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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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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姬綰 -【縹緲·提燈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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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金樹

    永興坊,太平府。

    白姬和元曜隨管事去水榭的路上,發現太平府中的下人們臉色十分沉重,不安。

    白姬問管事,“多日未來拜訪,公主可好?”

    管事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口了,“公主她…她不太好…公主似乎有些瘋魔了…”

    白姬問道:“哦?瘋魔了?怎麼回事?”

    管事道:“公主她總是不停地笑,不停地笑,無法控制自己。太醫來的次數也更多了,煎熬各種湯藥給公主沐浴。聽公主的貼身女侍說,公主身上…身上…長出了一棵樹…”

    白姬、元曜有些吃驚,剛走到水榭外,就聽見一陣“哈哈,哈哈哈——”的笑聲。元曜側耳一辨認,是太平公主的笑聲。空洞的笑聲綿延不絕,回蕩在水榭上空,說不出地悚人。

    白姬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她放聲大笑。”

    元曜道:“雖然說是笑,可是聽著真讓人毛骨悚然。”

    一番通稟過后,白姬、元曜被領進了水榭中。太平公主倚在屏風后的美人靠上,她的周圍立著四名彩衣宮女。

    白姬隔著屏風,垂首道:“公主笑得真是無憂無慮呢。”

    “哈哈,祀人,你又開玩笑了,本公主這是被惡鬼纏身了,才會無法克制地笑。哈哈哈——”

    白姬笑道:“沒有什麼惡鬼,您只是無意中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什麼東西?哈哈哈——”

    “無憂樹。”

    太平公主奇道:“什麼無憂樹?”

    “您最近有沒有碰一棵帶著金光的樹芽?”

    “哈哈。樹芽?讓本公主想一想…”

    回憶了片刻,太平公主道:“好像有。年初,本公主在感業寺吃齋時,一次午睡,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本公主稀里糊涂地來到一片山谷,怎麼走,也走不出去。本公主正焦急時,一只栗色的狐狸出現了,它好心地替本公主帶路。本公主跟著它走,走著走著,遠遠地看見了一片金光。本公主很好奇,就走了過去。原來,那里有一株散發著金光的樹芽,樹芽有四片翡翠色的葉子,非常漂亮。因為樹芽很漂亮,本公主不由自主地摘下了它。本公主正拿著樹芽發愣時,突然傳來了恐怖的聲音,像是野獸,又像是厲鬼。本公主心中害怕,不知怎的,就把樹芽吞進了腹中,慌不擇路地逃了。本公主醒來后,人躺在感業寺的禪房里,似乎是做了一場夢,但是鞋底上卻沾了泥土,真是難分是現實還是夢境。本公主讓感業寺的惠真師太解夢,她說這是佛光普照的好兆頭,非常吉祥。從此以后,本公主就常常夢見一棵大樹。”

    白姬問道,“怎樣的大樹?”

    “一棵枝繁葉茂的,開滿金色花朵的大樹。一夢見它,本公主就感覺煩惱頓消,說不出的愉快。對了,本公主把它繡下來了,還讓妖緣拿去給你了,你沒有看見嗎?”

    白姬道:“這几天出門了,我還沒有看過繡圖。”

    太平公主笑了,“沒有關系,你過來屏風這邊,我給你看那顆大樹。哈哈哈——”

    白姬走了過去,元曜也跟了過去。一名侍女見元曜也過來了,要去阻攔,太平公主擺手,“沒有關系,哈哈哈——”

    白姬、元曜來到太平公主身前,均有些吃驚。太平公主梳著飛天髻,斜簪一支孔雀點翠金步搖。她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束胸長裙,挽一襲半透明的煙霞色披帛。她的臉上、頸上,身上都布滿了金色的圖紋,看上去詭異而恐怖。

    元曜不由得心中發悚。

    太平公主從美人靠上站起身,褪下披帛,露出了線條優美的后背。她白皙光潔的后背上也布滿了金色的圖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是樹葉。太平公主解開束胸絲帶,褪下了抹胸和長裙。她一絲不掛地站在地上,如同一朵剛出水的芙蓉花。她的皮膚凝脂般白皙,但是卻爬滿了奇怪的密密麻麻的金紋。遠遠一看,仿佛誰在她身上用金色的筆墨描繪了一棵大樹。她修長的雙腿是樹干,纖細的腰肢是樹身,沿著腰部往上,則是枝繁葉茂的樹枝,長滿了層層疊疊的樹葉、花朵。她的身上散發著金色的光芒,讓人無法逼視。

    雖然,女体上長出一棵樹是一件詭異的事情,但是這棵金色的大樹卻並不給人以恐懼感,反而給人以美麗、安詳、聖潔、光明、愉悅的感覺,讓人心曠神怡,煩憂頓消。

    元曜不由得張大了嘴,痴痴地盯著太平公主。

    白姬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轉了一個圈,哈哈大笑:“祀人,就是這棵樹,哈哈哈——”

    白姬笑贊,“真美,太美了,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無憂樹。”

    元曜回過神來,紅著臉側過了頭,“咳咳,白姬,現在不是贊美無憂樹的時候…”

    “軒之,任何時候,都要懂得欣賞美麗的事物。你側頭干什麼?”

    元曜沒好氣地道:“這棵樹長在公主的玉体之上,小生能不側頭嗎?”

    坊間傳言,曾有登徒子在路上多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太平公主一怒之下,剜掉了對方的眼睛。

    太平公主向元曜保證,“哈哈,妖緣,你放心,本公主不會剜掉你的眼睛。”

    “是元曜。”元曜滿臉通紅地糾正道,他還是不敢再回頭,以袖遮臉,道了一句“古語云,非禮無視,非禮勿行。小生固然不該看,但公主也不該突然赤身露体,讓小生不及回避,這不合禮數,不合禮數”,就急忙奔去屏風外了。

    “嘻嘻。”“哈哈。”太平公主和女侍們忍不住好笑。

    白姬也笑道:“軒之一向迂腐,公主勿見怪。”

    元曜面紅耳赤地站在屏風外,腦海中還殘留著太平公主曼妙的胴体和那棵美麗如夢幻般的無憂樹。

    屏風另一邊,白姬和太平公主低聲說了几句話后,就進內室去了,許久沒出來。

    侍女給元曜端來香茶和點心,元曜喝了一口茶,等得心焦,又很好奇,問侍女,“勞問這位姐姐,公主和白姬在里面做什麼?”

    “奴婢也不清楚,元公子可以自己進去看看。公主和白姬又沒說不讓您進去。”

    元曜實在很好奇,想進去看,又擔心撞見“非禮勿視”的場面,問了一句,“敢問姐姐,公主已經穿上衣裳了吧?”

    侍女掩唇笑了,“已經穿上了。”

    元曜這才放心地走進去。

    雅致的內室中,一張綴金火毯上,白姬和太平公主相對而坐,相隔三尺有余。

    白姬口中吐出一粒白光閃爍的珠子。珠子飛向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張口吞下。

    元曜能夠清楚地看見,白色的龍珠沿著太平公主的喉嚨滑下,有光芒停留在她的胸口。

    白姬閉目坐在蒲團上,唇色蒼白如紙。

    太平公主胸口的珠子熾如白日,發出耀眼的光芒。她的臉上、手上、脖子上的金色花葉圖紋漸漸消失,皮膚恢復了正常。與此同時,白姬的臉上、手上、脖子上,迅速被奇怪的金紋覆蓋,詭異而可怖。

    太平公主張開嘴,一粒白焰灼灼的珠子飛出,珠子中隱約可見一株碧色的三葉細芽被龍火吞噬,焚作劫灰。

    白姬張口,龍珠飛入了她口中。

    白姬吞下龍珠的瞬間,元曜聽見了一聲雄渾而悠長的龍吟。

    白姬驀地睜開了眼睛,眼眸金光瑩瑩,眼角淚痣如血。她滿臉、滿身都是金色的花葉圖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看上去觸目驚心,十分可怖。

    元曜倒並不覺得害怕,他走上前去,關切地問道:“白姬,你沒事吧?”

    白姬笑了,道:“我沒事。”

    太平公主恢復了正常,她看見白姬滿臉、滿身的金紋,也有些擔憂,“你沒事吧?”

    白姬道:“公主不必擔心,我沒事。無憂樹是非人界的靈物,你吞下了它,它也不會死去,它會汲取你的血肉精氣成長,直到有一天,從你的体內破体而出,化為人世的妖魔。而那時,一切就晚了。人類的身体難以承受無憂樹的靈氣,逐步疊加的巨大的喜悅感會讓人慢慢癲狂,直至死亡。唯一的辦法,就是在無憂樹尚未破体而出之前,毀滅了它。”

    人類的身体無論如何也毀滅不了無憂樹,白姬就以龍珠為媒介,將無憂樹從太平公主体內移入自己体內,以龍火毀滅。

    太平公主起身,走到銅鏡前,望著自己恢復正常的臉,高興地笑了。驀地,她感到有些奇怪,“咦,無憂樹已經不在本公主体內了,可是為什麼本公主還是會笑,甚至會感到一絲愉悅的心情?”

    白姬笑道:“我留下了一片無憂樹葉。公主的笑容很美,多笑笑也無妨。”

    太平公主低頭,發現她的左手背上,有一片小小的金色葉子沒有消失。

    白姬道:“這片葉子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傷害,但卻能讓你心情愉快。就當做是刺繡的回禮吧。”

    太平公主神色陰沉,冷冷地道,“我討厭笑。”但是,繼而,她又笑了,“算了,偶爾笑笑,似乎也不錯。祀人,難得你送本公主回禮。”

    白姬也笑了,“啊啊,不要把我說得這麼小氣,我以前不是不給您送回禮,而是送公主禮物的人太多了,公主也不缺少我的回禮。我一向喜歡雪中送炭,不喜歡錦上添花。”

    “不要為你的一毛不拔找好聽的借口!!”太平公主和元曜異口同聲地吼道。

    “唉!被人誤解,真傷心。”白姬憂傷地嘆氣。

    休息了一會儿,看天色不早了,白姬和元曜告辭離開了太平府。

    回縹緲閣的路上,元曜問白姬,“無憂樹已經毀了,你怎麼向十三郎交代?”

    回縹緲閣的路上,元曜問白姬,“無憂樹已經毀了,你怎麼向十三郎交代?”

    白姬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會有辦法的。我想,我得重新給太平公主做一個護身符了。”

    “為什麼?”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神色凝重地道:“之前,我只考慮到非人惡意地襲擊,沒有考慮到靈物無意地接近。人類實在是太脆弱了,機緣巧合時,沒有惡意的靈物也會置人于非命。如果不是今日恰好發現了,再晚几天的話,太平公主就沒救了。”

    “白姬,小生想問你一個問題。”

    “軒之問吧。”

    “太平公主曾說你討厭人類,是真的嗎?”

    白姬笑了,沒有回答,卻問道:“哦?她還說什麼了?”

    “她還說,你因為人類的緣故,才會遭受天罰,不能入海,不能成佛。”

    “啊啊,這應該是武后告訴她的吧。”

    “咦,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個版本,我只對武后說過。”

    “啊?難道你的過去還有几個版本?”

    “對啊,不同的版本應對不同的人。我覺得以武后的性格,會相信這個版本,所以就對她說了這個版本。嗯嗯,以軒之的性格,應該會相信煽情版。”

    元曜冷汗,生氣地道,“小生不要聽煽情版!如果可以,能告訴小生你遭受天罰,不能入海,不能成佛的真正原因嗎?”

    白姬一愣,沉默了一會儿,才道:“時間太久了,我記不起來了。不過,不能成佛的原因是我還沒有收集到足夠多的‘因果’。”

    元曜道:“恒河沙數的因果?唉,你一定被騙了,連小生這麼笨的人,也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收集到那麼多的‘因果’。”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不可能?軒之,做人要勇于嘗試,挑戰不可能。”

    “可你是非人…”

    白姬改口道,“做非人也要勇于嘗試,挑戰不可能。”

    元曜挫敗。

    白姬、元曜正走在大路上,行人都被白姬滿布金紋的臉嚇跑了。

    白姬走在前面,大聲道,“軒之,其實,我不討厭人類。”

    元曜嘆了一口氣,道,“可是,今天,人類卻好像不喜歡你。白姬,你臉上、身上的金紋不會一直都在吧?”

    白姬道:“不會,過几天就會消下去了。哎哎,早知道,在太平府就該找公主要一個鬼頭面具戴著。”

    “那樣更嚇人!”元曜吼道。

    白姬和元曜回到縹緲閣,栗還被吊在牌匾下,十三郎正站在門口,仰頭和它說些什麼。

    聽見腳步聲,十三郎和栗側頭,看見白姬臉上的金紋,它們都嚇了一跳。

    十三郎關切地問道,“白姬,你的臉怎麼了?”

    白姬笑道,“沒什麼,十三郎不必擔心。”

    栗幸災樂禍地道,“龍妖,出去一會儿,就毀容了,真是報應。”

    “我如果毀容了,一定剝一張美麗的栗色狐皮遮臉。”白姬走進縹緲閣,手微微抬起,蜘蛛絲斷了,栗“砰”地摔在地上,痛得“哎喲喲”直叫喚。

    白姬解開栗,叫上十三郎,坐在里間談話。

    牡丹屏風后,青玉案邊,白姬、栗、十三郎坐著,元曜站在旁邊。

    十三郎道:“難道,白姬找到無憂樹的下落了?”

    白姬對栗道:“你是自己向十三郎坦白,還是讓軒之說。”

    元曜嘀咕,“這關小生什麼事…”

    栗想了想,雖然很不願意,也只好向胡十三郎坦白了它引太平公主去偷無憂樹的事情。

    胡十三郎很生氣,也很傷心,“栗,你怎麼能這樣?!!”

    栗强詞奪理地道:“無憂樹那麼顯眼,還發著金光,即使我不引那女人去,那女人在山谷中亂走一氣,也會被金光吸引去吧?”栗又瞥了一眼白姬,道,“說不定,那女人本來就是受了某人指使,去偷無憂樹的,十三你到了賊窩喊捉賊,還幫賊人干活,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栗,你不要胡說!”十三郎生氣地道。

    白姬倒是沒有生氣,她望著十三郎,道:“拿走無憂樹的女人,確實和我有關。”

    “欸?”胡十三郎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栗哈哈大笑,“看吧,看吧,狐狸終于露出尾巴了吧?”

    元曜望著栗色的小狐狸,冷汗,“栗兄弟,小生覺得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來,聽起來實在有點儿奇怪…”

    栗瞪了元曜一眼,元曜急忙閉了嘴。

    白姬對十三郎道:“事情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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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蜃夢

     白姬將太平公主夢入翠華山,誤食無憂樹,以及今天在太平府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十三郎。

    小狐狸聽了,張大了嘴,繼而失望,“那麼,無憂樹已經回不來了…”

    白姬遺憾地道:“沒辦法。如果不毀去無憂樹,太平公主就會死去。我不能看著她死。”

    栗不高興地道:“那你就把我們的無憂樹給毀了麼?區區一個人類的性命,哪里比得上無憂樹貴重。”

    十三郎道:“栗,你住口!人命和無憂樹比起來,自然是人命比較重要,更何況還是一位尊貴的公主的性命。”

    雖然無憂樹沒了,讓十三郎很傷心,但是不管怎麼樣,知道無憂樹丟失的原委,它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跟父親和族人交代了。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去把太平公主送的刺繡拿來。”

    “好。”元曜應聲去了。

    裝刺繡的木匣放在櫃台后,上面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灰了。元曜拿了木匣,回到里間。白姬從元曜手里接過木匣,吹去灰塵,擺放在青玉案上,掀開了匣蓋。

    木匣中,靜靜地躺著一幅卷做卷軸樣的繡圖。

    白姬微微抬手,卷軸浮上了半空中,緩緩打開。

    隨著繡圖打開,元曜、十三郎、栗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這幅繡圖上繡著一棵美麗的金色大樹,花朵繁密疊墜,如同金色的火焰,又如一件一件金色的袈裟。太平公主繡得十分用心,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都栩栩如真,整棵大樹散發著一股讓人寧靜愉悅的氣息。

    白姬微微一笑,伸手觸碰繡圖,“這就是無憂樹了,無憂樹又名甄叔迦樹,《過去現在因果經》中說,如來佛祖出生在無憂樹下,無憂樹乃佛誕之樹,為佛光普照。人或非人只要坐在無憂樹下,就會忘記所有的煩惱,無憂無慮。”

    白姬的手指觸上繡圖的剎那,她手上、身上、頸上、臉上的金紋緩緩流向繡圖。繡圖上的無憂樹瞬間散發出万道金光,奪人眼目。

    白姬、元曜、十三郎、栗仿佛站在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樹下,樹上有無數金色的花朵緩緩綻放,花瓣隨風紛飛。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紅塵染明鏡,無憂心中覓。

    白姬道:“十三郎,這幅繡圖出自太平公主之手,她曾經吞下無憂樹,又曾夢見無憂樹,她繡出的無憂樹也會有靈氣。我沒能替你拿回無憂樹,就把這幅繡圖送給你吧。”

    十三郎道:“這麼美麗的繡圖,真的可以送給某麼?”

    白姬笑道:“當然可以。”

    十三郎高興地道:“謝謝白姬。”

    栗不冷不熱地道:“用繡圖冒充真正的無憂樹,真是奸商。”

    白姬笑了,望著栗:“無憂樹不是人間的東西,即使種出了樹芽,在凡間的土地上,也無法長成大樹。”

    栗不再做聲了。

    白姬道:“十三郎很久沒回家了,老狐王一定很想念你,牽掛你,你不必再留在縹緲閣干活了,拿著繡圖和栗回家吧。”

    十三郎也很牽念父親,給白姬和元曜做了晚飯之后,就和栗回家了。

    月圓如鏡,清輝万里,白姬和元曜坐在后院賞月。

    “唉——”元曜望著月亮,嘆了一口氣。

    “月色這麼美,軒之為什麼嘆氣?”白姬問道。

    “就是因為月色太美了,才讓人忍不住想嘆氣,擔心以后的月色還會不會這麼美。”

    “軒之多慮了。千百年以前,月色就這麼美,千百年以后,月色還是會這麼美,美麗的東西會永遠不變。”

    “唉——”

    “軒之又嘆什麼氣?”

