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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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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一部】噬魂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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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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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17:41 |只看該作者
(二)

腌肉一事,成了公蠣的一塊心病。有時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糾結時,便下定決心,第二天一早便離開忘塵閣,遠走高飛,再也不同畢岸蘇媚見面即可,反正這個事情誰也不知道,但真到了第二天要付出行動,公蠣又遲疑了。

如此這般,又過去了七八天,公蠣躺得腰都要斷了。已經立秋,天氣漸漸涼爽,汪三財對公蠣終日歇著有些不滿,几次言語之間表現出不尊重之色。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公蠣決定,以后要徹底忘了那件事,讓自己忙起來。但劈柴做飯、搽桌抹櫃這些雜活儿,他是堅決不屑于做的;而做在中堂傻等客人上門,一天也做不了一單生意,也是對自己聰明才智的極大浪費。思來想去,公蠣想起了劉江的翡翠串,打算自己找點事儿做,去考證下那位薛神醫到底有何居心。

說做就做。這日一大早,公蠣換了新衣服,興衝衝便出發了。

薛神醫的醫館在宣陽坊。宣陽坊一帶,遍布醫館、寺廟、道觀,其中能做法事的和尚、掐指算命的道士、跳大神的巫婆以及盲目求醫的病人混雜居住,整個坊區長期香燭繚繞,煙氣熏人,到處懸掛著“專治疑難雜症”、“包治百病”、“天機神算”等之類的旗子招牌,在洛陽算是一個另類的所在。

薛神醫家並不難找,公蠣問了路人,很快找到。

一個兩進式小院子,橫豎各有兩排房子,十几間斑駁的瓦房也分沒有正堂偏廈之分,看起來高低布局都差不多,且房子建的兩邊不靠圍牆,左右各留出寬達一丈的風道,十分浪費。前面前院看病,后院住人,前院正中一間陳舊的紅漆大門上掛著一個斑駁的木制招牌,上門寫著“老薛醫館”。院里擺放著一些條凳矮几,散坐著病人和陪同的親屬,有的還不住地呻吟嚎叫,等待醫童叫號。

公蠣捂著肚子,走到一個正在吊儿郎當的中年男子跟前,搭訕道:“請問大叔,這薛神醫一天能看几個病人?”

男子看了他一眼,熱心地往條凳一側移了移,給他騰出一個位置來:“很快的,你先坐下歇歇。”

公蠣坐下,小聲道:“大叔,我是經人推薦來的。這薛神醫看病,到底行不行啊?”

男子打量著公蠣的衣著,低聲道:“你若是病的不重,我勸你就不要在這里看了。光是診金,便要八兩銀子;藥要價更狠。好家伙,三劑藥,放一起不過一麥糠殼儿那麼點儿藥粉,要了我足足快百兩銀子!”他倒吸著冷氣,伸出滿把手在公蠣眼前晃動,心疼得什麼似的。

公蠣斟酌道:“我聽說這薛神醫是個大善人,要是碰上窮苦人家瞧不起病,連診金都不收的。”

男子啐道:“呸,這誰吹出的風?我就住這附近,只見到診金不夠被趕出來的,從未見過沒錢還給看病的。”

公蠣道:“若是真能藥到病除,收費貴些也無可厚非。”

男子壓低聲音,憤憤不平道:“做了郎中,就該有治病救人、懸壺濟世之心,就我看個病,還是以前一起共事的兄弟,一個子儿都不帶便宜的,這算什麼好郎中?所以我便是好了,也決計不送他牌匾的。”

原來這人同薛神醫相熟,指望著薛神醫能給些折扣,卻未得允許,心里有些不滿。公蠣道:“這麼說,你同薛神醫很熟了?”

男子氣呼呼道:“當年我闖碼頭時,同薛老五一個鍋里攪稀稠,不算兄弟算什麼?想當初,他被人罵我還幫他咧,如今發達了,就翻臉不認人了!”

原來這薛神醫叫做薛老五。

公蠣道:“我看您身体不錯,怎麼還來排隊?”

男子道:“我已經給了那麼多錢,好歹他得送我一次藥吧。我不管,我今天就沒帶錢,非要賴他一次不可。”公蠣附和道:“正是正是。他真是太黑了!”

男子頓時覺得遇到了知音,說話口氣更加親熱,東拉西扯聊了一會儿,趾高氣揚道:“其實也就你們外來的人,叫他神醫,”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們都叫他神醫,切,他壯年那會儿不過是同我一樣在碼頭扛包的苦力,三四十歲突然開了這麼個醫館,我才不信他會看什麼病咧。”

正說著,剛進去看病的一個病懨懨的少年和陪同的農婦被醫童推搡著趕了出來。少年臉色蠟黃,站立不穩。農婦跪在地上哭求道:“行行好,求薛神醫幫我們看一下……就差三錢……診金我下一次一並帶夠……”

醫童不耐煩道:“你不知薛神醫的規矩嗎?管你天王老子,診金不夠一概不看。”婦人哭得傷心欲絕,抱住醫童的腿不肯撒手。門后一個精瘦的老者背著手閃出,看樣子就是所謂的薛神醫,一臉冷漠道:“跟她廢什麼話?叫下一個。”一眼瞥見正伸著脖子看熱鬧,一臉幸災樂禍的中年男子,眉頭猛地一皺,滿臉厭惡之色。

公蠣恍然覺得這薛神醫的身影有些熟悉,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婦人半抱著少年,哭哭啼啼走了,周圍等待的人竊竊私語起來。男子喜笑顏開,指著兩人的背影道:“看看,我沒說錯吧?誰要說他是大善人,我第一個不答應!”

公蠣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說他不會看病,怎麼得的神醫稱號?”

男子嚷嚷道:“我要是有那個寶貝,我也能成神醫!”周圍人朝他看過來。男子忙放低聲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周圍的人都知道。薛老五無意之中學到一樣本事,能種植一種藥材。這種藥材,什麼病都能治,不管你多重的病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一劑就見效。”

公蠣驚訝道:“這是什麼藥材,這麼厲害?”

男子悻悻道:“我要是知道,早發達了,哪里還需要在刀口上找錢……”說了一半,似乎覺得說漏了嘴,戛然而止。

公蠣卻未察覺,咂舌道:“要是真有這麼一種藥材,天下的郎中不都要失業啦?”

男子挖著鼻孔,咯咯笑道:“郎中們還是很安全的。聽說這種藥材十分難養,三五年不知道能不能養成這麼一兩株,所以價格奇貴。”

公蠣一聽這個寶貝比劉江的翡翠串還要誘人,又動了心,一臉諂媚道:“大叔肯定知道他種植在哪里,您能不能帶我去瞧一瞧?”

男子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就是這個不好找呢。我仗著同老薛一起做過工,在他家里走了個遍,從來沒發現他種什麼花草。”

公蠣正琢磨著要不要找其他人套套話儿,只見房間的門哐的一聲打開了,薛神醫陰鷙的眼睛在門后一晃,醫童走到公蠣跟前,道:“薛神醫有請。”

剛還同公蠣聊得正歡的男子突然翻臉,一把抓住醫童的衣領,對公蠣怒目而視:“憑什麼?我來的比他來的早多了!”周圍排隊良久的病人面露不滿,但卻無人敢出聲。

兩人正在爭吵,薛神醫出現在門口,指著公蠣冷冷道:“除了他,都散了吧,今天不看了。”周圍一片大嘩,都埋怨起那個男子來了。

公蠣暗自得意,忙捂住肚子,裝出一幅痛苦的表情,跟著醫童進去。

這薛神醫干干瘦瘦,眼神冰冷,面相刻薄,還微微有些駝背,穿一件半髒不淨的襦衫,頭上也未戴帽子,看起來不甚講究。他看到公蠣進來,自己去醫桌前坐下,下巴朝前面條凳一點。

公蠣唯恐穿幫,不敢說話,只好將臉死命皺在一起,看起來好像疼得說不出話。

薛神醫問也不問,伸出兩跟細長的手指搭在他的左手手腕上,號了一會儿脈,道:“帶病人到后面診療室。”說完轉身進了后院。

醫童將外面等候的病患驅趕了出去,帶著公蠣來到后面。

后院同前院結構一樣,蓋得十分不講究。院子里几個悶聲不響的醫童,有的在晾曬藥材,有的用石臼子搗藥。公蠣留意了下,不過是些連翹、白术等尋常藥材。

院中石桌前,一個高壯的婦人正在給兩個小女孩喂飯,一個十歲左右,瘦骨嶙峋,無精打采;另一個七八歲,正是劉江的女儿妞妞。几日沒見,妞妞瘦了一圈,卻不見劉江在這里照顧。

桌上擺著兩盅人參烏雞湯,一碟首烏糕,婦人手里還拿著一碟不知名的糕點,哄兩個小女孩張嘴。這些糕點雖然帶些淡淡的中藥味道,但香氣扑鼻,十分誘人。

公蠣跟著醫童來東邊偏廈,剛好聽到薛神醫在房里道:“把這個千年老參燉了,午后給那兩個小女娃儿吃。”一個粗使婦人捧著一個木匣子去了廚房。

醫童退下,只剩下公蠣同薛神醫兩人面對面坐著。公蠣支吾道:“在下近來肚疼……頭疼……渾身都疼,不知怎麼回事?”

薛神醫“唔”了一聲,轉身從后牆藥架的底層取出來一個精致的檀木匣子,打開推到公蠣面前道:“這個給你。”

一個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約尺半高,眉眼栩栩如生,通体發藍,呈現一種瑰麗的蔚藍色,隱約可見其体內流動的血管和脈絡,發出一種沁人心脾的香味。公蠣激動得語無倫次:“木魁……木魁娃娃!”

木魁算得上仙草之一,果實為人形,但比人參、何首烏等人形果更加逼真,當然也更具靈性。因它只能長在地脈相宜、風水靈動之處,而且整株儿長在地下,所以極為少見,便是最為高超的園藝師,也難以培養成功。

公蠣貪婪地看著這顆已經可分辨脈絡髒器的木魁果,激動道:“你從何處得來的?”

薛神醫答非所問,慢悠悠道:“據稱一顆木魁果足以增加百年功力,歷來為修道者所垂涎。我這個果子,可謂價值連城。”

公蠣馬上想到,自己無權無勢,身無分文,薛神醫怎麼可能平白無故送自己這麼貴重的果子?頓時冷靜了下來,偷眼看著薛神醫。

薛神醫嘴角動了一下,算是微笑:“這顆果子,我送給你。”

公蠣大喜,伸手將匣子攬入懷中,接著馬上松開,小聲道:“為什麼?”

薛神醫木然道:“當然,我肯定不會白送。”

公蠣喪了氣,站起身來嘟囔道:“那還說什麼?我又沒錢。”

薛神醫陰冷一笑,道:“我有事相求。你幫我完成了,我便將這顆木魁果送給你。嘿嘿,吃了這顆果子,我包你不僅百病全消,而且儒雅俊秀,風流倜儻,成為洛陽城中第一美男子。”

公蠣本打算嚴詞拒絕的,聽了最后一句,心又動了。如今自己低聲下氣潛在忘塵閣,還不是為了一個英俊的皮囊?要是這個果子有這麼神奇,就不用打畢岸的主意了。

公蠣小心問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薛神醫捻著胡須,半閉著眼睛,慢條斯理道:“聽說洛陽城中有家賣胭脂水粉的店鋪培養出一種異花,猩紅花瓣,中有骷髏,名字叫做枯骨花,十分難得。”

公蠣一眼不眨地看著木魁果,隨口道:“您說的那家店鋪,是不是叫做流云飛渡?”。

薛神醫點頭道:“哦哦,原來叫做流云飛渡,好有詩意的名字。這樣吧,你幫我弄一些來,這棵木魁果就歸你了。

公蠣一聽是這個,頓時松了一口氣,笑道:“這個好辦,我同流云飛渡的老板娘還是有些交情的。”

薛神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真的麼,那敢情好。我也不要多,一朵便可。七日之內,你將枯骨花交給我,這顆木魁果便歸你了。”

公蠣陪笑道:“不知道神醫要這個,有什麼用途?”

薛神醫將木魁托在手中,道:“不瞞你說,我行醫,不過仰仗几種奇異的草藥。這個枯骨花可解天下百毒,我培育了好久,總是不行。”他賣弄一般將木魁對著陽光照來照去,故意讓公蠣看到木魁果中微微跳動的“心髒”。

他的兩手確實是整整齊齊五個手指頭,並無多余的。

公蠣垂涎不已,當即拍著胸脯道:“包在我身上!這是造福蒼生的大善事,在下當仁不讓。”

薛神醫陰沉沉的小眼睛露出一絲笑意來,道:“那就好。我這几日要出門,你七日之后晚上亥時前送來即可。”他拿出一個瓶子遞給公蠣,“這是枯骨花的味道。”。

瓶子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絲淡得几乎難以分辨的香味,夾雜著些許腥味,很是奇怪。

公蠣又詳細地問了有關枯骨花的形狀、習性及保存方法,滿口應承了下來。兩人正聊著,一個中年胖子端了一鼎肉羹進來,畢恭畢敬道:“師父,肉燉好了。”

公蠣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晚王婆請來驅邪的假道士。他今日青衣短衫,也是醫童打扮。

薛神醫點頭道:“不錯,你先下去吧。”

這鼎肉羹不知道放了什麼香料,湯汁濃郁,香味四溢,比定鼎天街那家聞名洛陽的鹵肉店都要誘人。公蠣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不時地往肉羹上面瞟。

薛神醫盛了一碗,慢慢品味著,神態十分享受。公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要告辭,薛神醫好像突然想起了公蠣,重新盛了一碗,道:“算了,我好人做到底。這是用十九味藥材煨的羊肉,最是祛濕解燥、補充体力。剛好到了飯點,你也吃一碗吧。”

公蠣大喜,連聲道謝,呼呼哧哧連湯帶肉吃了個底朝天。吃完之后,只覺得精神抖擻、心情舒暢,蘇青之事帶來的陰霾一掃而光。

公蠣同薛神醫告了辭,走出房門,見兩個小女孩已經吃完點心,正在樹下嬉鬧,大點的女孩子有氣無力,跑不了几步就喘得厲害。粗壯婦人忙攔住,道:“剛吃了東西,乖乖坐著。”一把將兩個孩子按在石凳上。

正在此時,劉江急匆匆了走進來,几步上去抱住妞妞,親她的小臉,心疼道:“妞妞想爹爹了沒?這几日還有沒有頭疼?”

