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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都市言情] 謝璃 -【伊人(旖情傳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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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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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18: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那一晚,他翻出那卷塵封已久的錄音帶,勉強播放,很遺憾,只聽的到幾個破碎的音調,然後是一片嘶嘶干擾聲。他取出審視,許久之後,豪爽的拋進垃圾筒。他不再需要它,他找到了更好的聲源,可以一絲無誤的重現原曲的風貌。

  趙熙。她他再一次默念這麼名字,深深的歎口氣。

  從認識這個人開始,她就沒有停止想過下一次會在何時、何地、因何情況再碰見她,和她產生交集。

他和她生活圈裡的人有極大的不同,他總是來去匆匆,所以應該很忙,身上卻有一種無所謂的隨性氣質;平時應該很寡言,說出來的話卻不會言之無物,總讓她回去後想上半天。還有那雙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她下意識認為不能開太久,至於看久了會如何,她沒有想下去,年輕生命的思考模式通常是跳躍的,她馬上又回到第一個問題,她何時會再見到他?就這麼想上一個星期。

  然而,當她不經意在那家咖啡館前的走廊下見到他時,她還是會嚇了一跳,歡快、緊張、猜疑同時交會在強烈鼓動的心口。他在等她,她很快確定了這一點,他的眼神告訴了她,他等候了一段時間。

  她慢吞吞靠近他,琢磨著第一句開場白各種字句的組合,可惜派不上用場,他先開口了,「我叫安曦,晨曦的曦,是你們主任的高中同學兼親戚,你喜歡叫我什麼都沒關係,我想你請幫我個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聽完他流暢的簡介完畢,開心和失望參雜,開心的是他果然是來找她的;失望的是他的目的不在她,而是那首曲子。不過想當然耳,哪個成熟的男人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會有興趣。

  「現在嗎?」她才下決心好好上課,但是--再蹺一次也無妨吧?反正記錄輝煌,多一次少一次沒有人介意。

  「說兩句話應該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怕她為難,他加上保證。

  「……」她低首沉吟,明顯感受到他的殷盼。他只想和她說兩句話?她連蹺課的必要也沒有?幾個念頭轉啊轉,她一本正經道:「兩句話的時間不夠,我可以帶你去找她,那地方不好找,而且她不認識你,不會隨便見你的。」

  「你說的『她』是……」

  「教我那首『冬月』的人吶!你不是想知道嗎?」

  他面露訝異,隨即斂起情緒,認真思考。「那麼改天吧,你今天還得上課。」

  「就今天吧!她的課排得很滿喲,只有今天才有空檔。」

  她的熱心有點超乎他的意外。小女孩大概又想藉機不去上課,他不在意她是不是勤學的好學生,他不希望她缺課的理由是因為他他們沒有任何連結的情份。

  「總找得出時間,你還是先去上課吧!把你手機號碼給我。」他指著她捏在手心的手機。

  「大哥,你很想知道吧?為什麼還要等下一次呢?」趙熙歪著頭瞅著他。她看得出來他的渴望,所以他上次才會失控,今天卻把心情隱藏的很好,是不想因為私事拖累她吧。

  「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是啊,他的確很想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他等了很久,多等幾天並沒有差異,但是他忽然感到疲倦。他從未承認他在等待什麼,甚至幾度積極改變自己的生活,但終究是回到原點。

他並非失去了愛的能力,而是沒有一個女人能複寫出深砌在他心底的另一個影子。他並不孤獨,和任何對他有好感的女人發展關係並不難,難的是驅趕體內根深蒂固、不被理解的寂寞,他累了,這種情況該要結束了。就當是最後一次吧!他為過去畫下句點的最後一件事。

  「我不擔心你告訴別人,只是不好影響你。」他解釋。

  「那就跟不用擔心了,誰能影響我?你不是說不做勉強的事,現在又讓我去做好學生?走吧!」

  她甩頭往車站方向邁步,一邊提著氣,忍著不回頭,等聽見了他跟上的腳步聲,悄悄呵口氣,抿唇笑了。

  這種地方的確不好找,巷裡有弄,弄又分成左右兩截,稍不留意就會在原地繞圈子,找不到來時路。

  趙熙果真來過這一帶,每個轉折都不經考慮,走路的同時不忘和他聊天,內容天馬行空、古怪突梯,有些是校園趣聞,光聽就知道這女生在學校也不會太守規矩,他猜測趙熙恐怕名字早已在老師的黑名單當中。但這些令師長傷腦筋的事件想想實在不算什麼,所以他一路保持平靜,不表吃驚,偶爾適當的附和,附和卻讓她談興更濃,直到站在那棟公寓一樓大門前,按了門鈴,她還在說個不停,他在心裡默默下了個結論--趙熙是個寂寞的女生。

  素樸的金屬大門開了,外傭沒有的中年女人開的門。

  「嗨!海蒂,我找高老師。」

  海蒂露出微笑,把他倆請進客廳,手腳俐落的遞拖鞋、倒水,再到內室請主人出來,安曦打量著素雅、一絲不苟的佈置,低頭問趙熙:「這位老師多大年級了?」

  「唔……」她略思考,「今年應該六十了。」

  這種年齡缺乏想像的空間,他不預備得到多少驚奇。找熙情緒十分高昂,嗨自動走到客廳一隅的鋼琴前,隨性按敲琴鍵,哼些短歌。

  「趙熙啊,今天怎麼有空來啦?」一把清亮的女聲凌空響起,伴隨急促的踏地聲。他回頭望去,趙熙所謂的高老師搖晃著臀圍不小的身軀,笑容滿溢,頭髮幾已花白,精神爽利,渾身洋溢著溫暖的氛圍。

  「想你嘛!」趙熙迎上前去,給予對發一個熱情的擁抱。「今天家裡沒學生來,你才有空請我吃那道獅子頭啊!」

  「只想吃啊!先彈一首我瞧瞧!」豐腴的手掌撫過找熙黑亮的秀髮。

  「今天先不彈,我帶我大哥來見老師。」找熙將他拉近。

  「大哥?你何時多個大哥?」胖臉促狹的笑看他。

  「您好,我叫安曦。」他欠欠身,忽然感到前來拜訪是個不智的舉動。他能說什麼?對方是個半百的婦人,一生教琴為生,學生不計其數,也許連名字都記不清,他與她素未平生,僅憑一首少數人才知道的曲子,能聊上什麼?

  「安曦?」對方極為訝異,又念一遍,「安曦?」

  「是,我叫安曦。」他禮貌的重複了一遍。

  明朗的笑容消失,轉為莫名的驚異,高老師呆視了他好一會兒,突然掉轉身走開。他一臉茫然,趙熙亦摸不著頭緒的聳肩,未久,高老師又出現了,手裡揣著一張白紙,她將便條紙般大小的白紙遞給他,「是不是這兩個字?」

  定睛垂視,白紙邊緣已泛黃,正中央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他的名字--安曦。

  「這是--」輪到他充滿訝異,他並不記得見過她。

  高老師收起紙條。臉上交織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她問安曦:「你今天來是為什麼?」

  「大哥喜歡那首『冬月』,想知道誰誰教我的,老師彈的比我好多了,我帶大哥來見識下老師的功力。」趙熙搶著回答。

  「是這樣啊!」高老師,心不在焉應著,突然對趙熙道:「趙熙,你幫老師一個忙,到書房去替老師整理那一櫃子CD,有一張是學生最近替我錄製的自選曲,裡頭就有這一首,快去!」