    “月色的美麗雖然亙古不變,但是千百年后,小生卻不知道在哪里了。”

    白姬喝了一口茶,“軒之還真是多愁善感。”

    元曜搖頭吟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白姬笑著接道,“但賞眼前月,莫任韶光流。”

    “話是這麼說,但是小生還是很憂愁…”

    “軒之真是庸人自擾。”白姬搖頭嘆道。

    元曜長吁短嘆,白姬悠然喝茶,遠處緋桃樹下的水井中突然發出七色光暈,一個個水泡從水井中飛出,小的如珍珠,大的如拳頭,飄飛在夜風中,月光下,非常美麗。

    “啊,蜃君傳信來了。”白姬笑了,伸出手指,虛划出一個半弧,一串串水泡飛過來,融合成一個大如銅鏡的圓面。

    水鏡中,一名衣飾華麗的美男子坐在地上,他的四周是金碧輝煌的宮殿。他的身邊,侍立著一名身穿五彩衣的小童。正是優雅溫柔的沈胤和五彩魚。

    “白姬,好久不見了。”沈胤彬彬有禮地道。

    白姬也笑道,“一彈指,又是十年了。”

    “不,是一百年了。”

    “啊,有那麼久了嗎?”

    “是那麼久呢。”

    “啊哈,時間過得可真快。”

    “是啊,一不留神,就會忘記時間了。對了,小樓去游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會讓阿彩去找他回來。鑰匙就先放在我這里吧。”

    白姬點頭,“有勞蜃君。”

    沈胤對元曜道,“軒之,上次朱胤嚇到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元曜笑道:“小生沒事,胤兄不必歉疚。只是,那位紅色的仁兄有些太…太熱情好客了…”

    沈胤還是十分過意不去,道:“我送軒之一件小禮物,權作賠禮吧。”

    元曜道:“胤兄不必客氣。”

    一個拳頭大小的水泡飛向元曜,元曜伸出手,水泡落在他的掌心,“啪”地破了。一粒大如雞蛋的夜明珠出現在元曜掌心,晶瑩圓潤,光華耀夜。

    沈胤笑道,“小小禮物,不成歉意。”

    元曜道,“這、這禮物太珍貴了,小生恐怕沒有回禮相贈…”

    沈胤笑道,“軒之下次再來海市陪我說說話,就是最好的回禮了。”

    元曜笑道,“那好,小生下次再去看望胤兄。”

    沈胤道:“白姬,我也有一份小禮物送給你。”

    白姬感興趣地道,“啊哈,我最喜歡禮物了,是什麼好東西?”

    一個水泡飛向白姬,白姬伸手接住。水泡破滅之后,一粒金色的東西躺在她瑩白的掌心中,像是什麼植物的果實。

    白姬嘴角挑起一抹笑,“啊哈,無憂果?確實是好東西。多謝蜃君了。”

    “不必客氣。上次你讓我找人間的無憂樹,我沒有找到,甚感抱歉。這一枚無憂果,送給你做彌補吧。”

    “那棵無憂樹已經不在人間了。”

    沈胤並不吃驚,笑了,“人類要種出無憂樹,難于登天。無憂樹要在苦厄的人間成活,也難于登天。”

    白姬捻起無憂果,對著月亮望去,“或許,將來會有有緣人,將它買去,並種出無憂樹,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願有吧。”沈胤笑道。

    與元曜又寒暄了几句,約定了下個月十五來海市一聚之后,沈胤驀地停止了說話。元曜正在奇怪,沈胤的雪發飛快地變紅,嘴唇倏地裂開,又變成了紅毛蜃怪。五彩魚見狀,嚇得一溜煙跑了。

    紅毛蜃怪對元曜吼道:“太可惡了!太可惡了!你這臭書生居然將我綁起來,我要吃了你,吃了你——”

    雖然知道只是幻影,元曜還是嚇得牙齒打顫。

    白姬衣袖一揮,水鏡驟然皸裂,朱胤恐怖的臉漸漸消失,水泡也都一個一個地破滅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欸,朱胤的脾氣還是這麼糟糕。”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默默地打消了再去海市的念頭。

    “白姬,胤兄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一會儿溫柔有禮,一會儿嚇死個人?”

    “有兩個胤在同一個身体里,有時候白胤主宰身体,有時候朱胤。”

    “那井底的海市又是怎麼回事?一會儿珠寶成山,一會儿屍骨遍地,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人間的海市只是蜃夢中的幻象,無論是井底,還是海上,還是沙漠中。不過,東海之底,有一個真實存在的海市城,那是一個神奇而美麗的地方,水神、龍族、鮫人,水靈往來其中,有各種奇珍異寶,有各種奇妙景色,非常繁榮熱鬧。說起來,倒有點儿像是海底的長安城。”

    “啊,真的嗎?小生真想去看看。”

    白姬有些悲傷,“那是我的來處。如果可以,我也想帶軒之去看看,可惜我無法回去,也只能回憶它的美麗。”

    元曜安慰白姬,“終有一天,你會回去的。”

    “嗯,等我收集到了足夠的‘因果’,我就能夠回去了。”

    元曜有些悲傷,“那時候,小生恐怕早就不在了。一想到此生永遠看不到海市,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些遺憾。”

    “軒之不要傷心,將來我回去時,一定把你的骨灰也帶回去,撒在海市中。”

    元曜冷汗,“那個,小生討厭遷徙,也不喜歡水葬,你還是讓小生入土為安吧。”

    坐了一會儿,圓月偏西時,元曜捧著夜明珠睡覺去了。

    白姬獨自坐在院子里,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回憶縹緲的海市,回憶遙遠的往事。良久,她低頭望著手中的金色果實,喃喃道:“無憂啊無憂,誰又能夠無憂呢?”

    白姬和元曜吃了兩天畢羅之后,胡十三郎又回來了。

    小狐狸彬彬有禮地道:“某回去解釋清楚后,大家都相信了不是某種死了無憂樹,也向某道了歉。家父十分喜歡那幅刺繡,讓某來向白姬致謝,‘一切都是栗那個不孝逆子的錯,有勞白姬四處奔走,實在過意不去。聽說縹緲閣暫時短缺人手,那就讓十三去幫忙吧。’某反正在家也是閑著,就來繼續給白姬和元公子打雜,直到那只黑貓回來吧。”

    “太好了。”元曜很高興,終于不用啃畢羅了。

    白姬也很高興,“多謝狐王美意。也謝謝十三郎了。”

    胡十三郎道:“白姬不必客氣。那幅刺繡果然有忘憂的魔力,自從得到刺繡之后,家父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許多,也常常開懷大笑了。”

    白姬笑道,“狐王心情變好,也許和十三郎平安回家也有關呢。”

    小狐狸慚愧地道,“之前,某真不該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惹父親擔憂。下次,無論發生什麼事,某再也不離家出走了。”

    十三郎在縹緲閣中勤勞地打雜,栗也跟了來。因為老狐王下令,讓栗向十三郎道歉,直到它原諒它為止。十三郎不肯原諒栗,栗只好一直跟著它來縹緲閣,繼續道歉。

    栗一開始還算禮貌,后來煩躁了,就直接一爪子把十三郎拍倒在地上,按著它的頭,凶惡地威脅:“十三,你到底原不原諒我?”

    元曜見了,有心去說栗几句,但是想到手帕上已經沒有蜘蛛絲了,又不敢去了,只好私下勸十三郎原諒栗算了。被栗拍倒威脅了三次之后,十三郎也只好原諒栗了。可是,栗還是不走,賴在縹緲閣蹭吃蹭喝,說是要等十三郎一起回去。

    元曜婉轉地勸栗也稍微干一點儿活,哪怕是給古董擦個灰,給花草澆點儿水之類的小活儿,栗立刻扑上去咬元曜,“我乃將來的九尾狐王,不是縹緲閣中打雜的!!!”

    元曜很生氣,卻也沒有辦法,只好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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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尾聲

    這一天,風和日麗,白姬應邀去太平府了,栗在后院中睡覺,十三郎在廚房燉雞湯,元曜捧著茶坐在櫃台后看書。突然,有一個聲音在門外大笑道:“哈哈,爺終于回來了!!書呆子,快出來幫爺拿東西,爺帶了好多好東西回來!”

    元曜愣了片刻,才驀然反應到是離奴回來了。

    元曜丟下書本,飛奔出去。一只黑貓精神奕奕地站在外面,瞳孔尖細,毛光水滑。黑貓的身邊有三個大包袱。

    元曜跑過去,抱住黑貓,熱淚盈眶,“離奴老弟,你終于回來了。小生真想你。”

    黑貓打量元曜,道:“書呆子,你怎麼好像長胖了一些?一定是爺不在,你一天到晚都在偷懶吧?”

    “小生沒偷懶,是胡…”元曜剛想說是胡十三郎的廚藝太好了,每天做許多美食,所以他長胖了一些,但是離奴打斷了他。

    “沒偷懶就好。閑話少說,先替爺把包袱拿進去吧。”

    “好。”元曜拎起三個包袱中最大的一個包袱。

    包袱看起來不大,但是約莫有几百斤,元曜提不起來,“離奴老弟,這里面裝的什麼,怎麼這麼重?”

    黑貓抖了一下胡子,“你拎的這包是魚干,那紅色的包袱中裝的是野果,藍色包袱裝的是野味。爺渡劫的地方有一條河,魚特別多。爺閑來無事,就天天抓魚,抓了魚又不能吃,只好晾曬成魚干。今儿回來,就都打包帶回來了。野果是給主人的,今天早上才摘的,很新鮮。野味是給書呆子你的,你上次說想吃烤羊肉,爺就給你捕了一頭野山羊,還找了些野蜂蜜,今晚做烤羊腿給你吃吧。”

    “謝謝離奴老弟。不過,今天的晚餐胡…”十三郎已經在做了。元曜話還沒說完,又被離奴打斷了。

    “對了,主人在嗎?還是出去了?”

    “白姬去太平府參加百詩宴了。”

    “欸,爺身在深山,心卻在縹緲閣,總擔心主人和你吃不上飯,餓瘦了。幸而老天保佑,爺平安渡過了天劫,如今回來,一定天天做各種魚給你們吃。來,來,書呆子,搭一把手,我們先把魚干抬進去。”

    “哦,好。”元曜應道。

    元曜和離奴合力把裝著魚干的包袱抬進縹緲閣。

    元曜笨手笨腳,不小心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跌散了包袱。

    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包袱散開,一大堆一大堆的魚干涌了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几乎堆積了一半的大廳。

    元曜張大了嘴巴,“離奴老弟,你到底抓了多少魚?”

    一股極大的魚腥味四散蔓延,讓人難受,離奴卻極享受,翕動鼻翼,嗅著美妙的魚味,“一天少說也要抓十几條吧。這些魚夠吃大半年了。”

    元曜站在魚海中,捏著鼻子嚎道,“作孽喲,你抓了這麼多魚,殺了這麼多魚,怎麼就沒被天雷劈中?”

    黑貓抖了抖胡子,道:“渡天劫時,爺一條魚都沒吃,天雷劈爺干什麼?”

    元曜愁悶,“這一大堆魚干堆在大廳里,還怎麼做生意?這股腥臭味到處都是,白姬回來一定會很生氣。離奴老弟,你倒是想個辦法呀。”

    黑貓靈巧地躍上櫃台,喝了一口元曜的茶,悠閑地坐下,“包袱是書呆子你跌散的,自然由書呆子你來善后。你從廚房中拿一個竹筐出來,一筐一筐地把魚干搬進去。爺覺得魚干很香,到處是魚香味也沒什麼不好,但是主人可能不喜歡,你搬完魚干之后,再拿几個香爐出來,燃几把檀香,四處熏一熏,去一去味道吧。”

    元曜道:“這麼多魚干,小生只有兩只手,搬到天黑也搬不完啊!離奴老弟,你也來搭一把手吧。”

    黑貓伸了一個懶腰,盤在了櫃台上,盯著元曜,露出利齒,“爺趕路累了,想休息一會儿。你自己干,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懶!!!”

    元曜無奈,只好屏住呼吸,埋頭收拾魚干。

    “元公子,你來嘗嘗雞肉的咸淡…啊,好臭,什麼東西這麼腥…”小狐狸歡快地奔來大廳,卻被魚腥味嗆得連連后退。

    元曜站在魚干中,對十三郎苦笑,“是離奴老弟帶回來的魚干…”

    離奴本來已經臥下了,一見十三郎,驀地立起來了,露出了尖牙,“胡十三郎,你怎麼會在縹緲閣?!!”

    胡十三郎道:“某這些天一直在縹緲閣打雜。你這臭黑貓回來了也就罷了,還帶這麼多臭魚干回來干什麼?臭死人了!!”

    離奴炸毛,“不許說爺的魚干臭!!”

    “臭貓,臭魚干!臭貓,臭魚干!某說了又怎樣?”胡十三郎毫不示弱。

    離奴驀地化作九尾貓妖,口中噴出青色火焰,猛地扑向胡十三郎。

    胡十三郎躲避不及,被扑了一個正著。

    元曜發現妖化的離奴身形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額上還多了三道云紋,九條尾巴在身后招展,威風懾人。

    離奴用利爪掐住胡十三郎的脖子,口中吐出碧火,獠牙森森,“敢再說一遍,爺就吃了你。”

    元曜趕緊勸道:“離奴老弟,你不要較真。十三郎,你少說兩句。大家和氣為貴,和氣為貴!!”

    胡十三郎拼命地掙扎,“臭貓,臭魚干!!”

    離奴大怒,伸出鐮刀般的利爪,狠狠插向胡十三郎的頭。

    胡十三郎十分恐懼,卻又掙扎不開。

    元曜大驚,顧不得許多,衝上去阻止,“離奴老弟,你快住手!!”

    可是,元曜卻被魚干絆倒了,摔倒在地上。

    眼看胡十三郎就要喪命在離奴爪下,一道栗色的光倏然閃過。離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翻,滾了開去。元曜定睛望去,一只巨大的九尾狐妖站在大廳中央,栗色的尾巴迎風招展,身姿矯健,威風凜凜。它口中噴出藍色火焰,眼神凶惡地盯著離奴,“十三這家伙雖然不成材,但也不能讓你吃。貓妖,放開十三,否則,我撕碎你!”

    離奴大怒,口中噴出碧色妖火,“又是一只礙眼的臭狐狸!爺正好餓了,今晚一起蒸了吃。”

    離奴猛扑向栗,一道寒光閃過,鮮血四濺,栗的肩膀被離奴抓出一道傷口。

    趁離奴攻擊栗的剎那,十三郎掙脫囹圄,驀地變大,化為了一只火紅色的九尾狐妖。

    火紅色的九尾狐妖揮爪扑向離奴,“臭貓妖,休要口出狂言!”

    栗被抓傷,大怒,凶惡地道:“十三,今晚喝貓湯吧。”

    栗色的九尾狐妖也猛扑上去,和離奴廝打。兩只狐妖,一只貓妖混戰在一起,妖火來,利爪去,血光四濺,陰風陣陣。大廳中的貨架倒塌了一半,骨董碎了一地,牆上的字畫也都燒毀了,連地上的魚干也烤熟了几條。

    元曜冒著危險,大聲勸止,“離奴老弟,十三郎,栗兄弟,不要再打了。今晚喝雞湯,吃烤羊腿就好了,小生不想吃蒸狐狸,也不想喝貓湯…”

    戰圈之中,一道妖火飛出,將小書生噴出了縹緲閣。

    元曜跌坐在縹緲閣外,渾身酸痛,他懷疑是栗想燒死他,但也許是離奴也說不定。

    元曜不敢再進去,心亂如麻。坐了一會儿,元曜決定去太平府找白姬,讓她趕緊來阻止貓和狐狸的廝殺。他站起身來,才發現剛才跌出來時,腳崴了。

    元曜每走一步,腳踝就鑽心地疼。他掙扎到巷口,就無法再行走了。

    元曜扶著老槐樹坐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突然,有人道:“哎,這不是元公子嗎?”

    元曜抬頭,四周沒有半個人影,不由得疑惑。

    那人又道:“是俺。俺在地上。”

    元曜低頭一看,一只蝸牛正在緩緩爬行,經過槐樹下。

    “原來是蝸牛兄。”元曜恍然道。

    “元公子怎麼垂頭喪氣?”蝸牛問道。

    元曜道:“唉,縹緲閣發生了一些事情,小生必須去永興坊的太平府,叫白姬趕快回來。可是,小生腳崴了,無法行走。”

    “原來就這點儿事儿呀,俺去替你傳信吧。反正,俺受了委托正要去給永興坊的嚴先生傳信,剛好順路。”蝸牛仗義地道。

    “這…這不敢有勞蝸牛兄。”元曜趕緊道。蝸牛實在是太慢了,等它走到太平府,白姬恐怕已經回來了。

    “元公子莫不是嫌棄俺走得慢?俺一直在為傳信四處奔走,不曾停步片刻,更不曾偷懶片刻,你怎麼能嫌棄俺?”

    元曜趕緊賠笑,“小生不是那個意思。如果蝸牛兄願意傳信,那就有勞了。請去太平府告訴白姬,‘離奴老弟平安回來了,但是它和十三郎和栗兄弟一言不合,起了爭執,打起來了。小生勸說不住,被它們趕了出來,未免鬧出人命,請快點儿回來勸止。’”

    “明白了,俺這就去。”蝸牛接下了元曜的委托,緩緩向東爬去。

    元曜坐在槐樹下,看著蝸牛漸行漸遠,愁容滿面。以蝸牛的速度,不知猴年馬月,它才能走到太平府。

    元曜坐了許久,終是不放心縹緲閣,又一瘸一拐地摸回去了。

    縹緲閣四門大開,安靜如死。

    元曜提心吊膽地走進去,大廳中一片狼藉,魚干遍地,貨架全部倒塌了,玉器、瓷器碎了一地,牆上的字畫也都燒糊了。

    一只黑貓坐在櫃台上舔爪子,它的頭上、身上都是抓傷,鮮血淋漓。但是,它的眼神十分驕傲自豪,像是一個剛打了勝仗的大將軍。

    元曜心中一寒,“離奴老弟,十三郎和栗兄弟呢?”

    不會已經被離奴蒸在蒸籠里了吧?!!

    黑貓抖了抖胡子,道,“打不贏爺,逃了。那兩只可惡的臭狐狸,下次如果再敢趁爺不在,跑來縹緲閣興風作浪,把縹緲閣弄得烏煙瘴氣,爺就剝了它們的皮!!”

    “離奴老弟,人家十三郎是來幫著干活的。大家都是朋友,你又何必和它們針鋒相對?俗話說,與人為善,自己也得善果;與人為惡,自己亦難善終。你看看你,弄得自己也一身是傷。”聽見狐狸兄弟沒事,元曜松了一口氣,去櫃台后面翻藥箱,替離奴涂上金瘡藥。

    離奴道:“爺就是看不慣九條尾巴的狐狸,尤其是那個紅毛的胡十三郎,太討厭了!喵——書呆子,你輕一點儿,疼死爺了!!”

