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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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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姬綰 -【縹緲·天咫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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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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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7 00:10:48 |只看該作者
006 玉娘

    春夜風清,云月縹緲。

    白姬、元曜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元曜一邊打呵欠,一邊問道:“白姬,我們去哪儿?”

    白姬道:“去找回黃金箱。”

    “黃金箱在哪儿?”

    “應該在貓仆那儿。”

    “貓仆在哪儿?”

    “我不知道。”

    “那怎麼去找?”

    白姬笑道:“可以問。”

    元曜奇道:“問誰?”

    白姬笑道:“軒之認為長安城中誰的耳目最多?”

    元曜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白姬又笑著問道:“軒之認為這長安城中,什麼東西無處不在?”

    元曜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軒之,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街道上什麼東西最多?”

    元曜抬頭望了一眼筆直而寬闊的街道,街道上空曠無人,也沒有活物,但兩邊種了許多樹。

    小書生一下子開竅了,道:“長安城中無處不在的莫不是花草樹木?”

    白姬笑道:“軒之答對了。長安城中,樹木無處不在,無所不知,各個坊間發生的事情都在它們眼中,它們都知道。它們的根系在地底盤根錯節,互通各種訊息。白天,離奴和貓仆在西市買魚,所以我們只要問一問西市的樹木,就知道貓仆去哪儿了。”

    元曜道:“聽起來好神奇!”

    白姬笑道:“軒之每次出來辦事有沒有偷懶,買點心時有沒有偷吃,只要問一問這些樹木,就都知道了呢!”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行止坦蕩,才不會做這些事情!”

    白姬哈哈一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說,軒之不要生氣。”

    說話之間,白姬、元曜來到一棵大柳樹下。這棵大柳樹是西市中年齡最大的一棵樹,長得蔥蔥郁郁,柳葉如蓋。

    白姬伸手敲了敲大柳樹,叫道:“柳先生!”

    大柳樹上浮出一張慈和的面孔,道:“啊!是白姬呀!”

    白姬笑道:“柳先生,白天你有沒有看見我家離奴和兩個抬著箱子的貓仆在一起?”

    大柳樹道:“看見了。”

    “白天發生了什麼事?”

    大柳樹想了想,道:“一大早,離奴帶著兩個抬箱子的貓仆從我這儿經過,它倒是歡天喜地的,回來時卻失魂落魄,還蹲在路邊哭了許久。兩只貓仆看見離奴恍恍惚惚,合計了一下,抬著箱子跑了。”

    “它們現在在哪儿?”

    大柳樹道:“我目之所見,只知道它們跑出西市了。至于去了哪儿,您稍等,我問一問其它街坊內的朋友。”

    白姬笑道:“麻煩柳先生了。”

    大柳樹閉上雙目,沉默不語。

    夜風吹過柳樹,柳葉紛拂,柳絮飛舞。

    過了好一會儿,大柳樹才睜開雙眼,道:“它們傍晚之前就出城了。因為城外的朋友跟我們根系不通,所以想知道它們具体在哪儿,您得去城外打探消息了。不好意思,沒能幫上您。”

    白姬笑道:“您已經幫了我許多了。多謝柳先生。”

    白姬、元曜告辭了大柳樹,回縹緲閣召喚了兩匹天馬,連夜出城去找貓仆。

    白姬從城外的樹木口中打探到了消息,她和元曜在荒野的一座破寺中找到了兩只貓仆。

    兩只野貓正愁眉苦臉睡不著覺,一看見白姬、元曜來了,嚇得慌不擇路,奔逃開來。然而,它們太笨,根本逃不出白姬魔爪,只得哭著懺悔求饒。

    黑狸花貓哭道:“小的們一時鬼迷心竅,才會盜走黃金箱,求白姬大人饒命!”

    白姬冷冷地道:“鬼迷心竅不是為偷盜脫罪的理由。”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們貌丑,沒有人肯收養,流浪辛苦,經常挨餓,才會被黃金誘惑,做出偷盜的事情,求白姬大人饒命!”

    白姬冷冷地道:“貌丑更不是為偷盜脫罪的理由。”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哭天搶地地求饒道:“小的們知錯了,不敢逃脫懲罰,但求饒命!”

    元曜心軟了,道:“白姬,貓非聖賢,孰能無過?黃金箱也找回來了,它們也知錯了,就饒過它們這一次吧。”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面面相覷,又嚎啕大哭。

    黑花狸貓哭道:“黃金箱不在小的們這儿,小的們出城之后,在樹林子里被三個强盜打劫了,黃金箱被强盜搶走了!”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們好命苦!這世道簡直不給野貓活路!”

    白姬嘴角抽搐:“你們是貓妖,竟會被人類打劫?!”

    黑花狸貓哭道:“小的最怕刀了!小的小時候被刀傷過,一看見刀腿就發軟!”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最怕人了!一看見人,小的就想跑!”

    白姬嘴角抽搐:“你們……”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抱頭悲哭:“小的們好命苦!這世道簡直不給野貓活路!”

    元曜有些同情這兩只野貓,對白姬道:“既然黃金箱在强盜那儿,我們趕緊去找强盜吧,不然天都快亮了。”

    白姬道:“我累了,懶得再奔波了。黃金箱是它倆弄丟的,得它倆去找回來。妖怪被人類打劫,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連連擺手,道:“强盜十分可怕,殺貓不眨眼,小的們不敢去!”

    白姬瞪著兩只野貓,眼神鋒利如刀,不怒而威。

    黑花狸貓哭道:“白姬大人饒命!小的去就是了!”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拼卻貓命,也會把黃金箱搶回來!”

    白姬限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三天之內把黃金箱送回縹緲閣,兩只野貓哭著答應了。

    折騰了一晚上,眼看著天也快亮了,白姬、元曜騎著天馬回縹緲閣了。

    這一天,又是春雨濛濛,天街小雨潤如酥。

    白姬在二樓補覺,快中午了還沒起床。

    離奴趴在青玉案上,傷心得不肯做飯。

    翠娘幽思無限,在桃花枝上婉轉地唱著歌儿。

    元曜肚子餓得咕咕叫,他不敢催離奴做午飯,只好央求翠娘幫著看店,自己去西市買吃食。

    元曜買了他和白姬一天份的吃食,又尋思著離奴意志消沉,得讓它振作,又繞了一段遠路去給離奴買香魚干。

    元曜提著一大包吃食,舉著紫竹傘走在西市中,在路過一家首飾鋪時,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店里買首飾。

    那人虎背熊腰,身材十分高大,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嘴角的輪廓有些冷峻。不是劉章又是誰?

    元曜十分好奇,他悄悄地走到首飾鋪外,偷偷向里面望去。

    劉章正在挑選女人戴的步搖,他仔細地挑選著,神色十分溫柔,嘴角微微上揚。他的目光依次掃過各種樣式的步搖,最后拿起一支金枝點翠步搖。他溫柔地笑了笑,也不問價錢,就讓店老板包起來。

    店老板笑道:“劉大人,又給夫人買首飾了,劉夫人嫁給您真是好福氣!”

    劉章笑道:“娶了玉娘,才是我的福氣。沒娶她之前,我不知道人生可以如此陽光,如此溫暖,她給了我家,給了我人生目標,讓我如同再世為人。”

    店老板又恭維了几句,才把用素帛包好的步搖遞給劉章,劉章把步搖放進衣袖中,轉身離開了。

    元曜急忙閃去一邊,才沒跟劉章撞上。

    劉章滿心歡喜,也沒有注意到躲在一邊的小書生。

    元曜看著劉章遠去的背影,心中十分憤怒,他對裴玉娘一往情深,卻對翠娘無情無義,這種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人,簡直太無恥無德了!

    元曜憤憤不平地回縹緲閣了。

    第二天,裴先來到了縹緲閣,他還帶來了一個人。

    來人是一名年輕少婦,她梳著時下流行的墮馬髻,氣質溫婉嫻靜。正是劉章的妻子,裴先的堂妹,裴玉娘。

    那日裴先回去之后,將劉章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叔父裴宣鈺,裴宣鈺對劉章這個女婿十分滿意,雖然十分震驚,但是不肯相信裴先的話。裴先讓劉章來縹緲閣見翠娘,劉章大怒,根本不肯來。裴玉娘得知了這個消息,私下來找堂兄,說她願意與翠娘一見。裴先尋思,無法帶劉章來縹緲閣,帶裴玉娘來也是好的,就帶她來了。

    白姬接待了裴玉娘,裴玉娘禮貌地提出要見翠娘一面,白姬同意了。

    白姬將相思鳥帶出去,不一會儿,她牽著一名身穿翠色羅裙,披著水藍色披帛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翠娘有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但是眼神卻黯淡無光。

    翠娘見禮之后,在裴玉娘對面跪坐下來。

    裴玉娘望了一眼翠娘,想到這是她深愛的丈夫的前妻,心中酸澀而悲傷。

    翠娘雖然眼盲,但心中應該跟裴玉娘是同樣的心情。

    裴玉娘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劉章的妻子?”

    翠娘坦蕩地道:“是的。”

    裴玉娘道:“我怎知你不是說謊?”

    翠娘坦蕩地道:“我與劉章做了三年的夫婦,蒼天可鑒,父母為證。在我們遙遠的嶺南家鄉,人人都是見證人。”

    裴玉娘心中百味雜陳,她眼前閃過跟劉章成婚這兩年內的點點滴滴,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對她充滿愛意,對她体貼關懷,無微不至。這兩年多來,他們那麼恩愛,那麼珍惜彼此,她感激上蒼讓她找到了世間最好的良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然而,這一切都是幻覺,這一切都是欺騙!他居然曾經有一個妻子!他居然是那種停妻再娶,始亂終棄的小人!

    裴玉娘十分傷心,翠娘也一樣傷心,兩個悲傷的女子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尷尬,白姬喝茶無語,元曜不敢插話,裴先也不敢開口。

    過了好一會儿,裴玉娘才開口道:“翠娘姐姐,劉章是您的丈夫,也是我的相公,不管他做錯了什麼事情,我仍愛他。如果您也真心愛他,想必會跟我的心情一樣,不忍責怪他,願意包容他的過錯。您一個柔弱女子,不遠万里找來長安,對相公的這份感情令我動容,我今后願與您姐妹相稱,共同侍奉相公。還望姐姐寬宏大量,不要去官府告發相公,一切以相公的前程為重。”

    元曜一驚,他沒有想到裴玉娘得知真相之后,竟會選擇原諒劉章的欺騙。她仍愛著劉章,一切以他為重,為了他的前程,她這個高貴的士族千金竟肯在商女出身的翠娘面前放低姿態,提出與翠娘共享她摯愛的人。這種寬容到忘我的愛,莫非也是一種深沉的相思?

    元曜想起昨天在首飾鋪看見劉章為裴玉娘挑選步搖的情形,他覺得劉章也是發自內心的摯愛裴玉娘,毫無虛情假意。

    有那麼一瞬間,雖然很對不起翠娘,元曜竟覺得劉章與裴玉娘之間並沒有翠娘的位置,她似乎顯得有些多余。

    然而,不知相思為何物的小書生也只是迷惑了一瞬間,他還是站在翠娘這邊,世間万事總講究一個先來后到,人情百態也有一個禮義廉恥,劉章始亂終棄絕對是一件有違聖人教誨,讓人唾罵的事情。劉章與裴玉娘再相愛,也改變不了他們傷害了翠娘的事實。

    翠娘愣了一下,她心中百味陳雜,眼淚不斷地涌出眼眶。她深愛劉章,但她的愛與裴玉娘的愛不一樣,她只想與劉章在天比翼,在地連枝,她不能接受與別人分享他。她的愛至情至深,要麼是一,要麼是無,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可能性。也只有如此熾烈,如此痴狂的愛,才能令一個柔弱女子化身為飛鳥,不遠万里飛來長安尋找愛人。

    翠娘哭道:“劉章是我的夫君!只能是我的夫君!你讓劉章來見我,我要見他!”

    裴玉娘忍下心中酸楚,柔聲道:“還望翠娘姐姐三思,一切以相公為重。您可以怨恨我,請不要怨恨相公。”

    聽裴玉娘這麼說,翠娘根本無法怨恨她,哭得更傷心了:“你讓劉章來見我,我要見他!”

    裴玉娘道:“我會勸相公來見您。還望姐姐三思,考慮我的提議,相公有情有義,必不會薄待姐姐。我也並非妒婦,也會善待姐姐,如同親姐妹。”

    裴玉娘如此通情達理,翠娘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只是哭著要見劉章。

    裴玉娘答應會勸劉章前來向翠娘賠罪,又安慰了翠娘几句,才告辭離開了。裴先也不多留,護送裴玉娘回去了。

    裴玉娘走后,相思鳥站在桃花枝上傷心不已。離奴思念小蝶,也趴在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下哭泣。

    白姬不忍心聽翠娘和離奴啼哭,找出一壺羅浮春,走到了后院。她坐在后院的回廊下,一邊喝酒,一邊發呆。

    元曜被一鳥一貓的哭聲吵得看不進去聖賢書,也跑來后院陪白姬喝酒。

    白姬望著盛開的桃花,道:“軒之,人類的感情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何出此言?”

    “軒之,你說翠娘與玉娘誰更愛劉章呢?”

    元曜想了想,道:“不知道。”

    翠娘對劉章的相思如山一般堅固,故而她能化為飛鳥,千里迢迢尋來長安。裴玉娘對劉章的相思如海一般深沉,故而她能包容他的一切,原諒他的欺騙。這兩種相思都讓人欽佩,沒有辦法做出比較。

    “軒之,你說劉章更愛翠娘,還是玉娘?”

    “玉娘。”元曜毫不遲疑地答道。

    白姬喝了一口素瓷杯中的羅浮春,道:“軒之為什麼這麼肯定?”

