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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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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姬綰 -【縹緲·鬼面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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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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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6 00:19:54 |只看該作者
010 血月

    縹緲閣中,白姬和元曜相對坐著,手指放在荷葉杯碎片上。

    元曜紅著臉縮回了手指。

    白姬抬起頭,道:“軒之怎麼了?后面還有呀。”

    元曜紅著臉道:“子曰,非禮勿視。”

    白姬也縮回了手,“算了。看下一塊吧。”

    荷葉杯的碎片只剩下最小的一塊了。

    白姬伸出手,觸碰這指頭大小的一塊。她剛觸碰上,就立刻縮了手,見元曜也伸手過來,道:“軒之最好不要看。”

    元曜好奇,道:“為什麼?”

    “為了我的耳朵。”白姬道。

    “欸?!”元曜一頭霧水。

    元曜的手剛觸上碎片,就看見了恐怖的一幕。

    魏國夫人身穿牡丹衣,倒在一間宮室的中央,周圍散落著糕點。她已經七竅流血地死去,五官扭曲而猙獰。

    “啊--啊啊--”元曜嚇得大叫起來。

    白姬明智,早已捂住了耳朵。

    “白姬,這……這……”元曜結結巴巴地道。

    “這是魏國夫人的死狀,荷葉杯最后的回憶。”白姬道。

    “誰?誰殺死了魏國夫人?難道是……”

    白姬打斷元曜,道:“誰殺死了魏國夫人並不重要。至少,如今,魏國夫人自己已經沒有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了。”

    元曜愣了一會儿,才道:“也是,魏國夫人的心願是找回牡丹衣。白姬,你能把牡丹衣從韓國夫人那里討要回來,還給她嗎?她實在是太可憐了。”

    白姬搖頭,道:“不行。那樣做,會破壞我的‘因果’。”

    元曜有些生氣,道:“你真是鐵石心腸,完全沒有仁善之心。”

    白姬笑道:“對我來說,‘仁善’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果’。”

    元曜道:“沒有‘仁善’之心,收集再多的‘因果’,你也成不了佛。”

    白姬臉色一變,她面無表情地望著元曜,幽黑的眼眸冰冷而深邃。那樣的眼神,空洞得不屬于人類。沒有色彩,沒有溫度,沒有感情,仿佛一片荒蕪死寂的冰原,讓人墮入空境,不寒而栗。

    元曜被白姬森冷幽黑的眼眸盯著,只覺得沒來由地恐懼,戰栗。

    白姬伸出手,放在元曜的胸口上,以虛無縹緲的聲音道:“軒之有一顆‘仁善’之心吧?如果我把軒之的心剜出來,吃下去,那我也有一顆仁善之心了。那樣,我就能成佛了。”

    元曜額上浸出冷汗,他想說什麼,但是一股無形的壓迫卻逼得他開不了口。

    白姬眼神陰森,她右手上的皮膚漸漸生出龍鱗,指甲漸漸長長,刀鋒般的指甲似乎立刻就要剜出元曜的心髒。

    “吃了軒之的心,我就能成佛了。”白姬伸出舌頭,舔舐紅唇,陰森地笑道。

    在龍爪透心的那一剎那,元曜“啊啊--不要吃小生--”地慘叫一聲,嚇得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離奴聽見元曜的慘叫聲,從廚房飛奔到里間。

    元曜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白姬似笑非笑地站在一邊,右手還保持著龍爪的形狀。

    離奴問道:“主人,書……書呆子怎麼了?他還活著吧?”

    白姬繞著元曜走了一圈,笑道:“沒事,只是嚇暈了。我跟他開一個玩笑罷了。”

    離奴松了一口氣,跑過去把元曜翻過來,小書生口吐白沫,臉色煞白。

    “主人,您怎麼把他嚇成這樣了?”

    白姬撇嘴,不高興地道:“誰叫他說我收集再多的‘因果’,也成不了佛。”

    離奴拍了拍元曜的臉,擔憂道:“万一,把他嚇傻了怎麼辦?”

    白姬欣賞著自己線條優美的龍爪,道:“反正,軒之也不聰明。”

    拍不醒元曜,離奴嘆了一口氣,他怕元曜著涼,去取了一條毯子,蓋在元曜身上。

    白姬見了,笑道:“離奴,原來你很關心軒之。”

    “沒有的事!”離奴急忙反駁。它有些不好意思,化成一只黑貓,跑了,“廚房還在煮魚湯,離奴先去了。”

    白姬坐在青玉案邊,托腮望著元曜。她把玩著荷葉杯的碎片,喃喃道:“仁善之心啊,軒之這個傻瓜。”

    元曜醒來時,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他一看見白姬,就嚇得抱頭鼠竄。白姬、離奴逮住小書生,白姬向元曜解釋只是開玩笑,小書生十分生氣。

    白姬誠懇地向元曜道歉,並保證以后再也不嚇唬他了,元曜才不再生氣了。

    “白姬,以后請不要隨意嚇唬小生。”

    “嗯。以后,軒之再說我成不了佛,我就直接吃了軒之。”白姬笑道。

    “你又在嚇唬小生。”元曜生氣地道。

    “嘻嘻。”白姬詭笑。

    月出,血紅。

    白姬穿著一襲俊鶻銜花紋樣的白色男裝,靜靜地站在廊檐下,舒袍廣袖,風姿如仙。元曜站在白姬身邊,捧著一個木匣,木匣中放著五色土捏成的武后泥像。白姬今晚打算去大明宮中收韓國夫人的‘果’,元曜隨她前往。

    白姬望著天上的血月,道:“今晚是血月呢。”

    “什麼是血月?”元曜好奇。

    白姬一展水墨折扇,道:“血月,乃是亡靈之月,充滿怨氣的亡靈在人間徘徊,散發心中的怨恨,月亮也因為吸收了怨氣而變成血紅色。在血月之夜出門,腳不能沾地,否則會有災厄。”

    “腳不能沾地?那我們怎麼去大明宮?”元曜撓頭。難道,乘風飛去麼?

    白姬道:“黃昏時,我已經約好了火輪鬼車,它會來接我們。”

    “火輪鬼車?”

    “喏,來了。”白姬一合折扇,遙指夜空中的某處。

    元曜抬頭望去,只見兩團火焰出現在夜空中,流星般滑過。兩團火焰漸漸接近,越來越大,落在縹緲閣的后院中。

    原來,是一架雙輪車。

    車身雕刻著地獄諸鬼的圖案,十分詭麗,布幡飛舞,流蘇飄搖。兩團火焰是鬼車的左、右兩輪。拉車的是一個渾身漆黑的鬼,它青面獠牙,身高八尺,渾身肌肉暴凸,看上去凶狠殘暴。

    “白姬,請上車吧。”車鬼眥目道。

    白姬走到車前。

    車鬼蹲下,伸出巨掌。

    白姬踩著車鬼的手掌,上了車中。

    元曜也走了過去,車鬼面目凶惡,他嚇得雙腿發抖,根本不敢踩它的手。但是,不踩又上不了鬼車,元曜心中犯難。

    車鬼用牛目一樣巨大的眼睛瞪著元曜。

    元曜驚惶。

    車鬼突然挺直了身板,伸出巨臂,一把抓住元曜的衣領,將他拎起,放進了車內。

    “唔,謝謝。”元曜道。

    “不客氣。”車鬼雷聲道。

    “車鬼,在子時前抵達大明宮。”白姬道。

    “好。”車鬼道。

    一陣風卷過,車鬼拉著火輪鬼車離開地面,奔馳在夜空中。

    血月下,夜空中,不知道從哪里跑來几只身材矮小、戴著高帽子的鬼,它們有的吹著短笛,有的敲著皮鼓,圍著火輪鬼車跑。它們吹奏著歡快卻空寂的曲子,晃晃蕩蕩地和鬼車一起行向大明宮。

    詭異的血月,縹緲的流云,燃燒的妖車,空靈的鬼曲,一切仿如夢幻般不真實。元曜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白姬,這……這太神奇了呀!”

    白姬笑道:“坐火輪鬼車夜行,總是很有意思。啊啊,我喜歡這一首歡快的曲子,以前好像沒有聽過。”

    元曜道:“仔細聽,這首曲子很幽冷。”

    “畢竟,是鬼吹奏的呀。軒之不能太過苛求。”

    “也是。”元曜笑道。

    元曜乘坐鬼車,踏月行歌,完全沒有看見今夜長安城的街道上,無數無法去往彼岸的亡靈破土而出,在街衢中游走、徘徊。它們或者凄厲哭號,或者互相撕咬,發泄著積郁心中的怨恨。

    今晚在街上夜行的人,注定將成為百鬼的食餌,被撕成碎片,吞入鬼腹,連月也染成了血色。

    子時差一刻,火輪鬼車停在了離九仙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奏樂也停止了。

    車鬼回過頭,對白姬道:“大明宮有結界,沒法靠近,只能到這里了。”

    “嗯。”白姬點頭。

    白姬踩著車鬼的手下車,遙遙望向大明宮。

    元曜鼓足了勇氣,還是不敢踩車鬼的手。

    車鬼伸手,把元曜拎下了車。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一塊金子,遞給車鬼。

    “有勞了。今天的曲子很不錯。”

    車鬼大聲道:“今天是新曲子,要兩塊金子。”

    白姬拿出三塊金子,遞給車鬼。

    “多出的一塊,算打賞吧。”

    “多謝。”車鬼瞪眼道。

    車鬼拉著火輪車走了,妖鬼們也跟著火輪車走了。

    原來,車鬼載人居然要收錢財。元曜在心中咋舌。

    白姬走向九仙門,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你今天倒是出奇地慷慨呀。”元曜道。

    白姬道:“啊,今夜乘坐火輪鬼車,半路少了很多麻煩,又聽了很好聽的曲子,心情愉快,慷慨一些也是應該的。”

    元曜嘆道:“小生真希望你在發月錢的時候心情也愉快一些。”

    白姬一展折扇,笑道:“軒之不必有所期待。我心情再愉快,也不會給你漲工錢的。”

    “呃。”元曜被噎住了。

    真希望老天爺落下一個天雷劈中這條吝嗇、狡詐、貪財的龍妖!欸,不對,天龍應該是不怕雷劈的吧?!元曜一邊在心中詛咒白姬,一邊糾結苦惱。

    九仙門外,除了守衛的金吾衛,還站著一身男裝的上官婉儿。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俊臉上滿罩寒霜。見白姬和元曜從黑暗中浮現身形,她臉上的寒霜才融化了一些。

    白姬笑道:“路上有些延誤,來晚了一些,勞上官大人久等了。”

    “哼。”上官婉儿冷哼一聲,以示自己的不滿。

    上官婉儿領白姬,元曜走進大明宮、向紫宸殿而去。

    月紅如血,夜云縹緲,兩名提著橘色宮燈的侍女在前面照路,上官婉儿、白姬、元曜隨行,五個人的影子拖曳在地上,細長而詭異。

    五人路過太液池。

    太液池邊,十分凄寂,風聲低沉如嗚咽。

    白姬突然回頭,對著黑沉沉的水面詭魅一笑,她無聲地翕動紅唇,似乎說了一句什麼。一陣夜風吹過,湖畔的木葉颯颯作響,似乎在回應白姬。

    元曜暗暗心驚,白姬在干什麼?

    紫宸殿,燈火通明,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披堅執銳的金吾衛。

    “喲,這陣仗可真驚人。”白姬一展折扇,笑道。

    上官婉儿道:“今天下午,第二道金符也掉了。為了天后的安全,只能讓金吾衛徹夜守衛了。”

    “這樣的陣仗一夜兩夜倒也無妨,常年這樣,可就難堵長安城中的悠悠眾口了。”白姬笑道。

    “這就是讓你來解決這件事情的原因。今晚,你就把事情解決了。”上官婉儿沒好氣地道。

    “看在五千兩黃金的份上,我會努力的。如果,上官大人肯給一些額外的賞賜,我會更努力的。”白姬笑道。

    “休想。如果天后有閃失,你也別想活著。”上官婉儿冷冷地道,她快步走向殿內。

    白姬望著上官婉儿的背影,攤手:“她真沒有幽默感。”

    元曜冷汗,道:“是你的幽默太冷了。”

    “軒之也沒有幽默感。”白姬不高興地飄進了殿內。

    “唉,好冷。”元曜嘆氣。

    紫宸殿內,地板上、鏡台上、床榻邊、到處都點滿了燭火,照的殿內仿如白晝,一點儿陰霾也沒有。因為燈火點多了,殿內的空氣十分燥熱,元曜行走其中,熱得汗水不斷地滑落額頭。

    內殿中除了武后之外,沒有半個人,宮人們都在外殿守候。武后多疑,在她覺得惶惶不安時,絕不會讓任何人靠近她。

    武后站在大殿中央最明亮的地方,她只穿著一件入寢時穿的金色鸞鳥紋單衣,梳著半翻髻,發絲有些凌亂。她的表情十分驚惶,心中的不安全寫在了臉上。

    聽見腳步聲,武后回頭。看見上官婉儿、白姬、元曜,她緊蹙的蛾眉舒展開來。

    白姬、元曜見禮之后,武后退到銅鏡邊坐下,疲憊地道:“白龍,讓她消失。”

    白姬笑了,“我想,天后‘死’去,她就會消失了。”

    “一切隨你。我累了。”武后道。

    白姬道:“那麼,撤走所有的金吾衛,撕掉光臧國師的金符,弄滅不必要的燈火,遣走多余的宮人。”

    “不行。這麼做,太危險了。”上官婉儿反駁道。

    武后道:“聽她的,照她說的做。”

    “是。”上官婉儿只好道。

    金吾衛全都撤走了,光臧的咒符也都撕掉了,燈火熄滅到只剩下一盞,宮人們也都被遣回各自的住處去睡覺了。

    紫宸殿變得黑暗而安靜,像是一只沉睡的獸。

    白姬拿出武后的泥像,她向武后討了一根頭發,綁在泥像的脖子上,又讓武后對著泥像的嘴吹了一口氣。

    武后皺著眉頭照做了。

    白姬對武后笑道:“好了。現在,泥像就是天后了,您和上官大人可以離開紫宸殿了。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和軒之就行了。”

    武后聞言,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哀傷,她不打算離開,道:“哀家希望,能夠看著你解決這件事。”

    元曜猜想,武后大概還想見一見韓國夫人吧。畢竟,她們是姐妹。

    白姬道:“您留下,也許會有危險。”

    武后不動聲色地道:“事成之后,賞賜再加一千兩黃金。”

    “天后請務必留下,我一定確保您的安全。膽敢傷害天后者,我一定一口將它吞下。”白姬大聲道。

    元曜、上官婉儿冷汗。

    武后滿意地點頭。

    白姬將武后的泥像放在床榻上,蓋上薄被。

    一個晃眼間,元曜好像看見武后正在入睡。

    白姬伸手拿起桌上的朱砂筆,龍飛鳳舞地在六曲鮫綃屏風的左右兩邊分別寫下一串咒語。

    白姬道:“請天后、上官大人站在屏風后,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也不要發出聲音。”

    武后、上官婉儿走向屏風后面,靜靜地站著。

    白姬將三枝燭台上的燭火吹熄了一盞,殿內變得昏朦而寂靜。

    白姬倏地化作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悠悠地飄向房梁。

    元曜傻傻地站在大殿中央,等白龍盤踞在房梁的陰影中,藏好了身形之后,他才驀地反應過來,生氣地道:“白姬,小生怎麼辦?”

    白龍探出頭,道:“啊,一時沒注意,漏了軒之。唔,軒之也去屏風后面。”

    “大膽!一介平民,又是男子,怎麼可以與天后同立于屏風后?!”上官婉儿道。

    元曜也很窘迫,覺得不妥。

    武后卻道:“無妨。白龍特意帶來的人,必有過人之處,也許是一位道法高深之人。”

    元曜更窘了。

    白姬順著武后的話胡謅道:“天后慧眼,軒之雖然看著呆傻,其實在玄門道术上造詣很高,比光臧國師還要厲害,乃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武后信了几分,請元曜去屏風后,並對他刮目相看。

    元曜不敢多做解釋,只窘得恨不能爬上房梁去掐死白姬。

    白龍盤在房梁上,武后、上官婉儿、元曜站在屏風后,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風吹過宮殿,沁骨地涼。

    元曜站在武后身邊,緊張得要命,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他偶爾一抬頭,還會對上上官婉儿充滿戒備和敵意的眼神。

    元曜心中忐忑,度秒如年。

    武后怔怔地望著屏風的畫面,陷入了她自己的思緒中,既沒有察覺元曜的忐忑,也沒有在意上官婉儿的警戒。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各懷心思地站著,燭台的燈火一閃一閃,明明滅滅。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寒涼入骨的夜風吹入,卷來了黑色的牡丹花瓣。

    元曜眼見黑色的花瓣從屏風底部的縫隙中飄入,落在他的腳邊,心中發悚。

    鮫綃屏風很薄,透過屏風隱隱可以看見大殿中的情景。

    一團黑影走進了大殿,一邊走,一邊凄厲地道:“妹妹,你在哪里?我好恨……好恨……”

    韓國夫人來了。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屏住了呼吸,安靜地觀望。

    韓國夫人四處徘徊,尋找武后。一個晃眼間,她看見武后閉目躺在床榻上。她走向床榻,心中涌起强烈的恨意,雙目漸漸變得赤紅如血。

    “我好恨……好恨……”韓國夫人走過去,用手扼住武后的脖子。

    武后睜開眼睛,恐懼地掙扎。

    韓國夫人憤怒更甚,她張開口,咬向武后的脖子,撕裂了血肉。鮮血從武后的脖子上汩汩流出,染紅了床榻。

    韓國夫人化身為厲鬼,一口一口地撕扯武后的肉,怨怒地道:“好恨……好恨……”

    武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抽搐。

    韓國夫人滿臉鮮血,猙獰地望著武后,似哭似笑,“哈哈,終于殺死她了呀--”

    韓國夫人發髻上的黑牡丹中傳出了魏國夫人的聲音,“嘻嘻,殺死她了,殺死她了。”

    “殺死她了……可是,還是好恨……”韓國夫人的眼眶中涌出了血淚,血淚滑落臉龐,她喃喃道:“為什麼還是好恨……好恨……我恨的到底是誰呢?是誰呢?”

    黑牡丹沒有回答韓國夫人的疑惑,它的顏色更深,更詭異了。

    韓國夫人將武后的頭從脖子上扯下,鮮血四濺。

    鮫綃屏風離床榻不遠,上面也濺了一灘刺目的猩紅。

    元曜、武后、上官婉儿嚇得牙齒打顫,臉色煞白。

    元曜心念電轉,滿頭冷汗。韓國夫人的恨意也太深了吧?她殺死的雖然是泥人,但這情形也還是嚇死人了。如果泥人是武后,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韓國夫人已經殺死“武后”,達成了欲望,為什麼她還沒有離開的意思?白姬到底在干什麼?怎麼還不現身?

    韓國夫人抱著武后的頭顱,與她瞳孔渙散的眼神對視,迷惑地道:“我恨的,到底是誰呢?是誰呢?”

    韓國夫人站起來,抱著武后的頭顱走來走去,神色瘋狂,夢囈般說道:“我好恨……好恨……”

    她猛一抬頭,看見了銅鏡里自己的容顏,一剎那間,幡然醒悟,她指著銅鏡里的自己,道:“啊,我恨的人……是她……是她……”

    韓國夫人把武后的頭顱拋開,奔向銅鏡。

    頭顱凌空划過一個弧度,正好砸在屏風后面的元曜的肩膀上。元曜下意識地伸出手,正好接住了。他把頭顱抱在胸口,呆呆地站著。

    武后低下頭,正好與元曜手上的頭顱對視。

    猛然與自己血淋淋的頭顱對視,武后無法保持冷靜,她驚懼地大聲叫了起來:“啊--啊啊--”

    元曜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抱著一個什麼東西,他低頭一看,嚇得扔掉了頭顱。雖然,元曜抱的是泥人的頭顱,但是白姬的幻术太過逼真,這頭顱的大小、觸感都如同真人一樣。

    元曜扔掉頭顱之后,手上還沾著鮮血。他嚇得跳了起來,倉惶之間,他在屏風上擦血跡,因為動作太猛烈,他推倒了屏風。

    “砰--”屏風倒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銅鏡前的韓國夫人猛然回頭,看見了武后、元曜、上官婉儿。

    屏風倒塌的瞬間,一切幻术消失了。

    床榻上,武后的屍体恢復了泥人的本來面目,地上掉落的頭顱也變成了泥人,床榻上、屏風上、元曜手上的血跡都化作了泥灰。

    元曜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嚇得肝膽俱裂。韓國夫人雙目通紅,表情猙獰地過來了,“恨……好恨……被騙了……殺死……都殺死……”

    武后、上官婉儿臉色煞白,元曜也心中恐懼,他急忙往武后身后躲。

    武后見元曜躲閃,道:“你是高人,怎麼反而往哀家身后躲?”