    元曜望了一眼四周,道:“欸,這些摔碎的骨董,燒毀的字畫怎麼辦?白姬回來,一定會很生氣。”

    “這些東西,大概一千年吧。”黑貓含糊地道。

    “什麼一千年?”元曜不解。

    離奴也不解釋,等元曜替它涂好金瘡藥,就攆小書生去搬魚干進廚房。

    元曜生氣地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搬?小生腳崴了,疼著呢。”

    離奴大罵小書生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不干活,小書生生氣地反駁了几句,拿了一本書,一瘸一歪地去后院了。

    離奴見元曜的腳真的崴了,也就不再逼迫他干活了,但還在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元曜坐在草地上,扯了一把草,揉碎,塞進了耳朵里,安靜地看書。

    最后,離奴怕被白姬罵,還是自己化作人形,一筐一筐,一趟一趟地把魚干抬進廚房去了。他還在四處擺了香爐,燃了一些香料,驅散腥味。

    傍晚時分,白姬回來了,她見了縹緲閣中的光景,也沒有責罵離奴,只是笑眯眯地在離奴的賣身契上又加了一千年。離奴不敢反對。元曜覺得,只要十三郎多來縹緲閣几次,離奴鐵定永世不得翻身。

    離奴把十三郎燉的雞湯倒掉了,做了紅燒魚干和蜂蜜烤羊腿給白姬和元曜吃。元曜覺得雞湯很可惜,但也不敢多說什麼。也許是很久沒吃離奴做的魚了,他覺得味道居然也很好。

    晚上,月上柳梢頭。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賞月,離奴說了它在山中渡劫的生活,雞零狗碎,雜七雜八。白姬和元曜聽得很有興趣,但是都表示他不該抓那麼多的魚,還帶回縹緲閣來。時節已經近初夏了,一時間也吃不完許多,怕是會放壞。

    白姬想起了大廳中一片狼藉的樣子,心疼毀掉的骨董和字畫。她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元曜望著裹了紗布的腳踝,擔心以后几天會受罪。他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離奴想著堆了大半個廚房的魚干,擔心吃不完壞掉。它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與此同時,長安月下,一只蝸牛還在努力地爬向永興坊的太平府,要去給白姬送信。蝸牛望著漫無盡頭的大路,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長安城外,翠華山中,兩只受傷的小狐狸坐在草叢中休息,望著月亮發呆。

    栗想到自己居然打不過一只貓,威風掃地,就覺得心中憋悶。它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十三郎想到尚未向白姬和元曜辭行,就被迫逃了出來,覺得很失禮。它想回縹緲閣去正式辭別,但又怕和離奴再打起來。如果不辭別,就這麼回家,又很失禮。它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只好嘆了一口氣,揉臉,“真是愁煞某也~”


第四折:《無憂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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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折:《來世草》

001 夜客

    微醺的夏夜,碧草凄凄,鈴蟲微鳴。

    縹緲閣,廊檐下。

    白姬、元曜、離奴正在賞月,瑪瑙盤中堆著一串串紫紅的葡萄,水晶盤中擺著精致的糕點,夜光杯中盛著醇香的美酒。

    今夜無事,月色極美,白姬使喚元曜從倉庫中拿出了她珍藏的兩種好酒,一名濾淥,一名翠濤。據白姬說,這兩種酒是貞觀年間魏徵釀造的,乃是珍釀。元曜打開酒罐時,發現放置至今,酒液也沒有腐壞。

    元曜嘗了一口濾淥,入口燒喉,非常霸烈。他酒量不好,只喝了三口,就不敢再喝了。

    白姬卻一杯接一杯地喝,“最近這一個月,一個‘因果’也沒有,實在太傷心了,讓我醉死好了。”

    元曜一邊吃葡萄,一邊道:“沒有‘因果’,你也不必跟酒過不去。對了,今天下午,丹陽給小生帶了一些江州的糕點,小生放在櫃台上,等擦完地板回來,怎麼就不見了呢?”

    韋彥去江州公干,前天才回長安,今天他來縹緲閣淘寶,順便給小書生帶了一些江州產的糕點。小書生隨手放在櫃台上,等忙完回來,准備享用時,居然不見了。

    元曜對正在吃點心的黑貓看了一眼,他懷疑是它偷吃了,或者扔掉了。因為,離奴一直覺得櫃台上只能放它的香魚干,不能放元曜的東西。

    黑貓瞪了元曜一眼,“別看爺,爺可不愛吃三石酥和桂花酥糖。”

    白姬仰頭喝酒,道,“三石酥不好吃,桂花酥糖還不錯,又香又酥,滿口余香。可惜,已經全都吃完了,不然軒之也可以嘗嘗。”

    元曜生氣,“果然是你們偷吃了!古語云,不問而取,是為盜也。你們的作為,有違聖人的教誨,乃是偷盜。”

    白姬瞥了一眼元曜,笑道,“哪有偷盜?我和離奴這是助人為樂,軒之在忙著干活,我們就幫軒之吃點心。助人,果然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呢。”

    元曜生氣地道,“吃點心這種事情,小生能夠應付得來,不需要你們幫助!”

    “哎呀,軒之,你生氣了嗎?”

    元曜很生氣,不理白姬。

    白姬又叫了兩聲“軒之”,元曜還是不理她,她只好繼續喝酒賞月了。

    過了一會儿,白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站起身,赤足踏碧草,水袖翻飛,且歌且舞。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2)…”

    白姬歌聲婉轉,舞姿翩躚,回眸一笑,驚鴻一瞬。

    元曜一時間看呆了,過了一會儿,他才反應過來,問在一邊吃點心的黑貓,“離奴老弟,白姬這是怎麼了?”

    離奴抬頭看了一眼,道:“應該是喝醉了。這濾淥、翠濤酒果然厲害,主人很少喝醉呢。”

    元曜不由得笑了,“原來,白姬喝醉了,就會唱歌跳舞。她的歌聲真好聽,舞姿也真好看…”

    離奴道:“跳著跳著,就該飛去亂降雨了。上次主人喝醉了,飛去亂降雨,傾盆大雨下了兩天兩夜,電閃雷鳴不斷,把金光門都衝毀了。”

    元曜冷汗,“天雨豈能亂降…”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白姬一個回旋,就欲乘風而去。

    元曜嚇得一彈而起,奔過去扯住白姬,“采蓮就好了,千万不要去降雨,會害死人的。離奴老弟,你還不去拿醒酒石來,再去煮一碗酸湯解酒…”

    黑貓懶洋洋地道:“主人難得醉一次,她想做什麼,就由她去做吧。只要主人高興就好了。”

    元曜生氣地道,“這可不能由著她高興,會害死很多人的!”

    白姬望著元曜,醉眼朦朧,笑了,“離奴,你拉著我干什麼?”

    元曜道:“不是離奴老弟,是小生。”

    白姬醉醺醺地道:“欸,離奴,你什麼時候變‘小生’了?”

    元曜無力和一個喝醉了的人解釋,拉著白姬走向回廊,“你先過來坐一會儿。”

    元曜打算先把白姬穩住,再去找醒酒石。

    白姬道,“可是,我還想跳舞…”

    “待會儿再跳。”元曜扶著白姬坐下。

    白姬臉泛紅暈,醉眼迷蒙,她望了一眼正在吃點心的黑貓,笑道:“軒之,在吃點心呀。”

    黑貓胡子抖了抖,想要反駁,但終是沒有做聲。

    白姬靠近離奴,抓住它的脖子,將它拎起來,和它大眼瞪小眼,“軒之,你還在生氣麼?”

    黑貓在半空中掙扎,“主人,我不是書呆子!你放下我。”

    白姬還是拎著黑貓,笑了,“軒之,你不生氣了?”

    黑貓側頭,對元曜道:“書呆子,趕快去拿醒酒石來。”

    元曜急忙去拿醒酒石。

    大廳中,元曜點燃燭火,他端著燭台在櫃台后找醒酒石。突然,一陣陰風吹過,燭火忽的熄滅了。

    “篤篤——篤篤篤——”大門外有人敲門。

    元曜心中一驚,摸出火折子,點燃了燭火。

    縹緲閣中十分寂靜,燭火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而幽森。

    “篤篤——篤篤篤——”敲門聲又響起來了。

    元曜有些害怕,但還是壯著膽子去開門了。

    “吱呀——”一聲,元曜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

    大門外,月光中,一只棕褐色的黃鼠狼蹲坐著,正伸出右前爪敲門。黃鼠狼頸長,頭小,体型細長,四肢很短,它的棕毛在月光下泛著淺淡的光澤,尾巴蓬松。

    元曜松了一口氣,“請問,有什麼事嗎?”

    黃鼠狼縮回了爪子,禮貌地道:“奴家來找白姬,實現一個願望。”

    黃鼠狼的聲音是嬌滴滴的女聲,婉轉如黃鶯。

    原來,是來買‘願望’的客人。元曜道,“請進。白姬在后院,小生帶你去。敢問姑娘怎麼稱呼?”

    黃鼠狼走進縹緲閣,側身一拜,道,“奴家姓黃,小字盈盈。公子怎麼稱呼?”

    “原來是盈盈姑娘。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元曜一邊回答,一邊關上了大門。他再回過身來時,黃鼠狼不見了,一個身穿棕褐色衣裳的少女站在燭火中。

    少女很瘦,纖腰不盈一握。她梳著樂游髻,長著一張瓜子臉,彎月眉,櫻桃口。她的臉色很蒼白,眉宇間有黑氣,神色十分虛倦,不是大病初愈,就是沉痾已久。

    元曜走向后院,“盈盈姑娘請隨小生來,白姬在后院。”

    元曜走向后院,“盈盈姑娘請隨小生來,白姬在后院。”

    “有勞元公子帶路。咳咳咳——”黃盈盈跟在元曜身后,走向后院。一陣穿堂風吹過,她以手絹捂唇,咳嗽了起來,臉色慘白。

    “盈盈姑娘,你沒事吧?”元曜回頭,關切地道。他吃驚地發現,黃盈盈拿開嘴唇的手絹上,赫然有咳出的血跡。

    元曜大吃一驚。年少咯血,怕不是長命之兆。

    黃盈盈見元曜吃驚,勉强笑了笑,開口道:“奴家得了這癆病,已經許多年了。眼看著,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哪天就去了。”

    元曜有些悲傷,有些同情,這麼年輕,又這麼美麗的一個少女,卻偏偏被疾病纏身,真是造化弄人。

    黃盈盈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道:“咳咳,元公子,奴家不算年輕了,奴家已經活了兩百年了。其實,奴家的真容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但是奴家一向愛美,討厭變作老婆子,故而化作美貌少女。咳咳咳,生老病死,乃是常態,元公子不必為老身,不,奴家感到遺憾。”

    元曜冷汗。不過,不管怎樣,這只黃鼠狼看起來都有些可憐。不知道,它來縹緲閣是為了什麼願望。

    元曜和黃盈盈來到后院,白姬還在發酒瘋,抱著黑貓跳舞,把它扔來扔去,“哈哈,軒之,我們一起跳舞…哈哈哈…”

    黑貓已經被折騰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了。

    一滴冷汗滑落黃盈盈的額頭,她問元曜,“請問,這是怎麼了?”

    元曜也冷汗,解釋道:“白姬今晚喝醉了。讓你見笑了。白姬,有客人來了,這位盈盈姑娘來買‘欲望’。”

    白姬把暈厥過去的離奴扔在草地上,開心地舞了過來,“啊哈,終于又有‘因果’了。”她醉眼惺忪地望著元曜,“盈盈姑娘,你有什麼願望?”

    “小生不是盈盈姑娘!”元曜生氣地道,他指著黃盈盈道:“這才是盈盈姑娘。”

    白姬揉了揉眉心,再睜開眼睛時,金眸灼灼。她望著黃盈盈,“你,有什麼願望?”

    黃盈盈道,“說起來,話有點儿長…”

    “那,坐下來,慢慢說吧。”白姬示意黃盈盈坐下。

    白姬、黃盈盈在回廊中坐下。

    一陣夜風吹來,黃盈盈又以手帕掩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

    白姬望著黃盈盈的臉色,皺眉,“似乎,是沉痾呢,怕是…”

    “老身明白。”黃盈盈接過白姬的話,“在你面前,老身也就不化虛形相見了。”她的話音剛落,容顏也發生了變化,烏發漸漸變得斑白,身形漸漸變得佝僂,光滑的皮膚漸漸生出皺紋,飽滿的櫻唇漸漸凹陷下去。轉眼之間,一個花容月貌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嫗。

    元曜嚇了一大跳。

    白姬並不吃驚,她望著黃盈盈,“你,究竟有什麼願望?”

    黃盈盈緩緩道來,“事情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某一年春天,在長安西郊的山嶺里,有兩只黃鼠狼相遇了。它們一見鐘情,互生愛慕。這兩只黃鼠狼,一只叫玉郎,一只叫盈盈。玉郎帶了豐厚的聘禮上門,向盈盈小姐求親。

    盈盈雖然也喜歡玉郎,但是出于少女的矜持與嬌縱,她提出了三個有些苛刻的條件。盈盈想考驗玉郎對她的誠心,她的第一個條件是讓玉郎去天山之巔采一朵優曇花。玉郎花了三年的時間,采來了。盈盈想考驗玉郎對她的愛意,她的第二個條件是讓玉郎去龍海之淵找十粒鴿卵大小的黑珍珠。玉郎花了三年的時間,找來了。盈盈想考驗玉郎的勇氣,她的第三個條件是讓玉郎去閻浮圖取鬼血石。閻浮屠位于長安南郊的一座峽谷中,這里是地獄道(3)與人間的交界處。地獄道中的惡鬼盤踞于此,行人、走獸、飛鳥一旦誤入其中,沒有人能夠活著出來。閻浮屠附近方圓數里,荒無人煙,一片死寂。地獄道中的獄鬼的血落在地上,就化作了鬼血石。因為獄鬼們會彼此殘殺,閻浮屠中乃至附近到處都是鬼血石。玉郎只要走到閻浮屠附近,就可以撿到鬼血石,並無太大的危險。關鍵,是他敢不敢去。這是盈盈對他的考驗。玉郎去了,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盈盈十分后悔,她一直喜歡玉郎,對他提出苛刻的條件,也只是為了讓他們的愛情更加浪漫和堅貞。可是,沒有想到,玉郎竟一去不復返。他是在閻浮屠中被惡鬼殺死了?還是他沒有去閻浮屠,而遠走高飛了?

    盈盈一直在等待玉郎,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轉眼過了一百多年,它已經白發蒼蒼,行將就木。它一直等待著玉郎來娶它,和它相守一生。但是,它一直沒有出現。

    白發老嫗淚流滿面,“玉郎臨走前曾說,它一定會帶著鬼血石回來娶奴家。我們約好了,此生白頭到老,不離不棄。玉郎不回來,一定是已經殞命在閻浮屠了。”

    “那麼,你的願望是…”白姬問道。

    老嫗流淚,“奴家身患沉痾,已經時日無多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當年的承諾。來世縹緲,不可追尋,奴家只想在今生再見玉郎一面。”

    元曜忍不住道:“如果那位玉郎已經殞命在閻浮屠了,你怎麼能見到它?”

    “如果玉郎已死,奴家想與它的魂魄相見;如果玉郎的魂魄已經投胎轉世,奴家想與他的轉世相見。無論怎樣,奴家也要與他再見一面,才能瞑目。”老嫗堅定地道。

    白姬道:“來世縹緲,不可追尋,你也明白這個道理。那麼,如果玉郎已經轉世,它的來世未必記得你,未必記得那個承諾,它也有新的人生,你見到了又如何?”

    老嫗固執地道:“奴家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還是想見一面。這是奴家的願望,臨死前的願望…咳咳咳…”

    元曜覺得等了玉郎一輩子的盈盈很可憐,心生憐憫,“白姬,盈盈姑娘只是想見一面曾經的戀人,這個願望並非惡念,你就幫她實現了吧。”

    白姬的金眸中還有醉意,“離奴,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像軒之?”

    “小生不是離奴!!白姬,你的酒還沒醒嗎?”元曜生氣地道。

    白姬揉了揉太陽穴,對黃盈盈道:“你先稍等,我去取一件東西,如果玉郎已經轉世的話,它可以助你找到玉郎。”

    “那太好了!咳咳,咳咳咳…”黃盈盈喜極而泣,因為情緒突然變得激動,她又咳嗽了起來。

    白姬大聲對著昏死在草叢中的黑貓喊道:“軒之,跟我去樓上取東西。”

    這條龍妖喝醉了酒,居然就不認得人了。元曜冷汗,“那個,白姬,小生在這里。”

    白姬回過頭,捧著元曜的臉看,“咦,怎麼有兩個軒之?”

    元曜嘆了一口氣,“小生只有一個。”

    白姬飄向二樓的倉庫,元曜在旁邊引路,怕她會飄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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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仙草

    二樓,倉庫。

    元曜舉著燭火,白姬在木架旁走動,眼神四處逡巡。

    在倉庫中轉了一圈,白姬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在經過通往不存在的三樓的木梯時,白姬恍然道:“啊,來世草在三樓。”

    白姬向三樓飄去。元曜想跟她去,但是抬腳踏向樓梯時,卻踏了一個空。元曜又抬腳試了几次,還是走不上去。樓梯明明就在那里,但他的腳怎麼也踏不上去。

    不一會儿,白姬飄下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木盒子。她抱怨元曜:“離奴,你怎麼站在下面不上來?”

    元曜已經無力解釋了。

    去后院的路上,元曜問白姬,“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來世草。”

    “來世草是什麼?”

    白姬醉眸惺忪地道,“來世草,又叫三世草,是長在三生石上的一種仙草。有了它,可以知道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來世。這可是仙家的寶物,不能隨便給六道中的人或非人。”

    元曜有些納悶,“既然是仙家的寶物,不能隨便給六道中的人或非人,你拿出來做什麼?”

    白姬沒有聽見元曜的話,已經飄遠了。

    元曜急忙跟上去。

    后院中,回廊下,白發老嫗孤獨地坐著,仰頭望著夜空中的明月,看上去十分寂寥。

    白姬走到黃盈盈身邊,坐下,“進了縹緲閣,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無論是善良的願望,還是邪惡的願望。你的願望,我可以替你實現。”

    白姬將木盒子推向黃盈盈,“這是來世草,長于三生石上,乃是仙界的寶物。有了它,可以知道前塵后事,可以知道一個人的三世輪回。”

    黃盈盈伸出枯槁的手,打開了木盒子。一株紫色的草靜靜地躺在木盒子中,發出暗啞卻瑩潤的光澤。

    黃盈盈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白姬大人,您真的將來世草給老身?”

    白姬笑眯眯地道:“當然。實現客人的願望,是縹緲閣存在的意義。”

    黃盈盈激動地道:“那麼,老身該用什麼交換?”