妞妞咯咯笑著往劉江懷里鑽,呢喃著說一些稚聲稚氣的話。粗壯婦人在旁邊看著,突然十分生硬道:“我們這里的規矩,你要是不放心就帶走。要是想治病,就不要總來打擾。”

劉江誠惶誠恐地站起來,陪笑道:“妞妞從未離開過我,我心里惦記……”他重新蹲下來,道:“妞妞頭疼不疼?今天吃了几碗飯?”

妞妞掰著食指道:“今天不疼了。吃了兩塊糕,一碗……”她看向婦人。婦人接過來道:“一碗烏雞人參湯。早上是魚膠粥,昨天是紅花蟲草煨鹿肉和靈芝燉雞。頭疼症已經兩日未犯了。”

劉江自然感激涕零。連公蠣都有些慚愧,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個外表陰冷的薛老五,總還是不負“神醫”這個稱號的,這麼些名貴藥材,肯給一個不知名的小女孩使用——但那串翡翠串儿,看來自己是得不到了。

公蠣本想再看一會儿,醫童極不耐煩地催促,只好離了醫館,尋思如何去流云飛渡討些枯骨花去。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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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28:10 |只看該作者
(三)

回到忘塵閣已經午后。公蠣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傍晚時分起床,仔細地洗了個澡,換了件天青色府綢襦袍,戴一頂硬翅襥頭帽子,見畢岸不在,又將螭吻珮穿上絲絡系在腰間。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自認為雖算不上十分養眼,也算是干淨清爽少年公子一個。然后交代胖頭不用等自己吃飯,興致盎然地出了門。

行至流云飛渡門口,見其已經打烊。正要伸手敲門,想了想又拐到柳大的酒館,賒了一斤杜康酒。

正坐在門前納涼的李婆婆湊了上來:“去找那個小妖精?”她每次提起蘇媚從來不說名字,都是“小妖精”、“小妖精”的叫。

公蠣有几分反感,打了個哈哈,伸手去敲門。李婆婆鄙夷地撇了撇嘴,走了几步,又回過頭,一臉鄭重道:“別說婆婆我沒提醒你。這種妖精,還是離遠些為妙。要是中了邪,就有你受的了!”

公蠣忍不住道:“李婆婆小聲點,小心人家聽到。”

李婆婆嘖嘖有聲,看看左右無人,湊近公蠣,神神秘秘道:“我看你今天不在家,還不知道吧。她那個好姐妹,前日被她婆婆殺了的那個,今天早上開棺驗屍!”

公蠣吃了一驚:“開棺……驗屍?”

李婆婆得意地笑了起來,仿佛這開棺驗屍是她做的一樣:“你猜怎麼著?棺材打開了,里面沒人,只有一條大魚的骨架,肉都腐爛了,如今官府壓著不讓說呢。我看再有兩天,那家婆婆就要被放出來了。哎呦,這王家不知做了什麼孽,竟然娶了個成精的鯉魚。”她拍著大腿,一臉憤慨,“這種妖精,來人間禍害人,幸虧這家婆婆膽識驚人,也算是為民除害。”

公蠣心亂如麻,呆呆地聽著。李婆婆指指流云飛渡,滿臉誇張的驚懼和戒備之色,小聲道:“她的姐妹是妖精,她自然也是個妖精,據我看,她一定是只狐狸精,你可要小心!”

柳大從酒館探出半個身子來,皺眉道:“李嬸也不能這麼說,這事儿官府還沒下定論了,你從哪里聽的傳聞?”

公蠣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道:“謝謝婆婆提醒。不過這事蹊蹺得很,不是已經定案了嗎,蘇青是她婆婆用剪刀刺死的,這都半個月了,怎麼還要開棺驗屍?”

李婆婆搖著扇子,壓低聲音道:“王家的儿子不是個秀才麼,他聯合了十几個同窗上書官府,說他媳婦是個妖精,他母親原本是為民除害,要求官府重新審查此案。官府一看這架勢,可不就要開棺驗屍嘛。”

這是竟然是王俊賢牽頭干的,虧得蘇青臨死之前還將內丹給了他。公蠣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話來。

兩人正說著,胖頭端著一個簸箕垃圾去往河邊。公蠣一眼看到,簸箕最上層放的是蘇青那件已如破絮的錦鱗袍,遂一把抓了過來,抱在懷里,失魂落魄道:“這個給我吧。”

李婆婆見堂堂一個當鋪掌櫃都被她的小道消息唬住了,更加賣力,喋喋不休說一些“夜夜吸王家儿子的腦髓”、“狐媚子、會妖法”等亂七八糟的傳聞。

流云飛渡的側門突然開了,小妖探出頭來。李婆婆看到小妖,忙閉了嘴,擠出一絲笑容,訕訕地走開了,一邊走一邊朝公蠣打眼色。

小妖一看到公蠣,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身子一橫將門口堵上了:“你站在我們家門口做什麼?”公蠣下意識地朝小妖行了一個禮,唐突地問道:“蘇姑娘她……還好吧?”

小妖堵著門,斜眼道:“我家姑娘好不好關你何事?”

公蠣茫然地看著她的臉,卻滿腦子想的都是蘇青和王俊賢。小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公蠣喝道:“你今天傻不啦嘰的,到底做什麼?”見公蠣像掉了魂儿一樣,伸手往外推他。在推搡間,忽見小花快步跑過來道:“姑娘說請進來。”

小妖狐疑地看著公蠣,嘀咕道:“你不是挺能說的嗎?今天啞巴了?”

公蠣心煩意亂,手里還抱著那件破錦鱗袍,老老實實跟著小花,對周圍的奇花異草視若無物。兩人穿過店鋪,走過中堂,並未去蘇媚的閨房,而是來到房后的園子里。

紫藤花架下,擺著一張貴妃榻,蘇媚身著一身鵝黃的柔姿軟紗側臥其上,玉臂橫陳,酥胸半露,玲瓏有致的身材曲線一覽無遺。

公蠣整了整思緒。或許蘇媚尚且不知蘇青被人開棺之事,自己還是不要提起為好。他故作鎮定上前施了一禮,道:“蘇姑娘近來可好?”

蘇媚慢慢轉過頭來,臉頰緋紅,雙眼迷離,嬌滴滴道:“龍公子來啦。請坐。”

公蠣在榻前的竹凳上坐下,將杜康酒遞予小花。小花遲疑著,蘇媚聳著鼻子道:“好香的酒!小花你斟了酒便退下。”

小花小聲道:“姑娘,你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蘇媚朝公蠣笑道:“你瞧瞧,我的丫頭都管著我了。”折身奪過酒壺,斟滿一杯一飲而盡,小花滿面憂色地退了下去。

蘇媚顯然已經醉了,一張俏臉如同盛開的牡丹,美不勝收。公蠣一陣心動,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她滑膩的臉蛋,不由自主將脖子伸了出去。蘇媚仿佛猜到公蠣想什麼,斜睨著他,吃吃笑道:“龍公子,你看我美嗎?”一雙玉足在他面前輕輕抖動,涂了丹寇的腳趾甲紅艷欲滴。

公蠣只覺得口干舌燥,忙不迭道:“美,美,當然美。”他竭力想說出一些形容女子美貌的詩句,但越是緊張越是一句也想不起來。

蘇媚嘟起豐滿潤澤的雙唇,嬌嗔道:“龍公子定是故意安慰我,才這麼說的。否則怎麼這麼多天,都不來看我?”

公蠣想起蘇青之死,心里咯噔了一下,更加手足無措,擺手道:“不是不是……”

蘇媚咯咯笑了起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蘇青死啦。万万沒想到,她竟然就這麼死了。她本來能活千年的。哈哈,這可真是最奇特的死法。”她笑得十分燦爛,卻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悲痛。

公蠣不知該如何接腔。小妖從花叢中探出頭來,一臉焦急。蘇媚嬌聲叱斥道:“小妖走開!”小妖的腦袋嗖地縮了回去。蘇媚眼神朦朧地望向遠方,道:“你知道吧,青儿和我探討過無數種死法,卻從沒想到會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老婆子手里。”

衣服從她的左肩脫落下來,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和半個凝脂一樣的肩頭。要是往日,公蠣早就耳熱心跳,眼睛滴溜溜亂轉了,可今日,他卻突然沒了興致。

公蠣斟詞酌句道:“人死不能復生……姑娘也不要太傷心。”

蘇媚一眼瞥見公蠣抱在懷里的包裹,撅嘴撒嬌道:“拿來!”

公蠣忙藏到身后,支吾道:“一件破衣服……”

蘇媚過來搶,整個人都扑在了公蠣的懷中,身上的香味几乎讓公蠣不能自持。她打開包裹,將已經失去靈氣的衣服捧出來,在臉上摩挲。

公蠣囁嚅道:“這是蘇青的……”

蘇媚的眼睛亮晶晶的,卻不見淚水滴落下來。她十分麻利地將包裹重新包好,歪著頭呵呵地笑:“你瞧,我說對了吧?一開始我就勸她,不要太天真。所謂的情比金堅,終究會被世間的柴米油鹽消磨殆盡。而人世間,最難理順的便是婆媳關系,她卻不信……她說只要她一片真心,便是塊石頭也捂得熱……她非要舍棄了所有,一心要陪她的相公白頭到老……這個傻瓜,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還把全身的靈氣都去掉……”

公蠣已經大致猜到事情的過程了,只能默默地聽著蘇媚的瘋言瘋語,內心卻極其煎熬。

蘇媚看到他的窘迫,笑得花枝亂顫,斟滿酒遞予公蠣,嬌聲嘆道:“公子,你說這世上,有沒有男人會真心愛一個女子?”她左手順勢搭在了公蠣的肩上,一雙鳳眼半睜還閉,睫毛微微抖動,只怕公蠣輕輕一拉,她便要倒到公蠣的懷中去。

公蠣雖然在風月場中混過,卻同這種感覺完全不同,頓時渾身僵硬,結結巴巴道:“當然……當然,在下便是一個……用情專一……之人。”

蘇媚斜睨著眼儿,嬌嗔道:“不知道誰家姑娘有如此福氣?”她呼出的氣息帶著香味扑面而來,讓公蠣几乎窒息。蘇媚往前湊了湊,臉几乎貼在公蠣的耳朵上,呢喃道:“畢公子,你喜歡我嗎?”說著將臉放在公蠣的肩頭,雙手蛇一般纏住了公蠣的腰。

公蠣夢寐以求的時刻,竟然如此不經意地實現了,但蘇媚叫的卻是畢岸的名字。若是以往,公蠣早抱著占便宜的心態扑上去了,可是今日,公蠣滿懷心事,心亂如麻,竟然全無心情,一時間手足無措,身体僵直。

蘇媚卻越抱越緊,將整張臉都貼在他的脖頸處,嘰嘰咯咯笑個不停。

公蠣呼吸越來越緊促,忍不住要去親吻蘇媚的耳垂,卻覺得脖子一陣清涼——蘇媚的嬌笑聲不知何時變成了無聲的嗚咽,肩頭聳動,淚水奔涌,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公蠣聽憑她在懷里無助地痛哭,突然生出一份別樣的情愫來,這種感覺無關情欲,無關容貌,只讓人覺得愛憐和疼惜。

一股熱血衝上腦門,公蠣叫道:“是我偷吃了那塊腌肉!”話說出來,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蘇媚直起了腰,長睫毛上依然掛著淚珠,怔怔地看著他。公蠣揚了揚脖子,大聲道:“蘇青的死,責任在我。”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偷吃腌肉及戲弄道士的情況詳細講述了一遍,胸口的一口濁氣吐出,感覺說不出的輕松:“對不起,是我害了蘇青。你若是難受,要打要罵隨你。”他第一次直視著蘇媚的眼睛,不帶一點色相。

蘇媚突然破涕為笑:“別往自己身上貼金了。蘇青同她婆婆的關系,早不是一塊腌肉的問題。”

公蠣不怎麼懂蘇媚這句話的意思,頓時泄了氣,强繃出來的一臉正氣和坦然又恢復了慣常的無所適從和彷徨迷惑。蘇媚溫柔一笑,輕輕抱住了他,將頭放在他的肩頭。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一群歡樂的秋蟲在合唱。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公蠣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聽到小妖在后面連追帶趕急躁的聲音:“畢公子,您等我通報一下……”

蘇媚從公蠣的脖彎處抬起頭來,向后笑道:“你來了?”她后退了一步,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神態坦然道:“畢公子請坐。”

畢岸站在公蠣的正后方,表情肅然。公蠣不知是尷尬還是嫉妒,心中說不出的沮喪。

畢岸一言不發,雙手抱肩站在那里。小妖跟過來,斟了一杯茶,深深地看了蘇媚一眼,又順勢瞪了一眼公蠣,默默離開。

蘇媚臉上的淚光猶在,發絲也有些凌亂,但更顯出一份梨花帶雨的風情。她斟滿了酒,剛放在唇邊,又伸手遞給畢岸,微微笑道:“你也來一杯?”

畢岸搖搖頭。蘇媚一飲而盡,喃喃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難得今晚畢公子來陪我,今晚的酒也算盡興。”她似乎忘了公蠣的存在,這讓公蠣十分抓狂。

蘇媚又斟滿一杯。公蠣奪道:“你不能再喝了!”