    元曜心中發苦,又窘迫,又害怕,道:“小生……”

    上官婉儿反應過來,不由分說地抓住元曜,一把將他推向了韓國夫人,道:“既然是高人,就去降妖捉鬼!!”

    眼看,元曜就要與韓國夫人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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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6 00:20:11 |只看該作者
011 迷宮

    千鈞一發之際,韓國夫人側身避開了元曜,她的目標是武后。

    韓國夫人扑向武后,神色憤怒,惡狠狠地道:“殺了你……我好恨……”

    情急之下,上官婉儿拿起桌上的綠如意,向韓國夫人擲去。

    韓國夫人身形一閃,避開了。

    地上的牡丹花瓣瞬間彙聚在一起,化作一條黑色的鎖鏈,沿著上官婉儿的雙腳爬上,纏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

    上官婉儿用力掙扎,鎖鏈越勒越緊,她痛苦得皺起了眉頭。

    武后見韓國夫人襲來,嚇得倉惶而退,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然而,衛兵、宮人都奉命離開了,沒有人聽見她的傳喚。白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房梁上毫無動靜。

    武后急忙逃到床榻邊,她從軟墊下拿出一柄鑲著寶石的胡刀。

    “刷--”武后抽出胡刀,刀鋒森寒如水。

    武后用胡刀指著韓國夫人,强壓下心中的恐懼,道:“你……你究竟要什麼?”

    韓國夫人並不畏懼刀,她向武后靠近,刀鋒穿過她的身体,仿如刺中虛空。--她已非人,怎麼會畏懼刀槍?

    武后一驚,松開了手,胡刀掉在地上。

    韓國夫人的眼眸赤紅如血,充滿了怨恨,她獰笑道:“妹妹,你真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逼死了我們母女……我好恨,我要殺死你……”

    武后眼神一黯,道:“哀家給過你們機會,讓你帶女儿離開皇宮,回去封地,去過平靜的生活。可是,你還是固執地留下了。我沒有辦法,也沒有選擇。”

    韓國夫人憤怒,“我為什麼要帶敏儿離開?好不容易,她才得到聖上的寵愛。好不容易,我們才能住在華美的皇宮中,享受世人羨慕的尊榮。我們為什麼要離開繁華富饒的長安,回去窮鄉僻壤的封地過清苦的日子?你嫉妒敏儿,你嫉妒她年輕美麗,你嫉妒聖上寵愛她,你害怕她會取代你成為皇后。”

    武后道:“她取代哀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死了,就有可能了。”韓國夫人扑向武后,掐住她的脖子,她瘋狂地道:“我恨你……恨你……”

    武后無法呼吸,她拼命地掙扎,但是卻沒有韓國夫人力氣大,她的臉漸漸漲得通紅。

    上官婉儿見武后遇見危險,十分焦急,她使勁地掙脫牡丹鐵鏈的束縛,但是細嫩的皮膚被鐵鎖勒出了血痕,人卻還是無法動彈。

    上官婉儿抬頭望向房梁,吼道:“白龍,你還藏在上面干什麼?還不下來救天后!!”

    房梁上面沒有絲毫動靜,白姬好像……不在。

    “白姬大概是跑了吧?”癱坐在一邊的元曜小聲地嘀咕,他就知道這條龍妖靠不住。

    眼見武后的臉色漸漸泛青,就要被韓國夫人扼死,上官婉儿渾身癱軟,心急如焚。

    元曜暗暗自責,都是他不好,如果之前他不和韋彥去踏青,也就不會誤入韓國夫人的鬼宅,更不會牽扯上牡丹衣、魏國夫人,鬧成今日這般局面。

    眼見武后就要被扼死,元曜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衝向韓國夫人,伸手拉住了她,要和她講道理:“夫人住手!請聽小生一言。”

    韓國夫人揮袖拂去,元曜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擊,彈飛了開去,撞在銅鏡台上。鏡台上的胭脂盒,首飾盒灑了一地。

    元曜疼得眼淚涌出,但還是又爬起來,扑向韓國夫人,道:“夫人,請住手。殺了天后,也不能讓您和魏國夫人復活,更不可能讓時光倒流,回到從前。消彌仇恨的方法不是殺戮和報復,而是放下和寬恕。您……您回頭看一眼,您最愛的女儿魏國夫人,她就在您身邊,一直在您身邊。”

    韓國夫人聞言,神色微變,手驀地松開了。

    武后喘過了氣,連連咳嗽。

    韓國夫人回頭四望,沒有看見魏國夫人。她大怒,瞪向元曜,道:“你騙我!敏儿在哪里?”

    元曜剛才只是隨口一說,目的是讓韓國夫人松開扼住武后的手。見韓國夫人真要找魏國夫人,他陪笑道:“魏國夫人可能在太液池邊,小生這就去叫她來。”

    元曜拔腿想逃,但是轉瞬之間,韓國夫人已經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她憤怒地想將小書生撕成碎片。

    韓國夫人的指甲鉗進了肉中,小書生又疼又害怕,嚎道:“救命--白姬,救命啊--”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黑暗的房梁,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浮現出身形。白龍在宮殿上空盤旋了一圈,化作一名舒袍廣袖,風姿如仙的白衣人。

    白衣人走向韓國夫人,俊美的臉上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金色的瞳孔中幻色迷離,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魅惑,讓人不敢直視。

    那一瞬間,韓國夫人恍惚了一下,迷失在了一座虛渺的迷宮中。

    韓國夫人松開了元曜,她望著白衣人,喃喃道:“縹緲閣,白……”

    白姬伸出食指,按在韓國夫人的唇上,制止她叫自己的名字:“噓。”

    韓國夫人眼神迷離,她望著白姬,道:“願望……我的願望……請實現我的願望……”

    白姬笑道:“您的願望,是什麼?”

    韓國夫人道:“牡丹衣,我要得到牡丹衣。”

    白姬道:“牡丹衣已經穿在您身上了。”

    韓國夫人低頭一看,看見了自己身上燦爛如云霞的華衣,才想起她已經得到了牡丹衣。她想了想,伸手指向武后,道:“殺死她。是我的願望。”

    白姬抬手,地上的胡刀飛起,凌空划過一個弧度。

    胡刀割斷了武后的脖子,鮮血四濺。

    武后驚恐地望著白姬,怒道:“你……你……”

    武后話未說完,就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不再動彈。

    上官婉儿和元曜錯愕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呆若木雞。

    “她死了。”白姬對韓國夫人道。

    韓國夫人睜大了眼睛,然后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對白姬道:“接下來,我要擁有和我女儿一樣的青春和美貌。”

    白姬笑了,金眸灼灼。

    “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魏國夫人。”

    “那就殺掉我的女儿。”韓國夫人瘋狂地道。

    白姬笑了,“可以。”

    韓國夫人的容顏漸漸變得年輕,美麗,她變成了魏國夫人的模樣,姿容絕色,青春逼人,與牡丹衣相映成輝,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韓國夫人望著銅鏡中自己的容顏,滿意地笑了。

    “您還有什麼願望?”白姬在韓國夫人的耳邊道,聲音縹緲如夢。

    “皇后……我要成為皇后……”韓國夫人獰笑道。

    “可以。”白姬笑容詭異。她伸出手,拂過韓國夫人的眉心。

    韓國夫人眼前一陣恍惚,陷入了一座與現實互為鏡像的迷宮中。

    在鏡的另一面,在另一個大明宮中,她擁有青春和美麗。她在宮闈斗爭中取代了魏國夫人,得到了帝王的無上寵愛。在權勢傾軋中,她殺死了自己的妹妹,殺死了阻礙她的一切人,成為了皇后。

    短短的一須臾,她真切地經歷了半生的光陰,生老病死、喜怒哀懼。

    在鏡像的世界中,她成為了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實現了她在這個世界中無法實現的欲望。

    然而,她突然發現,她還是不能滿足,她想要更多。就像饕餮無法饜足地吞食一切一樣,她也無法饜足地涌起了更多的欲望,永無滿足之日。

    “啊--啊啊--”韓國夫人掉入了迷宮中,陷入了魔障里。她痛苦地抓住頭發,仰天哭嘯。

    欲望,好多欲望,無盡的欲望。

    “您還有什麼願望?”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

    白姬的話語,仿如一條條毒蛇鑽入了韓國夫人的耳朵里,讓她痛苦到不斷地抓扯自己的頭發。

    “母親……”一個哀切的聲音從天邊傳來,打破了迷宮的困局,撥開了重重迷霧。

    韓國夫人驀然抬頭,看見了眼前的現實。

    大殿冷寂,燈火幽微。

    夜風掀簾,屏風倒塌。

    韓國夫人四下望去,仿佛黃粱一夢醒來,她仍然身在在紫宸殿中,時間是與白姬眼神對視的那一剎那。

    武后還好好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上官婉儿被牡丹幻化的鐵鏈束縛著,正在使勁掙扎。

    元曜癱坐在倒塌的屏風邊,驚恐地望著韓國夫人。

    白姬靜靜地站在韓國夫人面前,金色的眼眸幻色迷離。

    韓國夫人驀然醒悟,在她與白姬對視的那一剎那,她就已經墮入了一個虛幻的迷宮中。剛才,她經歷的一切都是幻境,真實的幻境。

    武后沒有死,她沒有擁有魏國夫人的青春與美麗,她也沒有成為大唐的皇后,但是她已經体會到了欲望達成之后的心情。一個欲望實現之后,還會有更多的欲望浮現,永無止境的欲望,永無止境的貪婪。她不但無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反而不惜傷害別人,也要讓欲望無限制地蔓延,直至吞噬一切。

    如果不是那一聲呼喚,她根本無法從迷宮中回來,只會永遠困陷在幻境的迷宮中,不得出路。

    白姬望著韓國夫人,似笑非笑。她的表情仿如菩薩一般慈悲,又如同魔鬼一樣邪惡。

    韓國夫人又是一陣恍惚。

    然而,“母親--”“母親--”的呼喚,再一次將韓國夫人喚醒。

    韓國夫人循著聲音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誰?誰在叫我?好像是敏儿的聲音……”韓國夫人迷茫地道。

    “母親--母親--我在這儿--”魏國夫人殷切的呼喚聲盤旋在韓國夫人耳際,她就在她的身邊,但她卻看不見她。

    白姬念了一句佛經,“人我是須彌,邪心是業火,煩惱是刀山,毒欲是荊棘,虛妄是鬼神,貪嗔是地獄。”

    韓國夫人瑟瑟發抖,她感到全身上下火燒一般灼痛,五髒六腑仿佛被地獄業火煎烤,整個人仿佛從刀山上滾落,又跌入了荊棘中,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望著韓國夫人,臉色因為恐懼而變得煞白。

    “母親--母親--”魏國夫人悲傷地呼喚道。

    韓國夫人睜開眼,這一次她看見了魏國夫人。魏國夫人只穿著一襲單衣,身形伶俜。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一點朱唇紅得瘆人。

    韓國夫人想起剛才在幻境中,她竟然為了達成自己的欲望而想要殺死魏國夫人,不由得連連后退,她退到了鏡台邊。

    魏國夫人追到了韓國夫人身邊,她哀聲呼喚:“母親……”

    韓國夫人望著魏國夫人,憐愛地道:“敏儿,我最愛的女儿。”

    韓國夫人遙指武后,道:“我正要殺死她,為你復仇。”

    魏國夫人搖頭,道:“母親,不……”

    武后站起身,走向韓國夫人、魏國夫人,臉色平靜。

    元曜吃了一驚,擔心武后遭遇危險,想要阻止武后過去,但是武后已經過去了。

    武后走到韓國夫人面前,悲傷地道:“姐姐,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但是,妹妹還是想說一句,對不起……”

    韓國夫人被這一聲“姐姐”觸動,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她還是伸手想扼住武后的脖子。

    魏國夫人拉住了韓國夫人的手,搖頭:“不,母親。”

    “她害死了你,你為什麼阻止我殺她?”韓國夫人問道。

    魏國夫人道:“我恨的人,不是她。”

    “你恨的人是誰?”韓國夫人問道。

    魏國夫人指著銅鏡,道:“我恨的人,是她。母親如果想替女儿復仇,那就殺了她。”

    韓國夫人側頭,望向銅鏡。

    在銅鏡中,韓國夫人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鏡子中的她渾身被火燒得焦黑,五髒六腑裸、露在体外,雙眼赤紅如血,面容因為怨恨而變得扭曲、丑陋。--沒有止境的貪念和極度的自私讓一個人變成了惡鬼。

    “啊--啊啊--”韓國夫人嚇得抱住了頭,她不承認那是她自己:“鏡子里的人是誰?是惡鬼嗎?好丑陋的惡鬼!!”

    魏國夫人流下了眼淚,道:“沒錯,那是惡鬼,是害死您和我的惡鬼。我恨她。您也應該恨她。”

    韓國夫人心中閃過了一幕幕往事。

    一直有一個惡鬼盤踞在她的心中,在她面臨選擇時,惡鬼在她的耳邊蠱惑她,讓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末路。

    惡鬼誘惑她離開丈夫,來到長安。

    惡鬼誘惑她入宮。

    惡鬼誘惑她為了財富與權勢,將年幼的女儿也卷入了云波詭譎的宮闈中。

    惡鬼誘惑她產生除掉自己的妹妹,登上大明宮最高處的念頭。

    惡鬼誘惑她嫉妒自己的女儿。

    惡鬼誘惑她在貪婪的漩渦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甚至,在妹妹給了她一條生路時,她卻還執迷不悟地沉淪下去,拿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去做危險的賭博。

    一子行錯,滿盤落索。她輸掉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女儿短暫的青春和幸福。

    這一切,都是惡鬼的錯。

    沒錯,都是惡鬼的錯!

    韓國夫人惡狠狠地瞪著銅鏡中的惡鬼,銅鏡中的惡鬼也惡狠狠地瞪著她。她縱身扑向銅鏡,仿如一滴水融入湖面,韓國夫人進入了銅鏡中,與鏡中的自己廝打。

    韓國夫人咬住惡鬼的脖子,撕扯它的血肉。惡鬼也咬住韓國夫人的脖子,撕扯她的血肉。韓國夫人吞下惡鬼的肉,惡鬼也吞下韓國夫人的肉。它們在銅鏡中互相廝殺,吞食,直到兩人都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最后,兩人都奄奄一息,不再動彈了。

    貪欲讓韓國夫人化作惡鬼,自己吞食了自己。

    武后望著銅鏡,牙齒咯咯打顫。

    魏國夫人望著銅鏡,掩面哭泣。

    白姬伸出手指,在銅鏡上點了一下,一塊破舊的布帛從銅鏡中飛出,落在了地上。

    白姬拾起牡丹衣,上面染了一些鮮血。

    “嘩啦--”銅鏡碎了。

    隨著銅鏡碎裂,散落一地的黑色牡丹花瓣如煙塵般消散,飛逝。

    上官婉儿身上的鐵鏈也化作飛花,隨風消失。

    上官婉儿獲得自由之后,擔心魏國夫人會傷害武后,她不顧自己的傷痛,飛奔到武后身邊,保護在武后身前。

    武后並不畏懼魏國夫人,她示意上官婉儿退下,“無妨。”

    武后對魏國夫人道:“你,不恨哀家?”

    魏國夫人流下了血淚,她望著武后,咬牙切齒:“我恨,非常恨。”

    武后道:“那,你為什麼要阻止你母親殺死哀家?”

    魏國夫人道:“我只是不想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也不想母親陷入魔障中,永遠無法解脫,永遠痛苦。”

    武后看了一眼破碎的銅鏡,又看了一眼魏國夫人,流下了眼淚。不知道,這眼淚代表悲傷,還是悔恨,或者兩者都有。

    魏國夫人向白姬伸出手,道:“請將牡丹衣還給妾身。”

    白姬望了一眼手中的牡丹衣,道:“貪婪和仇恨束縛著您的母親,讓她徘徊人世,無法往生,最終化作了惡鬼,自食自滅。同樣,牡丹衣也束縛著您。如果我把牡丹衣給您,您就永遠無法往生,只能徘徊在人世間,忍受孤獨和寂寞。不如,放下牡丹衣,放下執念,去往六道輪回。”

    魏國夫人搖頭:“妾身哪里都不去。妾身要穿著牡丹衣,守在太液池邊等待一個人。一個妾身最愛的人。”

    “您要等誰?”白姬有些好奇。

    魏國夫人望了武后一眼,沒有說這個人是誰,她道:“那時,妾身與他約好,得到牡丹衣之后,就穿上牡丹衣為他跳一曲拓枝舞。誰知,妾身在含涼殿等待他時,卻誤食了有毒的糕點,與他錯過了。妾身很愛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雖然,妾身已經死了,但妾身還是想穿著牡丹衣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來,為他跳一曲拓枝舞。”

    武后明白魏國夫人說的是誰,但她沒有生氣,反而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白姬將牡丹衣遞給魏國夫人,道:“既然,這是你的願望。”

    魏國夫人伸手接過。破舊的布帛在接觸到她的手的剎那,變成了一件色彩鮮艷的華裳。

    魏國夫人抖開燦爛如云霞的牡丹衣,揚起如風帆,一個優美的轉身之后,穿在了身上。

    牡丹衣與魏國夫人相映生輝,美麗得讓人驚嘆。

    魏國夫人對白姬盈盈一拜,轉身離開了紫宸殿。

    武后望著魏國夫人離開的背影,表情復雜,道:“真是一個傻孩子。”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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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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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6 00:20:26 |只看該作者
012 回歸

    血月西沉,已經是下半夜。

    武后招來宮女收拾寢殿的殘局,不知道出于什麼心思,她留下了銅鏡的碎片。

    因為天色太晚了,今夜又不宜夜行,白姬和元曜留宿在大明宮中,打算明日再回縹緲閣。

    之前元曜挺身保護武后,武后十分感激他。

    問清了元曜的名字,武后贊道:“這名字很好,日明為曜,氣宇軒昂。”

    元曜很高興,終于有人稱贊他的名字了。

    武后撥了殿室給白姬和元曜留宿。

    白姬、元曜告辭下去,兩名宮女挑著蘭燈為他們引路。白姬和元曜在路上分別,各自去休息。

    宮女帶元曜來到宮室,就退下了。

    元曜十分疲倦,脫掉衣服,准備躺下。今夜驚險連連,實在是嚇得他神經衰弱。

    元曜脫衣服時,才發現右肩受傷了。--好像是他阻止韓國夫人襲擊武后時,被韓國夫人抓傷了。因為不怎麼疼痛,他也沒在意。

    應該,不要緊吧?明天回縹緲閣之后,涂一些外傷藥也就沒事了吧?元曜看著滲出烏紫色血跡的傷口,有些驚恐,但還是這麼安慰自己。

    “軒之。”白姬的聲音傳來。

    元曜回頭一看,白姬從門外進來,匆匆走向他。

    元曜笑道:“你怎麼來了?”

    白姬沒有說話,她的神色有些緊張,她把元曜拉到燈火下,扒開他的衣服,借著燈光望向他肩膀上的傷痕。

    “還好。”白姬松了一口氣,她低下頭,將嘴唇觸向元曜的肩膀,吮吸他的傷處,並用舌頭將唾液涂滿他的傷口。

    元曜如遭電擊,滿面通紅。他只覺得麻木的右肩一下子有了疼痛的感覺,白姬的唇溫暖而濕潤,她的唾沫有著奇異的清涼感,緩解了他的疼痛。

    在元曜的傷處涂滿唾沫之后,白姬抬起頭,推開了元曜,她的嘴角沾了一縷污血。

    元曜呆若木雞,滿臉通紅,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側頭一看,傷口處的血跡已經由烏紫色變成了鮮紅色,而且傷口也由麻木恢復了疼痛。

    白姬擦去嘴角的血跡,道:“剛躺下,我才想起軒之受傷了。被韓國夫人抓傷的地方,會沾染屍毒,如果放著不管,屍毒會蔓延到全身,重則死掉,輕則癱瘓。龍涎可以解屍毒,現在已經沒關系了。明天、后天再涂上一些龍涎,就會好了。”

    元曜心中感激,原來白姬在替他治傷。不過,古語云,男女授受不親,白姬這麼做未免有違聖人的教誨。但是,她特意匆匆趕來為他治傷,又讓他很感動。白姬雖然奸詐,愛捉弄人,但其實也是一個心地善良會關心別人的好人。

    元曜道:“唔,謝謝……”

    白姬拍了拍元曜的左肩,笑道:“軒之不必客氣。龍涎的錢,我會從你的工錢里扣的。”

    元曜嘴角抽搐,拉長了苦瓜臉,道:“這……小生受傷,是為了保護天后,也是為了你的因果。”

    “那就只收一半的錢。”白姬打了一個呵欠。

    “你還是讓小生去死好了。”元曜生氣地道。

    “軒之不可輕言生死,你還要繼續干活還債呀。啊,太晚了,我先去睡了。”白姬揮了揮手,離開了。

    元曜生了一會儿氣,也躺下睡了。

    在夢里,元曜來到了太液池邊。

    魏國夫人穿著牡丹衣坐在水畔望月,她守著一份執念,等待著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到來的人。

    魏國夫人看見元曜,笑了:“元公子,你怎麼又來了?”