    “暫時,什麼都不需要。時候到了,我自會去拿我要的東西。”

    黃盈盈再三道謝之后,又化作美貌少女,拿著來世草走了。

    元曜送黃盈盈出縹緲閣,他衷心地道,“希望,盈盈姑娘能夠找到玉郎。”

    “謝謝元公子。”黃盈盈笑道,她側身拜了三拜,消失在了小巷中。

    元曜關上大門,回到后院。他暗自慶幸,白姬在和黃盈盈應答時還算清醒,沒有露出醉態。

    白姬正怔怔地望著月亮,她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望了元曜一眼,醉眸惺忪,“離奴,軒之哪里去了?”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是離奴!你怎麼還沒清醒?!!”

    “啊,我的頭好沉,好想睡覺…”白姬話音未落,已經化作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盤臥在走廊上。不一會儿,白龍就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鼾聲。

    元曜把暈死的黑貓也抱了上來,放在白龍身邊。雖是夏夜,但更深露重,還是有一些冷。他去取了一席薄毯,蓋在了白龍、黑貓身上。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他究竟做了什麼孽,要被賣來縹緲閣,整天累死累活不說,還常常擔驚受怕,大多數時候總是被欺負,有時候更是氣得要死。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挺喜歡縹緲閣,挺喜歡和白姬和離奴在一起,哪怕它們總是使喚他,捉弄他。

    元曜收拾好酒壇,夜光杯,瑪瑙盤,以及殘余的點心水果,也取了枕頭來后院睡覺。一人、一龍、一貓並排躺在廊檐下,一覺睡到了天明。

    陽光溫暖,鳥語花香。

    吃過早飯之后,白姬在大廳里走來走去,神色有些凝重,“軒之,我昨晚真的把來世草給了一只黃鼠狼?”

    “是啊。”元曜一邊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一邊道,“那位黃鼠狼姑娘自稱盈盈,不過后來又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完了,完了,軒之你完了。”白姬喃喃道。

    元曜奇道,“小生怎麼完了?”

    “因為我完了,所以軒之你也完了。”

    元曜冷汗,“那個,白姬,即使你完了,小生也還沒完。不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來世草是仙家的東西,不能隨便給六道中的人或非人。我昨晚喝醉了,誤把來世草給了黃盈盈,只怕會惹出麻煩。”

    “什麼意思?”

    “偷窺一個人的前世今生,這不是世間常態,會錯亂陰陽,破壞天罡。”

    “能說得淺顯一些嗎?小生不太明白。”

    “說得淺顯一些,就是六道輪回乃是天機,被人看破,會有災難。不僅黃盈盈會有災難,我也會有災難。來世草只能給天賦異稟或者福澤深厚,可以化解災厄的人和非人。盈盈姑娘顯然不是這種人。我昨晚一時糊涂,竟把來世草給了她,怕是會有災難臨頭。”

    “白姬,你真糊涂…那現在該怎麼辦?”元曜焦急地問道。

    白姬沉吟片刻,道:“有兩個辦法,一是把軒之做成驅災避禍的護符,掛在縹緲閣的門口擋災;二是軒之去找盈盈姑娘,把來世草要回來。”

    “為什麼要小生去?”

    “因為昨晚軒之明知我喝醉了,神志不清,卻沒有阻止我將來世草給盈盈姑娘,以至于釀成隱患。”

    “這關小生什麼事?明明是你自己的過失!”元曜嚎道。

    白姬瞪了元曜一眼,元曜立刻閉了嘴,“好吧,小生去找盈盈姑娘也就是了。”

    “縹緲閣很少賣錯東西,你代我去向盈盈姑娘賠禮,只要能夠拿回來世草,可以答應她的一切要求。”

    “小生明白了。不過,盈盈姑娘住在哪里?小生什麼時候去?”

    “盈盈姑娘還是第一次來縹緲閣,我也不知道她的住處。我會讓離奴去打聽,有了消息,軒之再去吧。”

    “好。”元曜應道。

    定下了解決問題的方法,白姬不再走來走去了,隨手拿起一面銅鏡,倚在櫃台邊簪花。

    “噔噔噔——”一陣腳步聲逼近,一個人影飛快地卷進了縹緲閣。

    白姬抬頭一看,笑了:“韋公子真早,今天是來淘寶貝,還是來送點心?”

    韋彥穿著一身窄袖胡服,踏著鹿皮靴子,手上戴著護腕,腰上懸著箭壺。他卷到櫃台邊,拍下一錠銀子,約有十兩,笑道,“白姬,今天天氣好,軒之借我一天,我帶他去打獵。”

    白姬笑了,“今天天氣好,軒之不外借,要借也得二十兩銀子。”

    韋彥奇道,“之前,借軒之一天,不是十兩嗎?為什麼漲成了二十兩?”

    白姬笑眯眯地道:“因為,今天天氣好呀。”

    韋彥嘴角抽搐。他開口道:“下次來,再補給你十兩,今天軒之我帶走了。走,軒之,我們打獵去。”

    元曜苦著臉道:“那個,丹陽,小生從未打過獵,也不會拉弓…”

    韋彥拍著元曜的肩膀,信誓旦旦,“軒之放心,我是神箭手,我教你打獵。”

    白姬也笑道:“軒之,去吧。不要整天呆在縹緲閣,偶爾也出去走走,多看看‘人’。”

    元曜換了一身白姬的男裝胡服,跟韋彥去打獵了。

    縹緲閣中生意冷清,白姬閑坐在櫃台后簪了一天的花。離奴上午出門去打聽黃盈盈的住處,下午才回來。

    傍晚之后,宵禁之前,元曜提著一只被羽箭穿心的野山雞回來了。離奴給元曜留了半條魚,一碗米飯。元曜雖然已經和韋彥吃過晚飯了,但是怕離奴生氣,只好又吃了一次。

    掌燈時分,元曜換下胡服,穿上了自己的青衫。

    元曜坐在廊檐下,望著死去的野山雞發呆。

    白姬見了,奇道:“不過是一只野山雞,軒之總盯著它干什麼?”

    元曜嘆道,“小生生平第一次拉弓,第一次射箭,居然就射中了一只野山雞。小生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啊?!連軒之都射中了,想必那山林里一定到處都是野山雞吧?韋公子呢?他的收獲一定更豐盛。”

    “哪里,丹陽什麼都沒射中。這次一起去打獵的,除了丹陽和小生,還有一位裴公子,一位許大人,再加上一些隨從和武士,一共有三十多人。丹陽說自己是神箭手,其實他射箭的技藝很臭,要射樹干,卻總是射到石頭,要射左邊,卻總是射到右邊。他每射一箭,即使落空了,他的侍從也都愛拍馬屁說,‘公子真乃神箭手,只是那只野鹿跑得太快了。’‘公子好箭法,只是那只野兔太狡猾了。’小生射中了,侍從們就說,‘一定是巧合!!’‘哈哈,那野山雞太笨了,居然自己撞到了箭上!’雖然,小生也覺得可能確實是巧合,或者山雞太笨了,但是被他們這麼一說,小生也不由得有些生氣。大家奔波了一天,就只有丹陽什麼也沒有獵到。丹陽有些氣餒,也有些不好意思,那許大人倒是一個好人,安慰丹陽說,‘可能今天運氣不好,韋賢弟不要在意。’那裴公子卻哈哈大笑,嘲諷丹陽,‘什麼神箭手?太可笑了!丹陽你這不是神箭手,是神空手,箭箭射空,啊哈哈哈——”裴公子的侍從們也都笑了起來。丹陽非常生氣,和裴公子賭氣,相約明天繼續打獵,一定要獵到獵物。”元曜嘆了一口氣,道:“丹陽明天還要拉小生去,小生實在有些不太想去…”

    “為什麼軒之不想去?”白姬奇道。

    “小生不太擅長騎馬射箭,今天是勉强應付過來的,總覺得看著那些動物四處奔逃,被箭射死,心里很難過。”

    “軒之真善良。”

    “其實,是小生太沒用了,害怕看到殺戮的場面。明天,小生不想去了,白姬你有沒有辦法替小生婉拒丹陽?”

    “這簡單。”白姬笑眯眯地道,“明天借軒之,一百兩黃金。韋公子就會多考慮一下了。”

    “你怎麼不去搶?!!”元曜吼出了韋彥常說的話。

    白姬攤手,“我是良民,不是山匪。”

    坐了一會儿,白姬又開口了,“軒之,今天離奴出去打聽了,盈盈姑娘住在七里坡。你今晚就去拿回來世草?”

    元曜苦著臉道,“能等明天嗎?今天奔波了一天,小生實在太累了,腿也很酸疼。”

    白姬倒也沒有勉强元曜,“好吧,那軒之今晚休息,明晚再去吧。”

    第二天,韋彥果然一大早就來縹緲閣找元曜去狩獵。

    白姬搖扇笑道:“借軒之一天,一百兩黃金。”

    韋彥憤憤地道:“你怎麼不去搶?!”

    白姬笑道:“軒之是讀書人,借他去狩獵,自然要貴一些。借他去郊游、寫詩、飲酒、玩樂,倒還是原價。”

    韋彥咬牙,“早知道,就不把軒之賣給你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贖回軒之,一万兩黃金。”

    “你干脆去搶吧!!”韋彥憤憤地離開了。

    元曜雖然覺得有些對不起韋彥,拂了他的盛情,但是他確實不喜歡打獵,不想去,也就只能在心里對韋彥說句抱歉了。

    元曜在縹緲閣中忙活了一天,一如平常一樣。

    月上柳梢頭時,白姬催促元曜去七里坡。元曜不敢一個人夜行,想要白姬一起去,但白姬因為賣錯了東西,不好意思去見黃盈盈。“啊,離奴,你陪軒之去吧。”

    白姬拿了一壺梨花白,去后院喝酒賞月去了。

    于是,離奴就陪元曜去了。一人一貓來到七里坡時,已是月上中天。山林中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木葉的沙沙聲。

    離奴帶元曜走進一片亂石崗,四周荒煙蔓草,亂石嶙峋。上一瞬間明明什麼都沒有,但一個晃眼間,元曜眼前出現了一座草堂。

    草堂坐落在亂石崗中,屋前樹著籬笆,種著花草,四周白霧縹緲。

    離奴道:“應該就是這里了。書呆子,去吧。”

    元曜道:“為什麼只叫小生去?離奴老弟你不一起來嗎?”

    離奴揮舞著拳頭,凶巴巴地道:“爺像是低頭哈腰,給人賠禮道歉的人麼?叫你去你就去,不許啰嗦!!”

    元曜只好去了。

    元曜站在竹籬笆外,大聲道,“請問,盈盈姑娘在家嗎?”

    元曜連喊了三聲,沒有人回應。

    元曜推開竹籬笆,走向了草堂。草堂的門沒有關緊,只是虛掩著。元曜推開門,走了進去。草堂中一片漆黑,沒有人在。

    元曜退了出去。

    離奴倚在一棵香樟樹下,嘴里叼著一根草,無聊地等著元曜。元曜走過來,對離奴道:“草堂中沒有人,盈盈姑娘大概是出門去了。我們是在此等候她回來?還是先回縹緲閣,下次再來?”

    離奴想了想,道,“那,先等一會儿吧。”

    元曜和離奴等了許久,直到草上都凝了夜露,黃盈盈還是沒回來。

    離奴不耐煩了,“呸”地吐出嘴里的草,“冷死了。不等了,回去吧。”

    元曜巴不得一聲,道:“也好。明天再來,也不遲。”

    元曜、離奴結伴回去。

    離奴想早點儿回縹緲閣睡覺,騰地化作九尾貓妖,就要先走,“爺困死了,先回去睡了,書呆子你后面來。”

    元曜拖著離奴不讓它走,央求,“離奴老弟,馱小生一程吧,你可不能留小生一人在這荒郊野嶺。”

    離奴本來不想馱元曜,但是又怕他在荒郊野嶺被野獸或是妖鬼吃了,以后沒有可以使喚的人,“書呆子,爺只馱這一次,下不為例。”

    元曜歡喜地道:“有勞離奴賢弟了。”

    “少廢話。”離奴不耐煩地道。

    離奴馱著元曜,飛奔在荒郊野嶺中。也許是因為視角變化了,元曜一路上看見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非人行走在山林中,行色匆匆。一條長長的巨蛇靜伏在山林間,張開大口,雙目如燈籠,一些非人被燈籠的光芒吸引,闖入了蛇口中,被巨蛇吞下了肚子。頭發很長、舌頭也很長的女人坐在樹上,對著元曜笑。

    元曜對離奴道:“這山林中看似冷清,其實卻很熱鬧。”

    離奴道:“月圓之夜更熱鬧。”

    元曜望見右前方的一處地方不斷地有黑氣涌出,周圍荒無人煙,十分死寂。那個地方遠遠地傳來讓人汗毛倒豎的聲音,仿佛有許多人在撕心裂肺地哀嚎、掙扎。元曜感覺很不舒服,他覺得那塊地方蔓延著無邊的黑暗與絕望。

    元曜道:“那是什麼地方,為什麼那麼死寂荒涼?”

    離奴道:“那是閻浮屠,地獄道與人間的交集處,是惡鬼麇集的地方。”

    元曜驚道:“啊,那就是玉郎一去不復返的地方?”

    “誰去閻浮屠,都有去無返。書呆子你要是總是偷懶不干活,爺就把你丟到閻浮屠去!”離奴威脅道。

    “如果要丟偷懶的人,離奴老弟你應該先把自己丟去!!”當然,這句話小書生沒敢說出口。

    元曜、離奴回到縹緲閣時,白姬還沒有睡,在等待他們。離奴回稟道:“主人,今夜去得不湊巧,那只黃鼠狼不在。我和書呆子等了許久,也不見它回來,只好先回縹緲閣,改日再去了。”

    白姬喃喃道:“我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希望,不會因為來世草而惹出事情…”

    白姬、元曜、離奴去睡了,一晚無話。

    第二天,白姬出門去了。元曜猜測她是去七里坡了。白姬回來時,神色郁郁,“還是不在家…”

    一連數日,白姬、元曜、離奴又接連去了七里坡几次,黃盈盈始終不在家。元曜驚奇地發現,白天去的時候,黃盈盈的家是亂石崗中的一個洞穴,晚上去的時候,則變成了草堂。

    白姬雖然懸心來世草,但是因為同時又有一個因果需要費心,分身乏力,也只好靜靜等待黃盈盈出現。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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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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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6 00:08:33 |只看該作者
003 平康

    夏日炎炎,万里無云。

    這一天下午,韋彥走進縹緲閣,他的臉色有些憔悴,眼圈青黑。

    白姬一見,笑了:“韋公子的精神似乎不太好,是來縹緲閣淘寶散心,還是來借軒之解悶?”

    韋彥一展灑金折扇,愁眉苦臉,“白姬,先給我找几件辟邪的寶貝。然后,我再借軒之出去散散心。”

    白姬搖著牡丹團扇,笑道:“真是奇了,韋公子一向只賣招邪的玩物,這還是第一次來買辟邪的寶貝。”

    元曜關切地道:“丹陽,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憔悴?”

    韋彥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最近好像是撞邪了。睡覺時,總有人搖醒我,不讓我睡。睜開眼睛一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等一閉上眼,又有什麼東西壓在我身上,用被子蒙住我的臉,讓我沒辦法呼吸。我掙扎起來一看,四周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反反復復,就是沒法安枕。還有,走路時,也常常被什麼絆倒,或者被瓦片、木頭之類的東西砸到頭。一連數日都是這樣,再這樣下去,真是讓人沒辦法活了。”

    白姬道:“怪了,按說,韋公子命數特異,不該會遇上邪祟的東西。”

    韋彥道:“唉,可確實遇上這些怪事了。”

    元曜道:“大概是燃犀樓里奇奇怪怪的東西堆得太多了吧?丹陽,你丟掉一些人骨啊,屍油啊,猿臂啊之類的東西,也許穢氣就過去了。”

    韋彥道:“燃犀樓里的寶貝是我花了大量時間,錢財,精力,才辛辛苦苦收集起來的,都是我的命根子。無論怎樣,我絕對不會丟掉它們。白姬,賣給我几件驅邪的東西吧。”

    “好吧。”白姬笑眯眯地道。

    白姬賣了一串雕刻佛像的檀香木珠,一柄朱砂畫符的桃木短劍,一尊玉石材質的地藏王菩薩像給韋彥,價格虛高到元曜忍不住想告訴韋彥不要受騙。韋彥一向揮金如土,倒也不在意,叫隨行的南風包好,先拿回韋府去。

    韋彥對白姬道:“今天,我要借軒之一夜,去平康坊看歌舞。”

    元曜道:“平康坊?那個文人士子,墨客騷人麇集的平康坊?”

    白姬看著元曜,搖扇而笑,“也有很多色藝俱佳的溫柔美人,還有許多高鼻雪膚的妖嬈胡姬。看來,軒之也很向往平康坊啊。”

    元曜臉一紅,道:“小生哪有向往平康坊?不過是久聞盛名罷了。”

    白姬笑道:“軒之不必解釋。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乃是令人愉悅的人生享樂,平康坊是一個尋歡作樂的好地方。軒之來長安這麼久,還沒去過平康坊,感受一下風月旖旎,倒真是一大遺憾。韋公子,今天給五兩銀子就行了。”

    韋彥奇道:“怎麼只要五兩?通常,借軒之一天,不是十兩銀子嗎?”

    白姬喝茶,”還有五兩,給軒之吧。五陵年少爭纏頭,去風月之地,哪能不花銀子?怎麼說也得買一點儿脂粉釵環送給喜歡的姑娘,才是禮數。”

    元曜道,“小生沒有喜歡的姑娘!!”

    韋彥笑道,“白姬,五兩銀子,軒之怎麼夠花?不是每個人都是大受歡迎的‘龍公子’,去平康坊不是花錢,而是賺錢。”

    白姬喝茶,“那軒之再去櫃台后取一吊錢好了。”

    韋彥憤憤不平,“一吊錢?你也好意思給,你當軒之是去平康坊買菜嗎?”

    元曜道:“等等,什麼叫大受歡迎的龍公子?白姬,你不會常去平康坊吧?!!”

    白姬顧左右而言他,“天氣真熱,飲一杯涼茶,可真是通体舒泰。”

    離奴也來插話,“主人,離奴突然也想去平康坊了。好久沒去看玳瑁了,不知道它現在過得怎麼樣。今天,既然書呆子要去平康坊,那我也順便去一趟吧。”

    白姬笑道,“去吧,自己小心。”

    “嗯,謝謝主人。”離奴歡喜地道。

    韋彥打了一個呵欠,道:“現在還早,我先在縹緲閣躺一會儿。几天沒合眼了,太困了。”

    韋彥也不見外,直接躺在里間的屏風旁睡了。不一會儿,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白姬盯著韋彥的附近看了兩眼,取了一串桃木手珠,戴在了韋彥的手腕上。

    元曜小聲問道:“丹陽沒事吧?”

    白姬笑道:“有什麼東西一直跟著他,但那東西沒有進縹緲閣。”

    離奴化作黑貓,過來蹭白姬的手,“主人,你也給離奴一吊錢吧!我買想些香魚干去送給玳瑁。”

    元曜奇道,“離奴老弟心儀的姑娘叫玳瑁?”