  「好!」趙熙爽快地答應,識途老馬般鑽進一扇門後。

  高老師直視他,有種不知如何開口的猶疑,揣摩了半天,她乾脆直截了當點出核心,「你第一次是不是從伊人那裡聽來的?」他睜大了眼,半晌合不攏嘴。

  「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吧?」她摸摸白髮,坐了下來。「外面也不必客套了,你並不是來求教的,你沒學過琴,如果不是伊人,你不回來,對吧?」

  「您--為什麼會知道我?」他跟著坐下,太不可思議了

  「伊人告訴我的。」

  「伊人?」有多少年了?他沒有再聽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伊人。」她點頭,接過海蒂送上的熱茶。「伊人我是我早年還待在中部時的一個學生,非常勤力的一個孩子,體貼又懂事。她不是天才型的學生,為了她母親的期望,一遍又一遍的苦練。這孩子,應該要得到幸福的。如果不是那件意外,現在該是幼兒有女了,可惜啊!真是可惜!」她拭了拭眼角。

  「那首曲子正是您做的?」

  「……」她再次點頭,「我不必瞞你,到現在,我也不確定這件事是真是假,幾年來對誰也沒提過,可是你既然來了,我想,或許是有那麼一回事--」

  「哪件事?」他的胃開始緊縮。

  「十七年前,伊人過世還不到一年,我還沒搬到台北來,有人突然找上我家,她是伊人的高中同學程如蘭,我見過她幾次,但都是伊人在場時,那天她獨自上門,又是伊人已經不在人世以後,我自是感到奇怪。」

  「程如蘭?」推算回去,那段時間是程如蘭還在任教的最後幾個月,他已經知曉宋伊人的存在了。

  「程如蘭停留不到半小時,那天下著大雨,她沒有撐傘,這個人濕淋淋的,來了也不坐,她喊我老師,沒有客套,直接告訴我,她是伊人,不是如蘭,因為一些原因,借用了如蘭的身體,希望我不要害怕,她有事拜託我。」

她歎口氣,「我不害怕,卻不敢相信她,為了取信於我,她當場彈奏了這首『冬月』。我一向疼伊人,她高三那年我剛完成那首曲子便教了她,準備當年出鋼琴專輯用的,後來因故專輯作罷了,當時我很挫敗,從此沒有發表,也沒有再教另一個學生這首曲子,這麼多年了,程如蘭沒學過琴,怎彈的出這一首呢?」

  他怔望著她,潮湧的熱氣在胸懷迴盪,他咬著唇,不發出一點聲響。

  「她對我說,她就要離開了,但是有一個願望,她想試試看,能不能替一個人完成,她欠了他情份。他寫下了那個人的名字,就是你,安曦。」

  他再也經受不住,閉上眼,將臉埋在手掌裡。

  「她知道下一世,不會再認得你了,這是天律,誰也改變不了,但是總會有些記號留下來,一輩子跟隨著她。」

  「什麼記號?」他抬起頭。

  她搖搖頭,「她沒說明,只說可以確定,她和我還有未完的師生緣分,在我有生之年,我們一定還能見上面,見了面,我就明白是她回來了,我當時聽了十分欣慰,也不管真假,就答應了她的要求。」

  「什麼樣的要求?」

  「她說,你的出現,是她生命軌道中的意外,她無法確知你們還有無未來,如果,如果多年後你還能記得她,還在等待她,聽到這首曲子,就會想辦法來找我,找到我,就找到她了。所以,她要我繼續教學生這首曲子,這法子也許不管用,也許笨,但也是唯一她想得出來的辦法。緣分是奇妙的東西,總會鑽縫隙找到出路。

其實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有心要等,才有機會開花結果,否則,大張旗鼓也是惘然。再說,時間是遺忘的良藥,如果你早忘了,或另有好的結果,也不需勉強,感情的事,常是身不由己。

她最終希望你能快樂,無論和誰在一起。

「伊人回來了嗎?」

他渴切的攀住她溫暖的雙手,手心在淌汗。

  她凝視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照她的話做了,每一個新來的學生,時候到了,就教上這一首,可惜我太鈍拙,沒有慧眼,年復一年,感覺不到伊人回來過,甚至還懷疑,如蘭來的事根本是一場午睡作的夢,真實到我信以為真,所以,我再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直到兩年前,我收了個新學生,這個學生不太用功,但比伊人來的有天分,我教她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這學生在幫我整理書房,無意中翻到這首曲子的原譜,她嘴裡哼了哼,就坐在鋼琴前,順手彈了出來,那手勢,那流暢,沒有人辦到過。

本來,程度好一點的學生,要照譜談出來並不是難事,可那位學生不僅只這樣,她還自行改掉了幾個地方的音階和節拍,和你現在聽到的曲調不謀而合。

我剛才不是說了,她拿到的是原譜,並非我後來數度修改過後教學生用的正式曲譜,她如何知道這其中差錯?

我驚訝地問她為何不照章彈,她說她也不明白,她只是覺得這首曲子應該這麼彈才對,才算完整。

她很喜歡這首曲子,要求我彈一次讓她聽聽,那次之後,我又開始相信,那一年,伊人真的回來過。

  他霍的站起來,打翻了她那杯熱茶,愕然俯視她。

  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安曦,和你說這些,只是想了結她交代我的事,並非想證明什麼。或許是我多心,或許這麼做的結果徒增每個人的困擾,既然你來了,我就告訴你,但是,請勿太勉強,如果你早已有歸屬,那就忘了也無妨,如果你還記得,而她今非昔比......」

  「那個學生是誰?叫什麼名字?」他忘情地打岔。

  「老師,根本找不到你說的那片CD啊!到底放在哪裡嘛?我很仔細全翻了一遍,都沒有哇!」趙熙蹦蹦跳跳地來到兩人面前,粉頰泛著紅光,愉悅的心情溢於言表。

  高老師看了看趙熙,視線又轉移到安曦臉上,她閉了閉眼,神情分不出是釋懷還是憂戚,她說:「我想,她自己找到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一路懊惱著,對自己。

  不該出主意帶他走這麼一趟的,以為會讓他更開心,沒想到適得其反,他變的更陰沈了,悶不吭聲,專心低頭走路,彷彿完全忘了有她這麼一個人在身旁;好幾次在人多處差點跟丟了他,喚他也不應,只管埋首疾行,待鑽進地下道,轉入捷運站,進了閘口,在等候在線停步,他才迸出那麼一句:「快點回家吧!我得去停車場開車。」

  「喂,等等!」她拉住急著轉身走開的他,十分不解,「我得罪你啦?」

  他別開臉,望著軌道盡頭,「沒有。」

  「那為什麼都不理我?」

  「不干你的事,今天謝謝你了。」他的目光仍放在遠處,不著痕跡的掙脫她的手。

「車快來了。」

  「喂!你心情不好啊?」愈不看她,她愈是鑽到他面前端詳他,「老師對你說了什麼嗎?可不可以告訴我?」

  「沒什麼!」他左閃右躲她的緊迫盯人,不大耐煩。

「她很好。」

  「那你為什麼不開心?」她有些動氣了。

「如果我說錯話你可以告訴我是!不用擺著臉嘛!你這樣很莫名其妙,又不是......」

  「我沒什麼好對你說的,你別再問了行不行!」他冷不防怒吼,她怵然一驚,縮著肩,圓瞪著雙目。

  他眼裡沒有惡意,只有晃動的水光,和不明所以的激動,握住的拳頭在抑制著什麼,指節突起泛白。
她鼓起勇氣不轉移視線,看進他的瞳仁深處,剝開一層層覆蓋的情緒,她看見了憂傷,這個男人非常憂傷,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列車進站,帶起一股涼颼颼的風,拂亂她的頭髮,催促著她,她垂下眼睫,失望地道別:「對不起,那我走了。」

  他沒有反映,她沮喪地扁著嘴,背好包包就要離開,身體卻倏然一緊,她撞進了他懷裡,被他全然環抱,他用盡了力氣擁抱她,緊的兩人間沒有一點縫隙,他的臉埋進她頸窩,沒有言語,不再有多餘的動作,除了強烈的擁抱,以及他狂烈的心跳。

  她錯愕萬分,無法思考。第一次這麼接近一個男人,鼻尖全是他獨有的氣味,他好聞的洗髮精味道,還有他堅強的臂彎,如此有力,好似棲息在這裡,什麼都不必害怕了,而且讓她無法判斷,這個突來的擁抱,到底出自何種意涵?