    元曜把昨天偶遇劉章為裴玉娘買首飾的事情說了出來。劉章那時所表現出來的溫柔,絕對是對摯愛之人用情至深的自然流露。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人心真是幽微善變,情感的變遷讓人無奈。”

    元曜也嘆了一口氣,道:“小生總覺得翠娘好可憐!劉章實在是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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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7 00:10:59 |只看該作者
007 風雨

    時間很快,一連過了兩天,劉章並沒有來見翠娘,裴先倒是一天來一次。

    據裴先說,無論裴玉娘怎麼勸說,劉章也不肯來見翠娘,更不肯接受裴玉娘的提議,接翠娘去劉宅。他說他此生只有裴玉娘一個妻子,此心無轉移。劉章托裴先轉告翠娘,他願意贈送翠娘黃金珠寶,只希望翠娘回嶺南去,另覓良人,再不要來長安干涉他的生活。

    翠娘一聽到這個消息,万分悲切,情急之下,飛出了縹緲閣,不知道去了哪里。

    翠娘離開縹緲閣已經一天一夜,也沒有回來,白姬、元曜十分擔心她。

    “軒之,你出去找一找翠娘。”白姬對元曜道。

    元曜道:“外面下著大雨呢,你自己怎麼不去找?”

    懶得出去淋雨的白龍望了一眼趴在地上傷懷的黑貓,道:“相思令人成狂,一個人陷入相思之中,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傻事。被相思所困的人,已經跑了一個翠娘,生死不知。還剩一個離奴,我得看著,不能讓它也跑出去了。”

    小書生無法反駁白姬的話,只好撐了一把紫竹傘,冒著大雨出去找翠娘。

    在偌大的長安城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元曜想了想,來到了西市的大柳樹下,他學著白姬的樣子,敲了敲柳樹干,叫道:“柳先生!”

    然而,大柳樹沒有理他。

    元曜沒有放棄,再一次伸手敲了敲柳樹干,大聲道:“柳先生!”

    大柳樹還是沒有理他。

    不過,聽見了元曜的聲音,大柳樹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個男子。男子穿著天青色闊領儒衫,戴著黑色襆頭,面如冠玉,一派斯文。正是元曜和白姬第一次去找劉章的路上偶遇的吹笛之人。

    此時此刻,春雨下得很大,男子的手中舉著一把青荷紫竹傘,正是元曜之前送給他遮雨的那一把。

    元曜有些吃驚,道:“啊!真巧,又遇見兄台了!”

    男子笑了笑,道:“我是特意來還你傘的。我已經在西市徘徊几日了,可是始終找不到縹緲閣。”

    元曜想了想,更吃驚了:“小生有告訴兄台小生住在縹緲閣嗎?”

    男子笑了笑,道:“一問大家就知道了。”

    元曜吃驚:“大家?”

    男子的笑容縹緲如風,道:“無處不在的大家。”

    元曜驚道:“兄台,難道你……你不是人?”

    男子神色悵然,道:“生前是。”

    他原來是鬼!怪不得白姬說他吹的笛音如鬼樂!

    大白天看見孤魂野鬼的事情對元曜來說也是常事,不過他還是在心中為男子英年早逝而傷懷了一會儿。

    “兄台,你在人間徘徊不去,是不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男子悵然道:“我心中有一件牽掛的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讓我無法往生。可是,我卻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我無法想起來。我忘了一切,我忘了我是誰,從哪儿來,要到哪儿去。我也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只知道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應該是一個約定,一個很重要的約定。可是,我想不起來。”

    元曜道:“白姬擅長解決大家的煩惱,不如兄台去縹緲閣找白姬幫你?”

    男子悲傷地道:“我找不到縹緲閣。大概,連自己都忘記了的人,與縹緲閣是沒有緣分的。”

    元曜覺得男子十分可憐,道:“雖然兄台找不到縹緲閣,但小生與兄台相遇也是緣分,小生會向白姬轉達兄台的心願,看她能不能幫兄台實現願望。”

    男子笑道:“多謝。”

    元曜想起還要去找翠娘,但大柳樹不理他,不知道從何找起,不由得心里發愁。

    男子見元曜愁眉苦臉,問道:“你有什麼心事?”

    元曜愁道:“小生要去找一只相思鳥,但不知道去哪里找。”

    男子笑了,“相思鳥?是不是這一只?”

    男子舉起衣袖,掀開給元曜看。

    元曜定睛望去,但見一只翠色小鳥安靜地睡在男子的衣袖中,它已經睡熟了,神色十分安寧。外面風雨交加,相思鳥在男子的翼護下卻沒有淋濕,而且似乎在享受著某種令人安心的溫暖。

    元曜笑了:“這就是小生要找的相思鳥,它怎麼會在兄台的衣袖中?”

    男子溫柔地望著相思鳥,道:“也許,是緣分吧。”

    男子為了還元曜雨傘,這几日都在西市附近徘徊,昨天他正在柳樹下發呆時,看見這只相思鳥從某個巷子中衝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被它吸引了。

    相思鳥眼盲,又不識路,它四處亂飛,處處碰壁,它的神情十分悲傷,眼神絕望。

    相思鳥几次從男子眼前飛過,它卻看不見他。

    看見相思鳥拼命地飛,卻找不到方向,飛不出西市,男子觸動了心傷,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他忘了前塵后事,孤身在世間徘徊,明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卻找不准實現的方向。他與眼前這只明明想飛去某個地方,卻因為眼盲而找不准方向的鳥儿何其相似?

    男子拿出長笛,吹出一曲哀怨的笛曲,相思鳥聽見笛聲,突然不再徒勞地亂飛,它循著笛音停在了男子肩膀上,安靜地聽著笛曲。

    一曲笛音終了,一鬼一鳥互訴衷腸。它們素昧平生,卻仿佛相識多年,不自覺地想靠近彼此,傾訴心聲。

    翠娘向男子訴說了自己的悲苦與迷茫,因為相思,不遠万里,跋涉千山万水,來到長安。誰知,她的相思之人已經變心,她的相思不知道該置于何處,內心煎熬而痛苦。

    男子也向翠娘訴說了自己的痛苦與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何時生于世,何時死于世,他只知道自己因為一個强烈的願望不肯離開人世,他從遙遠的虛無來到長安,日日徘徊在一百一十坊間,想要實現願望。然而,悲傷的是,他不知道那個願望是什麼,只能每天徘徊在坊間的街邊樹下,望著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眾生,迷茫地吹笛。

    翠娘道:“你的笛音很好聽,我的夫君也擅長吹笛,你的聲音也很像我夫君。”

    男子道:“如果能夠讓你不再悲傷,我願意天天吹笛給你聽。”

    翠娘道:“我無法不悲傷,因為我被最深愛的人背棄了。”

    男子道:“真正的相思,沒有背叛與離棄,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翠娘道:“我也希望只是一場誤會,可惜不是。他已有嬌妻美眷,我的存在只是多余。”

    男子道:“我帶你去找你的丈夫,長安城的路我很熟悉,畢竟我在這座城中徘徊三年了。”

    翠娘搖頭,道:“我很想見他,但是又不敢見他,我的心情很矛盾,也很混亂。所以,我從縹緲閣飛了出來。”

    男子道:“如果沒有想好要去哪儿,你可以先留在我這儿。”

    翠娘同意了。

    春寒料峭,冷雨綿綿,男子的衣袖是相思鳥棲息的港灣,不知道為什麼,待在男子身邊,它覺得特別溫暖與安心。

    元曜看見翠娘安然無恙,也就安心了。他見相思鳥睡得安然,也不想吵醒它,與男子道別之后,就回縹緲閣了。如果翠娘想回縹緲閣,它自己應該能夠回去,有男子在,想來它也不會遇到危險,應該不必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元曜總覺得男子與翠娘之間有一種天人合一的默契,仿佛不應該將兩人分開。

    元曜回到縹緲閣,他剛收好雨傘,走進里間,就看見白姬愁眉苦臉地趴在青玉案上,唉聲嘆氣。

    元曜奇怪地問道:“白姬,你這是怎麼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軒之,我被相思所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元曜笑道:“別胡說了,你能有什麼相思?”

    白姬不高興了,道:“軒之這話我不愛聽,為什麼我就不能有相思?”

    元曜笑道:“好吧,好吧,你有相思。說吧,你到底怎麼了?”

    白姬愁道:“離奴跑了,說是要去見小蝶,我攔都攔不住。這件事因相思而起,雖然是離奴的相思,說起來也算是我正被相思所困。”

    元曜坐下來,道:“哪能那麼算?離奴老弟跑了,你也不去追?”

    白姬道:“外面下著大雨呢,我怎麼追?唉,愁死我了,離奴被相思所困,万一鬧起來了,跟小蝶殉情了,可怎麼得了?!”

    元曜冷汗,道:“應該還不至于殉情吧?”

    白姬翻了翻青玉案上的一本坊間傳奇小說,道:“這些小說上都這麼寫著呢,富家小姐與書生私定終身,侯門歌姬與幕僚夜奔之類的,最后大多數都殉情了。”

    元曜大聲道:“不要再看這些不入流的坊間讀本了!白姬,你要多讀聖賢書!”

    白姬道:“無論是聖賢書,還是坊間讀本,不都是人類寫的文字麼?我覺得讀起來都差不多。”

    元曜大聲道:“這兩者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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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聘魚

    白姬和元曜正猶豫著要不要冒雨去找離奴,突然外面的大廳里響起了一片喧嘩之聲。白姬和元曜急忙出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縹緲閣中進來了兩只貓,三個人,他們推推嚷嚷,吵吵鬧鬧,看上去十分熱鬧。

    元曜定睛一看,兩只貓、三個人他都認得,兩只貓是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三個人是那日在春雨中打劫白姬和他不成,反被白姬使喚作苦力的强盜。

    他們五個怎麼湊到一塊儿去了?!小書生心中納悶。

    白姬望了一眼三個强盜,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測的笑意。三個强盜一看見白姬,頓時失魂落魄,也不敢跟兩只貓妖推攘吵鬧了。

    黑花狸貓大聲地對白姬道:“白姬大人,小的們不辱使命,把打劫小的們的三個强盜捉來了,希望能夠將功贖罪!”

    黃花狸貓道:“也是蒼天憐貓!小的們不眠不休找了他們兩天都沒有找到,今天居然在街上碰見了!小的們立刻將他們捉來縹緲閣,讓白姬大人發落!”

    白姬笑得深沉,道:“你們是在哪儿發現他們三人的?”

    黑花狸貓道:“崇賢坊,劉宅外面。”

    黃花狸貓道:“他們在那里徘徊。”

    三個强盜垂下了頭,青紫色的臉上表情變得有些可怕。

    白姬凝望著三個强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元曜笑道:“兩位貓仙辛苦了,找到了債主事情也就了了。外面刮風下雨的,小生去沏一壺茶來,三位壯士也喝一杯暖暖身子,大家有什麼誤會,一邊喝茶,一邊說。”

    黑花狸貓歡呼道:“太好了!有熱茶喝了!”

    黃花狸貓歡呼道:“小的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喝過茶!”

    白姬陰森一笑,道:“軒之,拿兩個杯子就夠了。死人,是不需要喝茶的。”

    “欸?”元曜沒有明白白姬的意思。

    白姬指著三個强盜,道:“軒之,難道你沒看見,他們都是已死之人的亡魂嗎?”

    元曜定睛望去,才發現三個强盜臉色青紫,神情怨戾。透過他們半透明的身体,依稀可以看見他們身后的貨架,他們顯然已不是生人。他們已經死了。

    黑花狸貓笑道:“他們如果不是鬼,小的們還不敢捉他們來縹緲閣呢。”

    黃花狸貓笑道:“小的們怕人,但不怕鬼。妖鬼,妖鬼,怎麼說,我們妖也排在鬼前面,比鬼厲害,哈哈哈!”

    元曜望著三個强盜,心情復雜。明明几天前他們還是人,現在居然成鬼了,到底發了什麼事?看他們怨氣衝天的模樣與神情,似乎不是正常死亡,誰殺了他們?

    為了平復心情,元曜去廚房沏了一壺六安茶,端來給大家喝。但是,當元曜把六安茶端上來的時候,兩只貓仆和三個强盜都不見了,只留白姬坐在大廳中。

    白姬怔怔地望著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他們去哪儿了?”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的話,反而問道:“軒之,該怎麼去找一個人?”

    元曜道:“這還不簡單,去問花草樹木呀。”

    白姬道:“花草樹木沒有辦法找到一個死人。”

    元曜疑惑地道:“你要找誰?”

    白姬道:“劉章。”

    元曜疑惑地道:“劉章是……死人?”

    白姬愁悶地道:“是的。劉章早就死了。”

    元曜驚疑且恐懼,劉章居然是鬼嗎?!不過,看起來完全不像,怎麼看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元曜尚未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白姬突然站起身,道:“軒之,我出去一趟辦些事情,你留下來看店。”

    元曜點頭同意了。

    白姬走后,元曜坐在青玉案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想到翠娘與劉章的事情,他心中無限唏噓,想到離奴去找月眉蝶魚的事情,他的腦中又一片煩亂。雖然捧著聖賢書,也沒怎麼讀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縹緲閣里又來人了,元曜聽見響動,起身去大廳查看,發現是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回來了。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扛著一個大箱子,氣喘吁吁。

    黑花狸貓看見元曜,笑道:“按白姬大人的吩咐,小的們從强盜的窩點把黃金箱拿回來了!元公子你點點數,小的們分文未動,原物奉還。”

    黃花狸貓笑道:“强盜的窩點居然還有不少好東西,看來他們生前真是沒少干壞事。他們都死了,也用不著金銀俗物了,小的們就消受了。今年可以吃飽穿暖了!”

    黑花狸貓伸爪,狠狠拍了一下黃花狸貓的頭,吼道:“你胡說些什麼?!長得丑也就罷了,腦子也不好使,嘴上沒個把門的!”

    黃花狸貓不高興了,回罵道:“說我長得丑?!哼!你也沒好看到哪里去!你要是長得可愛,能當吃不飽穿不暖的流浪貓?!”

    黑花狸貓還要吵架,被元曜勸住了:“好了,好了,兩位貓仙都少說一句,和氣為貴。白姬出門未歸,你們如果沒有急事的話,坐下喝杯茶等一會儿吧。等白姬回來交接了黃金箱,你們便可自去了。”

    聽見元曜這麼說,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都高興地同意了。

    黑花狸貓笑道:“最好有點心,米糕、乳酥都行,小的今天還沒吃東西。”

    黃花狸貓笑道:“太激動了!貓生第一次喝茶!”