蘇媚像是突然發現了他,訝然道:“龍公子……也在?”公蠣又氣又急,皺眉道:“蘇姑娘,你喝多了。”

蘇媚笑了起來:“我沒喝多。你走吧。”公蠣不願離開,對她的逐客令充耳不聞,只是退到一邊。

蘇媚眼睛瞟向畢岸,吃吃笑道:“畢公子,我等了你一晚上啦。你有什麼要問的?”

畢岸劍一般的眼神凝視她的眼睛,但終于還是敗下陣來,眼睛轉向他處:“殺死蘇青的王婆,今日未時死在了牢獄里。”

公蠣又大吃一驚:“她死了?”接著幸災樂禍道:“死了才好!這個老妖婆,要不是她,蘇青也不會就這麼去了。”

畢岸皺了皺眉,不理會公蠣,繼續道:“仵作說她是突發心悸而死。”未等他說完,蘇媚飛快道:“不是心悸,是她吃了我的特制花粉。”

公蠣的嘴巴張成了圓形。蘇媚輕描淡寫道:“縣令夫人定了一批香粉,我今日送貨,正好遇到府衙的獄卒,我同他有些交情,看他正好要給王婆送飯,便順手在她的飯菜里下了一點無香無味的花粉。”蘇媚抿了一口酒,嫣然笑道:“你也知道,有些花粉的功效,足以殺人于無形。”

公蠣看著她柔美的臉龐,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蘇媚輕輕松松道:“我還惦記著明天一大早再去一趟呢,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死了。可惜了,沒能親眼看著她咽氣。”

畢岸看著她,緩緩道:“她的行為自有國法處置。你不該殺她。”

蘇媚揚起下巴,尖刻道:“我不殺她,蘇青就活該由她殺了,還被死后開棺任她母子凌辱,而她卻逍遙自在,安度晚年?嘿嘿,這世間,既然老天爺做不到公平,那我由我替天行道好了。”

畢岸不言語,一張英俊的臉如同雕像,在燈光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呈現出一個絕美的側影。蘇媚挑起眉毛,道:“她好歹算是你的故人,你當真如此冷血,看著她白白送命?”

畢岸眼里閃過一絲陰郁,聲音仍是淡淡的:“路是她自己選的。”

蘇媚冷笑道:“她選擇的普通人家的平常生活,不是死于非命!虧你還把匡扶正義、維護刑律掛在嘴上。既然最終不能將凶手繩之以法,那還要國法刑律做什麼?”

畢岸似要辯駁,又閉上了嘴。公蠣小聲道:“其實都怪這個王俊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非要搞出個什麼具表上書救老娘出來,全然不念一點夫妻之情。”

自畢岸來后,蘇媚第一次認真地看了公蠣一眼。畢岸卻嫌公蠣多嘴,十分生硬道:“人死不能復生,王婆這事你知我知他知,以后休要再提。蘇青之事,就這麼算了吧。”說著拿起蘇青的那件衣服夾在腋下,轉身離去。

蘇媚衝著他的背影高聲叫道:“我偏不!憑什麼不該死的人都死了,王俊賢還得活著?”

畢岸站住,道:“此事我自會處置,你不要插手。”

蘇媚端起酒壺,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哈哈大笑道:“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畢岸頭也不回:“聽不聽隨你。但是香粉之類,終歸還是有痕跡的,你好自為之。”

蘇媚張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又哭又笑:“好,好,我本來就是個壞女人,風騷下流,心狠手辣,你來抓我呀,你來抓我呀……”她渾身酒氣,腳步踉蹌,握起粉拳不停捶打畢岸的背部。

畢岸任由她打罵,待她氣焰稍下,一把捉著她的手,沉聲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不由分說橫腰抱起她,霸道地將她扭動的頭部貼靠在自己的胸脯上,大步流星朝臥室方向走去。蘇媚竟然安靜了下來,左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閉上眼睛,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他的臂彎里。

兩人走了,依稀聽到蘇媚的嚶嚀抽泣和畢岸低沉的安慰聲,剩下公蠣傻站著,嫉妒得雙眼冒火。剛才他看蘇媚打罵畢岸,卻故意不上前阻攔,心里是有些小私心的:他滿心巴望著蘇媚同畢岸從此決裂,給自己一個機會,沒想到弄巧成拙。

要是自己大膽些,抱了蘇媚走開,就沒畢岸什麼事儿了;那麼今晚不但能進入她的臥室,說不定好事也得逞了。

小妖過來,看著他一臉懊悔,催促道:“龍公子,該走啦。”

公蠣悻悻道:“催什麼?有你這樣待客的嗎?沒一點禮貌!”

小妖在前面帶路,她似乎心情不錯,提著燈籠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儿。公蠣支著耳朵想聽聽蘇媚臥室的動靜,都被她的小曲儿給打斷了,心煩意亂道:“你能不能安靜些?小麻雀似的,吵死人了。”

小妖指著他正要喝罵,突然扑哧一笑,道:“好,看在你今晚表現不錯的份上,我就不罵你了。”

公蠣心不在焉道:“什麼表現不錯?”

小妖輕巧地躲過一枝旁逸斜出的枝條,道:“看你平時吊儿郎當,色眯眯的,沒想到還是個正人君子,沒趁著我家姑娘醉酒乘人之危。”

原來說的是這個。公蠣忙昂首挺胸,正色道:“容貌乃天生,我雖不美,卻渾身浩然正氣。”暗自慶幸,幸虧自己沒動了邪念,否則不知道這丫頭怎麼收拾自己呢。

行至門廊,仍然不見畢岸出來。公蠣心里十分不舒服,忍不住提醒道:“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去看看你家姑娘怎麼樣了。”

小妖毫不在意,道:“沒事,有畢公子照顧呢。”

公蠣心里一陣泛酸,惡念頓生,十分尖酸道:“畢公子冷酷無情,他妹妹蘇青死了他一點都不傷心,沒一點人情味儿。小心你家姑娘上當!”

不料小妖頓時變臉,罵道:“虧我今晚還看你不錯呢。還是同以前一樣沒品。長得丑還不求上進,大男人家小肚雞腸,背后講人壞話,呸!”“長得丑”三字十分刺耳,直接刺到了公蠣的心病,他跳起腳來,叫道:“我長得丑怎麼了?”

小妖癟一癟嘴,鄙夷道:“哼,畢公子從來不同女孩子吵架!”一把推了公蠣出去,劈里啪啦關上了門。

公蠣氣急敗壞,郁悶之極,這時才想起,忘了討要枯骨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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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又是一晚沒睡。天亮時分,剛迷迷糊糊睡著,聽到對面西上房一陣響動,畢岸回來了。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只穿了件中衣便衝了出去。畢岸正在正堂洗臉,看到公蠣如同沒看到一般。

公蠣繞著畢岸走了一圈,聞到畢岸身上還帶著蘇媚的香味,不懷好意道:“好香!不虧是流云飛渡的老板娘,這身皮肉,比暗香館的姑娘們都好千百倍吧?”

畢岸擦了一把臉,道:“你若能不這麼猥瑣,也不算丑。”

公蠣頓時氣結。畢岸道:“道在心中,隨時隨地可修煉。胸中有正氣,五官方端正。”他除了外衣,挺直偉岸的腰身同公蠣肋骨凸起、彎腰拱脊的小身板形成鮮明對比。

公蠣急切地想找到反駁的話,口不擇言道:“正氣?我看你的所謂正氣就是沒有人情味吧?蘇青死了,死后又被他們折騰,你能做什麼?還有臉去找蘇媚理論!”

畢岸的背挺了一挺,沉默片刻,面無表情道:“第一,大丈夫要勇于承認自己的不足,不能在別人善意批評的時候故意找對方的痛處打擊,以掩飾自己的狼狽。第二,蘇青之死,是我疏忽了,未保護好她。我去找蘇媚,並非興師問罪,只是想核實一下。之后之事,我自有安排。”

公蠣好奇道:“你有什麼安排?”

畢岸雙唇緊閉,不再多說一個字。公蠣憤憤地轉身回房,嘀咕道:“整天端著,裝得像個人物似的,蒙誰呢。”

畢岸突然喝道:“站住!”

公蠣只當是剛才的抱怨被他聽到了,不耐煩道:“好好好,我說錯了還不行嗎。”

畢岸盯著他的腦袋,莫名其妙問了一句:“你,昨天吃什麼東西?”

公蠣以為他懷疑自己在家里偷吃好東西,頓時勃然大怒:“我好歹也算半個掌櫃,我吃點東西怎麼了?還要你審訊一般對待?”

畢岸微微搖了搖頭,轉身回房,留下公蠣氣鼓鼓地站在正堂,嘟嘟囔囔表示不滿。

王婆之事,坊間傳得神乎其神。說的最多的,是鯉魚精恨他王家趕盡殺絕,找了王婆索命。盡管官府多次辟謠,說王婆是突發心悸症而死,卻無人肯信。家庭遭此巨大變故,王俊賢深受打擊,據說每日借酒澆愁,喝多了之后便痛哭流涕,哭天捶地。不說其他,單單是他這個狀態,即便是參加了今年的秋闈大試估計也是白費功夫。

公蠣對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三人明明都不是壞人,卻落得個如此結局,實在令人唏噓。

關于腌肉一事,公蠣强迫自己放下。他安慰自己,反正蘇媚都說了,冰凍三日非一日之寒,蘇青與婆婆之間的矛盾早晚爆發,腌肉只是導火線而已。

這几日畢岸並未外出,天天守在當鋪里。忙的時候,便協助汪三財打理生意,閑時便在中堂飲茶看書。他這麼一坐,竟然帶動當鋪的生意好了很多,每日里絡繹不絕,多是些年輕的女眷,有帶著一堆丫鬟仆婦的千金小姐,也有附近浣紗洗衣的農家女子,有大大咧咧明目張膽對著畢岸雙目發直的,也有含羞帶笑以當東西作掩護遠遠欣賞的。公蠣先還興高采烈,忙前忙后的招呼,對看上眼的女子便暗自評判一番,待到發現這些女子都是衝著畢岸來的,頓時喪了氣,暗罵如今世風日下,這些女子都不顧廉恥,見到個相貌英俊的男人便拔不動腳。

偏偏畢岸表情如水,任有多少蜂蝶追逐,總是有禮有節,老成持重,無半分浮躁輕佻之氣,更加吸引那些不諳世事的少女們瘋狂迷戀。不出三五日,“畢岸”連同“忘塵閣”兩個名字便傳遍了城南城北,甚至有眾多青年少婦或遠居几個坊區之外的女子一大早過來當東西,只為看畢岸一眼。

雖說可以免費看到眾多美女,公蠣仍然妒忌得如同懷里揣著一條小毒蛇,時不時撕咬拉扯得他心都糾在一起。思來想去,薛神醫的木魁果還是不能放棄。

轉眼七日之期將至,公蠣還是未找到機會去問蘇媚討要枯骨花。七月十四日一大早,公蠣又觍著臉去了流云飛渡。

忘塵閣財源廣進,連帶著流云飛渡的生意也好了很多。公蠣候在門邊,等小妖送走一大幫客人,忙過去笑道:“小妖姑娘好。”

小妖對他從來沒有好聲氣:“做什麼?我家姑娘不在家。”

公蠣暗叫糟糕,追問道:“蘇姑娘去哪里了?”

小妖道:“去采購藥材了,明早才能回。”

薛神醫要求今晚必須送去,否則木魁交換之約便算是作廢了。公蠣眼珠一轉,殷勤地搬了一個小腳凳來給小妖,恭維道:“聽說你們流云飛渡雖然不是洛陽城中最大的香粉鋪子,卻是名聲最響的。”

小妖本來不肯坐,聽了這話,樂滋滋地坐下了,得意洋洋道:“當然,他們那些大作坊里的胭脂水粉,怎麼能同我流云飛渡比?每一款香粉,我家姑娘都認認真真,仔細打磨,光是培育那些奇花異草,不知道花費多少心血呢。”

公蠣的眼睛溜溜地朝著后園瞄去。小妖數落道:“你看看,你這小眼珠子一轉,小身板一躬,看起來就不像個好人!”

公蠣忙收回眼光,挺胸辯解道:“蘇姑娘都說了,我這是內秀!”兩人四目相對,一下子都笑了。

自從上次同蘇媚喝酒之后,小妖雖然還是一見公蠣就奚落搶白,但少了几分戒備和厭惡,兩人的關系不知不覺好了很多。

公蠣看著小妖的臉色,道:“你家的花草那麼多,能否帶我去觀賞一番?我去了几次都沒看仔細。”

小妖撅嘴道:“尋常的花草有什麼看的?那些奇花異草,對水分、溫度要求極高,培養起來比養個孩子還要麻煩,我可不敢擅自動姑娘的花棚。”

公蠣好奇道:“都有什麼奇怪的花草,你講給我聽聽。”

有客人進來,小妖忙起身相迎,敷衍道:“改日再講,今天忙著呢。”

公蠣追著道:“聽說你家后園里種了枯骨花,是不是?”

小妖倏然變色,厲聲道:“你怎麼知道的?”接著又斷然否認:“沒有!我從未聽說這種花草!”咚咚咚快步跑開了。

公蠣失望透頂,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明的不行,來暗的好了。傍晚時分,當鋪一打烊,公蠣借口犯困,回到房間反鎖了房門,搖身一變恢復了真身,順著窗欞的縫隙爬了出去。

胖頭忙了一天,像條狗似的躺在樹下椅子上喘氣,嘴里還不忘念叨:“老大,明日里你再陪我去北市進些女人用的小玩意儿,我們可賺大發儿了。”

胖頭看著傻,還挺有生意眼光。一看生意好了,自作主張購進了一批絹花、手絹儿、桃木簪什麼的,擺在當鋪可售賣貨物的旁邊,几日下來還真售出不少,且利潤不菲,開心得他几乎找不到北。

公蠣忘了已經恢復蛇身,大聲回道:“好!”夾雜發出咝咝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怪異。一出聲便發現不妥,忙扭頭鑽進了牆縫中。

一牆之隔,公蠣不費吹灰之力便來到了流云飛渡的后園子里。

蘇媚不在,小花正在提水澆花,小妖倒是悠閑的很,一邊磕著瓜子儿一邊指手畫腳。

公蠣順著土隴,悄無聲息地滑過花叢。這一片是牡丹,隔壁是一叢紫茉莉,旁邊靠近山牆處是大叢的月季和薔薇。假山另一側,種植著一片類似喇叭花一樣的花草,紫色、白色、黑色開成一片,散發出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香味,公蠣曾聽小妖說過,這是曼陀羅花。穿過那晚喝酒的紫藤花架,繞過假山,出現了一大片花草樹木,全是公蠣不認得的。

做人雖然不錯,但還是原身最為好用,身体靈便,聽力異常,隔著假山還可清晰地聽到小妖同小花嘰嘰咕咕的說笑聲。特別是嗅覺,一下子變得極為敏銳,對各種花草不僅可以准確無誤地判斷出來方位,還可細細地區分香味的異同。難道化成人形,相關的本能技巧便會減弱些?