    黑貓衝過來,狠狠撓了小書生一爪子,吼道:“玳瑁是我妹妹!”

    白姬撫摸黑貓的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只怕,玳瑁又不會見你。即使見了,你們也又會吵起來。”

    黑貓眼神一黯,“離奴明白。不過,爹臨死前交代過,讓我好好照顧妹妹。雖然這些年來,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一見面就吵架。但偶爾,也想去看看它。”

    “平康坊百鬼伏聚,餓鬼肆虐,自己小心一些。”白姬神色凝重。

    “嗯。”黑貓應道。

    元曜捂著臉,疑惑地道:“聽起來,平康坊好像很可怕似的。”

    白姬笑眯眯地道,“越可怕的地方,越有趣呀。”

    元曜心中發悚。

    申時時分,韋彥、元曜、離奴乘坐馬車去平康坊。下街鼓響起的時候,馬車才駛入平康坊。平康坊,又稱為“平康里”,位于長安最繁華熱鬧的東北部,當時的歌舞藝妓几乎全都集中在這里,酒樓、旗亭、戲場,青樓,賭坊遍布。青樓無晝夜,入夜閉坊之后,平康坊中仍是燈火通明,春意盎然,儼然一處‘盛世不夜天’。

    離奴一進平康坊,就帶著香魚干向韋彥告辭,自去找他妹妹去了。離奴低聲叮囑元曜,“書呆子,如果有穿紅鞋的女人、男人向你搭訕,無論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跟著他們走,知道了嗎?”

    “為什麼?”元曜不解。

    “那是餓鬼道中的非人在獵食,食人五髒,勾人生魂。不要給主人和爺找麻煩。”

    “哦,知道了。”元曜道。

    離奴揮手,“書呆子,明天上午在這儿見。”

    “好。”元曜答道。

    離奴離去后,元曜和韋彥又走了一條街,來到了一座規模很大的青樓前。元曜抬頭望去,青樓的名字叫做“長相思”。

    韋彥對元曜笑道:“軒之這是第一次來吧?這長相思中,有几名色藝俱佳,精通琴棋書畫的絕色美人儿,她們最愛歡結交文人雅士,可以引為紅顏知己。”

    元曜道:“如果小生還可以參加科考,踏入仕途,也許會需要來平康坊投紅紙,行“贄見之禮”(1)。如今,小生也不需要了,來此只當是做開眼之游,免得辜負了白姬的一吊錢。”

    唐朝社會,科舉中的新進之士,少年學子中的佼佼者,會常常游走在章台青樓之中,投遞紅箋,結交當紅的藝妓,然后通過名妓的引介提攜,覲見和結交豪門巨族,高官權要。文人騷客更常常醉臥溫柔鄉中,讓歌舞藝妓傳播自己的詩作,增加才名和聲望。這是唐朝社會的一種不成文的習俗和規則。

    “欸,軒之還在怪我賣了你麼?當時,我也是迫不得已。”韋彥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淚,又信誓旦旦,“等我將來湊齊一万兩黃金,一定為軒之贖身。”

    元曜擺手,“罷了,罷了,回想起來,都是小生自己的過失,丹陽無需自責。好了,今夜是來為丹陽散心解悶的,就別提那些不開心的往事了。”

    “軒之真好。”韋彥笑道,他拉了元曜的手,一起走進長相思。

    天色已經黑了,長相思中紗燈耀夜,玉燭煌煌。十二曲闌中,有妙音歌女淺斟低唱,絲竹迭奏,王孫公子觥籌交錯,笑語不絕。舞榭歌台上,有高鼻雪膚的胡姬踏歌而舞,身姿曼妙,風情万種,達官貴人醉臥軟榻,笑贊不絕。

    長相思的老鴇花姨看見韋彥,笑著迎上來,“哎喲,韋公子來了?真是貴客臨門,今晚長相思真是蓬蓽生輝。”

    韋彥笑了,取了兩錠金子塞進花姨手中,“今晚我還帶了一位朋友來,他喜歡雅靜,找一間最好的雅室,上最醇的美酒,琴師要阿纖,舞娘要夜來。我這位朋友是個讀書人,喜歡吟詩作賦,也請雅君姑娘來作陪吧。”

    花姨看見金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雙月牙,她望了一眼元曜,笑贊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俊逸不凡,腹有詩書氣自華,好一個優雅得体的讀書人!請問公子怎麼稱呼?”

    這還是元曜生平第一次聽見別人這樣稱贊他,雖然明知道這位花姨和白姬一樣,都是見了利就嘴里跑馬車的商人,她的話只能信兩分,去掉虛華的水分,就是“這位公子真是一個讀書人。”。但是,元曜還是很受用那些虛華的稱贊,覺得很順耳,很舒心。他向花姨作了一揖,笑道:“多謝這位大媽稱贊。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大媽…”年過半百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嘴角抽搐,一臉黑線。

    “噗。”韋彥忍不住笑了。

    花姨有些訕訕不樂,韋彥又塞了一錠金子去她手中,“我這位朋友不善辭令,又是初來,花姨請別見怪。帶我們去雅室吧。”

    老鴇見到金子,心情又好了,笑道:“請隨我來。韋公子,今夜阿纖可以調琴作陪,但夜來,雅君已經在陪客人了,分不開身。”

    韋彥不以為意地道,“哦,什麼客人?去找個借口,把雅君拉過來。”

    老鴇笑了,“這個客人,韋公子比我熟,您自己去拉人吧。”

    “誰?”

    “令尊,韋尚書。”

    韋彥流汗,“我父親今夜也來了麼?”

    “下午就來了,韋尚書此刻正和劉侍郎,張大人,還有几名新進的舉子在三樓開夜宴呢。”

    三樓隱約傳來管弦聲,笑鬧聲,吟詩聲,韋彥只好作罷,“算了,算了,不用叫雅君了,叫兩名胡姬來陪酒就可以了。”

    老鴇帶韋彥和元曜來到一間雅室中,說了几句場面話,就離開了。

    雅室分為內外兩間,窗戶大開,對著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

    韋彥和元曜脫了外衣,坐在冰涼的竹席上,有穿堂風吹過,十分涼爽。不一會儿,穿著彩衣的丫鬟們端來了冰鎮的鮮果,還有各色點心,几壇羅浮春。又過了一會儿,一名綠衣女子,一名橘衣女子裊裊而來,盈盈下拜,“阿纖見過兩位公子。”“夜來見過兩位公子。”

    韋彥對著橘衣女子笑道,“夜來,花姨不是說你不能來嗎?”

    橘衣女子幽幽地道:“韋公子來了,奴家怎麼能不來?”

    韋彥哈哈大笑。

    元曜卻覺得有點儿不對勁,夜來的聲音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聽到過。元曜向夜來望去,但見她黛眉杏眼,臉若皎月,十分陌生,以前不曾見過。

    韋彥笑道,“阿纖,夜來,你們先敬這位元公子一杯酒吧,他今夜第一次來‘長相思’。”

    阿纖、夜來笑著倒了一杯酒,敬元曜,“元公子請飲一杯相思酒。”

    “多謝兩位姑娘。”元曜接了,依次飲下,他有些局促不安,不敢多看兩位花顏女子。

    “嘻嘻。”“哈哈。”阿纖、夜來掩唇笑了。

    又有兩名卷發碧目的胡姬進來,陪韋彥和元曜飲酒,一名還帶來了文房四寶。——文人墨客們總是喜歡在品歌賞舞時寫詩,然后讓藝妓們在坊間傳唱。

    蘭燭煌煌,熏香裊裊,阿纖開始演奏樂曲,夜來跳起了拓枝舞,她足穿高頭紅絢履,左手拈披帛,揮披帛而舞。阿纖的琴藝佳,夜來的舞姿美,元曜詩興大發,吟了一首,“寶鼎香霧裊,瓶花綻如笑。畫堂開夜宴,山珍海錯肴。婉轉歌白玉,嬌柔唱紅綃。以我墨如意,碎汝碧瓊瑤。”

    韋彥和胡姬都稱贊好詩,胡姬還提筆寫了下來,元曜覺得很高興。一曲舞罷,阿纖和夜來也一起來飲酒,眾人斗酒猜拳,笑聲不絕。

    酒過三巡,弦月西沉,韋彥已經喝醉了,兩名陪酒的胡姬和阿纖也熏熏然了,她們東倒西歪地躺在涼席上。

    元曜今夜運氣好,被罰的酒少,倒也還清醒。不過,他突然詩興大發,想寫一首長詩。于是,他搬了木案,坐在窗戶邊,提筆蘸墨,一邊醞釀,一邊寫。

    韋彥喝醉了,老把元曜當夜來,抱著他不放手。

    “丹陽,別鬧了。”元曜很生氣,推開韋彥,但他又粘過來了。兩人糾纏在一起,把硯台也給打翻了。

    夜來幽幽地道:“奴家帶韋公子去里間歇著吧,免得擾了元公子的詩性。”

    元曜道:“如此,多謝夜來姑娘了。”

    元曜和夜來一起把醉醺醺的韋彥拖進了里間。夜來留下來照顧韋彥,元曜出去繼續寫詩。元曜離開里間時,晃眼間望去,夜來橘色的裙子下面,似乎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元曜趕緊擦眼,再一望去,又什麼都沒有了。

    夜來跪坐在韋彥身邊,對元曜道:“元公子怎麼了?”

    “不,沒什麼。”元曜趕緊退下了。夜來怎麼會有尾巴?一定是他看花眼了吧。

    (1)贄見之禮:投紅紙“名片”求見當紅藝妓。新科進士贄見的並不止是紅牌藝妓,而是希望通過名妓的提攜引介,達到得以晉見豪門巨族、高官權要的目的。這是一種具有强烈政治目的的社交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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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玳瑁

    元曜回到外間,望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阿纖和兩名胡姬,也不打擾她們,輕手輕腳地來到窗邊,坐下繼續醞釀長詩。

    已經是二更天,平康坊中仍然燈火煌煌,熱鬧非凡。夜色中浮動著脂粉與醇酒混合的香氣,遠處隱約傳來絲竹聲,笑語聲。

    “華殿銀燭夜旖旎,千金顧笑何所惜。媚弦妖嬈松綠鬢,艷歌悱惻落紅衣…”元曜提筆寫了兩句,然后卡殼了。他仰頭望月,尋找靈感。不一會儿,靈感沒來,瞌睡來了,他也就倒頭睡了。

    元曜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他走在平康坊的街巷中。黑黢黢的巷子深處,有什麼影子在踽踽獨行,有什麼動物在蠕蠕爬動。

    “嘩啦——”元曜踏在了一片水窪里。他低頭看去,嚇了一跳。他的腳底,是鮮紅的血漿。血水源源不絕地從小巷的高處往低處流淌。元曜壯著膽子,走上了血水的源頭。

    月光雖然明亮,但是小巷的深處卻昏朦不清。

    元曜隱約看見一名穿著玳瑁色長裙的女子跪在地上,埋首于一團黑影中,發出咀嚼東西的聲音。那團黑影之下,源源不絕地涌出鮮血,濃腥味四處彌漫。

    元曜走了過去,女子猛地抬起了頭,她長得十分美艷,黛眉一彎,明眸流光,但瞳孔細得如同一根線。女子看見元曜,紅唇勾起了一抹笑,她的左唇角有一顆黑痣,更添風情万種。本該是人耳的地方,卻長了一雙貓耳。

    元曜吃了一驚,他再向地上望去,頓時頭皮發麻。

    一個赤裸裸的男人躺在地上,肚皮被撕開了,內髒流了一地。貓女正在咀嚼男人的肝髒,唇角鮮血淋漓。

    貓女的周圍還有三名女子,各自在啃噬一個開腸破肚的人。四具屍体的鮮血順著小巷流下,彙聚成了一方水窪。那三名女子也十分美麗,但都不是人,一個身覆蛇鱗,一個長著鷹鼻,一個拖著蠍尾,她們埋首在屍体的內髒中,吃得津津有味。

    “媽呀——”元曜趕緊回身,拔腿想逃。

    貓女倏然一躍而起,几個起落間,阻住了元曜的去路。蛇女、鷹女、蠍女也都圍了過來。

    元曜嚇得雙腿發抖,哭喪著臉求饒,“四位大姐饒命,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貓女圍著元曜轉了一圈,翕動鼻翼,紅唇挑起,“你身上,有離奴那家伙的味道…你是從縹緲閣來的?”

    元曜不敢看四人,垂著頭發抖。他低頭望去,赫然發現四人都穿著紅鞋。不知道是血水染紅的,還是本身就是紅色。想起了離奴的告誡,元曜更害怕了,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這些穿紅鞋的女人會吃了他,然后拿他的生魂去煉不死藥嗎?

    蛇女道:“玳瑁,別跟他啰嗦了。吃了他。”

    貓女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嘴唇,“算了。他是縹緲閣的人,那條龍妖非常難纏,餓鬼道和縹緲閣井水不犯河水,不要節外生枝了。”

    貓女是四人中的頭領,她說算了,蛇女、鷹女、蠍女也就不再說話了。

    貓女對元曜道:“書生,走吧。記得替我向離奴那家伙問好。”

    貓女推了元曜一把,元曜一下子跌倒了,他沿著小巷滾了下去。元曜跌得眼冒金星,頭撞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頓時昏了過去。

    第二天,元曜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發現自己躺在雅室的竹席上,阿纖和兩名胡姬橫七豎八地睡在他周圍,都還沒醒。里間沒有動靜,估計韋彥和夜來也還沒醒。

    元曜暗自慶幸,太好了,昨晚看見貓女、蛇女、鷹女、蠍女食人的事情,只是一場噩夢。

    昨晚酒喝多了,元曜有些內急,爬起來,穿上外衣去上茅房。元曜從茅房回來時,因為分布在走廊兩邊的雅間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迷路了。

    元曜走在回廊中,憑借著回憶找路。突然,一間雅室中走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這兩個人元曜都認識,但他們走在一起,卻讓元曜覺得十分奇怪,好像哪里有些不對勁。

    男子看見元曜,笑了,“這不是軒之嗎?”

    元曜也笑道:“真巧,竟在這里遇見了裴兄。”

    男子姓裴,名先,字仲華。裴先在朝中任武職,為左金吾衛大將軍。裴先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但是性格有些剛愎自用。裴先的母親和韋鄭氏是姐妹,他和韋彥算是表兄弟,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但是非常合不來。前些時日,一起打獵時,他和韋彥還一言不合,互相賭氣。不過,裴先雖然不喜歡韋彥,但倒是挺喜歡元曜,覺得他滿腹經綸,純善可親。元曜也很喜歡裴先,覺得他英武不凡,很有武將的氣概。

    裴先道:“昨夜無事,就來這長相思看夜來姑娘的拓枝舞。早知道軒之也在,就找軒之一起飲酒賞舞了。”

    元曜笑道:“小生是陪丹陽一起來散心的。早知道裴兄也在,大家都在一起聚一聚了。”

    “咦?丹陽也來了?”

    “是啊,丹陽正和夜來姑娘睡在里間,還沒醒呢。”元曜隨口答道。話一出口,他的目光頓在了裴先身邊的橘衣女子身上。——女子黛眉杏眼,臉若皎月,不是夜來又是誰?

    元曜奇道:“夜來姑娘,你什麼時候跑出來和裴兄在一起了?”

    夜來一頭霧水,“這位公子在說什麼?從昨晚起,奴家就一直在陪著裴公子飲酒作樂呀。”

    裴先也道:“是啊,夜來從昨晚到現在,一直和我在一起。”

    如果夜來一直和裴先在一起,那昨晚陪他和韋彥飲酒的“夜來”是誰?元曜的腦子“翁”地一下,他想起了昨晚那一場血腥的噩夢。他離開里間時,似乎看見“夜來”的裙下露出了毛茸茸的尾巴。如果“夜來”和貓女、蛇女、鷹女、蠍女一樣,那韋彥現在…元曜不敢再想下去,拔腿飛奔向回廊。裴先覺得奇怪,也跟了上去。元曜一間雅室一間雅室地找過去,終于找到了他和韋彥的雅室,阿纖、兩名胡姬還在睡覺。

    “嘩啦——”元曜一把拉開里間的移門,眼前的景象嚇得他頭皮發麻。“夜來”不知所蹤,韋彥被一根白綾吊死在房梁上了,他的身上血跡斑斑。

    元曜悲從中來,扑上去抱住韋彥的腿,放聲大哭,“丹陽,丹陽,你死得好慘——”

    裴先后一步趕來,見了這情形,先是一愣,但他畢竟是武將,在生死面前能夠鎮定下來,“不對吧?那白綾系在腰上,沒系在脖子上呀,應該死不了。”

    元曜聞言,擦干眼淚,仔細一看。原來,韋彥沒被吊死,而是被白綾捆住了腰,懸掛在房梁上,乍眼看去,像是上吊。韋彥的身上也不是血跡,而是被人用朱砂寫滿了字,甚至連他的臉上也被寫上了。朱砂字只有一句話,讓人不寒而栗:欠命還命。

    裴先和元曜把韋彥解了下來,放在地板上。韋彥雖然還沒死,但是昏迷不醒,臉色蒼白,煞是嚇人。元曜發現,白姬給韋彥戴上的桃木手鏈已經斷了,木珠灑了一地。

    裴先、元曜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有人闖了進來,一路悲哭,“彥儿,彥儿,你怎麼忍心叫為父白發人送黑發人——”

    元曜、裴先抬頭一看,竟是韋德玄。原來,剛才元曜大哭的時候,阿纖和兩名胡姬都驚醒了,她們見韋彥掛在房梁上,元曜在哭喪,嚇得花容失色,也不敢細看,就急忙跑出去向老鴇報信了。不一會儿,“韋公子上吊慘死”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長相思。

    韋德玄昨夜也和几名同僚在長相思作風雅之歡,今早宿醉剛醒,就聽見儿子在樓下上吊了,驚得鞋子都沒穿,光著腳就跑來了。

    元曜、裴先趕緊見禮,“韋世伯。”“三姨父。”

    韋德玄老淚縱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彥儿怎麼上吊了?”

    元曜、裴先也解釋不清,只得道:“丹陽沒有上吊,只是掛在上面了。”“大概是誰惡作劇,和他開玩笑吧。”

    韋德玄看了一眼儿子,確信沒死,才松了一口氣。韋德玄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淚,“唉,老夫前世造了什麼孽,這一世如此不省心!兩位賢侄都是自己人,老夫也不怕家丑外揚,非煙那丫頭不守禮教,到處拈花惹草,結交美男子,老夫已經是臉上無光。如今,彥儿竟然在青樓上吊,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了,老夫還怎麼在長安做人?家門不幸,惹人笑話,老夫愧見列祖列宗!”

