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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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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二部】玲瓏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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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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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發表於 2018-7-8 20:40:37 |只看該作者
窨讖鼓

(一)

公蠣足足在房間里躺了三天。胖頭認為他這几天沒吃好,身体虛空,汪三財卻非說他在裝病。

隱藏這麼深的巫琇,竟然被自己一撞而死,后腦那麼大一個血窟窿,公蠣一想起便要做噩夢;一會儿又懊悔沒打聽出丁香花女孩的姓名,一會儿又郁悶自己應該先問身上鬼面蘚的療法,而最為擔心的,還是官府是否會把自己當做殺人犯抓了去,真是茶飯不思,心神不寧。加上他自蛻皮以來,連續擔驚受怕,沒個安穩日子,真被折騰的不輕。如此這般,兩日之后,公蠣開始渾身忽冷忽熱,腦 袋發脹,四肢酸痛,一起身便天旋地轉的。看到他是真的病了,汪三財這才不再嘮叨。

直到第五日傍晚,燥熱退去,公蠣漸漸清醒。先側面同胖頭打聽了下官府動 向,聽說並沒有官府來捉人,心中稍稍安定了些,這才覺得腰都要躺得斷掉了,起床胡亂抹了一把臉,打算出房門活動下手腳。

一推門,便見畢岸坐在中堂。他竟然在家,正不緊不慢地喝著一碗小米粥。看 到公蠣,道:“這几日睡足睡夠了吧。”

公蠣要退回房間已經來不及了,支吾道:“還好。”

胖頭盛了粥,又笑嘻嘻地遞給公蠣一個燒餅。畢岸笑道:“胖頭滿臉喜氣,有什麼開心事?”

公蠣這才留意到,胖頭今日沒穿短衫,而是穿了一件干干淨淨的湖藍新袍服,戴了一頂硬翅襥頭,滿臉紅光,眉開眼笑的,從里到外透著開心。

不僅胖頭,一貫冷眼冷面的畢岸似乎心情也十分不錯。只聽他打趣胖頭道: “莫不是喜歡上哪家女孩子了?”

胖頭又是傻笑又是臉紅,扭捏了半日才道:“那個……我第一次穿這種衣服……”

公蠣心思煩亂,沒好氣道:“一件衣服就樂成這樣。瞧你那大肥臉,紅得跟鹵過的豬頭肉似的。還不快做事去!”

胖頭忙板上了臉,挺胸收腹,小心翼翼地將衣裳拉扯整齊,以一種極不自然的步子去了前堂。

公蠣突然很想向畢岸求助,但一想到他同阿隼的關系,又退縮了,站在桌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所適從。

畢岸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原來水蛇也會有黑眼圈。”

公蠣轉了轉眼珠。他不僅眼窩發黑,眼睛里還布滿紅血絲——但他已經化成人形,很討厭人家叫他水蛇。  

畢岸似乎覺得很好玩,往椅子上一靠,笑了起來。

公蠣沒來由的惱火,道:“不許叫我……”話未說完,忽然被畢岸打斷道:“五日前,我在北市土地廟一處院子里,發現了前陣逃脫失蹤的巫琇。”

公蠣的心一陣狂跳,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嗯,太好了。”

畢岸道:“可惜他已經死了。被人正面猛烈撞擊,后腦受傷嚴重。”

公蠣低下頭,干笑了兩聲:“這樣啊……這人這麼大本事……誰還能撞了他?”

畢岸道:“本想找到巫琇,便可找到清楚治愈我們身上鬼面蘚的法子,沒想到這樣。官府如今正在追查殺他之人,希望能有所突破。”

公蠣鎖緊眉頭,斟詞酌句道:“那個,或許那個撞他的人,不是故意的,是誤傷。他那麼大本事,一般人怎麼能殺得了他?”

畢岸回過頭來。公蠣忙端正身体,神態更加庄重。

畢岸起身走開:“你這兩天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否則我可就保不了你了。還有,今晚同我一起查驗下現場。”

公蠣不安道:“你……都知道了?”

