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風 -【今天不結婚】《全文完》

鈞蝦逵人

第八章

　　蘇菲亞總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心軟，也總是拿一筆小錢給他，但後來劉文生索要的金額越來越大，蘇菲亞拒絕了，他又開始動手。
　　蘇菲亞沒想過要報警，她念著早些年他對她的好，她甚至會想，如不是當年劉文生對她極度疼寵，年紀輕輕有了孩子的她，應該無法完成學業、拿不到博士學位，更不會有今天的工作。她心裡對劉文生始終是感激大過於理怨。
　　對外，蘇菲亞絕口不談自己的私生活，實驗室的工作夥伴們沒人知道她的家庭情況，直到那天劉文生失手打斷她右腳，並使她左腳踝骨裂，她沒辦法撐起身，實在不得已，只好讓女兒去實驗室找唐旭初求救。
　　儘管到了那麼糟糕的時刻，她還是沒有想過要報警，甚至對劉文生提告，她的心情一直都是複雜的。
　　唐旭初小她許多歲，但跟他工作幾年下來，她知道唐旭初是個值得信任的人，雖然他們很少談論各自的私生活，但工作態度可以體現一個人的性情，蘇菲亞憑著多年工作上的相處，內心十分信任那個有天分、充滿熱情與理想的年輕男子。
　　唐旭初跟著清清來到家裡，看見一片淩亂，以及受傷倒臥在地、無法起身的她，他僅是輕蹙眉頭，接著安撫低聲清清，然後抱起她拿了鑰匙便往醫院去。
　　儘管年輕，唐旭初行事卻沉穩妥當，值得依靠，他沒有多餘問句，只是送她到醫院。
　　醫生診斷檢查後，確定她右腳小腿骨折、左腳踝骨裂，需要休息一陣子，醫生問她，“怎麼受傷的？”
　　“要換燈泡，不小心從鋁梯摔下來。”她淡淡地回，一旁的唐旭初沒說什麼，沒拆穿她。
　　休養那陣子，唐旭初住進了她們家，他沉默幫忙，整理了淩亂的家，每天接送清清上學放學，除去在實驗室的時間，他會幫她們母女準備早餐午餐，一晚上回到家做晚飯，然後陪清清寫作業、吃飯。
　　對於她的遭遇，他既不好奇也沒有進一步探問，過了一個多月平靜日子，有天晚上劉文生又喝得醉醺醺找上門，清清害怕，躲在唐旭初身後，唐旭初擋在大門前，不讓劉文生進來。
　　劉文生在外頭叫囂，不堪入耳的侮辱性字眼從他嘴巴不斷冒出來，清清害怕地緊緊抓著唐旭初身後的衣服，蘇菲亞拄著拐杖來到客廳，劉文生看見她狼狽的模樣，愣住半晌，那些充滿侮辱的咆哮戛然而止。
　　命運出了考題，不同人應試，得出不同結果。
　　堅毅人總是願意敗了再戰，軟弱者則往往一敗不起。與劉文生夫妻一場，她清楚劉文生是後者，而與唐旭初多年共事，她更清楚唐旭初是前者。
　　她神情複雜的望著門外的劉文生，深深發覺他老了，蒼老衰敗的臉色十分慘澹，劉文生與擋在門裡高大年輕的唐旭初，形成了再強烈不過的對比，足以讓她清醒。
　　蘇菲亞領悟，有些事情早不可能再回來了，她與劉文生的情分，終於走到終點。
　　她不想讓女兒繼續過恐懼的生活，看著女兒躲在唐旭初身後瑟縮害怕的模樣，蘇菲亞決定堅強告別過去、告別劉文生。
　　那天，她報警了，員警帶走劉文生，猶如帶走她生命中最沉重的負擔與麻煩。
　　但她的舉動徹底惹怒了劉文生，被家人交保出來的他，幾天後拿著刀子、棍棒來到她住處，這一回他被唐旭初徹底擋在屋外，劉文生氣得拿棍棒襲擊唐旭初，卻反被手腳俐落的唐旭初搶下刀棍痛打一頓。
　　那天打了劉文生的唐旭初回到屋子報警後，看著清清、又望向她，沉默半晌，神情十分嚴肅，似是在思考人生大事。
　　沒多久，唐旭初鄭重開口，對她說：“我們結婚，我可以照顧你們，至少這幾年讓你們生活無憂。”
　　蘇菲亞說不清心裡的感觸，卻有點松了一口氣，好像多年來的沉重負擔終於有人能幫她分擔。然而她心裡也知道，她與唐旭初之間的好感，僅來自彼此工作上的互相瞭解。
　　蘇菲亞原想拒絕，無論唐旭初基於什麼理由想與她結婚，她都不該耽誤這麼好的年輕男子。
　　可是看到女兒眼裡閃過的明顯驚喜，和朝她投射而來的懇求眼神後，她被自私打敗，她也想讓女兒過幾年安穩生活……
　　於是，她點頭了，對唐旭初說：“好。”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很快，劉文生二度進警局，唐旭初提出控告，蘇菲亞也提出控告，成功與劉文生離婚後，她跟唐旭初成了夫妻。
　　清清應該是這樁有名無實婚姻的最大受益者，她終於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正常的父兄榜樣。
　　今天是唐旭初出院的日子，蘇清清一早醒來，草草吃過早餐後，開始瘋狂大掃除。
　　她打開一個又一個的抽屜，整理那些被她理藏起來的過往。
　　唐旭初回來了，她卻想把所有回憶都清空。
　　她來到儲藏室，打開那扇許久未曾開啟的門，裡面的東西全是她從芝加哥舊家搬過來的。
　　母親過世後，她把原來的房子賣掉，將她跟母親的東西，一些具有紀念性也充滿回憶的私人物品搬了過來，那些東西全被她一股腦兒塞進儲藏室。
　　這個儲藏室，有她的過去、有母親的過去、有她們與唐旭初的過去。
　　蘇清清朝黑暗的空間凝視片刻，才打開一旁的頂燈開關，瞬間滿室明亮。
　　收納盒一盒一盒地整齊堆放，從地板堆到天花板一列列，蘇清清隨意抽出旁邊一個收納盒抽屜，入眼的東西瞬間讓回憶洶湧沸騰。
　　盒子裡躺了一個芭比娃娃，還有裝芭比娃娃衣服飾品的小盒子。那個芭比娃娃，是唐旭初在她十五歲生日送的。
　　當時他說：“每個女孩都該有個屬於自己的洋娃娃。”
　　他不明白的是，她已經過了玩洋娃娃的年紀，十五歲的女孩已經懂得作夢。
　　蘇清清摸著芭比娃娃的金髮，想起十七歲那年，她曾經拿芭比娃娃在唐旭初面前為娃娃梳頭，然後笑著對他說：“我的娃娃叫凱撒琳，等我存夠錢我要幫她買一個男朋友唐納。”
　　當時唐旭初正在看論文，聽見她的話後，他專注的眼神從論文上挪開一刹，抬頭朝她望，似乎半眯了眼，沒幾秒，他又低頭回去看他的論文，什麼也沒說。
　　約莫十分鐘過去後，他看完論文，起身從她旁邊經過，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溫柔地開口。
　　“我沒記錯的話，芭比娃娃的男朋友叫肯尼，不叫唐納，你不能隨意幫芭比娃娃換男朋友，我想她會不高興。芭比該找適合她的肯尼，而不是唐納。”
　　那是她鼓足勇氣，才做出的暗示性告白。
　　她猜唐旭初一定明白，一定聽懂了吧……所以才會委婉拒絕，笑著說：“不能隨意幫芭比娃娃換男朋友……”
　　唐旭初是極聰明的人，一直是個能洞悉所有細節的天才。
　　他沒明白拒絕，他的拒絕是那麼溫和婉轉。
　　那之後，他們繼續若無其事的相處，像真正的一家人般。