    元曜、裴先安慰了韋德玄一番。韋德玄見韋彥還昏迷不醒,叫了隨行的家人抬他回府,找大夫醫治。裴先告辭自去了。元曜本來擔心韋彥,想和他一起去韋府,但是念及和離奴還有約,決定先回縹緲閣一趟,再去韋府看韋彥。

    元曜離開長相思,來到昨天和離奴分別的三岔路口。他等了一會儿,離奴才怏怏地走來,“書呆子。”

    “離奴老弟,你怎麼看上去無精打采?”

    “玳瑁不在家。我等了它一晚上,它也沒回來。”

    “啊?!”元曜想起昨晚那場血腥的噩夢。在夢中,蛇女叫貓女為“玳瑁”,貓女也曾讓他向離奴問好,“那個,離奴老弟,令妹的左唇角是不是有一顆痣?”

    “是啊!咦,書呆子,你怎麼知道?”

    “小生昨晚好像遇見令妹了…”元曜將夢里的情形說給離奴聽,最后道:“令妹還讓小生向你問好。”

    離奴愁眉苦臉地道:“真傷心,自從我跟了主人,玳瑁就一直避我不見。當然,見面了,我們也會吵起來。我想讓它也來縹緲閣,和我一起過日子;它想拉我入魔途,逆天道,求長生。唉,有一個不聽話的妹妹,真是傷透了腦筋,我想不管它,但是爹臨死前又交代讓我照顧好妹妹…書呆子,一想起玳瑁,我就愁苦…”

    元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安慰離奴,“不管怎麼說,令妹還記得向你問好,這說明它心里也還惦記著你這個哥哥。”

    “唉——”離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元曜、離奴一起回縹緲閣。白姬給的一吊錢,元曜還沒用,他在街邊小攤上看中了几本坊間傳奇小說,花了几文錢買了。離奴一見,搶了半吊錢,去買了一包香魚干。元曜見離奴買了香魚干之后,不再愁眉苦臉了,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元曜、離奴回到縹緲閣時,白姬正坐在屋頂垂釣。遠遠望去,飛檐之上,一襲白衣靜如雕塑。白姬結跏趺坐,手持一根碧竹釣竿,吊線垂在空氣中,不知道在釣什麼。

    白姬低頭,見元曜回來了,笑眯眯地道:“軒之,沏一壺茶送上來,再拿一些點心。”

    元曜抬頭道:“好。不過,白姬,你爬上屋頂釣什麼魚?”

    白姬輕聲道:“不是釣魚,是釣夜光水母。噓,小聲點儿,別把水母驚走了。”

    元曜手搭涼棚望去,但見一陣夏風吹過,白姬的衣袂翩躚飛舞,仿如謫仙。她手中的釣線垂在庭院中,本該是釣鉤的地方,墜了一小塊碎玉。庭院中並沒有看見什麼水母,不過白姬有時候會收一下釣線,仿佛釣到了什麼東西。她將釣上的東西放入了一個帶蓋子的琉璃小甕中,重新綁一塊碎玉,繼續垂釣。

    離奴手搭涼棚,望了一眼庭院,笑了,“嘿嘿,今年的夜光水母也不少呢。”

    元曜擦了擦眼睛,努力地望去,還是什麼也沒看見。

    離奴去廚房吃香魚干了。

    元曜放下書本,沏了一壺香茶,盛了一盤薔薇糕,一盤羊乳酥,端到了院子里。他望了一眼坐在屋頂上的白姬,犯愁了,“白姬,小生上不去,你還是下來喝茶吃點心吧。”

    白姬搖頭嘆道:“欸,百無一用是軒之。”

    元曜沒聽清,問道:“白姬,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怕元曜生氣,不給她送點心了,白姬趕緊道。她伸出手,對著西方天空的一朵白云吹了一口氣。白云緩緩飄來,飛落在縹緲閣中,鋪散開來,化作云梯,從元曜的腳下延伸到屋頂。“上來吧,軒之。”

    元曜怕云朵不結實,猶豫了一下,才踏了上去。云梯軟軟的,像是棉花,但很堅實,元曜踏了几步,也就不再害怕了。

    元曜來到屋頂,在白姬身邊坐下,放下了茶點。碧竹竿上的釣線顫抖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咬住了碎玉。元曜定睛望去,什麼也沒看見。

    白姬收了釣線,將釣上來的東西解下,放入了琉璃小甕中,蓋上了蓋子。

    元曜朝琉璃小甕中望去,里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白姬放下釣竿,開始喝茶吃點心,“看軒之氣色不錯,想必昨晚在平康坊一定玩得很開心。”

    元曜苦著臉道:“別提了,昨晚小生和丹陽怕是遇見女鬼了。今早,丹陽還被吊在房梁上,現在正昏迷不醒…”

    元曜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咬了一口薔薇糕,“欠命還命…看來,韋公子有麻煩上身了…”

    “啊?!”元曜十分擔心,“丹陽欠誰的命了?!他不會有事吧?!!”

    “應該是欠了非人的命了吧。韋公子應該沒有性命之虞,否則他已經喪命了。對方並不想置他于死地,只是在恐嚇,或者說泄憤。”

    “那,丹陽欠了哪個非人的命了?”

    “這就不清楚了。人類每天有意無意地,都會傷害几條生命,比如無意中踐踏的螻蟻,蓄意謀殺的生靈,食案上的肉類,身上御寒的毛皮…人類不欠命,就無法存活下去。對韋公子來說,他欠的命實在太多了,可能報復他的非人也太多了。只不過,怨氣達到會專程化形而去,把他吊起來泄憤,這樣的非人就不多了。韋公子一定做了一些特別的事情,才讓某個非人如此記恨他。”

    “究竟丹陽做了什麼事?”

    “這得等他醒了,才能知道。”

    “白姬,今晚小生想告假去韋府看丹陽,可以嗎?”

    “可以呀,軒之在韋府住几天也沒關系。”

    “太好了。”

    “不過,軒之不干活,月錢要減半。”

    元曜生氣地道,“你這…”

    白姬拿了一塊薔薇糕,塞進元曜的嘴巴里,把“這也太過分了!”几個字堵住了。

    元曜吃完了薔薇糕,氣也消了。他抬頭看天上縹緲的白云,可能是滿口香甜的關系,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白姬,離奴老弟的妹妹玳瑁姑娘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要吃人?”

    “鬼界三道中的非人,都會獵食人類,尤其是餓鬼道中的非人。它們食人五髒,懾人生魂,軒之下次見了,記得躲遠一些。”

    元曜不寒而栗,“什麼是鬼界三道中的非人?”

    白姬淡淡地道:“天地六道,分為天界道,人間道,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其中修羅道,餓鬼道,地獄道被稱為鬼界三道。鬼界三道中的非人都十分可怕,會傷害、攻擊人類,人類稱之為‘惡鬼’。鬼界三道和人間道有交集:閻浮屠是地獄道與人間道的交集之一;平康坊是餓鬼道與人間道的交集之一;大明宮是修羅道與人間道的交集之一。軒之看到的玳瑁、蛇女、鷹女、蠍女,都是墮入餓鬼道的非人。餓鬼道中的非人捕獵人類為食,它們食用了人屍之后,會把人類的生魂拿去獻祭給鬼王,以煉不死之藥。餓鬼道中的非人通常穿著紅鞋,軒之晚上看見了穿著紅鞋的人,記住不要靠近,不要搭話,更不要跟他們走。”

    元曜連連點頭,“小生明白了。那,地獄道,修羅道中的非人呢?它們穿什麼顏色的鞋子?白姬請告訴小生,也好讓小生有一個提防。”

    “嘻嘻。”白姬笑了,“不,地獄道、修羅道中的非人很少在人間道行走,如果人間修羅橫行,獄鬼四伏,那必定是生靈涂炭的亂世了。地獄道、修羅道中的非人沒有特定顏色的鞋子,也不一定吃人,軒之不必費心提防了。”

    “這樣啊。那,修羅道是指‘阿修羅’麼?阿修羅不是和白姬你一樣,也是八部眾之一?”

    “修羅道中有各種非人,阿修羅一族是修羅道中的鬼王。阿修羅眾和我們天龍眾一樣,都是八部眾之一。”

    “那,白姬,你也是惡鬼嗎?”元曜顫聲問道。

    白姬望著元曜,嘻嘻詭笑,“你說呢?”

    元曜覺得,白姬比鬼界三道中的惡鬼加在一起還可怕。當然,這個想法他不敢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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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盈盈

    下午,元曜告假去看望韋彥。

    元曜來到韋府時,已是黃昏光景。從仆人口中打聽到韋彥沒事了,元曜松了一口氣。元曜本想立刻去燃犀樓看韋彥,但是路過花園時,恰好碰見了韋德玄,見禮過后,被他拉去書房說了一會儿話。等元曜來到燃犀樓時,已經掌燈了。

    元曜曾在燃犀樓住過一段時間,去了縹緲閣之后,也偶爾會來和韋彥飲酒,對這里十分熟悉。仆人們也都認得他,笑著打招呼,“元公子,來看望大公子麼?”

    元曜笑道:“小生是來看望丹陽的,他已經無礙了麼?”

    “大夫來扎過針之后,大公子就已經沒事了。現在,大公子應該在房間里和南風玩耍吧。”

    元曜來到韋彥的房間,房門沒有關上。

    “丹陽,你好些了嗎?小生來看你了。”元曜一邊道,一邊走了進去。

    韋彥的房間分為內外兩室,中間隔了一架水墨畫屏風。韋彥的喜好比較詭異,屏風上既沒有繪花草,也沒有描美人,而是畫了一幅地獄十殿圖,猙獰而可怖。

    屏風后面,銅鏡台前,一座七枝燭台上燃著幽幽燭火。一個身穿艷麗衣服的人坐在鏡台前,正在用牛角梳梳理鬢角。從背影看去,那人是一名男子,但他握牛角梳的手翹著蘭花指,動作充滿了女子的柔媚之態。

    元曜素知韋彥的孌童南風比較女儿態,以為是他,問道,“南風,丹陽不在麼?”

    “元公子,又是你。”一個女子的聲音幽幽響起。

    “欸?”元曜吃了一驚。

    南風仍在細心地梳理鬢角,沒有回頭。

    “南風?”元曜好奇地走過去,剛才是南風在尖著嗓子說話麼?為什麼南風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比平常要高大一些?

    元曜繞到南風側面,南風恰好轉過頭,與元曜對視,媚然一笑。

    南風轉過頭來時,元曜才發現他不是南風,而是韋彥。

    元曜冷汗,“丹陽,你搞什麼鬼?”

    韋彥嫵媚一笑,神色間滿是女子嬌態,“元公子,你不認得奴家了?”

    元曜冷汗如雨,“丹陽…你、你的聲音怎麼成女人了?!!”

    韋彥掏出一塊繡花手絹,翹著蘭花指,替元曜擦汗,“奴家本來就是女人呀。元公子,你怎麼出汗了?”

    韋彥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但是元曜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韋彥口吐女聲的怪異場景,讓元曜冷汗濕襟,他張大了嘴巴,再也合不上。他無意中望向銅鏡,看見鏡子中韋彥的臉,又嚇了一大跳。

    銅鏡中,韋彥的臉一半是他自己,一半是黃鼠狼。那半張黃鼠狼的臉元曜看著眼熟,他腦袋中靈光一閃,喊道:“盈盈姑娘,你是盈盈姑娘?!!”

    韋彥以手絹掩唇,側頭,“元公子終于認得奴家了。”

    元曜道:“盈盈姑娘,這些天你去哪里了?白姬到處找你都找不到。還有,你在韋府做什麼?你把丹陽怎麼了?”

    韋彥幽幽地道:“奴家已非陽世之人。奴家在韋府,是為了向韋彥索命!”

    元曜驚道:“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韋彥眼圈一紅,咬了咬紅唇,無限傷心。他突然伏在元曜的懷里嚶嚶哭泣,“元公子,奴家死得好冤——”

    “丹陽,不,盈盈姑娘,你且慢哭,先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韋彥抬起頭,淚眼婆娑,欲說還休。最后,他牽著元曜走到牆角,指著一塊懸掛在牆上的毛皮,幽幽地道:“元公子可還認得這個?”

    元曜定睛一看,那毛皮是棕褐色的,毛細如針,水滑如油。毛皮上還帶著一顆黃鼠狼的頭,正是黃盈盈。

    “呃!!”元曜心驚,繼而明白了一些什麼,悲傷地望著韋彥,“盈盈姑娘,你…”

    原來,之前元曜推卻不願去的那一次狩獵,韋彥在七里坡的林子中獵中了一只黃鼠狼。他本來是想射一只獐子,但是箭法太臭,射偏了。好巧不巧,一只路過的老黃鼠狼恰好被射中了腹部,掙扎了一下,死了。

    韋彥很高興,他提著死黃鼠狼向裴先炫耀,回到韋府之后,又吩咐下人把死黃鼠狼的皮連頭剝下來,保存作紀念。

    被韋彥射死的老黃鼠狼就是黃盈盈。它的生命本已不多,它等了玉郎一輩子,唯一的願望是再看一眼玉郎。它從縹緲閣得到了來世草,本以為可以實現夙願,再見玉郎一面。可惜,它還沒有找出玉郎的下落,就已經命喪黃泉。

    黃盈盈不甘心,化作一縷冤魂,來報復韋彥。韋彥最近不得安寧,都是以為黃盈盈在作祟。“長相思”的那一晚,真正的夜來在陪裴先,黃盈盈化作“夜來”,和阿纖一起出現在韋彥眼前,捉弄、報復韋彥。

    黃盈盈對元曜道:“雖說欠命償命,但是奴家本已是風中之燭,行將就木,死在韋彥的箭下,也是天命注定。奴家雖然有怨憤,但倒也不是真想置他于死地。奴家有一樁執念未了,無法瞑目,故而借韋彥的身体一用,直到執念達成,奴家才能安心離去。”

    元曜道:“你的執念是見玉郎嗎?”

    韋彥點頭,以帕拭淚,“見不到玉郎,奴家不過奈何橋,不飲孟婆湯。”

    元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想起白姬還在找黃盈盈,道:“盈盈姑娘,白姬上次給你的來世草,是喝醉之后,做下的錯事,有失考慮。她酒醒之后,覺得還是拿回來世草比較好,我們最近一直在找你。”

    韋彥道:“奴家知道白姬在找奴家,但是奴家不會把來世草還給白姬,絕不還給她。”

    韋彥神色決絕,元曜也不敢多言。他暗暗打算明天回縹緲閣,叫白姬來韋府,再做打算。

    一整個晚上,韋彥一會儿哭,一會儿笑,他自稱是七里坡的黃鼠狼,吵得燃犀樓的人無法安寧。大家都道韋彥中邪了,被黃大仙附体了。韋德玄聞報趕來,看見儿子作小女儿嬌態,癲狂百出,他又老淚縱橫地哀嘆家門不幸。元曜在燃犀樓中熬了一個晚上,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他就奔回縹緲閣去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白姬正悠閑地坐在美人靠上,津津有味地讀元曜買回來的坊間小說。

    元曜風風火火地道,“白姬,丹陽被黃大仙附体了!你趕快去韋府看看吧!”

    “韋公子被黃大仙附体了?哈哈,一定很有趣。”白姬大笑,並不急著去韋府,“軒之,先去給我沏一杯香茶來。”

    元曜道:“那位黃大仙,就是盈盈姑娘。”

    白姬立刻站起身來,“軒之,去韋府吧。”

    “為什麼聽到丹陽出事,你無動于衷,而一聽見盈盈姑娘的名字,你就要去韋府?”

    “韋公子命數奇特,此生不會因為非人而喪命。而盈盈姑娘,我必須去拿回來世草,才能安心。來世草是仙界之物,妖靈承受不了,她也許會因為拿著來世草而喪命。”

    “那個,盈盈姑娘已經喪命了…”

    去韋府的路上,元曜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白姬。

    白姬的神色有些凝重,“事情有點麻煩了…”

    韋府,燃犀樓。

    韋彥穿著一身艷麗的女裝,坐在銅鏡前涂脂抹粉,口中還哼著小曲儿。南風一臉黑線地站在旁邊打扇,丫鬟仆人們在走廊上站著,低聲竊竊私語:

    “好好的,公子怎麼招邪了?”

    “平康坊那種地方,一向都不干淨。”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去江城觀請道士了。”

    “老爺最恨怪力亂神的事情,怕是不會去請道士。”

    韋彥回頭,看見白姬、元曜,嫣然一笑,“奴家就知道,白姬大人您一定會來。”

    白姬笑道:“不來不行。我得拿回來世草。”

    韋彥道:“奴家不會把來世草還給您。”

    白姬道:“盈盈姑娘,您不是來世草的有緣人。我因為醉酒,錯把來世草給了您,這是我的過失。您本不該猝死,來世草冥冥之中,帶您入了幽冥。因為來世草,您已經失去了性命,不要再繼續留著它了,也不要再執念求不得的欲望了,去您該去的地方吧。”

    韋彥的臉漸漸變化,生出細毛,嘴鼻凸出,變成了黃鼠狼的模樣。它頑固地道:“不,奴家不見玉郎一面,死不瞑目。”

    白姬道:“你拿著來世草這麼多天,還沒有找到玉郎嗎?”

    韋彥流淚,“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找不到。”

    元曜道:“盈盈姑娘,不管怎麼樣,請放過丹陽吧。他殺死你,只是無心之過。小生代他向你道歉。”

    韋彥嚶嚶哭泣,道:“不,除非再見玉郎一面,奴家才肯走。”

    元曜和白姬冷汗。

    白姬輕輕咳嗽一聲,道:“你曾踏入縹緲閣,也算是有緣人。我沒有辦法拒絕你的願望。如果,再見玉郎一面,是您的願望,那我就替您實現這個願望。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韋彥眼中露出驚喜之色,柔聲道:“什麼條件?”