  隔著他的肩,列車開動,遠離。

  她抬起雙臂,輕輕地,不被察覺地,回抱他的腰身,心跳頻率逐漸和他同步。

  然後他開口了,含糊地,隱約地,只有兩個字......

「伊人」。

  自發生了那個難以歸類的擁抱之後,趙熙有一段時間沒再見過安曦。

  就要升上高三,課業繁重免不了,她卻比以往更勤快到李明惠的才藝班報到,加倍的專心,十足的耐心,上完了課往往流連在琴室不走,練得乏味了,東晃西轉,總會出現在李明惠的辦公室,和她搭上幾句話,看不出有任何特別目的,反而是身份尷尬的李明惠困惑了。

  「你最近......還好吧?」李明惠問。

  「很好啊!」趙熙翻弄著桌上便利商店換來的一排公仔小玩偶,平常嚴肅的李明惠竟有此童心?

  「張老師說,最近你表現得很好,要保持下去喔!」

  「......」她細看著手上的玩偶,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淺笑。

  一陣安靜後,李明惠禁不住問道:「趙熙,主任想問你一件事,請你老實告訴我,我......」

  「你想問你和爸爸的事嗎?」她不假思索介面,直言無諱,「我沒有意見,你們開心就好。」

  被個不經人事的女孩搶白,李明惠難得紅了臉,掩飾地清清喉嚨道:「那......今天晚上我們要一起吃飯,你來不來?」

  她瞟了李明惠兩眼,撇嘴道:「可是我不喜歡當燈泡,而且是超亮燈泡。」

  李明惠愕然,乾笑兩聲後說:「你太多心了,我們從沒這麼想過。」

  「我們?」趙熙敏感地抓住了這個字眼。李明惠最近桃腮泛紅,春風得意,大概情事順利解決了,難怪她父親近日笑容多了,對女兒的刁鑽特別花上耐性。

  「主任,最近沒看到您那位朋友來找您了,他和您一樣,也在教學生嗎?」她邊翻報紙邊問,狀似不經心。

  「他?你說安曦?」

  「嗯,那個看起來心事重重的男人啊!」

  「他啊!他什麼都無所謂,怎麼管學生呢?」李明惠笑,「他在科學園區工作,他對那些不會說話的晶片電路最有耐性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公司了,沒必要不會上這兒來的,怎麼問起他了?他對你說了我的事嗎?」

  「一點點,他都讚您好。」

  「喔?真難得,知道替我說上好話了。」

  「他的公司在新竹嗎?」

  「台北也有管理處,他總是兩頭跑,最近永欣擴廠,他又更忙了。」

  永欣。他銘記著,抓住書包,拋出一個微笑,」我走了,祝你晚上約會愉快。

  李明惠怔了好半天才釋然地笑了。

  辦公室大門外的走廊人來人往,什麼樣的人都有,送貨員、快遞小弟、水電修繕工、男女職員,大部分行色匆匆,很少悠閒地在交談,就有也是例行公事,更別說在總機前方的臨時接待區,好整以暇地挨著絨布沙發小憩一番了。

  當安曦和兩位部門員工前後走出大門,準備驅車南下到廠區開個例行會議,經過總機櫃檯時,不免往對面沙發上坐著的人兒瞧上一眼,看是哪號人物在開小差,看雜誌看得入神,忘了老闆正在會議室裡面精神講話。

  這一瞄,他無法預警地煞住腳步,身後兩名員工追撞上去,他背脊傾斜了三十度才站穩,因為連串動作太惹眼,沙發上的人發現了,雜誌連忙一扔,直起身定眼瞧著他。

  兩名員工立即恍然大悟,直屬上司是被杵在邊角的人給吸引住了,不過也難怪,這種地方要能看到背著書包的學生妹的確不容易,況且現在正好是上午十點三十五分,時間點也不恰當。

  「你們先去吧!待會我自己開車下去。」安曦隨後吩咐,兩名員工暗訝,不敢多說什麼即先行離去。

  匆匆從洗手間跑步回崗位的總機小姐見到了他,忙上前知會:「安副理,這位小妹找您,您剛才開會,沒打擾您......」

  「我知道了,謝謝。」他筆直走向趙熙,悶聲說了句: 「跟我來。」

  她不敢違逆,緊跟在後頭一道進了電梯,地點不宜,安曦照例不多話,兩人拐到大樓旁的小吃街後,安曦才沈聲問道: 「你不上課到這來做什麼?」

  她扁扁嘴, 「你最近不到主任那裡去了。所以--」

  「我沒事不會去找她。」

  「我知道,所以我查了你公司的地址、電話,問清楚你今天的行程才--」

  「沒事不必大費周章來找我。」

  「……」太果決的應答,她就快啞然, 「我知道,我只是想問你--」

  「我沒什麼好讓你問的。」

  「那你幹嘛抱我?」幾乎一脫口便後悔,她搗住嘴,懊喪不已,狠狠跺腳。

  安曦無言,一臉凝肅,良久,他緩了口吻道: 「對不起,我那天失態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我不是來討道歉的,我只是想問你,你想不想--」她心有芥蒂地瞥視他,怕他又截話,見他默不作聲,才放膽說下去,但聲音小了些, 「你想不想再聽我彈那首曲子?」

  他慢慢抬眼,仔細地端視她的臉,每一寸細節都不放過,和記憶中的另一張臉相互對照。沒有,沒有一絲相像,除了她的琴藝更勝一籌,沒有可供懷想之處。

  那一天從高老師家離開,他終於能理解宋伊人當年不願輕晚承諾他來世之約的原因。人事均已全非,多年世事歷練,他不再輕易衝動,趙熙年僅十七,心性漂浮未定,將來的路未可限量,和這樣的小女孩,如何實現多年前的承諾?光憑想像,就可以舉出一籮筐的阻礙。

再說,不一定和他,她才有幸福可言。現在任性衝動,將來後悔的機會就大,他對宋伊人的牽念,絕不能以悔恨作收,更何況,若高老師的判斷錯誤呢?

倘使趙熙並非宋伊人呢?

  「現在不是時候,我還有事。」他予以婉拒。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可以……」心底湧起一陣酸,讓她哽啞中斷。

  她這不是在乞求他恩賜時間?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完全不明白,一向不熱衷與異性往來的她為何在和他交手三次後就念念不忘,一顆心不由自主懸掛在他身上。

她無能剖析,只辭謝她彷彿在垂視一口井,目視久了就會無端墜落,但也毫無畏懼,雖然暫且名這為一見鍾情,直覺卻又告訴他這比一見鍾情更為深闊,她全然無視於年齡、身份的差距,束手就擒在一種強烈的渴望之下--接近這個男人,讓他快樂。

  「你--」她哭了嗎?她眼泛淚光,拚命眨動睫毛,手抬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的難堪,他低歎一聲,埋怨他不解風情的女人不少,被他惹哭的倒是沒有,這絕非他的初衷,她只是個小女孩吶!