    “欸,小生也不知道。”元曜撓頭,他也很迷惑自己怎麼又到了太液池邊。

    魏國夫人拿出包著五色土的白絹,遞給元曜,“這個,還給你。”

    元曜走過去,接過,道:“多謝夫人。”

    魏國夫人道:“妾身真羨慕元公子,可以待在喜歡的人身邊,每天都看著她。”

    “欸?”元曜不明白魏國夫人的話,她在說什麼?

    元曜道:“夫人要一直在此等候先帝嗎?”

    李治已經死了,魂魄也許早已轉世,魏國夫人根本等不到她想等待的人。

    魏國夫人點頭,道:“妾身會一直等下去,一直等到牡丹衣腐爛成灰燼,妾身的思念再無依憑時,或許就會去往生了。”

    元曜有些同情魏國夫人,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道:“大明宮的夜色很美,夫人等待的時光也不會太無趣。”

    “如果妾身悶了,就去縹緲閣喚元公子來聊天。”魏國夫人笑道。

    元曜冷汗,他有些害怕被鬼纏上,但是又同情魏國夫人,不忍心拒絕她,只好道:“如果小生能來,一定來陪夫人閑坐。”

    “元公子真善良。”魏國夫人嘆道。

    “如果注定等不到,卻還一直等候下去,不悔嗎?”元曜問魏國夫人。

    “如果注定會分離,卻還心生愛戀,不悔嗎?”魏國夫人問元曜。

    “欸?!”元曜不明白魏國夫人的話。

    魏國夫人也不解釋,更不點透元曜的迷惑,她和元曜聊起了自己的一生,元曜聽得唏噓不已。魏國夫人希望元曜在她每年的祭日為她燒一首詩,元曜答應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魏國夫人和元曜告別,走入了湖底。

    第一聲雞鳴響起時,元曜也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元曜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白絹和五色土放在他的枕邊。他想起魏國夫人,嘆了一口氣。她的守候和思念是那麼的孤寂凄涼,注定無果。但是,她不願意放棄這份執念,別人也沒有辦法勸她,只能等待時間來結束一切。

    元曜擔心白姬已經先離開大明宮了,急忙起床梳洗。誰知,一打聽,伺候他梳洗的宮女說白姬還睡著沒起床,元曜才松了一口氣,同時感嘆這條龍妖太能睡了。

    中午時分,武后在偏殿中賜宴,白姬、元曜正裝參加了。

    武后按照約定賞賜了白姬,又問元曜:“你要什麼?你舍身救了哀家,只要你提出,無論封官賜爵,美人珍寶,哀家都滿足你。”

    白姬在元曜耳邊笑著輕聲道:“軒之原本就是為了功名來到長安,可以趁機謀一個官職,順便再討一個漂亮的官家小姐做妻子喲。”

    “去。”元曜白了白姬一眼。

    元曜想了想,道:“多謝天后聖恩,小生什麼都不要。”

    白姬撇嘴:“軒之真笨。”

    武后贊道:“果然是高人,無欲則剛。”

    上官婉儿嘀咕道:“什麼高人,明明是一個懦弱書生。”

    元曜苦笑。

    宴罷,白姬、元曜帶著賞賜離開了大明宮,乘馬車回縹緲閣。

    馬車中,白姬望著几箱金子,眉開眼笑:“既獲因果,又得黃金,真是美啊。今天的陽光都格外燦爛。”

    元曜伸手掀開車簾,望了一眼外面,道:“今天是陰天,沒有陽光。”

    白姬笑道:“只要心中有陽光,陰天也是晴朗的。對了,軒之為什麼不要天后的賞賜?封官進爵、光耀門楣不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夢想麼?你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實現夢想了。”

    元曜道:“小生去做官,縹緲閣就會缺人手了。離奴老弟也一定會不高興,小生還是留在縹緲閣干活好了。”

    元曜舍不得白姬,舍不得離奴,舍不得在縹緲閣中邂逅的人與非人。比起做官,他更願意留在縹緲閣繼續與白姬夜游,和離奴吵鬧,繼續邂逅各種各樣的人和非人,經歷各種各樣的欲望,收獲各種各樣的因果。

    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他會突然看不見縹緲閣,看不見白姬、離奴,但那時他還有回憶,他可以珍惜地守候著這些美麗或不美麗的回憶,渡過他在人世的歲月。

    白姬認真地道:“其實,軒之如果離開了縹緲閣,我也會感到很寂寞。”

    元曜道:“那是因為你沒有可以捉弄和使喚的人了吧?”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道:“牡丹衣的事情算是解決了,但光臧國師和獅火怎麼辦?他們還在花瓶中呢。”

    白姬撫額,道:“一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天氣也變得陰沉沉的了。”

    元曜也嘆了一口氣。

    白姬、元曜陷入了沉默的氣氛中。

    馬車在巷口停下,白姬、元曜走下來,讓趕車的宮人等待片刻。兩人走向縹緲閣,打算叫離奴來搬箱子。

    白姬、元曜剛走近縹緲閣,就看見離奴在大門口走過來,走過去,看樣子似乎有為難的事情。

    白姬問道:“離奴,怎麼站在大門口?”

    離奴看見白姬,飛奔過來,道:“主人,您可算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白姬見離奴神色異常,問道。

    離奴的臉上一半愁苦,一半高興,道:“千言万語,不知從何說起。簡而言之,有四件事,兩件好事,兩件壞事,主人您要先聽哪一件?”

    白姬道:“第一件好事是……?”

    “牛鼻子和五公子毫發無損地回來了。”離奴喜道。

    元曜松了一口氣,笑道:“太好了!他們怎麼回來的?”

    離奴道:“昨晚,離奴閑來無事,就把秘色雀紋瓶的碎片用五色土粘了起來。今天中午,離奴熬魚湯時,牛鼻子和五公子從煮魚湯的瓦罐里冒出來了!”

    元曜咋舌,道:“這是什麼緣故?”

    離奴道:“也許是五色土的靈氣在某一瞬間打開了異界之門,但是秘色雀紋瓶碎了,牛鼻子和五公子就只能通過瓦罐回來了。”

    元曜笑道:“不管怎麼說,回來了就好。”

    離奴也笑道,“他們毫發無損。主人,您不能再罰離奴了。”

    白姬卻沒有笑,她問道:“第一件壞事是……?”

    離奴換了一張哭臉,道:“因為從瓦罐里出來,浸了一身鯽魚湯,牛鼻子和五公子不聽離奴的苦勸,執意用主人您的紫檀木浴桶洗澡。現在,他們正泡在浴桶里呢。”

    白姬的臉色騰地黑了。

    元曜冷汗。

    紫檀木浴桶是白姬的心愛之物,是用來自天竺的“一寸檀木一寸金”的小葉紫檀木做的,木質中透著異香,非常珍貴。白姬非常喜歡這只浴桶,有時候化作一條白龍能在浴桶中浸泡一整天。在縹緲閣中,紫檀木浴桶是白姬的禁臠,元曜和離奴都不許碰。

    元曜擔心白姬一怒之下,衝進去吃掉光臧和獅火,急忙對離奴道:“離奴老弟,趕緊說第二件好事。”

    離奴道:“牛鼻子的頭發長出來了。”

    “欸?!!”元曜和白姬不約而同地驚嘆。

    離奴道:“是這樣的。聽五公子說,因為花瓶碎了,它和牛鼻子被困入了虛山之中,不得脫身。他們墮入幻境,不知年歲。日升月沉,春夏秋冬,按人世的時間來算,他們在山中已經過了一千年,但是不老也不死。而外面,才過了不到一個月。這大概就是‘人間才一日,瓶中已百年’吧。因為熬了一千年,牛鼻子的頭發也長出來了,但是眉毛沒長。據五公子說,牛鼻子也不想長生了,每天都郁郁寡歡,尋死覓活。幸好,今天終于回來了。”

    元曜咋舌。他不禁有些同情光臧,如果換做是他困在一座山中一千年,見不到人,孤獨伶仃,估計也會抑郁得無法活下去。

    白姬問道:“那,第二件壞事是什麼?”

    離奴苦著臉道:“牛鼻子說您欺騙他,揚言要把您抓住封印入法器中。”

    白姬咬住嘴唇,默默地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和離奴也跟了進去。

    元曜站在櫃台邊,隱約可以聽見后院中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還有光臧的笑聲,狻猊的吼聲。

    元曜偷眼向白姬望去,她的臉色又黑了。

    白姬刀鋒般的目光掃向離奴,離奴趕緊苦著臉解釋道:“牛鼻子、五公子逼著離奴把紫檀木浴桶搬去后院,還給他們燒水沐浴。--牛鼻子的道符有多厲害,主人您也知道,離奴不敢不從。他們還用了您沐浴時用的花瓣、羊乳、香粉,還燃了兩把貨架上最貴的醍醐香……”

    白姬的臉色更黑了,站起身就要衝進后院去。

    元曜大驚,急忙拉住,勸道:“白姬,請冷靜。光臧國師和獅火正在沐浴,你這樣衝進去成何体統?且等他們沐浴完畢,再做理論。”

    白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耐著坐下了。

    “軒之之言有理。”

    白姬坐在櫃台后喝茶,元曜和離奴去巷子外搬箱子。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元曜和離奴已經把馬車上的几口箱子搬進了縹緲閣,也打發走了馬車,白姬的一壺清茶也喝完了,光臧和獅火還沒洗完澡,他們不僅在后院肆意笑鬧,還呼喚離奴進去添熱水。

    離奴苦著臉望向白姬,道:“主人,看這架勢,他們恐怕得洗一個下午。”

    白姬的臉色又黑了。

    元曜只好笑道:“小生和離奴老弟一起進去添水,順便告訴他們你回來了,催促他們快一些洗完。”

    白姬拉住元曜,叮囑道:“軒之記得查看浴桶有無損壞……”

    元曜冷汗,原來她只惦記著浴桶。

    “好。”元曜答應著和離奴一起去了。

    白姬坐在櫃台后,默默沉思。

    不一會儿,一只半濕的黑貓飛奔出來,道:“主人,不好了!書呆子還沒說話,就被牛鼻子和五公子拉進了浴桶里,他們要他一起洗澡呢。”

    白姬驀地站起身,衝向后院,但是走到半路,她想起什麼,又站住了。

    “唔,算了,還是耐心等待。畢竟,之前理虧在先,現在就忍讓一下。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果真的激怒了光臧,以后也會有麻煩。”

    黑貓一邊舔濕了的爪子,一邊問道:“主人,您打算怎麼打發牛鼻子?牛鼻子這一次是真的發怒了,恐怕不好打發。”

    白姬緩緩地道:“再把他弄進另一個花瓶里關著……”

    黑貓嚇了一跳。

    白姬接著道:“是不可能的。所以,還是道歉吧,然后再賠償他一些黃金。”

    黑貓撓頭,道:“如果牛鼻子不要黃金,執意要把您封印進法器里呢?”

    白姬舉袖抹淚,道:“那我就只能與離奴生死相隔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不要再貪吃香魚干,吃壞肚子。”

    黑貓聞言,也流淚了,它義憤填膺地道:“主人放心,如果牛鼻子捉走了主人,即使對付不了他,離奴也一定天天去大角觀叫喚,擾得他寢食難安。”

    白姬拍了拍黑貓的頭,道:“離奴忠心耿耿,我很感動。”

    離奴抹淚,道:“主人……”

    “離奴……”

    一龍一貓相對流淚,仿佛分別在即。

    后院中不時傳來嘩啦的水聲,光臧、狻猊的嬉鬧聲,元曜的掙扎聲。

    突然,“嘩啦--”“砰咚--”一聲悶響之后,光臧、獅火、元曜都大聲地嚎道:“哎呀,壞了,壞了。”

    白姬一愣,“發生了什麼事?”

    離奴道:“離奴去看看。”

    黑貓飛奔去后院窺探,不一會儿,它回來了,欲言又止。

    “主人……這個……浴桶倒了,摔成了兩半。”

    白姬的臉色唰地黑了,她怒不可抑地化作一條白龍,旋風般卷向了后院。黑貓想要阻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黑貓抖了一下毛上的水,坐在地上嘆氣道:“唉,主人真的發怒了,牛鼻子和五公子要倒楣了……”

    不一會儿,后院爆發了一陣劈里啪啦和“白姬,救命--”“龍妖,你來得正好,本國師--”“姑姑,我錯了--”的混亂聲音。但是,一聲震耳發聵的龍嘯和“啊啊--”“啊--”兩聲之后,世界清淨了。

    黑貓起身,走向后院。

    碧草凄凄,緋桃盛開,放在草地上的紫檀木浴桶碎作兩半,熱水潑了一地。光臧的道袍、拂塵、鞋子、襪子亂放在地上,但是人已經不見了,狻猊也不見了。元曜全身濕透,抱著頭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黑貓抬頭,一條威風凜凜的白龍在縹緲閣上空盤旋,不時發出憤怒的龍吟。

    黑貓問元曜道:“書呆子,發生了什麼事情?牛鼻子和五公子去哪儿了?”

    元曜抱著頭哭道:“白姬旋風般卷來,一道白光閃過之后,他們就都不見了,八成是讓白姬給吃掉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快去叫白姬把他們吐出來啊,也許還活著也說不定--”

    黑貓抖了抖胡子,望向狂嘯的白龍,咽了一口唾沫,道:“如果真被主人吃下去了,吐出來也只剩兩堆骨頭了。”

    元曜心中發苦,淚流滿面。

    白龍在空中盤旋了兩圈,才施施然飄下來,又化作了舒袍廣袖的白衣人,氣定神閑。

    白姬站在一片狼藉的后院中,道:“啊哈哈,世界終于清靜了。”

    元曜心中發苦,道:“白姬,你把光臧國師和獅火給吃了嗎?”

    白姬撇嘴,道:“我才不會吃那麼難吃的東西。我施了一個小法术,把他們送去另一個地方了。”

    元曜松了一口氣,問道:“什麼地方?”

    白姬望了一眼碎裂的紫檀木浴桶,咬牙切齒地道:“一個能讓他們接著沐浴的好地方。”

    離奴問道:“難道主人將它們丟去海里了?”

    白姬陰森一笑,沒有回答。

    離奴、元曜雖然好奇,但也不敢細問。

    白姬道:“離奴,你把后院收拾干淨。軒之,去拿一些朱砂到我房里來,我必須要重新做一個結界,讓光臧找不到縹緲閣。”

    離奴應道:“是。”

    元曜打了一個噴嚏,道:“好。”

    離奴又問道:“主人,這壞了的紫檀木浴桶怎麼辦?”

    “劈了當柴燒吧。”白姬頭也不回地走了。

    離奴收拾后院,元曜去換了一身干淨衣服。

    換衣服時,元曜看見右肩上的傷口有些烏黑,心中害怕,他想去找白姬討一些龍涎抹上,但是想起昨晚白姬替他涂抹龍涎時的情形,又覺得男女有別,于禮不合。

    元曜光著肩膀在大廳中徘徊,不知道該不該去找白姬抹龍涎。

    黑貓恰好經過,它看見元曜肩上的傷口,嚇了一跳,道:“哎喲,書呆子,你讓厲鬼給抓了?壞了,這傷口上有屍毒啊!”

    元曜剛要開口,黑貓不由分說地躥上了小書生的肩膀,露出獠牙,一口咬下去,鮮血四濺。

    “啊啊--痛死了--”元曜流淚慘叫。

    黑貓低頭一看,笑了,“還好,血是紅的。能感到疼痛,也是好事。我爹說,被厲鬼抓傷,會沾上屍毒,一定要先咬出紅色的血,然后再抹上貓涎。”

    黑貓說著,“呸--呸--”吐了兩口唾沫在貓爪上,“啪--啪--”几爪子抹在了元曜的傷口上。

    元曜疼得流淚,他覺得右肩都快被離奴咬斷了,想叫離奴住手,“離奴老弟,請住……”

    “哈哈,舉手之勞,不用感謝爺。”黑貓打斷了元曜的話,笑著跳下地,干活去了。

    元曜呆呆地站在大廳中,迎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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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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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尾聲

    時光如梭,轉眼又過了十天。

    白姬做了新結界,以防光臧和獅火闖來尋事。元曜絲毫沒有感覺到縹緲閣和以往有什麼不同,他想大概這結界只對光臧和獅火有用吧。

    元曜很想知道之前白姬把光臧和獅火弄到哪里去繼續沐浴了,但是他一問起,白姬只是嘻嘻地笑。

    離奴把光臧留下的道袍、靴子、玉冠、拂塵拿去當了三吊錢,分給元曜一吊。元曜覺得拿了有違君子之風,但是不拿又怕離奴生氣,就把這一吊錢偷偷地施舍給路上遇見的乞丐了。

    白姬心情不好,因為為了牡丹衣,她先后損失了一套千峰翠色瓷杯,一只秘色雀紋瓶,一個紫檀木浴桶,半盒醍醐香。

    元曜安慰白姬說,武后賜了六千兩黃金,怎麼也夠買茶具、花瓶、浴桶、醍醐香了。

    白姬還是悶悶不樂,每天穿著男裝去獻福寺聽義淨禪師講經解悶。元曜按照約定每逢單日陪她去聽,不過也是在打瞌睡,經、文完全沒有聽進去。

    這一天,元曜想起正是魏國夫人的祭日,就坐在青玉案邊,鋪開一張紙,研了一些磨,打算寫一首祭詩燒給她。

    正是仲春,陽光明媚,屏風上的牡丹花繁艷而美麗。

    元曜想起魏國夫人的一生,心有所感,提筆而就。

    元曜寫完最后一個字時,韋彥走了進來。

    韋彥笑道:“原來軒之在里面,我還以為今天縹緲閣沒人。”

    元曜道:“怎麼會沒人?白姬在樓上睡覺,離奴老弟去集市買魚了。”

    韋彥在元曜對面坐下,搶過了元曜剛寫的詩,笑道:“喲,軒之在寫詩,我瞧瞧。”

    元曜臉色一變,想搶回來,但是沒有韋彥動作靈活。

    韋彥念道:“龍閣鳳殿玉鈴廊,火蓮妖嬈修羅場。綠鬢冷沾三月露,紅腰香浸九宮霜。夜夜痴吟牡丹詞,歲歲看花淚千行。獨立西風又一年,多情總被無情傷。”

    韋彥臉色微變,“嘩啦--”一聲,撕了這張紙,揉成一團。

    元曜一驚。

    韋彥肅容道:“軒之,‘龍閣’‘鳳殿’‘修羅場’這類的宮闈之詞豈能亂寫?也是我看見了,万一被別有用心之徒看見,告你一狀,你就有入獄之災了。以后,万万不可再寫了。”

    元曜心中發苦,這是寫給魏國夫人的祭詩,縱觀魏國夫人的一生,怎能少得了宮闈內容?再說,待會儿就會拿去燒掉了,哪里會讓別人看見?不過,他也不好解釋,只能道:“丹陽教訓得是,小生以后不寫了。”

    韋彥道:“說起宮闈,最近宮里鬧出了一個大笑話。”

    “什麼笑話?”元曜好奇。

    韋彥笑道:“事情和大角觀的光臧國師有關……”

    十天前的下午,武后處理完一些政事之后,准備去仙居殿沐浴。

    武后剛擺駕到仙居殿,几名先入溫泉做准備的宮女就尖叫著跑了出來:

    “啊啊--有妖怪--”

    “好可怕--”

    宮女跪在武后面前哭訴道:“稟天后,一名披頭散發,全身赤、裸的男子和一只金色的獅獸從天而降,正泡在溫泉里。”

    武后震怒,讓金吾衛去捉男子和獅獸。

    金吾衛得令,蜂擁入仙居殿。但是,金吾衛尚未進去,一只噴火的獅獸瘋狂地衝出重重包圍,馱著用手遮著臉的男子一溜煙衝去大角觀了。

    男子吼道:“笨蛋!不要直接回大角觀啊!會被人發現身份,先出宮繞一圈再偷偷地回呀!”

    獅獸道:“反正要回大角觀,出去繞一圈多麻煩。”

    上官婉儿醒悟過來,道:“天后,是光臧國師,他回來了……”

    武后道:“聽聲音倒是像,但這人長著頭發……”

    獅獸拐了一個彎,馱著光臧飛馳出宮了。

    金吾衛要去追趕,武后攔住了,“罷了,隨他去吧,反正最后也會回大角觀。”

    遠處的半空中,再一次傳來光臧的怒吼:“笨蛋!不要去人來人往的朱雀大街啊,本國師還光著身子呢!!”