畢岸回頭哼了一聲,道:“就你這兩天說的胡話,是個人都知道是你撞死了巫琇。”

好歹沒被官府捉走,公蠣松了一口氣。但病了這几日,尚未來得及將那日的經歷梳理。如今細細一想,不由得心驚。

那晚被困,引自己入局的老婆婆和小女孩,難道真的是人偶?還有巫琇,老早畢岸已經推測吳三被人控制,可能是巫琇所為,為何一直不抓他歸案?而那個奇怪的陣法,被自己一把火燒了,但火是如何著起來的?而且——

公蠣擼起衣袖褲管。渾身上下,別說是被火燒傷,連衣服頭發,都沒有一點過火的痕跡——這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況了。若不是畢岸剛才提到巫琇的死因,公蠣几乎要以為被困古陣乃是一個噩夢了。

一想到畢岸,公蠣心中又是一驚,忙伸手往衣袖里摸去。他去土地廟,是收到了畢岸的紙條,當時他分明隨手塞進了衣袖,但如今卻空空如也。

公蠣無心吃飯,回到房間里,將藏在臉頰的玉玨吐出來,然后扯著嗓子叫胖頭。

胖頭跑得肚子上的肉都一顫一顫的,興高采烈道:“有事?”

公蠣扯著他的脖子將他拉進了屋里。三下兩下除去襆頭,胖頭的頭發散落下來。

胖頭以為公蠣同他鬧著玩,只管嘿嘿傻笑,披頭散發的任他擺布。 公蠣將玉玨塞他手里,喝道:“拿好了!不許動!”胖頭果然聽話地一動不動。

公蠣走到他背后,在他肩上錘了一拳,不無嫉妒道:“這皮肉,夠厚的。”說著忽然 取出火折子打火,朝他的頭發點去。

劈里啪啦一陣響,胖頭的頭發著了,帶著一股濃郁的皮肉焦糊味道。公蠣哇一 聲大叫,抓起早已准備好的舊衣服死命扑火。

所幸火頭不大。但胖頭右耳下方的大撮頭發被燒得亂七八糟,生生比其他地方短了半尺,再也盤不上頭頂,而且頭發燃燒后的灰燼弄得他滿脖頸都是,看起來又狼狽又滑稽。

這個仿冒的玉玨,並不能避火。

公蠣想了想,拿過玉玨,趁胖頭不注意重新吞進臉頰,將火折子遞給胖頭: “打火,燒我。”扁起衣袖,將胳膊伸到胖頭面前。

胖頭正痛心疾首地擺弄肩頭長短不齊的枯黃發梢,胖臉上顯出要哭的神色: “老大,你病糊涂了?”

公蠣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快點,別廢話,打火燒我的胳膊。”

胖頭死命往后退。公蠣揪著他的衣領:“要是燒傷了跟你沒關系!”

好說歹說,胖頭終于同意一試。不過他認定公蠣這兩日發燒將腦子燒壞了,明天一定帶他去看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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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0:55 |只看該作者
(二)

這塊玉玨根本同避水避火沒一點關系。燒了胖頭的頭發就算了,還將公蠣的手 臂烤傷了一塊,紅彤彤、火辣辣地疼。

盡管並未出乎自己的意料,這塊玉玨就是塊普普通通的仿品,公蠣意外之財的 希望破滅,還是有些失望。

亥時更鼓敲響,公蠣同畢岸換了衣服,一起去勘驗現場。走到街口,卻見胖頭  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槐樹后,正探頭往對面街道觀望。