鈞蝦逵人

第九章

　　直到十八歲，她的青春仿佛一夕走到盡頭，老天爺好似鐵了心，要她一下子邁入成人世界，讓她的世界徹底崩塌，因為失去母親的痛苦，她不顧一切向唐旭初告白，逼得他無路可退，以至於唐旭初也只能回她一個直接且無情的拒絕……
　　十八歲那個冬天，她在大雪裡狠狠哭了一場，終究迎上註定被拋棄的命運。
　　唐旭初離開她、離開所有人，唐旭初毀壞實驗室、毀壞了一切、也毀壞了她的心。
　　蘇清清緊握手中的芭比娃娃，眼淚忽然不受控制落下，她仿佛能看見十八歲的自己脆弱無助地站在雪地，望著唐旭初決絕離開的背影……
　　唐旭初轉身那一幕，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依舊能讓她心痛，愛一個人的絕望、失去一個人的絕望……那個冬天，她覺得自己掉進了地獄。
　　天色由明亮轉昏暗，她不知她在儲藏室站了多夂，不知道她怔怔望著那個已多年未見天日的娃娃多夂了，她抬頭看窗外天空，夕色昏暗，門鈴驟響，蘇清清有一瞬迷茫，接著快步走向大門，心裡猜測這時候誰會來找她？
　　除了書毅，她想不出還會有誰，但今天他下午、晚上都有班，而且就算書毅來也不會按門鈴，他有鑰匙。
　　會是誰呢？門一打開，蘇清清愣住。
　　站在門外的唐旭初，見她手裡握著的娃娃，也怔愣一瞬。
　　兩個人相望，好片刻沒開口，唐旭初先打破了沉默。“吃晚餐了嗎？”
　　已經是晚餐時間了嗎？蘇清清茫然地想，卻沒說出口。
　　唐旭初來做什麼呢？今天他出院，她刻意請兩天假不去醫院，就是不想再見到他。
　　見她不說話，唐旭初又開口，“方便請我進去嗎？”
　　“我在整理東西，裡面有點亂。”她想不出拒絕他的理由，面對唐旭初，她的腦袋總是會打結，反應不及。
　　“我可以幫你整理，用勞務換你陪我吃一頓晚餐，怎麼樣？”
　　對唐旭初的?議，她的理智想拒絕，身體卻做出背道而馳的反應——
　　她聳了聳肩，往後退一步，讓他進屋子。
　　走進屋內，唐旭初環顧一圈，見到儲藏室裡幾個抽屜或全開或半開，一些東西散在地板上，他視線回到清清手上的芭比娃娃，伸手自然地拿過洋娃娃，低頭對芭比娃娃說——
　　“Katherine好久不見，唐納回來了。”
　　無預警地聽到唐旭初對芭比娃娃的話，蘇清清覺得自己像突然挨了一記悶棍，毫無防備，眼淚全然無法克制地落下。
　　他記得這個娃娃……記得他曾說過的話……
　　唐旭初?起頭，原要對清清微笑，不料卻看見她落下眼淚。
　　他低歎口氣，伸出手，用指腹拭去她的眼淚，聲音溫柔低緩的說：“別哭，是我不好，對不起。”
　　“你記得這個娃娃？”蘇清清低語。
　　“當然。這是我送你的第一個生日禮物，那時我說，每個女孩都該有個屬於自己的洋娃娃。後來蘇菲亞笑我還把你當孩子，你已經是個少女，不再是適合玩洋娃娃的年紀。”唐旭初低頭凝視洋娃娃，想起清清拿這個娃娃，說等存夠錢，要幫娃娃買個男朋友唐納……
　　他唇角因回憶勾起一彎弧度，接著又對清清說：“可是當時，在我眼裡你就是一個小女孩，一個應該快樂無憂玩洋娃娃的小女孩。”
　　唐旭初的聲音低低的，說話的模樣仿佛是對著情人輕訴衷情。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蘇清清說。
　　“是啊，你長大了，已經變成一個美麗的女人。”唐旭初凝視她說。
　　蘇清清拿回唐旭初手裡的洋娃娃，轉身走進儲藏室將洋娃娃放回收納盒關上，好似這樣就能將過往一併關起來。
　　可惜，她再清楚不過，不可能把回憶上鎖。
　　唐旭初一出現，她的心就糾結成團，那些過去……其實從來都沒有過去。
　　她無法再自欺欺人，在儲藏室停了片刻，她深呼吸，像是要上戰場，稍微整頓了紊亂情緒後，才走出儲藏室。
　　回到客廳，見到唐旭初坐在地板上，正幫她收拾散亂的CD片。
　　她走過去，飛快拾起其他還在地板上的CD片，接著將所有半開或全開的抽屜全關上。
　　她看似鎮靜地對著唐旭初說：“你不用幫忙，我的東西我收拾就可以，你才剛出院，回去休息吧，也許我們另外再找時間吃飯。”
　　坐在地板的唐旭初沒有起身的意思，仰頭看著站在他前面的清清，沒錯漏她眼底急欲隱藏的少許慌亂不安。
　　“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你要不要幫我介紹附近不錯的飯店？這陣子我只能暫時住飯店。”
　　蘇清清想儘快讓他走的決心，在這一刻動搖了，在加州唐旭初確實連個住處都沒有。
　　當年他離開芝加哥實驗室，毫不留戀的賣掉名下不動產，而她也在唐旭初離開之後沒多久，將母親過到她名下的不動產處置了，她讀完大學後來到加州，落地生根。
　　蘇清清知道亞力與唐旭初始終保特聯絡，亞力總會跟她閒聊，唐旭初跟著聯合國維和部隊醫療小組到了哪裡。這大概是唐旭初受重傷後，選擇來加州的原因，因為亞力在加州、因為亞力的醫術精湛、因為亞力是唐旭初少數朋友中，與唐旭初交情最好的。
　　蘇清清吐了口氣，明明心軟，語氣卻顯得有些絕情，說：“你可以去找亞力。”比起來，這幾年亞力跟唐旭初的聯繫更多一些。
　　“亞力交了女友，正在熱戀期間，我不好打擾他們。沒關係，你不方便的話，我等會兒自己上網查附近酒店……”
　　“你怎麼來的？”清清打斷他的話。
　　“搭計程車。”
　　“你出院就直接過來？”她問得遲疑。
　　“嗯。”唐旭初應了一聲，淡淡的。
　　“你來多久了？”醫院通常上午就辦出院手續，最慢中午前就能出院，而現在已經是晚餐時間了……她知道唐旭初不是個熱衷於應酬、敘舊的人，他的話一向不多，即便是深交的朋友，他也不會交談太久，從中午到傍晚這麼長一段時間，他難道……
　　蘇清清不願再想下去，又接著問：“你的東西呢？”
　　“我中午跟亞力一起吃飯後，就搭計程車過來了，住院時我沒帶什麼私人物品。”
　　別人住院多多少少會有私人物品，至少出院也有一兩袋行李，但他什麼都沒有，極盡簡單簡便，像是隨時可以輕易離開的樣子，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身外之物不多、牽絆不多，隨時想走就能走……想到這裡，蘇清清忍不住一陣難受。
　　“我在你屋子外站了兩、三個小時有吧，我沒仔細看時間。我在外頭猶豫，不確定看到我之後，你會不會當著我的面把門直接甩上，我知道當年我的離開讓你很傷心……”
　　“都過去了，當年是我一廂情願不懂事。”蘇清清打斷他，她真恨自己沒辦法對他漠然。此刻她只想趕快幫他安頓好，不要再面對他、面對那些過去。
　　唐旭初終於站了起來，他張口本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鈞蝦逵人