公蠣一邊思考著,一邊昂起頭來,辨別著花叢中各種熟悉的、不熟悉的氣味。一些小昆蟲被他驚動,驚慌失措地四散逃走。公蠣十分不屑,發出咝咝的聲音告誡他們:爺如今已經算是堂堂正正的人了,怎麼會吃你們這些低級的食物?

天已經完全黑了。公蠣有些疲憊,正考慮要不要以鬧鬼一事為把柄要挾下小妖和小花交出枯骨花,忽然捕捉到一絲若隱若現的腥味。

公蠣反復確認了几次。沒錯,正是枯骨花的味道。

香味極淡,若不是公蠣嗅覺驚人,几乎聞不到。走走停停好久,竟然來到了圍牆處。

出了圍牆,這邊就不是流云飛渡的園子了,公蠣依稀聽說是哪家大員的后宅,只是從不見人煙,所以從未留意過此處。

但是香味仍在。公蠣見這圍牆不高,毫不費力地爬了過去。果然一個廢棄的園子,里面的荒草足有一人來深,綠蘿、冬青雜亂無章,大叢的荊棘亂蓬蓬地擠在一起,看來好久沒人打理了,實在不像是一個精心培育花草的地方。

循著香味,公蠣來到一株高大的黑色槐樹下。

槐樹下有個石台,上面厚厚一層枯葉,公蠣盤踞在石台上,最大限度地把分叉的舌頭伸出來,以期准確定位香味的來源。出乎意料,公蠣很輕易地判斷出,枯骨花就在石台之下,便快速翻滾並甩動尾巴,很快將石台的枯葉掃在了一邊。

原來是一口被封的古井。井口上壓著一塊圓形的石板,所以看起來像個擺在樹下的石桌。一道分叉的裂紋將石板一分為三,面積較小那塊邊緣缺失了一小部分,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來,碗口大小,發出森森的陰涼之氣。枯骨花的味道正是從這里發出的。

公蠣大喜,用腹部的鱗甲用力把住石板上的花紋,將頭探了進去。井內的空間倒不小,但足有三丈多深,公蠣愛惜自己的身体,不肯一躍而下,便順著濕滑的井壁慢慢往下溜。

枯骨花的味道越來越重,腥味中帶著一種奇怪的香甜味,同那日薛神醫描述的一樣。

終于下到了井底。公蠣盡管知道枯骨花形狀怪異,仍然被嚇了一跳。五尺見方的井面上足有大大小小十几朵花,中間形似白色的骷髏,外面一圈猩紅的荷葉邊花瓣,公蠣看來,就是一群骷髏戴著帽子、伸著脖頸擁擠在一起,仰臉看著井口,有几個大的骷髏,黑洞洞的眼窩里還流出閃亮的汁液,像是被擠哭了一般,陰森中透著几分滑稽。

公蠣思量,這里的地脈並無異狀,怎麼會長出如此怪誕的植物來。

月亮升起來了,一柱月光透過井口的破洞照射進來。那些花儿仿佛感覺到了一般,齊齊地扭轉了頭,爭相追逐月光,枝莖花瓣摩擦,發出吱吱的響聲,聽得極為不舒服。

公蠣瞅准其中一朵開得最大的,一個俯身用嘴巴叼住,用力往外拉扯。不料這花長得十分結實,一個重心不穩,公蠣竟然掉到了水里。

既然入水,不如從其根莖處咬斷。公蠣一個猛子扎進去,頓時呆了。三五尺深的水面下,枯骨花叢中密密麻麻,堆滿了人骨:白森森的大腿骨,散碎的指骨,板狀的肩胛骨。骨頭纖細,似乎都是女人的骸骨。

但唯獨不見骷髏。

公蠣仰頭看到枯骨花中的骷髏,張嘴便要尖叫,咕咚咕咚連喝了几口冰冷腥臭的井水,飛快扭動身体順著井壁向上攀爬。

驚慌之下,全身極不協調,几乎每爬三尺便要跌落下來兩尺。好不容易爬至井壁中段,公蠣又猶豫了。

枯骨花近在咫尺,若就此放棄,實在不甘心。一時間,愛美的心思占了上風,公蠣轉身回來,閉上眼睛,扑到最大那朵花下,用力咬斷花莖,拖著它慢慢往上爬去。

公蠣經過來時的花圃,小妖和小花正坐在花架下,一邊歇息一邊聊天。

小花打了個哈欠道:“姑娘怎麼還不回來?”

小妖道:“今天才出門呢。但願一切順利。”

小花問道:“姑娘去哪里找枯骨花了?”

小妖道:“我也不知道。”公蠣覺得好生奇怪,流云飛渡隔壁的古井里這麼多枯骨花,怎麼還需要到外面尋找?再說小妖那晚扮鬼嚇人,明明用的就是枯骨花。

小花嘟囔道:“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有什麼用處,值得姑娘如此大費周章。”

小妖道:“我聽說,這種東西是是百毒之王,長在地下,很是少見。而且最麻煩的是采摘,說是人手不能碰,一碰就蔫了,什麼用處都沒有了。而且姑娘說,這種奇異花草,有時還會有些靈異的怪獸守護呢。”

小花擔憂道:“哦,希望姑娘多加小心。”

小妖笑道:“傳說呢,誰知道真還是假。”咚咚跑過去,從一堆晾曬的花瓣下拿出一個東西,道:“長成這樣子,足夠嚇人的。”

公蠣探頭看去。竟然是那晚嚇公蠣的枯骨花。

小花看了一眼,道:“好像有一塊髒了,明天我找塊紅絨布補一下。”

原來是假花。

公蠣嘴里叼著這顆沉甸甸的花,行動受限許多,一方面唯恐被小妖和小花發現,另一方面擔心枯骨花瓣被牡丹粗壯的枝條掛落,正小心翼翼地在花圃中穿行,只聽小妖小聲道:“我想去小解。你陪我一起去。”

小花笑道:“反正沒人,你就解在那棵牡丹根下好了,就當施肥。”

小妖咯咯笑著,果然提著裙子來到一株牡丹前,不料好巧不巧,剛好來到公蠣盤踞的那株牡丹前。

公蠣本還暗自嘲笑小妖隨地大小便,一見她過來,頓時慌了神,咬緊花朵,箭一般穿過花叢表面,哧溜哧溜翻過了圍牆。

小妖一聲驚叫,然后好久說不出話來。小花忙跑過來,叫道:“怎麼啦?”

小妖遲疑道:“我剛才不知是不是眼花,看到一條蛇叼著一朵枯骨花,跑的可快了。”

小花啞然失笑,道:“蛇怎麼會吃花?還枯骨花。肯定是今日客人多,累著了。我們回去洗了睡吧。”

兩人收了工具,回去房間。小妖一邊走一邊嘀咕:“真是我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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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院里沒人,公蠣很順利地回到了房間,迅速恢復人形,洗了臉,換了衣服,將枯骨花包裹好,一看已經戌時三刻,忙出了門。

在門口迎面撞見畢岸。畢岸破天荒主動問道:“你去哪里?”

公蠣忙道:“隨便走走,乘個涼。”胖頭聽到響動,跑出來道:“老大我也去!”被公蠣厲聲喝退。

公蠣一溜儿小跑,很快到了宣陽坊薛神醫的醫館。

醫館門口,那個曾假冒道士的中年胖子正在焦急地轉圈,一看到公蠣頓時喜笑顏開,道:“公子這邊請,師父等您好久。”

領著公蠣直接到了里院上房,點頭哈腰道:“您先坐,我這就叫師父來。”轉身退出。

門閂嘩啦一聲響,像是從外面鎖上了,不過窗戶開著,公蠣便不以為然,小心翼翼地將枯骨花放在屋中的石几上。

公蠣暗自嘀咕,這薛神醫真是太不講究了。好歹還是上房,布置得極為簡陋。屋里未擺放桌椅,一個髒兮兮的石几,周圍隨隨便便放了几個破舊的陶瓷墩子做凳子。迎面牆壁上是厚重的木頭擱架,擱架上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一端牆壁上布滿了各種藥材匣子,一端拉著個粗布帳幔。屋里藥材香味同霉味夾雜在一起,聞起來嗆人。

既無人來,公蠣隨手亂翻,拉開藥匣子扒拉了一番,見都是些尋常的草藥,部分已經發霉長蟲,心想這個薛神醫收拾藥材也不上心。

另一端的帳幔后,隱約聽到輕微的鼻息聲。公蠣走過去一看,后面擺著兩張簡陋的帶輪小床,外面的一張空著,里面一張兩個小女孩擠著睡在上面。

真是,怎麼把自己帶到小孩子休息的地方了呢。這薛神醫還真把自己當病號了。

睡著的小女孩妞妞呢喃著叫“爹爹”,聲音輕軟,聽得公蠣父愛泛濫,見她倆身上蓋著的薄被滑下半邊,便走過去幫她們蓋好。

妞妞似乎正在做夢,長睫毛一動一動。几天沒見,她更加消瘦,脖子纖細,下巴尖俏,原來的嬰儿肥已經全然不見。而旁邊那個,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如同大飢荒時的災民儿童。

公蠣心里暗自嘀咕,薛神醫也不給她們調節下腸胃,白白糟蹋了那麼好的食材了。

妞妞似乎做了噩夢,用力扭動脖子,並將腦袋往女孩那邊拱去。女孩被擠得頭歪過一邊,公蠣發現,她的左耳后方,有一顆豆大的瘊子,紅艷欲滴,撐得皮膚呈半透明狀。再一留心,發現妞妞的左耳后也有一個痦子,不過不如她的紅得那樣觸目驚心。

遠遠傳來一陣鼓聲,亥時到了。

薛神醫突然推門而入,道:“公子真守信用。”他今日穿了件花花綠綠的袍子,上面繡著亂七八糟的鳥獸圖案,臉上也髒兮兮的,額頭嘴角都像抹了鍋底灰一樣。

要擱往日,公蠣早會有所警惕,但今日一想到木魁即將到手,被興奮衝昏了頭腦,邀功一般將包著枯骨花的包裹解開,道:“薛神醫您瞧,是不是這樣儿的?”眼巴巴地忘著他抱著的檀木匣子。

薛神醫雙眼放光,道:“好!好!”打開匣子,往公蠣面前一送。

一股清香扑鼻而來,公蠣軟軟地癱在了地上。

薛神醫咯咯地笑起來,他看著干瘦,力氣卻極大,一把扯開帳幔,抱起公蠣放在了空著的小床上。

公蠣意識清醒,但舌頭麻木渾身癱軟,除了眼珠子能動,其他的地方一點都動不了。

薛神醫扑過去捧起那朵枯骨花,顫抖著雙手嗅了几下,飛快折身回來,拿出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將公蠣捆在了床上,轉至床頭,如同按摩一般,用細長手指一寸一寸撫摸他的腦袋。

上下左右,后腦耳后,薛神醫細細地摸了一遍,有時還用力按壓頭部穴位。公蠣無法反抗,只有聽憑他折騰。

摸了良久,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身將門窗關好,然后用衣袖在石几上用力地擦拭了几把,找到石几中間的一個酒盅大的洞,將枯骨花插了進去,然后繞著陶墩跳起了舞。

他的舞蹈動作大張大合,腳步用力,張牙舞爪,面部也配合做出各種恐怖表情,十分詭異。同時嘴里念念有詞,音調忽高忽低,一個詞儿也聽不懂。

或者只有半柱香工夫,但公蠣覺得極其漫長。因為他的腦袋癢得鑽心,像是有十几只螞蟻在里面爬,但具体哪里癢又說不上來,加上手腳、身体不能動,難受至極。

薛神醫的舞蹈終于慢了下來,他扎了一個馬步,一邊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唱,一邊渾身抖動如同篩糠,像跳大神一般。而公蠣已經被那種抓撓不得的癢折磨得快要瘋掉,只有用力地眨眼、瞪眼,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嗤”一聲輕嘯,像是有一股氣流衝出地面。薛神醫大喜,停止了抖動和哼唱,抹了一把臉,從一個罐子中拿出一套工具來,有鑷子、銀刀、剪刀等,在公蠣床前站定,陰沉地看著他。

公蠣無暇顧及,仍然重復著眨眼的動作。薛神醫見了,咯咯笑道:“你到底還是有些本事,這麼難弄的枯骨花都被你弄了來。”

公蠣瞪著他。薛神醫嘴唇抖動,似乎非常開心:“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用剪刀剪開了公蠣的衣服,用力按了按公蠣的肚皮。

公蠣自從修到人身,十分注意衣著,如今被一個凡人剪開衣褲觀看他的赤身裸体,頓時大怒,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

這麼一分神,腦袋的癢好像減輕了几分。公蠣用足力道在舌頭上,終于發出了聲:“你……干什麼?”

薛神醫一愣,咧嘴道:“嘿嘿,不錯,我真低估你了。”

公蠣舌頭打了一會儿結,終于說的流暢了:“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講信譽?說好了交換木魁果,你把我綁起來做什麼?”