這些天,為了避免汪三財嘮叨,公蠣外出有意不帶胖頭。但往常只要公蠣在 家,胖頭便像只大黃狗一樣跟著公蠣,今天公蠣剛剛痊愈,卻不見他隨身伺候,原來躲在這儿。

公蠣上去給了他一個爆栗:“你在干嗎呢?” 胖頭嚇了一跳,回頭揉著腦袋道:“老大,畢掌櫃,你們這是出去哪儿?”眼睛卻還瞥著那個方向。

公蠣朝對面看去。

如今已經初冬,天氣漸冷。雖然閉門鼓尚未敲響,但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店鋪也已全部打烊,只剩下各家門口昏黃的燈籠照著空蕩蕩的甬道。

公蠣伸手去撕扯胖頭的臉,邪惡地道:“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了對面木匠家的虎妞?”那家的丫頭又黑又壯,一個人扛兩條檁條健步如飛,不帶喘氣儿的。

胖頭訕訕道:“老大你可不能胡說。”

胖頭的頭發用水抿得整整齊齊,上面戴了帽子,不留意倒也難以發現被燒斷了半邊;一身湖藍袍服還未舍得除下,不知從哪里找了個同色的劣質腰帶扎著。胖頭本身又高又壯,如此一打扮,遮掩了臃腫,顯出几分高大威猛來,還真像模像樣。

公蠣嘖嘖道:“大半夜,打扮這麼風騷,給誰看呢?”

胖頭吸著嘴唇,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畢岸忽然道:“胖頭今晚不如跟我們一起去北市土地廟吧,多個人,也多個幫手。”

胖頭撓了撓頭,囁嚅起來。公蠣惱道:“反了你了……”畢岸制止道:“哦,算了,胖頭還是留著看家吧。如今城中不太平,留財叔一個人,我不放心。”

胖頭的臉上堆起憨厚的笑:“……聽畢掌櫃安排。”公蠣總覺得,他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公蠣走出大門,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胖頭,狐疑道:“胖頭這是在等誰?神神秘秘的。”

畢岸慢悠悠道:“胖頭長大了。明日我送他一條真絲水藍腰帶。”

公蠣心生羨慕,嘟囔道:“糟蹋東西。還不如送我呢。”

空氣清冷,公蠣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同時卻也想到,自己竟然沒了冬眠的困 意——這麼說,應該是修煉精進,已經褪去作為水蛇的動物本能,適應了凡人的生活了。

這算是這些日心驚肉跳的唯一收獲了吧。

土地廟附近一片靜寂,陰森森的松柏帶給公蠣一種莫名的不安。公蠣跟著畢岸,繞到后面的大雜院附近。

一個黑影從磨盤的陰影中閃了出來,低聲道:“公子。”卻是阿隼。阿隼轉臉看到公蠣,竟然極其客氣的叫了句龍掌櫃,讓公蠣受寵若驚。

畢岸道:“怎麼樣?”

阿隼道:“除了那些小乞丐,並不見有其他人進出。”

畢岸道:“好,收網。”

這麼多天,竟然還沒有解救那些小乞丐,公蠣不禁有些鄙夷,卻不敢表露出來。

阿隼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畢岸則躲在了院子對面的松樹上,公蠣忙跟著爬上 旁邊一個樹杈。

皓月當空,將小院照得一清二楚。原來今日是十月中,天氣晴好,月亮又大又圓,對面院落的情形一覽無遺。那五條並排種植卻被甬道隔開的荊棘在月色中成了 一條條濃重的黑線,而后面的上房,房頂不是普通的枯黃茅草,而是烏黑烏黑的,像是刷了黑漆的蓑草,這麼居高臨下地望去,相當刺眼。

公蠣對巫琇的品位有些不屑,隨口道:“看人家暗香館的綠籬,打理得才叫漂 亮。院子里種荊棘,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畢岸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奇怪,帶著點嘲弄和疑惑。公蠣瞬間覺得不爽,卻不敢說什麼。

畢岸皺眉,搖了搖頭。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小院里不見有任何動靜。不但冷,腿腳都開始發麻了。

公蠣不敢叫苦,只好搓著手無話找話道:“巫琇會不會就是吳三?”