第十章

　　蘇清清又出聲，“既然你坐計程車來，我開車帶你找間乾淨的飯店吧，你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
　　說完她轉身進臥室，很快的換了套外出便服，拿了鑰匙，領在唐旭初前頭，走出屋子。
　　唐旭初安靜跟在後頭，將門帶上了。
　　他不著急，他已經決定要留下來，留在蘇清清身邊。
　　蘇清清將唐旭初送到醫院附近一家飯店，她想這幾天唐旭初若想找亞力會方便些，而這家飯店與她住處是相反方向，他們彼此離得遠一些，對她來說比較好。
　　唐旭初望著飯店，轉頭對駕駛座上的蘇清清說：“這裡離你家比較遠……”他說，神情明顯有些低落。
　　“但離醫院近，你要找亞力方便些。”蘇清清決定忽略他不開心的語氣。
　　唐旭初凝視她片刻，語氣輕快起來，“沒什麼事我不會特意找亞力，反倒會比較常找你。不過沒關係，這兩天我會先買輛代步車。”
　　蘇清清臉上寫了錯愕，“買車？你打算在加州待多久？”
　　“也許很久吧，我想安定下來結婚、生孩子、找份工作。”說完唐旭初不等她的反應，打開門下車。
　　蘇清清臉上的錯愕更深，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唐旭初真說了他想結婚、生孩子是嗎？
　　結婚？他要跟誰結婚？唐旭初想結婚了？她心臟緊縮了一下，轉頭看車窗外的唐旭初，無意識的說了一個“你……”便再沒有下女。
　　她不該追問，無論唐旭初以後要做什麼，那些都不關她的事。
　　唐旭初彎身望進車內，眉眼帶笑的說：“我知道你今天大概不想跟我吃飯，沒關係，不勉強。我也有很多事要做，我們改天再約。不跟我吃飯，你一個人也要好好吃晚餐。”
　　他轉過身，往飯店大門走兩步，停下，沉思幾秒，又回頭走過來，對還沒離開的蘇清清說：“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決定留在加州？”
　　“為什麼？”還有別的原因嗎？除了他剛才說的，想安定下來結婚、生孩子之外。
　　“我想追求你，這是我決定留在加州的原因。”
　　她完全沒想到唐旭初會朝她丟來一顆超級炸彈，震驚過後，她憤怒地說：“你不能追求我，我已經有書毅了！”
　　“你說了句奇妙的話。就我的認知而言，我想追求你，跟你已經有湯書毅是兩件事。”
　　“唐旭初！我從來不知道，你是如此無賴的人。”
　　唐旭初深望她一眼，和緩道：“在面對死亡之前，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如此無賴。以前我不相信，人在短暫的瀕死片刻，一生經歷會在腦海裡重映，直到我經歷那個時刻，清清，我看見你——”
　　“如果一生經歷在腦海重映，你看見的絕對不只我一個人！”蘇清清飛快打斷他。
　　“我還沒說完，”唐旭初無奈一笑，“我看見你，才明白我只想看著你的心。在某些方面，我是個低能兒，有人說智商高的人，情商通常極低，這話用在我身上再恰當不過。我情商極低，才會明白得這麼晚……”當年他真不該答應蘇菲亞的請求。
　　“唐旭初，你不要再說了！”
　　“好。”唐旭初神情十分平靜，仿佛他剛才動人心魄的“告白”只是尋常的聊天。“記得吃晚餐。”他提醒。
　　“我才不會因為你隨便幾句話，就不吃晚餐！”
　　“是該這樣。”唐旭初溫和淺笑，沒再回頭，走進飽店。
　　兩年前的耶誕節前夕。
　　蘇清清與湯書毅協力完成一對雙胞胎的心臟移植手術，哥哥因先天性腦部發育不正常，一出生即是腦死狀態，而弟弟先天性心臟嚴重缺損，若不做心臟移植，應該活不過一個月。
　　經過雙胞胎父母同意，他們將已腦死的哥哥的健康心臟移植到弟弟身上。手術過程漫長，直到晚上才順利完成。
　　當縫合完成那一刻，湯書毅與蘇清清心裡並無任何欣喜，雙胞胎哥哥的存在像是為了修復弟弟缺損的心臟來到人世，哥哥貢獻出心臟，成就弟弟未來的人生，一個出生即死亡，儘管一個幸運存活下來，但對父母而言怎麼都不算喜劇收場，不過至少弟弟被救活是值得慶倖的。
　　那天蘇清清換下手術服，整理好東西正要離開醫院，亞力拿了一封卡片給她，而湯書毅正好就站在一旁。
　　她接過卡片，看了寄件人一眼，抬頭平淡地對亞力說：“謝了。”然後轉頭問湯書毅，“要不要一起去小酒吧喝一杯？”
　　小酒吧在醫院附近，老闆是個墨西哥移民，酒吧的裝潢帶有幾分墨西哥的熱情氣息，湯書毅與蘇清清坐在吧台邊，她點了杯龍舌蘭，他點了一杯琴酒。
　　她隨意的將卡片放在吧台桌上，食指不斷敲著卡片，眼睛卻定在吧台裡老闆忙碌的身影上。
　　湯書毅知道，蘇清清正在思考，並不是真盯著酒吧老闆。
　　一連喝了三杯龍舌蘭之後，蘇清清轉頭將卡片拿給他，說：“你幫我看看這張卡片。”
　　湯書毅打開卡片，映入眼中的是唐旭初蒼勁有力的字跡，上頭寫了短短幾句話——
　　希望你一切安好，過得順心如意。耶誕節快樂唐納。
　　沒有稱謂，唐旭初是以英文書寫，署名他的英文名宇，這樣一封卡片，像是一般朋友交情，甚至讀起來比一般朋友交情還生疏的制式問候卡。
　　他合上卡片，推還給蘇清清。
　　蘇清清接過後，隨手放在吧台桌面上，接著點了第四杯、第五杯龍舌蘭，然後問他：“我跟唐旭初……他對我……連普通朋友的關心都沒有吧？”
　　她似乎是自言自語，神情有幾分苦澀，接續著低喃，“亞力一早告訴我，唐旭初最近在利比亞，跟非政府組織醫療團隊一起，忙著國際人道救援，幫助利比亞難民，幫助那些因戰爭失去雙親的受傷孤兒，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充滿意義……不像我，陷在沒有意義的小情小愛裡……”
　　她嘲諷地望住又空了的酒杯向酒吧老闆揮手，想點第六杯龍舌蘭時，湯書毅拉住她的手，出聲制止，“不要再喝了，你會醉。”
　　蘇清清望著被湯書毅握住的手腕，呆怔了好半晌，轉頭看著他，脫口問：“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今天晚上……”
　　湯書毅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問他，像被火燙著似的，立刻鬆開手，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聽見她開口。
　　“你不願意嗎？我果然是一個沒有魅力的女人……”
　　“你喝醉了，我不希望你明天早上後悔。”湯書毅終於擠出話，被她突如其來一問，他不只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也失去了思考判斷的能力，其實他整個人只想拉住她，往他家的方向跑，只不過殘存的理智最後勝出，沒讓他做出蠢事。
　　他愛蘇清清那麼多年了，費盡心機、千山萬水陪著她走……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有喝醉，才五杯Tequila……至少沒有完全喝醉，不然你考我，人最脆弱的器官是哪一個？如果我答得出來，是不是就能證明我沒醉？”
　　“好，你告訴我，人最脆弱的器官是哪個？”湯書毅歎氣，順著她的話問。

鈞蝦逵人

第十一章

　　“人最脆弱的器官是心臟，因為心臟能同時得兩種病，多數醫師能治的心臟病與醫生治不了的心病。你說……我的答案對不對？”
　　蘇清清亮著一雙眼睛看他，深呼吸一回，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對他說：“證明我沒醉的話，你願意跟我回家嗎？我好累，打算自力救濟，希望醫好自己無藥可醫的心病，愛一個愛不到的人真的太累……我——”
　　湯書毅沒給她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他飛快結了帳，心跳激昂不已，理智在她二度問要不要跟她回家時，徹底蒸發。
　　他緊握住她的手，帶她離開小酒吧，一路不敢放開她的手，拉著她往自己住處奔跑，他就住在醫院附近，他很怕清清下一秒後悔，他很怕自己無法找回分毫不剩的理智讓她走。
　　他帶清清踏進家，門才關上，他便迫不及待將她壓在牆上親吻，清清熱烈回應，纖細的雙手鎖住他的頸項，那樣的熱情讓他全然失控，他有如得到人生最珍貴的寶貝，想細心珍藏，卻又恨不得將全部的她揉進懷裡、徹底佔有。
　　湯書毅幾乎是粗魯的拉扯開她的上衣，蜜色肌膚一覽無遺，在他掌心之下，那溫熱細滑的觸感讓他瀕臨瘋狂。
　　被他褪去上衣的蘇清清也像是失了控，帶著近乎絕望的氣患，幫忙飛快褪去所有衣物……他甚至沒來得及打開家裡的燈，只有從窗外透進來的幽微街燈，偌大的屋子裡，只聽得到彼此沉重喘息。
　　他抱起她走向柔軟沙發，透進來的街燈撒在沙發上，微弱的光讓他將清清的身體曲線看得清楚明白，他看見她臉上有幾分羞澀，眼裡有幾絲空茫，不知所措……
　　他耐著性子照顧她的身體，帶著她享受性愛歡愉，她敞開了身體，但卻沒對他敞開心。
　　性愛後，她伏在他懷裡喘息，眼角泌出幾滴晶瑩的淚，她聲音飄渺而空洞，低聲問：“書毅……你要不要跟我交往看看？我——”
　　“好，我們交往。”他想也沒想直接回答，他愛她許多許多年，不論清清說什麼，或許他會回答的都只有好。
　　“聽我把話說完，也許你的答案會不一樣。我們交往看看，可是暫時不談愛，我的心，很多年前跟了另一個人四處流浪，現在還沒有找回來的跡象……這樣，你還要跟我交往嗎？”她的聲音忽遠忽近地，有些飄。
　　“要。”湯書毅根本沒猶豫，不管清清的心在不在，哪怕只能擁有她的人，他也會說好。
　　蘇清清就是他的全世界。不管她想做什麼、想去哪裡，哪怕她要帶他去地獄，只要她在的地方，他就願意去，當年如此，此時此刻的他，亦如此。
　　清清不知道他有多愛她，愛到不擇手段、想方設法的逼走唐旭初。
　　這是他心裡最黑暗的秘密，他希望清清一輩子不曉得這個秘密，儘管關於他逼走唐旭初這件事，他一輩子都不後悔，因為他知道，只要唐旭初在清清身邊，他就沒機會得到她，在清清眼裡，唐旭初才是全世界。
　　這一刻，他無比慶倖當年做的那個決定——寄出光碟片。
　　他希望唐旭初不要再回來，甚至有一刹那希望，時間永遠凝結在他得到清清的這個晚上……
　　原來，愛一個人就會變得那麼傻。
　　唐旭初隻花了短短五天，便決定買下鄰近醫院附近的一房子，那房子有六個房間，寬敞的客廳、餐廳，由客廳落地窗望出去，正對圓環造型的泳池，泳池中間有座精緻小巧的涼亭，泳池畔右側草坪上栽植了幾株棕櫚樹，枝葉茂密。
　　唐旭初看屋時站在客廳落地窗前，他仿佛又聽到十五歲的清清在某個夏日炎熱的午後，煩躁地向他抱怨，如果家裡有座游泳池，能隨時跳進去游泳，不知會有多幸福！
　　在一棟有游泳池的屋子與心愛的人廝守度日，幾年後養育兩、三個孩子，他幾乎能聽到教堂的鐘聲、婚禮的音樂、派對的歡樂、孩子暢快歡笑的嬉鬧聲……他腦海不斷跑出對未來幸福的想像。
　　這間屋子有幸福氣味，搖曳綠樹、藍色水光……
　　“就這間屋子了。”他對帶著看屋的仲介說。
　　開了比市價高的價錢，隔天仲介便告訴他賣家接受了他的出價，因為他是現金買屋不需辦理貨款，仲介說一個月內便能辦好過戶。
　　唐旭初接著又撥了通電話，對方很快接起，“亞力，清清今天晚上有班嗎？”亞力在電話那一頭蹙眉，停頓片刻才回答：“每年這段時間，Kay會請十天年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搭今天晚上的飛機回臺灣。”
　　“回臺灣？”唐旭初怔愕一瞬，“為什麼？”
　　就他所知，清清從小在美國長大，雖說蘇菲亞來自臺灣，但清清對臺灣應該沒多少特殊情感。
　　“為什麼？你竟然問我為什麼！蘇菲亞曾是你妻子不是嗎？”亞力有些生氣地反問。
　　唐旭初撫撫額，不知他的怒氣從何而來，他輕輕歎了口氣說：“你一直都知道，我跟蘇菲亞的婚姻只是權宜之計。”
　　“我當然知道你跟她的婚姻只是權宜之計，你娶蘇菲亞只是為了讓她能安定生活，專心在實驗室的研究上，你娶她只為了讓你的研究更快達成，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亞力怒火越燒越旺。
　　唐旭初耐住性子，無視亞力的怒火，心平氣和開口問：“我只想知道清清回臺灣的原因，你為什麼生氣？”
　　“我為什麼生氣？你問的真好！就算你跟清清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就算你娶蘇菲亞只是權宜之計，但說到底蘇菲亞是你名義上的妻子、清清曾是你名義上的繼女，你們畢竟也在一起生活了幾年，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你怎麼可以那麼冷血？！
　　“毀壞實驗室的成果就算了，一聲不響離開也算了，但你好歹給大家一個交代、好歹安撫一下清清，她當時才十八歲，蘇菲亞才剛過世，你什麼安排都沒有，就丟下清清……”
　　亞力永遠忘不了唐旭初離開的那個晚上，清清失魂落魄的到他家，沒按門鈴沒敲門，就這麼在他家門口坐了一整夜，直到他隔天早上醒來，要到門外拿報紙，打開門才發現清清在外頭坐了一夜。
　　當時的她臉色發白，整個人裹在羽絨外套裡，模樣很淒慘，他現在想起來，還會為當年的清清心疼。
　　“亞力，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你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世上他媽的明一個人沒有苦衷？！就你一個苦衷最大、最高級，大到必須殘忍丟下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她跟你住了四年，母親才剛過世啊！怎麼樣，沒了有利用價值的蘇菲亞，你就能毫無懸念的丟下沒有利用價值的蘇清清，拍拍屁股走人？！”亞力氣憤質問。
　　“亞力，不是這樣……我以為你知道我不是自私的人。”唐旭初無奈的說。
　　“我就是該死的知道，所以才想不通你到底有什麼天大的苦衷，非在那種時候拋下Kay一個人。”