    元曜給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端來一壺六安茶,一盤羊乳酥,一盤芙蓉糕。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道謝之后,很開心地喝茶,吃點心。

    元曜心中迷惑重重,看不進去書,只好陪著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喝茶說閑話。

    不一會儿,縹緲閣外飛進來一道黑影,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摔在縹緲閣門口。

    “啊啊——”掉下來的東西發出驚叫聲。

    元曜和黑花狸貓、黃花狸貓急忙跑到門口查看,但是什麼也沒看見,疑心剛才是幻聽。還是黑花狸貓眼尖,指著地上道:“這儿有一只蝸牛。”

    元曜定睛望去,只見一只蝸牛翻倒在一灘積水之中,口中吐著白沫儿。

    元曜認出蝸牛是穿梭在長安一百一十坊間給大家報信的信使,十分擔心它的安危。

    “蝸牛老兄,你沒事吧?”

    蝸牛掙扎著翻了一個身,伸出柔軟的觸角,道:“摔死俺了!該死的燕子,飛那麼快干啥?!這些天上飛的年輕人真是心浮氣躁,一點儿也不穩沉,速度雖然快,但不如俺的腳踏實!”

    元曜道:“蝸牛老兄,你乘著燕子飛,怎麼掉在縹緲閣門口了?”

    蝸牛道:“俺是受白姬之托,來縹緲閣給元公子你報信的。離奴嫌俺的腳程慢,怕耽誤了它的好事,非得把俺放在一只小燕子上,真是坑死俺了!”

    元曜問道:“白姬和離奴老弟在一塊儿?太好了!他們讓蝸牛老兄你來報什麼信?”

    蝸牛道:“白姬要給離奴提親,讓元公子你准備聘禮帶過去。”

    元曜問道:“准備什麼聘禮?帶去哪里?”

    蝸牛道:“白姬說,聘禮只要准備一只相思鳥就可以了。地點是布政坊,大裴府。”

    元曜道:“小生明白了。蝸牛老兄趕路辛苦,不如進去喝杯茶休息一會儿?”

    蝸牛道:“沒有那個閑工夫,俺還得去傳信呢。修真坊的佘三公子跟升道坊的苟家二娘子一見鐘情,兩情相悅,佘三公子要俺給苟二娘子傳話邀請她明天一起去游曲江,俺還得趕去傳信,不能耽誤了人家的美事。”

    說完,蝸牛便一步一步地爬去了。

    元曜思量了一下西市到升道坊的距離,以及蝸牛的腳程,很擔心明天佘三公子會在曲江邊等不到佳人。

    不過,小書生也沒有閑工夫操心蛇與狗的約會,他還要忙著貓與魚的相思。他拜托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看店,就拿著雨傘離開縹緲閣了。

    西市的大柳樹下,男子還在怔怔的站著,相思鳥已經醒了。它正站在男子的肩頭,以喙梳理羽毛。

    元曜走過去,與男子和翠娘打過招呼,他不好意思說要拿翠娘做聘禮,只說白姬傳話在布政坊的裴府等待,讓他帶翠娘一起去。

    翠娘一聽裴府,心知跟劉章有關,她十分猶豫與不安,想去又害怕去。最終,她還是鼓起勇氣,決定去了。

    元曜帶著翠娘離開,男子躊躇了許久,心中還是放心不下,悄無聲息地跟在元曜身后,也向布政坊而去。

    布政坊離西市很近,元曜不一會儿就到了大裴府外。裴府分為大裴府和小裴府,大裴府是裴先家,小裴府是裴宣鈺家,一牆之隔。

    大裴府外的家奴事先得到過吩咐,聽元曜自報來意之后,將他帶了進去。

    裴府是仕宦之家,自然重樓飛閣,富麗堂皇。家奴帶元曜來到裴先居住的小樓,元曜帶著相思鳥走進客廳,裴先、白姬、離奴、三個强盜的鬼魂都在。

    白姬坐在羅漢床、上,正在認真地擺弄一副龜甲,不知道在占卜什麼。裴先坐在白姬對面,痴痴地望著她,一副沉溺于相思之中的狀態。離奴愁眉苦臉地坐在窗邊,望著剛升起的一彎新月。三個强盜的鬼魂靜靜地站在牆角,一臉怨戾與猙獰,不知道裴先看不看得見他們。

    白姬看見元曜來了,笑道:“軒之來得還挺快的。”

    元曜與裴先見過禮,便問白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白姬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元曜。

    離奴思念小蝶,跑去小裴府見小蝶,當時裴宣鈺正在書房里賞魚,醞釀詩意。離奴一路跑進書房,看見裴宣鈺望著月眉蝶魚的眼神充滿了痴憐之意,不由得心中由妒生恨,幻化出貓妖形態,把裴宣鈺嚇暈了。

    離奴打算把小蝶帶走,可是小蝶卻已在琉璃缸中奄奄一息。

    月眉蝶魚是海魚,在陸地上無法存活太久,哪怕被溫暖的海水和精致的魚食環繞,哪怕人們再精心細致地照料它。裴宣鈺痴憐的眼神正是感憐月眉蝶魚短暫的生命,想起裴家祖輩中有不少征伐沙場英年早逝之人,自古美魚如名將,人間不許見白頭。誰知,這眼神卻被離奴誤會,將他嚇暈了。

    離奴向小蝶傾訴了衷腸,希望小蝶跟它走。

    小蝶不肯。

    離奴打算强行帶小蝶走,小蝶急得拼盡全力躍起來自殺。

    離奴不敢强迫,只好哭著跑了。

    離奴傷心欲絕,在裴府外的大樹下放聲大哭,正好遇見白姬和三個强盜的鬼魂。白姬聽了離奴的哭訴,眼珠一轉,安慰它說小蝶是一條矜持的魚,不肯私奔,那就是要按禮數來,先提親再說。

    蝸牛正好經過,白姬讓蝸牛給元曜傳話,准備聘禮來提親。離奴嫌蝸牛走得慢,捉了一只在樹葉間避雨的小燕子,把蝸牛放了上去。

    裴宣鈺被貓妖驚嚇的消息傳到了裴玉娘的耳中,她急忙跟丈夫一起回娘家探望父親。此時此刻,裴玉娘跟劉章正在與大裴府一牆之隔的小裴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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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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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7 00:11:33 |只看該作者
009 訣別

    在白姬丟龜甲占卜時,應白姬的請求,裴先早已派人前去請劉章夫婦了。

    這時候,有家仆來報告,說劉章夫婦已在樓下。裴先望了一眼白姬,白姬點了點頭,裴先吩咐家仆帶劉章夫婦上樓。

    白姬望了一眼元曜肩頭的相思鳥,道:“翠娘,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相思鳥啼音婉轉:“是我夫君嗎?”

    白姬沒有回答,只道:“你見了就知道了。”

    裴先見白姬對著虛空說話,感到十分奇怪。

    晝與夜的界限早已昏昧,另一個世界緩緩醒來。

    一個錯眼間,裴先看見元曜的肩頭站著一只美麗的鳥儿,而白姬正在對它說話。

    不多時,劉章與裴玉娘夫婦相攜走了進來。劉章看見白姬與元曜,略微有些震驚,但他很快平復下來。他沒有看見站著牆角陰影處的三個强盜的鬼魂,也沒有看見他們盯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怨恨與憤怒。

    劉章對裴先行了一禮,道:“不知道堂兄找劉某人有什麼事情?”

    相思鳥聽見劉章的聲音,呆若木雞。

    裴先尚未回答,白姬已笑道:“是我拜托裴將軍請您來的,也還是為之前的事情。”

    劉章大怒,道:“還真是沒完沒了!我與那個什麼翠娘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的妻子是玉娘,我深愛我的妻子,絕不會再見翠娘!我可以給翠娘錢財作為補償,也會派人護送她回嶺南,就當我劉某人已經死了,望她以后不要再來糾纏。”

    裴玉娘本想開口勸丈夫几句,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翠娘在元曜的肩膀上站著,呆若木雞。

    元曜聽不下去了,為翠娘憤憤不平,大罵劉章:“哪有這樣子的道理?!既然結為夫婦,就該一世相守,不離不棄。劉大人始亂終棄,拋棄糟糠之妻,不僅不認錯,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還把背棄妻子的事情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劉大人真是丟讀書人的臉!”

    劉章氣急敗壞,正要開口,元曜肩頭的相思鳥卻開口了:“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在哪里?!”

    劉章看不見元曜肩頭的相思鳥,也聽不見它的聲音。

    裴先見元曜肩頭的相思鳥口吐婉轉人語,不由得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元曜道:“翠娘,這就是劉章呀。”

    相思鳥搖頭,道:“不對,不是,這個人不是我夫君。我雖眼盲,但能聽聲,這不是我夫君的聲音。”

    劉章見元曜對著虛空說話,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大聲道:“你們在搞什麼鬼?!”

    白姬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劉大人不必緊張。”

    劉章冷哼一聲,道:“我劉某人坦坦蕩蕩,無愧于天地。”

    白姬笑道:“劉大人既然不願意見翠娘,那就罷了。畢竟,其實您跟翠娘也沒有關系。不過,有三位故人,您必須見一見,因為您還欠他們一樣東西呢。”

    劉章倨傲地道:“我劉某人從不欠任何人的東西。”

    白姬笑道:“話不可說得太滿了。難得劉大人來了,你們三個還不快過來找他還東西?”

    三個强盜的鬼魂在黑暗中浮出,向劉章走來。

    劉章見了,大驚失色:“你們……你們……你們不是被我殺了嗎?!”

    三個强盜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們怨恨地道:“馬四,你還我們命來!”

    “毒藥穿腸爛肺,好痛苦呀!”

    “馬四,你真是心狠手辣,枉我們還是結義兄弟!”

    裴玉娘一下子懵了,驚道:“相公,這是怎麼回事?!”

    劉章倏地抽出佩劍,對著三名强盜的鬼魂亂揮,雖然劍劍刺中,卻是虛空。

    劉章道:“你們是盜寇,殺人如麻,作惡多端,死有余辜!”

    胖强盜幽幽地道:“你,不也是盜寇嗎?”

    瘦强盜和矮强盜也以憐憫的眼神望著劉章。

    劉章道:“我不是盜寇!我是朝廷命官!我是吏部書令史劉章!”

    “哈哈哈哈——”

    “別自欺欺人了,馬四。”

    “劉章早就被我們殺死了,還是你殺死的呢。”

    三個强盜的表情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劉章尚未回答,相思鳥早已瘋了一般扑了過來。

    “你們說什麼?我夫君……他已經死了?!”

    三個强盜憐憫地望著相思鳥,道:“劉章三年前已經被我們殺死了,他的老仆和書童也殺了。”

    “其實,那一單買賣挺虧的,他身上也沒有多少錢財,埋三個人還花了我們不少力氣呢。”

    “誰叫他要反抗,乖乖交出錢財不就沒事了嗎?”

    裴玉娘驚道:“劉章既然已死,那我相公……是誰?!”

    三個强盜憐憫地望著裴玉娘,道:“你相公叫馬四,是我們的好兄弟。”

    三年前,四個强盜在荒野打劫去長安赴任的劉章,因為劉章不畏邪惡,奮力反抗,他們殺死了劉章和他的老仆。强盜們留下了年幼的書童,打算賣了他換錢。

    馬四在落草為寇之前也讀過詩書,他看見了劉章身上的官文,並從書童口中逼問出劉章的生平,認為是去長安大賺一筆的好機會。馬四從書童口中問出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之后,就殺了他,並且不辭而別,帶著官文走了。馬四走之后,三個强盜只好把劉章和仆從的屍体埋在荒野之中,繼續干打家劫舍的勾當。

    不久前,三個强盜無意之中看見馬四,打聽到他盜取了劉章的身份,在長安城混得很好,他們心中起了邪念。他們找到馬四,威脅勒索他,揚言如果馬四不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就去官府自首,揭發馬四的罪行。

    馬四假裝同意了三個强盜的要求,邀請他們在郊外的別院中宴飲敘舊,他在酒里下毒,毒殺了三人。馬四連夜將三個强盜的屍体掩埋在別院的花園中,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回到長安,繼續過日子。

    裴玉娘一時間不能接受,她緩緩后退,似要昏倒。

    裴先眼尖反應快,趕緊伸手扶住了堂妹。

    相思鳥聽見劉章的死訊,仿佛天地都傾塌了。它胸中因絕望和憤怒而騰起熊熊烈焰,這股强烈的恨意讓它妖化成魔。

    相思鳥從火焰中騰起,幻化為鳥妖。

    相思鳥妖睜著血一般的雙目,向劉章,不,馬四扑去。

    “你這賊人,還我夫君!”

    馬四看見妖化的相思鳥,十分震駭,他大驚之下,揮劍向相思鳥刺去。

    相思鳥眼盲,沒有看見來襲的劍,眼看鋒利的長劍就要刺穿它的胸膛。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身影擋在了相思鳥面前,閃爍著寒光的長劍刺穿了那人的胸膛。但是,這並沒有什麼用,長劍刺穿那人透明如霧的身体之后,仍舊刺入了相思鳥妖的胸口。

    相思鳥妖的胸口被長劍刺穿,鮮血如注。它哀鳴一聲,軟倒在地。

    衝出來以身擋劍的人正是在柳樹下吹鬼笛的男子。他不放心相思鳥,尾隨元曜來到大裴府,看見相思鳥遇見危險,他沒有多想,奮不顧身地扑了上來。可惜,他只是一縷幽魂,無法保護它的周全。

    白姬、元曜、裴先等人看見突然挺身而出的男子,都嚇了一跳。

    元曜驚道:“兄台,你……”

    馬四和三個强盜更是震驚。馬四的眼中還流露出一絲驚慌,他倏地拔回寶劍,相思鳥妖鮮血四濺。

    當相思鳥妖胸口的鮮血濺到男子身上的那一瞬間,男子如遭電擊,有許多畫面在他眼前浮現,有許多聲音在他耳邊低喃,他忘掉的記憶逐漸在腦海中浮現。

    他出生清貧,刻苦讀書。他遇上了此生摯愛,與她一起面對重重阻礙,終成眷屬。他們相親相愛,和睦美滿。他接到調令,獨自去長安,跨越千山万水,卻命途多舛,被强盜殺死。臨死之時,他仍舊牽念千里之外的她,不能割舍。

    走過奈何橋,飲下一口孟婆湯之后,他心中仍不斷地涌出對她的相思,對她的愛戀,他無法割舍她。他從地府逃走了,徘徊于人間。

    可是,因為喝下了一口孟婆湯,他忘了前塵后事,忘了她。他只憑著心中的一點模糊的執念,來到長安,游蕩于一百一十坊間。

    他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叫劉章,他心愛的妻子叫翠娘。

    相思鳥胸口的鮮血凝聚著對劉章的相思與愛戀,讓劉章找回了記憶。

    劉章回頭,望向妖化的相思鳥。

    相思鳥妖雖然胸口不斷地涌出鮮血,但是仍因丈夫的死而憤怒瘋狂。它的血目中怒火如熾,似乎還要扑向馬四,將他撕成碎片。

    劉章伸出手,撫摸相思鳥妖的羽毛,悲傷地道:“翠娘,我來接你了。”

    相思鳥妖聽見劉章的聲音,一瞬間平靜了下來。它睜著失明的眼眸,不可置信地望著劉章,道:“你說什麼?”