  「你別這樣,我沒說不想聽,改天吧!改天再找時間--」

  聽到這裡,她掩住臉,背對他,索性放任淚奔流,不再壓抑。

  「喂!你真哭了?」他按住她的肩,她甩脫他的手,扭向另一邊,就是不看他。 「趙熙,聽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啊!」

  她啜泣得更放肆了,還不時跺下腳。

  不到中午,外出用餐的人潮未集,仍有不少走動的行人投來注目禮,他一個大男人和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在路上牽牽扯扯可不太妙。

  「你別哭了,我這就答應你,就這星期六下午,在上次的捷運站出口見面,可以了吧?」捷運站屬於公共場合,沒什麼私密性質,不易引起聯想,就算被撞見,也不能稱作約會,他僥倖地盤算。

  「真的?」她驀地轉身,展露雲開霧散的笑靨,一顆淚珠還垂掛在眼梢呢。

「不騙我?」]

  「騙你行得通嗎?」

  「當然行不通,你說話要算話。」三兩下眼淚拂拭乾淨,小臉重新獲得青春的煥然。

  到這裡,兩個人的交手已劃分不清誰開了頭、誰接了手,他有無限的彷徨,彷徨中又有那麼點慰藉--他和伊人重逢了,在她專注為他彈奏的那一刻。

  捷運站的碰頭就此成了序曲,可與他的盤算仍有不小的誤差,起源於他從沒真正瞭解地這個年紀的女孩子。

  趙熙小小的腦袋裡千回百轉,這一刻還在興高采烈敘說著如何騙倒了專找她碴的老師,下一刻就愁眉苦臉地撫著小腹說:「哎,肚子突然好餓,真的好餓,你陪我吃個飯吧!不然買個麵包也好,那邊有家店的芋頭鳳梨很棒。」

  他若暗示時間不多,她隨即嘟著嘴退而求其次,「就喝一碗湯,一碗湯就好了,不花多少時間,不吃東西沒力氣彈琴欽!」

  一碗湯可以喝上半小時以上,因為她接著點了幾道小菜,一碗麵,他從不知道小女孩食量可以這麼驚人?身材卻如此纖苗。當她一口接一口掃光那些食物,他很難不想到自己也曾有一段怎麼都吃不飽的青澀時光,那時,有人會把一份午餐原封不動讓給他,溫暖他的胃。

  「大哥你不吃嗎?你吃那麼少。」她鼓著腮幫子問幾乎不舉箸的他。

  「我胃口沒你好。」他敷衍道。

  「沒辦法哇,看到你胃口就很好,好像餓了很久很久。」她全無心機地說。

  他刻意的矜持,總會瓦解在她坦率無飾的言語裡,令他禁不住鬆開了眉頭,與她相視而笑。

  解決了肚子的問題,她沒這麼乾脆入正題,接著說:「肚子好撐,真沒辦法,陪我散個步吧!」

  沿著單調的人行道,繞著同親的巷弄,不必他開口,她有那說不完的奇想,也不怕他訕笑,盡其所能描繪著,偶爾碰觸到笑點,她比他更先發笑,有時笑得抽噎不止,整個人融化在笑聲裡,他也跟著被逗樂了,胸懷一寸寸敞開。只有在談及久未謀面再嫁異國的母親,她音調會降低一階,笑意淡了些,然後說:「走,我彈琴給你聽。」

  見到了有可能成交的熟客,店經理大方迎賓,再一善解人意欠讓她展現琴藝。對她而言,這是壓軸時刻,安曦的眼神將在幾分鐘內產生變幻,注視她的目光不再是對著十七歲的女生,而是一個令他神往的女人,那眼神可以伴著趙熙入夢,在接下來不見面的幾天裡提供她鮮氧,有充足精力對付討人厭、乏味的求學生活。

  最後,他會送她到捷運站,看著她上車,每一次,他必須訂定一個明確的見面日期,她才能心甘情願地踏進車廂,結束一個無法被定義的約會。

  因為不夠世俗,趙熙從不過問他的工作,他的身家,坦白說,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想知道他的習慣,他的喜好,比方說最愛吃的食物,起床入睡時間,愛看什麼樣的電影,讀過哪些有趣的作品,將來想住在哪裡,最讓她全神貫注聆聽的是……喜歡哪一種女生?

  每一種問題都構不上思考上的壓力,得到答案後她總是眉開眼笑,細心地記在本子裡。每一回見面,她的心情彷彿像是要遠遊般雀躍,說起話來鮮活有趣,他的生命裡沒有駐足過這一類的女生,不需謊言,不需矯飾,只須單純的面對。

  繁重的工作中,他逐漸期待下一次的見面,逐漸想多看到那張喊他大哥的臉,逐漸地他不清是趙熙吸引了他,還是宋伊人在召喚他,他終於還是走向她。

  「快到了嗎?還要多久?能不能透露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兩個鐘頭的車程裡,除了喝水,她沒有停止說話過,彷彿只有說話才能將全身漲滿的興奮做部分的宣匯,否則過多的快樂讓她失控,失控的她就想找個喜愛的人擁抱,而她宣愛的人就會……

  「你太吵了,能不能讓我專心開車?我已經錯過了一個交流道。」方向一轉,車子岔進右線道,滑下交流道。

  她伸伸舌頭,伸手調整電台音樂頻道,不再出聲。

  她喜愛的人絕不會欣然接受她稍微越矩的表達,百分之百肯定給她個軟釘子碰,因此,當今天碰了面,他突如其來地宣佈要帶她到某個地方進行週末一日游,她非常辛苦地克制了歡叫的衝動,疊聲問他:「真的?什麼地方?遠不遠?就我們兩個?」

  就他們兩個,其他的問題但笑不語,賣她關子,她不敢告訴他,她其實並不介意,什麼地方都好,她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這個出遊真是個好獎賞,美中不足的是她沒有心理準備,穿了過於端莊的小洋裝,舉手投足不是太自在。

  避免他分心,她開始吃著休息站買來的洋芋片,不時看上他幾眼,車子轉進省道,沿途各種形式的房舍在田野間和路邊錯落著,只有接近小鎮才密集起來,但過境不很久,又是山巒連綿,雲低天闊,越接近目的地,他越沉默,幾乎不再聊天。

  天氣不算太好,遊伴不是太積極,附近也沒有太有趣的觀光景點,她的遊興絲毫不減,光想像著將和他有全新的交集,就甜在心裡。

  車子在通過一道大轉彎後,慢慢停靠在路邊一棵開滿白花不知名的大樹下。

  沒有路標,缺乏指引,她想不通這平凡無奇的一片山景有什麼觀賞價值。

  察覺她的遲疑,他替她解開安全帶,給予答案,「下車吧!就是這裡,我帶著你走。」

  他帶著她走,她重新綻笑,跳下車,不需她厚顏主動,他自然牽起她的手,左右觀察了一會,走向一個雜草叢生,難以辨識的山林小徑。

  前進不到十公尺,她立刻體會出他為何要攙扶著她;這山路乏人問津不知多少年了,若不靠他拿著一根臨時撿來的樹枝揮開橫生的路障,簡直寸步難行,難行不打緊,有他開路不成問題,糟在她身穿洋裝,小腿裸露,茅草一掃過,刮痕數條留下,刺痛無比還有那趕不完的無數蚊蠅,爭先恐後叮咬她的肌膚,讓她一路拍打聲響個不停,狼狽極了。

  「對不起,累了你,是我沒想清楚,這裡變太多了,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一臉歉然。

  「沒關係,挺好玩的。」她努力擠出無所謂的笑容,一邊擊打手臂的小黑蚊。

  「很久以前這條路很好走的,那一段時間我每天都經過這裡。」他不經意道。

  原來是舊地重遊啊!這個地方對他具有特殊意義嗎?