鈞蝦逵人

第十二章

　　“我毀了實驗室那天，收到一份光碟，實驗室的研究成果被拿去製成生化武器，一枚搭載化武的小型發射器，被投放到一個偏僻村落，眨眼間，全村無一活口，一百七十一人，十一只家犬、七隻貓、連同在村落上空盤旋的黑鷹、飛鳥共四十九隻，無一倖免。我不能讓實驗室的研究成果，再被人拿去做更可怕的事情，所以毀了實驗室，把最後的成果藏起來。”
　　“唐納……”亞力千思萬想沒想過會是這個答案，這些年他逼問過無數次，但唐旭初總是沉默以對。
　　“當年離開，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能完全毀了實驗成果，可帶著最後成果，等於帶一份危險，我不知道想要我手上成果的人會使出什麼手段，我擔心在我身邊的人因此受傷，所以我必須離開，也只能離開。”
　　當年他還不確定究競是誰在背後操縱一切，光碟帶來的震撼消息讓他必須查明背後真相，只是當他查出真相後，他卻也只能選擇裝作不知道。
　　而對方顯然也不願再將事情擴大，幾年過去了，他想，這件事就算落幕了吧。
　　亞力沉默許久，這確實是天大的苦衷，研究成果若涉及巨大利益，背後確實也藏著巨大風險，科學界的黑暗傳聞有許多，有些被證實，有些只是傳言。然而確實有不少研究最後牽扯出了數條人命，懷璧其罪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亞力終於明白當年唐旭初毀了實驗室，托人快速處理名下動產、不動產等等，不到兩天時間離開美國的原因。
　　後來再聽到唐旭初的消息，已是他隨著聯合國維和部隊醫療組四處遊走了，他去的都是些烽火不斷的危險國家。
　　他想，唐旭初如今願意說出原由，應該是確定危險解除了吧。
　　“實驗室研究的最後結果，真的成功了？”亞力禁不住好奇地探問，這次唐旭初被送回美國，明明受了槍傷，但身上卻無任何結痂傷口。
　　他幾乎能肯定唐旭初已經找到了上帝的能力，否則卡在胸口的子彈，在那麼險惡的環境，在取出來之前，他大概已經先流血致死。
　　“可以算成功，也可以算失敗。我身上用了這世上第一份研究成果，也是最後一份。當年實驗資料跑出來，蘇菲亞的生物轉換□其實已能成功促動幹細胞快速分裂。”
　　“所以我們真的成功了？！”亞力在電話那頭語氣興奮激動，一旦有了這樣的醫療技術，再沒有什麼疾病是可怕的！
　　“我被送回美國之前，把所有的資料銷毀了。亞力……”唐旭初語重心長，喚了亞力的名字，停頓一會，說：“人類不該擁有上帝的能力，這是我這幾年，在烽火國家得到的結論。”
　　“你怎麼可以……”亞力說不下去，這麼多人努力多年的心血成果，真的徹底被毀了？
　　“你告訴我，若是人類擁有了上帝的能力，誰來決定誰能永生？地球人口已經破七十億了，如果人類一個一個不會病、不會老，不停繁衍下去，我們未來還有生存希望嗎？如果沒希望，那麼由誰來決定誰能被醫治、誰不被醫治？有錢的人？有權力的人？你覺得答案會什麼？”唐旭初平靜道。
　　亞力在電話那頭無語，他無法反駁唐旭初的話，他只能弱聲抗議，“我們當年的研究方向，只是要讓幹細胞能快速修復損傷身體。”
　　“沒錯，但等結果發佈了，很快就會跳到下一個階段，很快能找出回春的方法、永生的奧秘，不是嗎？我不能親眼看悲劇發生。也許以後會有更傑出的人跟我走一樣的路，也許早晚人類會走上那一步，但我不希望自己是開端。”
　　亞力苦笑了下，換做是別人，得到唐旭初的實驗成果，肯定會毫不猶豫立刻發佈，等著坐擁億萬財富，以及不可搖撼的巨大名聲。
　　但唐旭初不在乎名聲、不在乎財富，他是個只為熱情理想而活的傻子。
　　“現在你是不是能平息怒氣，告訴我清清為什麼要回臺灣？”唐旭初回頭又追問。
　　怒氣早已消失無縱的亞力，開始敘述當年他走後發生的所有事。
　　唐旭初拿著手機安靜的聽著，亞力講了很久，通話的手機握在掌心裡微微發燙。
　　終於告一段落後，唐旭初說：“謝謝你這些年照顧清清。”
　　“我沒照顧她多少，照顧她最多的是湯書毅，你能不能說一下，你對清清到底是什麼想法？”
　　什麼想法？唐旭初想了想，說：“我想跟清清回臺灣，努力追求她，希望最後能把她娶回來，好好疼她。”
　　“你……”亞力只說了一個字，千言萬語出不了口，化成了一個問句，“我剛提了湯書毅，你到底是沒聽見，還是裝作聽不見？”
　　“聽見了。”
　　“你不覺得現在才要開始追Kay太晚了？”
　　“每件事，對我來說只有做與不做，沒有太早或太?。”唐旭初淡淡回。
　　“行，你的個性，始終沒變。”亞力訕訕地說，又問：“你真不在乎她現在有男朋友？”
　　“我不在乎她有沒有男朋友，我只在乎她是不是還愛著我。”
　　“你知道她愛你？”亞力驚訝，他一直以為唐旭初情商很低。
　　“知道，一直都知道。”唐旭初唇邊彎起一弧溫柔的笑，想起清清十七歲拿著芭比娃娃，說要幫娃娃一個唐納當男朋友。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清清愛他。
　　臨時決定的班機，已無頭等艙和商務艙機位，十多個小時航程，唐旭初一雙長腿曲在經濟艙狹小的空間裡，睡得不算安穩。
　　好不容易，終於抵達目的地，唐旭初輕輕吐了一口氣，踏上這片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其實他也有好多年沒回來了。
　　七歲離開臺灣之後，早先幾年，他會跟母親趁寒暑假回臺灣，等他再大一點主導實驗室之後，他就很少回來了，多半是母親依舊固定在寒暑假回臺灣，只為探望哥哥唐旭風。
　　對臺灣，他能留戀的很少、印象很淡，即便是對父奈、哥哥，這些有血緣關係的家人，他的情感也是模糊且淺淡的，對他來說這個世異最親的親人，就是母親了。
　　重新踏上這片土地，意外地竟有些無法言喻的情感蕩漾，對家與親人的記憶在這刹那湧上，他吐了口氣，步伐堅定地隨著某道熟悉身影，一路出海關。
　　他看她招來計程車，他也坐上下一輛計程車，跟著離開機場前往市區，計程車在一家星級飯店停下，她提著簡單行李走進大廳，唐旭初隨後下車，猶豫了幾秒，跟進飯店大廳。
　　蘇清清在櫃檯總覺得身後有道目光盯著她不放，她下意識回頭看一眼，沒想到會看見唐旭初！
　　她十分驚訝，心跳不受控制地加□，一股連自己都不想承認的情緒翻湧上來，她知道那是喜悅，但她不該喜悅。
　　憑什麼他離開這麼多年，只要他出現，她的心就覺得高興？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她轉回頭，裝作沒有看到他，即便他們兩人的視線明明交會了短暫一刹，即便她曉得唐旭初知道她看見了他，她仍執意裝作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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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櫃檯接待小姐將房卡給了她，叮囑她的住宿樓層，唐旭初走過來仔細聽著，什麼話也沒說，看著她拿行李轉身離開後，他也辦了入住手續，並指明要跟蘇清清同樣樓層的房間。
　　唐旭初一放妥行李便走出房門，等在廊道上，他不知道蘇清清是不是要休息，或者她會放了行李就出門轉轉？
　　沒多久，蘇清清入住的房間傳來打開門的聲響，下一刻，清清走出房，並確認房間上了鎖。
　　她下意識朝他方向看過去，兩人眼神交會只一瞬，她旋即又裝沒看到似的，轉身朝電梯方向走，唐旭初不以為意，緩緩地跟她走。
　　兩人一前一後進電梯，搭電梯下樓，經過飯店大廳，出了飯店大門，蘇清清揮手招來計程車，這段期間她完全沒看唐旭初一眼。
　　唐旭初沉默望著搭上計程車的蘇清清，隨手招了輛計程車跟著。
　　車子一路往淡水開，來到關渡，蘇清清下車從馬路步行到河岸邊。
　　傍晚了，將落未落的太陽從雲縫後方撇下金光，迷人絢爛的落日夕色，在兩人眼前鋪展開來，唐旭初不遠不近的靜靜站在蘇清清右後方。
　　蘇清清不必回頭，這樣的距離，她已能無比清晰的感覺到他的氣息，很快的，橘色太陽落到了觀音山后方，她吐了口氣，終於開口打破兩人之間延宕的沉默。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亞力說你送蘇菲雅回臺灣落葉歸根後，每年這段時間你會請十天長假回臺灣，我想跟你一起回來看看她。”
　　“這不是理由，你不需要跟著我。如果你想看我媽，打電話給我，我可以把她的位址給你，你可以一個人去看她，愛看多久就看多久。”
　　“清清，你能不能……”唐旭初停頓幾秒，才又說：“能不能別再生我的氣？”他語氣有幾分寵溺與包容，像對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說完，蘇清清意識到她的語氣像個鬧情緒的任性小孩，她真討厭自己，這麼多年過去還是拿不出足夠的理智，面對這個男人。
　　“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要跟著我？如果你想看我媽，我可以立刻告訴你她在哪裡，請你不要再跟著我、請你不要跟我住同一家飯店同一個樓層、請你不要……”
　　話說一半，蘇清清停下來，不要什麼呢？不要一再擾亂她的心情嗎？她又憑什麼這樣要求？
　　“不要怎樣？”唐旭初追問她沒說完的話。