    劉章溫柔地道:“我說,我來接你了。翠娘,是我,我是你夫君,我剛剛才想起一切。”

    相思鳥妖聞言,倏地化作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翠色小鳥,小鳥的胸口仍在滴血。

    相思鳥飛入劉章的掌心,它悲傷地道:“你真的是我夫君嗎?你真的被强盜殺死了嗎?”

    劉章溫柔地道:“是的。我死于路途,所以沒能按約定去接你。翠娘,讓你受苦了。”

    相思鳥悲傷地道:“夫君,因為思念你,我哭瞎了雙眼。我看不見你,也認不出你。”

    劉章流下了眼淚,道:“對不起,翠娘,讓你受苦了。”

    劉章的眼淚滴在了相思鳥的眼睛里,他的眼淚中凝聚了對翠娘的相思與愛戀,讓相思鳥的雙目逐漸清澈明亮,也讓相思鳥胸口的傷逐漸愈合。

    相思鳥的眼前逐漸浮現出劉章的模樣,它看見了它深愛之人,開心地啾啾啼鳴。

    “夫君,我能看見你了。”

    劉章也笑了,道:“翠娘,我們不要再分離了。”

    劉章的身体中閃過一道白光,他倏地也化作了一只翠色的相思鳥。兩只相思鳥相依相偎,繞梁而飛。

    “白姬,謝謝你。”翠娘道。

    “元老弟,謝謝你。”劉章對元曜道。

    說完,兩只相思鳥比翼而飛,飛出了小樓,不知所蹤。

    白姬扶額道:“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它們就飛走了。”

    元曜迷惑地道:“小生也一頭霧水。”

    裴先苦著臉道:“先別管那兩只鳥了!先搞清楚我堂妹夫和這三個强盜的事情吧。”

    白姬、元曜回過神來,大廳中依舊劍拔弩張。翠娘和劉章化鳥飛走之后,馬四和三個强盜的鬼魂仍在對峙。

    三個强盜滿懷怨恨,向馬四索命。

    胖强盜道:“馬四,你好狠毒,還我們命來!”

    瘦强盜道:“嗚嗚,好痛苦,我的肚子還在痛呢!”

    矮强盜道:“馬四,好兄弟,你來地府陪我們吧!”

    馬四鐵青著臉道:“都怪你們!是你們自尋死路!如果你們不來威脅我,勒索我,我也不會殺你們!這些年,你們殺人劫財,死在你們刀下的冤魂也不少,你們罪大惡極,死有余辜!”

    三個强盜如哭似笑,他們圍著馬四道:“那你自己呢?”

    “你假裝成劉章,可還是馬四。”

    “你也是殺人如麻的强盜。”

    馬四憤怒地道:“我做夠强盜了!我不想再提心吊膽地逃亡,不想再命懸一線,刀頭舔血。我想行走在陽光下,有愛人陪伴。榮華富貴算什麼?我不稀罕,我只希望有摯愛之人相伴。無論是誰,想分開我和玉娘,我都會殺了他!”

    馬四望向瑟瑟發抖的裴玉娘,向她伸出了手:“玉娘,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為了你,我可以殺掉所有阻礙我們的人!”

    裴玉娘雖然深愛丈夫,可是剛才發生的事情太多,她思緒混亂如麻,一時間沒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她的丈夫突然不是劉章,而是一個盜寇。這個盜寇殺了劉章,偽裝成他,與她成親。這個盜寇又殺了三個同伙。翠娘變成了鳥妖,一個鬼魂自稱是劉章,與鳥妖化為一雙相思鳥飛走。三個盜寇的冤魂出現在她眼前,向她丈夫索命。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的丈夫究竟是誰?誰能告訴她,她現在該怎麼辦?眼看馬四向自己伸出手,裴玉娘一時間思緒混亂,她退后一步,別過了臉。

    馬四見裴玉娘避開了自己,他眼眸中如火的熱情如同被冷水澆熄。她嫌棄他了麼?她不再愛他了麼?他失去她了麼?

    一時之間,馬四心灰意冷,生無可戀,心中涌出無限痛苦。他狠了狠心,拿起長劍,橫于頸上。

    馬四冷笑著對三個强盜道:“欠你們的命,我還給你們。”

    說完,馬四橫劍自刎了。

    馬四倒在血泊中。

    在臨死的剎那,馬四尤自痴痴地望著裴玉娘,他的左手放在胸口,手和胸口都被鮮血染紅了。

    見馬四已死,三個强盜面面相覷,怨孽之債已償,他們三個消失了身影。

    在馬四死去的那一瞬間,裴玉娘幡然醒悟,她猛地扑向馬四,淚如雨下:“相公——相公——”

    可惜,馬四已經與裴玉娘天人永隔,聽不見了。

    裴玉娘大慟,一想到失去了心愛的丈夫,她就心如刀絞。其實,他的身份是劉章,還是馬四,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她愛的是這個與她相伴兩年的人啊!他愛她,她愛他,彼此相戀,彼此珍惜,這就足夠了。之前,她為什麼要迷惑,為什麼要遲疑,以至于他心生死念,自絕于人世。

    馬四的左手放在胸口,似乎胸口有什麼東西。裴玉娘拿開馬四的左手,從他的胸口摸出了一支金枝點翠步搖。

    金步搖上還帶著馬四的鮮血,十分刺目。

    裴玉娘突然想起兩年前的今日正是她與馬四成親的日子,這支金枝點翠步搖應該是馬四送給她的禮物。

    裴玉娘心哀如死,她望著虛空道:“相公,你在哪儿?別人因為相思可以化為飛鳥,因為仇恨可以化為鬼魂,你死了,不能化為鬼魂與我相見嗎?”

    大廳中並沒有馬四的鬼魂。

    馬四的屍体靜靜地躺在血泊中。

    天人永隔,再無會期。

    裴玉娘攥著金步搖,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白姬靜靜地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元曜站在白姬旁邊,他感到十分傷心。

    裴先一邊勸慰裴玉娘,一邊考慮劉章的事情怎麼善后才能保住裴家的聲譽。

    離奴坐在窗邊無聲地流淚,它仍在思念小蝶。

    因為早已過了宵禁的時辰,白姬、元曜、離奴留在大裴府過夜。

    裴先叫下人來收殮了馬四的屍体,又送裴玉娘去小裴府,以及向裴宣鈺告知事情原委。

    裴先太忙,白姬、元曜、離奴只好自便。裴先讓下人給白姬、元曜、離奴送來晚飯,可是誰也沒有胃口吃。

    白姬、元曜、離奴沒有困意,就在月下的花園里散步。

    小書生揉著額頭道:“白姬,小生好像理順這件事情了。那位柳樹下的兄台才是劉章,假劉章是强盜,强盜殺了劉章,偽裝成劉章。强盜與裴玉娘成親,我們卻把强盜當成劉章,錯以為劉章辜負了翠娘。后來,劉章變鳥了,强盜也死了,還搭上了另外三個强盜的命。這件事情好復雜啊!”

    白姬笑道:“事情復雜,是因為人心復雜。”

    元曜問道:“白姬,劉章和翠娘去哪儿了?”

    白姬望著天邊的彎月,道:“也許,它們回嶺南了吧。”

    元曜道:“它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白姬道:“當然會。在天願作比翼鳥,連死亡都無法將它們分開,這世間還有什麼能令它們分開呢?”

    元曜又問道:“白姬,假劉章死后,為什麼不能化為鬼魂與玉娘相見?他那麼愛玉娘,怎麼忍心就此天人永隔?”

    白姬道:“他生前殺業太多,死后自然身不由己,他的魂魄早就被他的三個好兄弟帶走了。”

    “小生總覺得玉娘十分可憐。”

    “是呢。相思,總是令人斷腸。”

    離奴忍不住插話道:“主人,你什麼時候去給離奴提親?離奴想小蝶想得都快斷腸了!”

    白姬道:“啊哈!不說我都快忘了,還有小蝶的事情呢。這樣吧,等裴將軍從小裴府回來,我就拜托他去提親。”

    三人說話之間,裴先已經從小裴府回來了。

    裴先愁容滿面地走向白姬,道:“白姬姑娘,我已如實向叔父稟報此事,叔父十分震驚與悲痛。他悲慟之余,又想保全裴家聲譽,苦惱于如何向外界宣告此事。”

    白姬笑了,道:“這有何難。既然翠娘與劉章已經化鳥飛走,那令堂妹夫自然還是劉章。劉大人的別院中有三具强盜屍体,都是朝廷通緝的犯人,劉大人的死自然是因為三名强盜闖入別院打劫,劉大人剛正不阿,奮力拿賊,不幸被强盜殺死了,而强盜也被劉大人殺死了。劉章本來就是被强盜殺死的,這不過是遲了三年才報上去而已。令堂妹夫殺死通緝强盜,以身殉職,武后說不定還要表彰追封呢。裴家不僅聲譽無損,還有榮光。”

    裴先豁然開朗,道:“聽白姬姑娘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就這麼辦!”

    白姬又道:“剛發生了不幸的事情,我本不該這時候提這件事。我這家仆實在十分喜歡裴大人買下的月眉蝶魚,想馬上就得到。我想此刻厚顏去討要,還請裴將軍代為傳話。”

    裴先道:“月眉蝶魚?是不是一條黃綠黑相間的小海魚?”

    白姬道:“正是。”

    裴先支吾了一下,才道:“這個,不用去了。那個,魚已經死了。”

    白姬道:“怎麼回事?”

    裴先道:“剛才我去向叔父稟報劉章的死訊時,叔父正捧著琉璃缸賞魚。他一驚之下,失手打碎了魚缸,那條魚掉在地上,掙扎了一下,就死了。叔父說一百兩黃金就這麼沒了,還頗惋惜呢。”

    離奴聽了,如遭電擊。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化為一只小黑貓,朝小裴府跑去:“小蝶!你死得好慘!我要替你報仇!”

    元曜見了,急忙去追攔:“離奴老弟,你冷靜一些!天涯何處無美魚!”

    白姬也急忙追去,怕離奴跑去吃了裴宣鈺。

    離奴跑得雖快,卻快不過白姬的法术。一道白光閃沒之后,狂奔的小黑貓倒在了草地上。

    元曜氣喘吁吁地止步,望著昏倒在草叢中的小黑貓,慶幸白姬截住了它。

    “這可如何是好呀?”白姬愁道。

    “離奴老弟和小蝶不會也因為生離死別的相思而化為一對飛魚或飛貓吧?”元曜愁道。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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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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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8-7-7 00:12:04 |只看該作者
010 尾聲

    西市,縹緲閣。

    離奴昏睡了一夜才醒來,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

    離奴睡在里間的青玉案上,它的旁邊放著它洗刷干淨的琉璃魚缸,魚缸里面泡著一條死去的月眉蝶魚。

    離奴望著魚缸中的月眉蝶魚,淚如雨下。

    元曜走進里間,見離奴醒了,高興地道:“離奴老弟,你醒了呀。”

    離奴哭罵道:“死書呆子!別來煩爺!”

    元曜走到小黑貓身邊坐下,開導它:“離奴老弟,你不要再傷心了。白姬說,月眉蝶魚是海魚,在陸地上存活不了多久,即使裴大人不打碎魚缸,它也活不了几天了。你們倆不合適,沒有緣分,相思只會徒增苦惱。白姬向裴大人討來了小蝶的屍体,希望你看見小蝶的屍体之后,能夠想通一切。”

    離奴望著魚缸中的死魚,道:“爺想不通,爺為什麼跟小蝶沒有緣分呢?”

    元曜想了想,道:“離奴老弟你是貓,小蝶是魚,貓是吃魚的,所以你們沒有緣分。”

    離奴若有所思地望著死魚,道:“書呆子你的意思是爺愛上小蝶是因為想吃掉它?”

    這時候,白姬正好在外面叫元曜:“軒之,快來替我將這幅《牡丹富貴圖》掛在牆上。”

    “也許大概是吧。”元曜匆匆回答了離奴,就出去替白姬掛畫了。

    小黑貓望著魚缸,陷入了沉思。

    這一日中午,縹緲閣的午飯菜是清蒸月眉蝶魚。白姬和元曜坐在桌案邊,張大了嘴,吃不下飯。

    離奴津津有味地吃著月眉蝶魚,他好奇地道:“主人,書呆子,你們怎麼都不吃?”

    白姬道:“它是小蝶呀!”

    元曜也道:“它是小蝶呀!”

    離奴道:“什麼小蝶?這不過是一條月眉蝶魚。書呆子說得很對,我是貓,是吃魚的,所以我跟魚的緣分與相思只能以吃來維系。我喜歡小蝶,所以我要吃了它。吃了之后,小蝶就永遠跟我在一起了。”

    白姬笑道:“離奴,你能想通一切,不耽溺于相思之中,主人我很高興。”

    元曜道:“小生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離奴吃了一塊魚肉,道:“死書呆子,你根本就不懂相思!”

    小書生悶悶地扒了一口米飯,道:“不懂相思,也可以發表評論呀!”

    離奴津津有味地吃著清蒸魚,道:“海魚清蒸起來更美味!主人,離奴以后可以經常買海魚吃嗎?”

    白姬笑道:“海魚有點貴,還是吃淡水魚比較好。反正,都是魚。”

    元曜道:“可憐的小蝶!”