  她忍著不適,舉頭環視四面景致,越深入裡面,林相越迷人,山風一波波拂面,草與樹的氣息沁鼻,左手邊的坡地一片野花如火如荼蔓延,美得驚人,耳邊是蟲鳥相互爭鳴,平時只有在書中和影片中才得一覽的自然經驗,竟在這親自經驗了。

  她忽地停頓不走,捧著胸口,微皺著眉。

  「怎麼了?」他回頭問。

  「感覺怪怪的,好像~~」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見他神情有點緊張,忙說: 「沒事,我們走吧!」

  走動間,她不停深呼吸,一縷縷初夏氣息滲進體內,不停擾動她的感知深處,她眺望前方,就要轉彎,她突然脫口: 「快到了--」

  「你說什麼?」他遽然問。

  「我--」她縮了縮肩,指著前方, 「我說,快到了,對不對?」她說錯話了嗎?

  他安靜地看了她幾秒,表情難測,掉轉頭繼續走, 「對,快到了。」

  才轉了彎,她便看到盡頭處有一道突兀的圍牆,圍繞著一塊籃球場和幾排陳舊的校舍,她低喊: 「是學校耶!大哥念過的學校嗎?」

  他放開了她,停在圍牆前,那一塊舊塌口早已消失,修驀得不著痕跡,而且上方多了一道鐵線圍成的刺籬,牆內鳳凰木依舊挺立,樹身更形粗壯。

  他先行翻越,抵地後,放開兩臂道: 「下來。」

  「探險嗎?」她露出好玩的表情,不假思索往他身上跳,他抱個正著,發現她出奇輕盈,她趁隙勾住他的頸子,咋舌道: 「我們好像小偷喔!」忽又驚愕一喊: 「糟!我裙子好像裂開了。」

  兩個俯首探尋,果真在後擺處裂了一條縫隙,是讓牆上的鐵刺勾破的。

  他脫下薄外套,替她在腰間圍了一圈,用袖管打個結, 「這樣就沒事了。」

  她再動手打一次結,確定安全緊縛著腰,噙著甜笑,跟著他走。

  穿越了無人的籃球場、剛翻新過的校舍,摸不清他想做什麼,天氣卻轉為陰沈,有山雨欲來之勢。

  「我們要去哪裡?偷考卷嗎?」眼裡閃著興奮的光。

  他再次轉頭注視她,同樣帶著令她不解的神情。 「--你怕嗎?」

  「不怕。」她聳肩。他是多麼另類的男人,約會做的事如此與眾不同。 「不過我猜,我們進不去的,門窗應該都上鎖了。」

  「喔?你確定?」他繞到一處側花園,站在一列玻璃窗下,低頭想了想,看著她道: 「都上鎖了,我們就進不去了,但是我很想進去,因為可以聽你彈琴。」

  「有琴啊?」她乍喜,踏腳看進窗子,面龐貼著玻璃, 「真的耶!」她退一步,打量著十多扇緊閉的玻璃窗,忽然伸出手,觸摸最靠牆的那一扇,往旁一推,窗子應聲而開,她拍手大笑, 「哎呀!猜對了,這扇沒鎖,爬進去吧!」

  他心坪然一跳,一陣暈眩,說不出話,眼角餘光瞥見教室另一側有人影,他將正要跨窗而入的她扯下來,低聲說: 「有人,大概是警衛。」

  兩人矮蹲在窗下、她掩著嘴不敢出聲,心裡愛極了這種冒險遊戲。

  「快下雨了,我們不能久留了。」警衛走遠,他看看天色判斷,起風了,風裡飽含濕氣,很快就會降雨,他不能讓她受涼。 「走,回車子那裡。」

  她有點失望,不得不聽從他,兩人飛奔在校園內,才辛苦地跨出圍籬,豆大雨點便相繼落下,毫不給喘歇時間。

  多了雨勢,前路難行,走走停停,只到中段,全身已然濕透,他忽然屈身蹲下,說道: 「我背你吧,這樣比較快。」

  她俯視他,抹不盡的雨水頻遮視線,她輕輕往前靠,他感應到了她的體重,反手撐持住她,邁步奔跑起來。

  所有的障礙都由他先行排開,她左頰貼著他的背,閉上眼,一路震動中,她仍穩穩被托抱著,她不未經歷如此的安適感,幾乎不願再張開眼睛,嘴裡悄悄念著: 「不要丟下我……」

  「不會的,伊人,我不會丟下你……」他很自己地回應著。

  大自然的聲音太喧鬧,她只截取了他前三個字的承諾,歡喜地緊然笑開。

  回到車上,他遞給她一盒紙巾,快速發動引擎。

  「我們接著去哪?」她抖著身體問。

  「我家。」

  他家,他幼年至青少年時期待過的家,多有趣的邀約。

  洗浴過,換穿過了乾淨的T恤,當然,是他的T恤,所以長度及膝,走起路來空空洞洞的,她跟著他臨時找來的夾腳拖鞋,漫遊在這棟兩層樓的老舊屋子裡,到處瀰漫著久無不跡的寂冷,陰暗不明,客廳較亮,牆上有幾張年齡不等的遺照,其中一張是位長相古怪的老太太,她審視了一會,似曾相識,但確定沒見過,她趕緊轉開臉,老人一雙尖銳的目光令她頗不舒服,決定回頭找安曦。

  二樓光線明亮多了,她直接走進一間敞開的房間,裡頭無人,但有安曦換下的襯衫和長褲,她盡情張望著,房內沒什麼特別的陳設,是個簡單的單人臥室,無多餘障物,顯然很久以前經過整理後,就沒再住人了。

  靠床有張書桌,桌上有個像才被掀開的盒子,她走過去探頭一瞄,兩眼亮。

  裡面是些彩珠項鏈、銀手鏈、髮夾……全是些小女生的玩意,她好玩的挑揀細看,把手鏈戴上,就著天光左右翻看,和她父親送過的禮物相較,明顯看得出來這不是多值錢的東西,但不失有趣,尤其是矢車菊花形的髮夾,非常別緻,她別在髮鬢上,想找面鏡子端詳,一回頭,和安靜走來的男人撞個滿懷。

  「噢!」她低呼一聲,揉著額角,靦腆地看著他,想到了什麼,急著摘下手鏈,安曦阻卻道: 「沒關係,你拿去吧!不是名貴的東西。」

  「不好,這像是有人的--」

  「是你的。」他篤定地看著她, 「全都是你的,拿走吧!」

  「我的?」她呆了, 「為什麼--」她不再問下去,安曦的眼睛一派認真,也許他另有涵意,他想說的是-- 「收下吧!全都是我送你的。」

  「謝謝!」她滿心歡喜地道謝,當寶貝般把盒子捧在懷裡。

  「站好別動。」安曦吩咐,他略彎身,從手上十元硬幣大的小圓盒裡沾了點藥膏在指腹上,細心抹在她刮痕纍纍的小腿上、手臂上。 「疼嗎?」

  「不疼。」她真心說著,一點也不疼。他的手指擦拭之處,在毛孔上泛起一陣若有似無的曖意,和電流般的麻癢。

  結束後,他在她面前站直,欲言又止地注視她,必次似乎想開口,還是沉默。她坦然迎視他,最後,他歎了口氣,面龐朝她俯貼下去,她配合地閉上眼,屏住呼吸,高懸一顆心等待著,幾秒後,只感到前額輕輕印上一個蜻蜓點水的吻,沒有更多了,她睜開眼,他已轉身離開。

