看清楚那一身白衫男子的容貌,雖說髮型不同,還多了那兩撇短鬍子,陰曹發誓那張臉和某妖簡直是一模一樣。
  陰曹忽然覺得牙疼。
  雖然傳說這茫茫世間每個人都會有個和自己長相相似的人,但是這種相似度,應該只有雙胞胎兄弟才有的吧?
  有人會相似到連方而微翹的下巴上都有條小溝嗎?
  這也說不定,始是妖,誰知道他那一脈或者是他家族的支脈有沒有人傳承下來,血緣多年混雜,生出個和始長得一樣的人,這也是有可能的。
  再多看一眼,唔,他看起來比始大上那麼一點點,約莫二十三、四,若是剃掉小鬍子和始站在一塊兒,別人說不定真會以為是雙生子呢。
  但是這都不重要。
  “東家,已經找到人選,奴才帶來給您過目,若是東家認可,奴才就領他下去做事。”大管事對那男人甚是恭敬。
  那男人還沒反應,身邊的一列子弟兵倒有人先跳出來,看來是眾人中輩分最高的。
  他淡淡的啟齒道:“這點小事還要勞煩師尊,高管事,你都幹什麼吃的?”
  高管事也不敢輕慢,態度仍舊緩和又和氣。“這陰兄弟能讀能寫,還把小李管事沒注意到的錯處都挑了出來,反應敏捷,小小年紀,殊是難得。”
  大匠旗下有三個徒弟,都是各世家家族最出挑的子弟,這少年便是落九塵的大弟子孟清風。
  一般說來,世家門閥的子弟絕不會委屈自己來做一個匠人的徒弟,但是落九塵不是普通的匠人,他身份微妙,傳說甚囂塵上。他是先皇垂垂老矣時才得的麼兒,一出生百鳥繞著皇宮飛舞,祥雲蒸騰。
  先帝對這老來子寵愛異常,洗三當日便請來皇覺寺的老和尚弘一大師為他批命,卻說此兒命不長矣,除非出家剃度,或許有一線生機。
  於是,他尚在繈褓中便被送進了佛寺,師從弘一大師,不過就算在寺廟裡面,待遇也不輸給皇室中人,直到十二歲才還俗。
  傳說他若是不曾剃度出家,如今的江山未必有白華帝的分。
  弘一大師是什麼人?沒有人知道,亦沒人清楚他活了多久,他的年紀一直是個謎,自從開國他就是雲澹國的國師,先帝繼位後他便退居皇覺寺,不再涉及國事,到了白華帝登基,曾幾度想延請他入宮,可惜弘一大師皆以不問世事回絕了白華帝。
  也因為這層關係,白華帝對這位年紀輕但輩分極高的弟弟不僅另眼相待,更不敢有絲毫怠慢。
  皇家人行匠人之事,難免被言官詬病挑刺,說是與民爭利,這話有沒有傳到落九塵耳中無人知曉,但讓白華帝聽見了,罵那言官拿朝廷俸祿,卻著墨此等小事,吃飽撐著,讓他回家吃自己去了。
  可見皇帝對這麼弟的維護,百官再也不敢攖其鋒。
  然而落九塵才不管旁人怎麼說,依舊我行我素,他既不蓋民宅,也不建商鋪,什麼與民爭利?壓根是硬扣上去的帽子,無的放矢,無聊至極。
  但不得不說,由他手裡造出來的帝王宮苑還是寺觀園林,都得到士子文人極高的評價和讚歎,甚至有鄰國的皇帝想重金禮聘請他去造園,可他向來隨心所欲,你來請,不見得他就肯賣你這個面子,還得看他當時的心情如何。
  因為他這不羈的個性,名聲更為響亮。
  這回他破例來樹城為大學士建造私人園林,是看在早年兩人有那麼點彎彎繞繞的交情分上,又剛好他住厭了大京,領著幾個徒弟就出門了。
  孟清風是落九塵的大弟子,生就一副玲瓏剔透的心,面目俊逸,難免自視甚高了些,又因為落九塵經年雲遊四海,對外事務一應皆由孟清風統籌處理,諸多的細節便交由高敞料理。
  在他以為,高敞連這麼點小事都處裡不好,自然沖著他發火了。
  孟清風看陰曹小小年紀,身材單薄,穿著灰色粗布短褂,雖然沒有補丁,卻洗得發白,幸好十分乾淨,一把不算黑的頭髮挽在頭頂,用一塊方巾固定,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樣,很難取信於人這小子能有什麼能耐。
  孟清風是世家子弟,從小錦衣玉食養大,不怪乎他用那樣的眼光看人,以衣飾取人,是人的通病。
  “小兄弟,你走吧,這裡的活不輕省,不是你這小身板能勝任的,你幹不來的。”
  “嗯,我們要的是力氣大,能幹粗重活計的漢子,你走吧。”
  二弟子郭軫也是美男子,但不同于孟清風的飄逸,他的相貌稍微帶著點古典的厚度,是一種要耐心欣賞的俊美。
  三弟子虞鹿,唇紅齒白,是三師兄弟中穿著最為考究的一個。
  雖然師兄弟三人都是一色象牙白的軟緞箭袖滾蘭草長衣,腰束水藍腰帶和玉佩,但是他硬多了素冠和一把扇子,優雅不停的?著風,還未表示意見,落九塵就出聲了——
  “你上前來。”
  落九塵的聲音低啞,卻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魅惑,簡單的幾個字卻像三伏天裡喝了一杯冰涼沁心的涼茶,讓人五臟六腑都覺得無比舒暢。
  雖說來之前就知道這活計沒什麼希望,但真的被人嫌棄,陰曹心裡難免失落,此際因為落九塵這幾個字,她又生出了另一股勇氣。
  她乖覺的上前,這一近看才發現落九塵穿的是透氣的棉麻雪白直裰,腳踩道鞋,頭髮用青玉簪束在頭頂,清貴和高冷的氣度像極了山巔上的藹藹白雪,給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感覺。
  他五官中最精彩的是那雙眼,和始的銳利不同,他的長睫下是一雙黑潤寧靜的眸子,帶著淺淺的溫柔,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要是能成,這可是未來的東家、老闆、金主,陰曹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屏氣凝神,顯出幾許氣度出來。
  別問她為什麼面對和始同樣面孔的落九塵,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
  因為她也不知道。
  也許是有求於人吧,很自然的就想把自己比較好的那一面展現出來。
  落九塵用他那黑得像是會發出星辰般亮光的眼看了陰曹一眼——竟然是個青苗似的姑娘家。
  他知道諸多窮人家的女孩子為了家計,會出來找短工做,身板粗壯些的,浣衣洗滌,有些專長的,或是繡娘、或是廚娘,也能掙點錢貼補家用,又或者是到富貴人家去為奴為婢,也是一條路子。
  這麼秀氣的小姑娘,還是個孩子,竟然學人來應徵粗工,她覺得她是憑什麼呢?
  窮急了?還是覺得好玩有趣?
  她姿色中等,小青苗一株,看起來因為營養不夠,以及勞動過度,身材乾癟又瘦小,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容貌,是她那小臉蛋上流露的堅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非常的扎眼。
  “你叫什麼名字?”純粹男性的聲音,沉穩,乾淨。
  “小子姓陰,名叫小曹。”在他人面前她都是這麼介紹自己,不想多費唇舌向人解釋自己姓名的由來。
  落九塵沒多說什麼,咀嚼了一下她的名字,“高管事說你識字能讀?”
  “詩詞歌賦那個小的不行,但是普通的算籌文字,小的粗略懂得。”
  “哦?”
  “小人八歲以前啟蒙過,四書五經都認得些皮毛。”
  “只是臨時的一份工,你還願意做嗎?”正主子回來就要把活兒交回去了的。
  “願意。”她回得毫不遲疑。
  落九塵喚來孟清風,“帶小曹去帳房,讓她把去年的帳冊都理出來,要是她理得好就留下她,要是不成就打發了。”
  當著陰曹的面把話敞開講,是想看她的實力,要是高管事的話沒有灌水,這女娃兒真是個可用的人才,加上她的談吐,他願意給這假小子機會。
  有實力,這份工作就是她的。
  陰曹是一躍三跳從那五進大宅院裡出來的,一路上不只腳步輕盈,看什麼都順眼,就連陰了半天、已經浸潤起霏霏細雨街道的那蒼茫的一蓑煙雨都覺得美得好不真實,宛如仙境一般。
  她沒像路上的行人趕緊避雨去,更不在意已經濕了半身的衣裳和踩過水窪、鞋裡滿是水的腳。
  要是可以,她真想痛快的吼出來,讓大家都知道她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不是一個月三十個銅板、做得累死累活的苦力,是她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位置——帳房。
  一般能當上帳房的多是東家身邊的老人,甚至一些關鍵崗位上的工匠也是東家的人,像她這樣什麼根基都沒有就得到賞識的,機會趨近於零。
  明日開始幹活,一個月工錢有兩貫錢這麼多,管一頓飯不管住,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老天開眼,終於看到她的誠誠懇懇了是吧?
  她這是入了大匠的眼啊!
  大匠,不,該喊東家,真是個大好人!
  呃,她也要謝謝高管事,要是沒有他,她恐怕連東家的面都見不到就被打發了。
  她要不是手裡的錢不夠買一串炮竹來放,否則她一定會買上一串到三花神婆的家去放,這份工作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小姐……”
  “不是告訴你我是公子?我是公子!”轉彎處傳來因為緊張有些口齒不清的聲音。
  這一路上老是有男子跟他搭訕,他都已經重申過多少遍了,為什麼沒有人聽得懂?
  明知道要避開麻煩,但陰曹已經煞不住腳,正好看見臉紅心跳的錦衣少年對著一個纖細美麗、宛如少女的少年攔住去路不放。
  “小姐,你不用怕,本公子不是壞人,我只是想知道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可否告知,我想回家請長輩上門提親。”
  哪來這般清麗絕倫的姑娘,他在樹城裡居然沒見過,她臉紅的樣子實在太好看了,看得他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無塵好想哭,他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不    `是什麼小姐,公子你能不能張大眼看清楚?
  “我沒說你是壞人,但是你攔了小道的路,害我過不去了。”他臉紅得幾乎要抬不起頭來。
  自己穿青色道袍,頭上挽著道髻,身後背一口寶劍,就算構不上氣宇軒昂,到底哪裡和女子扯得上邊?
  那錦衣公子滿臉燦笑,聽話的讓出一邊來,但是眼睛仍牢牢固定在無塵身上不放,隨身的幾個小廝不用主子吩咐也靠了過來。
  在陰曹的認知裡,那是個少年沒錯,只是看起來就像寺裡壁畫中的飛天麗人一樣,就差手裡沒有拿著團扇、鮮花了。
  難怪他被錯認,他整個人都像少女一樣的端雅細緻纖柔……
  管不了那少年有沒有很硬的後臺,陰曹快步沖上前,一把纜住無塵的肩膀,笑嘻嘻的道:“阿姊,不是讓你在對面的茶樓等我嗎?既然你都出來了,快走吧,阿爹、大伯父、叔叔、嬸嬸還有大哥都在,就等你一個,別落了單,阿爹要出門的時候不是交代過了,要小心拍花的?”
  她的手順勢滑下,拉起無塵的手,就往碼頭的方向而去。
  錦衣公子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又怕壞了自己在美人心裡的觀感,猶豫的那一刹那,居然就讓陰曹給糊弄了過去。
  她拉著無塵的手,泥鰍似的專往巷子裡鑽,一陣讓人眼花撩亂的左拐右彎,東穿過人家庭院,一疊聲喊抱歉之後又從角門出來,無塵只覺得頭昏眼花,等站定後人已經在城門邊上了。
  他也沒敢抽出手來,兩丸澄澈如同明月星辰的大眼羞答答的瞅著陰曹,臉孔還直發燒。他這羞怯的毛病怕是永遠改不了了,師祖也說他就是太怕羞了,就算于茅山術上大有成就,仍要他下山歷練,回去才能接掌茅山宗。
  他對接掌門派沒什麼興趣,但能下山遊歷,他倒是樂意。
  好像燙手山芋般放開無塵的手,陰曹不禁背抵著城牆直喘氣,這跟逃命有什麼兩樣,她呼呼喘著,“……到這裡……那登徒子應該追不上了……小兄弟,就此別過……”
  至於他要去哪裡,就和她沒有關係了。
  “你是第一個沒把小道錯認為女施主的人,不知道這位兄弟……姑娘怎麼稱呼?”無塵拱手,態度謙和有禮,一派端方,給人的好感若是三分,也會被對方放大成十分。
  “萍水相逢,沒有互通姓名的必要,我要出城去……呵呵,小道士好眼光,你也是第一眼看破我身份的人,不過,噓,這件事要請小師父保密,我還得靠這裝扮混飯吃。”知道她真實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無塵看著她的裝扮,了然的點了點頭,並沒有多問。
  見無塵順從的態度,陰曹忍不住雞婆,“若你要在城裡行走,自己要多謹慎,要不,把自己弄醜一點吧。”抹點泥還是什麼的,他這模樣,分明就是個招爛桃花的。
  他長這模樣,他爹娘……就更無法想像了。
  “施主妹妹也多珍重,你的忠告小道會考慮的。”
  哈,她喊他一聲姊姊,這會兒就要占她便宜了,這小道看起來比她還小,居然叫她妹妹,真是不吃虧的性子啊。
  無塵方才跟著陰曹一路瘋跑的時候就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妖氣,但凝神再辨時又沒有了,為了感謝這位小姑娘施以援手,他也禮尚往來,虛拈劍訣,舞起無形的劍花,腳踏禹步,召神官,做了一場簡單的祓禳,將陰曹身上的妖氣給淨化了。
  沒有任何感知的陰曹哪裡知道無塵為她做了什麼,兩人在城門口分道揚鑣,此時天際已經放晴,雨後的天氣濕潤又清新,陰曹管不上半幹半濕的衣裳,往家裡趕,沿途明媚的天光下,葉子上的雨滴還在往下掉,蝴蝶也在野花叢中飛來飛去。
  “我說,你到底是不是女子?不只愛強出頭,救的還是一個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在陰曹耳邊響起,她猛然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路邊蹦過去,很不幸,這一蹦,崴了腳。
  她又驚又怒,幾乎要淚崩。
  就算過了一段時日,她還是接受不了始這種不吱一聲、想出現就出現的方式,再多來個幾次,她不只得去收驚,還要掛傷號了。
  這只每回遇見就沒好事的臭妖怪!她捏起了拳頭,不滿道:“為什麼不先打聲招呼?你嚇到我了!我很不高興。”最後一句簡直用吼的,“跟我說對不起!”
  始不為所動,一臉鄙視。“難道你要我敲鑼打鼓?誰叫你膽子這麼小,還好意思說。”
  對不起?門都沒有!
  嘶,這是嘲笑她被嚇破膽活該?!
  陰曹的怒火噌噌噌的往上冒,她真的怒了。
  她的脾氣雖然說不上溫馴,但該忍的她能忍下來,不該忍的事情她會斟酌自己的能力開解自己,儘量不要與人衝突,當然,這一切都是以面對的是“人”為前提。
  就算這只是件芝麻小事,可這只妖不給他一點教訓,他真沒把她放在眼底。
  “始。”
  她的聲音向來偏中性,礙於她假小子的身份,她更是壓沉著嗓子在說話,這會兒更是輕柔緩慢,語調不帶任何情緒起伏,卻讓始微微凜了下,不得不應了個“是”字。
  他恨言靈。
  “你忘記要稱呼我什麼?”此時她若不壓住他,以後會後患無窮。
  他表情僵了下,極不情願的道:“主子。”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式神的本分。”她從來沒想過要拿主子的派頭來壓迫他,她個性平和,他人敬她一分,她自然會善待他人一分,但是這只妖,給臉不要臉,非要她拿出主子的架子來才要聽話。
  始暗暗磨了牙,眼神沉了下去,卻被傳來的哈哈笑聲給打斷——
  “想不到你這只大妖沒死,卻成了小施主的式神,此一時,彼一時也,想不到你為了活命也有今日。”
  順著坡走上來的是和陰曹才分手沒多久的無塵小道長。
  始凝眼看去,“臭道士,是你。”他那絲緞般披泄到地的長髮無風自動的飄飛起來,宛如蛇信。
  “毀了你的金身,你就該魂飛魄散,歸於虛無,不料你居然還能凝聚一縷精魄,撐到現在,果然是上古大妖。”無塵的目光在始和陰曹身上巡梭了一遍,知道陰曹身上的妖氣從何而來了。
  一妖一道之間氣氛劍拔弩張,好像要廝殺起來,無塵捏起手訣的同時卻還有空朝著陰曹綻放笑容,“妹妹,我們又見面了。”
  “小道長。”她微微頷首。
  無塵嘟起嘴,“方才你叫我姊姊的。”他聽得可心花怒放了。
  “道長年紀看起來比我小。”你要不要專心一點?有只妖看得出來已經怒火沖天了。
  “小道滿十七歲了。”
  他話剛說完,始箕張的五爪已經往無塵而去,“朕還未找你算帳,你這牛鼻子道士自己送上門來了,找死!”
  “斬妖除魔,乃是我輩職責,小道今日不收了你,替天行道,誓不甘休!”
  兩人還沒過招,原來清靜美好、有一大片野花盛開的荒野驟然刮起狂風,不論雜草還是野花都拔地而起,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陰曹被風刮得滿臉的土,幾乎要站不住,不會吧!要不要這麼誇張?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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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3: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兩個幼稚鬼】

  接下來的閃電霹靂、風雲變色就不用提了,這是要天崩地裂了嗎?
  陰曹回過神來,雙手遮著眼睛,露出些微的縫隙來,一手死死抱著一棵大樹,才能稍微站直身體。
  只見始那玄黑的身子如同騰龍翻卷,所到之處,砂礫碎石狂掃,巨樹拔根而起。
  無塵則是氣定神閑的以靜制動,但每個動作都充滿力與美,穿梭轉騰,不知何時出鞘的桃木劍符咒發出萬道金光,他迴旋下腰,正氣凜然,一時之間,始竟也拿他沒有辦法。
  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管他什麼妖,什麼道,什麼正,什麼邪的,倒楣的是她這個不關她事的路人。
  陰曹原來已經打定主意要逃命去的,命還沒逃,哪裡知道胳臂生生的疼起來,就像被人橫刀劃過,接著是臉被一刀劃過,肌肉翻飛,五臟六腑好像都被冷冰冰的冰柱給凍住,肺被壓破得咳出一口鮮血,鼻孔小泉似的流出鼻血,她雙眼暴凸……
  陰曹痛得跪了下去,冷汗涔涔像水瀑一樣往下流。
  為什麼?她只是個旁觀者。
  她很快的想到,始是她的式神,也就是說他們兩人是一體的,始有事,她更會出大事,如果放任那兩人打下去,第一個沒命的肯定是她。
  “別打了……”
  沒人鳥她。
  “別……始,我命令你回來!”她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嘶吼。
  這不聽話的臭孩子!
  吼完,又是一口的血噴出來。
  但雷鳴閃電停了,一抹玄色的煙塵拄著一把黑黝黝的大刀,神情狼狽的站在她身邊,唇畔帶著抹血絲,對於自己毫無自主能力的被召回,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他是什麼?是上古大妖,千餘年來從沒做過人家的式神,他錯愕、驚詫、矛盾、不解,他很難想像自己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他打心底看不起的“主子”救了。
  他堂堂一個大妖,自尊心被狠狠的打擊到了。
  但心裡還有些什麼……說不出來,他不明白的,她應該巴不得他死才是吧?