薛神醫陰測測一笑,用刀柄在公蠣的下腹部敲打。公蠣一個激靈,驚叫道:“你……你不會是要我的……我的……”

薛神醫擠著眼睛,極其猥瑣道:“放心,我要你的命根做什麼?不過,”他用刀尖比划了下,“我借你的蛇膽一用。”

公蠣的臉瞬間刷白。這麼說,這個神秘的薛老五,早就看穿自己的真身了。

薛神醫看到他的驚懼,眉飛色舞道:“說實話,我遇到過的非人挺多,但如此輕易而居被我捉住的,你是第一個。”

公蠣更加憤怒。他一向自詡聰明,被一個凡人這樣講,深感屈辱。

薛神醫更加興奮,湊到公蠣臉上,同他商量道:“要不,你恢復原形給我瞧瞧?你這樣化成人身,我不好找你的膽囊,万一划錯了位置,又要害你多受罪。”

公蠣“呸”地一口,一口濃痰唾在他臉上。薛神醫不驚不怒,反而慌忙跑到石几前,拿出一柄小鏡子,用木勺將濃痰細細地刮下來,揩到枯骨花上,回頭神神秘秘道:“看起來有些惡心,是吧?嘿嘿,這枯骨花,成長難,采摘更難。尋常人手一碰即落,功效全無。我研究草藥種植多年,去年才想到這麼個辦法。你有沒聽過靈蛇草?”

公蠣閉上眼睛不理他。薛神醫毫不在意,道:“靈蛇草可治療蛇毒,比車前子、半枝蓮什麼的强千万倍。但每一株靈蛇草旁邊,都有凶猛的野獸看守。我曾碰到過,有時是狼,有時是蛇,有時甚至只是一只大蜈蚣,我稱它們為守護獸。”

薛神醫又走過來按壓公蠣的肚子:“在采仙草時,常常受到這些守護獸的攻擊,而且它們相當勇猛,大有命在草在之勢,甚至臨死之前,也要一口將仙草咬掉。當然,若是遇到狼啊熊啊什麼的,我就只好放棄。采了几次,我發現,從守護獸嘴里奪來的藥材,功效要遠遠好于我自己用手采來的。”

公蠣的頭又開始癢起來,忍不住哼了一聲。薛神醫今晚的話格外多些,繼續道:“我先還以為是采的時機不對,后來發現,原來守護獸的靈氣和唾液的功勞。”

公蠣明白了。薛神醫知道流云飛渡里有枯骨花,卻苦于無法采摘,碰巧遇到愛美如命的公蠣,又是個得道的靈蛇,遂以木魁果為誘餌,讓他去偷。

靈蛇銜花,保全了枯骨花的所有藥效。

公蠣又氣又恨,說不出話來。而薛神醫已經找准位置,正要下刀,睡在旁邊的小女孩突然嚶嚀一聲,翻動了一下。

薛神醫拍了拍腦袋,懊悔道:“對,血蚨要先采才行。蛇公子,你暫且多躺一會儿。”說著收拾了工具,走到里面小床前。

公蠣叫道:“是龍公子!”

薛神醫的小眼眯成了一條縫,似乎在嘲笑公蠣死到臨頭還惦記著這些無謂之事:“好好好,是龍公子。”

薛神醫俯身看著女孩耳后的血瘊子,道:“我同你雖然認識不久,但感覺一見如故。唉,你真像是我年輕時候。”

公蠣不屑哼了一聲。薛神醫小心地將女孩頭部擺向左側,道:“你不信?我年輕時就是這樣,整日里渾渾噩噩,沒心沒肺,過一日算一天,只要有飯吃有得玩,偶爾耍些小聰明,對任何事情從不上心。”

公蠣最討厭人家評判他的生活,道:“這有什麼不好?我覺得自在得很。”

薛神醫又點燃了一盞燈,放在床頭,光線頓時亮了許多:“你還年輕,現在這麼認為,等再老几歲,只怕就改變想法了。”

公蠣不耐煩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薛神醫本來正對著小女孩耳后的血瘤查看,聽了這話,直起身來,定定地看了公蠣一眼,慢條斯理道:“這話我也曾說過的。你不在意,總有你周圍的人在意,他們會覺得你不出息、不長進,會在你的耳邊時不時地提醒你,你應該上進,學文的要去求個功名,不愛讀書的要學一門手藝,你最好能光宗耀祖,若是不能也應該積極上進,不能得過且過,只念叨得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同旁人格格不入。”

薛神醫說這些話時語調平和,眼神也沒了剛才的猥瑣尖利,像是兩個相熟的人拉家常一般。公蠣氣哼哼道:“我才不管。我愛怎麼生活,同他人有什麼相干?”

薛神醫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公蠣腦子一轉,討好道:“喂,既然你說我像年輕的你,說明我們還算有緣。木魁果我不要了,枯骨花白送你,你放了我,行不行?”

薛神醫眼里的陰冷瞬間浮現,拿起小刀狠狠朝女孩的胸口刺去,刀尖已經觸到她的皮膚,又生生地收住了,看著公蠣,嘿嘿地笑。

公蠣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正在斟酌如何同他套近乎,只聽薛神醫道:“我以為你會大喝一聲住手。”

公蠣不情願道:“我說住手你就會住手了?”

薛神醫道:“不會。”

公蠣道:“那有什麼用?”

薛神醫道:“不,不是如此。你不會喝止我,是因為你沒有世俗的道德觀和是非觀,你只關心自己,從不關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她是死是活,同這房間的桌子板凳一樣,同你毫無關系。”

公蠣嗤之以鼻:“胡說八道!”但心里卻有些沮喪,隱隱覺得自己確實如他說的一樣自私。一下子又聯想到腌肉之事,自己若是及時出來承認,蘇青也不至于被王婆殺害。

薛神醫的小眼睛閃出一絲憐憫:“唉,明明這才是人的本性,偏偏有些衛道士,將滿口的仁義道德掛在嘴邊,仿佛你要是不按照他說的來,你就不配活在世上。”

公蠣摸不清薛神醫說這些話的含義,不敢接腔。

月光如水,傾瀉在床頭。公蠣眼往上翻,看到一輪圓月斜掛天幕。原來今日是七月十四。

薛神醫盯著窗台上的沙漏,自言自語道:“再有一刻便是子時,還是等子時采最好。”遲疑了下,放下手中的小刀。

公蠣知道這個薛神醫心冷面苦,估計今晚自己是逃不脫一死了,索性不去想它,沒話找話道:“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寄養在你這里看病的?”

薛神醫不置可否。

公蠣道:“你會這麼好心?”

薛神醫眼底透出一絲得意:“她們得了絕症,家里無錢醫治,放我這里好吃好喝供養著,不比在家等死强?”

公蠣覺得腦袋里似乎有千百只蟲子在咬噬,痛癢的几乎昏過去。他打起精神,東拉西扯道:“你還養了什麼名貴藥材,說來聽聽。”

薛神醫一張小干臉笑成了一朵花:“血蚨。”

公蠣忙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來:“血蚨是什麼?”

薛神醫道:“血蚨就是她耳朵后的那個血瘤子。”

公蠣信口道:“原來身上的腫瘤膿包還有這麼高端的名字。”

薛神醫又笑了。他今晚不僅話多,看起來也和善許多:“虧你還是得道的,腦袋愚鈍的很。”

公蠣不服道:“我只是懶得想……”

薛神醫咯咯地笑道:“那我就告訴你,她們,就是培養血蚨的宿主。”

公蠣又開始拼命眨眼,竭力不讓自己失去意識:“你收留她們……就是為了養血蚨……”

薛神醫俯身看著他,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你還是比我强些,至少求生的欲望强烈。”

薛神醫的臉帶著重影在他的眼前晃動,公蠣喘著氣道:“當然當然,我好歹躍過一次龍門……”

薛神醫吧嗒著嘴巴,嘖嘖有聲:“可惜了,我還是研究的不透,白白給你喝了一碗我的七珍蚨卵肉羹,要是這個血蚨長在你頭上,功效可就强大了。”

公蠣的意識漸漸模糊,並未聽到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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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梆,梆,綁。更夫報時的梆子聲清脆地傳入公蠣的耳朵中,一陣劇烈的刺痛,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子時到了。

薛神醫跳了起來,帶上手套,拿起銀刀走到女孩跟前,手起刀落,將血蚨切了下來,托在手上,雙眼爍爍放光,如同餓狼的眼睛。兩個小女孩睡得極沉,竟然一動不動。

一陣涼風吹來,燈光一明一滅,映照著薛神醫扭曲的臉。公蠣勉强道:“這東西有什麼用途?”

薛神醫嘎嘎笑了起來:“這個東西,包治百病。就是它支撐了我這十年來的神醫名號。”公蠣想起七日前看病時中年男子的話。薛神醫半路轉行,根本不懂望聞問切卻專治疑難雜症,原來竟然靠的是這種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將血蚨用白絹裹好,放入擱架上的一個鬼臉青陶罐中,將銀刀在衣袖上擦拭了几下,轉向了公蠣:“到你啦。放心,我取蛇膽可是很麻利的,不會讓你感到很痛苦。我保證,少了膽,你照樣活得好好的。”他看著公蠣絕望的眼神,笑得更加開心:“過會儿我讓你見識下我祖傳的法术,這個,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到了。”

公蠣已沒有力氣說話。只見刀光一閃,絕望閉上了眼睛。

沒有感受到銀刀刺入腹部的痛感,倒是聽到哐當一聲巨響,房門似乎被什麼人撞開了。

腳步聲,撕扯聲,銀刀掉落地上的清脆撞擊聲,搖晃的白色人影……公蠣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掙扎著從嗓子眼里擠出兩個字:“救命……”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額頭上,癢痛感瞬間減輕了許多,公蠣睜開眼睛。

阿隼一身黑衣,扭住了薛神醫,手里一把腰刀架在薛神醫的脖子上,看上去威風凜凜,相當帥氣。他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高興看到阿隼,抖抖索索道:“阿隼……”

阿隼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死吧?”

公蠣有氣無力道:“沒死。”一抬眼,看到畢岸站在床頭,左手還按在自己的額頭上。

薛神醫奮力掙脫了几下,被阿隼擰得更緊,他惡狠狠地瞪著畢岸,道:“你們是誰?”

公蠣激動道:“他們是我的……我的朋友!”畢岸從懷里拿出一個兩寸高的小瓶子,拔開塞子,往公蠣鼻子下一遞。

公蠣猛打了几個噴嚏,手腳果然能夠活動了,先抱著腦袋一頓抓撓,接著緊緊抓住畢岸的手,傻笑道:“你們能來……太好了!”

畢岸皺了皺眉,甩開他的手,解開了繩子。

公蠣一個鯉魚打挺便要起來,剛一折身,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氣血上涌,忙躺倒不動。

薛神醫狐疑打量著兩人冰冷的臉,忽然口氣軟了下來:“對不住,我不該起壞心思。你們帶了龍公子走吧,還有說好的木魁果,我這就給您拿來。”說著倒退著朝門口退去。

畢岸冷冷道:“站住。”

薛神醫拔腿欲跑,阿隼箭一般衝過去,將他按倒在地上,抓起剛從公蠣身上解下的繩子,將他綁得結結實實。

畢岸走過去翻開兩個小女孩的眼皮看了看,道:“一個重度昏迷,一個氣若游絲,馬上就要不行了。”

公蠣有氣無力道:“好你個薛神醫,太惡毒了!”聲音顫顫巍巍,如同一個八十的老太。畢岸可能看不過眼,又將小瓶子遞給他嗅。一股辛辣的味道衝上鼻腔,公蠣終于恢復了些,坐在床上喘氣。

薛神醫一邊掙扎,一邊梗著脖子道:“你們血口噴人!我願意報官,找仵作驗屍,以證清白!”

阿隼手上用力,疼得薛神醫一陣呲牙咧嘴。

畢岸俯身看著妞妞耳后的腫塊,道:“你將血蚨菌絲種植在她的腦袋里,然后以名貴藥材喂食,看似幫她們治病,其實是培養這些血蚨。血蚨一旦養成,這些孩子們便會精氣消散而死。這個大些的,已經救不回來了。”

薛神醫額頭滲出一層細汗,叫道:“求公子放老朽一馬……那些女孩,是腦部患有惡疾在先,即使我不養血蚨,她們也決計活不過一年……”

公蠣仗著有畢岸和阿隼在場,威風凜凜高喝道:“胡說八道!你別想為自己開脫!”

畢岸卻道:“他說的,是實情。”

薛神醫有些意外,認真地看了一眼畢岸,誠摯道:“對不住,我今晚不該臨時起意,綁了你的朋友……”見公蠣還伸著脖子喘氣,他往前掙扎著走了一步,小聲道:“你還不知道吧,你的這位朋友可不是凡人……”

畢岸淡淡道:“他是一條水蛇。這個還用你說?”阿隼閃電一樣的目光朝公蠣射來,公蠣頓時萎了,縮著腦袋不出聲。

薛神醫驚愕万分:“你們知道,還同他……”

阿隼不以為然道:“洛陽城中,這樣的非人多得是。只要遵守我大唐的律例刑法,有什麼相干?”這句話說的,公蠣几乎感激涕零。

薛神醫不情願道:“好吧。請几位公子原諒我的莽撞。”

公蠣吐納了一陣,終于恢復如常,恨恨道:“我好好做我的人,同你有什麼相干?”