    下午,阿黍來了。它來給離奴送生日禮物,它好不容易東拼西借地湊齊一百兩黃金,跑去給離奴買了一條月眉蝶魚。

    阿黍笑著對離奴道:“黑炭,快看,我把小蝶給你買來了!”

    離奴望著魚缸里的月眉蝶魚,伸舌舔了舔唇,道:“太好了!晚飯菜有著落了。”

    阿黍沒有聽清,還在笑道:“黑炭,祝你們相親相愛,百年好合。”

    離奴留阿黍吃晚飯,阿黍開心地同意了。

    當傍晚時分,阿黍坐在木案邊,看著自己的一百兩黃金變成一盤紅燒海魚時,它欲哭無淚,心情十分崩潰。

    離奴笑道:“阿黍,快嘗嘗,海魚比河魚更鮮美呢!”

    阿黍哭著罵道:“臭黑炭!你就知道吃!我的一百兩黃金啊!”

    白姬嘆道:“一天吃掉兩百兩黃金,縹緲閣的日子過得似乎太奢侈了。”

    元曜嘆道:“可憐的阿黍!”

    晚上,元曜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在遙遠的嶺南,兩只相思鳥在桃花中飛舞,比翼連枝。它們在唱著歌儿:“今夕何夕,芳草蘺蘺。明月高樓兮,望君千里。長相思兮,恨別離。別離苦兮,夢魂斷。長相思兮,摧心肝。摧心肝兮,情難絕。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百年何歸,永生不離。”

    百年何歸,永生不離。

    元曜夢見了白姬,睡夢中他的嘴角彎起了幸福的弧度。

    一陣夜風吹來,春天已逝,夏天又來了。


第四折:《相思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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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折:《長生客》

001 蜉蝣

    青草茂盛,樹蔭蔥蘢,世間万物一派生機勃勃。

    縹緲閣中,白姬在二樓睡午覺,離奴在廚房熬魚湯,元曜坐在大廳中,一邊搖扇子,一邊安慰韋彥。

    韋彥眼淚汪汪,傷心欲絕。

    不久之前,韋彥一直住在郊外道觀清修的祖父因為年邁過世了,韋彥從小與祖父感情親厚,最近一直沉浸在祖父離世的悲痛之中,緩不過勁。于是,他常來縹緲閣跟元曜哭訴,追憶祖父。

    元曜也沒有辦法,只能寬慰韋彥:“生老病死是世間常態,丹陽不要太過傷心,如果你因為悲痛而不愛惜自己的身体,祖父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會擔心你。”

    韋彥哭道:“人要是沒有生老病死就好了。”

    元曜道:“那怎麼可能呢。”

    韋彥哭訴夠了,就離開了。

    韋彥走后,元曜坐在大廳里發呆,他想起了過世的父母,突然覺得人生短短三万天,生老病死,喜怒哀懼,莫名地有些無奈。

    傍晚,吃過晚飯之后,元曜站在后院看夕陽。

    夕陽下,有一群蜉蝣振著半透明的翅膀飛過,經過縹緲閣時,落下了不少屍体。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1)

    元曜走入草叢中,看著蜉蝣的屍体,心中無限感慨。這一群美麗的小蟲朝生暮死,生命何其短暫?它們會感到憂傷嗎?它們會對死亡感到恐懼嗎?

    蜉蝣一日,也如人生百年。人類從一出生就注定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無人可以幸免。這與蜉蝣何其相似?

    小書生站在后院里感嘆了許久人生,心情悲傷而壓抑。

    天色漸漸黑了,離奴在廚房收拾完碗筷,看見小書生站在院子里發呆,罵了他一頓,小書生才回到里間。

    里間中,燈火下,白姬坐在青玉案邊,正在擲龜甲占卜。

    元曜有些好奇,問道:“白姬,你在做什麼?”

    白姬抬頭,笑道:“我在占卜呢。闡閾之歲,歲星在子。光宅之年,歲星在虛。危出夕入,合散犯守。”

    “什麼?!!”元曜迷惑。

    白姬笑道:“說了軒之也不明白。那麼,就撿軒之明白的來說吧。時間過得真快,又到了一位客人該來縹緲閣的時候了。按照約定,我得替這位客人找一樣東西,我現在正在占卜那東西在哪儿呢。”

    原來是替客人找東西。因為縹緲閣的客人來往聚散,多如浮萍,元曜也不是太在意,隨口問道:“那你占卜出那東西在哪儿了嗎?”

    白姬笑道:“大体方位倒是找到了。不過,這東西喜歡到處亂跑,還得我親自去一趟。”

    元曜道:“要不要小生陪你去找?”

    白姬笑道:“那再好不過了。”

    “白姬,你要找的是什麼?”

    “一個很可愛的小東西。不過,它出現一次不容易,最近大家應該都在找它。”

    “我們什麼時候去找?”

    “事不宜遲,今晚就去吧。”

    “去哪里找?”

    “藍田山。”

    于是,天黑之后,白姬跟元曜就出發了。

    白姬、元曜騎著天馬去往藍田山,約莫午夜時分,他們才到達目的地。

    夏夜的山巒如同一幅靜謐的水墨畫,遠山重疊,近山參差。夏夜氣候無常,這時候的天氣有些黑云翻墨,風來卷地。

    元曜跟著白姬走在深山之中,有些擔心:“白姬,看這天氣,不會下雨吧?”

    元曜話還沒說完,深山中已經雷鳴陣陣,白雨跳珠,下起了暴雨。

    “唉!軒之真是烏鴉嘴!”

    白姬以袖遮頭,在雨中跑了起來。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跟著白姬跑。

    白姬、元曜在荒山野嶺跑了一會儿,看見不遠處有一座房舍,房舍中有燈火。

    “白姬,前面有人家,我們去避雨吧。”元曜指著房舍,道。

    白姬愣了一下,看了房舍兩眼,才道:“也好。”

    大雨傾盆,雷鳴電閃,白姬、元曜在黑暗中淋著暴雨飛跑向亮燈的房舍。

    那是一座破舊的茅草房,從周圍的環境來看,明顯並非住戶,而是一處廢宅。廢宅中有光亮,想來是里面有避雨的行路人。

    茅屋的門關閉著,白姬若有所思,元曜已經去敲門了。

    “請問,有人嗎?”

    元曜的手敲上門的瞬間,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原來,房門並沒有關緊,只是虛掩著。

    元曜走進去,白姬也跟著走了進去。

    屋里燃著一堆篝火,坐著三個人。坐在北邊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魁偉壯碩,濃眉闊鼻,雙目炯炯有神。坐在西邊的是一名女子,她一身素色衣裙,臉罩紗巾,露出紗巾外的眼睛十分美麗明亮。坐在南邊的是一位穿著緇衣的老婦人,她雖然白發蒼蒼,但滿面紅光,看上去十分精神。

    三人正圍著篝火暖身子,看見白姬、元曜闖了進來,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元曜急忙道:“打擾三位了,小生與同伴是來避雨的。”

    中年男子笑道:“同是天涯避雨人。過來坐,不必客氣。”

    素衣女子微微垂首,小聲地道:“請自便。”

    老婦人微微頷首。

    “多謝三位。”元曜作了一揖,道。

    白姬、元曜挑了東方,坐了下來。

    外面雷鳴電閃,大雨傾盆,屋子里篝火熊熊,十分安靜。五個人圍著篝火坐著,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元曜只好開口打破沉默,問道:“三位怎麼會此時此刻在荒山避雨?”

    中年男子道:“我是長安城的捕快,剛從咸陽辦事回來,路上沒掐准時辰,導致半夜經過藍田山,又遇暴雨,困在此了。”

    素衣女子柔聲道:“奴家回娘家探親,因為貪捷徑走小路,不成想迷了路,又遇暴雨,只好來此避雨。”

    老婦人道:“老身是山下村子里的獵戶。這所破房子是獵戶們進山打獵時休憩的場所,老身今日來補充柴火和干糧,人老了做事不麻利,誤了時辰,不好下山,只好在此歇一晚了。”

    中年男子問白姬、元曜道:“二位深更半夜在荒山做什麼?”

    元曜剛要回答,白姬已經搶先答道:“我們是采藥人,來山中采藥。”

    老婦人問道:“你們的藥簍、藥鋤和采到的藥材呢?”

    白姬笑道:“剛才一下暴雨,手忙腳亂,都丟在山里了。等雨停了,我們就去找回來。”

    突然,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又有人走了進來。

    “雨真大呀,幸好有一間茅屋!”來人一邊推門進來,一邊道。

    篝火旁的五人轉頭向來人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來人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約莫十七八歲,容顏十分英俊。他舒袍廣袖,氣質如仙,手上還捧著一管碧玉笙。

    中年男子哂笑道:“又來了一個。”

    美男子一手撐開門,笑道:“不是一個,是兩個。道長,請進。”

    這時候,又有一位年輕的女道士走了進來。女道士眉清目秀,束發盤髻,頭戴南華巾,穿一身青蘭色道袍,手執拂塵。

    女道士向眾人道:“各位施主,叨擾了。”

    美男子掩上門,與女道士一起在篝火邊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

    深更半夜,一個女道士與一個美男子一起在荒山野嶺避雨,總覺得不合禮數。眾人不明白這兩人的關系,又不好開口詢問,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美男子把碧玉笙放下,抖了抖濕衣,朝元曜身邊擠了擠,笑道:“勞煩這位兄台靠邊一點,借個火。”

    元曜只好往白姬身邊擠了擠。

    白姬的目光掃過美男子和女道士,嘴角似笑非笑。

    中年男子開口道:“如今這世道真是什麼事都有,和尚娶妻啊道姑嫁人啊,活久了什麼事情都能看見。”

    美男子笑道:“這位大哥,瞧您這話說的,我跟這位女道長是山路上遇見,搭個伴同行而已。我是一個登徒浪子,被誤會了也沒什麼,可還是要解釋几句,以免壞了女道長的清譽。”

    中年男子道:“那你深更半夜在荒山干什麼?”

    美男子促狹地笑道:“我來山中與狐女幽會,不料她家相公今晚在家,我只好敗興而回。走到半路,剛遇見這位女道長,准備結伴出山,不料就下起了暴雨,所以一起來避雨。”

    中年男子道:“道長,你又為何在山中夜行?”

    女道士道:“貧道四海化緣,這次前來長安拜訪道友,今日恰好經過藍田山,錯過了投宿的時辰,只好行夜路。”

    素衣女子嘻嘻笑了,道:“今夜藍田山真是好熱鬧,個個都錯過了投宿時辰,個個都迷路,個個都避雨。”

    白姬笑道:“天降暴雨,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老婦人嘆了一口氣,道:“活得久了,什麼事情都能看見。”

    七個人坐在篝火邊,聽著外面嘩啦啦的雷雨聲,閃電不時地劈開黑暗,打在眾人的臉上,氣氛有些詭異。

    元曜覺得有些壓抑,看見美男子的碧玉笙,沒話找話地道:“這玉笙真漂亮,兄台還會吹笙嗎?”

    美男子笑道:“枯坐無趣,我給大家吹奏一曲解悶吧。”

    說完,美男子拿起碧玉笙,開始吹奏了。

    美男子的笙曲吹得十分動聽,音色琅琅,如擊玉石,聲如鳳鳴,直入天際。眾人眼前仿佛看見了遠山平蕪,碧水煙霞,沙邊水色,鳳飛鸞翔。

    不多時,一曲終了,眾人還沉浸在美好的笙樂之中。

    元曜先回過神來,贊道:“如聽仙樂,兄台太厲害了!”

    眾人回過神來,也都對美男子的調笙之技贊不絕口。

    美男子謙虛地道:“雕蟲小技,諸位謬贊了。”

    因為美男子的一曲笙,讓氣氛緩和了不少,大家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不多時,木門又“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小男孩約莫八九歲,唇紅齒白,梳著總角,穿著一身紅色搭襖,雙眼十分明亮。他走進來,怯生生地望著一眾烤火的人。

    大家以為小孩子身后還有大人跟著,可是等了半天,也沒有大人推門進來。

    小男孩掃視了眾人一圈,怯生生地問道:“俺可以過去烤火嗎?外面風雨交加,好冷。”

    老婦人慈愛地招手,笑道:“當然可以。來,過來,到婆婆這儿來。”

    小男孩跑到老婦人身邊,坐下烤火。

    老婦人問道:“你是誰家孩子?為什麼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山里?”

    小男孩答道:“俺姓封,俺家住在長安城的永安坊,俺白天跟俺爹來山中郊游,不料走散了,俺在山中迷了路,到處亂走。”

    除了元曜,眾人都齊刷刷地望向小男孩,目光炯炯。

    白姬眼珠一轉,笑道:“真巧,我也住長安城。小弟弟,天亮之后跟姐姐走,姐姐帶你回家。”

    元曜也附和道:“你父母找不到你肯定很著急,我們明天一早直接把你送回家,免得他們擔心。”

    美男子冷哼一聲,道:“聽說江湖上有人販子這一行當,通常都是一男一女合伙,專門拐賣小儿,以為謀利。小弟弟,你可要當心歹人。哥哥在平康坊當樂師,還是哥哥帶你回長安找家人妥當。”

    元曜不高興了,道:“兄台這話說的,難道小生看著像人販子嗎?”

    美男子道:“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

    元曜正要開口,素衣女子開口了:“平康坊是三教九流聚集的煙花之地,一向也有拐賣男孩去做清倌的肮髒勾當,公子您也不可信呢。我夫家姓侯,正好住在永安坊,說起來跟小弟弟你家還是街坊呢。小弟弟,明早還是跟阿嬸一起回長安吧。”

    中年男子道:“你們一個個的,恐怕都不是好人。我是捕快,小弟弟,明天跟我走,我帶你去衙門,讓你父母來領你。”

    老婦人道:“小弟弟,還是跟婆婆回山下的村子里。你父親丟了你,肯定會在山中尋找,也肯定會找到村子里來打探,你不如在村子里等你父親。你跟這些人走,婆婆不放心。”

    女道士沒有開口,她盯著篝火靜心養神。

    小男孩環視了眾人一圈,篝火中眾人眼神炯炯,表情有些扭曲,甚至狂熱。

    小男孩噗嗤一笑,道:“俺喜歡聽故事。你們給俺講故事,誰講得好,俺就跟誰走。”

    眾人面面相覷,元曜一頭霧水。

    注釋:(1)出自《詩經·曹風·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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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夜雨

    元曜道:“小弟弟,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候,你父母恐怕很著急呢。小生不是歹人,明天小生送你回家,以免你父母擔憂,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小男孩看著元曜,拍手笑道:“你這麼想俺跟你走,那你先講故事。”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不會講故事。不過,小弟弟你實在想聽的話,小生就現編一個好了。你想聽什麼故事?貓捉老鼠?還是狐狸跟兔子的故事?”