　　蘇清清咬了咬唇瓣，淺淺歎息，搖搖頭，什麼也沒再說。
　　“不要擾亂你的心情嗎？”唐旭初又問。
　　她滿臉驚訝地轉過頭看他，唐旭初能看穿她的心思，那麼他是不是也能看穿她對他始終放不下、他永遠是她的弱點？
　　蘇清清慌亂又尷尬，不知道怎麼面對他，轉身快步想逃走，卻被他一把拉住，扯進了懷裡。
　　被唐旭初抱著，她全身僵硬，這熟悉的懷抱，在好幾年前，有許多次是她精神上的依靠……她從沒想過還能重回這個她始終渴望，卻再也得不到的懷抱。
　　僵硬的蘇清清不知如何是好，想掙脫卻沒有力氣，想離開卻無法舉步跨出去。
　　“給我一個追求你的機會。”他低聲說。
　　“我已經有書毅了！這不公平，你不能這樣，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
　　憤怒讓蘇清清開始掙扎起來，但唐旭初打定主意緊緊地抱著她，男女先天在力氣上的差異，讓蘇清清無法掙脫。
　　唐旭初輕吻她的發，思索該怎麼向她解釋這些年的心境，那些轉折太漫長，他如何用短短三言兩語帶過……無奈吐了口氣，他抱著懷裡的清清低聲開口。
　　“清清，給我十天，不，如果扣除搭飛機前後兩天，你給我八天時間，也給你自己八天時間，就當一個機會……
　　“我知道，以前你喜歡我，可能現在也還有些喜歡，但是十幾歲的喜歡跟二十幾歲的喜歡可能是不一樣的，我也沒把據現在的我，是不是值得你的喜歡。
　　“也許幾天相處下來你會發現，當年你對我只不過是對虛幻情愛的想像，發現我是個有許多缺點的人，並不值得你喜歡。
　　“給我們彼此一個真正的機會認識現在的對方，如果經過幾天相處，你發現對我再也沒有當年的感覺，我會離開，而你也可以真正放下。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麼樣？”
　　蘇清清停在他懷裡，無法出聲反駁，他說的很有道理，人會改變，幾年前的唐旭初跟幾年後的唐旭初一定不一樣吧……
　　以現在的平等身份相處，她不再需要依賴他的陪伴照顧、她是個完全獨立的女人，用這種角度重新認識他，說不定她真會發現，她已經不愛他……不愛現在的唐旭初了。
　　只有不愛，才能完全放下。她不想一直被困住。
　　唐旭初的思考邏輯，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蘇清清平靜下來，離開他的懷抱，唐旭初也鬆開雙手，她仰頭看這張既熟悉又有幾許陌生的臉，片刻過後說：“好，就八天時間，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管這幾天發生什麼事，倘若最後我對你說，我對你已經沒有當年的感覺，你必須無條件接受，然後離我遠遠的。”
　　“好，如果你對我再沒有當年的感覺，我會安靜退出，然後送你一棟屋子，當你跟湯書毅的結婚禮物。”
　　“不需要。”
　　唐旭初笑了笑，什麼話也沒再說，如果清清對他再沒有當年的感覺，那麼他買那棟屋子，也沒什麼意義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到了臺灣，這一?唐旭初夢見了蘇菲亞。
　　寬敞的單人病房，乾淨潔白的空間，仿佛描繪人們心中天堂的模樣，似是在暗示生命脆弱，提醒人們隨時可能離生入死。
　　醫院獨有的藥水味四散在空氣裡，生命監測器發出規律的聲音，在寂靜空間裡顯得有些刺耳。
　　唐旭初手裡拿了一個牛皮紙袋，裡面是實驗室資料。
　　他推開病房門，病床上，蘇菲亞面容憔悴而蒼白，顯得特別瘦弱，疾病將她折騰得不成人形。
　　聽見病房門被打開，蘇菲亞睜開眼睛，將視線轉往門的方向，看見進來的人是唐旭初，她虛弱地笑了笑，聲音很輕的招呼著，“你來啦……”
　　唐旭初朝蘇菲亞點點頭，拉來一張椅子，坐在病床邊。他打開牛皮紙袋，將實驗資料拿出來，聲音有些興奮與迫不及待，更多的是期待與希望。
　　“我們快要成功了吧？我感覺得到，我們就要成功了。”唐旭初將資料遞到蘇菲亞面前，半躺臥的蘇菲亞有些費力地舉起手，將資料接過來。
　　她花了比平常多的時間閱讀，然後放下那疊資料，看著唐旭初說：“喂，應該是成功了……”
　　唐旭初興奮地拉著蘇菲亞的手，“我讓實驗再跑一次，最遲明天晚上會有結果，蘇菲亞，你要不要……要不要試試看？”
　　蘇菲亞立刻理解唐旭初的意思，他是問她，要不要直接把實驗成果用在自己身上，跳過動物實驗、人體實驗，直接拿自己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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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假使生物轉換□能成功促動幹細胞快速分裂，理論上將靜態幹細胞生物製劑送進受損部位，以生物轉換□促動幹細胞快速分裂仿製受損臟器部位，人體損傷能在最短時間內完全修復。
　　她已是癌症末期，醫生能做的醫療措施都做了，但衰敗的身體沒有半點起色，事實上她知道，也許離開世界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假使實驗室的追求……該說唐旭初的追求真的成功，她有可能康復，但接踵而至的後果將會十分瘋狂，她不願意自私求生，導致這瘋狂的世界更瘋狂。
　　事實上，是湯書毅說服了她，讓她反思實驗室的追求、唐旭初的追求，的確是既瘋狂又可怕。湯書毅是個清醒的局外人，有深度智慧，提醒他們這群身陷其中的科學家……
　　害怕嗎？其實她並不害怕死亡，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
　　她從櫃子裡拿出一疊資料，交給唐旭初，神態、言詞懇切，“生了病之後，我才有時間靜下來想事情……唐納，我們的追求其實是錯的，生老病死本是最自然的迴圈，我們不該妄想打破這個迴圈。地球已經有七十億超載人口，如果人人長生不老，你想過會有多可怕嗎？”
　　“這不一樣，你還年輕，才華洋溢，可以做更多對人類有益的事……”唐旭初急切的說。
　　蘇菲亞搖搖頭，虛弱地笑了笑。
　　“這陣子靜下來，我才領悟到，對人類最有益的，是別讓人類繼續貪得無厭的繁衍下去。前陣子有人送來這疊資料，裡面是過去我不曾在意的生態環境、戰爭、資源爭奪之類的相關新聞，我像看見另一個星球，諷刺的是，這確實是我們生活的環境，我們以為地球很大……但其實地球很小。
　　“唐納，過去幾年我們關在實驗室裡，懷抱遠大理想，以為找到上帝的能力就能改變全世界。如果我們走出實驗室外，認真看這世界，也許會領悟，從頭到尾其實我們都是錯的。
　　“我知道我們離成功很近了，幾乎可以說是成功了，但我並不想借此延續我的生命，這不對，何況我想我可能撐不到那時候。趁我還能勸你，我希望你可以想一想，繼續這條路，究竟對不對？
　　“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別的牽掛，清清長大了，可以獨立了，我走了之後，請你代替我偶爾關心她，這樣就夠了。這些年謝謝你給我們安穩的生活，給清清一個家……”
　　“蘇菲亞，我並不想聽你交代遺言，如果有機會，為什麼不努力活下去？”唐旭初難得有幾分怒意。
　　“因為我害怕，害怕我們為這世界帶來的不是益處，而是災難。我很後悔，如果可以，我但願能阻止實驗成功。”
　　唐旭初沉默不語，蘇菲亞將資料放回牛皮紙袋，再將另一份資料放進唐旭初手裡，語重心長地說：“你願意的話，請找時間好好看一看這份資料，也許能給你不同想法……”
　　“這是誰給你的？”唐旭初問。
　　“一個小你沒幾歲的年輕人，兩、三年前他來過實驗室的慶功宴，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實驗室贊助商好友的兒子。”
　　“湯書毅？”唐旭初揚眉問，他記得湯書毅在慶功宴找清清攀談，只要與清清有關的事，他一向記得特別清楚。事後他問人，知道湯書毅是某生技集團大老闆的獨子。
　　“你記性真好，確實是這個名字。他說他很喜歡清清，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可惜清請……”蘇菲亞別有深意凝望唐旭初好片刻，才又開口。
　　“唐納，我很謝謝你這些年陪伴清清，也謝謝你從來沒有超過界線……但我不希望清清步我的後塵，年輕時的心動，跟成熟後的眼界不同，選擇伴侶的條件會不一樣。當年我太早愛上一個人，不明白現實與愛之間有段遙遠距離，等到夢幻的愛被現實消磨殆盡，一切已經來不及。我不希望清清像我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唐旭初怔了片刻，他沒想到蘇菲亞會跟他說這些話，以至於一時之間，他想不出該如何回應。
　　“……我懂你的意思。”許久後，唐旭初說。
　　“謝謝你。”蘇菲亞松了一口氣，“我知道我接下來的要求對你並不公平，也算恩將仇報……但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你儘量不要找她，等她大學畢業，她若對你心意不變，而你對她的心意依舊……”
　　“你怎麼知道我對清清……”唐旭初驚呀地望向蘇菲亞蒼白的臉。
　　“人可以嘗試隱滿自己的心意，但眼神會不經意走漏隱藏的秘密。”蘇菲亞了然淺笑，又將話題帶回來。