薛神醫雞啄米似的點頭,思索了片刻,突然笑了,道:“這兩位公子器宇不凡,料想都不是常人。我府上還藏有一些奇珍的寶物,修身養性最好不過。兩顆木魁果,還有一株千年人參,一顆迷谷果,都送予公子如何?就在偏廈,我這就帶你們去取。”

公蠣有些心動,几乎要答應他,但見畢岸和阿隼面無表情,也不敢擅自開口。

薛神醫哀求道:“老朽雖然行的是旁門左道,但好歹也救了不少人性命,求三位公子高抬貴手,我日后定然遵紀守法,再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公蠣,眼窩汪出一點淚光來。

公蠣思量著,最好能從他手里多淘出些寶物來。

畢岸突然叫道:“巫琇!”公蠣還以為又來了人,忙朝門口望去,卻不見有人應聲而來。

薛神醫一怔。畢岸緩緩道:“你叫巫琇,我沒叫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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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巫”姓源于上古,算是以技能作為姓氏的族群。巫氏一族極為神秘,黃帝時期,巫氏始祖巫彭便以擅占卜、通陰陽、精醫术而聞名,后有商朝太戊時的巫咸、巫妨集巫、醫于一身,巫妨還著有《小儿顱囟經》,另有戰國時期善于卜筮的巫陽,漢代《養性經》的作者巫都等,皆為巫氏中赫赫有名、神鬼皆驚的人物。隋末唐初,偶爾還聽聞巫昭郎、巫羅俊之名,但同其先祖相比,家族聲望大不如前。如今這數十年,巫氏几乎銷聲匿跡,泯然百姓矣。

畢岸道:“巫氏一族長期繁衍生息,至巫咸后,族內漸漸分為兩支,一支以巫术占卜見長,一支以文學武略為重。前朝大業年間,兩支徹底鬧翻,以巫昭郎為首的文武派占了上風,不顧另一支反對,强行將祖墳遷移至閩地。如此一來,以巫术占卜見長的一支逐漸凋零,到最后,只剩下資質平庸的巫琇。”

薛神醫背部一挺,冷冷道:“不錯,在下正是巫氏不肖子孫巫琇。當年巫昭郎固執己見,斷了祖墳的風水,導致家道敗落,原來的巫氏子孫死的死散的散,有些甚至改了姓,另作他計。”

洛陽地處中原,巫姓更是少之又少,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巫氏后人。

巫琇神態黯然,道:“這些年,家族中掌握的占卜、堪輿、治病之术大多已經失傳,那些從事醫术的巫家子孫也沒有了以往在醫學界的獨領風騷,而且人丁稀少,傳至我這一輩,本支只剩下我一個。”

巫琇沉默片刻,繼續道:“偏偏我是個極不長進的人,資質平庸,自己又不求上進,對家族之爭毫無興趣,更不用提光宗耀祖了。所以,”他苦笑了一下,道:“如今只能通過祖輩們殘存的一些口口相傳的藥材培養之法,勉强度日。”

他仰起臉,對公蠣哀求道:“龍公子,今晚是我錯了。但我今晚同你說的,決無一句假話。”

公蠣反應不及,問道:“什麼話?”

巫琇滿臉疲倦道:“我說過,你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不論性格還是心態,簡直一模一樣。”

雖然這話意味著公蠣也是個資質平庸、不求上進的,讓公蠣稍有不悅,但他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偷眼望向畢岸,故意道:“死了的那個孩子就不提了,活著的那個,你可有什麼辦法補救?”

巫琇沉默半晌,道:“她腦部生有惡瘤,除非開顱取出,否則定難活命。說實話,我找了她們來,雖然有些私心,但也是想救人的。我祖上曾有以血蚨導出腦瘤而使病人痊愈的成功案例,但具体配方卻已失傳。”

三人轉頭看向兩個女孩。巫琇沮喪道:“研制一個准確的配方,需要多次的臨床試驗,偏這個血蚨,是拿人的性命開玩笑。不過我已經有些心得,或許再拖個一年半載,我便能找到治療腦瘤的法子了。”

正說著,大點的女孩抽搐了几下,沒了氣息。

三人都有些動容,唯獨畢岸仍擺著一張冷臉。公蠣過去拉過薄被將她的臉蓋上,道:“好孩子,你再投胎一定要托生個身体好的,不要受這個苦。”

四人沉默了片刻,公蠣想著自己反正也沒大礙,小聲道:“他雖然害我,但好歹這些年行醫也救了不少人。今晚之事不如就算了。”

阿隼喝止道:“你懂什麼?”嚇得公蠣一哆嗦。

畢岸目光冷峻,緩緩道:“血珍珠一案,已經有二十几個女孩子命喪洛陽,你怎麼解釋?”

公蠣嚇得后退了一步,再也不敢多言。

巫琇面無表情,道:“公子說什麼,老朽不懂。”

畢岸扭頭對阿隼道:“房前屋后找一下,見到井要特別留意。另外,少量血珍珠,藏在前院左側第三間巫氏祖像后面。”

阿隼閃身而出。

巫琇無奈地笑了下,道:“唯一的一口井在前院風道處,你們可以隨便查。血珍珠如今市面上都可以買得到,我這里有也不足為奇。”

畢岸道:“城北的魏樂師和劉婆子,六月上旬曾先后來過你處,不久后便失蹤了。”

巫琇坦然道:“我開門行醫,來瞧病的人絡繹不絕,你說的兩個人,可能來過,但老朽記不得了。”

阿隼喝道:“你養殖那些血珍珠,到底為了什麼?”

巫琇嘆了口氣,一臉誠懇道:“公子怎麼能憑空臆猜呢。血珍珠有奇特的養顏之效,我從市面上買了給一些年輕的女病人用,不算犯法吧?”

公蠣見妞妞同死去的女孩仍睡在一起,便抱了她到另一張小床上,自己盤腿坐在了陶墩上。這些陶墩看起來就像一個個腌咸菜的半大陶罐,口被封得嚴嚴實實,上面刻著一些已經磨得几乎難以分辨的古怪花紋,擺著屋中很是占地方,不過坐上去敦實厚重,倒也舒服。

正盤問著,阿隼濕淋淋走了進來,對畢岸附耳說了几句。

巫琇聽不到,公蠣卻聽得清楚。阿隼說,此處只有前院有井,但確實是普通水井,井下及周邊並無任何可疑之處;搜出來了一大包珍珠,其中有七八顆血珍珠,但賣相普通,略有瑕疵,皆非上品。

畢岸微微皺眉,臉上顯出困惑之色。

巫琇面帶得色,道:“時候不早了,公子還是回去歇息吧。”

畢岸沉默片刻,冷冷道:“我會找到證據的。”

巫琇態度更加囂張,冷笑道:“你不要拿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來誣陷我。什麼女孩儿被殺,你還是找到女孩儿的屍体再說吧。”

公蠣盤腿坐在陶墩上,正伸著脖子看他們一問一答,覺得兩人似乎各有各的道理,聽了這句話突然心頭大震,驚叫道:“屍骨!……我知道!那些女孩們的屍骨……”

畢岸和阿隼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他。公蠣咽了一口水,語無倫次道:“流云飛渡后園……隔壁的枯井里……好多枯骨花,還有骸骨……”

巫琇狂叫道:“你胡說八道!”

公蠣激動道:“今晚這枯骨花,就是他告訴我流云飛渡里有,我偷偷進去找,發現不是流云飛渡,而是她家后園隔壁,一個廢園子……”

巫琇梗著脖子,掙得繩子深深地勒進上臂中,咆哮道:“你這個不仁不義的小水蛇,血口噴人,你說有枯骨花同我交換,我何時交代你去流云飛渡偷?”

仔細一想,“流云飛渡有枯骨花”這個信息,還真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當時只顧垂涎木魁果,未加思量便脫口而出,這一下便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公蠣手忙腳亂地從陶墩上溜下來,將采摘枯骨花的情形講了一遍,比划道:“反正井下一大堆女人的屍骨,是不是那些做了珠母的女孩儿們,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去拿石几上的枯骨花。

巫琇突然一聲暴喝:“不要動!”把公蠣嚇了一跳。

“這花已經被我施了法术,外人是不能動的。”巫琇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龍公子,我答應你以其他寶貝來換,決不食言。只是這株枯骨花,請一定留下。”

公蠣縮回了手,看向畢岸。畢岸道:“枯骨花是采擷血珍珠時給女孩們喂服的藥粉原料之一。”言下之意,誰知道巫琇是否用來做壞事。

阿隼馬上上前,抓起枯骨花往外一拉。

枯骨花如同長在了石几上,紋絲不動。阿隼驚訝万分,用力拉扯,仍是如此。巫琇苦笑道:“公子好歹信我一次。這是我家祖傳法术,需在鬼節當日,以枯骨花做誘餌,引地下的血蚨菌絲出來。”

說話之間,只見一條細細的紅色絲蔓從骷髏的下巴處向上游走,接著多條絲蔓出現,將骷髏緊緊包住。一會儿工夫,骷髏已經變得血絲纏繞,比白骨森森更加瘆人。

巫琇道:“我這就帶几位公子去取寶貝。能否將繩子解開?”見三人都不言語,苦笑道:“好吧,就這樣。”由阿隼押著,蹣跚著朝屋門走去。

畢岸不為所動,蹲在地上,認真研究陶墩上的花紋。巫琇似乎有些焦急,點頭哈腰道:“公子快隨我來。老朽不才,還是收藏了几件寶貝的。”

公蠣一想到吃了木魁果便能象畢岸一樣英俊,興高采烈一甩袖子便要跟上,手指卻不小心掛到一條細線,勒得生疼。

低頭一看,是一根長長的馬尾狀東西,黃白色,帶著一股淡淡的松香味,一頭纏繞在公蠣的手指上,一頭壓在陶墩的封口處。公蠣揉著手指頭,不滿道:“虧你還是大名鼎鼎的巫家后人,太不講究了,這麼大個陶墩放屋里做凳子,石几還砌這麼低,又占地方又不方便。”

巫琇扭頭看了一眼,賠笑道:“是是,過些天我便換些高大舒服的桌椅來。”

畢岸聽到公蠣埋怨,走過來附身檢查那條細線,用力拉扯了几下,突然后退一大步,拔出長劍猛然朝剛才的陶墩劈去,碎屑濺起,砸在公蠣的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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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陶墩一分為二,一具蜷縮著的男子骨架完整地呈現在眾人面前,他看起來身材高大,骨骼受到嚴重擠壓,脖頸折斷,頭顱几乎是擱在膝蓋上,而他的手里緊緊握著一縷黃白色馬尾。

公蠣抱著腳趾,嘴巴微張,忘記了埋怨畢岸。阿隼一下將腰刀架在了巫琇的脖子上。

畢岸用劍尖挑起一跟斷骨,道:“骨頭中部發紅,關節處發黑,系中毒身亡。從骨齡判斷,此人應該四十上下。”然后又挑起馬尾:“上等白色馬尾浸過松香,是做琴弦的材料。此人對音律比較精通,他是——”

“是魏樂師!”公蠣率先叫了出來。他很是得意,偷眼看了看畢岸。

畢岸微微頷首,道:“沒錯,從屍体判斷,正好符合魏樂師的特征。”他踢了踢旁邊一個陶墩,“這些陶墩,只怕個個都有貓膩,可能劉婆子也在里面。阿隼明日安排人手,打開全部陶墩。”他看向巫琇,冷冷道:“你發現血珍珠一事敗露,便殺了魏樂師滅口,是不是?”

巫琇臉色極為難看,一言不發。

畢岸掃視著房間,深吸了一口氣,道:“外面確實是口普通的水井。這里,才是真正的井卦之門。”他將長劍指向正中的石几。

巫琇揪然變色,嘴唇緊閉,怨毒地瞪著畢岸。

原來巫琇將這個小院按照易經后天第四十八卦“井”卦布置,取其卦象“枯井破費已多年,一朝流泉出來鮮,資生濟渴人稱羨,時來運轉喜自然”之寓,本卦原是上上卦,為的是重振家族雄風。一方面他故意將“井”卦之門建在屋中,裝飾成了一個普通的石几,避免招人耳目,另一方面,他手段陰毒,殺人無數,如此的“井”卦布置,可以為他殺人滅口、施展法术做最好的掩護。

公蠣一看,可不是,這個石几,分明就是一口被封的井。這井里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和未知的東西,公蠣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忙走到畢岸身后站著。

巫琇突然叫道:“你就是畢岸?”

畢岸坦然地正視著他。

巫琇咬牙切齒道:“我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同我過不去?”

公蠣一想起那些花季少女變成了白骨架,心中又是可惜又是害怕,躲在畢岸身后搶先罵道:“那麼多無辜的女孩子,同你有冤有仇?還有我,你害我的時候,何曾想到我同你無冤無仇?”

巫琇理虧,氣焰低了下去:“我本來也沒想要取你的性命。”

公蠣想到自己的膽差一點被他活生生挖走,不由一陣后怕,怒道:“虧我不計前嫌,還替你說話呢!你好好地復興你巫家便是,搞這些歪門邪道做什麼?”

巫琇嘿嘿冷笑了兩聲,陰森森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巫家本來便是做這些歪門邪道的嗎?”

畢岸淡淡道:“怨不得巫家敗落。”

這一句,比公蠣扯著嗓子嚷嚷半天有用的多。巫琇瞬間神態頹廢,失魂落魄。

公蠣有時很討厭畢岸這種喜怒不形于色的樣子,故作高深莫測,讓公蠣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但偏偏他又不由自主想要模仿,盡管經常模仿成“虛張聲勢”或“裝模作樣”。

公蠣不愛多事,本盼著拿到木魁果就算了,誰知道這巫琇竟然是血珍珠的元凶。他干咳了一聲,嚴肅道:“我來問你話,你要老實回答。那些女孩子,你從哪里得來的?養這麼多血珍珠,干什麼?”

巫琇翻了一個白眼,道:“女孩子是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血珍珠嘛,”他突然陰測測一笑,笑得公蠣心里發毛,“你要是知道了血珍珠的用途,只怕你也想要培養血珍珠了。”

公蠣忙問道:“什麼用途?”

巫琇冷笑道:“這個乃是我巫家祖傳秘學,我豈能說與你知道?”

公蠣氣得半死,大叫道:“阿隼,快點將這個喪心病狂的家伙交官府查辦!”

阿隼喝道:“血珍珠一案,絕不是三個人便能干成的,說,你的同伙是誰?”