    上官婉儿一頭冷汗,道:“天后,國師似乎越來越靠不住了……”

    武后笑了,道:“大智若愚,乃是高人之智慧。放眼大唐,沒有比他更忠心可靠,能為哀家所用的术士了。”

    元曜聽韋彥說完,吃驚地張大了嘴。

    原來,白姬說的把光臧和獅火送去可以繼續沐浴的好地方竟然是仙居殿。這條龍妖也太坑人了。万一當時武后正在沐浴,只怕光臧就會被當場處死吧?

    元曜問韋彥道:“光臧國師沒被天后處罰吧?”

    韋彥道:“國師愛面子,不承認騎著獅獸從仙居殿逃跑的男子是自己,他說自己是光頭,而那人長著頭發,絕不可能是自己。天后也沒有深究。國師獻給天后三株駐顏的瑞草,天后很高興,誇獎了他的忠心。”

    元曜迷惑地道:“國師的頭發……”

    韋彥神秘一笑,道:“我從一個大角觀的小道士口中聽說,國師自己剃了頭發,扮作光頭。為了保持光頭,不惹人懷疑,頭發稍微長出,他就得含淚剃掉。”

    “熬了一千年,好不容易才長出頭發,可還是要扮光頭……”元曜十分同情光臧。他又有些擔心,白姬連番捉弄光臧,不知道他會不會惦記著找白姬報仇雪恨。

    元曜去沏了一壺茶,和韋彥閑聊。

    快到正午時,白姬飄下來了,見了韋彥,笑道:“韋公子又來買寶物?”

    韋彥笑道:“今天不買。我府上的牡丹花開了,打算下午帶軒之去飲酒賞花。”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道:“今天軒之不外借,下午他要和我去獻福寺聽義淨禪師講經。”

    元曜不想和白姬去聽經,想和韋彥去飲酒賞花,但是又不敢多言。

    白姬瞥見元曜郁悶的表情,眼珠一轉,笑道:“但是,如果韋公子買下貨架上的醍醐香,軒之下午可以跟你去貴府送香。”

    韋彥苦著臉道:“多少銀子?”

    “十兩。那可是一大盒喲。”白姬笑道。

    “明明被光臧國師用去了兩把。”元曜以蚊子般細小的聲音嘀咕道。

    韋彥一展折扇,道:“十兩銀子?倒是比上次買便宜一些。”

    白姬笑道:“不是十兩銀子,是十兩金子。”

    韋彥嘴角抽搐,道:“你還是去搶吧。”

    白姬笑了,“韋公子又說笑了。”

    最后,韋彥和白姬還價到五兩金子,才帶走了元曜。

    元曜、韋彥離去,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她看見了韋彥丟開的紙團,探身拾起,展開,撫平,拼湊,才發現是元曜寫給魏國夫人的祭詩。

    白姬笑了,“軒之真是一個傻瓜。不過,這詩寫得還不錯。”

    白姬拿了一個香爐,來到后院,對著大明宮的方向,將祭詩在香爐中燒化了。

    火焰燃盡,紙灰化作一串紅色的牡丹花瓣,飛向了大明宮的方向。

    白姬站在碧草之中,望著飛花遠去,喃喃道:“一世風月虛花悟,三生菩提般若梵。希望,她能夠勘破幻象,放棄執念,去往她應該去的地方吧。”

    一陣風吹過,碧草飄搖,飛花遠逝,不可追尋。

第二折:《牡丹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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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折:《核桃墨》

001 清秋

    長安秋風起,滿城落葉稀。

    元曜走在西市中,心中考慮著路線的問題。他出門的目的有三個:一是去“蚨羽居”取白姬定做的綢緞披帛;二是去集市給離奴買香魚干;三是去“瑞容齋”買喝茶時吃的點心。另外,他還想自己去西市南邊的小攤上看看最近又流傳了什麼新的坊間手抄讀本。

    元曜在腦子里排列怎樣才能以最短的路線最省時間地辦完這四件事。

    因為在想事情,走路心不在焉,元曜在路過一家胡人開的酒肆時,與從酒肆中走出來的一名男子迎頭撞上。

    元曜正要跌倒,那男子反應很快,伸手拉住了他,“兄台,當心。”

    借著男子的攙扶,元曜才立定身形,沒有跌倒。

    元曜很不好意思,抬頭向男子望去,男子也剛抬頭望他,兩人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

    男子笑了,喜道:“軒之!”

    元曜也笑了,“摩詰!”

    這名男子元曜認識,他姓王,名維,字摩詰。元曜的母親王氏和王維的父親王處廉是同宗姐弟,元曜和王維是表兄弟。

    幼年時,王維曾在元曜家中住過一段時間,兩人同上私塾,十分親密。后來,王維跟隨父親王處廉遷往蒲州,兩人就只有書信往來。沒多久,王處廉去世了,王維和弟弟們跟隨母親崔氏度日。

    再后來,元曜的父親元段章去世,元曜家道中落,兩人的書信往來就少了。元母去世,王維不遠千里,來襄州吊唁。

    王維在元家住了數日,見元曜家計艱難,想讓他跟他去蒲州王家。元曜不想麻煩舅母和表兄,決定留在老家守喪,同時溫書備考。王維也不勉强,自己回去了,但他不時托人捎來錢財資助元曜度日。

    元曜在家守喪時,給王維寫了一封信,說准備去長安趕考。王維回信說,他也可能會去長安。兩人約定將來在長安相會。誰知,元曜來到長安沒有趕上考,反而倒賣了身,天天在縹緲閣和一龍、一貓、以及千妖百鬼混日子。

    王維道:“這麼巧,竟和軒之不期而遇。”

    他鄉遇故人,元曜也很高興,“摩詰,你何時來長安的?”

    王維道:“來了一年了,但不常在,有時候會和朋友天南海北四處游走。軒之現在落腳何處?功名之事又如何了?”

    元曜感慨,道:“此事說來話長。”

    王維拉了元曜又走回酒肆,笑道:“說來話長,那就慢慢說。來,來,你我多年未見,進去喝一杯,細述別情。”

    元曜推卻不過王維的熱情,隨他走進了酒肆,兩人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喝酒敘舊。

    白膚碧目的胡姬走過來送酒,見元曜是生客,向他拋了一個媚眼,元曜紅了臉不敢看她。

    王維不由得笑了:“軒之的性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害羞。”

    元曜也笑了,道:“多年未見,舅母和几位表弟可好?”

    王維細述了家中的近況。元曜這才知道,王維的几個兄弟都和母親崔氏待在蒲州老家,王維一人漂泊長安,定居在長安南郊的一處別院中。這几日,因為一個友人開詩會,王維來城中酬答,住在朋友府上。今天他閑來無事,獨自來西市閑逛,恰好遇上了元曜。

    王維問起元曜的近況,元曜不好細說,只答自知才疏學淺,功名無望,沒有去參加科考,現在在西市一家古玩齋里幫忙記賬。

    王維知道元曜家貧,以為他是沒有旅資才淪落到當店鋪的帳房糊口,頓時流下了眼淚,道:“軒之,你我乃是有血緣之親的表兄弟,為兄雖然只虛長你一個月,但也是兄長,斷不能眼看你受苦。你去把帳房之職辭了,跟為兄去別院同住,生計之事你不需要發愁,且安心溫書備考。”

    元曜撓頭,他很感激王維的好意,但是並不想離開縹緲閣,不知道怎麼解釋和推辭。

    王維見了,道:“軒之如果不方便親口向掌櫃辭職,為兄可以去替你說。軒之所在的古玩齋叫什麼名字?”

    “縹緲閣。”元曜道。

    “沒聽說過。在什麼地方?”王維問道。

    “在西市中,有一棵大槐樹的巷子里。”元曜老實地回答道。其實,無緣之人,走進巷子里也未必能夠看見縹緲閣。

    王維道:“好。改天我去拜訪,與掌櫃的細說。”

    元曜只好道:“也好。”

    元曜覺得王維不一定走得進縹緲閣。他拙于言辭,不知道怎麼拒絕王維,只能暫時如此敷衍。他打算回去請教舌綻蓮花的白姬,找好了說辭,再得体地修書一封送去王維的別院婉拒。

    元曜和王維天南海北地閑聊了一通,不知不覺已經日頭偏西。見時候不早了,王維、元曜離開了酒肆,互相作別。王維回朋友的府邸,元曜去辦事。

    元曜見天色已晚,料想繼續去辦事,恐怕無法在下街鼓響起之前趕回縹緲閣。于是,空著手回去了。他嘆了一口氣,今天什麼事也沒辦成,白姬和離奴一定會很生氣。

    縹緲閣。

    白姬沏了一壺茶,等元曜買點心回來。她等到茶都涼了,點心也沒來。

    離奴生了一爐火,准備烤香魚干吃。它等到爐火都熄了,元曜還沒買回香魚干。

    離奴不高興地罵道:“書呆子一定又跑去哪里偷懶了。”

    白姬把茶壺放在火爐上,重新點燃爐火,道:“也許,是遇上什麼人了。今天看不到披帛,吃不到點心和魚干了。”

    離奴道:“主人,廚房還有一些生栗子。”

    “那就一邊喝茶,一邊吃烤栗子吧。”白姬笑道。

    離奴贊成道:“好。”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白姬和離奴正坐在火爐邊喝熱茶,吃烤栗子。

    見元曜兩手空空地回來,離奴撇嘴道:“書呆子果然偷懶去了,什麼都沒帶回來。”

    元曜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白姬笑道:“也不是什麼都沒帶回來,軒之還帶著一樣東西呢。”

    離奴、元曜同時好奇地道:“什麼東西?”

    白姬笑道:“人呀。軒之總算沒把自己弄丟,帶著自己回來了。”

    離奴嘿嘿笑了。

    元曜生氣,道““小生怎麼會把自己弄丟?小生只是在路上遇見一位許久不見的表哥,就和他多說了兩句話。”

    元曜把在街上遇見王維,以及自己和他過去的情誼說了一遍,然后道:“今天沒辦成的事情,小生明天去辦,一定不耽誤。”

    白姬嘆了一口氣,幽怨地望著元曜,道:“軒之的表哥真多,隨便出去走一圈都能遇上一個,我就沒有那麼多表哥。”

    離奴也嘆了一口氣,幽怨地望著元曜,道:“離奴一個表哥也沒有。”

    元曜冷汗,道:“有多少個表哥,又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

    秋草飛螢,月圓如盤。

    縹緲閣后院的屋檐下,白姬、元曜、離奴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賞月。

    素瓷杯中的清酒上浮起一片月光,白姬將月光飲入喉,愉快地笑了。

    元曜捧著酒杯,望著夜月和浮云,心中十分靜謐。他側頭望向白姬,她的眸子中映著月光,嘴角浮著笑意。

    元曜順著白姬的目光望去,看見了古井邊的桃樹。桃樹上結了不少又大又鮮紅的桃子,碩果累累,煞是好看。

    白姬笑道:“離奴,想吃桃子嗎?”

    黑貓道:“想。”

    白姬笑道:“可是,誰去摘呢?”

    黑貓伸爪指元曜,道:“書呆子。”

    元曜不高興地道:“離奴老弟,誰想吃,誰去摘。”

    黑貓露出尖利的牙齒,道:“爺想吃,書呆子去摘。”

    元曜害怕離奴咬他,只好放下酒杯,去摘桃子。

    元曜走到桃樹下,借著月光抬頭望去。他看見三個又紅又大的桃子長在一處枝椏上,就墊腳去摘。可是,他的手始終夠不著那一枝樹丫,他有些著急。

    突然,元曜的耳邊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桃樹枝中伸出一只纖纖細手,將長著三顆大桃子的枝椏摘下,遞給元曜。

    元曜接過,紅著臉道:“多謝阿緋姑娘。”

    阿緋是桃樹精,笑容甜美。他長得十分嬌媚,又喜歡穿艷麗的女裝,以至于元曜一直以為他是女子。

    不遠處,白姬和離奴望著元曜紅著臉和從樹葉中探身而出的妖嬈精魅對視。

    離奴迷惑地道:“主人,書呆子看見阿緋那家伙為什麼要臉紅?”

    白姬笑眯眯地道:“因為軒之太害羞了。離奴,不許告訴軒之阿緋是男子喲。”

    “為什麼?”離奴不解地問道。

    白姬笑道:“因為,軒之害羞的樣子很好看呀。”

    黑貓揉了揉眼睛,望向呆頭呆腦、滿臉通紅的小書生。它懷疑主人的審美有問題,因為它完全不覺得小書生害羞的樣子好看。比起小書生害羞的模樣,它更喜歡看小書生拉長了苦瓜臉的模樣。

    元曜高興地拿來三個桃子,放在盛酒瓶的托盤上。

    “阿緋姑娘心腸太好了,這是她幫小生摘下的。”小書生笑道。

    “嘻嘻,看來軒之很喜歡阿緋呀,他也一定很喜歡軒之。”白姬笑道。

    “不要胡說!阿緋姑娘聽見了,會誤會的。”元曜的臉紅了。

    “嘻嘻。”白姬詭笑。

    離奴挑出最大的一個桃子,放在白姬面前。它看准剩下的兩個桃子中比較大的那一個,一口咬下去,牙齒拔不出來了。

    “喵喵--喵--”離奴著急地直叫喚。

    白姬抱起離奴,元曜抓住桃子,兩人用力一拔,黑貓和桃子才分開。

    白姬放下離奴,笑道:“離奴,吃桃子還是化作人形比較方便喲。”

    黑貓下地,騰地化作一個清俊的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頭,道:“離奴太著急,一時忘了。”

    元曜把桃子遞給離奴,道:“給,離奴老弟。”

    “多謝書呆子。”離奴笑著伸手接過,咬了一口,滿口香甜。

    白姬、元曜也拿起桃子,吃了起來。

    香甜多汁的桃子入口,在舌尖融化,元曜頓時覺得連月色都格外美麗了。

    元曜感慨道:“真好吃。傳說中,王母娘娘的蟠桃也不過如此吧。”

    離奴道:“西王母的桃子不好吃,上次主人去瑤池參加宴會時給離奴帶了一個回來,又酸又苦。”

    白姬咬了一口桃子,道:“那是因為回來的路上耽誤了一些時日,蟠桃已經放壞了。其實,蟠桃還是很美味的,畢竟三千年才結一次果實呢。”

    元曜張大了嘴巴。

    離奴道:“主人,下次去瑤池,您也帶離奴去吃蟠桃吧。”

    白姬道:“西王母討厭貓。你去了,就回不來了。”

    離奴道:“主人,哪一天趁西王母不在,您帶離奴去瑤池吃蟠桃吧。”

    白姬道:“唔,那樣的話,我們就都回不來了。”

    離奴失望,生氣地咬了一口桃子,道:“離奴討厭西王母。”

    元曜道:“白姬,世間真有瑤池,天宮,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嗎?”

    白姬道:“當然有呀。”

    元曜抬頭望天,張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人與非人都是眾生,仙人也是非人的一種。仙人們也常常來人間走動,和人類邂逅。”

    元曜道:“仙人為什麼要來人間和人類邂逅?”

    “因為,有緣吧。”白姬笑道。

    元曜因為白姬這句話而陷入了沉思。緣之一字,實在復雜難解,但卻又簡單得不需要任何解釋,就像他邂逅白姬,又邂逅縹緲閣一樣。

    白姬望著手中的桃子,似乎想起了什麼,道:“軒之可曾聽說過漢武帝和西王母邂逅的故事?”

    元曜回過神來,道:“小生聽過。晉代張華的《博物志》上有記載,某一年七月七日夜里,西王母乘坐紫云車駕臨承華殿,與漢武帝相會。她送給漢武帝七枚蟠桃。白姬,這是真的嗎?”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笑了笑:“漢武帝將七枚蟠桃的桃核保留了下來,他想在未央宮中種出蟠桃樹。可是,人間種不出蟠桃樹,桃核始終沒有發芽。”

    元曜道:“漢武陛下一定很失望。”

    “他非常失望。以至于,他帶著七枚桃核走進了縹緲閣。”

    “啊,漢武陛下來過縹緲閣?”元曜又張大了嘴巴,他問白姬道:“你實現了他的願望?”

    白姬望著古井邊的桃樹,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道:“他真正的願望不是種出蟠桃樹,而是想再見西王母一面。他以為在未央宮種出了蟠桃,西王母就會再來見他。我實現了他的願望,讓他再一次見到了西王母。他的‘果’並不美好,也不浪漫。他第一次見到西王母時,還是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而他再一次見到西王母時,已經是耄耋老人。几十年的歲月流逝,西王母的模樣絲毫沒變,仍然青春美麗,儀態万千。他卻已經白發蒼蒼,身形佝僂。”

    元曜插言問道:“白姬,蟠桃難道不能讓人長生嗎?漢武陛下吃了西王母給他的蟠桃……”

    白姬搖頭,道:“蟠桃可以延壽,但是不能長生。”

    白姬飲了一口浸著月光的清酒,繼續道:“那一夜,他放聲大哭,把桃核一枚一枚地吞入腹中,想恢復盛年的模樣。可惜,沒有效果。西王母望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就乘云離開了。”

    白姬望著夜空的圓月,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她猶記得,西王母走后,風燭殘年的帝王哭了一整夜,十分傷心。那一次,讓她知道了並不是實現了願望就能讓人快樂,有時候人類的願望被實現了,反而更悲傷,絕望。

    元曜聞言,不由得心中悲傷。凡人與仙人的邂逅,注定只能是短暫的,轉瞬即逝。即使是人間的帝王,也逃不了時間的桎梏,無法長生不老。

    “白姬,后來呢?”元曜追問道。

    白姬道:“漢武帝和西王母的故事沒有后來了。但是,桃核倒還有一些小故事。”

    “啊,說來聽聽。”元曜好奇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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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核桃

    白姬飲下一口清酒,緩緩地道:“漢武帝吞下了三枚桃核,他帶回未央宮兩枚,留給我兩枚。這是他實現願望的代價。這兩枚桃核一直留在縹緲閣中。時光飛逝,一眨眼,又到了晉代。有一天,一個和軒之一樣喜歡寫詩的士人走進了縹緲閣,他請求我實現他一個願望。”

    “他有什麼願望?”元曜問道。

    “這位客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去山中郊游,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一處開滿桃花的美妙之鄉。他在桃源鄉中留了一段時間,十分快樂。后來,他回到了人間,卻仍然對桃源鄉戀戀不忘。可是,無論他回去尋找几次,也找不到走進桃源鄉的路。他很悲傷,他一直痴戀著桃源之鄉,想在有生之年再去一次。”

    白姬停下了敘述,抬頭望向緋桃樹,陷入了沉思。

    元曜凝視著白姬的側臉,問道:“你實現這個客人的願望了嗎?”

    白姬回過神來,轉頭與元曜對視,道:“軒之,世間沒有桃源鄉,那位客人所見的桃源鄉,只是他自己的妄想。他走進了他自己的妄想中,並沉淪其中,不能自拔。我沒有辦法替他找到根本不存在于世間的地方,于是拒絕了他。但是,他看見貨架上的兩枚桃核,他說桃核上有和桃源鄉一樣的氣息,讓我把兩枚桃核賣給他。于是,我把桃核給他了。”

    元曜奇道:“桃核中有桃源鄉?”

    白姬笑了,道:“怎麼會?大概是因為蟠桃核有仙靈之氣,他循著這股仙靈之氣又邂逅了自己心中的桃源鄉。后來,這位客人遠離繁華,去田園隱居了。他一直把桃核帶在身邊。據說,他一生困苦,但是內心卻很充實、快樂。他去世之后,我去他住的地方取回桃核。兩枚桃核已經朽爛了。我覺得可惜,在路過一個制墨的村庄時,就讓制墨師將桃核磨碎成粉,和松煙、魚皮膠、丁香、珍珠一起做成了一方墨。”

    元曜張大了嘴巴,道:“漢武陛下的桃核變成墨了?小生想看一看這塊墨,可以嗎?”

    “可以。”白姬道:“不過,今天天色晚了,明天我去倉庫把桃核墨拿出來給軒之看吧。”

    “好。”元曜點頭。他想了想,又問道:“白姬,蘸桃核墨的墨汁來寫字,字跡會不會特別飄逸,帶著一股仙靈之氣?”

    白姬笑道:“不知道。不過,軒之的字又呆又笨,正好可以試一試。”

    元曜反駁道:“小生的字哪里呆笨了?連丹陽都誇小生的字寫得好。”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道:“他不誇軒之寫的字好,軒之怎麼會簽賣身契呢?”