  從陰曹倒地的角度看得見濕津津的幾道紅,滑過始的胳臂、手掌、指尖,滴滴答答,落入土裡。
  無塵捏著劍訣,一手拿一張靈符,作勢要一鼓作氣將始除掉,口中喃喃說道:“敕令水禁壇,掃除妖魔……”
  陰曹打斷他的語咒,“姊姊,別傷我的式神。”
  無塵睜開如一泓清泉的眼睛,可這會兒的無塵哪還有半點稚氣,他正氣凜然,不可侵犯,“小道方才不解小施主身上哪來的妖氣,原來是這個老不死的在你身邊。妖與人殊途,姑娘還是讓小道收了他,替天行道。”
  陰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救他,她不是還覺得始任性自大又討人厭?“道長,你也說他只剩下一縷精魄,他連打都打不過你了,還能做什麼壞事?”
  “他留在你身邊,會吸取你的生氣,你會百病叢生,這就是害人。”
  “我不介意把一點生氣給他。”
  無塵的臉上蒙上一層厚厚的寒霜,對著陰曹眼中再無任何親近溫和。“姑娘若是為了一己私欲,執意要留下這妖,與養小鬼謀求自身利益的世人有什麼不同?”
  陰曹苦笑,他這是把她歸類為那些個想謀權取財,想飛黃騰達,驅使鬼役得到某些好處的人了。
  無所謂,要解釋怎麼也解釋不完。
  “始雖然討人厭,可從來沒做過任何對我不利的事情,他既然認我為主,我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你欺負?”
  她的頭暈到不行,還有始那為什麼她會救他的灼灼不解目光,讓她覺得幹一整天的活下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麼累。
  “始?!他居然把真名告訴你?”無塵收回了寶劍,粉面上浮現訝異。
  陰曹還想硬撐,可是籲出一口氣後,人不聽使喚,暈了過去。
  可惜的是卯上的那兩人都沒把她當回事。
  “我毀掉你的金身,讓你不再為惡,想不到你逃到這裡來,噁心不改,還想危害他人。”
  “惡?你哪只眼睛看見朕為惡了?人云亦云的臭牛鼻子,閉上你的臭嘴。”我去!
  “我師尊說妖就是反常,既然是不被凡人和神仙容許的存在,就該趕盡殺絕,除惡務盡,這才是我輩中人的天職。”無塵侃侃而談。
  “有本事你就收了我,要是沒本事就別亂吠!若不是被你尋到我金身處,我一根指頭就能把你捏成粉塵。”愛亂噴口水的臭道士!
  “的確是,但今非昔比,你就認命吧,身為妖怪,還想充當人類的守護神。”他不信,這妖肯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目的。
  “守護妖,不行嗎?你有種族歧視,滿口的仁義道德,以天下為己任,結果卻是一派偏見!只許神族當守護者,妖怪就該去死?”
  “當初你怎麼就不想想成妖的後果?”
  這句話像是戳到始的罩門,他沉默良久,呵呵笑了兩聲,卻沒什麼誠意。
  “就算修煉到極致,你能成仙為神,神明的壽命也不見得必然是無窮無盡,只是白忙一場罷了。”無塵冷哼。
  “你學道追求的不也是長生不老?五十步笑百步。”
  “我對長生不老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有一些想不開的人,才會妄想留在這繁華的塵世。”無塵的聲音裡有些古怪的蒼涼。
  始只是深深地看了無塵幾眼,沒有作聲,這是拐著彎罵他呢。
  “朕會當作你沒說過這些大不敬的話。”
  “都成為人家的式神了,你還是忠實地服侍她吧……否則我就收了你!”
  堂屋裡的聲音本來不大,但有人翻桌了。
  陰曹長歎了口氣,拉高被子蓋著頭,仍然阻止不了外頭滔滔不絕的你來我往,還有桌椅器物被破壞砸碎的聲響。
  為什麼她會覺得家裡多了兩個幼稚鬼?
  是的,她暈倒後被人撿了回來,結果,外頭那兩人從早吵到晚,聽得醒過來的她一耳朵的聒噪,好像有一百隻烏鴉那麼吵。
  她頭痛,膝蓋痛,全身都痛……誰來饒了她?
  窗外的天色昏黃,暮色漸漸漫進房間,她這一暈倒,到底是躺了多久?
  一早就什麼都沒吃的肚子餓過了頭,倒是沒什麼感覺,可口乾舌燥,嗯,她整天連杯水也沒沾口,想活下來看見明天的太陽,一定得吃點什麼,要是繼續在這裡躺下去,就算餓成人幹,應該、或許、大概也不會有人進來理她。
  看著房裡熟悉的屋樑,想想他們還知道要把她送回家,沒把她丟在路邊,這也算沒良心中的有良心了。
  她扶著炕沿起身,哪知道這一動,全身痛得好像被十輛馬車給輾過,她齜牙咧嘴,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不是她沒有痛感,而是這些年來她已經被現實訓練到明白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哭得再傷心,最後還是得自己站起來,擦乾眼淚,繼續和現實奮鬥。
  她有顆冷硬的心,她太明白不管她跌了、傷了,在外吃了苦頭,受人欺負,被排擠還是吃了虧,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來,沒有誰會給她撫慰,甚至摸摸她的頭告訴她不要緊都沒有。
  她習慣了凡事倚靠自己,都說父如山,沒有了山的她就算撞得頭破血流,遇到人生困境,也只能自己爬起來,鼓起勇氣繼續往前。
  因為她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她不怨,這就是她的命。
  誰叫她妨父克母,六親滅絕呢,活該她得這樣子過。
  她就著房間的木盆洗了把臉,就算沒有銅鏡,她也感覺得出來自己鼻管有著血塊凝固後的緊繃感,還有嘴角,她可是嘔了一大口的血。
  要吃多少好東西才能補回那些血液?
  算了,就當她這個月多來一回癸水好了。
  確定口中已經沒有腥?味,她繞過那兩個還在互相叫囂,以砸光她所有傢俱為樂的混帳,去到了廚房,推開後面的小木門,門外對著小小山坡地,把髒水倒了出去,再用水瓢舀了乾淨的水把盆子洗過一遍,倒扣在木架上,這才返身回到灶旁。
  揭開鍋子,幸好她今天一早要出門時燒了飯,這五月天正熱著,吃冷飯也無所謂,有得吃就行。
  後院陰涼處有列排開的甕缸,青麻葉大白菜,圓滾滾的大白蘿蔔,細長的角豆,每一樣切條,大缸裡鋪上一層,再撒上一層鹽,最後密封,壓上石頭,最近她想要是得空,得再醃一缸雪裡紅,給神婆送去,等到天寒地凍的時候,就能靠這些醃菜過日子。
  她掏出一小把鹹菜,用水洗淨,去了鹹味後拍了點蒜頭,接著挖了一塊辣腐乳,就著灶台,準備吃起她今天的第一餐和最後一餐。
  “你就吃這些東西?”一顆頭探了過來,是無塵那塵埃不染、宛如粉櫻般的美麗臉龐。
  只是與始打了那一架後,看起來兩人都掛彩了,無塵的下巴有道長長的傷痕,他卻一點也不在意會不會留下難看的疤。
  “是道長送我回來的?”她可沒有多煮誰的飯。
  “是你家式神。”他才想去抱她就招來那個暴躁的男人冷眼,好像他只要多伸一根手指出來,那男人就又要跟他拚了。
  嘖嘖,這是什麼心態?他是男子,難道那只妖不是?
  “我聽見你們兩個還有力氣打架,所以,傷勢應該都不要緊了,不過,你那傷還是要上點藥比較好。”
  她舉起筷子就吃,雖然沒禮貌,但是禮貌對這兩個沒她允許就登堂入室的人來講,並不那麼重要,而且,她再不補充點什麼進肚子,後果可能會很難看。
  “無妨,小道身上有師門的丹丸,吞下就不礙事了。”
  “那就好,是我多事了。”她說得很敷衍。
  “呃,如果姑娘不嫌棄,我做飯給你吃好嗎?就當作小道不小心讓姑娘受了傷的補償。”無塵不敢再開口閉口喚她妹妹。
  為了那只妖,把人得罪狠了,不是他樂見的。
  他對這個小姑娘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感,不論是不是她在縣城施加援手,還是她因為自己受了傷,道義上,他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
  “不必勞煩道長,我能吃飽就行。”
  無塵掃了眼桌上,一碗乾巴巴的玉米糙麥飯,一碟鹹菜,一塊腐乳,吃的比他在師門時還要清貧。
  最讓他介意的是,這屋子裡就她一個人,她的親人呢?
  “不麻煩,等小道半炷香就好了,半炷香後就有飯菜。”無塵沒有察覺到陰曹的異樣,看著只有一個灶台、兩個灶口的廚房說道。
  半炷香飯菜就能做好?何況家裡也沒有多餘的米菜,沒聽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陰曹實在不信。
  哪知道無塵轉頭,方才的和顏悅色變成了猙獰,頭不回的朝著堂屋喊道:“秦帝,我需要雞鴨魚肉米菜,你讓人送到廚房來,餓壞了你的主子,後果你自負。”
  陰曹沒聽清楚他在喊什麼,堂屋裡也沒有任何動靜。
  無塵沒再說什麼,卷起袖子,一副準備要大展身手的樣子。
  真的不用……陰曹正覺得她今天唯一的一頓飯離自己十分遙遠,抬起頭,不禁瞠目。
  一個白白淨淨、秀秀氣氣,穿著蒼青色小衫,頭挽雙髻的小童輕巧的掀起了布簾子,對陰曹非常恭敬地跪下給她磕了三個頭,然後挺腰起身揮手,後頭和他穿著一式服裝的小童捧著各式食材,見到他的動作後,流水般地將食材送進廚房,其中,甚至有一整條的鹿腿。
  陰曹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回過頭見無塵還在叨叨絮絮的嘟囔——
  “覺得被我差遣……死要面子……算了,嗯,菜色還滿整齊的,該來做點什麼呢?”
  “那些小孩是哪來的?”一個個都像畫裡的人物,陰曹覺得自己問得很呆。
  無塵把嘴往堂屋的方向一努。“你家式神的手下人。”
  式神也有手下?古往今來,就這只妖的派頭最大,最與眾不同了。
  誰叫他的前身是始皇帝,不只統一中央集權,自認功過三皇,德兼五帝,這塊古老的大地才有了“皇帝”、“朕”的稱號。
  陰曹默然了。
  自從遇上始以後,關於始的身份這個問題,這種越探討越偏離人世間認知的事情,她很聰明的決定以後都不要再問,也避免去瞭解。
  因為答案可能會超出她活了十四年來所有的認知。
  她的目光很快被無塵弄出的動靜吸引過去,只見沒人去起火的灶膛忽地冒起熊熊火焰,而無人動手的菜刀正快速俐落的切菜、剁肉,甚至能把一條大白魚去鱗、去內臟,剖成三段,大白魚自動的進了油鍋,滋滋作響,煎魚的焦香味很快充斥整個廚房。
  無塵面前鍋鏟飛舞,正在另一個爐上翻炒肉燥,頃刻,逼出香氣的肉末全部自己進了小陶甕裡,不用人照看的燉煮起來。
  陰曹看得直咽口水。
  餘下用不著的食材依序飛回有把手的竹籃子裡,無塵考慮了下,揮揮手,把籃子吊上樑上的掛勾,臘肉、山羌肉自動抹上鹽巴,也吊上了梁,等著風乾。
  他一邊用靈力指揮著廚房裡複雜的各種煮食,從頭到尾,自己一根手指頭也沒沾上陽春水。
  陰曹看呆了,後來才找回聲音,問得十分客氣。“你們正統的道術裡也包括這些……”她形容不出來的能力?
  “你是說念力嗎?這是一切法力的基礎,我師門的灶房伙夫這門課學得比我還好,他能一口氣指揮十幾個鍋灶一同煮食,還能輕鬆的和其他師兄弟聊天,我就不行了。”
  陰曹捏了下自己臉頰,“你真厲害!”
  無塵展顏一笑,宛如春花初放,“差不多可以上桌了。”
  “我來幫忙。”陰曹趕快過來道,溢滿整個廚房的香氣讓她快受不了了,桌上的腐乳和鹹菜她連多看一眼都不想。
  她俐落的端菜捧碗,而不知什麼時候悄然無聲來到桌邊的始端坐不動。
  “妖怪不食人間煙火,你又不是人,吃什麼飯?”
  這兩人明顯不對盤,無塵一見到始就忍不住刺他一刺。
  “一個修道人我執這麼深,什麼時候染上深閨怨婦拈酸吃醋的毛病?”始火力相當。
  “如果要吵架還是開打,請出去。”陰曹很難得的強硬了一把。
  這兩人已經把她的家全砸光了,現在還想把屋頂也給拆了才甘心?
  露天睡覺並沒有比較有情調好嗎?
  她發誓,如果再發生一次鬥毆事件,一定把兩人掃地出門!
  “始?!他居然把真名告訴你?”無塵收回了寶劍,粉面上浮現訝異。
  陰曹還想硬撐,可是籲出一口氣後,人不聽使喚,暈了過去。
  可惜的是卯上的那兩人都沒把她當回事。
  “我毀掉你的金身,讓你不再為惡,想不到你逃到這裡來,噁心不改,還想危害他人。”
  “惡?你哪只眼睛看見朕為惡了?人云亦云的臭牛鼻子,閉上你的臭嘴。”我去!
  “我師尊說妖就是反常,既然是不被凡人和神仙容許的存在,就該趕盡殺絕,除惡務盡,這才是我輩中人的天職。”無塵侃侃而談。
  “有本事你就收了我,要是沒本事就別亂吠!若不是被你尋到我金身處,我一根指頭就能把你捏成粉塵。”愛亂噴口水的臭道士!
  “的確是,但今非昔比,你就認命吧,身為妖怪,還想充當人類的守護神。”他不信,這妖肯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目的。
  “守護妖,不行嗎?你有種族歧視,滿口的仁義道德,以天下為己任,結果卻是一派偏見!只許神族當守護者,妖怪就該去死?”
  “當初你怎麼就不想想成妖的後果?”
  這句話像是戳到始的罩門,他沉默良久,呵呵笑了兩聲,卻沒什麼誠意。
  “就算修煉到極致,你能成仙為神,神明的壽命也不見得必然是無窮無盡,只是白忙一場罷了。”無塵冷哼。
  “你學道追求的不也是長生不老?五十步笑百步。”
  “我對長生不老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有一些想不開的人,才會妄想留在這繁華的塵世。”無塵的聲音裡有些古怪的蒼涼。
  始只是深深地看了無塵幾眼,沒有作聲,這是拐著彎罵他呢。
  “朕會當作你沒說過這些大不敬的話。”
  “都成為人家的式神了,你還是忠實地服侍她吧……否則我就收了你!”
  堂屋裡的聲音本來不大,但有人翻桌了。
  陰曹長歎了口氣,拉高被子蓋著頭,仍然阻止不了外頭滔滔不絕的你來我往,還有桌椅器物被破壞砸碎的聲響。
  為什麼她會覺得家裡多了兩個幼稚鬼?
  是的,她暈倒後被人撿了回來,結果,外頭那兩人從早吵到晚,聽得醒過來的她一耳朵的聒噪,好像有一百隻烏鴉那麼吵。
  她頭痛,膝蓋痛,全身都痛……誰來饒了她?
  窗外的天色昏黃,暮色漸漸漫進房間,她這一暈倒,到底是躺了多久?
  一早就什麼都沒吃的肚子餓過了頭,倒是沒什麼感覺,可口乾舌燥,嗯,她整天連杯水也沒沾口,想活下來看見明天的太陽,一定得吃點什麼,要是繼續在這裡躺下去,就算餓成人幹,應該、或許、大概也不會有人進來理她。
  看著房裡熟悉的屋樑,想想他們還知道要把她送回家,沒把她丟在路邊,這也算沒良心中的有良心了。
  她扶著炕沿起身,哪知道這一動,全身痛得好像被十輛馬車給輾過,她齜牙咧嘴,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不是她沒有痛感,而是這些年來她已經被現實訓練到明白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哭得再傷心,最後還是得自己站起來,擦乾眼淚,繼續和現實奮鬥。
  她有顆冷硬的心,她太明白不管她跌了、傷了,在外吃了苦頭,受人欺負,被排擠還是吃了虧,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來,沒有誰會給她撫慰,甚至摸摸她的頭告訴她不要緊都沒有。
  她習慣了凡事倚靠自己,都說父如山,沒有了山的她就算撞得頭破血流,遇到人生困境,也只能自己爬起來,鼓起勇氣繼續往前。
  因為她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她不怨,這就是她的命。
  誰叫她妨父克母,六親滅絕呢,活該她得這樣子過。
  她就著房間的木盆洗了把臉,就算沒有銅鏡,她也感覺得出來自己鼻管有著血塊凝固後的緊繃感,還有嘴角,她可是嘔了一大口的血。
  要吃多少好東西才能補回那些血液?
  算了,就當她這個月多來一回癸水好了。
  確定口中已經沒有腥?味,她繞過那兩個還在互相叫囂,以砸光她所有傢俱為樂的混帳,去到了廚房,推開後面的小木門,門外對著小小山坡地,把髒水倒了出去,再用水瓢舀了乾淨的水把盆子洗過一遍,倒扣在木架上,這才返身回到灶旁。
  揭開鍋子,幸好她今天一早要出門時燒了飯,這五月天正熱著,吃冷飯也無所謂,有得吃就行。
  後院陰涼處有列排開的甕缸,青麻葉大白菜,圓滾滾的大白蘿蔔,細長的角豆,每一樣切條,大缸裡鋪上一層,再撒上一層鹽,最後密封,壓上石頭,最近她想要是得空,得再醃一缸雪裡紅,給神婆送去,等到天寒地凍的時候,就能靠這些醃菜過日子。
  她掏出一小把鹹菜,用水洗淨,去了鹹味後拍了點蒜頭,接著挖了一塊辣腐乳,就著灶台,準備吃起她今天的第一餐和最後一餐。
  “你就吃這些東西?”一顆頭探了過來,是無塵那塵埃不染、宛如粉櫻般的美麗臉龐。
  只是與始打了那一架後,看起來兩人都掛彩了,無塵的下巴有道長長的傷痕,他卻一點也不在意會不會留下難看的疤。
  “是道長送我回來的?”她可沒有多煮誰的飯。
  “是你家式神。”他才想去抱她就招來那個暴躁的男人冷眼,好像他只要多伸一根手指出來,那男人就又要跟他拼了。
  嘖嘖,這是什麼心態?他是男子,難道那只妖不是?
  “我聽見你們兩個還有力氣打架,所以,傷勢應該都不要緊了,不過,你那傷還是要上點藥比較好。”
  她舉起筷子就吃,雖然沒禮貌,但是禮貌對這兩個沒她允許就登堂入室的人來講,並不那麼重要,而且,她再不補充點什麼進肚子,後果可能會很難看。
  “無妨,小道身上有師門的丹丸,吞下就不礙事了。”
  “那就好,是我多事了。”她說得很敷衍。
  “呃,如果姑娘不嫌棄,我做飯給你吃好嗎?就當作小道不小心讓姑娘受了傷的補償。”無塵不敢再開口閉口喚她妹妹。
  為了那只妖,把人得罪狠了,不是他樂見的。
  他對這個小姑娘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感,不論是不是她在縣城施加援手,還是她因為自己受了傷,道義上,他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
  “不必勞煩道長,我能吃飽就行。”
  無塵掃了眼桌上,一碗乾巴巴的玉米糙麥飯,一碟鹹菜,一塊腐乳,吃的比他在師門時還要清貧。
  最讓他介意的是,這屋子裡就她一個人,她的親人呢?