畢岸道:“不是。”

公蠣悶悶道:“哦。那他是利用吳三的身份偽裝。不過以他的能力,到哪里混不了一口飯吃,怎麼會想起來如此下三濫的手段?”

畢岸又看了他一眼,道:“是。”

公蠣埋怨道:“我早跟你說那些丟的孩子被換了容貌,你干嗎不早點解救?你要早點來……巫琇說不定也不會死。”

畢岸道:“是。”

公蠣越是不安,就越是想找話來說,忍不住又道:“你等什麼呢?要我說,直接破門而入,把那些孩子們抱出來,不就完事儿了嗎?”

畢岸這次連敷衍的“是”也沒有說,只是挺直了脊背,一眼不眨地盯著對面大院。

大院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來,將院落周圍點上燈籠。

唯一沒有殘疾的孩子,自然是小武了。

八個白燈籠,發出白森森的光。不過燈籠十分老舊,燈頭也小的可憐,只能照亮燈籠下一丁點儿的地方。  

小武點了燈籠,自己回了房間,院子里又一片寂靜。

梆,梆,梆。遠處的更鼓清晰地傳來,三更了。

不知從哪里升騰起濃重的霧氣,獨獨地將這個院子籠罩起來。

公蠣緊張起來:“巫琇……不是死了嗎,這院子還這麼古怪?”

畢岸冷冷道:“卜卦,大凶。”

公蠣如醍醐灌頂。五條被甬道分開的荊棘,一排茅草房——五條陰爻,一條陽爻,可不就是八卦中的剝卦麼。

公蠣對伏羲八卦並非一竅不通,可是這兩次來,次次都是晚上,而且驚懼異常,心思根本就沒往卦象上聯想。如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卜卦,大凶,以壓制和剝離為主,致原物不能辨認。那些孩子們,被放入如此卦象中,容貌改變,魂魄被拘,若不能破了此卦,只怕一生都要陷入悲慘之中。

畢岸低喝一聲:“走!”縱身跳了下去,公蠣略一遲疑,忙跟了上去。

兩人飛快來到門口。公蠣收不住腳,一把扑在破舊的柴門上,臉剛好對准上端殘缺的部分。

說來奇怪,在明亮的地方,公蠣的視力不見得比常人好多少,有時甚至還不如 常人;而今晚院子里霧氣繚繞,公蠣反倒覺得同往常一樣,視力並不受影響。

畢岸俯低身子,低聲道:“看看院中,除了荊棘和燈籠,還有什麼?”

公蠣也不避諱,化為原形,將腦袋伸進柴門的縫隙:“一口水缸。”

畢岸卻不進來,道:“不是。還有什麼?”

公蠣不明白他的用意,只管看到什麼便說什麼:“上房牆上還掛了一串蒜,靠著一個禿掃把,窗台一堆破布爛衫,灶房門口石頭上還擺著好几個破碗。”見畢岸眉頭緊鎖,忙接著道:“這邊牆角一棵歪脖子小槐樹。”

畢岸“哦”了一聲,慢慢地將手摸進衣袖。公蠣將上半身擠進門里,轉了一 圈腦袋,道:“真沒其他的了。”一低頭,卻見大門后一側放著個圓滾滾的石碾子, “喲,這里還有個石碾子。”

上兩次皆是在驚懼的情況下闖入院子的,公蠣竟然不曾留意。

畢岸道:“仔細看看,什麼形狀的?”

公蠣倒吊身体,湊近了用腦袋輕輕碰了碰:“豎起來放著,烏黑發亮,硬得很,不知道是什麼石頭做的。哦,可能不是石碾子,表面平得很。”

畢岸貼門而立,低聲道:“你再仔細看看,找到它的正面。”伸手抓住他的尾巴,道:“放心,有什麼危險我馬上拉你出來。”

公蠣若不是因為撞死巫琇一事要仰仗畢岸,打死也不想再來這個地方,硬著頭皮看了看,道:“石碾子哪有什麼正面?再說另一面壓在底下,得要搬起來才能看到。”

畢岸道:“正面有螺旋紋,只有對著月光才能顯現,你仔細看看。”說著手一 松,啪的一聲,公蠣掉在了石碾子前。

公蠣頓時來氣,小聲嘀咕道:“什麼人呢這是,自己躲著不進來,哼!”