    小男孩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道:“俺想聽長生不老的故事。”

    元曜張大了嘴,道:“小弟弟,你小小年紀,聽聽貓狗狐兔的故事也就罷了,聽什麼長生不老的故事啊!這種故事小生不會編。”

    小男孩咯咯笑了起來,道:“說不出長生的故事,俺就不跟你們走。”

    除了元曜,眾人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最后,白姬打破了沉默,笑道:“那我先說吧。”

    屋外風雨交加,雷鳴電閃,白姬緩緩道來。

    從前,有一個人,他生于堯舜時期,經歷了夏朝和商朝。他天賦異稟,十分長壽,他都忘記自己活了多少年了。

    人世風云變遷,亂世動蕩,他為了躲避人禍,隱居在平模山中,與清風明月,山中樹木作伴。他對世上的事物沒有興趣,也不追名逐利,只喜歡清靜。

    君王聽說他是品行高潔的隱士,請他出山為官,他不能違逆君王,只好出山做了一段時間的官,最后還是借故辭官,隱居去了。人世間朝代更迭,唯有他沒有變。他的長壽之名為世人所驚羨,大家都稱他為活神仙。

    他先后娶了四十九個妻子,生了五十四個儿子,妻子們都一一衰老死亡,儿子們也在歲月的流逝之中所剩無几,而他依然年輕力壯,始終是盛年的模樣。

    他覺得十分悲痛,看著愛人、親人一個一個衰老死亡,棄他而去,他痛徹心扉,十分無奈。

    他的每一任妻子過世時,他的心都會被掏空一次,他的每一個儿子去世時,他的眼淚就會干涸一次。這天地万物與他都永恒存在,天無心地無情不會悲傷,而他會因為一次又一次痛失所愛,而肝腸寸斷,輪回煎熬。

    當他娶第五十個妻子——采女的時候,他發現采女竟長得跟他的第一個妻子一模一樣,他發現過去了這麼多年,他竟從未忘記過他的第一位妻子的臉。她的一顰一笑歷歷在目,他以為自己忘記了,可是他並沒有忘記。不僅第一任妻子,他的每一任妻子,他都不曾忘記。他希望自己忘記,可是歲月卻讓他記得更真切。他的痛苦重復疊加,讓他快瘋掉了。

    他的長壽之名為世人所艷羨,而他自己卻絕望而痛苦,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采女是一位修道的玄女,她下嫁給他,是為了獲取他的長生之道。而這時候的他厭倦了長生,一心尋死,聽了采女的訴求,他笑得凄涼。

    “沒有什麼長生之道。如果可以,我寧願不要長生。”

    采女笑得詭異,道:“你想死?那我成全你。”

    采女用鐵鐐把他鎖在暗無天日的密室里,每日飲用一杯他的鮮血,用作駐顏。她還經常剜下他的肉,帶著鮮血吃下去,希望能夠長生。

    他早已對人世絕望,對活著也充滿厭惡,所以沒有反抗,任由采女折磨。她以為吃掉他就可以獲得長生了麼?真是好笑,可悲。

    采女看出他眼中的譏笑與憐憫,笑了,道:“你知道你為什麼能長生嗎?”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他困惑了八百年的問題。

    采女一口飲下他的鮮血,用舌尖舔舐紅唇,道:“你是遺腹子,三歲時母親也死了,又趕上犬戎之亂,你跟著家人顛沛流離地逃到了西域之地。你四歲那一年,歲星在野,你在遷徙之中與家人失散,流落荒野,被一個神物撿到。這個神物用自己的肉喂養了你八天,又帶你找到了家人。因為你吃了八天神物的血肉,故而你能活八百年。”

    他驚道:“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采女笑道:“我的消息最靈通了。孤陋寡聞之人,怎麼配獲得長生?”

    他又問道:“救了我的是什麼神物?”

    采女眼里閃過狂熱的光芒,她近乎囈語地道:“太歲。吃了太歲之肉,可以長生。”

    他喃喃自語道:“原來,我長生是因為吃了太歲肉。我一直以為太歲是傳說中的東西,並不存在于世間。”

    采女笑了,道:“活了八百歲的你也是傳說,可現在卻活生生地在我眼前。”

    他問道:“你要長生,為什麼不去找太歲?”

    采女道:“太歲几百年,几千年才出現一次,而且相遇也要機緣。我自知沒有你那麼好的福氣,比起找太歲,還是找你簡單一些。吃了八天太歲肉,世間福澤深厚如你這般的人,曠古絕今,我找不到太歲,吃你的血肉也一樣。”

    “隨你。反正,我也覺得活夠了。”望著采女的臉,他想起了第一任妻子,生無可戀,万念俱灰。

    采女陰毒地笑道:“那我就慢慢地享用你了。”

    采女對外宣傳,自己的丈夫已經壽終正寢了。

    世間之人大驚,為他的死感到悲傷,寫下許多詩文紀念他,同時也哀嘆自己短暫的生命。

    他被采女囚禁在密室里,日夜遭受折磨。采女性情暴虐,內心惡毒,以折磨他為樂。她不僅在肉体上折磨他,還在精神上羞辱他,踐踏他。

    肉体和內心遭受的雙重痛苦讓他麻木如死,采女用自己煉制的丹藥給他續命,然后繼續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很快,二十年過去了。

    他仍舊是年輕的模樣,她卻老了。——他畢竟不是太歲,他的血肉沒有讓人長生的功效。

    皺紋爬上了采女的臉,雪色覆蓋了她的青絲,她捂著臉瘋狂地嚎哭道:“啊啊——為什麼沒有用?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長生?!”

    他在鎖鏈之下哈哈大笑,笑得十分悲涼。

    采女憤怒了。她恨他,這份恨意源于嫉妒。他什麼都不用付出,絲毫不需要努力,就可以獲得長生。而她,付出了一切,犧牲了一切,努力了一輩子,卻還是躲不過衰老,躲不過死亡。她憎恨,她憤怒,她瘋狂,她絕望,她把他僅剩于世的三個儿子帶入密室,在他面前虐殺了他們。

    當第一個儿子被采女生生地割斷喉嚨,鮮血噴濺了他一身時,他麻木了許久的心如同被一根刺刺疼了。

    當第二個儿子被采女刺瞎雙目,又生生地被剝掉人皮時,他因為心中疼痛而大口大口地喘氣,几乎沒辦法呼吸。

    當第三個儿子被采女活生生地丟入裝滿沸水的銅鼎之中,他目睹著自己的儿子漸漸被煮熟到骨肉分離時,他心中噴涌出熊熊怒火。

    他不想死了,也不想聽天由命了,他憤怒,他憎恨,他復活了。

    他恨采女,他無比地憎恨她,想要殺死她,所以他要活下去。愛不能讓人死而復生,恨卻可以。

    他開始反抗,拼勁全力地想掙開鐵鐐,想要活下去。

    而她,卻消失了。

    采女好久沒有出現了,他記得她最后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她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她說:“我要修仙去了。你就留在這儿,自生自滅吧。再見。”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采女。雖然不見她,但她的臉日日夜夜出現在他的噩夢里,他時時刻刻都在憎恨她。也許是因為吃了太歲肉的緣故,他不吃不喝也不會死去,他用無盡的時間來憎恨她。

    時光如流水,他對采女的恨一日比一日深,一日比一日瘋狂。

    也許過了十年,也許過了二十年吧,他記不清楚時間,他唯一記得的是對采女的恨。這份濃烈的,與日俱增的恨意支撐著他活下去,支撐著他對抗黑暗、孤獨、與絕望。

    很久以后的一天,人世已經不知更迭了多少朝代,一個誤入密室的采藥人發現了他,解開了他的鎖鏈,將他放出了密室。

    他回到人間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采女的消息,向她復仇。可是,他聽說她已經修成正果,位列仙藉。

    他瘋狂而憤怒,凡人是不可能弒仙的。別說是弒仙,他甚至到不了她所在的地方。他空有一腔憤恨,卻無法發泄。

    他隱姓埋名,帶著焚骨的憎恨行走在人世之間。他每時每刻都在憎恨采女,都在思索如何殺了她,可是始終沒有辦法。

    他唯一能做的,是讓自己活著,他不能讓自己死在她前面。他要與天地齊壽,他要永遠地活著,只要他活著,就一定有辦法向她復仇。

    如果他死了,他就輸了。

    以前,他嫌棄自己無盡的空洞生命,現在他卻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這是他万般無奈之下對付她的唯一武器。

    然而,蒼天從不遂人願。

    他,開始衰老了。

    他活了一千多年,行走過了很多地方,自然見識廣博,他知道他的大限已經到了。他小時候吃了八天太歲肉,也就夠他活一千多年而已。對于凡人來說,這已經是千万年難遇的福分。現在,除非他能夠再吃到太歲肉,才能續命。否則,他也將要衰老死亡,塵歸塵,土歸土。

    衰老死亡,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現在,他不想死,他也不甘心死,他還要復仇。如果現在死了,他胸中積壓了几百年的仇恨將讓他死不瞑目。

    他開始遍尋長生之法,可是沒有用。他走遍天涯海角尋找太歲,可是找不到。他已漸漸衰老,從一個青壯年變成一個耄耋老人。

    天命難違,他卻始終不甘心。

    終于,他走進了一處可以實現六道眾生任何欲望的所在。

    他向女店主訴說了自己的欲望。

    女店主雖有通天之能,但也沒有辦法弒仙。她只能幫他繼續活下去。她給了他太歲肉,讓他繼續活下去。他們約定,每當太歲出世時,她就去找太歲肉,他來找她,她給他太歲肉。

    于是,他繼續活著,背負著仇恨活著,孤獨地行走于人世間,期望有朝一日能夠弒仙復仇。

    白姬的故事講完了。

    篝火熊熊燃燒,眾人都盯著篝火,沒有人開口說話。

    小男孩拍手笑道:“有趣。”

    元曜忍不住道:“有什麼趣,這個人太可憐了。”

    小男孩笑道:“接下來誰講故事?”

    素衣女子笑道:“奴家來講吧。”

    屋外大雨如注,在嘩啦啦的雨聲之中,素衣女子開始緩緩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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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7 00:13:06 |只看該作者
003 不死

    從前,有一個部落里的公主,她長得非常美麗。她的美貌如同盛開至極艷的鮮花,讓眾人迷醉。她很看重自己美麗的容顏,精心養護,希望美麗長存。

    如同大多數美貌公主的歸宿一樣,她嫁給了一個大英雄。這位大英雄是一個部族的王,他射下了天上的九個太陽,拯救了黎民蒼生,受到了百姓的尊敬和愛戴。

    大英雄十分愛公主,可是他愛的是她的年輕美貌。十多年過去了,當公主的皮膚不再光滑細嫩,歲月爬上她的額頭時,大英雄開始追求年輕貌美的河伯之妻。

    在那個蠻荒的時代,各部族賴以江河為生,故尊奉江河為天神,名曰河伯。每隔一定的年月,部族之民會挑選族中最年輕貌美的少女獻祭給河神,這些美貌少女被稱為河伯之妻。

    大英雄迷戀上的河伯之妻名曰巫姜。

    公主聽說大英雄愛上了河伯之妻,感到十分憤怒,她痛恨自己的丈夫,也痛恨搶走自己丈夫的巫姜。她悄悄地去探看巫姜,想看看她到底是怎樣的美人,為什麼會迷惑大英雄的心。

    這一看之下,公主不由得妒火中燒。巫姜青春逼人,美麗耀眼,甚至比年輕時的她還要更美。巫姜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勾魂攝魄,讓人心馳神蕩。

    公主看到鏡中自己蒼老的容顏,雖然也十分美麗,可是在歲月的流逝中卻失去了青春與生機,完全比不上巫姜。

    公主嫉妒,且絕望。

    大英雄不顧民眾的勸諫,也不顧對河伯失禮,他將巫姜納為王妃,長伴自己左右。

    巫姜年輕氣盛,依仗著美貌受寵,對公主沒有絲毫尊敬,還不時地借故欺辱她。大英雄寵愛巫姜,總是偏袒巫姜,逐漸疏遠冷落公主。

    公主一直在忍耐,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忍耐。她唯一的武器是美貌,可是現在她失去了武器,只能任人欺凌。

    在巫姜的壓迫下,公主虛有王后之名,卻穿著破舊的麻衣,干著侍女做的粗活,吃著粗糲的食物。沒有人幫公主,也沒有人同情她,大家都忙著去討好巫姜,奉承巫姜。

    甚至,連大英雄也嘲笑公主道:“既然你都沒有一個王后的樣子了,不如自行退后,讓巫姜當王后吧。”

    公主絕望極了。

    這一年,大英雄從西王母那儿討來了不死之藥,據說吃了不死之藥可以永葆青春,長生不死,甚至可以登天成仙。

    大英雄打算與巫姜服下不死藥,一起長生。

    公主趁著大英雄與巫姜開宴會慶祝長生時,偷了不死之藥,吃了下去。

    公主服下了不死之藥,她感到了歲月逆流,青春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感到身体也在逐漸變輕,似要乘風歸去。

    大英雄和巫姜大怒,想要殺死公主。

    公主微笑著乘風而去,道:“我會在天上看著你們一日一日衰老死亡。巫姜,對你來說,衰老比死亡更可怕,你自求多福。”

    公主來到了仙界,因為她十分美麗,神仙們都很喜歡她,給她建了一座宮殿居住。

    宮殿華麗而空曠,雖然十分冷清,但也挺好。

    公主住在宮殿里,望著人間。

    歲月飛逝,巫姜老了,皺紋爬上了她的額頭,大英雄又迷戀上了另一個年輕貌美的河伯之妻,又將她娶作王妃。大英雄万般寵愛新歡,把巫姜置之腦后,巫姜備受冷落,十分凄涼。巫姜沒有公主幸運,她與不死之藥沒有機緣,只能在衰老之中抑郁而死。不多久,大英雄也衰老死亡了。凡塵之中,任何人都逃不過生老病死。