    “歸還來世草。寬恕韋公子。”

    韋彥幽幽地道:“奴家的願望只是再見玉郎一面,並非想占有三世草,窺探天機。如果您能讓奴家見到玉郎,奴家一定會還您三世草。至于韋公子,其實是奴家自己心不在焉,撞在了他的箭下…唉,也是命該如此,奴家也不恨他,只要奴家了了心願,就離開他的身体,去往幽冥。”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你把來世草拿出來,我替你尋找玉郎。”

    韋彥神色微黯,“奴家試過許多次了,來世草無法找到玉郎。”

    白姬道:“再試試吧。”

    韋彥道:“奴家將來世草放在七里坡的家里了。”

    白姬道,“那我們去七里坡。”

    韋彥道,“好。”

    元曜向韋德玄編了一個借口,說是帶韋彥去青龍寺,找懷秀禪師念經驅邪。韋德玄相信了,對元曜道:“有勞元世侄了。”

    白姬、元曜、韋彥離開韋府,出城向七里坡而去。三人來到七里坡時,已是夕陽近黃昏。一座草堂坐落在亂石崗中,竹籬森森,白霧環繞。韋彥推開竹籬,引白姬、元曜進入草堂。韋彥點燃了桌上的燈火,請白姬、元曜坐下,“寒舍粗陋,請白姬、元公子不要嫌棄髒亂。”

    元曜借著燭光望去,但見草堂中的陳設十分雅致,竹桌、竹席、竹椅、竹簾、竹櫃、竹屏風,所有的家什擺設都是竹制物,精巧而雅逸。

    白姬笑道:“哪里粗陋了?很雅致的草堂,主人也一定是一個心思玲瓏的雅人。”

    韋彥很高興,道:“白姬大人謬贊了。啊,您跟元公子還沒吃晚飯呢,家中還有一些存糧,奴家去做飯給你們吃吧。”

    “有勞了。”白姬笑道。

    元曜冷汗。黃盈盈頂著韋彥的身体去做飯,怎麼想都很詭異。

    韋彥去里面換了一身家常穿的荷葉綠長裙,又用碎花包袱裹了頭發。他去廚房生了火,又叫元曜去幫忙,“元公子能來幫著添加柴火嗎?”

    元曜忙道,“好。”

    韋彥在廚房中素手調羹湯,開心地忙碌著。元曜一邊添加柴火,一邊偷眼向韋彥望去。火光之下,乍眼一看,唇紅齒白,眉目俊美的韋彥仿佛誰家纖好賢惠的新婦。

    元曜一頭冷汗。黃盈盈不僅忘記它已經死了,更忘了它還附在韋彥身上了。

    韋彥做好飯菜,還溫了一壺清酒,招待白姬和元曜。白姬贊道,“盈盈姑娘的廚藝真好。玉郎如果娶了你,一定會稱贊你是一個賢淑体貼的好妻子。”

    韋彥聽了,十分高興,但又悲傷,以袖拭淚,“一直以來,奴家就夢想著做一個賢淑的好妻子。只是,此生卻和玉郎無緣…”

    韋彥的第一句話,讓小書生嗆出了一口蘑菇湯,“咳咳,咳咳咳——”

    明月高懸,夜云如煙。月光從窗戶漏入,明澈如水。夜風穿堂而過,絲絲透骨。一張竹桌上擺放了一個銅盆,銅盆中盛滿了水。白姬、元曜、韋彥圍著竹桌站著,望著月光粼粼的銅盆。當銅盆中的水都變作月光時,韋彥的臉變成了黃鼠狼,它拿出一個木盒子。——元曜認得,這正是白姬喝醉那晚,給黃盈盈的裝著來世草的盒子。

    黃盈盈打開木盒子,取出一株紫色的草。

    黃盈盈把來世草投入月光中,在心中默想玉郎的容顏,喃喃念道,“玉郎——玉郎——”

    來世草立在月光中,發出瑩紫色的光芒。月光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水底幻象叢生。元曜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畫面,枯骨之山,紅蓮之池,流火之地,亡魂之鄉,千万個蠕動的黑影在爬向一個出口。

    元曜正要細看,白姬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六道輪回,乃是天機。少看一眼,多活几年。”

    元曜道:“你自己不也在看嗎?”

    白姬笑道:“天龍一族,壽命很長,我折一點儿壽沒關系。”

    “怪不得,你老做會折壽的事情!!”當然,這一句,小書生沒敢說出口。

    黑暗中,元曜聽見白姬和黃盈盈在說話。

    白姬道:“這就怪了,不該是一片混沌。”

    黃盈盈道:“奴家試過几次了,一直是這樣,上窮碧落下黃泉,哪里都找不到玉郎。”

    白姬沉吟道,“如果玉郎死了,已經轉世,就該看到他的來世;如果沒轉世,也該看到他的魂魄。如果玉郎還沒死,應該能看到他的今世。怎麼也不該是一片混沌。”

    黃盈盈嚶嚶哭泣,“玉郎到底去哪里了?嚶嚶,不再見玉郎一面,奴家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白姬松開手,元曜睜眼看去,銅盆中只剩半盆清水碧波蕩漾,來世草已經被放回木盒子中了。

    黃盈盈掩面哭泣,十分傷心。

    白姬對著窗外的圓月,陷入了沉思。

    這一夜,白姬、元曜、韋彥住在草堂中。白姬很早就睡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韋彥坐在草堂外,對著月亮哭泣。元曜被吵得睡不著,又覺得黃盈盈可憐,只好去草堂外安慰它。

    韋彥伏在元曜懷里,放聲大哭,“元公子,奴家真的好想再見玉郎一面。”

    元曜只好安慰它,說“再找找看,一定會找到玉郎”之類的話。

    冰輪西沉,韋彥哭累了,就和元曜一起回草堂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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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餓鬼

    第二天,白姬、元曜、韋彥回到了長安。黃盈盈堅持要等白姬找到玉郎之后,才把來世草還給她,以及離開韋彥的身体,白姬也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于是,白姬、元曜回縹緲閣,韋彥帶著來世草回韋府。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離奴正歡喜地在院子里晾曬什麼東西,乍眼看去,像是肉干。離奴看見白姬回來,高興地道:“主人,前几天,離奴給玳瑁送了香魚干,今天玳瑁讓人給離奴送回禮了。”

    白姬笑著問道,“哦,什麼回禮?”

    離奴拿起一片肉干狀的東西,放進嘴里咀嚼,津津有味,“鼠肉干。吃起來非常香呢。主人,書呆子,你們也來吃一點儿吧。”

    白姬笑道:“我剛才吃過點心了。軒之肯定愛吃,給他吧。”

    白姬逃了。

    元曜也想逃,“小生還不餓,離奴老弟請自用好了。”

    離奴不讓元曜逃,扑過來,抓住他,硬往他的嘴里塞老鼠干,“不餓也沒關系,這是點心。來,書呆子,嘗一點儿,非常好吃。”

    元曜被迫吞了兩塊,沒嚼出什麼滋味,但覺得胃部一陣翻涌,淚汪汪地奔到茅廁嘔吐去了。

    傍晚,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回廊下吃晚飯。

    白姬云淡風輕地道,“離奴,我打算去閻浮屠。”

    竹筷從離奴手中掉落,他望著白姬,眼神有些驚恐,“主人,去了閻浮屠的非人,很少有誰能夠活著回來。”

    白姬道:“我明白。可是,我必須去一次,去確認一件事情。”

    “那,離奴陪主人去?”

    “你就不用去了。也許,會回不來。”

    離奴堅定地道,“正因為也許會回不來,離奴才要和主人一起去。”

    白姬轉頭望元曜,“軒之,你會和我一起去嗎?”

    元曜腦海中閃過不斷地涌出無盡的黑氣,不斷地傳出撕心裂肺的可怕聲音的閻浮屠,哭喪著臉道:“小生就不去了吧。”

    白姬笑了,“軒之怎麼能不去呢?”

    “如果連你也回不來的話,小生去了也沒有用呀。”

    “誰說沒用?至少,如果回不來,被困在閻浮屠的話,軒之還可以拿來解悶。”

    元曜流淚,小聲地嘀咕,“小生上輩子一定是造了什麼孽了…”

    白姬詭笑,“嘻嘻,軒之這麼一說,我也很好奇軒之的前世是什麼。軒之放心,等來世草拿回來了,我一定替你看一看你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

    “不許窺探小生的前世!請尊重小生的隱私!!”元曜生氣地道。如果白姬知道他的前世了,正常也就罷了,如果他的前世比較奇怪的話,她又會借此捉弄、取笑他吧?

    白姬笑道:“不窺探軒之的前世也可以,但軒之要隨我去閻浮屠。”

    元曜流淚,“小生突然很想知道,小生的來世會變成什麼。”

    白姬詭笑,“去了閻浮屠,也許會連來世也沒有喲。”

    白姬、離奴決定三天后去閻浮屠,元曜被迫決定和他們一起去。三人約定同生共死,同進共退,但是元曜覺得死的極可能只是他一人。

    第二天一早,白姬換上一身暗繡云紋的窄袖胡服,束一支紋雕辟邪獸的白玉簪,拿一柄繪著水墨山水畫的折扇,化作風度翩翩的“龍公子”,拉著元曜去平康坊尋歡作樂。

    元曜哭喪著臉道,“都要去閻浮屠送死了,還作什麼樂?”

    白姬一展折扇,笑了,“正是因為也許快要死了,才要及時去作樂呀。”

    大廳西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百馬圖,白姬對著古畫吹了一口氣,兩匹駿馬發出一聲嘶鳴,奔出畫卷,來到白姬、元曜面前。

    “走吧,軒之。”白姬牽了其中的一匹馬走出縹緲閣,翻身騎上。

    元曜牽了剩下的一匹馬,走出縹緲閣。他回頭望去,百馬圖上少了兩匹馬。他扯了扯馬的鬃毛,想看馬是不是真的,馬儿很生氣,咬了他一口。

    白姬、元曜騎著高頭駿馬進入平康坊,來到“長相思”外。“長相思”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元曜覺得,縹緲閣一個月的客人加起來恐怕也沒有“長相思”一天的客人多。

    “長相思”的老鴇花姨見了白姬,笑著迎了上來,“哎喲,龍公子居然來了,真是貴客臨門,今儿‘長相思’真是蓬蓽生輝!”

    白姬一展折扇,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道:“今儿,我帶了一個朋友來,花姨可要好好招待。”

    花姨望向元曜,認出就是上次叫她“大媽”的人,心里有點儿不高興,但還是露出了笑臉,“這不是前几日和韋公子來的那位讀書的公子嗎?公子姓書,還是姓姚?”

    元曜吶吶地道,“小生姓元。”

    花姨笑了,“啊,是元公子。你看看,我這記性不太好,居然說錯了,勿怪,勿怪。原來,元公子也是龍公子的朋友。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來元公子也是一個貴氣文雅之人了。”

    元曜想說什麼,白姬已搶先笑道:“軒之非常文雅,他喜歡雅靜,給我們最好的雅室。軒之喜歡美人儿,花姨一定要叫最美麗,最溫柔的美人儿來陪我們作樂。”

    白姬說話的同時,已從袖中取出了一大錠金子。

    花姨見了,急忙推卻,“不,不,哪能收龍公子的錢財。龍公子常來坐一坐,就是‘長相思’莫大的榮幸了。”花姨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那個,去年東樓有吊女作祟,龍公子送來的符咒很管用。青樓之地,一向不太干淨。最近,雅室好像又有黃大仙作祟,前几日鬧得韋公子上吊了。還好,沒死。不過,聽說他回府之后,被黃大仙附体了。煙花之地,最忌言鬼,一傳十,十傳百,鬧得沒客人敢上門了。韋公子出事之后,‘長相思’的客人也少了許多,真是讓人發愁。”

    白姬笑道,“花姨莫愁了,我那里還有几道更厲害的咒符,可以驅邪辟鬼,明儿我讓人給你送一道來。”

    花姨樂了,笑得眉不見眼,“太好了!龍公子的咒符最管用了!不像那些什麼高僧、仙道,只知道坑銀子。畫一道符不驅鬼也就罷了,反倒還一撥一撥地招鬼,真是讓人不得不把他們亂棍打出去!”

    說話間,花姨已經帶著白姬、元曜來到了一間雅室中。花姨又說了几句場面話,就自去了。白姬、元曜脫了外衣,坐下。不一會儿,丫鬟們送來水果,點心,美酒。

    元曜道:“白姬,你常來平康坊做神棍,招搖撞騙?”

    白姬吃了一顆葡萄,“軒之是指咒符嗎?我的咒符很有效,在平康坊的各大青樓都很受歡迎,哪里招搖撞騙了?”

    元曜黑著臉道:“你一道咒符賣多少銀子?”

    白姬喝了一口美酒,“看情況而定,有時候友情價白送,通常几十兩銀子一道符,最貴賣到過八百兩銀子。”

    元曜嘴角抽搐,“你也不怕折了壽?!”

    白姬笑眯眯地道,“天龍的壽命很長,折一點儿沒關系。”

    不一會儿,夜來、阿纖、雅君等美人儿聯袂而來,香風陣陣。她們見禮之后,就圍著白姬說笑,看樣子很熟絡,仿佛是舊交。白姬在眾女子的簇擁中如魚得水,談笑自如,仿佛一個風流俊俏的王孫公子。元曜在眾女子的包圍中,心情有些緊張,局促不安,說一句話,就臉紅半天。

    阿纖調琴,夜來起舞,雅君吟詩,胡姬壓酒,白姬哈哈大笑,左擁右抱,說不盡地愉快。元曜一點儿也不愉快,因為眾女子為了靠近俊美風雅,談吐幽默的“龍公子”,而把木訥而局促的他擠到了牆角。白姬被眾美人儿簇擁著,十分快樂,叫了兩聲“軒之”,而沒看到他時,也就把他給忘了。

    元曜孤獨地坐在牆角,一個眉目可愛,笑容嬌俏的小丫鬟見元曜被冷落,拉了他去庭院投壺(1)玩,陪他說笑解悶。元曜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問了小丫鬟的名字,小丫鬟說自己叫“碧儿”。元曜和碧儿玩得很開心。

    約莫傍晚時分,白姬來庭院找元曜,“軒之,我們得走了。”

    元曜側耳一聽,遠處隱隱傳來下街鼓的聲音,疑惑地道:“已經宵禁了,現在走的話,能去哪里?”

    白姬道:“去找玳瑁。”

    元曜奇道,“找玳瑁姑娘干什麼?”

    白姬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元曜與碧儿依依惜別,相約下次再一起玩投壺。

    白姬望了一眼碧儿,笑了。

    碧儿望了一眼白姬,也笑了。

    元曜跟隨白姬離開。

    白姬突然低聲問道,“軒之喜歡壁虎麼?”

    元曜想了想,道:“有點儿害怕。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白姬一展折扇,笑了,“沒什麼。隨口問問。”

    站在庭院中目送白姬、元曜離開的碧儿,青裙中緩緩露出一條壁虎的尾巴。

    白姬、元曜離開長相思,走在平康坊的街道上。天色漸漸黑了,華燈初上。白姬抬頭,翕動鼻翼,不知道在嗅什麼。她朝一個幽深的巷子走去,元曜跟了過去。

    幽深的巷子中,一男一女緊緊相擁在一起,難解難分。借著昏朦的光線望去,女子穿著一身玳瑁色長裙,腳穿紅鞋。

    女子聽見白姬、元曜的腳步聲,驀地抬起頭來。她黛眉一彎,明眸流光,瞳孔細得如一條直線。正是離奴的妹妹——玳瑁。

    玳瑁的唇角鮮血淋漓,襯托得嘴角的黑痣格外詭艷。

    玳瑁看見白姬、元曜,松開了與她相擁的男人。男人“砰”地倒在地上,已經是一具屍体。他的肚皮被撕裂,髒腑和鮮血流了一地。

    元曜頭皮發麻,胃里一陣翻涌,俯身嘔吐。

    白姬一展折扇,遮住了半張臉,“哎呀,餓鬼道的吃相,還是這麼不雅觀。”

    玳瑁裊裊娜娜地走向白姬和元曜,伸出粉紅的舌頭,舔去嘴角的血跡,“餓鬼道自然不似縹緲閣風雅,玳瑁也不像白姬,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

    元曜冷汗。他覺得玳瑁好像對白姬有很深的敵意。

    白姬也不生氣,笑道:“玳瑁,你還是這麼口齒伶俐,如刀傷人。”

    “哼!”玳瑁冷冷地道,“你專程過來,不是為了看我不雅觀地進食吧?”

    白姬笑道,“玳瑁真是冰雪聰明,我來找你,是為了借一件餓鬼道的東西。”

    玳瑁皺眉,“什麼東西縹緲閣沒有,卻要跑來向餓鬼道借?”

    白姬紅唇微挑,“引魂燈。”

    玳瑁奇道:“你要引魂燈干什麼?”

    “我要去閻浮屠。”

    玳瑁嚇了一跳,“去閻浮屠?!你、你不想活了麼?”

    “不,我想活著,所以才來借引魂燈。”

    “引魂燈是鬼王的寶物,你找我可沒有用。”

    “餓鬼道中,只有你和夜叉才能隨時謁見鬼王。請你去向鬼王傳達,白姬想借引魂燈一用。如果白姬能夠從閻浮屠歸來,不僅引魂燈完璧歸還,還有厚禮相謝。如果白姬不幸,不能從閻浮屠回來,那麼縹緲閣中的一切東西,任憑鬼王自取,以賠償引魂燈。”

    玳瑁笑了,“條件倒是很誘人。不過,你為什麼認為我會替你傳話?”

    白姬望著玳瑁,“因為,離奴也會去閻浮屠。”

    玳瑁一驚,有些生氣,“真是一個讓人操心的笨蛋哥哥!”

    玳瑁生氣地離開了。

    白姬站在原地,看著玳瑁腳踏血印,漸行漸遠。

    血泊中,屍体猙獰。白姬揮袖,一陣夜風吹過,卷落了不遠處的一樹木棉花。金紅色的花朵紛落如雨,埋葬了屍首。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走吧,回縹緲閣。”

    元曜道:“玳瑁姑娘會去向鬼王傳信嗎?她好像沒有答應。”

    白姬篤定地道:“她會的。我們回縹緲閣等消息。”

    月光下,白姬、元曜走回長相思,在馬廄中牽出來時騎的駿馬,准備回縹緲閣。

    元曜撫摸駿馬的棕毛,嘆道:“大晚上的,騎馬走在街上,心中總不踏實,如果這馬會飛就好了。”

    白姬伸手,拍了拍馬頭,道:“馬儿,馬儿,軒之要想要你們飛,你們長出翅膀好不好?”

    駿馬打了一個響鼻,沒有變化。

    元曜道:“它們怎麼沒有長出翅膀?”

    白姬道:“它們說,長出翅膀很辛苦,軒之必須拿兩吊錢出來,給它們買草料。”

    元曜生氣地道:“它們明明是畫上的馬,怎麼會吃草料?是白姬你想誆小生的兩吊錢吧?”

    白姬以折扇掩面,“聽離奴說,軒之偷偷地攢了几吊錢。”

    “那是小生每個月省吃儉用,才從月錢里辛苦攢下的,你別想誆走!”

    “馬儿,馬儿,軒之很小氣,不肯給你們買草料。”白姬伸手拍了拍馬背,兩道白光閃過,馬背上呼啦啦生出兩只雪白的翅膀。

    “呼啦啦——”元曜的馬背上也生出了兩只巨大的翅膀。

    白姬翻身上馬,笑眯眯地對元曜道:“它們說,軒之告訴它們你為什麼要攢錢,它們這次就不收草料費了。”

    元曜也翻身上馬,有些臉紅,“一定要說嗎?”