霧氣籠罩,天灰蒙蒙一片,哪里能看到月亮?公蠣使出吃奶的力氣,將石碾子推倒,反復看了多遍,也不見兩端的斷面有何不同。

畢岸隔著柴門,道:“過會儿月光進來,你要抓緊時間找到正面,今晚之事結束,你誤殺巫琇的事便不再追究。”

公蠣一喜,道:“真的麼?”畢岸緊接著道:“月光可能只有片刻工夫,你必須用盡全力,快速找到鼓面。”說著不知從衣袖里取出個什麼東西憑空一划,公蠣只聽門外隱隱傳來一陣金玉之聲,縈繞的濃霧如同受了驚嚇一般飛快退開,一縷月光照射下來,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個臉盆大的光斑。

公蠣變回人形,咬緊牙關,將石碾子推到光斑處,對准一面,一看什麼也沒 有,忙吭吭哧哧換了另一面,直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濃霧重新圍攏過來,月光漸淡。公蠣眼疾手快,將石碾子斜斜推去,剛好讓月光投射在石碾子的表面上。

原本黑黝黝的表面褪去烏色,變成了黃白色,中間隱隱出現一圈圈的螺紋,直 至中間,形成了一個白色的點。

公蠣以手觸之,嘴里道:“咦,不是石頭,軟軟和和,還有彈性呢。”

話音未落,只聽嗤的一聲,畢岸站在門外,從門上的殘缺處將長劍投了進來,不偏不倚,剛好扎在了鼓面正中的白點上。接著一股低沉的氣流呼嘯之聲,石鼓癟了下去。

柴門被一腳踹開。畢岸沉聲道:“高陽帶人搜捕,王進去將那些個孩子轉移。”

院落外牆,頓時冒出好几個黑影來,伸手敏捷地跳入院中,几乎不發出一點聲息。只有那個矮個子捕快高陽走過公蠣身邊,嘀咕了一句:“真沒想到,竟然是你。”

一句“竟然是你”把公蠣從茫然中拉了回來,他自己心虛,唯恐捕快們將他 捉了去,忙一把拽住畢岸的衣袖,急道:“你快跟他們說,不是我,當時我跑出來,巫琇他也跑出來……撞得我腦袋也疼呢……”

畢岸打量著院中的布置,敷衍似的點點頭道:“知道。”高陽疑惑地回頭看了他 一眼,道:“喲,沒想到你還挺謙虛。”

公蠣這才意識道他說那句“竟然是你”,指的是公蠣闖進院子找石墩子一事。 霧氣已經褪去,小武點的那些燈籠不知怎麼也全滅了。不過月光倒好,並不影響視物。

兩個捕快點燃了火把,王進同几個黑衣人將隔壁茅屋中昏睡的孩子們抱了出來。畢岸翻開其中一個孩子的眼皮看了看,道:“沒事了,先抱回去安置,明天問清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著人領回。”

其中一個孩子忽然醒了,從斷掉的手臂和衣著來看,很像是那個被喚作小平的女孩,但她的模樣已經大變。她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忽然哭叫道:“我要找我娘!娘!我是靜儿啊!”