  “不麻煩,等小道半炷香就好了,半炷香後就有飯菜。”無塵沒有察覺到陰曹的異樣,看著只有一個灶台、兩個灶口的廚房說道。
  半炷香飯菜就能做好?何況家裡也沒有多餘的米菜,沒聽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陰曹實在不信。
  哪知道無塵轉頭,方才的和顏悅色變成了猙獰,頭不回的朝著堂屋喊道:“秦帝,我需要雞鴨魚肉米菜,你讓人送到廚房來,餓壞了你的主子,後果你自負。”
  陰曹沒聽清楚他在喊什麼,堂屋裡也沒有任何動靜。
  無塵沒再說什麼,卷起袖子,一副準備要大展身手的樣子。
  真的不用……陰曹正覺得她今天唯一的一頓飯離自己十分遙遠,抬起頭,不禁瞠目。
  一個白白淨淨、秀秀氣氣,穿著蒼青色小衫,頭挽雙髻的小童輕巧的掀起了布簾子,對陰曹非常恭敬地跪下給她磕了三個頭,然後挺腰起身揮手,後頭和他穿著一式服裝的小童捧著各式食材,見到他的動作後,流水般地將食材送進廚房,其中,甚至有一整條的鹿腿。
  陰曹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回過頭見無塵還在叨叨絮絮的嘟囔——
  “覺得被我差遣……死要面子……算了,嗯,菜色還滿整齊的,該來做點什麼呢?”
  “那些小孩是哪來的?”一個個都像畫裡的人物,陰曹覺得自己問得很呆。
  無塵把嘴往堂屋的方向一努。“你家式神的手下人。”
  式神也有手下?古往今來,就這只妖的派頭最大,最與眾不同了。
  誰叫他的前身是始皇帝,不只統一中央集權,自認功過三皇,德兼五帝,這塊古老的大地才有了“皇帝”、“朕”的稱號。
  陰曹默然了。
  自從遇上始以後,關於始的身份這個問題,這種越探討越偏離人世間認知的事情,她很聰明的決定以後都不要再問,也避免去瞭解。
  因為答案可能會超出她活了十四年來所有的認知。
  她的目光很快被無塵弄出的動靜吸引過去,只見沒人去起火的灶膛忽地冒起熊熊火焰,而無人動手的菜刀正快速俐落的切菜、剁肉,甚至能把一條大白魚去鱗、去內臟,剖成三段,大白魚自動的進了油鍋,滋滋作響,煎魚的焦香味很快充斥整個廚房。
  無塵面前鍋鏟飛舞,正在另一個爐上翻炒肉燥,頃刻,逼出香氣的肉末全部自己進了小陶甕裡,不用人照看的燉煮起來。
  陰曹看得直咽口水。
  餘下用不著的食材依序飛回有把手的竹籃子裡,無塵考慮了下,揮揮手,把籃子吊上樑上的掛勾,臘肉、山羌肉自動抹上鹽巴,也吊上了梁,等著風乾。
  他一邊用靈力指揮著廚房裡複雜的各種煮食,從頭到尾,自己一根手指頭也沒沾上陽春水。
  陰曹看呆了,後來才找回聲音,問得十分客氣。“你們正統的道術裡也包括這些……”她形容不出來的能力?
  “你是說念力嗎?這是一切法力的基礎,我師門的灶房伙夫這門課學得比我還好,他能一口氣指揮十幾個鍋灶一同煮食,還能輕鬆的和其他師兄弟聊天,我就不行了。”
  陰曹捏了下自己臉頰,“你真厲害!”
  無塵展顏一笑,宛如春花初放,“差不多可以上桌了。”
  “我來幫忙。”陰曹趕快過來道,溢滿整個廚房的香氣讓她快受不了了,桌上的腐乳和鹹菜她連多看一眼都不想。
  她俐落的端菜捧碗,而不知什麼時候悄然無聲來到桌邊的始端坐不動。
  “妖怪不食人間煙火,你又不是人,吃什麼飯?”
  這兩人明顯不對盤,無塵一見到始就忍不住刺他一刺。
  “一個修道人我執這麼深,什麼時候染上深閨怨婦拈酸吃醋的毛病?”始火力相當。
  “如果要吵架還是開打,請出去。”陰曹很難得的強硬了一把。
  這兩人已經把她的家全砸光了,現在還想把屋頂也給拆了才甘心?
  露天睡覺並沒有比較有情調好嗎?
  她發誓,如果再發生一次鬥毆事件,一定把兩人掃地出門!
  短短時間,無塵真的煮了五菜一湯,有魚有肉有青蔬,還有一大碗公的藥膳。
  始和無塵居然同時安靜的閉上了嘴。
  不過,廚房裡什麼時候多了飯桌?桌面是墨綠色,綠多黃少,就像黃鶯的羽毛帶著閃亮的綠光,還散發芬芳的木頭香氣。
  陰曹就算對木料沒有什麼研究,可想起堂屋那扇玉屏風裡的建築擺設,也知道這個飯桌不是普通物品,至於有什麼響亮的名頭……算了,不追究,反正知道是好東西就行了。
  這張稀罕到不行的鶯歌綠奇楠木桌就此在陰曹家中留了下來。
  無塵裝了一大碗飯菜,是的,他拿的是碗公,裝了小山尖般的大白米飯,那白米飯煮得非常漂亮,微微地冒著米飯香氣,當然,他也順手的替陰曹裝了一“小”碗。
  “多吃點,你太瘦了。”
  高傲的始由著穿著蒼青色小衫、頭挽雙髻的小童侍候著,從龍頭形狀的觚裡倒出琥珀色的汁液,那汁液盛在玉杯裡,芳香撲鼻,就連陰曹這不沾酒的人都不自覺的口中泌出唾液來。
  無塵鼻子嗅了嗅,略帶幾分意外的道:“想不到這世間還有松苓酒。”
  他的祖師爺也就得了那麼幾兩,寶貝得要命,從不輕易示人,據說是當朝皇帝從人家進獻的三斤貢酒裡分出來送給他老人家的,就連皇帝都不輕易喝,祖師爺的松苓酒他也只是聽聞,有一回祖師爺萬分不舍的拿出來待客,他遠遠聞過那個味,也僅僅這樣,哪知道就一直銘刻在腦子裡了。
  聽說松苓酒的難得在於製作方式獨特,得挑一棵百年古松,伐其根本,將白酒裝在陶制的酒甕中,埋在古松下面,到了一定的年份以後再挖出來。
  如此一來,古松的精華就吸到了醇酒裡面,據說這酒有明目清心的功效。
  無塵不好酒,所以對始的獨享一點想法也沒有。
  陰曹就著大米飯和一鍋噴香四溢的鹵肉吃了兩大碗飯,從來沒有吃得這麼心滿意足過,吃完飯,她直接出門散步消食去了,至於收拾那些殘羹剩肴,沒有名字的蒼青衣小童接手過去做了。
  她可不知道她的背影一消失在廚房門口,始那精光四射的眼就鎖住了無塵。
  “說吧,你千方百計的想留下來做什麼?”
  “就知道瞞不過你,但是我那妹妹一點都不起疑,她也太容易輕信人了,這一點得說她一下。”
  無塵微笑的樣子純潔無瑕,潔淨的讓人生不出一絲惡感,但是這對始一點用也沒有,他是妖怪,妖怪只有冷硬的心。
  無塵悠悠哉哉的給自己煮了茶,茶爐、茶杯都是最朴拙無華的陶器,和始的精緻華麗對比,如同兩個極端。
  “妹妹?一個居無定所,如雲般流浪的臭道士,你臉皮還真不是普通的厚。”
  始的嗓音聽不出高低,但天生的威嚴卻讓無塵得打起萬分的精神來應付,絲毫不敢大意。
  “你如果想趁機收了朕,可有得等了。”
  “小道知道你本事大,你是唯一從小道手中逃走的妖魔,我想知道的是我那妹妹怎麼看就只是個毫無天賦的凡人,就算她與你立了契約,為什麼她呼叫你這麼容易?”
  要知道呼喚式神是需要結印持咒的,強大的式神甚至還需要獻祭才能呼喚,無塵無法理解的是陰曹這個人類女子卻能輕易的從他手中救走她的式神,就只是那麼簡單的喚了始的名字。
  始笑得很是狡猾,“你要不要自己去問她?”
  無塵想了想,“我會查出來的。”
  “那你得有本事在這屋裡住下去。”這是個有著男女大防的年代,就算只是個鄉下破地方也一樣,他不認為陰曹會讓無塵這樣一個外男住下來。
  就算外人不知她的女兒身,但家裡莫名來了個人住下,要解釋起來也是麻煩的。
  當陰曹消食完回來,看見兩個據案而坐的男人,她這時才想到她這艘飄搖破漏船中還有著兩個男人。
  兩個奇怪的人,幾個時辰前還打得你死我活的,現在卻能坐在一塊品茶喝酒,男人……很難懂。
  無塵道長面貌稚幼,可他說他十七了,這年紀若早婚的,可能已經有兒有女,是能撐起一個家的男人了。
  始是妖怪,不用她煩惱,進出也不用擔心被誰看到,無塵道長……就讓他去村人家中住上一晚吧,明天他應該就會上路了。
  沒想到無塵委婉的拒絕了。
  “不必勞師動眾,小道用板凳拚一拚,也能將就一晚的。”
  陰曹很坦白道:“我家屋房窄小,我又是孤身女子,不方便留道長住下,還有——”她拉長了音。“長板凳方才被你們拿來當成武器,如今分屍躺在門外,已經變成一堆廢柴了。”
  也就是說,就算你想拼長板凳將就,也將就不了。
  她雖然是個鄉野女子,但那些世俗的禮義廉恥,她可是牢牢記在心中。
  這是擺明瞭不歡迎,無塵不是厚臉皮之人,也能理解陰曹的顧慮,他很識趣地拎著行李和隨身的桃木劍出門了。
  閉門謝客,陰曹真的累了,明天一早她可是還要去上工呢。
  折騰了一天,水缸裡沒那麼多水,她也沒力氣去挑水、燒水,便只打了盆水,將就著把身體擦擦,再把一身髒衣服換下來,如此便將今日應付過去。
  始看到她的動作皺眉了,他把蒼青衣小童叫出來,讓他去燒水。
  “一個姑娘家的,這麼不愛乾淨,太難看了。”
  “我又沒讓你看。”你知不知道什麼都要自己來的人有多辛苦,偶爾偷懶一下還要被譴責,拜託,這是她的房子好不好?
  她摸著臉回到廚房,看見彎著腰正往灶膛添柴火的小童,陰曹對他頗有好感,真是任勞任怨的孩子。
  “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啊?”
  玉雪可愛的臉轉了過來,圓滾滾的眼中帶著一絲迷惑。“我不知道,主人沒有給我名字。”
  “這樣啊,”她忍不住手癢地摸了摸侍童柔軟的頭髮。“那麼,我叫你小飛好嗎?”
  侍童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像暗夜裡的明星,他轉頭飛奔了出去,陰曹能聽到他壓抑不住的興奮,對著始說道——
  “主子的主子給了我名字……”
  這樣啊,始看了一眼廚房裡陰曹的背影。“這樣啊。”
  看著平凡無奇,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人類女子,殊不知擁有的溫柔是最強大的力量。
  她還沒長開,要是長開了,該有怎樣的風姿呢?
  “既然得了名字,以後她就是你的主人,這一生要侍候照顧她,知道嗎?”
  小飛用力的點點頭,對始沒有任何留戀的飛奔到陰曹身邊,又是膽怯又是高興的悄悄拉住她的衣擺。“小飛以後要永遠侍候主子。”
  “說什麼呢,燒好水,趕緊去睡覺,小朋友要多睡覺才會長高高。”陰曹發自真心的笑了,那像貓兒似的眸子彎了起來,裡面都是星星點點的笑意,暖洋洋的,像是寒冬臘月初升的太陽。
  小飛一雙坦蕩蕩的大眼藏著止也止不住的孺慕望著陰曹,點點頭,非常聽話的回到灶邊。
  陰曹痛快的洗了頭和澡,正想可以睡個美美又香香的覺,哪知道來無影去無蹤的始咻地出現,她一時慌亂,只能趕快拉來薄被,蓋住自己只穿一件中衣的身軀,臉紅如石榴。
  “我警告你,以後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許到我的房間來!”
  始也發現被子下面平板的曲線,無論如何,這回是他孟浪了,世間女子對這些看重得很,自己突然出現,難怪她要罵人。
  “我想問一件事。”
  “很重要?不能改天再問?”
  被子將她遮得密密實實,始的眼光梭巡過她全身,沒有露出任何不該露出的肌膚,視線又滑到她略帶濕氣的長髮,用男人的眼光來看,她的頭髮甚至稱不上烏黑。
  身材平板,了不起只能說是清秀的容貌算是唯一的優點,這樣過目即忘的女子,為什麼看盡繁花的他還要看得那麼仔細?
  嗯,也許是太多年沒有女人的關係。
  “問完我就走。”
  “快說!”
  他頓了下,才道:“為什麼救我?”
  “你是我的式神,這是什麼問題?”
  “我對你並不好。”式神該做的事他都刻意的忽略了,選擇性的忽略誓約,是他一開始就打算好的。
  “我這麼個平凡的人類,也沒什麼值得你掏心掏肺要對我好的地方吧?”她從來沒想過要把他當奴僕看。
  始的眼光非常古怪,像是掙扎又像堅持,眼眸閉上,再睜開,便覺得眸色之中有了什麼不一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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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4: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關門弟子】

  陰曹奇異的發現,始那過於嚴肅又死氣沉沉的五官,氣息陡然一轉,多了一些像生機以的東西。
  “你的臉色很不好,要我放點血給你補補?”他的臉色本來就稱不上好,吃飯的時候沒注意看,這會兒在燭光下,他那原本有點顏色的輪廓褪得近乎虛無。
  始聽到陰曹的提議,眼中猛地出現一抹亮麗的神采,只是那神?轉瞬即逝,“不必,你自己都弱成這個樣子了,還想給我血。”
  “要知道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趁我後悔之前趕快應下,不過一滴血,我還給得起,不過你也太弱了,連個小道士都能讓你吃苦頭。”
  她可不是鼓勵自家妖怪去和別人打架的意思,只是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強大的妖怪,和無塵這一架後,他臉色比先前更透明了一層,整個人好像隨時會消失似的。
  始要是知道陰曹這麼看不起他,應該會想掄起拳頭揍人了。
  陰曹說完,也不等始反應,拿了放在小幾上的小刀片往手指一割,然後往他面前一送。“快點,別浪費了。”
  始看著距離自己很近的女人,他可以在她澄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的眼眸裡是貨真價實的關心,不含一丁點的雜質。
  始繃著臉,低頭含住了那滴血,接著連聲謝也沒有,轉身就走了,沒讓人看見他那雙淡漠到沒有人氣的眼裡忽然就有了煙火氣。
  陰曹也沒能看見,他那本來就生得俊美無儔的五官,現在因為那像水墨般暈染開來的笑意,有了生動的氣息,更是如芝蘭玉樹一般。
  不同的是,往常他總是說消失就消失,這回,他是用兩條腿走著離開的。
  陰曹還沒從意外中回神,沒想到他又折返回來。
  “是血不夠嗎?”她呆呆的問。
  始二話不說,掀開她身上的被子,露出她漿洗得發白的齊腳褲,捺著又把褲腳往上擼高,直到膝蓋上,嚇得陰曹直抽腿,聲音都硬了。
  “這是騷擾喔,你要是敢亂來,看我用竹掃帚把你轟出去!”
  始才不管她的恐嚇,一隻手輕鬆的拉住她的小腿,看見那仿佛更腫、紫色的疤痕因為散開顯得更加猙獰的膝羔,然後他對著那腫包,吹了一口氣。
  紫疤散開,腫脹消退,這麼神奇的事情,陰曹是頭一回遇到,她用手指戳了下膝蓋,真的完全不痛了哩。
  始又看了看陰曹下午崴了的腳,一個姑娘家這麼不會照顧自己,他很不能理解。
  他印象中那些爭寵的女子,哪個不十分注意保養自己的身子,就拿一雙手來說,不該都是軟軟香香的?而她的手看起來就是糙,手心裡都是厚繭,什麼肌膚白皙細膩,和她連邊都扯不上。
  他很嫌棄的又朝著陰曹嵐了的腳躁吹了口氣,陰曹立刻感覺到整個身子都輕鬆了。
  沒等她道謝,他便轉身出去,這回沒再進來了。
  陰曹頭沾上竹枕的時候,心裡想著,人家都說妖是魔、是怪、是壞,但始看起來也不是多壞,還知道體貼人呢。
  只是她雙眼剛要閉上,又聽見敲門聲。
  她額頭的筋暴了起來,到底有完沒完,給不給人睡覺?有事大可一口氣說完,還是做完……
  進來的是滿臉靦腆的小飛,他怯怯的看著陰曹,手裡握著一隻光滑的瓷瓶。
  不是始,陰曹馬上收起後母臉,就連表情都變得和煦了許多。
  小飛來到炕前,他的身高也只比坑高了那麼點,他半點放肆都不敢,恭敬道:“始大人讓小飛給主子送這上好的益母草澤手膏,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厚厚塗上一層,堅持這樣做,不用十天半個月手上的肌膚就會白皙柔細。”
  這會兒他已經改了對始的尊稱。
  “我每天要幹的活兒那麼多,給了我也是浪費。”她說的是大實話。
  學那些個名門淑女把手養細了,就會好命了嗎?對於沒人養活,無依無靠,凡是只能靠自己的她來說,東西是好東西,可惜,她用不著。
  “主子別小看這潤手膏,這是?女帝給的,人間少有,而且聽說製作過程相當複雜,女帝也就得了十來瓶左右,贈給大人三瓶,平時,別人就算來要,始大人也是不給的,他難得大方了一回,主子不要白不要。”
  ?女帝,很好,這歷史上下幾千年也就出了那麼個名字叫?的女皇帝,這個始的交友圈還真是廣闊。
  看著小飛堅持的表情,看來她今晚若是想好好睡一覺,這東西是非收下來不可了。
  “替我謝謝你家大人。”也只能這樣了。
  一個長長的哈欠很不雅的從陰曹口裡逸出來,在她的認知裡,這家還是她一個人的家,隨意慣了,哪裡知道迷濛的眼睛才陡然睜開就被自己口水嗆到了。
  沒人理她嗆得驚天動地。
  廚房裡熱火朝天的,站著握著鍋鏟的無塵和聽著指揮乖巧做事的小飛,兩個灶眼上,一個擺著籠屜,冒出蒸包子還是饅頭的香氣,一個大鍋正在炒菜。
  還沒等陰曹緩過神來興師問罪,無塵就吻著嘴,笑開一口白牙。
  “妹妹起來了啊,素包子一會兒就出爐了,你要是餓了,我先給你盛粥?我煮的素香咸粥在師門可是薄有名聲的好吃,你嘗嘗看。”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滿腹不滿全消不說,待嘗了一口無塵端上來的素香鹹粥,芋頭、幹香菇、筍丁、豆皮、芹菜……還有一些她吃不出名頭的食材,實在太好吃了,她含淚的想到吃人嘴軟這句話,就是她現在的寫照。
  “誰開門給你進來的?”家裡有內賊。
  “是小飛。”
  小飛笑得像年畫娃娃般,舉著長勺,也不知在攬和什麼東西,一聽到主子問話,馬上自首,還一副“誇獎我吧、誇獎我吧”的神情。
  看起來她的“教育”出了問題,沒教好小飛要有防人之心,但是在昨天混了一天的臉熟之後,這樣的教育會不會太晚了?
  她不輕不重的瞪了小飛一眼。
  小飛縮了下肩,主子這是生氣不高興了?難道不該放這個道士進門?他有些後悔幫無塵開了門。
  陰曹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將“女子閨譽”這件事好好向無塵說道說道,畢竟修道人對這些凡塵俗事並不在意,所以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嚴重性在哪裡,她能明白,也不怪他,把話講清就好。
  若他要提起她是女扮男裝的事,她也得跟他說說這世道俗人對別人家若是來了個陌生人會有多喜歡探究,她解釋起來會有多麻煩。
  只是無塵還沒等陰曹的嘴皮子動上一動就開了口,聲音輕快,“我已經給村裡的人都下過暗示,他們會認為小道是來找流落他鄉的弟弟的,你瞧,那些個婆婆和嬸嬸們還很客氣的送來一堆菜,真是太和善了。”
  陰曹往廚房邊一看,果然有一堆小山尖的菜、肉,水桶裡甚至還有條活蹦亂跳的魚。
  她吸了口氣,捂住臉,她在這裡住了好些年,也沒見那些婆婆、嬸嬸的那麼慇勤,這是要怪她不討喜嗎?