　　“我希望清清是在個性成熟，深思熟慮過後，真正明白自己的心選擇你，而不是在現在還年輕懵懂的時候，做出不確定的選擇。請你體諒我身為母親的私心，請你答應我的請求，清清大學這段時間和她保持距離，只需在年節時候，給她一點溫暖問候就好。”
　　唐旭初沉默半晌，然後答道：“好。我答應你。”
　　三天后蘇菲亞過世，而他收到一張光碟，毀了實驗室，遠走他鄉……
　　唐旭初醒了，起身走到窗戶邊，深夜的街道無人，只見霓虹燈閃爍，偶爾一台汽車呼嘯而過。
　　總得讓蘇清清看過世界的風景再做選擇，蘇菲亞的要求很合理。
　　像實驗室裡的除錯步驟，除去錯誤後留下來的，才是正確答案。如果最後清清選擇的依舊是他，那才是正確無誤的真心。
　　這麼多年來，離開的唐旭初始終如此自我安慰。
　　實驗室裡最不缺的就是挫折，往往毫克誤差，就會導致整個實驗結果失敗。失敗是家常便飯，成功是鳳毛麟角，他早已習慣挫折，習慣失敗，早已練就對得不到的成果處之淡然的本事。
　　所以他能忍耐那些沒有清清的日子，所以他願意承受也許清清看見世界後，選擇更好對像的可能性。
　　他十分明白極有可能，在他確定能回來尋找清清時，她已不再是那個拿芭比娃娃對他說要買一個唐納當男朋友的女孩了。
　　他承諾蘇菲亞，也是他對愛的選擇，他的愛，不要有一絲懷疑，只要純粹，所以他願意等。
　　而那個突如其來的意外，也成了他必須等待的條件。
　　他不知道該如何跟清清解釋，他離開並非不愛，而是他明白自己太深愛。
　　蘇清清站在玻璃窗前，手握一隻玻璃杯，琥珀色酒液在杯內晃蕩。
　　深夜，她失眠。從十五樓望出去，城市霓虹迷離璀璨。
　　十六歲那年，她第一次見到湯書毅，高大清俊、溫文爾雅，是她對湯書毅的第一印象。
　　那是在實驗室慶功宴上，唐旭初被亞力拉去看資料，她在食物吧台前考慮吃什麼，慢條斯理挑了幾樣看起來可口的點心，轉身想找母親時，就見湯書毅筆直朝她走來，一臉溫文的笑。
　　很好看的男人，她暗暗想，但對她來說，再好看的男人都比不上唐旭初。
　　“你好，我是湯書毅。”
　　“你好……”
　　他們攀談了幾句，他的目光直接熱情，渾身的溫和氣息，隱隱含藏幾絲掩蓋不了的銳利。她感覺得出來，他是那種一旦確定目標就會奮勇直前，不達陣不放棄的人，跟唐旭初有幾分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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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概是跟唐旭初相處久了，她已能分辨出相類似的男人氣息。
　　他問了她的名字、閒聊她的喜好、甚至問了她未來的夢想……短短十幾分鐘，他談論的主題全是她，而不是他自己，除了他叫湯書毅，她沒能知道更多關於他的訊息。
　　她猜湯書毅當時一定知道，她對其他人興趣不大。十六歲的年紀，除了愛慕的人與自己，哪還關心其他！
　　後來忙碌的唐旭初終於回來，乍見她身旁的湯書毅，他眼底閃過一絲微訝，卻立刻掛上笑容走過來，望了她一眼又轉而對湯書毅笑了笑。
　　“這麼快就交了新朋友？”
　　“唐納博士，你好，久仰大名。我是湯書毅，我們曾在愛默生教授辦公室過。”
　　“你好。”唐旭初不慍不火地禮貌招呼。
　　“不打找你們了，我得去找我父親了，恭喜博士在奈米枝術上有重大突破。”湯書毅笑著道賀，一會兒轉向她說：“清清，很高興認識你。”最後這話，湯書毅說的是中文。
　　唐旭初若有所思來回望瞭望她與湯書毅，端著盤子的她，也用中文回道：“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回憶到這裡中斷，蘇清清啜飲一口杯裡的酒，當時年輕，很多想法不成熟又模糊，大概隱約感覺到什麼，卻忽略得理直氣壯，總覺得兩人往後再無交集，無須掛心。
　　後來，她才明白她錯得多離譜。
　　湯書毅一直在她身邊，以沉默卻堅定的姿態守候著。
　　兩年後，媽媽離世、唐旭初遠走他鄉，在媽媽的告別式上，正當她覺得全世界都遺棄她的時候，湯書毅出現了。
　　他沒有一句多餘言語，始終待在她身邊，陪她送走參加告別式的所有賓客，最後送走不甚放心的亞力後，偌大的屋子，剩下她與他。
　　那天亞力最後願意離開沒留下來陪伴她，是因為湯書毅當天帶來十幾份加州醫療院所的聘書，亞力原是外科醫生，實驗室有很多醫科背景能回醫療體系的成員，湯書毅那天對所有成員發出了聘書。
　　那時她才知道，湯書毅是湯行遠的獨生子，湯行遠是生技集團大老闆，資產超過百億，產業界裡的知名大人物。
　　當時悲傷而絕望的她呆在客廳裡，茫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天色漸漸變暗，湯書毅溫和好聽的嗓音，在空曠寂?的屋裡響起。
　　“清清，我會陪著你，直到你不需要我，或是你願意一輩子需要我。”那是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聽過最動人的話。
　　“我只愛唐旭初，不想愛別人。”她對他說。
　　“但他不在你身邊，我知道你愛他，我沒打算強迫你愛我。”湯書毅說得從容。
　　“那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對你，我只想付出。兩年前你說過，你以後想當醫生，等你完成學業，加州的私人醫院隨時等著你。”湯書毅說。
　　那一刻，她便領悟到湯書毅一直在她身邊，那兩年他們全無交集，他卻能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分毫不差的出現，若不是始終關注她，他不會出現的如此恰好，帶著十幾份聘書，把她已經支離破碎的生活，一片一片重建回完整。
　　實驗室的成員，是她母親的工作夥伴，也是朋友，自然是她生活的一大部分，她原以為唐旭初毫不留情毀了實驗室，她熟悉的生活圈也將被徹底毀壞。
　　但湯書毅為她帶來希望，沒了實驗室，那些她熟悉的人卻仍會在另一個城市重聚，湯書毅發出的聘書條件十分優渥，幾乎所有實驗室成員都接受聘書，決定去加州。
　　湯書毅將她可能一團混亂的生活整頓得有條有理，他陪她回臺灣讓母親落葉歸根，那是母親離世前交代的。回來後，湯書毅幫她處理芝加哥不動產，陪她到大學報到。
　　從波士頓到加州，三千多英里的距離，他不厭其煩，每月來回一趟只為陪她吃兩頓飯，有時他會帶亞力一塊，因為他知道她視亞力為家人。
　　畢業後，她實習完成、考試一過，他立刻發了加州醫院的聘書給她，條件優渥得無法想像。
　　再後來，她看著他，就覺得仿佛看著自己，始終追著一份不可能得到的情感。
　　她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這麼多年過去，她神經再怎麼粗、再大條，也免不了有所感動，尤其是他們的愛太過相似——她愛著不會回來的唐旭初，而他愛著心裡只有唐旭初的自己。
　　她拿他沒辦法、拿自己沒辦法……
　　在她對唐旭初絕望時，她看著湯書毅，覺得為什麼要苦苦折磨一個愛你的人？這問題不停在她心裡迴響。
　　決定放棄唐旭初那晚，她告訴自己，別再自我折麼、別再浪費人生、別再折磨湯書毅了，那麼好一個男人，萬中選一，情商高、智商高、財富外貌兼備，她有什麼好挑剔的？
　　於是他們在一起了。
　　後悔嗎？從來不後悔。即便此刻如此煎熬，她心裡仍無半絲後悔，湯書毅是個太優秀的男人，愛她愛得死心塌地、寵她寵得無法無天，她欠他太多、他也付出了太多……
　　偏偏“愛”這種難以量化的感覺蠻橫不講道理，對她一百分好的湯書毅，從米得到過她一百分的愛意，她真是個再糟糕不過的女人……這一刻，她非常厭惡因唐旭初而不斷動搖的自己。
　　一口飲盡杯裡的酒，她走回床邊，放下玻璃杯，拿起手機按下快速鍵一，才響兩聲，那頭立即有了應答。
　　“臺灣是深夜了，怎麼還沒睡？”
　　“書毅，我……”我們分手吧……剛才的決心，在聽見他的嗓音後，被堵得出不了口。
　　手機那頭安靜著，等她接著說出沒說完的話，好一會兒沒等到下文，他才問：“你想說什麼？”
　　“對不起……”湯書毅那麼多年無怨的付出，她能拿什麼賠？
　　“為什麼道歉？”
　　“我們……分手吧。”她終於將話擠出口，閉上眼，淚瞬間落下，她真的太對不起他……
　　“理由是什麼？唐旭初嗎？”湯書毅語氣很平靜。
　　“他跟我回臺灣了，跟我住同一家飯店、同一個樓層。”
　　“不過是同一家飯店、同一個樓層，沒有同房間，不是嗎？”湯書毅撫了撫額。
　　“沒有同房間，但……”
　　“但你可能會因為他動搖，是嗎？”他很輕很輕地吐了口氣，想安撫裡尖銳的疼痛，他無法對她生氣。
　　“書毅……”她喊了他的名字，卻不曉得該說什麼。
　　“我在聽。”他聲音始終溫柔。
　　“這些年你白對我好了。”蘇清清說得痛苦，湯書毅在那一頭握著手機，安靜地聽，“你在我身上付出那麼多年的感情，一點都不值得。是我對不起你，我不知道除了對不起，還能說什麼——”
　　“你們一起約好回臺灣的嗎？或者你事先知道他要跟你一起回臺灣？”湯書毅打斷她的話，他本想跟她一道回臺灣，但她拒絕了。她的答案對他來說很重要，若她說事先知道，那麼……
　　“我們沒約好，我事先並不知道他也會來臺灣，下飛機之後到飯店chcek-in，看見他才知道他跟著我來，我想是亞力跟他說的。”蘇清清解釋。