    元曜又反駁道:“上官昭容看了小生寫的詩,也誇小生的字好看。”

    白姬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道:“那是因為軒之的詩寫得太差了,不入上官昭容的法眼,她念著軒之舍命救了天后,不好讓軒之太難堪,就只好誇字了。”

    元曜受了打擊,呆若木雞。

    “啊,已經很晚了,我先去睡了。”白姬飄去睡覺了。

    元曜被打擊得很傷心,對著月亮長吁短嘆。

    離奴見了,安慰元曜,道:“書呆子,不要難過了,爺就覺得你寫的字挺好看,像香魚干一樣好看。”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更傷心了,道:“離奴老弟,你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何苦也來消遣小生?”

    “不識字就不能品鑒書法的好壞了嗎?書呆子寫的字又丑又笨又難看!”黑貓生氣地吼了一句,跑了。

    “唉!”元曜傷心地嘆了一口氣,決心從明天開始刻苦練字。

    第二天,一大早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空氣中透著一股寒氣。

    吃過早飯之后,白姬從倉庫中翻出了桃核墨,她把桃核墨放在貨架上,道:“在陽光下放几天,去一去灰泥濁氣。”

    元曜定睛望去,那是一方巴掌大小的墨,如黑緞子一般黢黑,雕作半個桃核的形狀,上面還布滿了桃核的紋路。元曜湊近一聞,墨香中似乎還有一股桃子的清芬。

    元曜道:“這就是桃核墨?看著倒挺普通。”

    白姬笑而不語。

    元曜取了一把竹傘,打算去辦昨天沒有辦成的事情。他衣裳單薄,出門時一陣冷風卷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等一等,軒之。”元曜正要踏入雨中,白姬叫住了他。

    元曜站住,道:“怎麼了?”

    “你等等。”白姬說了一句,上樓去了。

    不一會儿,白姬拿來一件白色孔雀紋披風,她走到元曜身邊,為他披上,替他系緊。

    “今天天氣冷,軒之不要著涼了。”白姬笑道。

    披風十分暖和,驅散了秋雨的寒涼,元曜的心中涌起一陣暖意。

    “謝謝。”元曜很感動,但是看了看披風,不得不道:“可是,可是這件披風是女子穿的樣式和花紋呀。”

    白姬笑道:“能夠御寒就已經很好了,軒之不能太挑剔款式。”

    元曜只好披著白姬的披風出門了。他想,下雨天,大街上的路人不會太多,應該沒人會注意到他。

    元曜去蚨羽居取了披帛,又去買了點心和香魚干,提著一個大包袱回縹緲閣。他慶幸路上的行人不多,也沒有人注意他的披風。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正午光景了,他在屋檐下收了傘,走進去。

    櫃台邊,離奴捧著一本書,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看見元曜回來了,冷哼一聲,又把視線移回了書上。

    元曜有些驚訝,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離奴居然在看書?它又不識字,能夠看懂麼?

    元曜走到櫃台邊,把包袱放下,道:“離奴老弟,你的香魚干買回來了。”

    離奴道:“爺在看書。”

    元曜瞥了一眼離奴捧的書,是他常看的《論語》。不過,離奴拿倒了。

    元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點破離奴,只是“嗯”了一聲。

    離奴道:“從今天起,爺也是讀書人了。”

    元曜看了一眼離奴拿倒的書,想說什麼,但終是忍住了。

    元曜打開包袱,將魚干、點心、披帛依次取出。離奴看見香魚干,立刻拋下《論語》,湊了過來。

    元曜隱約聽見里間傳來白姬和誰的說話聲,好奇地問離奴:“咦?有客人?”

    離奴將一條魚干放進嘴里,含糊地道:“哦,看書看忘了。書呆子,你的王家表哥來看你了。主人在陪他說話,你趕快進去吧。”

    “欸?!!”元曜大驚,顧不上整理東西,急忙奔去里間。

    元曜匆匆走進里間,透過薄薄的金菊屏風,他看見了一名身穿綠煙色長衫的男子與白姬對坐說話。

    男子的身形清瘦而挺拔,仿如空山中的一株勁竹。從身影來看,應該是王維。

    元曜趕緊走過去,叫了一聲:“摩詰?”

    男子回過頭,他長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眼神明亮。他看見元曜,笑了:“軒之。”

    “摩詰,你怎麼走進縹緲閣了?”元曜微微吃驚,王維怎麼走進來了?一般人看不見縹緲閣,更走不進縹緲閣。通常,能夠走進縹緲閣的人,都會成為白姬的‘因果’。

    王維道:“今天下雨,閑來無事,想起了軒之,就找來了。沒想到,繁鬧的西市之中竟然藏著這麼一家靜雅的古玩齋。”

    白姬喝了一口茶,她望著王維,眼神深邃,笑而不語。

    元曜來到王維身邊,席地而坐。

    王維盯著元曜的披風,道:“軒之,你這披風……”

    元曜大窘,急忙解釋,“這是白姬借給小生暫穿的,不是小生的。”

    王維流下了眼淚,道:“軒之竟然連披風也沒有,只能穿女子的,太可憐了。軒之,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元曜急忙道:“不是這樣,小生的披風和冬衣放在一起,還沒有收拾出來,所以暫時先穿了白姬的。小生沒有受苦。”

    王維不相信,更傷心了。

    元曜苦惱。

    元曜沒有告訴王維自己賣身為奴的事情,一來因為淪為奴隸並不光彩;二來王維古道熱腸,以他的性格,知道元曜淪為奴隸,一定會傾盡資財籌錢替他還債。雖然是表兄弟,元曜也不想王維替他背上一筆巨大的債務。

    白姬笑道,“軒之,王公子剛才說,你打算辭去帳房的職務,離開縹緲閣?”

    王維道:“軒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讀書人,流落市井之中未免委屈,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王維只以為元曜寄人籬下,替人做帳房,不知道他賣身為奴了。白姬也沒有點破元曜小小的謊言。

    元曜偷眼望向白姬,她的眼神森寒如刀。

    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急忙道:“沒有的事。小生不想離開,也沒有受委屈,小生會繼續努力干活還債。”

    白姬滿意地笑了,道:“王公子,看來,軒之並不打算離開。我是菩薩心腸的人,向來待人寬厚,絕不會苛待軒之,請不必為他擔心。等他必須離開的時候,我自然會讓他走。”

    菩薩心腸?待人寬厚?這條總是克扣工錢的小氣龍妖怎麼好意思說?!元曜在心中嘀咕,但是嘴里卻道:“摩詰不必為小生擔心,小生在此過得很好。”

    王維見元曜不想離開,也就打消了帶他走的念頭,只言如今既然都客居長安,以后一定要常常往來。

    元曜笑著答應了。

    雨越下越大,王維不方便離開,就留在縹緲閣和元曜喝茶說話。白姬趁機向王維推薦各種寶物,王維對金玉珍寶不感興趣,拉了元曜要去后院屋檐下聽雨寫詩。

    白姬笑道:“既然要寫詩,就用這一方桃核墨吧。”

    白姬走到貨架邊,取下桃核墨,遞給王維,道:“這一方桃核墨有仙靈之氣,可以助詩興。”

    王維將桃核墨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道:“仙靈之氣未必有,但是清香是有的。”

    在王維接過桃核墨時,元曜好像聽見桃核墨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他心中一驚,再側耳細聽,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大概是幻覺吧。元曜心道。

    “是一方好墨,多謝了。”王維對白姬道。

    “不客氣。”白姬笑了,眼神幽森。

    王維和元曜來到后院,坐在屋檐下聽雨,地上散放著筆、墨、紙、硯。

    離奴端來了茶和點心,兩盞陽羨茶中冒著氤氳的水煙,旁邊放著一碟玉露團,一碟貴妃紅。

    王維和元曜一邊聽雨,一邊喝茶。

    王維用瓷杯取了几滴雨水,傾入硯台中,研開了桃核墨。墨色黑如鴉羽,隱隱透出一股奇異的清芬。

    元曜翕動鼻翼,嗅著墨香。雖然已是秋天,他卻仿佛看到了桃花在虛空中緩緩綻放。

    元曜以為這只是他的幻覺,但王維似乎也看見了,道:“啊,好像周圍有桃花盛放。”

    元曜笑道:“說不定,我們現在正置身在開滿桃花的桃源鄉。”

    王維撫掌,道:“昔日五柳先生寫《桃花源記》,我心中甚是向往。五柳先生高潔物外,恬淡隨性,人生如果能夠得到如他一般的知己,也不枉活一世了。軒之,就以‘桃源鄉’為題,我們來寫詩。”

    元曜道:“好。”

    王維沉吟片刻,提筆擬了一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白紙浸著桃核墨,字跡熠熠發光。

    王維怔怔地望著自己寫的字,陷入了冥想。

    元曜望著從屋檐下滴落的雨,想起了陶淵明筆下的桃源鄉,心中甚是向往,但想起白姬說桃源鄉並不存在,心中又有些悲傷。

    元曜思索片刻,提筆寫道:“空谷無人花自芳,水清云淡碧天長。不聞武陵山外事,亂世風煙自采桑。”

    元曜寫完,放下筆,向王維望去。王維還在苦思冥想,他的神色有些異樣,仿佛陷入了某種魘症中。

    “桃源鄉……軒之,我要去尋找桃源鄉……”

    “欸?!”元曜吃驚。

    王維放下筆,興奮地道:“我要去尋找桃源鄉。從剛才起,這個念頭就縈繞在我的腦中了。”

    元曜道:“世人都有追尋桃源之心,可是能去哪儿尋找呢?”

    王維抬眸望向秋雨,又陷入了沉思。

    元曜拿過王維寫詩的紙,低聲念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王維道:“還沒寫完。現在沒有靈感,無以為繼,待我回去之后把它寫完。”

    “雖然沒有寫完,但這一句很美,小生仿佛看見了桃源鄉。”元曜笑道。

    “桃源鄉啊……”王維又陷入了沉思。

    秋雨停時,王維告辭離開,他想帶走桃核墨,對白姬道:“這一方桃核墨我想買下,多少銀子?”

    元曜以為白姬會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沒想到白姬卻只是笑道:“王公子既然是軒之的表兄,我就不收銀子了。這方桃核墨送給你,它與你有緣,你且珍惜。”

    王維笑道:“如此,多謝了。我在郊外有一處別院,風景秀美,過些時日就是重陽了,白姬姑娘和軒之可以一起來我的庄院賞秋,飲菊花酒,吃重陽糕。”

    白姬笑著答應了。

    元曜送王維到巷口,兩人才分開。

    送走王維,元曜回到縹緲閣,他看見白姬倚在櫃台邊,手里拿著王維寫下的零落詩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有趣,很有趣。”

    元曜不解,問道:“什麼有趣?”

    白姬抬頭,才發現元曜已經回來了,她把寫著詩句的紙放下,笑道:“告訴軒之,就無趣了。”

    元曜不高興了,道:“你這是什麼話?”

    白姬笑而不語,她又從櫃台上拿起另一張紙,道:“這是軒之寫的詩吧?”

    “你覺得小生寫得如何?”元曜笑著問道,他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

    白姬低頭仔細地看了兩遍,才道:“字倒是寫得不錯。”

    只誇字寫得不錯,那就是說詩寫得很差了。

    元曜受到打擊,垂頭喪氣地去后院了。

    元曜離開之后,白姬又開口道:“詩也寫得不錯。‘亂世烽煙自采桑’這一句很有意境呢。”

    說完,白姬才抬起頭來,但是元曜已經不在了。

    白姬環顧四周,奇怪地道:“咦?軒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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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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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6 00:21:36 |只看該作者
003 摩詰

    時光如梭,轉眼過了五天。時節近重陽,長安城中盡染金菊之色。

    這一天,秋高氣爽,陽光燦爛。元曜見天氣晴好,想去郊外看王維,就找白姬告假,道:“小生想去拜訪摩詰,請一天假,明天回來。”

    白姬道:“可以。軒之記得在山中摘一些茱萸回來,我要做辟邪的香囊。”

    茱萸,又名“辟邪翁”,每逢重陽節,佩戴茱萸辟邪是一種習俗。

    “非人也辟邪?”元曜吃驚。

    白姬以袖掩面,嘻嘻笑道:“入鄉隨俗。”

    離奴也道:“書呆子,記得摘一些菊花回來。”

    元曜道:“離奴老弟可是要做菊花糕?釀菊花酒?”

    離奴搖頭,道:“不,爺要做菊花魚。”

    菊花魚一定很難吃。元曜在心中道。

    元曜收拾了一下,就出發了。

    元曜出了城門,順路搭了一位貨賣木料的壯漢的馬車來到了藍田山麓,王維的別院就在山中。到了分岔路口,元曜道了謝,和壯漢分別了。

    碧云天,黃草地,丹楓如火,清溪潺潺。元曜沿著王維告訴他的方向走,但是山郊野陌,他也找不准路。他在田陌上詢問一個騎在水牛上的牧童,牧童恰好認識王維,好心地給元曜指了路。

    元曜來到王維的別院時,已經是未時過半。

    別院掩映在山水之中,並非豪華的朱門大院,而是約有七八間房舍的雅致草堂。草堂前面種著垂柳,后面種著修竹,竹籬下開滿了或金色,或紅色的菊花,窗台上爬滿了藤蘿薜荔。

    庭院中,一個白發老仆和一名書童正攤開書本晾曬。--今天陽光明媚,正好可以曬書,以防書本被蠹蟲蛀蝕。

    元曜認識這名老仆人,正是王家的老家仆,他跟著主人姓,名喚王貴。想來,大概是王老夫人不放心儿子獨自漂泊長安,派了王貴跟著服侍。那名綠衣書童元曜不認識,猜想大概是王維在長安新買的仆人。

    元曜隔著竹籬喚了一聲:“貴伯。”

    王貴回頭,看見元曜,臉上綻開了笑意,道:“元少郎君?!”

    王貴放下書本,走過來,高興地道:“前几天郎君回來,說在城里偶遇了元家少郎君,老朽還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

    元曜笑道:“能夠偶遇摩詰,小生也沒有想到。”

    王貴打量了元曜几眼,感慨道:“几年未見元少郎君,倒是長得高壯了一些,越發像當年的元姑爺了。”

    元曜聽見王貴說起過世的父親,心中有些悵然。

    王貴笑道:“元少郎君遠道而來,快進來坐。”

    “嗯。”元曜笑了笑,繞過竹籬,走進了院子里。

    王貴把元曜迎進院子里,又問候了几句寒暖近況,元曜一一做了回答。

    一陣風吹過,籬笆下的菊花蕩漾起一層層金色的波浪。

    元曜問道:“貴伯,摩詰在家嗎?”

    王貴嘆了一口氣,老臉上掛了愁容,道:“郎君在午睡。朱墨,去叫郎君起來,說元少郎君前來拜訪。”

    那名正在曬書的綠衣書童答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就要去叫王維。

    元曜道:“且慢。小生也沒有急事,不用特意去吵醒摩詰,小生就在院子里曬曬太陽,且等他睡醒了再說吧。”

    王貴道:“也好。反正,元少郎君也不是外人。朱墨,去給元少郎君沏茶來。”

    “是。”朱墨應了一聲,去沏茶了。

    元曜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下,喝著朱墨沏來的陽羨茶,曬著秋天的暖陽,覺得十分舒服。王貴和朱墨繼續曬書,王貴偶爾抬頭和元曜說一兩句閑話。

    喝到半盞茶時,元曜晃眼間看見一名男子站在籬笆旁的菊花叢邊。他抬眸望去,那男子約莫三十余歲,頭戴青黑色襆頭,身穿皂色廣袖長袍。他眉目端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這人是誰?他什麼時候來到院子里了?難道是庄客或者鄰人?元曜心中疑惑,但見男子朝他笑,也就回了一個笑容。

    因為閑坐無聊,元曜想去和男子搭話,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可是,就在他一低頭錯眼間,站在菊花邊的男子不見了。

    欸?!元曜怔怔地望著空蕩蕩的籬笆,菊花在風中搖曳。

    “元少郎君,你怎麼了?”王貴發現元曜的異狀,問道。

    元曜回過神來,道:“沒事。可能小生眼花了,剛才好像看見籬笆那邊站著一個穿皂衣的男子。”

    王貴的臉色倏地變了,道:“元少郎君,你也看見了?!”

    朱墨的臉色也變了,道:“啊!鬼,鬼又出現了!”

    看見王貴、朱墨的反應,元曜奇道:“欸?什麼?”

    王貴放下手中的書,走到元曜跟前,他望了一眼菊花叢,欲言又止。最后,他還是開口了,道:“元少郎君看見的……恐怕是鬼……”

    “鬼?!”元曜嚇了一跳。

    王貴苦著臉道:“這鬼是這几天才出現的,好像還是一個讀書人。他一般深夜出現,一出現就和郎君在書房里談書論道,天亮才離去。白天偶爾能在柳樹下,菊花邊看見他,但一眨眼又不見了。”

    朱墨也苦著臉道:“這鬼自稱姓陶,我聽公子叫他五柳先生。公子很喜歡他,把他視作知己。雖說這鬼看上去沒有惡意,談吐也十分得体,但終歸讓人覺得害怕。”

    王貴也道:“人鬼殊途,相交不是好事。一想起郎君和鬼來往,老朽就覺得愧對把郎君交給老朽照顧的老夫人。老朽勸郎君不要和鬼交往,郎君卻責怪老朽侮辱他的朋友,還要老朽不要干涉他。老朽只是一個仆人,也不能多說什麼。元少郎君,你去勸一勸郎君,讓他不要再和鬼來往了。”

    “姓陶……五柳先生……”元曜又一次張大了嘴,王維遇見陶淵明的鬼魂了?!剛才,站在菊花叢邊的男子是陶淵明?

    就在元曜吃驚,王貴嘆氣的時候,王維午睡醒來,穿著一身寬松的長袍走了出來。他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吟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元曜笑道:“几日不見,摩詰又得了兩句桃源詩。”

    王維這才看見元曜,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道:“軒之,你怎麼來了?朱墨,有客來了,你怎麼不叫醒我?”

    元曜笑道:“小生也沒有急事,所以沒讓朱墨去吵醒摩詰。”

    元曜來訪,讓王維十分高興,他拉了元曜去書房,道:“軒之來得正好,我有几首新詩正想找人指點。”

    元曜笑道:“指點不敢當,小生願拜讀一二。”

    王維帶元曜來到了他的書房。這是一間簡單雅致的房間,門朝院落,光線明亮。一方胡桃木桌案上放著筆、墨、紙、硯,墨正是桃核墨。書房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淡雅的山水畫,兩幅書法字帖,靠牆的書架上堆著一些竹簡和書冊。軒窗下放著一個蓮花形狀的青銅香爐,香爐中溢出一縷縷清雅的水沉香。

    王維和元曜席地而坐,王維翻出最近新寫的几首詩給元曜品評。

    元曜讀了,誇贊了几句。

    元曜問王維道:“摩詰,桃花源那首詩寫得怎麼樣了?”

    王維搖頭,道:“還未寫完。”

    元曜又問道:“聽說,摩詰最近在和一位鬼友交往?”

    王維笑了,興奮地道:“沒錯。軒之猜猜他是誰。”

    元曜道:“聽說,摩詰叫他五柳先生。他不會是寫桃花源的陶淵明吧?”

    王維神秘一笑:“軒之猜對了,這位鬼兄就是陶淵明。他晚上會來,我將他介紹給軒之認識。”

    “他真是五柳先生的鬼魂?”元曜吃驚。

    王維道:“千真万確。”

    “摩詰,你是怎麼遇見他的?”