  嗯,算了,不研究。
  就只是下個暗示?
  為什麼她自從遇到這些人跟妖之後,很多認知就這樣被打破了。
  “我這屋小……”她還在做垂死的掙扎。
  “這個不勞妹妹操心,小道一根繩索就能充當床鋪了。”
  為了讓陰曹相信他的能耐,無塵隨意掏出一條繩索,也不見他怎麼固定,往半空一扔,便是直直的一條線,他往上縱身一跳,往繩上一躺,雙臂後枕充當枕頭,一副愜意舒坦的模樣。
  “主子第一天上工,可別遲了。”小飛捧著熱騰騰的午飯,一副賢妻良母的表情,將午飯交到陰曹手中。
  陰曹提著午飯,暈陶陶的出了門。
  她走了幾步回過頭一看,無塵和小飛還站在門口笑咪咪的朝著她揮手。
  被人目送著出門,真是奇怪的經驗。
  這是,有了家人的意思嗎?
  她沒著石子路往前走,鳥鳴狗吠,鄉下人都早起,這會兒要不炊煙嫋嫋,正張羅著早飯,要不就是農人荷著鋤頭,準備要下田幹活兒。
  走著走著,風的聲音,鳥的啁啾,樹葉被吹動嘩啦啦的聲響,湛藍到不行的天空,滿山遍野的野花,這樣的景色她百看不厭。
  幾個嘰嘰喳喳的婦人、小媳婦棒著裝滿整個木盆的衣物,從岔路而來,這是結伴要去河邊洗衣服,只是要她應付這些個說起話來腥?不拘的大娘和媳婦,她功力不足。
  “小曹啊,你這是要進城嗎?”資深小媳婦羞答答的問著。
  “是的,小滿姊。”你這是在羞啥?看不明白。
  “小曹,村裡都在傳,你出遠門的哥哥找來了,雖說你爹娘早沒了,不過兩兄弟作伴,也能過日子。”這是住在村子前頭的李家大娘。
  呃……她娘是過世了,不過爹還好好的,聽說不久前後娘又生下一個男丁,這會兒那個家有幾個兄弟姊妹她還真的不清楚了,這事莫非是無塵編出來的尋親劇情?他怎麼不去寫話本子?
  “想不到小曹的哥哥長得真是俊。”陰曹並不特別愛說話,這村裡人都知曉她泰半時間都很安靜,說了一陣後很快就偏離主題。
  陰曹心想,這群婆婆媽媽對她沒什麼熱情的回應也都習慣了。
  其實對素未謀面的陰家夫婦,村人能有什麼感情,更沒什麼真心要安慰她的“喪父母之痛”,會讓她們過來搭理陰曹,恐怕重點是在無塵那張人畜無害的臉蛋上吧。
  她不得不暗啐了聲,藍顏禍水!
  “兩兄弟看著不像哩。”
  “有個哥哥照顧,往後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陰曹客套的點著頭,一邊敷衍的咧著嘴笑,雙腳不停地往前走。“我還趕著要去城裡上工,就不陪幾位嬸子、姊姊們閒聊了。”
  呼……和這些鄰人們應對,真不是她的強頂。
  經過三花神婆家門前,她稀奇的看見神婆佝僂著因為勞動而有些早衰的身軀,等在竹籬笆前。
  “婆婆,您還沒吃早飯吧?”她輕快的迎上前去,拿出用荷葉包著的兩顆白胖饅頭和用竹筒裝著的素香鹹粥,“這點東西您嘗嘗,要是還合口味,曹兒明兒個再給您送過來。”
  “去去去,自己瘦得都成皮包骨了,還老給我送東西,我不稀罕。”三花神婆見面就啐了陰曹一口,也不伸手去接。
  她這態度陰曹早就習以為常,哪天忽然給了好臉色,她還不習慣了。
  “就當曹兒孝敬您嘛,您再嫌棄也忍著點吃了,下回我不給您送就是了。”改送別的,不送這個。
  她像團棉花,不管三花神婆講話多刻薄,她仍然不改笑臉迎人,神婆也拿她沒撤。
  三花神婆的聲音軟了下來。“擱著吧,得了什麼好吃的,先就緊著自己,你家裡現在又多了一張嘴要吃飯,只是……為什麼我隱約記得你明明是陰府最大的姐兒,什麼時候又冒出個嫡親的哥?”
  儘管接受了無塵的暗示,三花神婆仍是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太對。
  “我在縣城找到了活兒,再說無塵他也能養活自己,婆婆就不用替我們擔心了。”
  “有人能照拂你,我也安心多了。”
  陰曹趁著三花神婆猝不及防,輕輕摟抱了一下她的腰身,旋即放開,等神婆回過神來,她已經笑嘻嘻的跑遠了。
  “曹兒去上工了。”
  “這孩子……欸,我怎麼就忘了問她到底找到什麼短工打?”這突然其來的溫情讓三花神婆想罵也罵不出口,原本略顯刻薄的神情因為這樣而溫柔了起來。
  看著手裡還帶著溫度的吃食,輕輕的歎了口氣。
  這孩子。
  文大人買的那塊地很快破土動工,外頭圍起了柵欄,工頭領著工人丈量土地,整地開工,青磚瓦片石炔也一車一車的運了過來,熱熱鬧鬧的平地起高樓了。
  陰曹一進工地,來來去去的牛車,轆轆的聲音,還有管事、工頭的吆喝聲,她還以為自己來得早,想不到還有人比她更早。
  這麼一大塊看不見盡頭、仿佛沒有邊的地讓陰曹羡慕得都要流口水了,她這輩子只要能有這麼一塊地,蓋上許許多多的房子,然後把宅子租賃給需要的人,這麼好的地段,租金自然不會少,只要做包租婆,銀子就會滾滾而來。
  說她淺薄,滿腦子只有銀子?
  沒辦法,這就是窮人的悲哀,眼裡只看得到錢,她沒有好的爹娘,好的出身,她要是清高過了頭,早吃土去了。
  再說她不偷不搶,憑自己勞力賺錢,誰敢說她半個不字?
  來早的人還有東家。
  他一襲靛色長衫,腳下仍是道鞋,身邊仍舊包圍著幾個弟子。
  她吐了吐舌,想不到自己是最後到的那個,沒敢發出動靜,悄悄綴到邊上,眼光被幾隻手展開的設計圖給吸引住了,那是一種兩層紙,一層薄,一層略厚,上頭有非常精緻還上了色料的建築,就好像已經活脫脫蓋在建地上一樣。
  耳邊聽著落九塵不疾不徐的講解,就算有很多建築術語聽不懂,可是他的聲音未免也太好聽,因為太過專注,她完全沒感覺到自己越探越過去的脖子。
  “你這是看得懂師父畫的設計圖?”虞鹿的聲音不大,但足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陰曹羞怯的縮回腦袋,“我只是沒見過這樣的圖,多看了幾眼,請您不要生氣。”
  別看一張圖紙沒什麼了不起,所謂術業有專攻,她知道像這樣的技術可是寶貝得只能傳子女,外人就算多看一眼,不容人的,眼睛還有可能被挖出來。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虞鹿瞪大眼。自己不過嗓門大了點,這小子怎麼就縮得像只鵪鶉。
  虞鹿的嗓門引起落九塵的注意,看著那小小的女娃,他想也不想的招手,“想看圖樣就過來。”
  陰曹跑步到他身邊,說也奇怪,他身邊有種讓人安心的氣息,有種被重視的感覺。
  幾個師兄弟都露出奇怪的眼神。
  他們的師父何時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師父的不喜人親近可是出了名的,如今卻讓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子近身,還毫不忌諱的讓他看圖紙?
  不說別的,師父的建築圖紙以及施工設計的工程做法、隨工日記,從設計到施工全部的過程資料異常珍貴,一件工程完工,全部的資料都得建檔歸置,命專人看守,就連他們想調資料出來查看,也必須經過層層關卡,小曹這小子居然輕易的就到了師父面前?這很讓幾個經歷層層考驗才能站到落九塵身邊的弟子們,心中頗不是滋味。
  “這些建築線條你看得懂嗎?”落九塵問道。
  陰曹看著無比陌生的字體和線條上的數位,蹙起了眉,“這個我從來沒看過。”
  在她眼裡,這就是一張畫著精美建築物的圖紙,那些個什麼尺寸之類的,她完全看不懂。
  “這容易,我教你。”
  幾個弟子都以為落九塵只是隨口說說,盂清風輕聲的提醒師父,“小曹還有帳務要處理。”這小子是來當帳房的,不是師父的徒弟。
  哪知道落九塵竟道:“你去把帳冊和算盤帶過來,算好了帳,我再教你如何繪圖。”
  “師父!”三個弟子異口同聲的喊道,聲音裡都是不敢置信。
  “她很得我的緣,往後你們就把小曹當成……師弟,她也算是我最後的關門弟子了。”
  落九塵斂眸,覷著陰曹的小腦袋一眼,自己一副越想越滿意的表情。
  她個子真小,自己的手往下一垂,恰恰好可以擱在她的腦袋上,幹是,他很順手的輕拍了一下陰曹的小腦袋瓜,姿態一如長輩對待孩子,動作雖然突兀,卻一點也不叫陰曹排斥。
  她頭垂得很低,對於自己驟然變成東家徒弟的身份還有那麼一丁點接不上軌的感覺,但是她不討厭。
  她的發談不上什麼滑細,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手感。落九塵看陰曹有些回不過神的發著呆,稍稍一頓才見她反應過來,很慢的點了點頭。“走吧,跟為師回去。”接著他喚了大弟子。“清風。”
  “師父。”盂清風躬身。
  “這裡就交給你了。”說完,他便領著陰曹回到他暫居的大宅院。
  他們身後的一眾人皆愣住了。
  “二師兄,你會不會覺得師父對那小子特別偏心?”虞鹿用他不離手的扇子敲著手心,是只有他自己才有這種感覺嗎?
  “師父想偏心誰,要你來多話?小曹有求上進之心,你們都應該要向他看齊才是。”孟清風淡淡道。
  “看起來,小曹是得了師尊的眼緣了。”一向最為沉穩的郭軫做了結論。
  陰曹落後半步跟在落九塵身後,落九塵注意到她的步子小,有些跟不上他,他很自覺的放緩了腳步。
  “對於我宣稱你是我新徒弟一事,你不反對一下?”基於禮儀,他是該先詢問一下事主,畢竟,從來只有人家來求他收徒,沒有過他主動拋出橄欖枝的。
  “小曹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反對?”她最近是雹運過去,否極泰來了嗎?接連的好事都落在她身上。
  最先是始微妙改變了的態度,他們“看似”可以和平相處了;不請自來的無塵,煮得一手好吃的家常菜。現在,東家,不,師尊居然主動願意收她為徒?!
  天上的眾神終於看到她十四年來用卑微與怒力架構的人生,憐憫她,給她一點甜頭吃了嗎?
  “隨遇而安,不錯的個性,但往後要是遇到任何不喜歡、不願意的事,直說就是了,不需要一絲一毫的勉強。”
  “師父。”她喊得一點阻礙也沒有,聽聽,這聲師父喊起來多順暢!
  落九塵瞅了眼她略帶緊張、眼兒卻亮晶晶的神情,不知怎地,嘴角彎起了一道他自己也不明白更看不見的弧度。
  “為師看得出來,你是真心願意的了。”
  說也奇怪,他為什麼會對這麼小一個娃兒產生興趣,會留意到這麼不起眼的她?難道是被她一臉求知渴望的小臉給打動了?還是因為她對生命的不屈不撓?
  這是陰曹第二次踏進這個大宅院,繞過氣派的石獅和朱門,他們是從角門進來的。
  開門的門房臉上不露半點驚訝,倒是多看了陰曹一眼。
  他被派來給大匠看家這些日子,來來去去看見的都是世家公子,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沒把他這老頭子當回事,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和氣的朝著他笑了笑?
  還有這大匠也是個妙人,他從不打正門出入,嫌麻煩,也因此那幾個世家公子跟著大匠出出入入,臉色都好看不到哪裡去。
  他們穿廊而走,亭臺樓閣交錯,樹木湣多,一眼望去,院落錯落有致,起起伏伏的參差其中,蔚然可觀,視野極好。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走角門?”角門多為奴僕下人進出的門,一般而言,主子或者有身份的人是絕對不會從這裡出入的。
  落九塵看到陰曹極有興趣的瞧著周遭的景致,沒有半點對大宅院該有的懼怕和卑微。這娃兒,他還摸不清她的個性,不過,絕不是那種可憐兮兮、唯唯諾諾的柔弱女子。也許過些日子,他還能看到她慢慢挺直背脊,站穩身姿,大步邁向前去的自信和光芒。這樣很好,他期待趕快看到這樣的她。
  “不是進出方便嗎?我在想如果從大門進來,哪還得走多遠的路啊?”她回應得簡單而理所當然。
  這小娃兒顯然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軟轎。
  “我也是這麼想的。”落九塵調侃的對著她柔聲低道。
  長廊的盡頭有塊突出的巨石,巨石層層疊疊的石紋像雲霎山嵐,又像翻起白浪的無垠汪洋。
  石下有松,松下有石桌石椅,桌面還劃有棋盤,供人對弈品茗。
  繞過石徑,一間竹屋就立在面前,看著纖巧,卻有兩層。
  相較於其它院落的鮮豔色彩,這個小小的院落顯得非常素雅,原木的小門半掩著,樸素安靜,宛如海裡的一任綠。
  一進到裡頭,入門是扇松柏梅竹屏風,小巧精緻,撲面而來的綠意,甚得陰曹喜歡。東西邊有兩扇樸素的竹窗,悠然的涼意隨著徐徐微風撲面而來,原來竹屋後頭有片竹林,淺淡濃郁的綠意伸展了葉片枝千,毫不客氣的探著窗子進來,窗戶旁安置了羅漢榻,和一個人高的大甜白瓷缸,缸裡有清水,水中可見食指大的各色鯉魚悠遊來去。
  最讓人驚訝的是,竹屋裡足足有兩層樓高的書架,沒著回旋梯往上走,是更多、甚至堆疊到地上的紙卷和圖紙。
  再來就是一張簡簡單單的羅漢榻了。
  樓下,有桌有椅,有個像是為了繪圖特別製作的書案,還有個來不及收走的紅泥小爐,爐上擱著小銅壺,筆墨紙硯和染了色料的筆隨處擱著,有的紙上還有被毛筆掃過留下的色彩。
  原來師父也是有大而化之和迷糊的時候啊。
  這讓他通體放大、尊貴的形象稍稍人性化了一點。
  總的來說,這屋子裡最多的就是書、圖紙和好多建築物縮小後的小模樣。
  她從來沒見過這個,栩栩如生的宅子,從任何一個角度方向看過去,都能清楚的看見建築內部的每一個細節。
  落九塵瞧她看得專心又仔細,伸手把宅子的屋頂給摘了下來,這讓陰曹錯愕了下,然後便好奇的往樑柱一碰,沒想到它也掉了下來,她連忙伸手去挽救,堪堪沒讓那根梁砸壞了其它擺設。
  “不用擔心,這個燙樣每個結構都可以靈活的拆卸,這樣便看得到建築物內部所有的細節。”落九塵哄孩子似的,充滿耐心地解釋。
  “這房子是怎麼做成這麼小的,為什麼叫燙樣?這些又是用什麼做成的?”浮現她眼底的除了不解,還有強烈的求知欲。
  這世間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看見別人的高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這燙樣便是宅子縮小後的模型,按照一定的比例,以木料、草紙板、林結、油臘做成,每一頂建築在施工前,身為工匠的我們都必須把設計的建築給業主看,業主滿意了,我們才照施工,至於為什麼叫燙樣,是因為製作時有一道熨燙的工序,所以稱它為燙樣。”
  “這個燙樣就是文大人將來的宅子?”
  她盯了好半晌,原來城裡人蓋宅子和鄉下差好多,像煙花村,誰家人口多了,想多蓋兩間屋子,就吆喝幾個壯丁,談好價錢,至多再供上一頓飯,先挖泥和糠做成泥磚,等礙曬乾就能開始蓋房子,哪來這麼多講究?
  “嗯,你跟著我來,想學些什麼?”
  陰曹衝口而出,“所有的,我都想學。”
  落九塵笑得恁般美好,卻不是嘲笑她的“雄心壯志”。“這可能要花上很多年,而且不論學什麼都要一點天分的。”
  “小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天分,但是我真的很想學這門技術。”怕師父笑她厚臉皮,不過她才十四歲,多得是時間不是?
  之前,是沒有人教她,也沒那閒工夫,金錢上也不允,如今有這難得的機會,她要是不把握,還會有下一回嗎?
  “這樣啊,那我教你,先從畫線條開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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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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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愛上了這株雜草】

  落九塵當下備妥紙墨筆硯,筆尖蘸墨,開始示範畫線條給陰曹看。
  只見從他手下直接畫出來的線條,不管直線還是橫線,都跟用了尺子沒兩樣。
  “來,記得手指和手腕固定不動,靠手肘移動畫直線。瞧,如果轉動手腕,線條就會變成弧線,容易抖動。”
  陰曹看得無比認真,試圖把落九塵指點的話聽進去,她握緊了筆,可惜,遲笨緩慢的線條是產生了,但它粗得像一條扭動的蚯蚓。
  落九塵糾正她握筆的方式,又把她的手腕調到一定的高度,她很不習慣,手抖得更厲害,直線一條條都變成了蠶寶寶。
  “師父,為什麼要一直不停的畫線條?”
  他領著她又畫了好幾條線。“多練習,唯有畫好了橫豎線,才能提高手繪的穩定度,對你將來繪圖才有説明,直線,是最簡單的……”
  “要練成什麼樣子?”她開口。
  “像用了尺子一樣。”
  她抖了抖,墨汁掉了下來,把白紙染暈了一塊。
  確實太難了,陰曹苦惱的表情逗笑了落九塵。
  學習過程一開始有點枯燥,可是落九塵一直陪著她閒聊,他既不嚴厲,也不會打人板子,又極富耐心,不論她畫了多少蠕動的毛毛蟲,他都不動怒,拉著她的手,一教再教。
  這樣的習圖對一點根基都沒有的陰曹來講非常辛苦,但是她發現她學習越多,師父面上的笑容越深。
  他一笑起來,笑容璀璨得仿佛四周景致都沒了顏色,變得黯淡無光,天地只剩下他的笑靨。
  她覺得自己幸運,能待在師尊身邊,能得到溫飽肚子的活兒,還得到他那麼多無償的幫助。
  當她從竹屋出來,回到工地,獨自一人吃著從家裡帶來的素包子,配著竹筒的清水時,素包子只是很普通的雪裡紅加豆干,水就是普通的泉水,但她卻覺得好吃到不行。
  她雖然不是很注意旁人,基幹女性敏銳的直覺和多年來自保練出來的警覺性,感覺得到師兄們略帶嫉妒的眼光和敵意。
  她能理解,師兄們沒有不喜歡師父的,師父也一視同仁的對待,在落九塵面前,人人都只能保持同樣的距離,所以同樣是弟子也能相安無事,今日突然某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超前太多,撩撥眾人一向以為平等的心態,她難免要淪為公敵。
  可她也心存僥倖,幾個師兄都出身大家,對欺負她這麼個小不點這種事,應該不屑也不為,對吧?
  下了工,她便往家裡趕,誰知有三名粗鄙的市井之徒不由分說地將她團團圍住,將她架到了偏僻的巷弄中。
  “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這娘裡娘氣的兔兒爺,要怪只能怪自己設長眼去惹了人。”
  “哦。”她眼睛骨碌碌的轉,心怦怦跳個不停,就怕對方看出她的緊張不安。
  “你啞巴啊,不回話?”