    公主望著人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人都說公主竊靈藥飛升,獨自住在天宮之中該如何的寂寞與后悔,但事實上完全相反。公主一點也不寂寞,一點也不后悔,她反而感激上蒼讓她得到了不死之藥,永葆了她的青春與美貌。

    歲月靜好,公主十分滿足,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望著鏡子中自己美麗的容顏,陶醉于其中。她那麼美麗,永遠美麗,無論是神仙,還是凡人,看見了她之后,無不驚嘆她的美,稱贊她的美。她驕傲而滿足。

    然而,有一天,公主在照鏡子時突然發現她的臉上開始出現蟾蜍一樣的疙瘩,疙瘩很快蔓延到全身,她震驚而害怕。

    公主一天一天變得丑陋,如同一個人形的蟾蜍,全身上下都分泌著腥臭的粘液。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思來想去,應該和吃下的不死之藥有關。

    不死之藥是西王母之物。

    公主急忙去往昆侖山,求教西王母。

    西王母告訴公主,世上並沒有什麼不死藥,公主吃下的只是她煉制的不死藥試驗品之一。當年,大英雄向她討要不死之藥,她就順勢把這個她也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效果的不死藥賜給了他。

    公主十分害怕,也十分絕望。

    西王母告訴公主道:“不死之藥的藥引是肉靈芝,也就是太歲肉。世間疑難雜症,欲治先溯本,你可以先吃下太歲肉試試,說不定能復原。”

    西王母送給公主太歲肉,公主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橫下心吃了。結果,公主臉上、身上蟾蜍一樣的疙瘩都消失了,她恢復了本來的模樣。

    西王母告訴公主,可能是因為不死之藥里添加了金蟾液的緣故,公主吃下不死之藥,所以引發了蟾蜍之疾。蟾蜍之疾會不定期地復發,要想根治一時半會儿恐怕沒有辦法,但要暫時緩解還是可以的,今日試了太歲肉有效,以后復發時再吃太歲肉就可以暫時壓制蟾蜍之疾了。

    神仙與天地齊壽,蟾蜍之疾復發的時間也是几百年一次了,有太歲肉壓制,公主有很多時間可以研究根治蟾蜍之疾的方法。

    西王母安慰了公主許久,公主才稍微寬心。

    公主拜謝了西王母之后,離開了昆侖山,回去了自己的宮殿。

    公主不再用漫長的歲月來俯視人間了,她開始在自己的宮殿里開辟藥圃,遍種奇花異草,以及各種珍奇藥材,還找了一只白兔來搗藥。公主不時地去往昆侖山,向西王母學習醫藥之理,煉丹之术,想辦法根治自己的蟾蜍之疾。

    可是,几千年過去了,公主的蟾蜍之疾仍然沒有根治,還會不定期地復發,她活得十分憂愁,因為總是擔心蟾蜍之疾發作,自己變得丑陋。她唯一的解藥是太歲肉,只有太歲肉能在蟾蜍之疾發作時拯救她。

    素衣女子講完了,她的眼眸中沉澱著歲月都化不開的濃烈哀傷。

    眾人沉默地望著篝火,屋外的雨聲格外喧囂。

    元曜忍不住道:“這位公主好可憐。”

    小男孩道:“接下來,誰講故事?”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口了:“我來講。”

    中年男子的故事是這樣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兄弟,他們的父母過世得早,他們相依為命,感情非常深厚。

    那時候,正是部族混戰的亂世,世人顛沛流離,生離死別。兩兄弟在亂世艱難度日,掙扎求生,看多了生離死別,他們相攜逃難到安寧的天台山中,定居下來。

    兄弟倆很快融入了當地的村子里,以種田養羊為生,日子倒也溫飽安寧。他們發誓,此生此世直到永遠,都絕不分開。

    有一天,弟弟在天台上放羊,突然遇到了一位仙人。不知道為什麼,仙人看中了弟弟,一定要渡他成仙。

    仙人對弟弟道:“成仙之后,就可以長生不死,遠離世俗苦難。你有仙骨,是千年難遇的奇才,如今機緣到了,該歸天位。”

    弟弟對于成仙很好奇,一聽成仙之后能長生不死,遠離世俗苦難,就更動心了。弟弟同意了跟仙人去石室山修煉,因為走得匆忙,弟弟沒來得及回村子跟哥哥道別,甚至連那一群羊都還在山中吃草。

    弟弟不知所蹤之后,哥哥十分傷心,到處尋找弟弟的下落。哥哥四方打探,為了一丁點不知道真偽的線索東奔西走,他一次一次地燃起希望,又一次一次地墮入絕望。

    世人都勸哥哥道:“你弟弟說不定放羊時被山中的野狼叼走了,早就死了。又或者是被路過的蠻族抓走入伍,死在戰場上了。找也無益,不如算了。”

    哥哥道:“我與弟弟發誓同生共死,永不分離。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要找到他。如果他死了,找到了他的埋骨之所,我就自絕于世。無論生死,我都要找到他。”

    哥哥找了弟弟四十年,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近乎執念般地尋找弟弟,從未放棄。

    有一天,哥哥遇見了渡化弟弟的那位仙人。仙人見哥哥對弟弟情深義重,就告訴了哥哥他弟弟在天台山中,已經得道成仙了。

    于是,哥哥回到了天台山,這一找之下,果然遇見了也在尋找他的弟弟。哥哥已經是白頭翁,弟弟卻還是烏發人,兄弟倆分離半世,一見之下,抱頭痛哭,發誓永不再分離。

    弟弟帶著哥哥一起在天台山修仙,希望哥哥也能成為神仙,這樣他們就能一起長生不死,永不分離了。可是,哥哥沒有仙骨,也沒有仙緣,無法成仙,無法長生。

    哥哥自己倒是淡然看待生死,道:“人從落地出生,上天賜給的壽命是三万三千八百天,不過百歲。生死有命,不需徒勞。”

    弟弟卻不甘心,他不希望哥哥死去,不希望哥哥離開他。他一想到將來漫長無涯的生命之中只有他一人形單影只,煢煢孑立,就覺得孤獨而悲傷。如果失去了哥哥,他做神仙還有什麼意思?不老不死枯守著歲月又有什麼意義?不如做回凡人,與哥哥一起經歷生老病死,倒更為圓滿。

    然而,神仙也不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天界有嚴苛的規矩,沒有人可以違背。弟弟不能不做神仙,那只好想辦法讓哥哥長生了。

    弟弟畢竟是神仙,仙界有很多奇跡,弟弟四方打探,終于找到了長生之法。他無力違背天意讓哥哥成仙,卻可以逆改人壽讓哥哥長生。

    弟弟找到的長生之法是太歲肉,讓哥哥每隔百年吃一次太歲肉,就可以無限地延長哥哥的生命,讓他陪伴自己。

    哥哥吃下太歲肉,不僅逐漸恢復了青壯年的容貌,還不知不覺地逃脫了生死輪回,活了几千年。他不是神仙,卻與神仙齊壽。

    哥哥與弟弟愉快地在山中修仙,過著安寧的日子。他們有時候也會戲耍進山砍柴的樵夫,比如晉朝有一位樵夫到石室山砍柴,兄弟二人故意在青霞洞前布局弈棋,吸引樵夫觀看。

    樵夫對下棋很有興趣,看見兩位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在下棋,就放下斧頭和木柴在一旁觀看。

    弟弟促狹一笑,給了樵夫一小片太歲肉,讓他吃了。樵夫頓時感到渾身神清氣爽,不再覺得飢渴,入神地看棋。

    一局棋完畢,樵夫准備挑柴火回家,卻看見砍柴的斧頭的斧柄已經爛盡了,對弈的兄弟兩人也不見蹤跡了。

    樵夫很奇怪,他下山回村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村子比他進山砍柴時繁榮多了。他走進村子,一個人都不認識,眾人也不認識他。

    樵夫急忙回家,他家倒還在,但跟他進山砍柴時完全不一樣了。他家院子里坐著一個白發老頭儿正在逗小孫子玩,樵夫趕緊詢問,老頭儿起身答話。一問一答之下,樵夫懵了,老頭儿眼淚汪汪,直喊樵夫爺爺。

    原來,樵夫在山中看了一局棋,世間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樵夫進山砍柴時,他儿子才剛學會走路,如今孫子都滿頭白發了。

    哥哥與弟弟隱居在天台山中,被世人傳為一雙神仙。然而,實際上,只有弟弟是神仙,哥哥只是靠太歲肉延長生命而已。

    每當太歲現世之時,弟弟就去人間為哥哥找尋太歲肉,以延長哥哥的生命。

    中年男子講完了,大家仍舊對著篝火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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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7 00:13:18 |只看該作者
004 王子

    元曜忍不住道:“不知道為什麼,小生覺得這位哥哥其實也很可憐。”

    中年男子一愣,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元曜道:“因為,故事里,弟弟從沒有問過哥哥願不願意長生。”

    中年男子道:“這不用問,哥哥當然是願意的。”

    元曜道:“弟弟是神仙,有神仙的眼界和心態,自然覺得長生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哥哥是凡人,在他的眼里和心里,長生是一件違背常理的事情。哥哥活了几千年,雖然有弟弟陪伴,終究還是會有身為人類的孤寂,設身處地一想,總覺得很可憐。”

    中年男子陷入了沉思。他的眼前浮現出哥哥站在天台山懸崖峭壁上的身影,有好几次他分明看見他身体前傾,似乎要跳下万丈懸崖。他的側影是那麼孤絕,那麼寂寞。

    可是,每當他問起時,哥哥總是溫柔地笑道:“我在看飛鳥呢。”

    “我在看懸崖之下的那朵優曇花。”

    “我在看山中的蜉蝣。”

    他去找過,懸崖之下沒有飛鳥,沒有優曇花,蜉蝣倒是有。

    哥哥是在注視那些朝生暮死,生命短暫的美麗小蟲嗎?他在羨慕它們嗎?他活夠了嗎?

    他從來沒有問過哥哥的想法,就自私地讓他陪自己活著。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哥哥好,世人對長生求之不得,他把長生送給了哥哥。而其實,只是他害怕孤寂,想要哥哥陪著他罷了。

    他不敢開口詢問哥哥的真實想法,也對哥哥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厭世之舉視而不見,他害怕知道真相,他害怕真相是他一直用長生囚禁著哥哥。

    中年男子喃喃道:“我不想知道真相。”

    小男孩拍手笑道:“下一個故事。”

    美男子道:“我來說一個故事吧。比起前几位的故事,我講的故事很簡單,不過很痛苦。這種痛苦,沒有經歷過的人,沒有辦法感同身受。”

    眾人抬頭望向美男子,美男子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個王子。王子飽讀詩書,聰慧異常,深得國君的喜愛。王子學問廣博,有治世之才,他十五歲時,便憑借智慧讓鄰國還回了强占的土地,為舉國上下所稱贊。國君十分高興,立王子為太子。

    國君疼愛王子,王子也敬重國君,父子之間的關系十分融洽。然而,世間總有一些奸吝小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謀害別人,一些朝臣和后妃為了自己的利益經常在國君耳邊說王子的壞話。國君一開始不為所動,但是架不住別有用心之人天天說,這些流言蜚語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國君,國君開始與王子有嫌隙了。

    恰好當時谷、洛二水泛濫,不僅民間,連皇宮也受到了洪水的威脅,國君與眾人商議治水。

    國君打算用壅堵的方法,伐木建壩堵水。

    王子反對國君這一做法,道:“不可,曾聽自古為民之長者,不墮高山,不填湖澤,不泄水源,天地自然有其生生制約之道。大禹的父親鯀用壅堵的方法治水,完全失敗,勞民傷財,累禍蒼生。父王,難道你要效仿愚蠢的鯀嗎?”

    其實,王子的說法很有道理。但是,因為小人的讒言,國君已經對王子心生不滿,再加上王子直接說國君愚蠢,國君非常惱怒。

    國君盛怒之下,把王子從太子廢黜為庶人,還把他趕出了國都,揚言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

    王子本來身体就孱弱,被國君廢黜之后,內心十分苦悶。不到三年,王子就抑郁而終。

    王子死了之后,鬼魂來到地府。可是,泰山府君卻說王子的名字不在地府的名冊上,不收王子的鬼魂。王子沒有辦法,只好游蕩在人世間。

    王子雖然死了,卻還心系國君,十分掛念國君。他去了皇宮,看望父親。

    自從得到王子的死訊,國君就悲傷得不能自持,他不思茶飯,夜夜悲哭。其實,把王子廢黜為庶人並趕出王都之后,國君就一直在后悔,但出于一國之君的尊嚴,他總是拉不下臉面收回成命。這三年里,國君看著自己其他的儿子,就總是想起被他趕去蠻荒之地的王子。每一年除夕家宴,一大堆妻妾儿女團圓,總是少了王子的身影,國君就難以開懷。國君非常想念王子,但總是被“國君之威”所礙,拉不下臉面擬詔書讓王子回來。

    這一年,春寒料峭,倒春寒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寒冷,似乎春天永遠不會來了。國君想起王子自小身体孱弱,最怕寒冷,而蠻荒之地,苦寒無比,國君心中十分牽掛,半夜常常驚醒。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國君終于放下了所謂的“君威”,重拾慈父之心。他擬了一道詔書,讓王子回王都,並且恢復他的太子之位。

    可是,造化弄人,這道詔書還沒發出,王子病逝的噩耗卻先傳回了皇宮。國君聽了,如同晴天霹靂,頓時悲從中來,因為悲慟,他生生地吐了一口血。

    國君為王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日日夜夜悲痛傷懷,自疚欲死。

    王子看著國君為自己的死而悲痛自責,茶飯不思,一日一日消瘦下去,他也悲痛得哭了。他仍舊敬愛自己的父親,不希望他因為自己的死而一蹶不振,更不希望他因為自責而不顧惜身体,一日一日憔悴下去。

    王子本想以鬼魂之身與國君相見,可是人鬼殊途,國君卻看不見他。

    王子十分傷心,他離開皇宮,來到洛水之畔,去找他的舊友——浮丘公。大家都說浮丘公是一位仙人,在王子看來,浮丘公即使不是仙人,也是一位對世間万物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能夠通天徹地的奇士。

    王子對浮丘公道:“我想復活。”

    浮丘公並沒有覺得驚訝,他問清了狀況,慢條斯理地道:“別人也許不能復活,但你可以。因為,地府名冊里沒有你的名字。”

    王子十分高興,急忙問道:“那我該怎麼做?”