    王維拿起桌案上的桃核墨,道:“陶先生棲身在這一方桃核墨中。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前天晚上,我坐在這里磨桃核墨,准備寫桃花源的詩。我腦中想著桃花源,口里念著五柳先生,他就出現了。陶先生高潔端方,學識淵博,是世間難尋的良師益友。我與他一見如故,彼此十分投緣。”

    元曜道:“能夠得到一位知音,即使是非人,也是幸事。”

    今天無法回城,元曜就留宿在王維的別院中。

    弦月升起,燈火如豆,山野的晚上有些寒冷,王維和元曜生了一爐火,坐在書房中溫酒閑談。

    元曜捧著一杯溫酒,心中有感,吟了一首詩:“夜聞更漏缺,風送蘆花雪。寒浸八尺琴,樽浮半輪月。”

    “這一首詩很應景,應當寫下來。”王維笑道,他在硯台中滴入清水,磨開了桃核墨。

    隨著一陣墨香彌散開來,元曜白天看見的皂衣男子--陶淵明在黑暗中漸漸浮現出身形。

    元曜有些驚訝,目不轉睛地盯著陶淵明。

    王維高興地道:“陶先生,您來了。”

    陶淵明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作了一揖,道:“又來叨擾了。”

    “哪里的話。”王維笑道,他向陶淵明介紹元曜,道:“這位是我的表弟,姓元,名曜,字軒之。”

    元曜趕緊起身,作了一揖,道:“陶先生。”

    陶淵明也作了一揖,笑道:“白天,我們已經見過了。”

    王維給陶淵明也斟了一杯酒,三人圍爐而坐,秉燭夜談。

    因為元曜在,陶淵明一開始有些拘謹,但是几句話下來,與元曜混熟了之后,就變得十分健談了。三人聯詩作對,切磋書中的學問,暢談各地的風土人情,氣氛十分融洽。

    從小受母親崔氏的影響,王維與佛家結下不解之緣,他心性淡泊,喜愛清淨,但因為身為家中長子,不得不出門求取功名,出入仕途。

    王維在長安與達官顯貴相交,游走在名利場中,雖然也有朋友,但是終歸難以脾性相投,心心相印。從小,王維就很喜歡陶淵明的詩,也很崇拜陶淵明,如今機緣巧合,他與陶淵明成了朋友。他們傾蓋如故,非常投緣。

    這一次邂逅,這一段友情為王維羈旅長安的寂寞生活涂上了一抹溫暖的色彩,也讓他孤獨的靈魂找到了某種寄托。

    陶淵明對王維也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情愫。他本來已經不屬于人世,只剩一縷殘念游蕩在虛空中,但是他卻被他吸引,與他結緣。他們有著相似的靈魂和思想,所以十分投機,成為知音。

    陶淵明和王維相視一笑,不用一句話,便能了解彼此的心情。

    元曜喝了一口溫酒,看了一眼紙上零亂的詩句,笑道:“摩詰還是沒有寫完桃源鄉的詩呀。”

    陶淵明哈哈大笑,道:“摩詰欠詩,應當罰酒。”

    王維苦惱地道:“我從未見過桃源鄉,所以無法動筆。陶先生,您能帶我去桃源鄉一游嗎?”

    笑容從陶淵明的臉上消失,他嘆了一口氣,沉默了。

    元曜和王維面面相覷,氣氛一下子陷入了沉悶。

    過了許久,陶淵明才開口了,道:“其實,我從未去過桃源鄉。”

    王維奇道:“那先生筆下的桃源鄉……”

    陶淵明悲傷一笑,道:“我死了之后才知道,那只是一場虛妄的夢。世界上根本沒有桃源鄉。”

    王維一愣,繼而道:“不,世間有桃源鄉,我將去尋找它。”

    燈火下,王維神色堅定,眼神明亮。

    陶淵明望著王維,笑了,“如果摩詰找到了,記得帶我去看你的桃源鄉。”

    “好。”王維答應。

    “一言為定。”陶淵明道。

    不知道為什麼,元曜在這一瞬間有些觸動,也許世間真有桃源鄉,因為王維相信有,而陶淵明相信王維。

    二更時分,硯台里的墨汁用完時,陶淵明消失了。

    王維和元曜同榻而眠,一夜無話。

    第二天,元曜在王維家待到中午,就准備回城了。

    王維道:“重陽時,軒之可以和白姬姑娘一起來此賞菊飲酒。”

    元曜答應了。

    王貴悄悄地問元曜道:“元少郎君可曾勸郎君不要與鬼來往?”

    元曜道:“貴伯不必擔心,陶先生沒有惡意,他乃是飽學之士,端方君子,摩詰和他來往,正好可以增長學識,修磨品性。”

    王貴欲哭無淚,道:“元少郎君,你也被鬼蠱惑了。”

    元曜找王貴討了一個竹籃,在王維的籬笆下采了一些菊花,又摸去他家的后山上采了一些野生的茱萸。吃過午飯之后,元曜提著竹籃告辭回去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敲下街鼓的時候了。

    元曜走進縹緲閣,大廳里,里間中都沒有人,但是后院傳來一陣吵鬧的喧嘩聲。

    元曜心中納悶,飛奔到后院,但見白姬坐在回廊下,托腮望著古井邊,耳朵里塞著一團青草。

    古井邊,水桶翻倒,一個蒸籠散落在地上。離奴雙手掐腰,唾沫橫飛地和六個人吵架。那六個人三男三女,均穿著墨青色的衣服,他們憤怒地圍著離奴,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因為聲音太嘈雜,元曜聽不清他們在吵什麼,心中很奇怪。

    “白姬,發生什麼事了?離奴老弟在和誰吵架?”

    白姬沒有反應。

    “白姬……”元曜又叫了一聲。

    白姬還是沒有反應。

    元曜伸手,在白姬的眼前晃動了一下。

    白姬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的同時,從耳朵里取出青草團,笑道:“原來是軒之回來了,嚇我一跳。”

    元曜道:“你把耳朵堵著干什麼?”

    白姬笑道:“那邊太吵了。”

    元曜放下竹籃,在白姬身邊坐下,問道:“發生什麼事了?離奴老弟在和誰吵架?”

    白姬道:“是這樣的。今天上午,韋公子給軒之送來了六只大螃蟹,軒之不在,我就替軒之收下了。離奴打算把螃蟹蒸了做晚飯的菜肴,但是螃蟹們不答應,從蒸籠里爬出來,和離奴吵了起來,它們已經吵了大半個時辰了。”

    元曜張大了嘴巴,吃驚地望著古井邊。他這才看清楚,六名墨青色衣裙的男女都沒有手,本該是手的地方,從衣袖中探出兩個大鉗子。

    螃蟹精們揮舞著大鉗子圍著離奴吵,離奴毫無懼色,掐腰回吵,雙方唾沫橫飛,沸反盈天。

    元曜道:“這不太像是離奴老弟的處事風格。”

    元曜認為,以離奴平時的蠻橫性子,它會直接把螃蟹拍暈了,放進蒸籠里,不會有耐心和螃蟹吵架。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離奴說,它現在是讀書之貓,不能用暴力解決問題,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元曜冷汗。

    白姬又用青草堵住了耳朵。

    元曜聽不下去了,走過去勸道:“離奴老弟,不要再吵了,几位螃蟹大仙也請安靜,都是一場誤會。”

    螃蟹們哭道:“沒有誤會,這只黑貓想把我們蒸熟了吃。”

    離奴道:“螃蟹難吃死了,爺才不稀罕吃,爺不過是想蒸給書呆子吃罷了。”

    元曜道:“多謝離奴老弟的好意。不過,還是算了吧,請不要再吵了。我們不吃螃蟹了。”

    螃蟹們道:“不吃的話,就把我們放到河里去。”

    元曜道:“可以。不過,今天天色已晚,不方便出行,等明天一早,小生就把几位大仙帶去河邊放生,絕無虛言。”

    螃蟹們面面相覷,相信了元曜,它們不再和離奴爭吵,化作六只青蟹爬進了水桶中。

    元曜松了一口氣。

    離奴撇嘴道:“書呆子沒有螃蟹吃了。其實,爺可以說服它們去蒸籠里的。”

    元曜道:“小生已經看見它們的人形了,還怎麼吃得下?人與非人都是眾生,還是把它們放生了吧。”

    離奴撇嘴道:“書呆子真傻。”

    秋夜風清,天懸星河,月光在寂靜的庭院中鋪下了一片銀白色。

    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廊檐下,地上點了兩盞秋燈。白姬在做針線活,她用元曜帶回來的茱萸縫制辟邪香囊。

    元曜在燈下挑彩線,剪流蘇。

    離奴一邊將菊花鋪在藤條編織的笸籮中曬月光,一邊問道:“主人,書呆子,這菊花看著挺好,離奴今年也來做一次菊花糕。”

    白姬道:“菊花糕還是請十三郎來做吧,它做的口味更正宗。”

    元曜道:“離奴老弟做的菊花糕,總有一股魚腥味。”

    離奴喵了一聲,道:“書呆子,不許挑三揀四!主人,不要叫那只狐狸來,請再給離奴一次機會,離奴也能做出口味正宗的菊花糕。”

    白姬笑道:“好吧,離奴加油。”

    黑貓充滿干勁地點頭,道:“嗯。”

    閑坐無事,元曜把在王維家中遇見陶淵明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聽了,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元曜問道:“陶先生的鬼魂為什麼會棲息在桃核墨中?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姬一邊做針線,一邊道:“因為,我之前對軒之說的,在晉代時從縹緲閣中買走蟠桃核的文人,就是陶淵明呀。他生前對桃源鄉有執念,但卻一生沒有實現願望,死后一絲殘念就留在了桃核墨上,沒有離去。王公子和陶淵明有緣,所以在几百年后的今天,和他邂逅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元曜問道。雖然,陶淵明沒有惡意,但是正如王貴所言,人鬼殊途,不宜結交,元曜有些擔心,他不希望王維受到傷害。

    白姬搖頭,道:“不知道。我只能等待‘因果’,無法預測‘因果’。”

    元曜臉上露出了擔心的神色。

    白姬見了,笑道:“時光不能倒流,‘因果’已經種下,並會順勢而生,無法遏止。軒之擔心也無益,不如放寬心懷,一切順其自然。軒之采的茱萸還有剩余,我多縫一個辟邪香囊送給王公子,保他平安。”

    “嗯,有勞白姬了。”元曜道。

    白姬打算縫五個辟邪香囊,一個月白色的她自己佩戴,一個孔雀紫的送給元曜,一個黑色的給離奴,一個天青色的給王維,還有一個粉紅色的繡山貓的香囊。

    元曜問道:“這個粉紅色的香囊是送給誰的?”

    白姬笑道:“玉鬼公主。之前,承蒙她替我找了許多東西,幫了大忙,都沒有向她說謝謝。如今重陽節,送一只香囊給她作為謝禮。”

    元曜道:“玉鬼公主呀,它很久沒有來縹緲閣了。”

    白姬笑道:“因為軒之一直沒有去向她解釋,她還誤會軒之討厭她,所以不來縹緲閣了。等我把香囊做好,軒之送去給玉鬼公主,順便向她解釋誤會。”

    元曜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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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凌霄

    白姬做好茱萸香囊,已經是三天以后。長安城中,重陽節的氣氛更濃了。

    這一天早上,看天氣還不錯,白姬讓元曜去給王維、玉鬼公主送香囊。玉鬼公主借住的凌霄庵也在藍田山麓中,和王維的別院相隔不遠,元曜打算一起送去。

    吃早飯時,白姬有些心神不寧,道:“軒之,我這几天總是夢見有不好的東西在接近長安。”

    “什麼東西?”元曜奇道。

    白姬憂心忡忡,道:“不清楚。我隱隱感到是凶惡的,讓人戰栗的非人。”

    元曜不以為意地道:“長安城中已經有很多恐怖的,讓人心寒的妖鬼了,再來几個凶惡的,讓人戰栗的非人也沒什麼。”

    白姬不高興了,道:“原來,在軒之心中,我是恐怖的,讓人心寒的妖鬼。”

    說完,白姬拂袖而去。

    “欸,小生沒有說你呀。”元曜急忙解釋。

    坐在元曜對面喝魚粥的離奴聽了,不高興了,道:“不是說主人,那就是說離奴了。原來,在書呆子心中,爺是恐怖的,讓人心寒的妖鬼。”

    說完,離奴也生氣地跑了。

    “小生沒說你們呀,這真是……什麼跟什麼嘛!”元曜坐在空蕩蕩的桌案邊,獨自喝粥,苦悶無言。

    上午,元曜准備去藍田山麓,他提了一個竹籃,竹籃里裝著兩個香囊,兩份重陽糕,一份給王維,一份給玉鬼公主。

    白姬道:“軒之替我向王公子、玉鬼公主問好。”

    “好。”元曜答應了。

    白姬想了想,又道:“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元曜點頭,道:“嗯。”

    元曜出城,順路搭了一個農夫的驢車來到藍田山麓。他和農夫分開的地方離凌霄庵比較近,就打算先去給玉鬼公主送香囊。

    凌霄庵坐落在半山腰,規模不大,一共只有十几個尼姑在修行。凌霄庵中除了供奉彌勒佛、觀音大士,還供奉著西王母。據說,凌霄庵中的菩薩十分靈驗,因此香火很旺盛。

    元曜踏著石階上山時,不時與三三兩兩的善男信女擦肩而過,他們有的來上香拜佛,有的來踏秋游玩。

    之前,玉鬼公主因為一場誤會,以為元曜討厭它,于是在凌霄庵出家修行了。元曜本想找時間來向它解釋,但是一直因為別的事情耽誤著,沒能成行。

    元曜走進凌霄庵,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玉鬼公主。他看見一個胖尼姑在打掃佛塔下的落葉,就走過去作了一揖,道:“請問大師,貴庵中可有一位叫作‘玉鬼’的尼姑?它今年才出家修行。”

    胖尼姑一愣,疑惑且戒備地望著元曜。

    元曜自覺唐突,趕緊解釋道:“請不要誤會,小生並非歹人。這位玉鬼是小生的妹妹,因逢重陽節,小生來看看它。”

    胖尼姑這才搖頭道:“沒有這個人。本庵中的小輩尼姑都是‘清’字輩,沒有‘玉’字輩。”

    “欸?”元曜疑惑。玉鬼公主不在凌霄庵?還是,它剃度之后換了名字?

    元曜正要細問時,一個瘦尼姑跑了出來,懷中抱著一只花狸貓。

    瘦尼姑對胖尼姑道:“清惠,快把小玉藏起來!它又跑去師父的禪房里亂翻經書了,師父很生氣,要責打它呢。”

    元曜看見瘦尼姑抱著的花狸貓,張大了嘴,道:“玉……鬼公主?!”

    花狸貓看見元曜,突然一躍而起,從瘦尼姑的懷里跳下地,一溜煙跑出了凌霄庵。

    元曜急忙追去,道:“玉鬼公主!等等小生!”

    胖尼姑和瘦尼姑站在原地,面面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花狸貓跑出凌霄庵,來到樹林里,元曜追到了樹林里。花狸貓藏在一棵大榕樹后,露出一雙眼睛,遠遠地望著元曜,十分羞澀。

    “元……元公子?”

    元曜停在榕樹前,因為奔跑而上氣不接下氣,答道:“正是……小……小生……”

    花狸貓縮回了頭,過了一會儿,才又探出頭來,原本蓬亂的貓毛順滑了許多,大眼睛十分明亮,它羞怯地道:“元公子來凌霄庵做什麼?”

    元曜答道:“快到重陽節了,小生來看看玉鬼公主,順便給公主送茱萸香囊和重陽糕。之前的事情是一場誤會,小生從未討厭玉鬼公主,還得多謝公主從玉面狸的爪下救了小生一命。”

    花狸貓一下子愣住。

    元曜奇怪,道:“玉鬼公主,你怎麼了?”

    花狸貓突然一躍而起,化作一只猛虎大小的猞猁,身姿矯健,威風凜凜。

    猞猁仰天狂吼一聲,興奮地狂奔而去,一邊奔跑,一邊嚎道:“哈哈,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元公子沒有討厭玉鬼,還給玉鬼送來了茱萸香囊和重陽糕!哈哈哈哈--”

    猞猁一吼,回聲蕩漾,森林中鳥獸皆驚。

    元曜更是嚇得雙腿發抖,牙齒打戰。

    猞猁以狂奔來表達心中的高興和激動,它奔過之處,不時地驚起一群飛鳥,嚇跑几只野獸。

    元曜站在原地,遙遙望著遠處鳥獸飛逃,心中發苦,道:“玉鬼公主,香囊和重陽糕你還沒有拿呢……”

    他就知道,玉鬼公主是不會聽完他的話的。元曜嘆了一口氣,他等了一會儿,不見猞猁回來,就把重陽糕和香囊放在大榕樹旁,下山去王維家了。

    元曜來到王維的別院時,已經是下午了。

    山掩草居,黃花滿徑,王維坐在院子中飲酒寫詩,神色十分愉快。見元曜來訪,他十分高興,起身相迎,道:“軒之,我正想起你,你就來了。”

    元曜隨王維在石桌邊坐下,道:“小生也一直記掛著摩詰。過些日子就是重陽了,小生來給摩詰送一些重陽糕。”

    王維道:“軒之怎麼一個人?白姬姑娘沒有一起來嗎?”

    元曜道:“白姬最近賣出了一幅古畫,有些事情纏身,不方便離開縹緲閣。不過,她說重陽節時一定會抽空來郊外登高踏秋,到時候再來叨擾摩詰。對了,白姬做了一個茱萸香囊,讓小生送來給摩詰,說是辟邪保平安之物,請摩詰佩戴在身上。”

    王維接過茱萸香囊,笑道:“有勞白姬姑娘費心了。請軒之替我表達感謝之意。”

    元曜看見王維在寫詩,伸手拿過了他面前的紙,上面寫著一些零散的句子:“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

    元曜笑道:“還是桃源詩?”

    王維點頭,道:“最近常和陶先生促膝長談,心有所悟。”

    “陶先生還常來嗎?”

    “他每晚都會來。”王維道,他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他能永遠都在就好了。”

    “什麼意思?”

    王維有些悲傷,道:“我對先生十分傾慕,希望能夠永遠與他相交。我問他是否會一直都在,他說他不會一直存在,等桃核墨用完之后,他就會消失了。”

    元曜道:“桃核墨用完,陶先生就沒有棲靈之所了。”

    王維道:“對。所以,我現在很珍惜地使用桃核墨,一想到先生遲早會離去,我就覺得悲傷。無論如何,,我希望在他離去之前,能夠找到桃源鄉,讓他去看一看。”

    “摩詰的心意很好。可是,上哪里才能找到桃源鄉呢?”

    王維嘆了一口氣,沉默不語。

    天色已晚,元曜無法趕回縹緲閣,就留宿在別院中。

    淡月黃昏,涼風初起。

    書房中燃起了一點燈火,王維、元曜坐在木案邊,地上有一爐火,几壇菊花酒。王維在硯台中研開了桃核墨,陶淵明又出現了,他還是一身廣袖舒袍,清雅端方。

    元曜和陶淵明見過禮,三人圍坐在爐火邊閑談。

    王維珍惜地收起剩余的桃核墨,用錦帕細心地包好,放在一個木盒中。

    陶淵明見了,笑道:“摩詰不必過分珍愛,我已非人,遲早會與你分別。”

    王維道:“我希望分別的時日能夠遲一些。”

    陶淵明拍桌大笑:“生何歡,死何懼,來何匆,去何遽。早知道摩詰如此多愁善感,恐懼別離,我就不告訴你我會在桃核墨用完時離去了。”

    王維道:“先生豁達,我卻難以放下。我希望先生能夠伴我更久一些,待我找到桃源鄉給先生看。”

    陶淵明苦笑:“其實,我已經對桃源鄉不抱任何期待了。”

    元曜勸道:“陶先生不必太悲觀,或許蒼天憐眷,摩詰能夠找到桃源鄉。”

    王維笑道:“如果找到了,我們三個就一起去桃源鄉中喝酒。”

    陶淵明拍著一壇菊花酒,笑道:“此時就有好酒,暫且把此處當做桃源鄉,一醉方休。”

    “哈哈,好!”元曜、王維高興地應道。

    元曜、王維、陶淵明在燈下喝菊花酒,談笑風生,不覺到了半夜。因為酒喝得比較多,元曜有些內急,起身如廁。

    元曜走到院子中,夜風吹得他清醒了一些。

    上弦月如同一彎美人梳,懸掛在遠山之上,帶著妖異的青暈。

    元曜從茅房出來,覺得夜風有些冷,他裹緊了衣服,想趕快回爐火邊繼續喝酒。

    元曜不經意間側頭,猛然看見南山頂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站著一只巨大的野獸。

    野獸臨風而立,背后是一輪青色的上弦月。

    借著月光遠遠望去,那野獸約有猛虎大小,鬃毛迎風飛揚,尾巴約有一丈長。

    元曜心中咯噔一下,疑惑且害怕。難道這山中有虎豹?它會不會下山襲擊人?

    元曜揉了揉眼睛,再次向野獸望去。

    一輪青色的上弦月下,南山頂上凸出的岩石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是他眼花了,還是野獸跑了?元曜一頭霧水,他想了想,謹慎起見,走到籬笆邊,把大門上的門閂插緊了。--其實,如果野獸真要進別院,關緊了大門也沒什麼用,因為別院周圍的籬笆並不高,也不甚結實。

    元曜插緊門閂,轉身回房。冷不丁,籬笆的陰影中躥出一個黑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元曜嚇得一個激靈,就要放聲大叫,那人開口了,卻是王貴。

    “元少郎君,是老朽。”

    元曜松了一口氣,拍胸定魂,道:“貴伯,你不是早已經歇下了嗎?深更半夜不聲不響地躥出來,嚇死小生了。”

    王貴嘆了一口氣,愁眉苦臉,道:“一想到郎君和鬼在隔壁對飲,老朽就睡不著啊睡不著。”

    元曜道:“貴伯且放寬心,陶先生雖然是鬼魂,但不會害人。”

    王貴愁道:“他若是害人的厲鬼,倒也還好,請一個道士來收了便是。壞就壞在他是一個不害人的善鬼,但卻又害了郎君。”

    元曜奇道:“陶先生哪里害摩詰了?”