  「大哥。」她喚住他。

  他停下,微笑以待,「什麼事?」

  她不管了,什麼都不管了,她向前一步,偎進他懷裡,環抱住他的腰,輕喃著:「大哥,我們今天不回去好不好?」

  她感覺到他的僵硬、他的呼吸、他的安靜,等待的、心的狂跳,他終於也樓主她,長指摸過她亮滑的黑髮,哄孩子似地輕語:「我們不能,衣服都烘乾了,我們得回去了。」

  「大哥在怕什麼?」她拽住他的衣擺,十分氣餒。「如果你不喜歡我,就不該帶我來,你到底、到底是怎麼想我的?我知道我不夠迷人、不夠成熟,我不知道男生到底要什麼,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喜歡你,喜歡極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推開我?我很害怕……」

  這才是他們之間的難題,他如何對待未經多少世事的少女訴說成人世界裡錯綜複雜的考慮,還有那段無法輕易言說的往事?

  一陣無語,他柔聲勸慰:「別怕,我不會嫌你,永遠都不會,更不會推開你。你很可愛,喜歡你並不難,正因為喜歡你,所以我不會傷害你。你現在還不明白,有些事,在不對的時間發生,將會是傷害,趙熙,如果我讓你難受了,請你諒解,那並非我的本意,我希望你快樂,一直快樂下去……這樣說,你能瞭解嗎?」

  不,她不瞭解,她想這麼回答,但是她不能,那勢必拉遠他們之間的距離,而這正是她最害怕的。他們之間,不僅僅是漫長的一段光陰,還有他那進不去的心扉,她要他知道,她什麼都不在乎,她可以為他做一切他需要她配合的事,除了遠離他。

  「所以,你承認,你喜歡我?」

  「……我承認。」

  「你不會走開?」

  「不會。」

  她嘴角泛笑。她要的很簡單,就是他這個人,其他的不再重要。

  他的下巴輕擱在她的頭頂,因為傾靠著他,她的髮絲朝後滑開,露出耳後一小片陰影,吸引他的注目,他聚睛細看,以食指輕觸,分辨出那是一塊真真實實的胎記,一塊記號。

  他找到了記號。

  趙熙盡了很大的努力遵守諾言,不能見到安曦的日子,她不是在練琴就是發呆,功課是使不上力的,要全然排除他的影子太難了,但起碼她克制了自己不在上班時間撥電話給他,雖然他上班的時間並不容易界定,有時晚餐時間他人還在工廠,她就長話短說,盡量不煩擾他。

  多日的克制一到見面時刻,就成了說不出的磨難。安曦是成人,擅長忍耐,行事低調。不僅在公共場合中規中矩,私下也很少表露心緒。她不同,滿腔歡喜總想一絲不少傳遞給安曦,但安曦像溫開水,且常被公事分了心,最露骨也頂多是失神盯著她。有時候想想,他待她其實比較像個妹妹,這其中的關鍵必定在於她的先天條件,她這麼狐疑著。

  她太年輕,不夠女人味,沒有成熟男人會對一個胸部只有B罩杯的小女生心蕩神馳,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說過喜歡她,不會傷害她,所以她暫時不必害怕安曦另有心儀物件,討厭的是,這並不能解決她心頭的問題。

  「你……可不可以看我一下?」她觸碰他的手指,他在用隨身電腦發信,已經發了半個小時的時候。

「喂!」

  「看什麼?」眼睛離開螢幕,稍微瞥視她。

  「當然是……我。」她微微紅了臉。

  「噢。」他稍微湊近一些,配合她的要求。「這裡,沾到奶油了。」

  他指腹擦過她的嘴角,「吃快一些,我要趕到工廠。」重現回到螢幕。

  她恨恨摸了摸唇。白搭了,今天特地化了淡妝、穿了新裝,他竟然無動於衷!這也罷,一餐飯裡他目視她的時間不超過十分鐘。他很忙,她知道,但是忙到視若無睹,她很難不感到沮喪。

  「我這次段考進步了喔!」或許他對這話題感興趣。

  沒有反應。

  「我爸說,年底可能會和主任先訂婚。」總該表示關心了吧?

  「嗯。」盯著螢幕皺眉。

  她嘟起嘴,隨口道:「我打算畢業後嫁給你。」

  「唔。」頭都沒抬。「然後生三個孩子。」

  「好……奇怪,這信怎麼發不出去……」手指不斷按按鍵。

  她倒抽一口氣,抬高音量,,「我昨天去隆胸了,你看得出來升級了嗎?」胡亂瞎掰也沒辦法引起他的注意了吧?

  「什麼牌子?」

「呃?」

  「電腦啊!你剛不是說升級?」他總算附和了,說了卻比不說更糟。

  「……」她撐著腦袋睨看他,無力地宣佈:「我吃飽了。」她推開只挖了一小勺的霜淇淋,拿起小背包。

  這句話他聽得倒清楚。「那好,我先送你回去。」他比她更快收拾好隨身物品!自行匆匆走出餐廳。

  她一陣錯愕。如果她失蹤了,他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察覺吧?

  她奔出餐廳,人來人往,已看不見他的蹤影。這個男人,真的非常…非常…一時想不出貼切的辭彙,跺了幾下腳,她在餐廳前四下張望,終於在一排停車格末端看見他的背影,他正打開車門,和剛停好車的鄰車駕駛人在交談。

  她快步奔向他,激憤化為難捨。又有一段日子不能見到他了,他得出差,好不容易抽空碰個面,卻不對她多說幾句話,心一橫,她伸臂從後牢牢圈住他,和他緊實相貼,口中埋怨:「討厭!你一點都不在乎,不在乎……」

  「趙熙…」他低喚,聲音和平常不一樣,少了幾分沉穩。

  她抬頭看他,賭氣道:「我不管,我就要…」接下來的話她不可能說得出來,有人從一旁車子的駕駛室走了出來,臉上的驚愕比她多上兩倍。她想像過,有一天必會將她的愛戀公諸於世,但不包括眼前的物件。

  「趙熙。」那人喊了她。

  她緩緩鬆手,熱切在剎那冷卻,她生疏而而且的說:「你好,好久不見。」那是她的母親。

  他面無表情,話也不多,嚴格來說,從一落座,他就沒有說過一句話,煙一根接一根,擰眉看著露天咖啡座的客人來來去去。

  「你總該說句話吧?你--」李明惠親手熄了他的煙,氣急敗壞的問:「我承認,從小到大,我沒有真正瞭解過你,但我的眼光也不至於太離譜,依據你的情史,你不會看上一個不成熟的小女生的…」

  「那你還擔心什麼?」他打斷她,沉下臉。

  「我不擔心你,我擔心的是她…」

  「我們沒什麼。」

  「我相信你,但她母親看到的可不是這樣。人家已經找上前夫興師問罪了,說他只顧著戀愛,不顧女兒,要是女兒有個閃身,她一定會告到底,到時我和他…」

  「你大可放心,沒什麼好告的,至於你和你的男友,」他正色看著她,「有什麼好怕的?如果真心相愛的話。」

  李明惠頹然歎氣,「你不明白,當初…算了!說來話長,不說我的事,趙熙那方面又該怎麼解決?她一句話都不肯說,我知道她在護著你,她父親已經被她母親搞得焦頭爛額了,我費了很大勁才說服他由我出面和你談,保證以後…」安曦一望來,她便怔楞,腳底升起一股涼意。那眼神,她見過,當年他執拗的愛上程如蘭,就是這種眼神。