  其中一個面目兇狠的朝她逼近了一步,渾身酒氣,神情猥瑣,還有一口快掉光的大黃牙。
  她這不是在研究地形,伺機逃跑嗎。
  寡不敵眾,她要隨便說錯話,惹惱了這些混混,一對三,勝算為零。
  在她短短十幾載的人生裡,這類的欺淩事情並不罕見,有人的地方,是非就多,男人多靠拳頭解決,女人逢高踩低,拈酸使壞,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這回,怕又是不知道去礙到誰的眼了?
  想來想去,好像也就師父那幾個弟子,她要稱之為師兄的人。
  她單純的以為只有低下階層的人愛玩這一套,真是沒料到勳貴門閥的人也玩這一套,他們比較不同的是,若不想弄髒自己的手,便花錢買通人,也是,手裡有錢,多得是願意替他們辦事的人。
  “你跟他囉唆什麼,趕快辦完事領銀子,小八還等著咱們去賭坊玩上一把呢。”
  矮個子不耐煩了,死命的催促,手裡的繩索一直作勢要往陰曹套去,那狠勁看了叫人心寒。
  三個大男人包圍了過來,陰曹已經做好準備,那個矮子看起來個子最小,但也最狠,不過向來會叫的狗多是虛張聲勢,另外兩個男人她沒把握,看來看去,她只要把矮子撞倒,她逃跑的成算就會多些。
  她想得很美,卻錯估了男人和女人的力氣是沒得比的,還有一說,男人的力氣是女人的三倍。
  她沒能從那個自認為的機會沖出去,反而臉頰狠辣辣的被?了一個大耳光,頓時耳裡除了嗡嗡聲便再也聽不到其它,眼前一片金星,接著雙腳懸空,像小雞似的被人拎了起來。
  劇烈的耳鳴過後,她聽見男人得意的笑聲,她的身體飛了起來,眼看她就要貼上牆壁,變成肉餅——
  她已經夠沒肉的了,再變成肉餅,還能看嗎?
  千鈞一髮之際,她的身體卻沒深刻的感覺到牆壁的冷硬堅實,只感到一股徐徐的力量托住了她,然後她騰飛,飛進了一個她從來沒想過的懷抱。
  她最先看見的是有著凹溝的下巴,接著是喉結和沒入玄衣裡的鎖骨。
  “……始。”
  她的式神。
  這場架打得非常沉默。
  應該說是一面倒的沉默,因為有一方連發出聲音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始從袖裡吐出來的黑沙卷走,拋上了半天高。
  陰曹親眼看著那三個人也不知飛了多遠,片刻後從朗朗晴天的一個黑點變成米粒,以極快的速度麼撲通、撲通掉進不遠處的池塘。
  池塘裡的鴨子嚇得四處逃竄,蛙聲大作,良久,才看見三個泥人頂著浮萍,哀聲慘叫,陸續的往岸上爬,十分狼狽不堪。
  始視若無睹,沉聲道:“他們哪個用他的髒手碰了你?”
  她遲疑了下,回道:“我這不是好好的。”
  “要是沒有我出手,你哪裡好得了?”他嘲諷的意思非常濃厚,完全不給她面子。
  不過他說的也是實情。
  “為了這樣殺人,不值。”
  雖然和始相處的時間沒多久,她卻知道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為了熄滅他眼中的殺機和眉目間淬著的冷厲,她不自覺地輕輕搭住他的手腕,想緩和他的情緒。
  始的眼光牢牢的盯著陰曹那稱不上白皙的小手,他原來是想發怒的,但不知為何怒不起來。向來,女子不經他同意碰觸他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不料她居然就這麼隨隨便便的碰了他,而他竟然不感到生氣?!
  透過布料,他能感覺到她有著溫度的五指……溫度,這是多久不曾有過的感覺?
  原來,他還能有感覺。
  他都已經忘記多少年前,因為長生不老藥的甜美誘惑,他屍解成仙不成,最後卻成了妖。
  他一生與六國為敵,創建大秦,死後仍舊是能呼風喚而、翻手覆雲雨的大妖怪,可也早就失去了人的心。
  為什麼遇到她,他旁觀而冷淡的心不見了?
  他見不得她受一點屈辱,莫非,他記得的是她之前“多此一舉”的“極救”,這會兒替她出頭,為的是情義上的回報而已?
  是的,一定是如此。
  他輕輕抖掉了她的碰觸,一縷指風如刀般劃過去,那些人的膀子仍舊完好無缺的留在他們身上,不見任何損傷或是血跡,只有他們自己才會知道,從今以後,他們再也不可能靠一雙臂做任何事。
  廢人不需要完好的四肢,看在陰曹不欲殺生的分上,他還給他們留下雙腿,已經很仁慈了。
  陰曹不得不承認,要是沒有始,這回她別想全身而退,所以對他“法外開恩”的行為,她睜隻眼閉隻眼的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惡人,是需要受點教訓的。
  始玄黑色的寬袍大袖又往陰曹一揮,將她包裹住,往自己懷裡一帶,無聲無息,瞬間消失。
  這是頭一遭陰曹這麼靠近一個男人的胸膛,他很冷,比寒冰都要冷,靠著他就跟抱著一塊冰沒兩樣。
  這一刻既短暫又漫長,她正想拉開兩人的距離,不然她也要凍成冰塊了,卻已經回到了自己家裡,沒有二話,她又像沙包般的被扔擲在貴妃榻上。
  陰曹摸著臀部,想罵髒話。
  這個男人委實太過粗魯了,剛剛對他“英雄救美”的一丁點好印象全沒了,對他這老喜歡把人當沙包丟的行為十分的不贊同,至於她家什麼時候多了個黃花梨木嵌螺細龍遊鳳戲的貴妃榻,陰曹選擇漠視。
  她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始就是個享受慣了的妖,吃穿用度,除了講究還是講究,不是她們這種平民能企及的。
  但是她不羡慕,生為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上輩子積了德的,這一世活得恣意快活是他們應得的,像她,上輩子肯定沒積過什麼好陰德,這輩子貧窮坎坷如影隨形,可她四肢健全,只要她願意打拼努力,何愁過不上小康而能吃飽穿暖的日子?
  她這輩子只想和三花神婆相依為命,沒道理她這麼認真,連想替神婆養老這點心願都做不到。
  “我雖然不是什麼易碎物品,但是至少你可以輕輕的把我放下來,我對你的感激之情會放在心裡更久一點的。”
  被拐著彎指責的男人看著這個敢反駁他又一臉無所畏懼的女子,冷哼了下,“我這是在告訴你,我只要遲上那麼一步,沉進池子裡去的人可就不是那三個雜碎了。”
  陰曹噎住,臉色有些雜然,她從來都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始說的話有理。“你救了我,我還沒向你道謝,是我失禮了。”
  她福了福身子,規矩的施了個禮,一點錯也沒有。
  救命大恩,可大可小,但受人點滴,必要湧泉以報,這是神婆從小教她的道理。
  要是沒有他,自己可能連晚上的月娘都看不到了,遑論再見到神婆。
  始對她無可挑剔的禮倒沒說什麼,但是他直覺地對陰曹的出身懷疑了一把。
  “以後別去上那什麼工了,一堆男人,你一個女子混在其中,不像話!”
  他可是要先聲明,他沒那大把的閒時間整日跟在陰曹身邊,今日會去探班,不過是閑極無聊,想說去看看一個弱女子究竟有什麼短工可以做。
  沒想到去到那裡的時候,正好聽到那幾個不成器的公子哥正在說陰曹奪了師尊對他們的喜愛,商量著要如何給陰曹一點苦頭吃,讓她知道先來後到的道理。
  也幸好是讓他碰上了,今日他要沒有心血來潮,她就要吃大虧了。
  “師父說要教我繪圖,我不想放棄,有了一技之長,我就能活得更有底氣,我需要銀子,我需要這個技能。”
  她想抬頭挺胸做人,今日雖然畫線條畫到手到現在還在抖,但是她不想放棄。
  她其實是恨自己的,她不像那些心靈手巧的姑娘,進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那些煮飯繡花她只學了點皮毛,所以想當廚娘還是繡娘養活自己是不靠譜的事,最終也只能劍走偏鋒,去給人家當假孝子,混一口飯吃。
  師父沒有嫌棄她什麼都不會,所以,除非師父嫌她資質魯鈍,不讓她學下去了,否則她絕對不會主動離開的。
  還有,這個家一下子多了三口人,加上她,四張嘴巴要吃喝,嗯……好吧,始不必她擔心,無塵只要隨便出去繞一圈就有收不完的禮物,小飛是紙剪出來的式神,吃飽對他來說也只是好奇多過需要。
  說起來,她家裡的男人都沒她什麼事,她還是只需要把自己的肚皮管好就行了。
  始耐心聽完陰曹非要往是城去不可的理由,像是聽到什麼匪夷所思的事,他的瞳色有些深,往裡瞧卻瞧不出情緒。
  陰曹不知道他真的苦惱了一下。
  他生來便富貴至極,從來不曾為食物煩惱過,至多,想想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要怎麼揮霍才好,最可惜的就是阿房宮直到他的皇朝滅了還未竣工。
  “銀子?只要你說一聲,我有得是,你想要金山還是銀海?”那些東西也不過是他一個指甲片兒。
  陰曹睜著極亮的眼睛,笑著對始伸出十指,有些自得。“你瞧,我有健康的身體,健全的雙手和腦子,我現在雖然窮苦,但是只要我努力,誰敢斷言我以後不會成功,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那些金山銀海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要。”
  被拒絕了。
  他眼沉得厲害,好像第一次認識陰曹,他重新細細的打量著她,認真執著的眼神,望著你的時候好像你便是她一生嚮往的所在,就算明知道她嚮往的是那些俗物,但是那眼裡的感情太濃烈,也就算想嘲笑她淺薄都做不出來。
  倘若她用這樣的眼神對著男人,他相信這世間沒有哪個男人能逃過。
  她一步一步用她自己的方法往前走,不求助,不喊苦,反觀他這個式神,別說她主動使喚他做事,連叫過他一次都設有,遇了難,還是沒想到強大無比的他的存在,就好像……好像壓根忘記她擁有這麼個大妖式神。
  他不爽了,他的存在感這麼薄弱?
  習慣孤絕的他,因著強烈的大妖自尊,他從不主動跟著她,放任她獨來獨往,他所有的表現,就像一個他看不起的混蛋。
  他不能承受這可鄙的事實,轉身,穿過門,消失了。
  堂屋外,站著替煙花村村民起壇消災完回來的無塵,他肩膀上還扛著主家送的半扇豬肉酬勞。
  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他站在外頭聽了多久的壁腳。
  一妖一道,生死對頭,很難得的沒有一見面就針鋒相對、你來我往。
  始轉過身去,盯著小院叢生的雜草,生平第一次,覺得這些雜草生命力強軔的樣子非常刺眼,就像其個小姑娘,不向命運屈服的模樣。
  “你……愛上了這株雜草?”不知何時和始並肩站到一塊的無塵,很是不解的問道。
  始慢吞吞的回過頭來,用深如黑墨的眼眨也不眨的看著無塵。
  老實講,始的眼神太過駭人,無塵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要是小道說錯了,你直說就好了,何必用那麼駭人的眼神看人。”害得他的小心肝都亂跳了一下下。
  “愛是什麼?”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誰,那人也有著和陰曹一樣溫柔又寂寞、羞怯又堅強的笑容。
  那是他為人、年少時的一段青澀愛戀,後來……沒有後來,因為身份地位差別太大,他選擇了一統九州,放棄了那朵花。
  他以為身為帝王,身邊還會少了投懷送抱的女人嗎?只有他不想要的,沒有要不到的。花,無聲無息的謝了。
  那段純真情感隨著混沌流年,被埋進了過去,他征服了六國,他不立皇后,他的心越來越硬,開始追逐長生不老。
  是什麼又讓他想起了她,那些不該有的人類感情?
  他不自覺的摸著胸口,肉體下流淌的溫曖到底是什麼?
  “雖說道家不反對娶妻成家,可惜小道打從幼時就在道觀長大,對這些情啊愛的不擅長,大帝問道於盲了。”
  “就知道不該問你這個只會招搖撞騙的雜毛道士。”
  “這是人身攻擊,最好這是你有事請問人的態度。”才停火不過片刻,兩人火力強大的的盾矛又豎了起來。
  無塵順勢放下那壓得他肩垮的半扇豬肉,抖了抖有些僵硬的肩。
  這種體力活他不擅長,不是他不中用,他靠的是嘴皮子和道術謀生,斬妖除魔,濟世救人才是他的專長。
  可他壞就壞在一張娃娃臉上,毫無說服力,去到哪裡都沒有人相信他的本事。
  沒有人相信他,他就賺不到銀子,賺不到銀子,最現實的就是沒飯吃,沒地方睡覺,還要忍受睡到半夜有雙虎眼虎視眈眈的覬覦著自己,一早起來發現自己被蚊蟲叮得滿頭包。
  這幾天在陰曹家,算是他吃得最飽,睡得最舒服的日子了。
  他正激情澎湃,始卻覺得這樣毫無意義的鬥嘴乏善可陳,無聊透頂,他的腦袋一定被牛撞了,怎麼會想到來問他?
  他活了千作年,這樣就被一個人類小姑娘給難住,他也白活了這些年。
  說穿了,她要的不就是銀子,只是她要的不是透過法術得到的,而是令他難以置信的要腳踏實地去賺來的。
  這要賺到什麼時候?
  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丫頭?
  金銀財寶在他以為不過是隨手可拾的東西,哪裡知道他的想法到了她那裡卻行不通了,真是令人火大啊,她那死腦筋,到底是誰灌輸她這些觀念的?
  無塵看著始臉上精彩的變換著顏色,自從和這個千古一帝交手至今,他還是頭一回從他空茫無波的臉上看到那麼多表情,幹是他又很不識相的問道:“莫非,你是為了你的主子在煩惱?你終於有點身為人家式神的樣子了,晴晴,我覺得你啊你……”那語調說有多嫌棄就有多嫌棄。
  “……”
  無塵沒看到始悄悄捏起來的拳頭,還在碎碎念,“起碼我還知道客居人家家裡不能白吃白住,總得要掙點什麼回來,貼補家用,意思意思也好,就你臉皮厚,好意思讓一個小姑娘為家勞碌奔波,還不為所動。”
  他默默的重新扛起豬肉,晚上教小飛做幾道肉菜吧,打打牙祭。
  始很想一拳把無塵打飛,但是他又不得不該死的承認,這無良道士的話頗有幾分道理。他不再理會無塵,再度回到堂屋。
  陰曹正舀水洗臉,她需要這冷冰冰的水安定她今日受了驚的心神,可始的突然出現,害她差點一頭栽進水盆裡。
  她仰起濕淋淋的臉,飛快的用袖子抹了抹,再用自以為最兇狠的眼神瞪著這只妖。“我不是一再跟你說過,要進我的門必須先敲門呐大爺。”
  “你又不在房裡。”
  被搶白,她整個無言,難道她只能把心臟練得更堅強一點,別無他法?
  “快說,有什麼事?”
  “這千餘年我去過不少地方,你知道我能看見不少人類肉眼凡胎看不見的事物,譬如,百草之王的人參,各種礦脈我都知道。”他說得好像鄰家誰生了娃,誰家婆媳吵架那麼清淡。
  “你說的是可以換很多銀子的那些東西?”陰曹把臉全抹幹,這是真的嗎?倘若是真的,她,原諒他的無禮了。
  始要很堅持住才點得下頭。“這村子的大山就有不少好東西。”卻在心底罵了她粗鄙市情。
  陰曹從來沒想到那座看起來只有懸崖峭壁、激泉流瀑,只有少數獵人才敢上去,聽說連飛禽野獸也絕跡的山峰,會藏著始說的那些寶物。
  不過也是,越是險峻、越是人跡到不了的地方,那些個歷經歲月沉澱的土地,就會出現許多讓人驚歎的寶物。
  “現在就走?”她一刻都不想等。
  “天色已暗,山路可不好走。”
  “始說得有理。”
  從廚房出來的無塵晃了晃手上的刀,他剛剛趁著還未點燈前把豬肉都支解了,大部分的肉讓小飛帶著幾個小式神抹上鹽巴,掛到簷下風乾,可以放到冬天,甚至來年。
  這人手多做事就快,他還能分出手來把晚飯給弄出來了。
  “不管要做什麼,總要有力氣,吃飽飯,明兒個我跟你們一起去,多個人多雙手對吧?”
  吃飯皇帝大,還有什麼好說的。
  不得不說無塵的廚藝真的好,一塊“不見天”,用的是豬的前腿肉,肥瘦適中,肉帶甜味且強牙,多用來煲湯,無塵除了煲湯,還非常大放送的切絲、起片、攬碎,鹵燜、紅燒、蒸、煮全上了桌。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炸豬皮和麻什。
  “你不去做廚師真的可惜了。”這根本是全豬宴了好不好,他們也才幾個人,真正會把食物吞進肚子的就兩個,煮這麼多菜會不會太浪費了?
  “小道愛吃美食不鍇,卻不喜油煙。”無塵慢條斯理的舀著麻什,這是一種形狀如大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面疙瘩,中間略薄,邊緣翹起。
  陰曹趕緊端過自己的碗,比較讓她意外的是從來不上桌的始也少少的吃了一些,看起來是麻什討了他的歡心。
  “這是關中常吃的麻什,朕以前常吃。”看著兩道探究的目光,始很難得的解釋。
  原來吃的是回憶。
  原本陰曹以為滿桌子菜一定會剩下來,哪裡知道無塵是個大胃王,所有的菜幾乎全進了他的肚子。
  “好久沒有吃得這麼飽了。”敞開肚皮大吃的結果就是吃撐了。
  “你這種食量,養得起你的一定不是普通人。”陰曹做了結論。原來他之前是因為初來乍到,不好馬上敞開肚皮來吃,怕嚇著了人。
  無塵笑得美如新月,眼似春水。“我師父也這麼說。”
  他這麼說不由得讓人浮想聯翩,這是養不起,所以才打發他下山來的啊?
  不管如何,一頓飽飯後,陰曹和無塵洗洗睡了,至於始,沒人擔心他的去處。
  整個天地陷入了寂靜裡,始負著手,看著一輪白盤似的銀月,衣袂飄然,長裾翻飛,儘管巍然不動,竟有微涼的單薄蕭索。
  小飛捧著呈盤,上面放著的是一壺酒和酒杯,始有多久不動,他也多久不動,但他終於撐不住了,囁嚅的道:“君上大人,您不回宮裡去嗎?”
  始睨了眼酒杯,小飛乖覺的從酒樽裡倒出酒來,恭敬地捧給他。
  這酒不同於其它貢酒,這酒必須用龍王井與衡陽酃湖的水才釀得出來,這是前朝前朝又前前朝已經失傳的差灑,每回君上有什麼解不開的心事,就會喝此酒。
  “我在看人間的月色,為什麼和宮殿裡看的又不一樣?”
  不只月色不同,他那奢華的宮殿總是寒冷無比,可在她那破敗的小屋,局促的小院裡,他卻覺得特別溫暖。
  是因為有喧嘩的人聲,噴香的菜肴,還是因為人?
  沒有人知道他在小院裡佇立了多久,同樣的,也有許多人不知道他非常非常護短,即便他完全不想承認陰曹是他的主子,但是在他羽翼下護著的人被欺辱了,這筆帳他是一定要討回來的。
  第二天,當天色濛濛亮,雞鳴剛起,是城高高城門口的景象嚇壞了所有要進城的人,兩個年輕公子被吊在上頭,難堪的是身子被剝得只剩下褻褲。
  至於一早起床的落九塵也發現竹屋的門口被人貼了“馭下不嚴,不配為人師表”幾個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的大字。
  落九塵沒有對這貶詞生出任何不悅之感,卻是對那筆墨酣然的筆跡生出了無比濃厚的興趣,典雜靜穆之氣充溢其上,出類拔萃的霸氣可以輕易的讓人感受到帝王氣勢。
  到底是誰能寫這一手好字?