鈞蝦逵人

第十六章

　　她的答案讓他松了一口氣，不過，情況也不見得對他有利……唐旭初永遠是他情場上的勁敵，論智商他贏不過唐旭初，但論這幾年的付出，他不認為他會輸，他不想就此放棄。
　　儘管清清如此動搖，但已走了那麼遠的路，他沒辦法放棄。
　　已經愛入骨髓的人，想抽離出來，必定是刻骨銘心的痛，他不知能否承受那種痛……
　　安靜了一會，湯書毅緩緩開口，“你記不記得蘇菲亞告別式結束後，我對你說過，我沒打算強迫你愛我。”
　　“我記得。”
　　“那時我心意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愛本來就無法強迫。”湯書毅理性溫和。
　　“書毅……”蘇清清很愧疚，幾乎無法面對他。
　　“別讓自己痛苦，我不喜歡你難過。小時候學中文，讀中文小說，讀到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印象深刻，有時候愛情是這祥，唐旭初是你不曾得到過的明月光，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清清，不要難過、不要自責，你沒有錯，你只是對愛執著。人其實會改變，現在的唐旭初，未必是從前你認識的、崇拜的那個唐旭初。
　　“你們在臺灣還有八天時間，你好好跟他相處，約會、親吻、上床都沒關係，不必覺得對不起我，八天之後，我在加州等你回來，等你的答案……”
　　“書毅，你看清楚點，我是個糟糕的女人，不值得你等，不久前才對你說我愛你，今天看到縻旭初就動搖！我有什麼好？我很糟糕，拜託你看清楚，清醒一點！”蘇清清激動地說，對自己生氣又憤怒，讓這麼好的男人受委屈。
　　“情緒發洩完了嗎？有沒有好過一些？你一點都不糟糕，只是對感情坦白，你若真是糟糕的女人就不會打這通電話。”
　　“我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樣愛我……”
　　“唐旭初又有什麼好，讓你這樣動搖？”湯書毅反問。
　　蘇清清沉默下來，無法回答。
　　湯書毅在這頭苦澀淺笑。“你說不出唐旭初的好，因為在你心裡他什麼都好，就如同你在我心裡，也是什麼都好。別急著跟我說分手，我還懷抱著希望，也許有那麼一點機會，你會發現唐旭初再不是你心裡原來的模樣。
　　“早點休息吧。什麼事都等你回來，無論你有什麼決定，回來再說。如果睡不著，找唐旭初一起看看臺灣的日出，再去看蘇菲亞，晚安，無論如何，我愛你。”
　　“晚安。”蘇清清望著斷線的手機發了會呆，混亂思緒逐漸明朗，關於未來，她隱約有了答案。
　　倘若無法回報一個無論如何都愛你的人，那麼她唯一能回饋的禮物，只有誠實，她難過地想。
　　山上風大，天色未亮，她真邀了唐旭初一起看日出。
　　灰暗的天色，緩緩透出亮光，沒多久太陽破開雲層，天光大亮。
　　她跟湯書毅看過同樣的日出，在同一座山，那年湯書毅陪著她帶母親回臺灣。
　　他們一連十天在同樣位置看日出，有時候太陽出來，有時候遇上陰天，無論太陽是否出來，那十天她的心情都是陰暗晦澀。
　　那時她哀悼著她失去的，失去她母親蘇菲亞、失去唐旭初……湯書毅陪她看日出時，她想著失去的唐旭初，而此時，她身旁站著唐旭初，她卻想著好幾年前，陪她在這裡看日出的湯書毅，人真是既矛盾又奇怪。
　　“帶媽媽回來那一年，書毅陪我站在這裡，等了十天日出……那時候我想著你，你說好不好笑？現在你在我身邊，在同一個地方陪我看日出，我卻想著我有多對不起書毅這些年為我付出的感情……
　　“幾個小時前，我跟書毅通電話，他告訴我，你是我未曾得到的明月光……你跟他有某些方面很相像，看事情的角度、分析事情的冷靜與邏輯。”
　　蘇清清停下來，思緒有些混亂，然而在混亂裡，她逐漸看清自己的心。
　　“清清。”唐旭初喊了她。
　　蘇清清仰頭，望向他的臉，仿佛回到十四歲那一年初見時，聽見唐旭初對她說的那句“以後我叫你清清，我喜歡中文”，相處那些年，私底下他們都用中文交談。
　　“我很遺憾，這幾年沒能陪在你身邊，但慶倖在你需要陪伴的時候，有湯書毅在。”唐旭初深深凝望她，發自真心地說，“八天之後，我們再來看一次日出。”
　　“你的中文名字也是日出的意思。”蘇清清說。
　　她連著十天等日出，仿佛等到日出，就能等到唐旭初回來。可是他一走就是好幾年，沒回來過。
　　她等著等著，絕望了、死心了，決定接受湯書毅，唐旭初卻在兩年後回來了……
　　“是，我母親幫我取名時，正是希望我像日出充滿朝氣。”唐旭初說。
　　“阿姨這些年都好嗎？很抱歉我沒再跟她聯絡。”
　　唐旭初成為她“繼父”那幾年，有兩年耶誕節，他帶她跟他母親一塊吃飯。因為童年時的經歷，蘇清清敏銳易感，看得出來楊嘉翎對於唐旭初有她這個繼女不甚高興。
　　唐旭初離開後，她自然而然沒再跟楊嘉翎聯絡，她想，她是他們急於擺脫的負擔。
　　“不必為此道歉，不聯絡是正常的。我母親這些年過得很好，身體也健康，如果有機會，我帶你找她一起吃頓飯。”
　　先前母親去醫院短暫探望他後，讓他催著回英國了，當時她與湯行遠正在英國旅行，他堅持他們把行程走完。
　　母親探望後倉促離開，沒機會與清清見上一面。
　　“好，有機會的話。”蘇清清客套，又說：“你對臺灣應該比我熟”
　　“我已經好多年沒回來，應該不比這幾年都抽時間回來的你熟悉多少。”
　　“既然這樣，這幾天你跟著我走。”蘇清清微笑。
　　“我也只想跟你走。”唐旭初低語。
　　兩人凝望彼此片刻，相視而笑，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親密，有些難言的情感流動著。
　　那些早已流逝的昔日時光，不著痕跡走回來，從前他們常如此相視而笑，她總在那短短一刹那，甚名感到幸福。
　　現下這一刻，幸福依舊包圍她，一如從前。
　　“接下來這幾天，請多指教。我會乖乖跟你走，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唐旭初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好說、好說。”她笑了，語氣有些俏皮。
　　唐旭初有一瞬恍惚，十幾歲的蘇清清與眼前二十八歲的蘇清清，短暫重疊了。
　　他心下一動，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忽然擋不住感傷，脫口說：“對不起，我回來得這麼晚……”
　　蘇清清回握住他停在臉頰上的手，眼眶泛紅，然而很快地，她便撫平了情緒，像沒事人般對他說：“我們先去吃早餐。”
　　她轉身往前走，唐旭初幾步跟上來，緊緊的牽了她的手，蘇清清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這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畫面……
　　她抬頭對唐旭初笑了笑，沒有掙脫，靜靜任由他牽握著她。
　　他們去了故宮博物院、101大樓、大安森林公園，晚上逛知名夜市。