巫琇輕蔑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就憑你們几個毛頭小子,就想置我于死地?”他一雙陰鷙的小眼睛惡狠狠盯著畢岸,一字一頓道:“畢岸,我記住你了。”

畢岸神態自若道:“畢岸隨時恭候。”轉身去查看擱架上的陶罐。

公蠣急道:“同他廢什麼話,趕緊扭送官府要緊。”阿隼對著大門發出一聲呼嘯,很快便聽到隱約的腳步聲。

巫琇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喃喃道:“中元節,鬼門開。”他手腕雖然被綁,卻掐著一個古怪的手勢:兩手拇指、食指和無名指相對,中指、小指蜷曲;但左手五指之外,分明還有另一個細長的手指,若隱若現。

公蠣大驚失色,睜大眼睛盯著他的雙手。巫琇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六指儿瞬間消失,尖利的笑聲遠遠傳出,在寂靜的月夜顯得尤為刺耳。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聽到大門響的聲音。公蠣正伸著脖子往外看,蠟燭忽然閃了几閃,連同門前的燈籠一起熄滅了。

此時正當子時中,皓月當空,屋外越是明朗,越覺得屋內黑暗,瞬間伸手不見五指。

畢岸叫道:“阿隼小心!”阿隼回應道:“放心!”話音未落忽聽咯吱吱一聲響,接著便聽到石頭摩擦和水花翻騰的聲音。

啪的一聲,畢岸打亮了火折子。阿隼推搡著巫琇:“老實點!”

扒著門框作勢逃跑的公蠣臉色蒼白,指著巫琇尖叫道:“壞了!……不是他!”

畢岸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一劍將阿隼手中的人劈成了兩半。

阿隼松開了手。倒在地上的不是巫琇,而是一個咧嘴大笑的稻草人,身上穿著巫琇那件花花綠綠的袍服;它的腦袋被劈開,滾出一團蠕動的蛆蟲來。

同時不見的,還有放在石几上的枯骨花。而石几嚴絲合縫,沒有一點打開過的痕跡。

畢岸沉聲道:“是我大意了。”

阿隼懊悔至極,飛起一腳將身旁一個陶墩踹翻。陶墩咕嚕嚕滾了一段,裂成几瓣,里面是一具已經烏黑的女人骨架。

公蠣倒吸了一口氣,跳至門檻外,抖著聲音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几個黑衣人呼啦啦衝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朝阿隼行了禮。阿隼吩咐道:“兩個孩子,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昏睡,先抱回去,死的放停屍房,活著那個明早通知家長來領。將此院封了,連夜搜查,不得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另外注意保密,不要走漏任何風聲。”黑衣人唯唯諾諾,阿隼講一句,他們便道一句“是”。

公蠣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阿隼,講起話來條理清晰,氣度威嚴,而且有這麼多人聽命于他,不禁心生羨慕。

几個黑衣人領命而去。

阿隼表情沮喪,道:“我在這里守著,公子您先回去吧。”

畢岸道:“不急,你跟他們去看一下。我找下血蚨。”阿隼轉身要走,公蠣忙跟在他身后,小聲道:“那個……那個木魁果,是我用枯骨花換的,你要是搜到了,一定要記得還給我。”

阿隼理也不理,快步去了。公蠣悻悻地轉過身,嘟囔道:“本來就是我的……”一抬頭見畢岸還在檢查那些陶罐,頓時打起了血蚨的主意。

他親眼見巫琇將血蚨用白絹裹著放入了下面的鬼臉青陶罐中,卻不點破,任由畢岸一個個地詳細查看。裝模作樣地幫著看了几個,磨蹭到鬼臉青陶罐處,手伸進去,故意道:“啊呀,還是沒有。這個巫琇,真是狡猾……”

說完自己卻愣了。原來陶罐真是空的。公蠣不甘心,又認真地摸了一遍,抱著罐子又是倒又是對著燈光看,恨不得將腦袋扎進去,陶罐空空如也,空無一物。

剛才巫琇逃走就在一瞬間,几乎不可能抓了血蚨再逃,血蚨去哪里了?

畢岸似在意料之中,道:“這個巫琇,還是有些真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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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29:39 |只看該作者
(九)

離開醫館,已近寅時。公蠣一溜小跑跟在畢岸身后,感激道:“今晚多虧了畢掌櫃,否則我便要慘死在這巫琇手中了!”

畢岸沉默不言。

公蠣想了一會,賠笑道:“你怎麼知道巫琇是血珍珠案的凶手?”

畢岸簡短道:“我已經跟蹤他多日。”

原來這一個多月來,公蠣忙著吃喝玩樂討好蘇媚,畢岸和阿隼卻全力投入血珍珠案件的偵破中。經多方查找,翻閱古書,畢岸發現,以人為珠母,原始是古老姓氏巫家的絕學。這門法术陰毒至極,便是巫氏先祖也很少用此法,如今突然出現在洛陽,畢岸深感疑惑。

但打聽多日,始終未在洛陽城中發現巫姓后人。倒是阿隼利用人脈,經布線走訪后發現,魏樂師和劉婆子失蹤前几日都曾到薛家醫館看病,于是才將注意力放了薛神醫身上,對他的身份背景、醫療手段、醫館設置等進行了詳細調查。

這一調查,卻有了意外發現。薛老五的身份文碟竟然是假的,他二十年多前來到洛陽,前十几年一直默默無聞,以在洛水碼頭搬運為生,后來卻突然轉行行醫,不用望聞問切卻可做到藥到病除,從而獲得了“神醫”的稱號。

畢岸懷疑他就是巫氏后人巫琇。因此,這一個月來,畢岸趁薛老五外出,曾多次夜入薛府窺察,發現院中布局奇特,風脈異常,明明是個井卦,卻找不到卦門。而魏樂師和劉婆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阿隼找遍全城,除了在這個醫館找到一只舞鞋,疑似劉婆子的,再也找不到任何證據。

因此,兩人懷疑魏樂師和劉婆子被巫琇殺人滅口,卻無法指證。

公蠣得意洋洋道:“幸虧我誤打誤撞,找到屍体,這下巫琇可無法狡辯了!”

阿隼正因為放走了巫琇而懊喪,聽了這話,怒道:“若不是你莽撞,今晚他就跑不掉了!”

公蠣瞠目道:“關我何事?”

阿隼道:“要不是為了救你,我們怎麼可能倉促現身?”

公蠣愕然道:“什麼叫倉促現身?”

阿隼甩袖而去。公蠣不敢多問,追著諂媚道:“好好,我錯了……你這個月的臭鞋子,我幫你洗了好不好?”

巫氏先祖不乏身負異能之輩,在廟堂享有盛譽。后家族敗落,有些胸懷大志的巫氏后人心有不甘,常常懇求先祖庇護,漸漸形成一個約定俗成的家規:每逢月圓之夜,巫氏后人定會舉行神秘儀式,以求先祖蔭庇,法术增進。

七月是一年陰氣最旺的時節,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儀式便尤為重要。因此,按照畢岸的安排,七月十四日便要在醫館外設立埋伏,以求在其行使儀式過程中尋求蛛絲馬跡。

哪知道公蠣莽莽撞撞地闖了進來,被領進了終日緊鎖的上房不說,還被巫琇制服,要挖了他的蛇膽。畢岸無法,只好現身救了公蠣。

如此一來,變得十分被動。特別是當薛神醫坦然承認自己是巫琇時,血珍珠案几乎走入死胡同。可巧儿,一根馬尾琴弦暴露了信息,不僅發現了井卦之門,也找到了巫琇殺人的證據。但是原本打算觀察儀式以求突破的計划全然泡湯。

巫氏多密不外傳的祖傳絕學,民間几乎難以查到破解之法,今日因為救公蠣,不僅計划付之東流,更為可惡的是,生生讓巫琇在眼皮底下逃走了。

經官府搜查,陶墩中共發現五具屍体,除了魏樂師和劉婆子,其他皆不可辨認;那個被畢岸認為是井卦之門的石几,費了老大之力打開,卻發現下面是實的,並無枯井或通道。

更為詭異的是,第二天晚上,公蠣帶著畢岸和阿隼偷偷潛入那日發現枯骨花的廢園子,希望能找到井下的骸骨。不料三人繞著流云飛渡的圍牆外走了多遍,都沒找到公蠣描述的古井,連相似的地方都沒有。三人不甘心,在阿隼的安排下,大白天又進去查找了一遍,那個古井像是飛了一般,無影無蹤,氣得公蠣賭咒發誓,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為了不引起民眾恐惶,官府將此事壓了下來,對外只宣稱薛神醫治死了人,連夜卷了細軟逃走了,善后事宜由官府接手處置。

劉江領回了女儿,又開始愁眉不展,帶著孩子四處看病。而那串令公蠣垂涎三尺的翡翠串儿,他還是拿來當了,不過當價高了許多。但不知怎麼,公蠣卻對它失去了興趣——當然,這只是暫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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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30:00 |只看該作者
長命鎖

(一)

七月下旬,早已過了立秋,“秋老虎”肆虐,天氣依然炎熱。當鋪的生意日趨穩定,一日多則十几單,少則三五單,汪三財一人足能應付,不用公蠣幫手。

這日一大早,當鋪還未開張,便聽到有人拍門。

胖頭開門一看,卻是以前曾幫著公蠣一起騙人的小矬子,馬上側身警惕道:“你來做什麼?”

當日騙人未成功,公蠣答應分給小矬子的一兩銀子自然難以兌現,兩人交情本就不深,這小矬子是個愣頭青,討不到錢竟然將公蠣和胖頭痛揍了一頓,搶了他們的燒餅和僅有的四文錢,三人徹底鬧掰。

小矬子從門縫里擠了進來,滿不在乎道:“干什麼呀?開了個當鋪,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公蠣聽到響動,故意穿上最好的衣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小矬子眉開眼笑,討好道:“哎呀,龍掌櫃大喜!”

公蠣壓住心底的恨意,擺出做出意外重逢的表情:“啊呀,原來是矬子兄弟。”張開雙臂作勢要抱,待小矬子也張開雙臂迎了上來,卻轉了一個方向抱住了胖頭的肩頭:“我和胖頭不過是運氣好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這麼當鋪,如今吃喝不愁,還真懷念當初我們一起混碼頭的日子。胖頭,看茶!”不待胖頭衝好茶,裝模作樣看了看天,道:“今日天現祥云,預示著生意興隆哇。胖頭快去開門!將櫃台擦了!看這門口髒的,趕緊掃一下,還有招牌,怎麼不早早掛了出來?”一時間將胖頭指揮得團團轉。

小矬子一雙三角眼陰沉沉打量著公蠣,眼底透出一絲妒恨的光來。公蠣心底暗爽,道:“本掌櫃今日還有要事,不好意思啦。”拍了拍衣襟便要揚長而去,卻被小矬子一把拉住:“我有東西要當。”

公蠣裝腔作勢道:“本當鋪正當經營,坑蒙拐騙、偷盜搶劫之贓物一概不收。”

小矬子賠笑道:“那是那是。我這可是正當得來的。”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銀鎖來。

這銀鎖正面浮雕四個字“長命百歲”,背面鐫刻“聰明伶俐”,一看便知是孩童佩戴的長命鎖,上面兩條躍起的魚儿栩栩如生,花紋流暢,刀法古朴,表面陰刻處略有發黑,手感厚重,算是個傳家古物。不過右側上下各有一排凹印子十分明顯,有些影響觀瞻。

公蠣斜眼一看,道:“偷來的吧?”其實公蠣和胖頭都知道小矬子是有一只祖傳的銀鎖,不過從未細看過,不知是不是這只,說這話完全是為了報被揍之仇。

小矬子一拍胸脯:“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是贓物。”

公蠣哂道:“你有人格嗎?在哪儿,給我看看?”繞著他轉了一圈,拍著肚皮哈哈大笑。

小矬子大怒,瞪視了公蠣片刻,勉强擠出一絲笑容,硬生生咽下了這句搶白。公蠣十分得意,正想如何找個法子好好捉弄下他,忽聽外面一陣喧嘩,胖頭叫道:“磁河淹死人了!”

公蠣素喜圍堆儿看熱鬧,聽說磁河淹死人,頓時顧不上里小矬子了,順手將銀鎖塞給正在掛招牌的汪三財,敷衍道:“交給財叔就行了。”拉起胖頭追著人群去了。

小矬子哎哎叫著,見公蠣胖頭頭也不回,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此時又有几個街坊走過,一邊走一邊議論,有人比划著“頭這麼大”、“身上都腫了”等,小矬子聽到,突然神色慌張,一把奪過銀鎖,支吾道:“哎呀,我還有事……不當了。”轉身朝反方向跑了。

出事之地距離忘塵閣不過兩條街道,公蠣和胖頭隨著眾人來到出事的河邊,周圍已經圍了一群人,一個熱心男子正站在河邊用爪籬往水里探。

洛水河道,公蠣最熟悉不過。磁河是洛河的一條小支流,源頭為城外邙山溪水,從敦厚坊穿流而過,水流不大,但水勢湍急,將河床衝刷得溝壑遍布。到了敦厚坊南部,因此處河床下有巨大岩石,直衝過來的河水在此微微打旋儿轉向另一側河道,所以形成一個相對平靜的水面,常有婦人女子在此浣紗洗菜。

今天一早,一個女子洗衣服時,看到水面飄著一件衣服,后來發現竟然是一具死屍,忙叫了人來打撈。

一只腫脹發白的腳丫子先伸了出來,眾人一陣驚呼,男子將爪籬勾住屍体的上衣,慢慢拖了出來。

死者個子不高,衣服髒污得分辨不出顏色,渾身上下如同吹了氣的糖人儿浮腫厲害,將身上的紅色小褂撐得圓滾滾的,臉部更是變形嚴重,鼻子眼睛都分辨不出,歪斜的嘴巴不停地流水,並伴隨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眾人掩了口鼻議論紛紛,說了半日也沒辨出是誰家的。早有好事者報了官,不一會儿,兩個身著仵作官服的男子來了,年老的仵作上前查看了一番,叫道:“死者男性,年齡不超過二十歲,身上無致命傷口,口中有泥沙,系溺水身亡。”命年輕仵作記下。旁邊候著的兩個小捕快用一領草席裹上屍体,放在簡易擔架便要抬走。

有圍觀者叫道:“這麼快就查驗完了?”