公蠣突然明白,這些孩子們已經恢復了神智和相貌。

王進等一邊哄著,一邊帶了孩子們出去,唯獨留下了那個被施法變形了的小女孩。她卻沒有恢復,蹲在地上流著涎水,痴痴呆呆地啃著一個髒得分不出眼色的蝴蝶結。

公蠣從畢岸身后探出頭來,嘀咕道:“王進怎麼把她忘了。”

畢岸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道:“她本來就不是人。”話音未落,小女孩整個身体發灰變暗,瞬間成了一個髒兮兮的布娃娃,仍保持著啃蝴蝶結的姿勢。

公蠣神經質地跳了起來,衝到畢岸身后。 畢岸輕描淡寫道:“上次你在這院子里看到的,已經是它了。”

原來畢岸等早有准備,在女孩失蹤之前,已經用一個被施了法术的布娃娃掉了包。公蠣有種被愚弄的感覺,賭氣不說話。

搜查上房的高陽出來了,滿臉失望,回畢岸道:“沒有異常發現。”

畢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帶人守著即可。”

高陽遲疑了下,領著几個黑衣人慢慢退出,遠遠地守在門外。公蠣急著想離開,但見畢岸無動于衷,躊躇一番,還是跟在了畢岸身邊。

如今整個院落只剩下兩人,阿隼也不知道去哪儿,旁邊還有那個一臉灰暗的木偶娃娃,公蠣連一眼也不敢瞧它,唯恐看到它黑漆漆的眼珠子正轉著朝著自己發 笑。偏偏亂蓬蓬的荊棘無風而動,像是藏著什麼怪物一般,更讓公蠣惴惴不安。

畢岸舉著火把,繞過荊棘,朝牆根走去。公蠣忙跟了去。

畢岸觀察了片刻,忽然蹲下,用劍掘開表面的浮土,下面竟然露出一個精致的小玉鼓。這鼓鼓身用玉晶瑩油潤,雖說是夜里,一眼便可看出是上等好玉,公蠣大 喜,手腳並用將小鼓扒了出來,將上面的泥土擦拭干淨,看鼓面勻淨,鼓身花紋精 致,質地縝密,圖案為常見的纏枝牡丹,下面是些憨態可掬的小抓髻娃娃相,頓時 愛不釋手,眉開眼笑道:“這是個什麼東西?不枉我又來這里一趟。”

再看畢岸,神色坦然,表情平靜,心中的一點擔憂也放下了,抱在懷里,試著 拍打了一下,道:“怎麼不響呢。”

畢岸冷淡道:“這種鼓你用手拍,自然是不會響的。”

公蠣翻弄著看了又看,道:“要拿去賣了,能值多少錢?”

畢岸道:“價值千金。”

公蠣興奮得几乎忘了巫琇之事了,將小鼓兜在衣襟里,正色道:“這個雖然是 你找的,但是我挖出來的。好歹你得給我分一半。”

畢岸嗤道:“這一個算得了什麼,還有好几個呢。” 難得自己走一次狗頭運。公蠣眼前瞬間飄過無盡的美食和暗香館美人儿的身影,喜出望外道:“哪里哪里?”

畢岸也不言語,帶著他走到另一處牆根。很快,其余六個也被挖了出來。

一共七個,分布于院落的四周,左側三個,右側四個,個個精致,在昏黃的燈光下流光溢彩,瑩潤如水。公蠣將其集中在一起,拿了個破簸箕盛著,一會儿拿起 那個親一口,一會儿又拿起這個貼臉上,那副諂媚的樣子,就差流口水了:“寶貝 哎,委屈你們了!過會儿我就帶你們回家,給你們置辦個純銀的窩儿……”

畢岸實在看不下去,道:“上房還有更好的寶貝呢。”

公蠣想起巫琇那個包治百病的血蚨,忙放下玉鼓,接過火把,跟著畢岸進了上房。

說是上房,只是位置較正而已,同其他几個茅屋一樣破爛。坑坑窪窪的土坯內牆,不知道修補多少次了,到處都糊著顏色深淺不一的泥土;屋內一頭砌著一口 土炕,上面堆著破棉絮,一頭擺著几個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一眼便可看到全部 家什。

畢岸搜得極為仔細,几乎是一寸一寸摸過去,又是敲牆,又是翻看,連土炕的 炕洞都鑽進去看了好半日。

公蠣沒找到血蚨,有些失望,看著畢岸鑽得狼狽,道:“巫琇假扮吳三,那吳 三去哪儿了?”