鈞蝦逵人

第十七章

　　蘇清清領著他來到一家賣冷熱飲的店，店面說不上有什麼裝潢，只是乾淨，但生意很好，客人來來去去的，有外帶有內用。
　　蘇清清站在店門口，往店內張望，正好一對情侶吃完離開，她拉著唐旭初朝空下來的位子走。
　　示意他先坐下後，她問：“你想吃什麼或者喝什麼？他們這裡有燒仙草、豆花有冰的、熱的，果汁茶飲，這家店都有，或是你想吃水果切盤也有，我推薦他們的番茄切盤，沾古早味醬汁，味道很特別。”
　　唐旭初看了看四周，大概有五六對情侶分食一份番茄切盤沾深褐色沾醬，他問清清：“你想吃什麼？”順手將站在旁邊的她拉過來，示意她也坐下。
　　蘇清清搖頭，“等等再坐，我先去點餐。我想點番茄切盤，你呢？每次來這家店我都點番茄切盤，在國外吃不到，我不會做沾醬，所以每年回來臺灣都來這家店。”
　　唐旭初點點頭，站起來按了按她的肩膀，說：“你坐，我去點就好。”說完他離開位子，向忙碌的店員點了一份番茄切盤。
　　很快的水果盤送上桌，蘇清清盯著那盤番茄，看店家貼心送上兩支叉子，她有些疑惑，問坐在旁邊的唐旭初。
　　“你沒點其他東西？”這家店生意很好，店員手腳俐落，不管客人點什麼，只要不是太多份數，多半一起送上。
　　“我沒特別想吃什麼，你分我吃兩塊就好。”
　　蘇清清點點頭，兩人同時拿起叉子，唐旭初桃了最小的番茄，蘇清清笑著桃了一塊最大的，催促著說：“你快試試他們的沾醬。”
　　唐旭初將番茄放進白瓷碟裡的沾醬，沾了些，送入口，緩慢仔細品嘗味道，然後點點頭笑。
　　“的確味道不錯，甜甜鹹鹹。”
　　“對吧？真的好吃吧。”蘇清清有些孩子氣的得意，“我問過老闆沾醬做法，老闆說將老薑磨碎，拌糖粉、醬油膏。可是很奇怪，我在家想吃的時候，到唐人街買了糖粉、醬油膏、老薑，怎麼做就是做不出這家店的味道。”
　　唐旭初安靜地聽，聽完摸了摸她的頭，像是安撫，又像是在說：沒關係，一切有我。
　　蘇清清呆怔了半晌，好像回到過去，從前她總是習慣性跟唐旭初抱怨、習慣性對他說她想要的、或她得不到的……每回她抱怨，唐旭初就像這樣，微笑安靜聽著不說話，聽完後，像對待孩子般，摸摸她的頭表示聽見了。
　　以前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怎麼樣，只要唐旭初對她做這動作，她就會莫名感動，那些得不到的和想要的焦躁，都在他輕輕的撫觸下，瞬間被安撫。
　　唐旭初拿起沾醬，仔細看過後，又把碟子放回桌上，對她說：“吃吧，等你吃完，如果不累的話，我們再四處走走。或是你覺得累，我們也可以早點回飯店休息。”
　　蘇清清又吃了一口番茄切片，搖搖頭說：“還不累，才七點多，回飯店太早了。”
　　“嗯。”唐旭初應了一聲，安靜等著她將水果吃完。
　　吃完番茄後，兩人走出小店，唐旭初二話不說再次牽了她的手，一整天下來，不管他們去哪裡，只要是走在路上，唐旭初必定牽緊她的手。
　　她沒辦法拒絕，她喜歡被他牽著手的感覺，仿佛唐旭初是她在這世界的唯一依靠，十四歲的她、十六歲的她、十八歲的她……包括如今二十好幾快奔而立之年的她，唐旭初在她心裡的份量，不曾因歲月消磨而改變，這是她今天最大的體會。
　　以前她多盼望能像今天這樣，一整天，從早晨到夜晚，每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跟唐旭初在一起，過去她的盼望從沒有實現過，直到今天……感覺像在作夢，卻又如此真實。
　　她很清楚，她跟湯書毅再沒有可能了。
　　牽著手的兩個人，漫無目的隨著人潮移動，蘇清清不經意看到射氣球攤販架子上掛了一個大型迪士尼史迪奇絨毛娃娃。
　　某個回憶片段突地湧現，“星際寶貝”是唐旭初陪她看的第一部迪士尼動畫片，看完，唐旭初取笑她是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十六歲了還喜歡看卡通……
　　蘇清清不自覺頓足，目光在史迪奇上多停留了兩秒。
　　唐旭初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彎身在她耳邊低問：“想要史迪奇？”
　　蘇清清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唐旭初迎上她的目光，凝視一瞬，牽著她的手往攤販走去，直接問老闆。
　　“怎麼樣才能得到那個娃娃？”他指了藍色史迪奇。
　　老闆熱情地說：“只要射中這區所有氣球，架子上的大娃娃可以任選一個帶回家。”
　　“好。”
　　唐旭初付了錢，挑一把玩具槍，開始射擊，清脆的氣球爆破聲響起，彈無虛發，轉眼間老闆說的區域，已無氣球剩下。
　　老闆豎起大拇指，稱讚道：“很厲害喔。”然後將架子上的史迪奇拿下來，“你們要這只是不是？還是想選別的？”
　　唐旭初問蘇清清，“想選別的嗎？”
　　蘇清清搖頭，“就史迪奇吧。”
　　老闆將史迪奇遞給蘇清清，她說了聲謝謝，開心地將絨毛娃娃抱進懷裡。
　　她一手抱史迪奇，另一手又被唐旭初握回掌心。
　　她想起有年夏日園游會，唐旭初也為她贏得了一個娃娃，那次她挑了一隻長頸鹿，那只長頸鹿如今躺在儲藏室的收納盒裡。
　　“長頸鹿還在嗎？”唐旭初沒頭沒尾地開口問。
　　這問題像是在向她彰顯他們之間旁人無法理解的十足默契，她心裡想什麼，唐旭初分毫不差地問出來。
　　“跟芭比娃娃一樣，被我收在儲藏室。”
　　唐旭初笑了笑，握著她手的力度卻加重了兩分。
　　“這只史迪奇的命運，是不是也只能躺在儲藏室裡？”
　　蘇清清搖頭，算是回答他了。
　　她想，回加州後，她會找時間，將所有與唐旭初相關的記憶都翻出來，那些她與他擁有的過去、他送她的每樣東西，她想把它們全都找出來。
　　八天時間才過了第一天，她就知道她再也不要將過去理藏起來，唐旭初一直在她心裡……她已經接受這個事實。
　　八天時間很快過去，人們總說快樂時光易逝。這八天對她來說，好像搭了超光速宇宙飛艇，轉眼消逝。
　　這麼多年不曾見面的空白，仿佛不存在，他們相處起來一如多年前同住一個屋簷下那般熟悉親密。唯一的差別是這幾天他們的相處，多了男女間的獨特化學情愫。
　　除了總是牽她的手，每?在房間門前道晚安時，唐旭初總會低頭給她一個親吻，剛開始在臉頰、額頭，到了前兩天，他將吻輕輕在她唇瓣上留下溫暖。
　　他們即將搭明天晚上的飛機離開臺灣，今天是在臺灣的最後一個晚上。
　　買了清淡的壽司料理帶回飯店，晚上兩人就在唐旭初房裡用餐，一張小小的圓茶几，兩張相對而坐的木頭椅，茶几上擺著壽司餐盒，蘇清清從自己房裡倒了半杯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