老仵作揮手叫道:“如此明顯的特征,定是貪涼游泳溺水而亡,趕緊通知鄰里,清點下自家人數,兩個時辰內認領屍体。天氣炎熱,若到中午還找不到家屬,便按無名屍体處理。”

眾人一片唏噓,讓出一條路來。

兩個捕快剛要抬上,忽聽人群后有人高聲叫道:“慢著!”畢岸從人叢中擠了過來,走到老仵作身邊,順手接過他的工具包,道:“借用一下”。

老仵作自詡經驗豐富,對畢岸橫插一刀十分不情願,但看他器宇不凡,指責的手指又放了下來,嘟囔道:“還看什麼呀?”

畢岸不語,走到屍体旁邊,翻開草席,先用鑷子翻看了死者的眼睛和牙齒,又在滑膩的屍体上捏按了一番,沉聲道:“死者十三到十五歲,腰椎側彎,頭部朝右側歪斜,左腳微跛,家境中等,死前頸部佩戴雙魚長命鎖。”

圍觀者嘰嘰喳喳議論起來。有一個婦人叫道:“會不會是劉禿子家的瘸儿子?”一個老漢反駁道:“不會,劉禿子媳婦看護的緊著呢。”有熱心人馬上跑去劉禿子家送信打探。

畢岸絲毫不受干擾,重新仔細看了片刻,又道:“死亡時間在二十五和二十六個時辰之間,也就是前日凌晨。”

周圍響起一陣喝彩聲。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的公蠣見他大出風頭,心里妒忌万分,捏住鼻子走了過去,站在畢岸身后左看右看,可是看來看去就是一句普通的屍体,並不能辨別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跟著公蠣一起過來的中年農夫憋了半天,好奇道:“怎麼看出來的?”

畢岸淡淡道:“脊柱側彎,一摸就知。衣服材質做工良好,手指指甲長而完整,自然是家境不錯的人家。”

圍觀者恍然大悟,贊美之聲不絕于耳,有誇畢岸明察秋毫的,有贊畢岸相貌英俊的。

畢岸充耳不聞,從屍体鼻孔從鑷出了什麼東西,臉色突然一變。公蠣眼神不行,尚未看清鑷子上有什麼,畢岸已將鑷子擦拭干淨,放回了工具包,走到老仵作跟前,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老仵作本來正不自在,聽了這話滿臉厭煩,甩袖而去,只留下兩個小捕快看守。

公蠣好奇道:“怎麼了?”畢岸面色冷淡,朝圍觀者略一抱拳,翩然而去。恰巧一輪紅日從江面升起,朝霞投照在畢岸修長的身影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周圍的人群,特別是女人們,上至頭發花白的洗菜老嫗下至豆蔻年華的浣紗少女,一起尖叫起來,公蠣更是嫉妒得雙眼發紅,聽到胖頭跟著一起叫好,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圍觀的人群等了一會儿,不見家屬哭喊著來認領屍体,有人受不了那股腐屍的臭味,便慢慢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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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公蠣和胖頭回到當鋪,見畢岸坐在后園梧桐樹下,正在悠閑地喝茶。公蠣繞著他走了几圈,忍不住問道:“你這本事,跟誰學的?”

畢岸看也不看他,道:“天賦。”

公蠣哼了一聲,又問:“你說死者到底是溺水身亡還是被人謀殺的?”

畢岸漠然道:“這是官府之事,與我何干?”

公蠣討了個無趣,轉身走開,小聲嘟囔道:“還匡扶正義呢,我呸!”

走到前堂,看到小矬子又在門口探頭探腦,一見公蠣,馬上換了一副笑臉。

原來小矬子又去了其他家的當鋪,但壓價厲害,繞了一圈,還是回到這里。

公蠣深恨小矬子那次痛打自己,本不想接他的生意,但汪三財卻勸說,開門迎客,自然來者不拒,接過了銀鎖問道:“客官要價多少?當期如何?”

小矬子看著公蠣的臉色,賠笑道:“十兩銀子,當期六個月。”

汪三財文縐縐道:“銀鎖做工精良,但雕花磨損嚴重,且上下各有一排牙印,不值十兩。”

小矬子遲疑了下,回價道:“九兩!”

汪三財又搖頭。兩人正在還價,胖頭插嘴道:“財叔,這個叫做什麼鎖?”

汪三財絮絮叨叨道:“這是雙魚長命鎖,寓意孩子長命百歲、一生平安,上次給你看的祥云盤龍鎖,鐫刻狀元及第之類,是求孩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說著突然“咦”了一聲,看著銀鎖上的花紋皺起了眉。

胖頭湊過來,虛心求教:“怎麼判斷當物價值?”

汪三財似乎有些神色不寧,未回答胖頭的話,卻對小矬子道:“客官這銀鎖從哪里來的?”

小矬子惱火道:“你什麼意思?我這是……祖傳的!”

汪三財反復看了良久,最終下定決心道:“最高六兩,當期半年,三分利。”

汪三財不虧是生意老手,一下子便壓下一半價格,公蠣暗暗對他伸出一個大拇指,還故意道:“這個破玩意儿,哪里值六兩?我看頂多三兩。”說著抓過銀鎖,上下掂量,又對著光線照來照去,看起來好像十分在行的樣子。

這只銀鎖正反面各有一對高高躍起的鯉魚,兩條鯉魚噴射的水花連接,自然形成鎖扣,周圍及底端以陰刻鏤空手法刻有水波紋,造型別致,花紋流暢,若不是那兩排牙印,只怕二十兩也不算多。

公蠣看著小矬子陰沉的臉,心中暗爽,道:“我是掌櫃,你若不願意,另尋別人家典當便是。”說著將銀鎖遞給小矬子。

日上三竿,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落照在銀鎖上,公蠣突然覺得一陣眼花,好像上面的水波流動,兩條鯉魚突然動了一下,噴出的水柱帶著一股陰冷的白氣,左右兩邊的花紋陰影連在一起如同兩個骷髏一般,正張著黑洞洞的嘴巴獰笑。正待細看,忽覺胸口一陣刺痛,不由“啊”一聲丟了銀鎖。

胸口痛的位置,恰好便在佩戴虎面玉佩的地方。這玉佩是從畢岸身上偷來的,公蠣自然不敢公開佩戴,唯恐畢岸要了去,便用五色線穿了系在脖子里。這當儿竟然如同長了刺一般,扎得他捂著胸口跳腳。

小矬子悻悻地撿起銀鎖,發狠道:“不當就不當!走著瞧!”公蠣苦著一張臉,連連擺手催他趕緊滾。不料后堂門簾一打,畢岸走了出來,沉聲道:“客官留步。”盯著銀鎖看了几眼,道:“財叔,依這位客官要求,十兩銀子,六個月,兩分利。”

小矬子和汪三財同時怔住。說來也怪,公蠣的胸口突然不疼了,直著嗓子叫道:“你會不會做生意的?不是說好生意方面由我負責的嗎?”

畢岸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財叔,請客官先簽了非贓物保票,兌換銀子吧。”汪三財回過神來,忙去櫃台辦理典當手續。小矬子歡天喜地拿了銀子,還不忘斜睨公蠣一眼,公蠣氣得說不出話來。

畢岸接了銀鎖,在旁邊的茶几旁坐下。

小矬子正在簽署當票之際,阿隼滿頭大汗回來了。見畢岸坐在大堂,附耳說了句什麼。畢岸道:“不用,在這里講便可。”

阿隼遲疑了下,道:“磁河死者已經查明,不是劉家的,是城郊花溪村張發之子,叫張鐵牛,剛過了十三歲生日。身体有些畸形,頭部歪向右側,左腳在七八歲時不慎被砸到,有些跛。”

果然同畢岸判定的一樣,公蠣暗暗佩服。阿隼繼續道:“張發五日前去了鄉下販賣糧食,只有母子二人在家。據張妻說,大前日晚上天氣悶熱,她幫助張鐵牛在河邊搭了乘涼的竹床,第二天一早不見了他,這兩日正瘋狂尋找,正准備今日報官。”

畢岸道:“家屬怎麼樣?”

阿隼道:“張妻得知儿子淹死的消息,已經哭得昏死過去。官府剛將發現屍体者、張發以及平時同張家有矛盾的几家都審過了,最終還是判定系張鐵牛不小心溺水身亡。”

畢岸微微點頭。阿隼道:“明日屍体掩埋,還有些手續要處理,我先去了。”

畢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把玩著手中的銀鎖,聽說阿隼要走,又問:“他家里情況如何?”

阿隼道:“張家為人老實本分,同鄰里關系相處良好,經營著一個雜貨鋪,家境還算殷實。平時深居簡出,特別是唯一的儿子左腳受傷之后,更是悉心照顧儿子,少與人來往。鄰居說,他家儿子禮貌懂事,嘴巴又甜,這些天天氣熱,常見這孩子在河邊玩水。所以官府判斷,他是自己失足落水……”

畢岸打斷道:“他不是在附近落水,是在鷹嘴潭。”

阿隼辯道:“便是在鷹嘴潭,也不能斷定他是被人謀殺。他一個殘疾的孩子,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誰會要害他?”

畢岸道:“我看到死者脖子上一個印痕,死前應該帶有首飾,可找到了?”

阿隼搓著手,為難道:“老仵作說,那個印痕是屍体漂浮過程中碰巧將脖子里夾了一棵細長的草根形成的,屍体泡得厲害,難以判斷是否是銀鎖,張妻也一句話未說便昏迷了……”他疑惑地看了几眼畢岸手里的銀鎖,突然朝小矬子看過去。

公蠣瞬間明白過來,一把揪住小矬子,喝道:“你謀財害命,見人家的銀鎖名貴,晚上去偷他的銀鎖被發現了,所以將他推到了河里,是不是?”

小矬子正支著耳朵聽畢岸和阿隼的談話,被公蠣這麼一抓,嚇了一跳,辯道:“我這是祖傳的!我爺爺給我的呢!”

畢岸舉起銀鎖,道:“我查驗死者時發現,他有顆上齒缺了一塊。而他的頭歪向右側,要是他用力咬銀鎖的話,定會留下如此痕跡。”胖頭顛儿顛儿地跑去看,叫道:“是噢,鎖上面的牙印有一個淺些。”

小矬子頓時語塞,瞪著畢岸擺出一副要打斗的姿勢:“老子不當了行不行?”

畢岸神色不驚,依然氣定神閑地喝茶。阿隼走過來,抱胸而立,冷冷看著他,手臂連同胸部的肌肉隆起,將麻布汗衫撐得仿佛要裂開。小矬子聲音越來越低:“……是我撿來的……我在河灘撿的……”

阿隼眯起眼,灰黃的瞳孔猛然縮小,亮得如同銀針的針尖,公蠣連忙將臉扭開,不敢看他的眼睛。小矬子再也撐不住了,抱頭蹲下道:“我根本不認識他,真不是我殺的……”

公蠣看小矬子同自己一樣害怕阿隼,心里頓時感到一陣痛快,幸災樂禍道:“這些話你留著給官府講吧。胖頭,找根繩子來,將他押解官府!”

小矬子的眼底透出深深的恨意,甩開公蠣,梗著脖子道:“一個銀鎖,我犯得著殺人麼!”

公蠣趁機落井下石,搶白道:“不是你殺的,死者的銀鎖怎麼會在你手里?”巴不得將他送到官府里吃几天癟。

不料畢岸卻慢悠悠道:“我知道不是你殺的。”

小矬子松了一口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原來昨晚,小矬子半夜去磁河摸王八,突然摸到一個滑膩膩的東西,打開火折子一看,竟然是個死人,頓覺晦氣,本想撒手拋開,見屍体脖子上掛著一個銀鎖相當精致,便見財起意,把銀鎖扯了下來據為己有,將屍体重新推入河中。

公蠣忍不住道:“笨蛋,偷了東西好歹避避風頭,一夜還沒過呢就拿出來當,活該被識破……”見阿隼針一樣的眼光射過來,頓覺失言,忙閉上了嘴。

小矬子眼底突然閃現一絲恐懼道:“這個東西……”看到公蠣一臉鄙視的樣子,收住了話頭,不服道:“我這頂多是貪財,哪里就犯了法了?去官府我也不怕。”

畢岸道:“阿隼,永徽律。”

阿隼脫口而出:“永徽律第十九卷賊盜卷第一十七條,盜死屍器物者,以凡盜論;侮辱屍体、盜竊屍体佩戴財物者,杖責五十。”

胖頭的傻相又來了:“整個永徽律你都能背下來?”

小矬子哭喪著臉叫道:“我不要了!麻煩你們轉交官府或者還給張家。”猛然將到手的十兩銀子拋給汪三財,趁阿隼注意力被轉移,如泥鰍一般哧溜一下逃了出去。待公蠣和胖頭追出,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公蠣回到當鋪,見畢岸、阿隼、汪三財正圍著銀鎖研究,陰陽怪氣道:“好手段好手段!一兩銀子沒出,白白得了銀鎖!小心張家淹死的儿子死不瞑目,夜半回來找你,哈!哈!”

畢岸收起銀鎖道:“阿隼,你再去走訪看看,張鐵牛死前有什麼古怪。我同公蠣胖頭去下鷹嘴潭。”

公蠣覺得十分莫名其妙:“管我什麼事?我不去!”

畢岸將手一揚,公蠣的腦袋又一陣針扎般疼痛。畢岸冷冷道:“隨你。”轉身而去。

胖頭眨巴著眼睛看著公蠣的臉色,囁嚅道:“反正我們也沒什麼事,不如跟著畢掌櫃走一趟,就當出城游玩。”

不知為什麼,公蠣總覺得這個銀鎖有些怪異,不情願地跟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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