「安曦,請你明白,她還不到十八歲。」

  「這點我比你清楚,我不會傷害她。」他斬釘截鐵說著。

  「但是她會傷害她自己,我瞭解她的個性,她母親改嫁,她一句話都沒說,不反對、不抗議、不哭,功課卻一落千丈,有半年時間不和她父親說一句話。安曦,如果是她主動纏上你,請你諒解,她只是想有個依靠,少女情懷,說變就變,不必對她的表態太認真…」

  「我們都自以為瞭解別人的感情,總想替別人做決定…」他笑,「我不需要讓別人分析我的私事,你希望我怎麼做,就直說吧,不必浪費時間。」

  「你做得到嗎?」

「……」

  她垂下眼,不看他。

「暫時別再和她見面了。」

  他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本來想自行安排這件事,以讓趙熙能接受的方式進行,卻高估了自己對趙熙的抵抗力,一天拖過一天,私下投機的想,看著她長大也好,他能等,不差這些年。

  「你認為她會乖乖接受?」

  「……當然得由你向她說,什麼理由都行,只要她放棄你,好好上課。如果你真和她沒什麼的話,她父親那邊,我會解釋,一切都是誤會。」

  這必是李明惠和男友商討後的結論,事實上,這也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他隨便都能想像,若他不予理會,對方為了達到目的,使出的手段將會令趙熙十分難堪,甚至痛苦不已,這不是她該承受的,他的初衷是讓她快樂,十七年前對宋伊人亦是如此。

  「我答應你。」沒有討價還價、推諉塞責,他一口答允。

  「安曦,你不會怪我吧?」她大為鬆了口氣。

  他看了她一眼,不說一句話,起身推開椅子,「謝謝你,我走了。」

  他不怪李明惠,他怪自己。宋伊人對他今世的承諾因他年少的執著而起,漫長的十七年,她找到了他,愛上了他,準備還他的情,他也將會履行承諾,保護她,不讓她收任何傷害。

  但是進行這一切卻超乎他想像的困難,道別時,月台上趙熙的深情一吻,幾乎就要讓他毀諾。

她毅然揚長而去,不掙扎乞憐,獨自承受邃臨的扎心刺痛。他完全能明白,他多麼希望所用的難捨都加諸在他身上,至少,他忍耐的經驗比她豐富多了。

  入夜了,侍者將桌上的燭火點上,為他斟上白開水,他滿滿一杯灌進喉嚨,仍潤澤不了因訴說過久引起的乾渴。

  「安曦,我真不知道…」呆愣了許久,李明惠艱難地開了口。他們在咖啡館坐了四小時,坐得她下身僵麻,她沒有預期聽到的是這樣一段久遠的故事。若說不可信,她親眼見過程如蘭異乎尋常的表現,而安曦更不屬於想像力豐富且浪漫無比的男人,懂得製造這樣的橋段。趙熙雖生的清秀,人也機靈,卻不至於讓成年男人為她失控。若說純屬巧合、附會想像,安曦高三後來的改變如此突然,而高老師那一段又怎麼說呢?

  「沒關係,我不介意你怎麼想,我只想找個二說說,反正過兩天我也得走了,一切都將恢復平靜,請你多擔待,照顧好趙熙。」

  「你是為了她請調上海的嗎?你不必離開這麼遠的。」她心底興起一股歉意。

  「說不是你也不會信,我們就別再討論了。」

  「趙熙說,她永遠不會放棄你,我們拆散不了你們,可是安曦……我還是建議,」她一陣猶豫,咬咬牙,還是說了,「不管過去多少糾葛,你還是忘了這件事吧!趙熙太年輕,未來的可能性也多,她現在傾心於你,再過一年半載,遇上別人,也許一切都變了,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該為自己多想想,別在想…」

  「不必為我擔心,我在哪裡都可以好好過下去的。至於趙熙……」他偏頭想了一下,「讓她自己決定一切,如果未來她真的另有好的歸屬,我並不反對。你知道嗎?這些話,當年宋伊人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她啞然呆視,不再言語。她想,她今後可不會隨便對男人許下生生世世的誓言。生生世世,多麼漫長?只有盲目的戀人們才會這麼渴求。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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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6-29 00:19:07 |顯示全部樓層
尾聲

  他來早了。

  有三年了,他不出席這一類的活動,無論是尾牙、團體旅遊,他能閃則閃,他依然不習慣人多且吵雜的場面。

  今天必須硬著頭皮來一趟,照部門經理的說服,董事長兒子的婚禮,總經理必然親臨,屆時他藉機向總經理敬敬酒、聊個幾句,順道提起部門人事經費不足一事,越過專和部門經理作對的人事部那一關,事成的機會大增,調派海外的人員待遇將更加合理。

  他不是那麼介意待遇的升降,一個人花費有限,又缺乏娛樂活動,錢多了不過是增加銀行存款的數位,如果不是部門經理對他有提拔之恩,他並不熱衷淌這趟渾水的。

  他走出電梯,步入預定會場,困惑了好幾秒,偌大的會場空空如也,只看到數名飯店員工在搬擺桌椅、佈置會場,花店的人還在著手準備花材插花,這是怎麼回事?確定沒走錯樓層,他抓了個員工來問:「請問這是黃林府聯姻的婚宴會場嗎?」

  「是啊!先生你來太早了,明天不是嗎?今天是另外一家公司的晚宴喔!」那男人一臉茫然,回頭又自顧自的忙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聽到的不是星期六嗎?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會公司質問,五十歲的元老秘書沒好氣地回嗆他:「安副理,我確定告訴你的日期是六號,不是星期六,我還沒老糊塗到這地步,你可別藉機把我裁員,找年輕辣妹進來……」他當機立斷結束通話,省卻一長串解釋。

  他摩梭下巴,或許應該蓄點鬍鬚,樹立一點威嚴形象,否則不知情的人第一面老當他是新進員工,連生不出他這麼大年級孩子的女秘書也無視他主管的身份,沒事把他當兒子教訓。心情有點悶,他掏出一根煙,正要點上,後頭有人用粗嗓子喊:「那個誰啊?讓一讓,別擋門口。」

  兩個女員工一前一後吃力的抬張長形桌子進門,喊他的是前面的中年女性,身形粗勇、面色難看,沒好氣白了他一眼,他連忙側身讓道,拿起打火機點煙,墊後的年輕女員工眼角一瞥,邊走邊揚聲道:「張姐,飯店不是禁煙嗎?」

「是啊!」

  「拿為什麼我聞到了煙味?」
  「問問看哪個白目傢伙在附近抽煙……」

  這家飯店的員工都習慣以指桑罵槐來規勸客人嗎?他收起煙和打火機,瞪著前面那兩個一老一少的女員工,兩個都背對他,走路像螞蟻搬餅乾,奇慢無比,後面年輕那位頭綁馬尾,馬尾隨著她的移動搖晃,制服短裙下的纖腿足蹬短跟包鞋,小腿肌肉繃緊,顯然桌子十分沉重。

  他考慮了幾秒鐘,跨步過去,兩手托起桌面,對那名女員工道:「我來吧!抬到哪裡?」

  「不用了,你去見你的部門主管去,這是我的工作。」女子看也不看他,一口回絕。

  「我看起來像你們飯店員工嗎?」他身份不解?他今天穿著雖不算太正式,也不至於像見習員工吧?