    兩匹天馬足踏夜風,載著白姬、元曜飛上天空。月光下,天馬行空,足不履塵,長安城盡在眼底。

    白姬道,“當然要說。”

    元曜小聲地道:“這几吊錢,小生想攢著將來娶妻的時候用。”

    “噗。”白姬笑了,“軒之想得真長遠。不過,几吊錢怕是不夠娶妻呀。”

    元曜生氣地道,“所以,你就不要再打小生這几吊錢的主意了!小生會慢慢再攢一些。”

    白姬問道:“軒之想娶怎樣的妻子?”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心中有些難以名狀的情愫,但是又說不出口到底是什麼感覺,“小生也不知道。不過,希望她是一個勤勞善良,溫柔賢惠的姑娘。”

    白姬想了想,道:“勤勞善良,溫柔賢惠?比如盈盈姑娘?”

    元曜冷汗,“那個,白姬,小生不想娶一只黃鼠狼。”

    白姬詭笑,“軒之不要太挑剔,不然會打一輩子光棍。”

    元曜吼道,“這和挑剔沒關系!”

    說話間,天馬已經落在了縹緲閣的庭院中。天馬回歸百馬圖,白姬和元曜道了晚安,各自去歇下了。

    注釋:(1)投壺:賓主雙方輪流將沒有鏃頭的箭投于壺中,每人四支箭,多中者為勝,負方飲酒作罰。投壺既是一種禮儀,又是一種宴飲時的游戲。《禮記》、《大戴禮記》都有《投壺》篇專門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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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閻浮

    第二天,夕陽近黃昏,元曜正在擦地板,有人來敲縹緲閣的大門。元曜放下擦地板的抹布,奔去開門。他打開門,看清楚站在外面的四個人,頓時嚇得牙齒打顫。四名妖嬈美艷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門外,一名長著貓耳,一名長著鷹鼻,一名拖著蠍尾,一名全身蛇鱗。

    元曜牙齒咯咯打顫,“四位大姐…有…有何貴干?”

    玳瑁笑道:“真是沒有禮數。難道,讓我們站在外面說話嗎?”

    元曜還沒回答,玳瑁伸手推開他,帶著蛇女、鷹女、蠍女走進縹緲閣。蛇女回頭,對元曜媚然一笑,吐出了分岔的舌頭。

    元曜頭皮發麻,不敢看蛇女。他低下頭去,看著四雙血紅色的金蓮踏過剛擦干淨的地板,留下一串串腳印,頓時汗毛倒豎。

    白姬在里間接待了玳瑁。

    白姬和玳瑁對坐在青玉案邊,蛇女、鷹女、蠍女站在一邊。離奴見玳瑁來了,十分歡喜,不僅沏上了最好的香茶,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香魚干,招待玳瑁。

    離奴站在玳瑁旁邊,一會儿拍她的頭,一會儿喂她吃魚干,儼然一個寵愛妹妹的哥哥。玳瑁非常尷尬,怕在下屬面前有失一向的体面,把蛇女、鷹女、蠍女遣去大廳了。

    元曜在大廳里擦地板,蛇女、鷹女、蠍女出來之后,到處亂走。剛擦干淨的地板上,又布滿了血腳印。

    元曜有些生氣,道:“小生擦地板很累的,能勞煩几位大姐站著不動嗎?”

    蛇女、鷹女、蠍女聽了,嘻嘻哈哈地笑,干脆在大廳里你追我趕地玩鬧了起來。

    元曜很生氣,但又不敢發作,只好放下手里的抹布,想等她們走了之后再擦地板。

    元曜有些好奇玳瑁和白姬在說什麼,假裝擦屏風,走了進去。

    荷花屏風的另一邊,白姬跪坐著,她的對面不見了玳瑁和離奴,多了一只玳瑁色的貓和一只黑貓。玳瑁貓正襟危坐,和白姬說話,黑貓一會儿蹭玳瑁貓,一會儿伸爪拍它的頭。

    玳瑁貓道:“鬼王說了,可以借你引魂燈。不過,他有一個條件。”

    白姬道:“什麼條件?”

    玳瑁貓道:“鬼王希望,你不要再在平康坊貨賣咒符了。”

    白姬道:“哎呀,我是一個生意人,如果不賣東西,怎麼維持生計?縹緲閣中,三張嘴都還等著吃飯呢。”

    玳瑁吼道:“在青樓樂坊中少賣一張咒符,你會餓死嗎?”

    白姬笑道:“在平康坊中少賣一張咒符,我倒不會餓死,只是有很多人會枉死。”

    玳瑁冷冷地道:“這就和你無關了。”

    白姬道:“鬼王借我引魂燈,我三個月內不在平康坊賣咒符。”

    玳瑁道:“三個月?你不是開玩笑吧?那和一直在賣有什麼區別?”

    白姬笑道:“如果我不能從閻浮屠回來,那就是永遠不會在平康坊賣咒符了。”

    這一句話,讓玳瑁有些動心,“如果你回不來了,縹緲閣也歸餓鬼道?”

    白姬點頭,“是。”

    玳瑁貓道,“那好,我回去復命了。我覺得,鬼王會答應。不出意外,明天我就把引魂燈送來。”

    白姬道:“有勞了。”

    玳瑁和蛇女、鷹女、蠍女告辭離去,離奴不放心玳瑁夜行,堅持要送她。玳瑁嫌離奴婆婆媽媽,罵了它一句。離奴生氣,也回了一句。兩人本來好好的,卻又開始吵了起來。最后,玳瑁貓撓了黑貓一爪子,氣呼呼地走了。

    離奴很傷心,坐在月亮下面哭,“我一直想做一個好哥哥,為什麼玳瑁就不能理解我?每次見面,總要和我吵架…”

    白姬拿著碧竹釣竿,坐在屋頂上垂釣,安慰離奴,“離奴,不要傷心了。玳瑁還是很在乎你這個哥哥的。”

    元曜在大廳中擦血腳印,蛇女、鷹女、蠍女踩得到處都是,他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擦洗完畢,去睡覺了。

    第二天下午,玳瑁拿來了引魂燈。因為包在一塊錦緞中,元曜也不清楚引魂燈究竟是什麼樣子。

    玳瑁對白姬道:“等你從閻浮屠回來,我就來取引魂燈。如果你回不來了,我就來取縹緲閣。”

    “可以。”白姬笑道。

    玳瑁問道,“你究竟想去閻浮屠干什麼?”

    白姬道:“為了去確定一件事情,實現一個客人的願望。”

    “什麼客人?值得你冒這麼大的危險?”

    白姬笑了,“走進縹緲閣的任何一位客人,都值得我冒這麼大的危險。”

    玳瑁望了一眼離奴,道:“我這個笨蛋哥哥,可以不去嗎?”

    離奴歡喜地流淚,“玳瑁,你果然還是在乎我的,哥哥我真高興。不過,我還是決定和主人、書呆子一起去閻浮屠,我們說好了同生共死,同進同退。連書呆子這種膽小鬼都決定去了,我怎麼能退縮不去?”

    元曜吶吶地道:“小生沒決定要去,是你們擅自做主,替小生做的決定。”

    元曜的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哥哥是笨蛋!!”玳瑁貓吼了一句,跑了。

    黑貓又去后院哭,“玳瑁罵我是笨蛋,它居然罵我是笨蛋…”

    白姬拿著碧竹釣竿,坐在屋頂上垂釣,安慰離奴,“離奴,不要傷心了。玳瑁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哥哥的。”

    第二天晚上,無星無月,陰風陣陣。白姬、元曜、離奴准備去閻浮屠。元曜偷偷地戴了几串檀香木珠手鏈,又在脖子上掛了几串佛珠,還在懷里藏了一把桃木短劍,一本《金剛經》。

    離奴見了,狠狠地撓了一把小書生,“死書呆子,把店里的東西放下!!”

    元曜哭喪著臉道:“万一回不來了,這些東西擱著也是擱著。小生只是一個普通人,去閻浮屠那種邪門的地方,九死一生,總得要拿點儿辟邪的東西,才能安心。”

    白姬道:“軒之要拿一點儿東西才能安心的話,那就替我拿著夜光水母吧。閻浮屠中,得用它照明。”

    白姬將一個封口的琉璃小甕遞給元曜。

    元曜伸手接過。琉璃小甕看著不大,但十分沉重。元曜不得不把手鏈、佛珠、桃木劍,《金剛經》都放下,只拿著琉璃小甕。

    元曜定睛望去,琉璃小甕中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

    白姬又將一只孔雀紫的綢緞荷包遞給元曜,“這是夜光水母愛吃的玉屑。軒之也拿著,到時候有用。”

    “好。”元曜接過,放入了懷中。

    離奴幻化做九尾貓獸,健壯如虎,氣勢懾人。夜色中,九尾貓妖口中噴著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

    白姬、元曜騎著貓獸,去往閻浮屠。妖獸四蹄踏風,飛馳在寂靜的夜色中。元曜一路上在心里不斷地念著佛號,只求能夠平安無事。

    遠遠望去,即使在昏朦的夜色中,也能夠看見閻浮屠在不斷地涌出死亡的黑氣。離奴靠近閻浮屠時,元曜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耳邊不斷地響起撕心裂肺的哀嚎,凄厲悚人。

    黑暗中,元曜顫聲問道:“這是誰在哀嚎?”

    黑暗中,白姬幽幽地道:“地獄道中的非人。他們經受著各種各樣的酷刑,忍受著各種各樣的痛苦,眾生互相殘殺,互相吞噬,但卻不會死去。他們經年累月地忍受著被殺害的痛苦,完全無法脫離。他們非生,非死,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

    黑暗中,離奴幽幽地道,“主人,要下去了。”

    白姬道:“好。”

    貓獸降落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讓人汗毛倒豎的哀嚎聲,嘶喊聲清晰刺耳,“啊啊——好痛苦——好痛苦——”

    “嗷嗷——好燙,好疼——”

    “我的腿,我的腿沒了——啊啊——”

    “腸子被拉斷了,好痛苦——”

    “咯咯…”元曜的牙齒開始上下打顫。

    白姬道,“軒之,打開琉璃小甕,放出夜光水母。”

    “好。”元曜答道。他摸黑扭開了琉璃小甕的蓋子,一陣冷風卷起來,好像有很多冰涼滑膩的東西擦過他的臉,琉璃小甕的重量漸漸減輕。

    元曜舉目四望,還是一片漆黑,哪里有什麼夜光水母。

    “白姬,夜光水母在哪里?小生怎麼看不見?”

    白姬道:“把荷包里的玉屑都撒出去,你就能看見了。”

    元曜從懷里摸出荷包,解開束繩,抓了一把玉屑,但是他的手一直在顫抖,玉屑總從指縫中漏下,只好干脆抓著荷包,將玉屑全部撒出去。

    玉屑在空中划過一道半弧,拖曳出一抹光尾。

    玉屑的光芒消失的剎那,元曜看見了神奇的一幕,嘴巴不由得張大。

    以玉屑划出的弧度為起點,黑暗中亮起了一盞盞瑩藍色的燈火,如同天上繁星點點的銀河。仔細看去,那一點一點的藍光並不是燈火,而是一只只透明的水母。它們晶瑩透亮,柔軟如綢,像一朵朵透明的發著亮光的蘑菇,在空中悠然漂浮,蕩漾。

    借著夜光水母的光芒望去,元曜看見了一張張猙獰扭曲的人臉,有的皮開肉爛,有的七竅冒煙。這些人臉沒有身体,它們突兀地浮現在無盡的黑暗中,瞪著白姬、元曜、離奴。

    “哐當——”元曜嚇得拿不住琉璃小翁,他舌頭直哆嗦,說不出完整的話,“白…白…”

    白姬卻掐腰大笑,“哈哈,軒之,我們到地獄了!”

    元曜嘴里發苦,說不出話來。一大堆人臉向白姬、元曜涌來,離奴一躍而起,噴出青色妖火,人臉紛紛退散。

    “主人,我們現在要去哪里?”貓獸問白姬。

    夜光水母照不見的地方,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傳來各種各樣讓人汗毛倒豎的恐怖聲音。

    白姬道:“地獄道分為八大熱地獄、八大寒地獄、近邊地獄,孤獨地獄。我們現在應該是在八熱地獄中。八熱地獄又分為等活地獄、黑繩地獄、合眾地獄、叫喚地獄、大叫喚地獄、焦熱地獄、大焦熱地獄、無間地獄。我們現在大概是在等活地獄中吧。啊呀呀,地獄太大了,要在地獄中找一個人,還真不容易呢。我們先在此等候,讓紙人去找吧。”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一疊紙人,放在紅唇邊,吹了一口氣。紙人紛紛落地,化作沒有五官的白衣人,四散開去。所有的紙人嘴里都發出黃盈盈的聲音,在叫喚,“玉郎——玉郎——”

    元曜冷汗,對白姬道:“你來閻浮屠,是為了找玉郎?”

    白姬道,“不是找玉郎,是看玉郎在不在閻浮屠。”

    元曜道:“玉郎會在閻浮屠嗎?”

    白姬道:“不清楚。不過,三世草中看不見玉郎的前世、今生、來世,他很有可能是被困在了閻浮屠。”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和白姬、離奴在原地等待。人臉一大堆一大堆地逼近,不斷地滴落濃腥的液体,它們張開了血盆大口,似乎要將白姬、元曜、離奴吞噬。離奴不斷地噴出青色火焰,阻止人臉靠近。但是,明顯,離奴的火焰阻止不了猖狂的獄鬼。

    元曜哭喪著臉道,“白姬,離奴老弟快撐不住了,你也噴個火吧。”

    白姬在元曜耳邊笑道:“龍火不但會焚盡百鬼,軒之也會灰飛煙滅呢。”

    元曜流淚,“現在這樣,小生也會被這些人臉吃掉吧?”

    白姬道:“站著不動,也很無趣。難得來到地獄,我們四處參觀一下吧。”

    離奴道:“主人,如果走到無間地獄,我們就真的回不去了。”

    “無妨。”白姬笑道:“有引魂燈呢。”

    離奴擔憂地道,“離奴的意思是越往里走,獄鬼不僅會越來越多,也會越來越凶殘,只怕難以脫身。”

    白姬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我餓了。想吃夜宵。”

    元曜生氣地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吃夜宵?我們都快變成這些惡鬼的夜宵了!小生上輩子做了什麼孽…”

    白姬笑眯眯地打斷元曜,“軒之不要生氣,我們先游地獄解悶吧。”

    白姬對離奴道,“往里走。”

    “是,主人。”離奴道。

    離奴馱著白姬、元曜向閻浮屠深處而去,夜光水母始終環繞在他們四周,為他們照見周圍的景象。不照見還好,照見了,只讓元曜嚇得渾身發抖。

    夜光中,許多鬼在荒野行走,他們的手上長著鐵爪,一遇見了,就互相抓摑對方。他們被抓得皮膚盡爛,血肉模糊。血流盡后,倒地而臥。然而,冷風一吹,他們的皮肉又長出來了,完好如新。他們又站起來,向前走去,一遇見對方,又開始互相抓摑。周而復始,不斷受苦。

    白姬笑吟吟地道,“這是等活地獄,如果不幸留在這里了,我和軒之就會變成這樣,我撓一下軒之,軒之撓一下我,我再撓一下軒之,軒之再撓一下我。很好玩吧?”

    元曜牙齒打顫,“一點儿…也不好玩…”

    離奴經過時,獄鬼們停止了互相抓撓,轉而追逐離奴。

    離奴又路過了兩處,一處的獄鬼被燒紅的熱鐵繩捆縛,有青面獠牙的惡鬼用斧頭砍他們,用鐵鋸子鋸他們。一處有兩座巨大的鐵山,獄鬼麇集于鐵山之間,被兩座鐵山擠壓,骨肉碎裂,成為肉泥。

    白姬笑道,“這是黑繩地獄和合眾地獄,很有趣吧,軒之?”

    元曜的牙齒直打顫,口中發苦。

    離奴路過時,黑繩地獄、合眾地獄中的獄鬼紛紛向它追來,黑壓壓的一片。

    離奴馱著白姬、元曜又路過了哀號不絕,從口中被灌火漿,燒爛五髒六腑的叫喚地獄,獄鬼躺在燒紅的熱鐵上,被大熱棒從頭到腳打碎成肉糜的焦熱地獄。追逐離奴的獄鬼更多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元曜頭皮發麻,不敢回頭看哪怕是一眼。

    三人來到了八熱地獄的最后一處,——無間地獄時,元曜看著眼前百鬼繚亂的可怖景象,對能夠活著走出閻浮屠這件事情,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元曜有氣無力地道,“白姬,如果我們出不去了,會變成怎樣?”

    白姬笑道:“大概會被這些獄鬼吃掉,然后變成它們中的一個,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沒有前生,沒有來世,有的只是無盡無涯的痛苦和恐懼。”

    白姬雙手合十,結了一個法印,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咒語,“歸!”

    黑暗中,沒有紙人歸來。

    良久之后,一只燒得只剩半截的紙人悠悠飄來。

    白姬伸出手,紙人停在她的掌心。紙人“騰”地燃起一團火,燒化成灰了。

    白姬喃喃道:“找不到玉郎呢。看來,玉郎似乎不在閻浮屠中。”

    離奴停在一處山岩上,噴出一團碧幽幽的火,逼退了圍涌而來的一堆獄鬼。

    “主人,獄鬼越來越多了。”

    白姬回頭看了一眼,半空中有大堆大堆的猙獰人臉逼近,地上有無數或青面獠牙,或身軀殘缺的獄鬼涌來,他們不斷地從遠處走來,包圍了逼近的白姬、元曜、離奴。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道:“小生有一句遺言,想先說了。”

    離奴罵道:“死書呆子,閉上你的鳥嘴!”

    白姬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軒之說吧。”

    “那個,小生上次說想娶一個勤勞善良的姑娘,后來又想了想,覺得這個姑娘懶一點儿也沒關系…小生勤快一點儿,應該可以照顧她…”

    “啊?!”白姬道:“軒之要說的就是這個?”

    “你以為是什麼?”元曜沒好氣地道。

    “我以為,軒之會說出攢下的几吊錢藏在哪里了呢。”

    “嘿嘿,我也想知道書呆子的私房錢藏在哪里。”離奴笑道。

    元曜生氣地道:“藏錢的地方,小生死都不會告訴你們!”

    三人吵鬧間,大群獄鬼已經逼近,仿佛要將三人吞沒。一條巨蛇般的獄鬼張開血盆大口,吞向離奴。巨蛇的身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人臉,人臉上皮肉盡爛,流著膿血。

    離奴一個躍起,馱著白姬、元曜躲過了這一襲。但是,不幸的是,巨蛇擦過的瞬間,蛇身上的一張人臉張口咬住了元曜的左腳,將他拖了下來。

    “啊——啊啊——”元曜摔下了万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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