  他把大宅守門的小廝都招過來問過,卻沒有人知道這幅字是誰送來的。
  要知道他生平最大的嗜好除了建築便是書法,他自己能寫一手博雅圓暢好字,但並不以此自滿,即便在京中他的字值千金,在黑市價錢更為誇張,然而他從來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因為他追求好還要更好。
  書法是非常奇妙的,除了能夠彰顯一個人的氣度、行事作風、內在,還能昇華對藝術的追求。
  落九塵對這憑空出現的字起了愛才之心。
  他把字帖鄭而重之的放在他經常閱讀的書桌上,用紙鎮固定四角,逐一欣賞那字的起承轉合,專注的態度不亞于學子,一入神的結果,完全忘記字裡頭警告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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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大山裡的寶】

  煙花村。
  天邊一霹出魚肚白,始就讓小飛去敲陰曹的門。
  這一番動靜,自然也把睡在堂屋的無塵驚得掉下繩索了。
  趁著村人還未出來活動的時候出門,儘量避人耳目,畢竟在旁人眼中,她和無塵要去的是鮮少人跡會到的大山,越少人知道越好。
  陰曹知道這個道理,於是用最快的速度盥洗,綁好頭髮,換上短袖,束緊腰帶,又把小鏟子、水壺,昨夜剩下的饅頭丟進竹簍裡,往肩上一扛,一行人就出發了。
  這座大山陰曹最遠只到過山下,這還是她初初住到小屋時,為了填飽肚子,尋找野菜去過最遠的地方。
  她沒敢上山去,三花神婆叨叨念念的就是不許她小姑娘家上山去,誰知道會不會被野獸叼走了,所以非到萬不得已,也是怕神婆替她擔心,她還真的沒上過山。
  山路一開始是有的,漸漸地叢生的野草漫過了腳踝,越往上走,到後來連小道也沒了。
  無塵走在前面,用一根砍來的木材探測前路的深淺,她就跟著無塵踩出來的腳印往上走。
  老實講,山路崎嶇難走,隨時隨地出現的石子和老樹的柄根,就會絆得人軟腳,還有深山老林,遍地落葉,一個不小心就會陷進去。
  積年的腐爛樹葉帶著一股沼氣,會致病,無塵見陰曹的步子跟不上,也邁不動了,便接下她的竹蔞,放到自己肩上。
  “慢著,我們這樣一步一腳印,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上山?”爬到半山腰……好吧,壓根連山都沒有上,無塵也走不動了。
  相較於他和陰曹的狼狽,走……應該是飄在最後面的始一派淡定,連個眼色也沒給他們倆。
  陰曹氣喘吁吁的看著蒼翠的老林,遠遠的,仿佛能聽到流泉飛湯的聲音。她抹去額頭的汗,如今太陽出來了,比出門的時候更熱,只要一動,身上的汗水就像流水般的往下滑。
  “要不你在這裡的樹下歇會兒,我已經聽到瀑布的聲音。”
  她把手上的竹水壺遞給無塵,無塵見她自己都沒喝就給了自己,不好意思之餘,又把竹水壺遞回去,“你喝。”
  陰曹見狀,也不跟他客氣,咕嚕嚕的喝了兩口,等她喝完,無塵才接過手,哪裡知道刮過來一陣冷颼颼的風,把竹水壺從他手裡刮走了。
  始拿著那個竹水壺,聲音冷得泌人。“要喝水,自己去找。”
  “你真是太偏心了!”渴得喉嚨生火的無塵跳了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她沾過唇的水你不能喝。”始喜怒不形於色的五官有了看得見的裂痕。
  “誰說的,我和小曹可是姊妹。”無塵義正詞嚴朝著始道,只是說完也知道自己到底是男兒身,於禮的確不合。
  兩人大眼瞪小眼,眼看有動手的趨勢,陰曹才不管兩個男人情勢一觸即發,也不勸架,她拉拉始的袖子,問道:“距離你說的那個地方還要多久才會到?”
  始不自覺回過頭來看著她拉住自己袖子的指頭,她指甲不像一般女子黃甲,而是剪得乾淨整齊,皮膚是淡淡的蜜色,這會兒她那小小的瓜子臉被日頭曬得紅誦誦的,顯得氣色更加圓湖,
  是她在路上跌了好幾跤,褲子上都是黃泥,手也蹭破了皮,然而雙眸熠熠生輝,臉上一點氣餒的顏色也沒有,散發的是一種燦爛的朝氣,好像只要堅持下去,就能完成她想要達成的任務。
  他不知不覺地軟了聲調。“只要你命令朕,朕可以立即送你們過去。”對他來說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那個空空的心為什麼到了她面前就會沒來由的變緊,然後那些個自尊、堅持和無視也就自然的化為塵泥。
  陰曹撐著後腰,用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對他說道:“你可能覺得我不知好歹,笨得可以,但是我覺得我可以辦得到的,就不想借用任何外力達成,要是我真的不行了,到時候再麻煩你了。”
  她的笑像野地的小雛菊,煥發著屬於她自己的美麗,光輝又奪目,儘管汗流浹背,頭髮紊亂,連美麗的邊也沾不上,可在許多年以後,始還是會想起這朵讓他融化的芬芳微笑。
  始必須閉眼才能抹去在他眼前強烈晃動的影像,“再兩刻鐘就到。”
  “也休息過了,那我們走吧。”
  她鬥志高昂,真的不想停下來,要是這山上真能找到始口中的那些藥材,不說別的,拿到縣城把藥材賣了,那就是一筆豐厚的收入,也能稍微改善一下家中的窘境,不無小補。
  這回,始一步一步的走在她身邊,遇到陡峭的懸崖,他小飛一下,遇到山溝,下頭亂石散佈,他帶她飛得遠些,諸如此類,看得無塵吃味不已。
  這樣子飛來飛去,陰曹確信,這樣的“路”,沒有始,他們根本到不了。
  六月酷熱的太陽走到後來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一行人在濃密得見不到天的林子裡上上下下地行走,陰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的路,爬了多少山丘,腳底和腳踩全是水泡,可她咬著牙,一聲也沒坑。
  在她以為永遠到不了的時候,始總算停住腳步了。
  飛瀑的水氣撲面而來,只聽得見磅礴的水聲,揭開樹木枯藤和宛如崩雲一樣的巨石群後,她眼前一亮,就見一道白瀑般的冷泉,波湖壯闊的從天而降。
  蔚為奇觀。
  陰曹興致高昂的穿過亂石,一泄千里的水簾飛濺到人身上,用肌膚感受飛湯千絲萬縷如煙如霎噴濺的水花,所有的疲累和煩躁頓時一掃而空。
  這地方如果只憑她一個人的力量,絕對到不了。
  她忍不住掬起水,喝了一口。
  只是她很快被人一把拎開,冷酷的男人冷酷著那張逆天的臉,道:“這飛泉冷冽,可不是你這種身子受得了的。”
  她看了眼已經將雙腳泡進水裡,一臉享受的無塵,沒有反駁,畢竟始說的有道理,這水剛靠近沁人脾肺,可才片刻她就有點受不住了。
  “那些好東西都在這附近,你自己找吧。始指著不遠處密密的林蔭道。
  陰曹從竹簍裡把鏟子拿出來,尋了過去。
  “這些好東西你為什麼不直接拿給她,還讓她跑那麼遠的路,要我說,你也太沒人情味了。”無塵實在不喜歡始,也始終看不透他。
  “她會拿嗎?”他反問。
  無塵語塞。
  他認識陰曹不久,卻看得出來她是個不求人的,這樣的姑娘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只咬牙挺住,只會苦自己。
  堅強得令人不忍。
  “說的也是,她連看見你那扇玉屏風都不心動,要我說,那扇玉屏風隨便也值個十幾萬兩,夠她嚼用一輩子還有剩,至於像那樣的插屏在你的私庫裡,沒有千扇也有百扇。”無塵無賴的摩挲下巴。“再不濟,你身上這些行頭,隨便拿一件出去也都是價值連城了。”
  始完全不理會無塵的評頭論足,躍上樹頭,闔眼休息去了。
  失去聽眾,無塵也只能趿上鞋子,他也想找找有沒有什麼寶物是與他有緣的。
  既然來了,空手回去,不划算。
  陰曹尋尋覓覓,她最先發現的是岩石上幾株長得古樸的野茶樹。
  她是認得茶樹模樣的,煙花村有幾戶人家的茶葉葉片都很薄,芽頭就是一般的嫩綠,這幾棵野茶樹卻不一樣,葉質厚,芽頭微微泛紅,最特別的是她一路尋過來,一眼就看到陽光照射加上岩石反射,野茶樹顯得紅燦燦的,下意識的她就知道這是好東西。
  摘了一片嫩葉,放進嘴裡嚼了嚼,香氣和回甘的香醇彌漫在口中,居然一點溫口的感覺都沒有。
  這要是製成茶葉該有多好喝……該有多賺錢……吧?!
  她專摘一芽二葉的茶葉,放滿竹蔞,發呆片刻後,居然動起手來挖掘野茶樹的根。
  她這是想把整棵茶樹移株回去?
  始他人在高處,眼睛卻有了自我意識般,不時瞥向蹲著身子在野茶樹旁忙活的小姑娘。
  感覺到她好像要喚他,始的腳比腦子還快,已經輕飄飄的來到陰曹身旁。
  陰曹一臉積極興奮,手下卻是小心翼翼,怕傷了野茶樹的根莖。
  始不想她徒勞無功,淡淡地提點道:“這大紅袍的岩頂終年有細泉浸潤流滴,因為這種特殊的自然環境,造就大紅袍特異的品質,你把它移回去,種出來的茶能否維持它原來的品質,有待商榷。”
  陰曹的手頓了頓。“我總得要試試才知道成不成——”她拉長了聲音,“你說這岩頂的水是從飛湯來的?這瀑布在煙花村的後山,又或許它有支流也說不定,我只要設法將支流的水引來,還愁種不出上等的茶葉?”
  尋找支流,那可不是她一個小姑娘能力所及的,即便發動整個煙花村的人力也無法。
  始的劍眉蹙了下,挑了起來,“你……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陰曹狡黯的笑,眼波生動,“我這不是想你本事大得很,改變一條小安流,在不影響到山川地貌、人命財產的前提上,引條水來用用,應該沒什麼問題對吧?”
  “若是以前,就算你想要讓整個陸地沉渾,對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妖力最盛的時候,說他無所不能還是客氣了……不過,這小姑娘是在給他下套啊。
  她豎起一根指頭。“一碗血當作交換,夠嗎?”
  他的鼻端浮起陰曹香甜無比的血液香氣,可不知為何,他有些抗拒起喝她的血。
  躊躇不前、猶豫不決,從來都不是他的作風,不過是他與她交換利益,他有什麼好遲疑的?
  他沒吭聲,回到了樹上。
  這是應允了吧?陰曹思忖。
  帶著大量泥土的野茶樹根讓陰曹用藺草編成的草簾子給覆上,再用泉水保持濕潤,最後把幾人的竹水壺裡的水全部倒光,裝上飛泉水,這才轉身去了別處。
  其實有了這野茶樹她已經很滿足了,能不能找到藥材,她還真的不是那麼在意,再說上山的路已經夠難走的了,下山恐怕也得花一番工夫,眼看著就要落日了,她給自己一個時辰,真要找不到,絕不拖延,一定下山。
  落腳處高高低低,青苔遍佈,滿地濕滑,常常顧著這邊就顧不了那邊,再怎麼小心還是絆了一跤,很不幸,這一跤,摔得她雙膝著地,紮下去的地方是一堆獸骨。
  一陣刺耳的聲音響起,陰曹睜開眼睛,與她雙目相對的是一雙空洞洞的獸眼,她膽子再大還是被嚇得不輕,尖叫出聲,驚飛了林子裡的鳥不說,她屈著倒退的四肢因為高低不平的落差,翻了好幾個跟頭,止在灌木叢裡,摔得更淒慘了。
  她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好像一顆心都快跳出來,她覺得自己懵了很久,但其實只有一下下。
  始和無塵全用移形術趕到她身邊。
  “妹妹,要緊嗎?”無塵放下手裡之物,飛快把陰曹從灌木叢中抱了出來。
  始的臉色鐵青,陰森之氣濃厚得壓過了老林裡的濕寒。
  “我死掉了嗎?”都摔成這樣了,死掉也很正常,而且那些個疼痛什麼的,她的身體一點感覺也沒有。
  “幾處擦破皮,唔,還能有條理的說話,應該不打緊。”
  他將陰曹扶到一塊岩石上坐下,看著她浸出血跡的褲子,想也沒想,動手就要將褲管撕開。
  “你要敢撕,就得做好娶她的心理準備。”始的聲音陰惻惻的響起,像包含著無以名狀的怒氣,只要無塵一個反應不對,他就要撲上去。
  見始眼神凜冽,臉上隱含戾氣,無塵嗤笑他的迂腐顢預。“我總得看看傷口大不大,這才能施法替她抬傷,你對我意見這麼大,不如你來啊!”說到後來,有了幾分賭氣的成分了。
  這時才有了痛感的陰曹直吸氣,“嘶……只是一點擦破皮,不礙事的,我皮粗肉糙,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擦破皮誰沒有過,只要沒有傷筋動骨都不算是事兒,從小到大這一路多少艱辛,她都自己走過來了,就算哭得聲撕力竭,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再難、再痛也只能自己吞下去,現在多了始和無塵的關心,很夠了。
  “還說沒事,臉也劃傷了。”無塵不認同的道。這丫頭怎麼就不知道要對自己上心點,容貌可是女子的門面,能不能討得夫婿的歡心,臉皮可占了很重要的成分。
  只是她這模樣即便將來長開,想要討得夫君喜歡,怕也……不要太期待比較好。
  始實在懶得再聽無塵毫無建設性的廢話,他直接把無塵揮開,伸手就對陰曹“上下其手”——把她兩邊的褲管剪開,切口平整,仿佛是用刹刃劃開一般,然後他凝神施法,金色的碎芒覆蓋陰曹全身,她身上那些個皮開肉綻的刺痛很快不見,傷處癒合了。
  始想得周到,連她那身狼狽不堪的衣服也給她換上一整套嶄新湖藍色衫子。
  “欸欸欸,你還說掀了褲管要負責娶她!”無塵大聲指責,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居心叵測的老妖……
  等等,先別忙著生氣,這只大妖會不會對他的妹妹保護過度了,這不許、那不許,別人做什麼都礙他的眼,那這妖不是男人嗎?
  嗯,嚴格說起來,妖能隨意變換長相,但若說到性別,始是貨真價實的男性。
  大妖和人類,別開玩笑了,一點都不好玩!
  “謝謝你。”陰曹再次讚歎法術的神奇。
  “我是你的式神,無須道謝。”始的眼底閃過幽暗不明的光。
  一開始他覺得她粗鄙,如今還是覺得粗鄙,她連他宮裡那些個宮女都比不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對她好?
  她的五官沒有驚人的美麗,不懂那些女子為了討好男人學來的詩詞歌賦、琴祺書畫,□是她對人生的堅忍不拔,是他從來沒在任何女人身上看見過的,她身上煥發著一種筆墨無法形容的光芒和燦爛,美得奪目。
  這是血誓的力量嗎?
  他的心知道,並不是。
  那麼,他是哪裡不對了?
  “小道發現你對我妹妹講起話來特別的和善,不過也對啦,你是式神,對主子態度是要恭敬著些。”他就是愛挑釁他。
  看著無塵斜睨著自己,目光幽幽,始的頭皮發麻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他素來沒有波瀾起伏的表情。
  兩個男人針鋒相對,陰曹對他們的鬥嘴已經習以為常,她瞧了眼身上湖藍色的新衣服,十分喜歡。
  細看這件衣服沒什麼特別,可穿在身上特別的舒坦,用手一摸衣服的緹花暗繡,且這會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子裡更加寒冷,可是換上這身衣服之後,居然手腳冰冷的感覺都沒有了,整個人就像處在初春三月。
  方才她向始道謝有著幾重意思,謝他治她的傷,謝他給了她新衣,謝他的細心周到體貼。
  她從來沒想過性格粗暴、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定的他會有這一面。
  她不該對他有偏見的,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自己又怎麼說得上認識他,驟然的對他下斷語,她錯了。
  她一邊出神,一邊拿起鏟子開始挖掘。
  “你這是要做什麼?天色都暗了,你要是不想在山上過夜,就該下山了。”始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是少了對無塵的咄咄逼人和得理不饒人。
  得了大紅袍的母株就該慶倖了,那代表的可是滾滾而來的錢潮,難道她還不滿足?“我想把這些獸骨給埋了,就算它已經圓滿解脫,殘骨留在這裡風吹日曬總是不好,我和它也算有緣,挖個洞埋了,給它一個棲身之處,反正是順手。”她越挖越快,沒多久便挖出一個足夠埋骨的穴來。
  她朝著那已經看不出原形的野獸骨骸喃喃祝禱,盼望來世托生在和善人家中,無憂無災,平安順遂的過一輩子,接著她用那已經變成破布的舊衣服,將幾塊獸骨包起來,慢慢覆上泥土。
  無塵見狀,也持誦《大悲咒》送它最後一程。
  始聽著不對,這《大悲咒》不是佛家的經文嗎,竟然被不倫不類的借用,嘖!
  “這就是你的打酸送行?”
  無塵慈眉善目地誦念完經文,雙手合十後,不以為意的說道:“萬法歸宗皆緣于勸人向善,經文也是,道與佛不都一樣。”
  始懶得與他爭辯,忽聽見已經開始收拾善後的陰曹驚呼一聲——
  “這是什麼?”
  原來她將所有獸骨全部放進洞裡之後,回過頭來瞥見原先獸骨堆放處有幾塊閃耀著金光的石頭,因為好奇拿起來看,就著昏暗的光線,發現這石頭裡含著金子,非常奇特。
  無塵也沒見過這樣的石頭,拿起一塊把玩,只覺有趣。
  始暗不見底的眼閃爍著晦暗難明的光芒。
  想不到她能發現這玩意兒,又或許這就是善有善報,她若不是想埋葬那不明的獸骨,又哪來的機會發現獸骨堆下藏著的狗頭金。
  狗頭金是顆粒大、形狀不規則的金塊,有人以它形似狗頭,所以稱之為狗頭金,有的形狀像馬蹄,也叫馬蹄金。
  它的產量稀少,運氣好的,石頭裡含的黃金多,價值昂貴,運氣若壞一點,金子含量沒那麼多,但也能得個不錯的價錢,所以狗頭金被人們視為寶中之寶。
  陰曹眼巴巴的瞧著始,她手裡拿著的特大塊的包金石塊,形狀酷似一對母子猴。
  “這狗頭金可遇不可求,你能得到是你的機緣,這也意味著你很快將富可敵國了。”
  她愣愣地又拿出另外兩塊小一點的,希冀道:“那這兩塊呢?富有的程度應該會少一點吧?”
  始不清楚她話中意思,只回,“基本上是。”
  陰曹籲了口氣,把三塊狗頭金放進無塵的竹簍裡,沒想到在竹簍裡看見冬蟲夏草、野生天麻,還有好幾株娃娃模樣的人參,每一株都有嬰孩的臂膀這麼大,這些可都是好東西。
  她心情一好,笑容也就多了。“道長,你離致富也不遠了。”
  “這不都托了妹妹的福。”無塵並沒有要將藥材藏私的意思,可看陰曹的態度,她壓根沒打他這些藥材的意思。
  他從小跟著師父在道門的藥圃長大,對藥材十分熟悉,知道人參能活人,冬蟲夏草也是寶物,天麻能延年益壽,最特別的是一株應該有五百年以上的人參,說是參王也不為過,她居然毫不眼紅。
  陰曹非常可愛的搖頭,眼裡有細碎的星星在跳躍。“我們是托了始的福氣,要不是他,我們哪知道大山裡有這麼多寶物,要是沒有他,我也來不了。”
  喜怒不形於色的始眼裡有一瞬的詫異,但轉瞬即逝。
  只是幾句感謝的話,為什麼他會覺得心為之怦然?