    王貴流下了兩行老淚,道:“自從郎君和鬼結交,就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白天神思恍惚,每天只念著、盼著夜晚到來,與鬼徹夜飲酒作詩,還把經濟文章拋下,去找什麼桃源鄉。郎君來長安是求取功名的,之前好不容易和几位達官顯貴結交,他們也頗為賞識郎君的才學,要引薦入仕途。如今,郎君只閑守在別院中與鬼廝混,不去城中結交應酬貴人們,還推病拒絕了貴人們約他一起結社聚會的邀請。老朽雖然不懂聖賢學問,但人情世故還是懂的,郎君這麼做會讓之前為出仕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東流。看著郎君如今的樣子,老朽就覺得愧見老夫人,更愧見九泉之下的老爺。”

    見王貴傷心,元曜勸道:“貴伯不必太煩憂,小生去勸一勸摩詰,讓他與陶先生相交的同時也不耽誤正事就是了。摩詰可能是因為與陶先生相處的日子不會太長,所以格外珍惜這一段友誼,全心投入,一時間無瑕顧及其他。”

    王貴愁道:“可是,郎君把貴人們都得罪了,只怕入仕無門了。”

    元曜道:“摩詰既有文采,又有治世之才,他的光芒難以掩蓋,絕不會缺少賞識他的伯樂。”

    王貴擦干眼淚,笑了,“聽了元少郎君一席話,老朽寬心多了。”

    元曜笑道:“貴伯本就不該自擾。時候不早了,且去歇息吧。”

    “好。老朽先去一趟茅房,就去睡了。”王貴道。

    元曜問道:“貴伯,這山中是不是有虎豹之類的野獸走動?”

    王貴搖頭,道:“之前沒有。不過,最近几天,老朽倒是看見了一只老虎的影子。但是,並沒有聽見附近的農人說有虎豹傷人的事情。”

    “小生剛才也看見了一只野獸站在山上。”

    王貴道:“沒關系的,它應該不敢下山來襲人。”

    “嗯。”元曜應道。

    元曜和王貴分開,王貴去如廁,元曜回書房。

    元曜、王維、陶淵明飲酒到二更天,三人都有一些醉了,胡亂倒在床榻上睡了。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猛獸吼聲,他一下子驚醒過來。

    書房中一片黑暗,陶淵明已經消失了,王維在元曜腳邊睡得正熟。

    “嗷嗚--”“吼喋喋--”遠山之中,野獸凄厲地咆哮,一聲恐怖似一聲,仿佛兩只野獸正在互相撕咬,對戰。

    元曜十分害怕,他爬到窗戶邊向外望去。

    一輪妖異的青月掛在天邊,遠山如墨筆暈染,一層濃,一層淡,風吹木葉,沙沙作響。

    元曜沒有瞧見什麼,但那嚇人的野獸吼叫聲卻還在此起彼伏。

    元曜十分害怕,摸到床邊,推叫王維:“摩詰,醒一醒--”

    王維喝醉了,睡得很死,沒有反應。

    元曜只好作罷。他想出門去隔壁叫醒王貴、朱墨,但是又不敢開門出去。山中的野獸嘶鳴大概持續了半個時辰,也就安靜了。

    元曜漸漸困了,在提心吊膽之中睡了過去。

    一夜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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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服常

    第二天,陽光明媚,山色如畫,田陌中一片寧靜的耕作風光。

    元曜起床,他問王維、王貴、朱墨昨夜可有聽見獸鳴聲,他們都說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于是,元曜懷疑昨晚聽見的野獸嘶鳴只是自己的幻覺。

    吃過早飯之后,元曜見王維神思恍惚地站在柳樹下,就走過去,問道:“摩詰在想什麼?”

    王維搖頭,道:“沒什麼。”

    “摩詰今天不去城中酬答麼?”

    王維搖頭,道:“不去。我想在家看看古書,也許書中記載了桃源鄉在哪里。”

    元曜道:“除了和陶先生相處,摩詰也該去城中酬答正事。”

    王維漫不經心地道:“等我找到了桃源鄉再說吧。”

    元曜又勸了兩句,看王維不想聽,也就不說話了。

    巳時過半,元曜告辭離開了。因為離奴打算做菊花糕、釀菊花酒,元曜又摘了一些菊花,放在竹籃里帶回去。

    元曜提著竹籃走在山野小路上,心中想著王維和陶淵明之間的因緣,不由得十分感慨。他打算去凌霄庵看玉鬼公主拿走重陽糕和茱萸香囊沒有,就繞入山林中,走小路過去。

    秋高氣爽,落葉紛飛,元曜踏著山路上的落葉,覺得周圍有些不對勁。山林里太安靜了,連鳥鳴聲、蟲鳴聲都沒有,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這也太安靜了吧?

    元曜疑惑,他瞥向左邊的草叢。

    風吹草低,現出一只紅點頦的屍体。

    元曜走過去,發現紅點頦的死狀十分凄慘,它的肚皮似乎被野獸撕爛了,髒腑四散。他趕緊念了一句佛號,為這只可憐的紅點頦超度。

    離紅點頦大約二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只猿猴屍体。鬼使神差的,元曜又走了過去,猿猴的屍体也很凄慘。

    元曜大駭,舉目四望,不遠處的一棵橡樹下躺著一只松鼠的屍体。元曜走過去,松鼠已經僵硬了,他又看到十几步遠的地方倒著一只巨大的猞猁。

    從猞猁的背影和毛色上,元曜認出了它,他驚呼道:“玉鬼公主--”

    顧不得害怕,元曜奔到猞猁身前。猞猁一動不動地僵臥在血泊中,一道傷口從胸口延伸到腹部。粉紅色的茱萸香囊破裂,茱萸灑了一地。

    元曜以為猞猁已死,頓時悲從中來,哭道:“玉鬼公主,重陽糕還沒吃,你怎麼就死了啊--”

    聽到元曜的悲鳴,猞猁睜開了無神的雙眼,虛弱地道:“元……元公子……”

    元曜擦干眼淚,高興地道:“玉鬼公主,你……你還活著……”

    猞猁虛弱地望著元曜,艱難地張開嘴,道:“太可怕了,快離開--”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可怕?”元曜好奇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死去這麼多動物?連戰神一般勇猛的玉鬼公主都倒在了血泊中?

    元曜依稀想起昨晚聽見的獸吼聲中,有几聲像是猞猁的吼叫。

    猞猁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非常凶惡,渾身戾氣……”

    元曜對奄奄一息的猞猁道:“先別說了。你傷得太重了,小生帶你去縹緲閣,白姬一定有辦法治好你。”

    猞猁聞言,臉頰上浮現出兩片酡紅。它倏然變小,化作一只花狸貓的模樣,用明亮的大眼睛望著元曜,羞澀地道:“元公子……可以抱玉鬼去縹緲閣嗎?”

    元曜見玉鬼傷口很深,不敢抱它走,怕弄裂了傷口。他把竹籃放在地上,將猞猁輕輕地放入鋪滿菊花的竹籃中。

    “小生還是提著公主回縹緲閣吧。”

    “嚶嚶!元公子嫌棄玉鬼,不肯抱玉鬼。”花狸貓哭道。它想跑掉,但是受了重傷,跑不了,就把頭埋進菊花里哭。

    這一次,元曜可以從容地解釋了:“小生是怕公主的傷裂開,危及生命。”

    花狸貓的哭聲漸漸地小了,頭埋在菊花中一動不動。

    元曜不知道玉鬼聽見解釋沒有,扒開菊花,低頭望去,但見它已經虛弱得閉上了眼睛,它傷口上流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金黃的菊花。

    元曜嚇了一跳,擔心玉鬼的傷勢,趕緊折回去,退出樹林,走回正路上,加快了腳步趕回縹緲閣。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下午了。雖然中途搭了一位藥材商人的運貨車到西市,他只走了一小段路,但還是累得滿身大汗。

    縹緲閣的大廳中沒有人,白姬和離奴都在后院。白姬躺在美人榻上曬太陽,離奴在水井邊擺弄壇壇罐罐,准備釀菊花酒。

    “白姬,不好了!快救救玉鬼公主!”元曜慌慌張張地奔到后院,對白姬道。

    白姬坐起身,向元曜望去,她的目光停留在竹籃中的玉鬼身上。

    元曜急忙走過去,把竹籃遞給白姬。

    白姬扒開菊花,看見了玉鬼重傷的模樣,驚駭道:“軒之,發生什麼事了?”

    元曜把昨天晚上看見奇怪的野獸,聽見野獸嚎叫,以及今天回縹緲閣的路上發現玉鬼公主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撫摸玉鬼的頸部,臉色微變,道:“當務之急,先救它要緊。”

    離奴在元曜說話時,已經湊了過來,它瞧了瞧玉鬼,道:“它都已經死了啊,主人怎麼救它?”

    元曜臉色煞白。

    白姬瞪了離奴一眼,離奴訕訕,不說話了。

    “軒之別急,有辦法的。”白姬道,她低頭想了想,道:“有了。軒之,我們去找服常樹。”

    元曜問道:“什麼服常樹?”

    白姬道:“一棵可以救玉鬼公主性命的神樹。”

    白姬走向桃樹邊,喚桃樹精的名字:“阿緋--”

    阿緋從樹葉中探出身,俯身至白姬身邊。

    白姬對阿緋說了一句什麼,阿緋縮回身去,不一會儿,他又探出身來,手里拿著三個桃子。白姬點點頭,接過了桃子,阿緋又縮回樹中去了。

    “主人,離奴也去嗎?”離奴問道。

    “離奴留下看店。”白姬將三個桃子遞給元曜,走向回廊,道:“我去准備一些東西,軒之先休息一下,我們馬上就出發。”

    “好。”元曜答應。他趕路太累,口也很渴,就去喝了一杯涼水,坐下稍作歇息。

    離奴在廚房打了一個小包袱,拿給元曜,道:“書呆子,這是給你的點心,拿著路上餓了吃。”

    元曜道:“離奴老弟,小生和白姬不是去郊游,而是去找服常樹救命。”

    離奴道:“服常樹在藍田山深處,要走好久。”

    元曜接過包袱,順便將三個桃子放入,道:“也好,且當晚飯,多謝離奴老弟。”

    離奴撓撓頭,既不走開,也不說話。

    元曜道:“離奴老弟還有什麼事嗎?”

    離奴撓頭,道:“有一件事,爺不知道怎麼開口對你說。”

    “離奴老弟直言無妨。”

    離奴望著天空,道:“爺一邊熬魚湯,一邊看書,不小心把你的《論語》掉進灶中,《論語》被火燒了。”

    元曜如遭雷擊,道:“那本《論語》中有家父的親筆批注,小生非常珍視,你……你……”

    離奴做了虧心事,撓頭不語。

    元曜氣得渾身發抖,但看見躺在竹籃中奄奄一息的玉鬼,勉强忍住了憤怒,道:“也罷,等小生回來,再和你理論。”

    離奴嗯哼了一聲,學讀書人一樣,對元曜作了一揖,以作賠禮。

    離奴的禮貌讓元曜嚇了一跳,它看了兩天《論語》,真的成了知書識禮的讀書之貓了?!

    這時,白姬走出來,對元曜道:“軒之,我們走。”

    白姬一襟長裙,兩袖清風,什麼都沒拿。

    元曜好奇:“白姬,你准備什麼東西去了?”

    白姬神秘一笑,道:“到時候,軒之就知道了。桃子拿了嗎?”

    元曜指了指包袱,道:“拿了。”

    白姬從大廳牆壁上的《百馬圖》上喚出兩匹健馬,和元曜一人一騎,騎馬出城。

    兩人一路向南疾馳,元曜的騎术不佳,他怕本已受重傷的玉鬼公主被顛簸至死,就把竹籃交給了白姬。白姬騎术高超,即使一手拿著竹籃,也馬蹄颯踏,平穩疾馳。玉鬼在竹籃里安靜地睡著,無知無覺。

    白姬、元曜進入了藍田山麓,白姬勒馬轉出大路,抄小路去往群山深處。

    夕陽近黃昏時,白姬、元曜駐馬在一處樹木蔥蘢的山谷前。

    白姬一躍下馬,道:“軒之,現在得步行了。”

    元曜翻身下馬,他又累又餓,但仍然堅持著,道:“好。”

    寧靜的山谷前,兩匹畫馬在草地上吃草,白姬和元曜帶著玉鬼走向山谷中。

    太陽已經下山,另一個世界緩緩醒來。

    山谷中清溪潺潺,樹木遮天,白姬帶元曜扒開蒼藤木葉,穿過一處處狹窄的山縫,每穿過一次山縫,元曜就覺得仿佛從一個世界踏入了另一個世界。空寂的山林中偶爾有不知名的鳥叫聲突然響起,十分嚇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當擠過第七個山縫時,元曜看見了一片空闊的草地。這是兩座山圍成的一處凹地,側頭可見天邊眉月,抬頭可見星斗如棋。

    一棵參天巨樹生長在草地中間,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大樹約有百米之高,樹干有十人合抱粗,枝葉非常繁茂,郁郁蔥蔥。仔細看去,每一片樹葉上都發出瑩瑩光芒,讓整棵樹看上去溫潤如玉,十分美麗。

    白姬、元曜走向大樹。

    “白姬,這是什麼樹?它長得這麼繁茂,一定活了不少年頭。”

    “這是服常樹。從上古時起,它就在這儿了。”

    服常樹旁邊約三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大坑,不知道是什麼。

    白姬把竹籃放在服常樹下,獨自走向樹后。

    元曜呆呆地站在服常樹下,他看見樹干上有一層青色的霜狀物,像是青苔,但散發著螢光。

    元曜好奇,伸手去觸碰青霜。

    突然,服常樹上倒吊下一只猴子,猴子長著三個頭,它的三張臉一起望向元曜,神色凶惡:“把爪子拿開!”

    元曜驚駭后退,道:“媽呀!猴子長了三個頭!還會說話!!”

    三頭猴生氣,扑上來掐元曜,道:“吾乃服常樹上的三頭人(1),不是猴子!”

    元曜掙扎道:“救命--”

    白姬從樹后出來,看見元曜被三頭人掐著脖子,急忙拉三頭人,笑道:“神人請息怒。”

    三頭猴一見白姬,倒是放開了元曜,三個頭一起露出憤怒的表情,扑向白姬,“你這條騙子龍,兩百年前騙走了吾的琅玕樹,還敢跑來服常樹下?!”

    白姬笑著躲閃,道:“神人不要發怒,有話好說。”

    三頭人憤怒地道:“沒什麼好說的,還吾琅玕樹!”

    白姬賠笑道:“神人息怒,我這次特意來還您琅玕樹。”

    三頭人聞言,停止了追打白姬。

    白姬來到服常樹旁邊的大坑邊,從衣袖中拿出一個小木盒,她打開小木盒,里面是一株三寸長、兩寸寬的珊瑚樹。

    白姬把珊瑚樹取出來,插在大坑旁的泥土中,然后退開。

    小小的珊瑚樹迅速地長大,從手指高到一人高,再從一人高到十米高,珊瑚枝伸展散開,如一把撐開的巨傘,珊瑚枝上面綴滿了珠玉,寶光璀璨,熠熠生輝。

    白姬對三頭人笑道:“瞧,這不是您的琅玕樹嗎?”

    三頭人看著琅玕樹,六只眼里一起發出光芒,他歡呼著奔向琅玕樹,圍著琅玕樹拍手跳舞:“樹中琅玕,鳥中鳳凰;日出之耀,月出之光。樹歸來兮,樹歸來兮--”

    元曜望著華美耀眼的琅玕樹,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趁著三頭人沉醉在琅玕樹歸來的喜悅中,白姬悄悄地退到服常樹下,她提著裝著玉鬼的竹籃繞到樹后。服常樹的根部有一個樹洞,大約一尺見方,洞中瑩瑩有光。

    白姬將玉鬼輕輕地抱起,放進樹洞中。樹靈彙聚成光芒,流水般溫柔地包圍了受傷的猞猁。

    玉鬼倏然睜開了眼睛,看見笑盈盈的白姬,它棕色的瞳中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

    白姬摸了摸玉鬼的頭,笑道:“好好睡一覺,醒了就沒事了。”

    玉鬼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白姬從樹后走出來,三頭人還在琅玕樹下歡呼跳舞,元曜還在張大嘴巴看著琅玕樹。

    白姬走向元曜,笑道:“軒之,我餓了,吃晚飯吧。”

    元曜這才回過神來,他苦著臉道:“吃什麼晚飯,先救玉鬼公主吧。咦,玉鬼公主呢?!”

    白姬在元曜耳邊道:“玉鬼公主在服常樹中,服常樹是上古神樹,樹靈之氣可以為它療傷續命,使它恢復生命力。”

    “玉鬼公主在樹中?”元曜大聲道。

    白姬將食指放在唇上,道:“噓,小聲點,不要讓三頭人聽見。三頭人不許任何人碰服常樹,如果發現玉鬼公主,會把它扔走。”

    元曜急忙噤聲。

    三頭人還在琅玕樹邊瘋魔狀跳舞,沒有察覺這邊的情況。

    “軒之,吃晚飯吧。”白姬拉元曜在草地上坐下。

    “好。”元曜也餓了。

    元曜解下包袱,放在草地上,打開。包袱里裝著三個桃子和離奴准備的點心。離奴准備了三樣點心,一樣是香魚干,一樣是炸魚塊,一樣是鼠肉條,還有四個中間夾了一條小魚的白饅頭。

    元曜的臉瞬間黑了,道:“這些都是離奴老弟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白姬拿了一個饅頭,咬了一口,道:“軒之不要太挑剔,離奴肯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給軒之,證明它很喜歡你呀。”

    元曜望著鼠肉干,胃中一陣翻涌。他吃不下這些東西,伸手要去拿桃子吃,白姬先他一步拿走了桃子,道:“這桃子不給軒之吃。”

    元曜覺得白姬很小氣,賭氣道:“不給小生吃算了。”

    白姬詭笑,眼神幽森。

    元曜肚子很餓,只好將就著啃白饅頭,吃炸魚塊。

    三頭人在琅玕樹下鬧騰累了,准備回服常樹休息。

    白姬見了,大聲招呼道:“神人過來一起吃點心吧。”

    三頭人中間的那顆頭冷哼一聲,不理會白姬,但看見白姬、元曜吃得歡快,左右兩邊的頭流下了口水,背叛了中間的頭,它們控制著身体走向了白姬、元曜,中間的頭只好妥協。

    三頭人來到元曜身邊坐下,元曜遞給他一個饅頭。三頭人搖頭,表示不要,他們的眼睛盯著白姬手邊的三個大桃子。

    白姬把桃子遞給三頭人,道:“神人請用。”

    三頭人的三顆頭一起搖動,如三面撥浪鼓。

    左邊的頭道:“不能吃這條騙子龍給的東西。”

    右邊的頭道:“她一定又想騙走我們的東西。”

    中間的頭道:“堅決不吃。”

    白姬放下桃子,道:“那,軒之給吧。”

    元曜覺得三頭人有趣,就拿了桃子遞給他,笑道:“給。放心吃吧。這桃子清甜可口,很好吃。”

    三頭人望著元曜,左邊的頭道:“這書生眼神真誠,沒有欺騙。”

    中間的頭道:“這書生聲音坦蕩,沒有欺騙。”

    右邊的頭道:“這書生氣息純淨,沒有欺騙。”

    說完,三人接過桃子,一顆頭吃一個桃子,飛快地吃完了。三頭人剛吃下桃子,就腦袋發暈,眼珠亂轉。

    白姬笑眯眯地望著三頭人,道:“倒。”

    三頭人“扑通”一聲,四腳朝天地倒在草地上。

    元曜嚇了一跳,道:“三頭兄,你怎麼了?”

    白姬笑道:“他們吃了桃子,暈倒了。”

    元曜撓頭,道:“吃了桃子,怎麼會暈倒?”