畢岸灰土頭臉地退著爬出來,吐了一口嘴巴里的土,道:“你混了這麼多天, 終于問了一句要緊的。”

公蠣下一句本來打算說“你找吳三審問下不就得了”,聽了畢岸的話靈光乍現, 驚恐地道:“吳三……吳三他還活著嗎?”

若是換個人,早該想到,巫琇心狠手辣,做事決斷,吳三既然被選中,肯定不 會容他再活在世上,也就是公蠣,只顧陷入撞死巫琇的忐忑中,其他一概不想,到現在才想起問真正的吳三去了哪里。

炕洞里除了掏出一雙八成新的落滿灰塵的鞋子,並無其他收獲,更沒有公蠣預想的地道或者暗門。地面下的土十分敦實,也沒有挖掘過的痕跡。

畢岸將鞋子放到一邊,順手關上了門。 公蠣忽然聳起了鼻子。

畢岸看著他。

公蠣像小狗一樣往門后湊。房門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女人的体香。

公蠣點了點頭。

兩人難得如此默契。這種感覺有些奇妙,可惜轉瞬而逝。

香味太淡,若不是公蠣對女人的体香天然敏感的話,根本聞不出來。不過香味 顯然不是今天留下的,至少三天前。時間久了,加上房間中原有的硝味和火把燃燒的松脂味,實在難以分辨出是什麼類型的香味。

畢岸伸手在門后的牆壁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臉色大變,奪過 公蠣手中的火把,朝著牆壁燎去。

公蠣等得焦急,忍不住道:“土房子,哪能點得著?”

畢岸后退一步,將火把高高舉起。 牆面上,慢慢顯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輪廓來。像是一個人站得累了,在門后靠了好久,以至于汗漬、油漬都浸入了牆壁。

畢岸在輪廓上摩挲著,緩緩道:“此人身材不高,背部微駝。右上臂及背部有几處大的膿血血痂,似乎皮膚潰爛。”

這些特征,全部與吳三相吻合。

畢岸將火把遞給公蠣,拿出小刀,選擇輪廓中背部位置顏色較暗的斑點,刮下來一些泥土:“他死前已經中毒。”接著飛快地沿著輪廓將表層泥土全部刮了下來。

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中間還可看到少許的白色結晶顆粒。 畢岸拈起一顆小結晶在鼻子下嗅著,沉吟道:“他曾服用毒物,不,或許是藥物,西域冥桐樹汁,每天几滴,還有極其微量的草頭烏……西域冥桐樹汁,草頭 烏,丹砂。不對,這是防止屍体腐臭的藥物!死后,屍体曾在門后矗立多時。所以 門后有他的氣味。”他看向公蠣。

公蠣臉部扭曲了一下:“香味……”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給擰下來。

公蠣曾聽說過,但一直以為是傳說。冥桐、奠柳同屬吃人樹一脈,冥桐樣子如低矮桐樹,可散發出一種奇香,如同女子体香,專門誘殺成年男子。而且它可根據

被獵殺者的愛好習慣釋放他所喜歡的香味類型,十分神奇。而冥桐樹汁極為珍貴,不僅可以美容養顏,還可以用來防腐保鮮。

公蠣納悶道:“本以為這種樹已經絕跡。也不知道巫琇從何找到這些樹汁。”

畢岸一邊在泥土中翻動,一邊道:“巫琇身為郎中,對用藥十分內行,找一些異域香料處死一個身有殘疾的老乞丐,也不是什麼難事。”說著從泥土里扒拉出一顆黃豆大 小的不規則土黃色小石子,對著火光又看又嗅,然后放到嘴邊,用舌頭舔了一下。

公蠣有些嫌棄,小聲道:“什麼東西,你就敢往嘴里擱?”