  女子放下桌子,長舒一口氣,抬起頭面對安曦,「你像不像關我什麼…」陡睜的大眼瞪住他,不耐煩的表情瞬間化為愕然,然後軟化為目含淚氣的微笑,她喚他一聲:「安曦大哥。」

  「趙熙。」她變了許多,方才一眼竟沒提早認出她來。她身量和三年前差不多,頭頂剛好在他下巴,身段豐腴了些,合身制服貼住明顯的三圍,臉蛋略圓,五官依舊,神情沉靜,少女的活潑歡快已不復見。

  她一手支著腮、喝著隨身攜帶的水壺,看著廣場前的噴水池,與他並肩站著。

  「怎麼會在這裡工作?」他先發問。

  「暑假打工,朋友的爸爸是餐飲部的經理,介紹我到這裡。」她拂了拂滑下的髮絲,不時觀看他。「大哥都沒變。」

  他哼了一聲:「是啊,還被當成新員工了。」

  「對不起,我剛才沒仔細看你,今天搬那些桌椅火氣有點大,手疼死了,請別介意。」她甩甩作疼的手掌,靦腆一笑。

  兩手立即被他接過去審視,他若有所思問:「手疼,還能彈琴嗎?」

  「已經不彈了。」她抽回手,背著身後。

  「……為什麼?」心下沉了些。

  「沒什麼,反正也不走這一行,彈不彈也沒關係了。」垂下臉,看不出情緒變化。

  他默然不語。李明惠說得沒錯,時間會改變一個人,尤其是少女。算起來,她快二十一了,正是外務多的年級,沒有一定的執著,誰也耐不了拒絕同伴,獨自埋首練琴。

  「大哥為什麼來這裡?」她問。

  「弄錯日期了,來參加婚宴的。」

  「噢。」她抿抿嘴,不著邊際問:「大哥知道主任和爸爸分手的事嗎?」

  「聽說了。」他語氣平靜。

  「你......。還在上海嗎?」

  「嗯。」

  「所以,你還會回去嗎?」

  「......」

  她還能問什麼?

  這麼久的時間了,長得她不敢再數日子了。他一定不會知道,頭一年,她好幾次買了機票到了機場,快要出關了,卻用盡力氣告訴自己,她得忍耐,忍著不去找他,不令他為難,她相信他在遠處守候著她,不曾放棄承諾。一年,兩年,三年,年年感覺自己像斷了線的風箏,最後一年,打聽不到他的消息,信心降到最低點,她開始不相信承諾這回事。

  相遇這一刻,來得太突然,她發現自己變了,不再隨時張臂擁抱別人,不再追問看不見的時光,不敢確定他的近況,她變得膽小如鼠,就怕聽見不想聽的消息。她只能沒用的看著他,手緊緊背在身後,以免不小心洩露了渴望,做出讓對方尷尬的擁抱舉動。

  「餓嗎?我請你吃頓飯。」他溫柔的問。

  「吃飯?」她怔住,「你想請我吃飯?」

  「是啊!我記得你以前很能吃的,有空嗎?」

  「我想想-」想什麼呢?想他請自己吃飯有何用意?想吃過飯了是不是就要道別了?想他

  「趙熙!」有人從背後輕拍她的肩,連聲抱怨,「你在這裡啊!不是說好了下了班打電話給我?打你手機也不接,搞什麼?都快來不及了!」

  安曦訝異,是個年輕男生,和趙熙年齡相仿,雙目炯炯,透著英氣,不客氣的打量安曦。

  「我手機沒電了,對不起哦!」她向男生致歉,兩人似乎很熟絡,她轉向安曦,「這位是朋友,就是他介紹我這個打工工作的。」   

男生心不在焉的向他頷首,「你好--喂!你還不走我車子不能停太久。」男生指著路邊的一輛重型機車,一臉急切。

  「我--」她看看安曦,又看看男生,滿臉為難。

「那個--我想--」

  「想什麼啊?」男生不解。「不是說好了嗎?」

  她不好開口,安曦說話了,「去吧!沒關係的。」他點點頭,露出諒解的微笑,「約好了就去吧!吃飯不要緊,改天也可以。」

  她站著不動,像聽不懂他說的話。他知道她在為難,而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讓她為難,他看得出來,他不在的時候,她的生活似乎很充實。她改變了不少,值得安慰的是,她的改變是正向的,這一點,比記不記得他來得實在。

  「那麼我先走了。」他指著車站方向,「今天沒開車,是坐捷運來的,再見。」他沒機會告訴她,只要到台北,他有空就搭捷運,想著在某一站遇見她。

  他不再回頭,腳步加快,只有迅速離開,她才能自在的偕同男生離開,而他,才能在微笑消失之間,保持一點沉穩的姿態,給予她最深的祝福。

  路程不遠,他箭步如飛,週末時光,行人不少,他嫻熟的穿梭閃避,很快便鑽進地下道,刷卡入閘,地面黃燈亮起,列車就要進站。

  他該在哪一站下車?他忽然迷茫了,沉甸甸的心霎時失去了目標,旅程變得可有可無,終點不再是終點,下一步,他該去哪裡?

  車一停,門開了,他跨步上車廂,後頭有位及時跳進來的男學生拍拍他,「先生,後面有位小姐是不是在追你?追了一段路了,好像在叫你,剛才還跌倒--」

  他朝門外望去,趙熙正衝下電梯,向車廂奔來,門就要合上,他在最後一刻作出決定,竄出車廂,拽住她的肩,將她拉到石椅旁。

  「對不起,我--」她竭力喘了一口氣。乾咳了兩下,「我只是想問你,你--你說過不離開我的話,還算不算數?」他半張著嘴,極其訝異的看著她。

  她在心裡拚命倒數幾十,快說話!他為什麼還不說話?

  她的勇氣就要消散。

她放了朋友的鴿子,朋友好不容易幫她找到晚上的兼差,再想請人家幫忙就沒那麼順利了。

沒了兼差,又不想跟在和她鬧意見的父親伸手要錢,她有一陣子就會捉襟見肘,但是真的沒辦法,她的父親鄭重宣佈,只要她想著尋找安曦的一天,就一毛錢也沒有。

上了大學,她搬了出去,琴被迫留在家裡,不能碰了。

她其實不是那麼在乎有沒有足夠的錢,反正她食不知味;琴不彈,也還能接受,一來她沒有時間,二來那會讓她倍想安曦。

她真正在乎的是,所有的努力怕是空歡喜一場。她比別的女生更不耐煩自己的年輕,為什麼不能遇見安曦時就已經二十七?

  他還是沒說話,一徑注視著她。她太著急,無法解讀他的沉默,一顆心在落空與如願之間不停擺盪,終於她退縮了,擺擺手,支吾說著:「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回答沒關係,真的,你不必再努力想答案,是我無聊--」

  她勉強笑一笑,發現肌肉不受控制,可能比哭還難看,為了遮掩失態,她快速回頭,尋找電扶梯的方向、還沒踏出半步,手臂一緊,身體被用力反轉,她被一雙臂膀圈住,動彈不得。

  「對不起,我只是沒想到-」聲音哽住,他再將她束緊一些,感受她溫熱的實體,不再僅憑想像了,他真真切切擁有了她。他一字一字清晰的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我等了你二十年。」

  聽不懂?

  不要緊,她等到了她一心想要的答案。她慢慢咧開嘴,視線在一片汪漫的水光中,靜靜笑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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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3-28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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