  是的,怦然。
  小小的怦然,他卻不能自已。
  他不見人氣的眼注入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但是在陰曹眼裡,始於陰冷寒風巋然獨存,背脊筆直,深滾的五官肅肅如松下風,望之儼然。
  “哈,我說的是真心話,你要不喜歡聽,我收回來就是了。”她有些訕訕地道,連口齒也有些不俐落了。
  就在她和無塵都以為始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吐氣如剌骨的寒風,兩人被他看得差點背脊生涼。
  “再不下山就晚了。”
  陰曹霍地跳了起來,難怪她有點涼颼颼的感覺,抬頭一見,整個天幕都變成了一種藍色絲絨的顏色。
  要糟!
  “過來。”始的聲音很輕,卻如金玉撞擊。說完,他摟過陰曹的腰,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回家了。”
  旋即消失得乾乾淨淨,夜空下,只剩下突兀的無塵一個人。
  “欸欸欸,就你們回家,我是外人嗎?”沒有天助,人只能自助,他念了咒語,也很快離開這片山林。
  山裡又恢復了它千萬年來的靜寂。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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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4: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六兩大紅袍】

  儘管回程不費吹灰力,但這一整天下來,陰曹也累得不輕。
  不過想到簍子裡的茶葉不馬上處理,到了明日,價值不菲的茶葉就全報銷了,浪費了她一片心血。
  她把摘回來的茶葉全攤在竹編笸籮上,天色已暗,沒了日頭,只好先放在通風的後院架子上,等天亮再搬到前院曬。
  她見過村裡那幾戶人家怎麼炒茶、製作茶葉,煙花村是小村子,這幾戶人家種的茶多用來自己喝,年節的時候也互相拿來送禮,至於拿出去賣倒是不曾。
  不是他們不想賣,是賣不出去。
  會花銀子買茶的一定是富裕人家,他們只會在城裡或是到大京買去,不可能往鄉下地方買茶,一則,他們認為鄉下不會有好茶,好的制茶師父不會留在沒有“錢途”的鄉下,二來,人家一聽茶葉是在大京買的,聽起來多風光、多有面子。
  曬完茶葉,經過堂屋的時候,她發現無塵早就呼呼大睡,起初以為他睡在繩索上,再厲害總有掉下來的時候,可說也奇特,他確是睡得四平八穩,從沒有掉下來過,陰曹只能說,這繩索不是普通人睡得起的。
  她原來是要往房間走的,但步子不知怎麼卻轉了個方向,往著那扇沒有一絲瑕疲、斑斕精緻的屏風過去。
  “你找我?”始沒有任何表情的站在她身後,這回,有了腳步聲。
  陰曹聽見他的腳步聲,忽然明白過來,始一開始並不是冷酷殘暴、沉默寡言的人,他成了妖,身邊的親人早就沒了,他封閉起自己的心思情感,久而久之,就變成不容易接近的性子。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倏忽來去的方式,於是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陰曹袖下的手緊了緊,“我以為你回宮裡去了。”
  “朕在外頭看月色,尚未回宮。”
  “在你的宮殿看不到人間的月娘嗎?”
  “有烏銀所鑄的月亮。”
  聽起來就不像是真實的月亮。
  “人間的月亮有陰晴圓缺,就像人的喜怒京樂,高興的時候是上弦月,有心事的時候是下弦月。”
  說到上弦月時,她的嘴角揚起弧度,下弦月就用兩指將唇角往下壓,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滑稽模樣。
  她活潑的神態,還有一開一闔的櫻唇,看著這樣的陰曹,始這時才發覺,她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
  別的這樣年紀的小姑娘都在做什麼?
  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真要有那麼一點為賦新詩強說愁,愁的也不過是將來的良人會是什麼模樣,會不會待她好,甚至將來想要幾個孩子,是男是女,煩惱更多點的,是未來婆婆難不難相處……
  而眼前的她,笑得這般燦爛,是他見過她以來,最放鬆又最快樂的笑容了。
  他替她覺得心酸。
  就只為了得到那些身外之物,好求將來可以過上好日子,她就高興得像是擁有全世界。是他要求得太多,還是她太過膚淺?
  其實都不是。
  她想要過上好日子並沒錯,她沒有好的出身、好的家庭、好的父母替她遮風避雨,扛起一切,她什麼都得自己來,一萆一木,就連一滴露也得靠自己的雙手去取才有得解渴。那大紅袍和狗頭金無疑就是她的甘露了。
  至於他,就不提了。
  如果說那些個身外之物能讓她綻放出這麼無瑕的笑靨,往後她想要的,他給就是了。
  “那月圓的時候是什麼心情?”他問。
  “就是胖姑娘高枕安寢,舒眉展眼,悠閒自在的生活嘍。”她心情極好,就算今天累得只想倒在床上昏睡不醒,什麼事都不想做,卻是帶著疲乏的身軀和始天南地北的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話來。
  只是就算她說得再怎麼興高?烈,始也看得見她臉上疲憊的線條。“你還沒去過朕的宮殿,有興趣一遊嗎?”
  陰曹對這邀約意外至極,她的確想去,但現在時候不對。
  “對了,我差點忘了,我身上這件衫子待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今天真的謝謝你了。”
  “你這般客套,是把朕當外人?朕是式神,替你做事是義務,你無須記掛在心上。”他忽然痛恨起“主子”兩個字,“衫子你就算還給我,我也不能穿,要是喜歡你就留下來吧。”
  她點點頭,這件衫子她的確喜歡,那材質是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服貼舒適,天冷的時候它就暖一些,天熱了衣衫又變涼了,讓人穿在身上就不想換下來。
  她婉拒了始的邀約,壓根沒想到千餘年來始可沒邀請過誰去他的宮殿,但是她的推辭始也不見生氣就是了。
  這節骨眼邀她去他的宮殿,本意並非遊玩,而是想帶她到一處舒適的宮室,讓她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既然她不想,便作罷了。
  拖著身軀回房的陰曹倒頭就睡,很快沉入夢鄉,絲毫感覺不到始在不久後跟著進了她的房間。
  他寬大的黑袍後面跟著一排侍女,一個個手上捧著最輕柔舒適的蠶絲被、軟黃金色的寢衣和大衾長枕,各種寢具應有盡有。
  無須始給予任何指令,侍女們輕手輕腳,仿佛有序的工蟻,在不吵醒陰曹的情況下,神奇又快速的將床鋪好,然後退了出去。
  始看陰曹嚶嚀了聲,手無意識的摸到了蠶絲被便往上靠,結果整個人全陷在了裡面,宛如繈褓中嬰兒。
  “高枕安寢,舒眉展眼嗎?這麼容易滿足的願望……”始的長歎消融在子夜裡。
  可他的人沒走,就著外頭透進來的月光,他靜靜瞧著陰曹的臉。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她的臉,他總看不厭,從胸中不斷湧動而出的那股陌生情愫,到底從何而來?
  不,情愛於他是多餘又無聊的東西。
  她是他的魔?
  不,他的理智十分明白,她不是他的魔障,充塞在他胸臆間淡淡的疼是因為他遠離人間繁華太久,太多感觸猝然地接踵而來所致使的。
  是的、是的,只是這樣。
  沒有其它。
  陰曹一覺醒來渾身舒暢,身下的觸感太美好,美好得她想賴床不起,只是今兒個事情多,她就算想賴床也沒辦法。
  能不知不覺中給她送棉被、枕頭,又不驚動她的,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唔,雖然還是氣他沒把她當女子看,姑娘家的閨房是一個外男可以隨便進來的嗎?
  但是,在內心胡亂掙扎過一輪後……算了,就當始是個沒有性別的妖怪好了。
  別人待她好,她不會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天下也絕對沒有永遠的付出而不求任何回報。
  別人對自己好,自己也該在適當的時機回報一二,這樣的情誼才會長久。
  所以始對她的好,她會記住。
  她在炕上滾了好幾圈,一想到後院擱置了一夜的茶葉,才用最快的速度起身,趿上鞋,跑了茅房,洗漱完畢,又去了後院把陰涼了一晚的竹編笸籮取出來,輕輕撥弄那些茶葉,感覺有些乾燥了,這是她想要的效果,接著移到前院,用板凳做支撐,讓所有的茶葉平均攤曬在太陽下。
  忙完,又想起大紅袍的母株,她於是去將刻意擺在牆角陰涼處的那幾株茶樹從草簾子下拿出來,還好,她昨夜臨睡前又澆了一些飛泉水,泥土還保持著濕潤度。
  事不宜遲,她得緊著把茶樹種上才是。
  她已經打算好,菜圃裡最肥沃的地方不種菜了,就用來種這幾株茶樹,反正她沒什麼種菜天賦,菜的收成也不見好,自己吃都不夠,所以她一點也不心疼。
  松了土,將竹水壺裡剩下的泉水悉數倒在土壤上,用鋤頭挖到一定的深度後,才把茶樹種下,因為慎重,她又找來樹枝與草簾子做成支架,替這幾株茶樹遮蔭。
  “妹妹你忙得兩手都是泥,這粗活怎麼不叫姊姊來?”
  想叫陰曹吃早飯的無塵在屋裡巡了一遍沒見到人,這才找到外頭來,卻看到她忙得十分專心。
  賢慧無比的他已經煮好早飯,就等著人湊齊上桌。
  “一點小事,我自己來就行。”她從外頭的蓄水缸裡舀了水,清洗雙手,忽然想起什麼,道:“如果你今天要去縣城,我倒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他正想進城一趟,既然手上有那麼些藥材,他也想儘快賣了,擺脫身上無錢的宭境,以前在道觀,什麼都有師父照應著,下了山才知道生活的不易。
  得了本錢,他就能在縣城擺個攤子,不吹牛,山醫命相蔔五術他都背得滾瓜爛熟,日後一來能有進帳,二來要是遇到不平事,還能為人出頭,算做好事,這樣也不違師門濟世救人的初衷。
  “我這兩天沒辦法上工,也沒請假,今天茶葉要殺菁揉撚乾燥,工序還挺多的,所以,想請姊姊幫我跑一趟城裡,幫我請三天假可好?”
  她心裡也沒什麼底,上了一天的工就曠職,曠職不算還請假,很難說得過去,如果飯碗因為這樣沒了,她也只能認了。
  她把大宅院的地點詳細的說了一諞,無塵也答應一到縣城就先去替她請假。
  她、無塵、小飛坐上飯桌,香稠軟糯的滑蛋肉粥就著小魚幹炒辣椒、昆布煮、香煎菜脯蔥蛋和炒菠菜,無塵的好手藝陰曹自然是知道的,除了捧場再捧場,沒有二話,對她一個缺營養、少飯食的人來說,吃撐了恰恰是好的形容,至於小飛,就是個孩子嘛,孩子多吃點才好長高高不是,還有無塵……根本就是個抹碗盤的。
  飯後,兩人分頭辦事去了,小飛很快樂的攬下了洗刷碗盤的油膩事業。
  他很高興自己在這個家是個有份量的人。
  無塵出門後,陰曹去了一趟三花神婆家,借了一口大鍋,吭哧吭哧的扛回家,接下來又帶著小飛去附近的林子裡撿柴火,來來回回好幾趟,才算撿夠了柴火。
  來回幾趟之間,她總不忘摸摸那些攤曬在太陽下的茶葉,聞了聞,菁味退了些,但還不到可以炒熟的時候。
  難怪她緊張,畢竟是第一次,看著大把的銀子就在眼前,誰能不小心翼翼?
  看著風大,日頭也好,她又再把茶葉翻攬過,任它繼續萎凋,接著去把壓在箱底、神婆給的那塊花布找出來備用。
  草草吃過午飯,再去看一遍茶葉,茶的菁味退了,茶也散發著微微的清香,她便全部移進室內。
  會這麼快萎調到可以殺菁,實在是茶葉數量不多,加上天助,若是遇到天候不好,萎凋個幾天是常事。
  小飛替她燒火,她將茶葉倒入鍋中,翻炒殺菁後,盡力保持茶葉翠綠又帶紅的顏色,又炒至菁味消失,散發出清遠悠長的香氣才算成功。
  接下來的團揉可就考倒陰曹了,她再能幹也沒辦法一個人不斷的揉撚茶葉,達到團揉及解塊的工序,沒有一個有力氣的人來幫她一把不行。
  她斷然的讓小飛去把始叫來。
  “還有,讓他換一套簡便?落的衣袍,不然這樣不好做事。”
  小飛的腳踉蹌了下。
  這是要讓君上大人來做苦工?
  成嗎?
  君上大人會把他處死再說吧!
  他緊張得直發抖,三步一回頭後,還是執行陰曹的命令去。
  始來得很快,當他看到那條花布料時,心裡就有不祥的預感。
  陰曹才不管他心裡如何想,朝著他招手,“這個活兒沒有兩人來做,實在沒辦法。”
  原來團揉需要把茶葉包在布裡,分成內外,包妥後形成圓球狀,手工進行團揉,陰曹是女子,手勁遠遠不及男性,沒有始的力氣,她無法完成這道工序。
  “你——”始的聲音如寒天的冰棍,能置人於死。
  她使喚他,竟然是為了這等粗鄙下賤的活兒。
  要是可以,他絕對拂袖而去。
  看看她成了什麼樣子?
  他怒目看著陰曹,看見她一雙紅腫已經起了水泡的手,眼色沉沉,像要噬人似的,對著小飛下達命令,“去喚兩個人來。”
  小飛把兩人都瞧了一遍,一溜煙不見了。
  他雖然是姊姊的式神,君上大人的話卻不能不聽。
  小飛很快帶著兩個大力士型的男人進了廚房,陰曹倒抽一口氣,兩個男人肌肉僨張,就算沒半點裸露,應肌還是從布料隱隱地透了出來,她數了數,足足有六塊,更別提只要稍微昂下頭就碰到屋子大樑的個子,這不是要來幫她,是要來拆房子的吧……
  問清了陰曹想要做什麼,兩個大力士各用一隻手,像擰一塊破布似的,不費吹灰之力,完成了任務。
  接著,他們連最後的烘焙、精製過程也做了。
  陰曹十分不好意思,也是傻眼,要是換成她來做,頂多只能將茶葉製成毛茶,毛茶屬於半成品,沒有精製過的話不耐久放,容易變質變味。
  原先照陰曹的打算,精製過程她想到縣城去,花錢請茶廠的人來做,哪知道這事到始的手裡,三兩下就把一件她需要花上許多時間和精力的事情解決了。
  她問到了始面前,神情真摯,目光清澈,還有些急,“他們幫了我大忙,我沒什麼好答謝的,你讓他們留下來吃頓晚飯好嗎?”
  “他們只是下人,用不著你這麼認真。”始理所當然的拒絕。只是讓底下人做事,萬事都要索取報酬,還有規矩方圓嗎。“真要答謝,不如好好的泡壺茶來與我吃。”
  陰曹點點頭,“請教我能泡出最純正茶味的泡茶方法,我不懂。”茶她當然會泡,但要如何泡出最好喝的茶,她真的不懂了。
  她直接又坦白的不恥下問讓始對她的好感又更進一步,見她微微垂著頭,一副真心請教人的模樣,沒有任何惺惺作態,或許她沒有驚人的容貌,那些三從四德她也沒有,但是和她在一起讓他卻覺得比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舒服。
  再來,從來都是旁人泡茶給他喝,曾幾何時要他動手才有茶喝?
  但是這不代表他不通此道。
  算是個新體驗吧,不論是自己動手,還是泡給一個女子喝。
  他應承下來,讓人送上茶具。
  不用想他也知道陰曹的屋裡不會有什麼好茶具,又或許根本連茶具也沒有。
  下人送上一整套雨過天青的汝窯青瓷茶具,瓷器溫厚內斂,色澤美麗,寧靜中散發多層次的釉色美,可以想像一湯水色在其中蕩漾,會有多美妙至極。
  壺則是宜興紫砂壺。
  小飛自動自發的端了小凳子和扇子,就著紅泥小爐煮起了水。
  “你看好了,想喝到最純正的大紅袍,味道如何與泡法密不可分。”
  陰曹看著他那骨節分明的手帶著一種蠱惑人的韻律,茶壺及茶杯用沸水沖洗,再投茶,沖入沸水,將茶葉沖洗一次,沖洗過後,開水注入茶壺,浸泡片刻,注入茶杯享用。
  在等待品茶時,陰曹雙手疊在一起,下巴頂在上面,帶點小女兒姿態看著嫋嫋蒸氣道:“我娘說過茶者,南方之嘉木。”
  “嗯,這是陸羽的說法。”
  “哦,還有別的說法嗎?”她睜圓了眼,很是好奇,因為這份好奇,五官都生動得洋溢起一股神?。
  始瞥了她一眼,心,又輕又重的跳了下。
  “陸羽是茶聖,你說的是茶聖眼中的茶,盧仝曾雲:‘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誦神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那盧仝又是什麼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在一個活了千餘年的男人面前,她能打腫臉充胖子嗎?好學著點好。
  “茶中亞聖。”茶已經出味,他放到鼻下聞了聞,頗為驚訝,這茶香氣清遠悠長,更勝一般的大紅袍一籌。
  就算是野生大紅袍,也不至於……
  “他不敢越過茶聖,只能屈居亞聖了,要我說,盧仝這詩可比陸老頭說得有意境多了。”始也給了她一杯茶。
  至於滋味,陰曹雖然不至於牛飲,回味過來倒是覺得挺潤喉的,很想續懷。
  可始見湯色清湔豔麗,呈深橙黃色,且韻味明顯,一杯喝下,固味甘商醇厚,杯底猶有香氣,他還不曾喝過這樣的大紅袍,絕品。
  莫非是這娃兒在制茶中多了什麼他不明白的步驟?
  “怎麼了?”他那表情太奇怪,既不像好喝,又不像無法入口,那端著杯子思忖出神的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把你制茶時的步驟說與我聽。”他通常不廢話,本就是簡言少語的人,一個眼神便能震懾於人,言語對他來說並不是很需要的,可遇上了這個娃兒,他好像逐漸打破不語的藩籬。
  可也只對她一人。
  陰曹雖然不解始為什麼要她把制茶的步驟說給他聽,但看在他泡了這麼可口的茶給她喝,還有,要是沒有他的引路,她又哪能找到這長在深山峻穀裡的大紅袍?於是,她不厭其煩的把步驟說上一遍。
  “原來錯有錯著,想不到更為出眾。”
  按照正常程式,摘下的茶葉應該先放室外萎調,再靜置室內萎調,陰曹誤打誤撞將程式反了過來,造成茶葉更截然不同的風味。
  沒有毀了這世上少有的茶,反倒增添了軟亮勻齊的香與味,始只能說有時候老天要幫一個人的時候,總會用出其不意的法子。
  這時,小飛將所有精製過的茶葉悉數拿了來,不多,只有六兩。
  始毫不慚愧的道:“三兩你拿去賣錢,留下三兩與我。”
  這是割肉啊!一要就三兩。
  可能不給嗎?
  答案是否定的。
  她本想留下一兩自己偶爾待客用,以及給師父一兩的希望都破滅了。
  如果拿去賣給茶行,一兩的茶葉有人肯買嗎?
  所以,陰曹摸著鼻子,拿著那三兩比金子還要昂貴的大紅袍走了。
  自然,她心裡“奸商”、“惡霸”……把始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是她繼而一想,茶樹的所在他是知道的,能去到那種深山峻穀,沒有他,她一輩子也到不了,茶葉帶回來,要是沒有人幫忙處理需要出力氣的工序,她也完成不了。
  講實在一點,他就算想把六兩茶葉都據為己有,她也不能說什麼。
  瞧著陰曹那敢怒不敢言、憤然走開的背影,始的嘴角始終是翹著的。
  逗她,真是有趣!