    浮丘公道:“你先不要高興得太早,聽我說完。作為朋友,我不能害你,我把其中的利弊給你說清楚,你自己取舍。”

    王子心中一凜,問道:“什麼利弊?你但說無妨。”

    浮丘公道:“復活之法是吃下太歲肉。太歲肉是世間靈物,凡人吃一片可以多活百年,一直吃的話,可以長生。你已經死了,可是你的靈魂尚未歸地府,吃下太歲肉可以讓你靈肉合一。太歲肉會讓你的靈魂與身体結合,就如同活著時一樣。但是,這不是真正的復活,世間沒有起死回生之术,一旦吃下太歲肉,你的靈魂就再也無法離開你的身体了。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王子不解地道:“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會可怕?”

    浮丘公的神色突然變得嚴峻起來,道:“靈魂永遠無法離開身体的意思是即使你的身体腐爛生蛆,骨肉剝離,最后只剩一架白骨,你的靈魂也棲居其上,承受肉体逐漸消亡的痛苦,無法離開。”

    王子疑惑地道:“肉体消亡了,我還活著嗎?”

    浮丘公道:“既活著,又死了。既死了,又活著。你將如行屍走肉,游蕩于人世間。”

    王子一愣,他思索了一會儿,下定了決心。

    “我願意,請讓我復活吧。”

    浮丘公給了王子太歲肉,讓王子給自己的屍体吃下。因為王子已經死了一個月了,屍体也已經有些腐爛了。王子吃下太歲肉,肉身與靈魂合一時,有那麼一瞬間,他切實地感受到身体腐爛的劇烈痛楚,痛入心扉,奪魂蝕骨。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太歲肉的神奇功效讓王子的身体由腐爛逐漸愈合,一切漸漸恢復如常,王子似乎真的復活了。

    不過,也只是似乎而已,王子並沒有真正復活。他只是一個活死人,他的身体不會再成長,永遠保持現在的模樣。並且,為了保持身体不腐爛,他必須吃各種丹藥以及太歲肉。從今以后,他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一個活死人。

    王子沒有辦法以這副模樣回到國君身邊,長伴國君左右,但他又不希望看見國君因悲傷自責而天天悲哭。

    王子想了一個辦法,他找到了一個名叫柏良的老朋友,他對柏良說道:“請你去告訴我父王,七月七日這一天,請他在緱氏山等我,我要與他告別。”

    柏良見王子復活,十分震驚,也十分高興,他急忙跑去皇宮告訴了國君。

    國君非常高興,心里寬慰了許多,也開始吃東西了。

    到了七月七日那一天,國君帶人等候在緱氏山腳下,只聽見如同鳳鳴的笙曲在半空中回響。不多時,王子乘著白鶴出現了,徐徐降落在山頂上。

    國君遠遠地望著山頂,但見王子的音容笑貌宛如生前,不禁老淚縱橫。他想接近王子,卻無法登上險峻的山峰。

    王子告訴國君,自己並不是死了,而是得到成仙了,請國君千万不要自責傷心,要好好振作起來。王子還訴說了對國君的敬愛與思念,並且表示他因為成仙而不能長伴國君,盡孝膝下,他感到十分抱歉,他希望國君福壽安康,希望國家繁榮昌盛。

    與國君訴完衷情之后,王子與國君拱手告別,他騎上白鶴,飄飄然消失在白云藍天之中。王子從云彩中落下兩只繡花拖鞋,算是他臨別時留給父親的紀念。

    國君泣不成聲,但心中的死結終于解開了。

    世人都說王子已得道成仙,其實王子過的卻是活死人的日子。他孤獨地行走于人世間,無法選擇死亡,他的靈魂也無法離開身体,身体一旦腐壞,他就痛苦得難以忍受。

    為了保證身体不腐壞,王子煉制各種丹藥,吃下各種丹藥,他發現太歲肉的作用比丹藥好,而且能保持長時間身体不腐壞。于是,每逢太歲現世,他總會去找太歲肉。

    美男子的故事講完了。

    大家仍舊沉默地望著篝火,不發一語。

    元曜忍不住道:“這位王子太可憐了。”

    小男孩咯咯地笑道:“還有沒有好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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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滄海

    女道士笑了笑,道:“既然大家都講了,那貧道也來講一個吧。其實,貧道確實是去長安拜訪道友,今夜機緣巧合之下,誤入此山。對于大家的尋求,貧道並無貪念,也不需要。今夜大家夜雨話長生,也是緣分,貧道對于長生略有感悟,也說几句好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屋外的雨變小了,雨聲溫柔了許多。

    女道士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個少女,她出生在棲霞山下,她擁有快樂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少女心性平和,淡靜如海,沒有什麼欲求,惟願此生如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樣,相夫教子,生老病死。

    然而,造化總是弄人。少女追求平凡,上蒼卻給了她不凡。一個機緣之下,太上老君渡化少女成仙了。

    少女性格溫和,對于生命中的任何事情都包容接受,包括成仙這件事。大家聽說少女成仙了,都十分羨慕她,還設下祠堂祭拜她。少女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只是淡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少女成仙之后,跟著太上老君學習煉制丹藥,跟著西王母學習仙术,歲月如流水一般過去。不,神仙根本沒有歲月的概念,神仙與天地齊壽。少女雖然稀里糊涂地成仙了,但心還是人類。她還沒有想清楚一些事情,而成仙之后的所見所聞,讓她又心生更多的疑問,她心中始終充滿了對天地万物的疑問。

    少女喜歡行走在人間,她十分善良,看見人們遭受災厄,便會出手相助。很快,少女的神跡便在人間流傳,苦厄的人們都信奉她,尊敬她。

    少女喜歡行走人間,是因為她喜歡看人間的生老病死,那是她曾經渴求,如今卻得不到的平凡。

    歲月如流,少女仍舊想不明白長生的奧義,也想不明白天地万物的生息輪回。少女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只記得她站在東海邊看過三次滄海變桑田。她几次路過蓬萊,每一次蓬萊池水都會比她上次看見時淺卻一半。人世間,也已經換了無數朝代。

    少女站在蒼穹之巔,心中越來越覺得迷惑和悲哀。她並沒有永生的喜悅,相反她只感到一陣寂滅的哀傷。

    少女一直游走在仙界與人間,帶著自己的疑問,去尋找永生的答案。

    女道士的故事講完了,大家仍舊沉默。

    元曜道:“天一生水,人同自然。神仙的長生與人類的長生是不一樣的,因為神仙有神仙之道,換一個角度思考,也不是太悲哀。”

    女道士笑了,道:“施主很有悟性,貧道思考了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施主只聽了一個故事便一語道破了。貧道一直在以人道思考仙道,思考了很多年,不明白天地万物的奧義。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而上古之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如今想來,天一生水,道法自然,才能開闊心野,免墮于寂滅。”

    元曜道:“小生雖然不明白道長在說什麼,但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

    小男孩也不笑了,陷入了沉默。

    眾人也非常沉默。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地間一片寂靜。

    老婦人笑道:“哎呀!雨也停了,天也快亮了,各位也該做好行路的打算了。小弟弟,你是想留在婆婆這儿,還是跟他們走?你還在藍田山中,婆婆自然保護你,你一旦離開藍田山,即使被人欺負,婆婆也管不著了。”

    小男孩撒嬌般地笑道:“婆婆,你也給俺講個故事吧。”

    老婦人笑道:“老身是山野之人,沒有什麼故事可講。不過,如果沒有老身,這世間倒也不會有任何故事。”

    小男孩不依不饒,笑道:“婆婆,婆婆,你就講講嘛。”

    老婦人還是笑著推辭道:“老身的故事,也就是一些帶領族人游徙求生,開疆辟土之事。唯一可講的,也就是老身生了一儿一女,因為天災變故,世間只剩他兄妹二人,他們結為夫婦,又繁衍了子子孫孫。老身的故事都是一些洪荒往事,那時候的人心思簡單,只要能夠在天災地禍、毒蛇猛獸之中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人心簡單,故而沒有曲折的故事,還是不說了,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聽了,會感到枯燥乏味。”

    老婦人不想說故事,大家也就不勉强了。老婦人又讓小男孩決定去留,小男孩指著元曜笑道:“哈哈,他還沒講故事呢。”

    元曜苦著臉道:“大家的故事都那麼精彩,小生實在沒有故事可講。”

    小男孩笑道:“講貓捉老鼠,狐狸和兔子的故事也行。”

    屋外又下起了綿綿細雨,篝火仍在熊熊燃燒。

    元曜絞盡腦汁地編故事,他想起了傍晚在后院看見的蜉蝣,道:“那小生來編一個蜉蝣的故事好了。”

    小男孩拍手笑道:“好呀,好呀,你快講啦。”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瞎編道:“從前,有一只蜉蝣,它跟很多蜉蝣生活在一起,大家都棲息在一片廣袤的水澤之中。蜉蝣早上出生,很快就度過了童年、少年時期,這期間它交了很多朋友,也遇到了心愛之人。大家在一起生活得很愉快。到了傍晚時分,蜉蝣飛入蟲群中與心愛之人結合,產卵于水中。太陽下山之后,蜉蝣就死了。蜉蝣的一生雖然短暫,但他經歷過喜怒哀樂,也明白了愛與珍惜。比起上古之大椿,蜉蝣的生死皆在一瞬,但縱使短暫,也是它的一生。”

    元曜講完了蜉蝣的一生,眾人又皆若有所思。篝火仍在熊熊燃燒,映照出眾人各懷心思的臉。

    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笑道:“比起你們冗長無趣的故事,這書生的故事倒是簡單有趣。俺決定跟這書生走。”

    元曜一愣,道:“小生這是想不出故事瞎編的。不過,你跟小生走也好,小生送你回家,免得你父母著急。”

    白姬聽見小男孩打算跟元曜走,十分開心,道:“諸位也都聽見了,不是我强求,是他自願跟我走。”

    中年男子冷哼一聲,道:“他是想跟這書生走,不是跟你走。”

    白姬咧齒一笑,道:“我跟軒之同路,他跟軒之走,就是跟我走。”

    中年男子道:“我不同意。”

    素衣女子道:“奴家也不贊同。”

    美男子道:“這一次,我不能空手而歸。”

    女道士沒有說話,冷眼旁觀。

    老婦人抱著小男孩,指著元曜,問道:“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他走?”

    小男孩笑嘻嘻地點頭,道:“就是他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面面相覷,均露出不善的神色。

    中年男子望著小男孩,道:“小弟弟,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考慮,不要逼我用强硬的手段。”

    素衣女子柔聲道:“小弟弟,跟阿嬸走,阿嬸那儿有瓊花仙草,奇珍異寶,全部都送給你。”

    美男子陰森地道:“小弟弟,哥哥很需要你。你跟哥哥走。”

    白姬不高興了,道:“他說了跟軒之在走,也就是跟我走。他已做出選擇,你們還這麼万般阻撓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四人互相對峙,局勢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元曜反應再遲鈍,也嗅出事情不對勁了。不就是送一個跟父母失散的孩子回家嗎?為什麼這些人這麼爭先恐后,還鬧得劍拔弩張?!

    女道士笑了,她站起身來,道:“這件事與貧道無關,貧道還是趕路去了,先告辭了。”

    女道士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外面還在下雨。她不想淋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門邊舉棋不定。

    中年男子抽出腰間懸掛的寶劍,長劍光寒如水。

    中年男子道:“也罷。今夜那就能者居之了。”

    素衣女子的廣袖無風自舞,她望著小男孩的眼神十分痴狂。

    素衣女子笑道:“能者居之,最好。”

    美男子看似表情平靜,實則也暗暗蓄勢。

    白姬笑了,紅唇如血,道:“我就知道,最后還是會變成這樣。”

    四個人眼看就要動手,元曜不明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辦。小男孩嚇得躲進老婦人的懷里,直道:“婆婆,婆婆,好可怕呀!”

    老婦人動怒了,雷聲道:“都給老身住手!老身是這藍田山的主人,這小娃娃來到藍田山里,老身就知道會因為他的出現而生出事端,故而下來探看。結果,果然如此!人啊,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不切實際的貪欲呢?效法上古之人,心思簡單一點不好嗎?如今,這小娃娃是我華胥氏的客人,他想跟誰走,就跟誰走。這藍田山中誰敢阻攔,無論仙人、凡人、還是非人,就都是跟我華胥氏為敵,先打碎我這把老骨頭,你們再搶,再爭!”

    華胥氏?!元曜心中一驚。古籍里有記載,華胥氏是上古時期華胥國的女首領,她為了部族的生存與天地八荒進行抗爭。她是伏羲與女媧的母親,炎帝與皇帝的遠祖,被大家譽為“始祖母”。據說,上古時期華胥氏的故里是在藍田山,這位老婦人是華胥氏?!

    聽華胥氏如此震怒,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也都不敢放肆了。畢竟,這藍田山是華胥氏的地盤,而得罪了華胥氏,就是與包括伏羲、女媧在內的所有上古神祇為敵。

    白姬眼珠一轉,立刻站在了華胥氏這一邊,笑道:“老夫人真是殺伐決斷、雷厲風行,不減當年上古第一女首領之神威,讓人敬仰!龍祀人全聽老夫人的。太歲現世,百年難見,太歲的去處該由太歲自己選擇和決定,我們不可强求。”

    元曜又是一驚。太歲?什麼太歲?難道是剛才大家故事里吃了可以長生的那個太歲嗎?他從古籍中倒是讀到過,太歲即是歲星,是掌管人間吉凶禍福的星辰,傳說太歲星運行到哪儿,相應的下方就會出現一塊肉狀物,也是太歲。太歲之肉又叫肉靈芝,據說人類吃了之后,可以長生。

    元曜忍不住顫聲問道:“誰?誰是太歲?!”

    小男孩指著自己,咯咯笑道:“是俺。俺是太歲。”

    元曜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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