    白姬道:“我讓阿緋在桃子里做了一點儿手腳,他吃了桃子,要睡几個時辰。”

    元曜明白了,道:“你心懷鬼胎,怪不得三頭兄會提防你。”

    “可是,是軒之把桃子給他的呀。”

    元曜覺得愧對三頭人,自責的同時,埋怨白姬道:“你害小生陷入不義之地。”

    白姬道:“軒之不必自責,如果三頭人不睡著,玉鬼公主就不能得救。”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如果三頭人不睡著,一定會趕走在服常樹中療傷的玉鬼公主。白姬的做法雖然不磊落,但也並非沒有道理,不過欺騙三頭人總是不對的,明天等三頭人醒了,一定要向他賠禮道歉。

    白姬、元曜吃飽了之后,並排躺在草地上,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三頭人昏死在他們腳邊,三顆腦袋都在夢囈中磨牙,流口水。

    星空寂寥而遼闊,山谷幽靜而神秘,服常樹、琅玕樹瑰瑋而壯觀,元曜的心情十分復雜,他覺得造化與自然是如此神奇、如此偉大,人類是如此平凡、如此渺小。他轉頭望向白姬,白姬正怔怔地望著夜空,不知道在想什麼,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

    “白姬,你在想什麼?”元曜忍不住問道。她難道也在想宇宙的浩瀚,造化的神奇?還是在想他們能夠在茫茫人海中邂逅,並肩躺在這個神秘的山谷中,是一場怎樣美麗的奇跡?

    白姬轉頭望向元曜,道:“我在想是什麼妖獸傷了玉鬼公主。”

    “唔,等玉鬼公主醒了,就能知道了。”

    “軒之,做人要勇于探索問題的真相。”白姬金眸灼灼。

    元曜心中發苦,道:“你不會是想……”

    白姬倏然坐起身,化作一條巨大的白龍。

    “軒之,我們去探索真相。”

    元曜把頭埋進草叢里裝死,道:“小生不去。太危險了,誰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嚇死人的妖獸,連那麼勇猛的玉鬼公主都……放開小生,放開小生……”

    不顧元曜的掙扎,白龍用龍爪拎起小書生的腰帶,將他拋到了龍背上。白龍仰天長嘯一聲,驚云動月,乘風而起,飛出了山谷。

    元曜趴在龍背上,抱住了龍頸,淚流滿面。

    白龍飛向夜空,在云中游走,俯瞰藍田山麓。金色的龍目所過之處,只見黢黑如鴉羽的山林,平滑如墨玉的田地。

    “軒之,你昨晚看見妖獸是在哪里?”

    元曜耳邊風聲呼嘯,他不敢睜開眼睛,死死地抱住白龍的脖子,顫聲道:“在摩詰家南邊的山上。”

    “那,我們下去。”白龍在云中游走,尋找村庄。

    感覺白龍在往下飛,元曜才敢睜開眼睛。一陣疾風卷過,有細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十分難受,不得不騰出右手揉眼。

    恰在這時,白龍飛至村庄上空,一個俯衝而下。

    元曜單手沒抱穩龍頸,一個倒栽蔥從白龍身上墜下。

    “啊,小生掉了--”

    “軒之!”白龍大驚,急忙加速去追小書生。

    白龍伸了兩次爪,都沒有撈住下墜的小書生。

    “啊啊啊--”小書生筆直地墜下,凄慘的嚎叫聲響徹夜空。

    注釋:(1)三頭人:《山海經·海內西經》:“服常樹,其上有三頭人,伺琅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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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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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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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6 00:22:20 |只看該作者
006 梼杌

    王維的庄院,書房里。

    燈火如蓮,王維和陶淵明都在。

    王維提筆伏案,在寫一些什麼,他不時停筆思索片刻,地上已經散落了不少紙張。

    陶淵明坐在窗邊撥弄古琴,星光傾瀉在他的頭發上,衣袖上,勾勒出他的輪廓,讓他顯得有些不真實。

    王維以手托腮,望著硯台邊的桃核墨。

    桃核墨已經只剩一半了,這意味著他和陶淵明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桃源詩還沒有寫完,桃源鄉也沒有找到,陶淵明為他寂寞的羈旅生涯帶來了一段溫暖而快樂的時光,他卻無法回報他,只能讓他帶著空白的記憶離去。

    王維轉頭望向陶淵明,心有千千結。

    陶淵明停止撥琴,望向王維,道:“怎麼了?”

    王維欲言又止。

    陶淵明似乎明白王維的心情,笑道:“摩詰又在庸人自擾了。”

    王維道:“我舍不得先生離去。即使要離去,我也希望先生帶著桃源鄉的記憶離去。”

    陶淵明笑而不語。

    他已經得到了一個知音,一段很美的回憶,這些足以和桃源鄉媲美。

    王維將地上散落的紙張拾起,吟誦上面凌亂的詩句:“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陶淵明打斷王維,道:“摩詰,重陽節那天,我們一起去登高望遠,如何?”

    王維笑著答應:“好啊。”

    陶淵明高興地笑了,他感慨道:“我覺得我寄魂于桃核墨,在人間徘徊兩百多年,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和摩詰一起去登高望遠。”

    “哈哈。”王維也笑了。不過,他的心中卻有些悲傷。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王貴和朱墨的聲音。王貴在破口大罵,又好像在扔什麼東西,“砰咚--”一聲。朱墨也在大聲地叫喚,好像在驅趕什麼。

    王維起身,出門去看發生了什麼事,陶淵明也跟了去。

    王維來到院子里,借著月光望去,見王貴和朱墨都穿著單衣,赤著腳站在地上。

    王貴左手掐腰,右手揮舞著一把掃帚,對著籬笆外的黑暗破口大罵。

    朱墨站在王貴旁邊,手里拿著一根木棍,雙腿發抖,牙齒打顫。

    籬笆被什麼撞倒了一塊,那里有一把鋤頭,不知道是王貴還是朱墨扔過去的。

    王維見此情景,問道:“可是有小偷?”

    王貴回頭,道:“不是小偷,是老虎。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只山虎,最近總在庄院附近游蕩,老朽就知道它要作怪,時刻警惕著。果不其然,今晚來了。”

    “老……老虎?”王維的臉色變了。

    王貴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膛,道:“郎君不必擔心,老虎已經被老朽一掃帚打跑了。不是老朽自誇,老朽年輕的時候也習過武藝,使力能扛鼎,運氣能飛檐,一只老虎不在話下。”

    王維冷汗,轉頭問朱墨:“貴伯今天又喝酒了吧?”

    朱墨臉色發白地點頭,小聲地道:“他說心中煩憂,晚飯后喝了大半壇燒酒。不過,他剛才真的一掃帚把那只像老虎的妖怪打跑了。”

    王維吃驚道:“像老虎的妖怪?!”

    朱墨點頭,牙齒打顫,道:“它的毛比老虎長,牙齒像刀鋒,長著一張可怕的臉,不知道是什麼妖怪……”

    王貴老眼昏花,認定了是老虎,“明明就是一只老虎,哪里來的什麼妖怪?”

    朱墨肯定地道:“不是老虎,是妖怪。”

    王貴揮舞掃帚,豪氣干云地道:“不管是妖怪,還是老虎,它要是敢再來,老朽就再給它一掃帚。”

    王維嘆了一口氣,不理會喝醉了的王貴,愁道:“如果它再來,可怎麼辦?去找村人幫忙,半路上又恐怕遇襲,這可怎麼辦是好?”

    朱墨也想不出辦法,愁眉不語。

    一直站在王維身邊的陶淵明道:“無論是老虎,還是妖怪,都應該怕火。可以去把廚房里的柴火搬來,在院子里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火邊等天亮。”

    王維聽了,眼前一亮,立刻吩咐朱墨去辦。

    朱墨應聲而去。

    王貴雖然不情願,但也只好放下掃帚,去搬柴火。

    掃帚上沾了一些黑色的香灰,在黑暗中散發著紫色的磷光。

    南山之上,峭壁之巔,一只青色的妖獸靜靜地站著,長長的鬃毛隨風飛舞。它的体型像老虎,長著猙獰的臉孔,眼眸是青色,眼神陰邪而暴戾。

    妖獸遠遠地望著山腳下的某一處庄院,那里生著一堆篝火,隱隱可見三個人圍火而坐。它很想靠近,但青目中映出一道暗紫色的磷光,讓它瑟縮著后退了一步。

    妖獸煩躁地用爪刨地,仰天發出“吼喋喋--”的聲音。它開始發狂,身形逐漸變大,嘴巴橫向裂開,將巨頭一分為二,獠牙交錯,猶如刀鋒。

    妖獸的咆哮聲響徹群山,原本充滿細微聲音的山林和田野瞬間變得死寂一片。

    然而,這時,天上卻響起了“啊啊啊--”的慘叫聲。

    妖獸還沒來得及抬頭,一團黑影從天而降,正好掉在它的背上,然后滾落開去,摔下懸崖,掉在了三米以下的一塊凸出的巨石上。

    妖獸受到巨大的衝擊,在地上翻滾了一圈。

    那人因為先掉在妖獸柔軟的身体上,再摔到地上,沒有摔死。他坐在懸崖下面的巨石上叫喚:“哎喲喲,摔死小生了--”

    一條白龍從天而降,它停在半空中,注視著絕壁之上的青色妖獸,金色的眼眸灼灼如火。

    白龍看見妖獸,倒吸了一口涼氣,對下面巨石上的小書生道:“軒之,原來是梼杌(1)!”

    元曜沒有看見梼杌,也沒有聽清白龍的話,他揉著肩膀,生氣地道:“不要再提桃了,小生現在一聽見‘桃’字,就想生氣……”

    梼杌原本裂開獠牙,准備跳下去一口吞了元曜。但是,白龍出現之后,它停住了腳步,用妖異的青眸與白龍對視,眼中流露出殘暴的殺意。

    “嘶!”白龍倒吸了一口涼氣,它轉身想逃走,但是看見坐在岩石上的小書生,又停住了。

    “吼喋喋--”梼杌一聲怒吼,騰空扑向白龍,張開獠牙森森的血盆大口,向龍頸咬去。

    元曜這才看見梼杌,他大驚,道:“白姬,小心怪獸--”

    白龍仰頭甩尾,避過了梼杌的襲擊,它口中發出一聲震天裂云的巨吼。

    梼杌受驚,后退了三步。

    白龍看准時機,一個俯衝飛到元曜身邊,伸爪抓住了他的腰,帶著他一起飛身遁走了。

    梼杌乘云而起,緊追不舍。

    白龍在前面逃,梼杌在后面追。

    白龍一邊飛,一邊苦惱地道:“梼杌……怎麼會是梼杌……這下可糟糕了……”

    元曜因為白龍飛得太快而頭暈,道:“小生快……不行了……白姬,不要再你追我趕了,停下和梼杌講一講道理,我們和它無怨無仇,它不一定會……”

    白龍打斷元曜,道:“如果能夠講道理,它就不叫梼杌了。梼杌是上古四凶之一,無論人與非人,見者必死。它殺戮並非因為仇怨或者獵食,僅僅只是出于樂趣。”

    白姬話未說完,梼杌張開血盆大口,噴出青色的妖火。

    妖火如同一道巨鞭,卷向白龍。

    白龍大驚,蜷曲身体,雙爪捧住小書生,將他護在懷中。

    妖火灼燒在白龍身上,龍鱗瞬間化成了焦黑色,一塊一塊地脫落,筋肉盡現。

    “嗷吼--”白龍吃痛,發出一聲暴怒的巨吼。

    隔著白龍的翼護,元曜都能感覺到一陣獄火般的灼浪,他覺得如果不是白龍替他擋住妖火,他一定已經被燒成灰燼了。

    夜風中,元曜嗅到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心中一緊,白龍不會被梼杌噴出的妖火烤熟了吧?

    “白姬,你還……好吧?”

    白龍有氣無力地道:“還差一點,就被烤熟了。”

    “如果不是小生,你可以躲開的。”元曜流淚,心中十分痛苦,恨自己無能為力。

    白龍安慰元曜道:“軒之不必自責,躲得開妖火,也躲不開攻擊。”

    梼杌在白龍避火之時,已經逼至白龍身后。

    白龍無法,只好轉身迎戰。

    青月之下,夜云之中,一只梼杌,一條天龍對峙著,一個青睛如輪,鬃毛飛揚,一個金眸如火,須鬣戟張。

    廝殺,一觸即發。

    元曜看見這架勢,鼓足了勇氣,道:“白姬,你把小生丟向梼杌吧。它吃小生可能要費一點儿時間,你趁機逃走。記得每年的今日給小生燒几疊紙錢,算是月錢了。”

    梼杌一躍而起,張口咬向白龍,鬃毛飛揚如戟。

    白龍道:“好,我一定給軒之多燒一些紙錢。”

    白龍用力將元曜拋向云層之上,小書生騰空而起,嚇得几乎暈厥,嚎道:“你怎麼往上丟啊?!小生怕高啊啊啊--”

    白龍騰出雙爪,與扑來的梼杌撕咬。

    “嗷吼--”

    “吼喋喋--”

    白龍與梼杌的咆哮聲在云天之上炸開,其中還夾雜著小書生“啊啊啊--”的哀嚎聲。

    元曜騰空到與青月齊高的地方之后,開始下墜。

    元曜墜落到白龍與梼杌相互撕咬的高度時,臉上濺了冰冷的藍色液体。他心中一緊,那是龍血。

    元曜想看清白姬怎麼樣了,但是下墜的速度太快了,白龍和梼杌糾纏在一起的場景一閃即沒,消失不見。

    元曜飛快地下墜,耳邊風聲呼嘯,兩袖灌滿了風,很快就會落地。

    在接近死亡的瞬間,元曜心中因為擔憂而忘了恐懼。白姬不會有事吧?它為什麼要和梼杌戰斗?那麼可怕的梼杌,一定沒有勝算。它如果逃走,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元曜的身邊已經出現樹林了,他離地面只有十几米,下一瞬間就會摔成肉泥。

    元曜閉上了眼睛,腦中浮現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希望白姬平安無事。

    元曜閉著眼睛等了許久,好像沒有著地的跡象,反而有一股力量托著他緩緩上升。

    元曜睜開眼睛,一顆龍頭映入眼簾,金眸灼灼,犄角盤旋。--白龍在最后關頭飛來,用龍尾托住了小書生,沒讓他摔死。

    白龍松了一口氣,道:“還好,及時趕上了。”

    元曜驚喜,道:“小生居然還活著……”

    白龍金眸灼灼,道:“別想死,你還得干活還債。”

    元曜冷汗。

    “白姬,梼杌呢?”

    白龍將元曜拋向后背,飛向夜空,向山谷而去。

    “我用鎖云术困住了它,但困不了多久,我們趕快走。”

    元曜回頭望去。

    青月之下,一團白云形成了一座牢籠,困住了一只張狂而暴戾的梼杌。梼杌不斷地咆哮著,掙扎著,似乎就要破籠而出。

    元曜抱著龍頸,他發現白龍身上傷痕累累,脫落了許多鱗甲,血肉模糊。

    元曜心中悲傷,淚流滿面。

    “嘶!軒之能不哭嗎?”白龍雷聲道。

    “咦,你怎麼知道小生在哭?”元曜好奇。

    “你的眼淚滴在我的傷口上了。痛死了。”白龍生氣地道。

    “唔。”元曜趕緊擦干了眼淚。

    白龍回眸望了一眼元曜,陷入了沉默。

    元曜看著白龍身上的傷痕,心中有千言万語,但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飛到山谷上空時,沉默了許久的白龍和元曜突然不約而同地道:

    “對不起,軒之。”

    “對不起,白姬。”

    “欸?”兩人都吃了一驚。

    白龍奇道:“軒之為什麼道歉?”

    元曜道:“都是因為小生,你才會受這麼重的傷。”

    白龍沉默了一會儿,道:“其實,是我不該强行帶軒之去冒險。我總是忘了軒之是人類,不是非人。人類的生命十分脆弱,十分短暫,我不該强迫軒之,害軒之險些喪命。”

    元曜心中涌起一陣溫暖,他並不怪白姬帶他冒險。他很喜歡和她一起夜游,一起冒險,一起經歷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邂逅各種各樣的非人,体味不同的浮世因果。

    元曜道:“白姬不必自責,小生沒有怪你。和白姬一起冒險的日子,將會成為小生‘短暫’而‘脆弱’的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最珍貴的回憶。”

    白龍金眸溫柔,道:“軒之真是一個特別的人類。”

    白龍向下降落,已經能夠看見服常樹和琅玕樹了。

    元曜問道:“白姬,你剛才為什麼道歉?”

    白龍金眸灼灼,道:“我有道歉嗎?軒之聽錯了。”

    “你剛才說了‘對不起’呀。”

    “軒之聽錯了。”

    “呃,你明明說了‘對不起’……”

    “我說,一切都是軒之的錯!”

    元曜繼續爭辯,道:“你……”

    “錯的都是軒之!”白龍吼道。

    元曜還要爭辯,白龍已經降下了山谷,它一個擺尾,將小書生丟在服常樹邊的草叢中。

    山谷中十分靜謐,服常樹、琅玕樹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玉鬼公主沉睡在樹洞中,三頭人暈死在草地上。

    白龍化作人形,走向服常樹。經過一場激烈的戰斗,她發髻凌亂,衣衫襤褸,藍色的龍血從傷口上涌出,隨著她的腳步一路滴落。

    白姬走到服常樹下,伸手拔掉發簪,漆黑的長發傾瀉而下。她脫掉了破敗如絮的衣裙,赤身站在大樹前,渾身散發出瑩潤的光澤。她的頸上、手臂上,背脊上傷痕累累,筋肉盡現,皮膚上還有燒焦的痕跡。

    元曜急忙側頭,但他的眼睛卻被白姬身上的傷吸引,心中震驚,難過。

    元曜顫聲道:“白姬,你身上的傷……痛嗎?”

    “無妨,很快就不痛了。”白姬道。她伸手從服常樹的樹干上沾取青苔一樣的積霜,涂抹在傷口上。青霜浸入傷口,裂開的地方緩緩癒合,燒焦的地方又恢復了滑嫩的肌膚。

    元曜張大了嘴,道:“這青霜好神奇。”

    “這是服常樹的靈氣所聚。”白姬笑道。她將青霜涂滿身上的傷口,但是背后涂不到,就叫元曜幫忙,“軒之,過來幫我涂后背。”

    “唔。”元曜臉紅了,躊躇道:“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這副樣子,小生走過去,不大合適。”

    白姬撇嘴,道:“孟軻也說過,嫂溺援之以手,權也。”

    元曜撓頭,道:“可是,白姬你又不是小生的嫂子,也沒掉進水里啊。”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我今天終于知道軒之上輩子是怎麼死的了。”

    元曜疑惑道:“小生上輩子是怎麼死的?”

    “不懂變通,笨死的。”白姬道。

    “呃。”元曜語塞。

    白姬倏然化作一條手臂粗細的龍,金眸灼灼。

    “這樣,軒之總可以幫忙了吧?”

    元曜點頭,走到白龍身邊。

    白龍背上的黑色傷痕如同裂開的地面,涌出藍色的龍血。

    元曜心中十分悲傷,它一定很疼。他用手沾上青霜,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龍背上。青霜輕柔而清涼,浸透肌膚,如水流動。

    白龍舒服得伸了一個懶腰,眯起了眼睛,道:“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無論是龍身,還是女体,都是幻象,都是虛妄。軒之什麼時候悟了,也就能夠入佛門了。”

    元曜道:“小生才不想當和尚。”

    白龍伸爪,敲了敲元曜的頭,嘆了一口氣,道:“痴子不可教也。”

    元曜生氣地道:“請不要隨意敲小生的頭!”

    白龍飛走,繞過服常樹一圈,再出現在元曜面前時,又化作了一名白衣女子。

    元曜吃驚,他望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破衣,又望了一眼衣衫整齊的白姬,奇道:“欸,你從哪里找來的衣裳?小生沒見你帶替換的衣物啊!”

    白姬掩唇而笑,眨眼:“衣裳也是幻象之一,其實我什麼也沒穿呀!”

    元曜大窘,急忙側頭。

    白姬伸手將元曜的頭扭回來,笑道:“開玩笑而已,軒之不必當真。對天龍來說,龍鱗就是衣裳。”

    元曜瞪著白姬,吼道:“請不要隨意拿小生開玩笑!”

    白姬堵住了耳朵,笑道:“玩笑也是幻象喲。”

    夜已經深了,白姬、元曜並排躺在服常樹下休息,玉鬼公主在樹洞中陷入了沉睡,三頭人在草地上昏迷不醒。

    雖然已是深秋時節,但是山谷中卻十分溫暖,睡在草地上也不寒冷。白姬說梼杌無法進入這個山谷,元曜也放心了一些,但還是睡不著。

    元曜睜著眼睛望著服常樹碧瑩瑩的枝葉,腦海中盤旋著梼杌可怕的模樣,心中憂郁。

    也許是太累了,白姬一躺下就睡著了,她一睡著就化成了一條小龍。小龍翕動鼻翼,發出輕微的鼾聲。

    元曜望著小白龍,在心中默數白龍翕動鼻翼的次數,也漸漸陷入了夢鄉。

    注釋:(1)梼杌:遠古傳說中的一種猛獸,“四大凶獸”之一,是鯀死后的怨氣所化。“四大凶獸”為饕餮,渾沌,窮奇和梼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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