  三兩極品的大紅袍夠她賣的了,往年的茶貢也不過六兩大紅袍,她即便只出手一兩的茶葉,也夠她發財的了。
  再說,她手上可不只有茶葉。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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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3 00:25: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貴客駕臨】

  無塵趕在晚飯前回來了。
  他的人參和冬蟲夏草、天麻都賣了好價錢,那藥鋪掌櫃還再三叮嚀,改日要是再尋到這種品質上佳的人參,絕對不可以往別的藥鋪去,他願意用最優渥的價格收購。
  不過無塵從來都不是貪心之人,手裡的銀子已經夠他三、五年嚼用,他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唯一的哀愁就是吃不飽,來到陰曹這裡,有個能免費供應魚肉蔬食的秦帝,他只要勤快點下廚,何愁不能填飽肚皮。
  五臟廟安穩了,那些銀子便可以用在濟世救人上頭。
  他把遠景想得美好,卻壓根沒想到所謂的濟世救人才是最燒錢的。
  因為陰曹在家,所以晚飯是她燒的,那些個花稍的料理她拿不出手,但是做的家常菜還是能入口就是。
  雖然比不上自己的手藝,不過無塵沒敢嫌棄,詭異的是不常上飯桌的始今天也在,他嘗了口芹菜妙香紇,又嘗了口辣椒小魚,沒說好壞,便要了茶漱口。
  這是能吃還是不能吃?陰曹已經放棄追究了。
  無塵也沒這顧慮,大快朵頤之餘又說他已經租好攤位,明日就能上工了,他比較抱歉的是以後只能煮早飯和晚飯了。
  “不礙事,你要是方便只要煮早飯就好,順便給自己帶個便當,省得花錢,晚飯我要是在家就包在我身上,要不然不是還有小飛?”
  說到這裡,無塵拍了下腦袋,“瞧我這記性,盡顧著自己的事。”他嘿嘿一笑。“我去幫你請了假,沒見著你那東家,不過他讓人帶了話給我,說他要過來看你,時間嘛,對方也沒說就是了。”
  他話聲一落,就聽到敲門聲——
  “可有人在家?”
  難得有人上門,小飛放下碗筷應門去了,只是他回來的時候面色有些古怪,他向來是不敢在始面前造次的,這回卻偷偷的瞄了始一眼,再向陰曹說道:“主子姊姊,有個人長得和始大人一模一樣,說是主子姊姊的東家。”
  陰曹沒注意到始的神色,連忙從長凳上跳下來。
  怎麼才說人,人就到了?
  她埋怨的看了無塵一眼,無塵無辜的聳肩,他怎麼會知道人來得這般迅速?
  她小跑著出去了。
  從馬車上下來的落九塵已經站在陰家的小院子裡,只見屋裡透出昏黃的燭光,他知道陰曹家境不算好,但不知竟簡陋到此等地步。
  不過想想也是,若是家境優渥,又何須抛頭露面去工地和一群男人競爭一份活計貼補家用?
  “東家。”陰曹喊。
  今天落九塵穿了套竹紋對襟直裰,寬邊雙袖和衣擺都繡著金絲雲紋,文質彬彬,相貌堂堂,背負著手站在那裡,就讓陰曹覺得好像天邊來了一顆閃耀到不行的星辰。
  她已經很習慣自己身邊的男人都不是普通人,也不會自慚形穢。
  她的身後,無塵和小飛也都迎了出來。
  “不請我進去?”看見無塵和陰曹呆愣的模樣,落九塵出聲道。
  陰曹呆愣是因為落九塵來得迅速,出乎她意外之外。
  無塵呆愣則是因為落九塵的相貌。
  “那這些大哥們?”她的院子可安置不了這麼多人,車夫、小廝、長隨,起碼有五人,總不能讓他們在外面站著。
  再說這群人在屋外站著,加上一輛大馬車,太招搖了,村裡那些個婆娘,明兒個又有八卦說了。
  “無妨,我只是來探望你,說兩句話就走。”
  自己這一行人招搖他知道,他也不想替陰曹招來他人的眼光,幸好鄉下人睡得早,他們入村時倒也沒有招惹太多人注目。
  進了屋,對著無塵和小飛多看了兩眼,不見陰曹有要介紹的意思,他也不是那種非要追根究底知道你家有多少人口的人,自己找了把凳子便坐下。
  陰曹張望一下,始不在屋裡,大概是回到屏風裡了吧,她也沒管他,現在忙著招待客人要緊。
  “姊……呃,哥,你替我招呼一下東家,我去泡茶。”家裡來了這麼一尊大佛,拿什麼待客呢?說不得也只能把自己那三兩茶葉拿出來了。
  滴血啊!才在想明天去城裡時順便賣個好價呢,這下錢勢必會少賺許多。
  無塵客客氣氣的陪坐,兩人客套一番,無塵去過不少地方,加上落九塵也是個愛到處跑的,這一交談,那些個五湖四海的見聞、鄉野傳奇聊得不亦樂乎,無塵對落九塵的見多識廣、博學多聞佩服得五體投地,拉著落九塵說個沒完沒了。
  陰曹把茶端上來時,便是看到這樣的情況。
  落九塵是什麼出身,這大紅袍一端到他的面前,再看色澤品相,之後聞到香氣,神情便非常不一樣了。
  “這茶,哪來的?”不是他看不起陰曹,而是這樣的家境,別說大紅袍,可能連粗茶都喝不起,這樣的人家理當也不會有送得起此等好茶的人家,所以這茶的來處,就很值得深究了。
  陰曹把茶盤抱在胸口,被落九塵的笑容迷得一陣暈眩。“不瞞您說,我這兩日沒能去上工,就是為了這幾兩茶葉,您嘗嘗可是適口?”
  落九塵一品,只說了四個字,“非比尋常。”
  和他以前喝過的貢茶滋味有那麼一點不同,且更勝一籌。
  這烘焙的師父手藝了得。
  對落九塵來說,他不會想到這樣的茶竟是出自一個、姑娘身上,太匪夷所思了。
  他朝無塵看了一眼,莫非,是出自小曹兄長的手藝?
  對於小曹這個徒弟,他所知不多,只知道她無父無母,如今一看,一間泥屋住著兄妹仨,逼仄不說,她這個兄長看著也不像能幹粗活的人,下頭還有個麼弟,難怪她要出門找活計貼補家用。
  真不容易。
  看著落九塵一臉享受的表情,他雖然沒有開口討要,但陰曹有預感,自己的那幾兩茶葉應該保不住了。
  算了,保不住就保不住吧,反正本來也打算要孝敬他的。這樣一想,她也就釋然了。
  她從來就不是小氣吝嗇的人,只是自己的手頭從來沒寬裕過,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難得手裡有了幾兩很是矜貴的茶葉,還沒能換上銀子,便落得要送人的結果,說她一點都不在意,其實也是騙人的。
  “師父喜歡,徒兒手裡有的全給了師父也不要緊,只是我手裡僅僅剩下三兩不到的茶葉,說不得只能孝敬師尊二兩,剩下的徒兒想拿去換錢……唉,徒兒這家境您也知道不寬裕……”
  說到後來,她有些局促,也許會被認為市儈,但是有許多事情在活命面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
  日子過得好了,才有心思去琢磨其它不是?
  想到這裡,她又挺起了這幾日總會一抽一抽地痛的胸口,尤其輕輕一碰便疼得她離牙咧嘴,她隱隱知道自己那遲遲不肯發育的胸部近來有了動靜。
  只是如此一來,她連想留下一點自己喝都不能了……
  落九塵也不問她這些茶葉從何而來,看著她垂得低低的頭,那發旋是非常漂亮的粉色,他竟有些分神,不過,他也沒忽略她那語氣裡滿滿的委屈。
  “不如你把三兩茶葉都給我吧,我拿去替你賣錢。”
  大紅袍旁人稀罕得緊,他倒是還好,並非他故作清高,身為先帝最寵愛的麼兒,在吃穿用度上,他遠遠勝過許多人,大紅袍是稀奇,但沒有稀奇到能讓他開口去跟一個小姑娘要。
  他進屋時,在斑駁的夜色裡看見院子的角落有幾株茶樹,起初沒留意,現在知道了茶葉的來處,不論那些茶樹是她先人留下來,還是用別的手段得來的,心想不如幫她一把吧。
  京裡頭那些個勳貴門閥、皇親宗室,只要他出個聲,想必會搶破頭。
  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陰曹呆愣得非常厲害,只聽落九塵緩緩的道來——
  “大紅袍是好茶,你若只孝敬我二兩茶,也不夠我喝,不如你的茶葉都給我,我有得是門路,總好過你賣到茶鋪去,要是讓人誆了,你的辛苦可就白費了。”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她完全不懂銷售的事,只想著能換錢,但是怎麼賣、去哪裡賣,卻一無所知。
  她知道商場上總是充斥著各樣的騙局,就算只是個縣城,水深的程度也不是她貿貿然的去賣茶就能賣得好價錢、萬事大吉的,倒不如交給師父,讓他去賣。
  這是最萬無一失的法子。
  她很快的在心中分析好其中的利弊得失,決定道:“有勞師父了。”
  陰曹的反應快捷,雖然讓落九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是這麼快能反應過來,他對陰曹的滿意又多了一層,孺子可教也,比他那幾個透過各種關係塞到他身邊的徒弟要高明多了。
  想到那三個不成材的東西,落九塵的臉色沉了下來。“清風告訴我,他尋了人去找你的麻煩,可有這事?”
  他專程跑這一趟,也是為了要解決這件事。
  “那幾個閑漢我也沒什麼機會問他們究竟受了誰的指使,沒想到是大師兄。”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合意的工作,沒想到一去就招了人忌,男人的度量怎麼就這麼狹隘呢?明明還是什麼世家出來的子弟,卻背著人幹出這樣的事來。
  “你可有受傷?”
  “沒事,只是被嚇著了。”
  “我已經著人將他們送回各自的府邸,不會再回來了。”身為府中的次子或是庶子,在外頭高不成低不就的,惹了事,回到家中,下場如何,落九塵不管。
  既然不成材,換人就是了。
  陰曹隱約的感覺到她這師父在某方面的冷酷,和家裡那尊大妖一模一樣。
  “他們已經得到懲處,工地裡一下少了好幾個人,你還是早些回來幫我吧。”
  “徒兒知道,不過,可以等徒兒從府城回來嗎?”
  府城她是一定要去的,她聽說府城裡有個玉鳧閣,裡面不只賣女子飾品,更高價收購各種珍奇寶貝。
  她想帶著從山上撿到的狗頭金去試試,母子猴就暫時留著,她就算不清楚母子猴能換多少銀子,但下意識感覺得到,她若讓母子猴面世,恐怕會掀起驚濤駭浪,屆時煙花村的大山恐怕就會頭一個遭殃了。
  偏偏府城去一趟路途遙遠,起碼要三、四天的工去,要是賣了最小的那塊馬蹄金,怎麼想也不划算,乾脆取其中庸。
  她斟酌了又斟酌,除非她工地的活計不想做了,否則無論如何還是要通過師父這一關。
  “你去府城做什麼?誰和你一起?”落九塵眼光灼灼。
  他會管得太多嗎?
  嗯……他這是基於關愛弟子,才會有此一間,何況他現在就剩下陰小曹這個弟子,多幾分關心也是自然的。
  陰曹心裡咯登了下,她就知道師父會問這個。
  可說也奇怪,明明她和落九塵也才認識不久,雖以師徒相稱,但情分還薄得很,按理說她應該趕快把話題岔開,而不是考慮著要不要把狗頭金的事情也全盤托出。
  她不該隨隨便便就相信一個人。
  這些年來,她吃過的苦頭,看過的人情冷暖,告訴她一個道理——人心隔肚皮,人前人後能做到一致的,只有極少數的人。
  但明明知道這些道理,她還是直覺的想相信落九塵。
  當她第一眼看見師父的時候,他那和始有著驚人相似的一張臉,讓她鍇愕不已,而經過相處,她發現落九塵和始其實是不同的兩個人。
  好吧,就算兩個人都不是很愛說話,可是師父有話會好好說,即便說的不是什麼討姑娘家歡心的甜言蜜語,但還是讓人如沐春風,不像某人整天板著臉,看到那張臉就想退避三舍。
  憑良心說,相同的一張臉,一個嘴硬心軟,一個氣度寬宏,金玉一般的君子,目前雖然還有點容易混淆,不過將來,她相信自己會越來越分得清楚的。
  “不瞞師父說,小曹日前在煙花村後的大山除了得到那幾株茶樹,還有狗頭金,我想著府城比縣城還要熱鬧,鋪子也多……”
  她就是想拿去換錢,自己會不會太俗氣了,在師父面前就是個三句不離銀子的財迷?
  可她為什麼這般在意師父對她的看法?
  她不偷不搶,茶樹和狗頭金是她找到的,想賣想留都是她的自由,她用不著因為自己的需求不合乎別人的觀感而自卑。
  她慢慢找回底氣。
  落九塵這回是真的詫異了。
  狗頭金可謂珍寶,一旦發現都被當成稀罕物留下來,或為民間私藏,或為鎮國寶物。
  她一個女子,手上得了這些讓人覬覦的東西,她又一點防人之心也無,再說,那茶樹竟是從大山裡得來,狗頭金也是,尋常人能在深山裡撈到些野味藥材已經算是不得了的,她的遭遇只能說是奇遇,而其中可能遭遇的危險豈是奇遇兩字便能帶過的。
  他向來不為所動的心湧起十分陌生的感覺。
  “打算何時啟程?”
  從煙花村到府城走官道最快也要一日,來回去掉兩日路程,要是有事耽擱了,粗估四天的時間跑不掉。
  “就明日一早去,我也想趕緊把這事給辦了,好回去上工。”
  她用手指點著有些發癢的頰,卻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臉頰上泛著紅暈,長長的睫毛輕眨,櫻色的嘴唇微微地抿著,那種純真的美,讓人想緊緊抓住。
  落九塵不知自己的心為何會生出這種想法,深深吸了口氣,揮去這種無聊又荒謬的念頭。
  “我聽說府城有個玉鳧閣,買賣公道,也會高價收購金銀珍寶,我想把狗頭金拿去那裡試試。”
  “玉鳧閣?”他聲音微微有些波動。
  “是。”
  “誰跟你一道?”
  “大家手頭上都有事,我能自己去,不用人相陪。”師父的關心熨貼著她的心,讓她覺得自己也是個有人關心、有人愛護的孩子。
  不過師父真的不必擔心,她還有始,有他一個,可抵千軍萬馬。
  “你一人出遠門,我不放心。”
  呃……
  “這樣吧,我過兩日也要去一趟府城,提早一天走也沒什麼,那就一道走吧。”
  “怎好麻煩師父。”她不是客氣,是真的不想麻煩他。
  “不麻煩。”
  人家都說不麻煩了,再說有馬車可搭,對陰曹來說也的確方便不少,而且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府城,要是有師父可以倚靠,也不用到時候像瞎子摸象般當無頭蒼蠅亂竄了。
  所以她也不再推辭。
  一對師徒細細的說起出行的細節。
  屋外的荒原裡,始和無塵詭異又和諧的站著,夜裡風大,沒有任何遮蔽的荒野,風吹得十分肆意,吹得兩人的衣袂獵獵作響。
  “你出來做什麼?任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成體統!”始一見到無塵便是一頓斥責,半點不給臉面。
  既然要矇騙混飯吃做人家的哥哥,就該有點哥哥的樣子,對於妹子的貞節難道不用上點心?他居然拍拍屁股出來了,放任陰曹和她那哪門子的師父獨處一室。
  自己會避開,不得不說是受到落九塵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容貌影響,這世間竟然有著一人與他長相一樣,兩人一站出去,說是同胞兄弟也不會有人反對。
  而他更不喜歡的是落九塵注視陰曹的目光。
  那不是師父對徒弟該有的眼光,太多溫暖了,溫曖得好像陰曹是他的家人,還有一些他不懂的情緒,這讓他非常膈應,不舒服。
  無塵給了始一個你想太多了的眼神。“這裡又不是規矩大過天的大京,這裡是人人都得勞作,不勞作就沒飯吃的煙花村,你所謂的男女不該獨處一室……不對不對……”
  他正要滔滔不絕反駁,始就是個老古板,話還沒講完卻發現——“你成妖,還是大妖,跟凡人講究那些勞什子的規矩做什麼?你這般在意,別跟我說你對我妹子存了不該有的非分之想。”
  “一派胡言!”始的聲音隱隱有雷霆之怒,像是不小心被人拆穿了什麼,或是瞧見了不該瞧見的東西。
  無塵拍了拍胸脯,“我也怕是真的,你和她可隔著天和地,別說在一起,就連一丁點的想法也不應該有,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始被無塵那開口閉口都是不該有的調調惹惱了,他陰沉的雙目直直的瞪著他,也不吭聲。
  可這種瞪法,瞪得無塵全身發毛,恨不得?自己兩個耳刮子,他這麼多嘴做什麼?明明知道這只妖性情反覆,喜怒無常,不去招惹別人偏來招惹他就已經不智,說的還是他不愛聽的話。
  他這是自討苦吃,但是為什麼吃著吃著也挺習慣的……
  想到這裡,他宛如被雷打到的石化了,他這是有自虐傾向?不會吧!
  “收回你的話!”
  始不出聲已經滅逼駭人,一開口,無塵忍不住倒退了三步有餘。
  這一示弱,他又馬上看不起自己,幹麼怕個妖?他可是斬妖除魔、扞衛正義的道士啊,所有的妖魔鬼怪碰到他都該聞風喪膽的不是?他何必懼怕一個隻剩下三分本事的妖怪?
  要也是妖怪來怕他才是!
  他挺了挺胸晡,斬釘截鐵道:“我不跟你鬥嘴,總而言之,你們就是不合適。”
  始問得很是幽然,口吻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我們哪裡不適合?”
  無塵撇嘴道:“你一個千年老妖,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哪裡適合?你歷盡滄桑,陰險狡詐,人家是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你的生命只要能度過天劫,潛心修煉,就等於沒有盡頭,她卻只有不到百年的時間,她在你眨眼的時間就會死,你能忍受?
  “我以為你在經歷所有的親人一一過世的時候就已經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不再動情,對你來說,兒女情長應該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事,你有心煩惱這個,倒不如擔心你即將到來的天劫吧。”
  上天及凡間神仙因為是天庭編制內的神仙,不管仙位高低,都有機會吃上王母娘娘所種蟠桃,或是神仙煉成的各式金丹,借此度過天劫,而妖如果不能修煉成仙,大多讓天劫滅了,形神俱毀,像始這樣能撐過千餘年的妖簡直屈指可數。
  神仙與妖都要經過歷劫考驗,初五百年,天降雷災,若能躲避,壽與天齊,躲不過就甭提了,再五百年,天降陰火,沒躲過千年修行盡毀,再五百年,又降風災,沒躲過,骨消肉疏,其身自解。
  對始來說,憑他的修為,本來被雷火劫洗禮過,頂多休息個百來年也就緩過來了,他最大的問題是,他的金身已毀,道行剩下不到三成,對於即將要來的天劫,是個艱矩的考驗。
  天劫這玩意不是誰安排的,就是一種自然運行的規律,劫本身就是道,凡有相無相都要經歷過這種過程,才能以一種全新的型態繼續存在。
  百年對始不過一夕,他對天劫並不在意,在意的是,要真的對她出手,才捧在手心,便要面對她即將死亡的悲傷,何苦來哉。
  是啊,何苦來哉。
  可當他的心告訴他願意的時候,他又該怎麼辦?
  無塵半天沒聽到始的回應,這是把他當成背景了嗎?
  當始的眼光投過來,開口道:“怎麼,我很可怕嗎?”
  這種問題誰敢接啊?他閉嘴不言。
  始像是玩膩了,道:“回去守著那丫頭。”
  無塵猛然抬起方才裝孬的頭,“什麼,我又不是你的嘍囉!”
  “你欠我的,誰叫你不分青紅皂白毀了我的金身,這回的天劫我要是躲不過,都是你的錯!”
  “誰說我不分青紅皂白,是妖人人得而誅之!”
  “去不去?”
  無塵垮下臉,他什麼時候變成這大妖的手下?
  “瞧你這話說的……是拜託人的口氣嗎?呃,我去就是了……”他諂笑。
  師尊要知道他這麼沒骨氣,會不會逐他出師門?
  嗚嗚嗚嗚……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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