畢岸遞給公蠣:“嘗一下。”

這塊石子形狀不規則,不像是人工打磨出來的東西,但表面光滑,泛出被燒過之后的微光。在畢岸的逼視下,公蠣不得已舔了一下,馬上朝地面上呸呸連吐了好几口:“這什麼鬼東西,竟然這麼苦?”

畢岸道:“人的膽結石。”未等公蠣跳腳,道:“怪不得找不到吳三的屍体。他被火化,骨灰被和入泥里,糊在了牆上。”接著三下五除二,將整間房屋內牆上新糊的牆泥全部撬下搗碎,細細翻弄起來。

果不其然,從中又發現了一塊小指骨,一塊指甲蓋大的骨片,還有几顆細碎的骨頭。

畢岸又去院中和灶房視察,又從灶頭的草灰中扒出一些未燃盡的臂骨。

就在公蠣几乎支撐不住的時候,畢岸終于心滿意足地站起了身:“這要找個篩子來才好。走吧,明天去問問那几個小乞丐,看有沒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公蠣早等著畢岸說這句話了。當下飛跑至院落,不顧寒冷,脫了外套將七個玉鼓包上,興衝衝地走了。

行至門口,畢岸將插在石碾子上的劍拔了下來。公蠣剛才只顧喘氣使勁儿,如今突然想到一事,狐疑道:“這麼硬的石頭,你的劍沒事吧?”說著朝石碾子看去。 畢岸吹了吹劍上的屑,道:“你看錯了。”

公蠣定睛一看,門后哪里有什麼石碾子,只有一個髒兮兮的爛鼓,油漆早已脫落得難以分辨,鼓面被刺穿,裸露出已經老化的鼓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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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1:09 |只看該作者
(三)

第二天的問詢異常簡單。几個身有殘疾的孩子雖然恢復了神智,但對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並無多少記憶,只有小平和一個大些的男孩偶爾會癔症一般念叨“一個臉上有疤的大壞蛋”,卻只有只言片語,難以從中發現更多的線索。小武倒是身 心健康,乖乖地問什麼答什麼,但對于“三爺”到底是吳三還是巫琇,他根本沒有概念。

官府已經貼了通告,能夠找到父母親友的,便通知來領人;說不清的或者本身 就是在外地被拐騙來洛陽的,只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至于小武,他證實假扮吳三的巫琇曾經給他一些骨頭用來燒飯,不過是不是人骨他並不能辨認。作證之后,因 他無父無母,又不願到福安堂去,只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帶混去。

阿隼根據畢岸提供的線索,几乎將院子拆了,將泥土細細地篩了一遍,果然發 現了更多未燃盡的細碎骨頭,並在一處荊棘下發現了吳三的身份文碟。雖然說不能完全證實是吳三的屍骨,但如此無頭公案,只好作罷。

畢岸說話算話,不僅未向官府告發公蠣撞斃巫琇一事,反倒因為他三次夜闖大 雜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請了百兩賞銀。

自從拿到賞銀后,公蠣几乎每天去暗香館一趟點那里的頭牌離痕姑娘一見,本 以為有了百兩賞銀墊底,暗香館自然該對他殷勤備至,誰知龜奴不是說離痕姑娘出 去游玩,不在洛陽城中,便說她已經約見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滿,難以安 排,也不知是真是假。公蠣又不是能一擲千金的富豪,郁悶之時更要滿足口舌之欲,結果銀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沒几天便花了個精光。

其實也不見得公蠣對離痕有多愛慕,正如公蠣對容貌的偏執,見離痕姑娘,不 過是心底一個固執的認定,只是為了增添一些吹噓的資本罷了。

至于那個丁香花女孩儿,那次做夢之后,公蠣不管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都再也 不曾探尋到任何她的氣息。而且不知怎麼回事,如此夢縈魂牽的人,公蠣竟然除了 她微微翹起的嘴唇,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樣,只知道美得炫目。

或許這個女孩,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公蠣的心揪著疼了一下。

轉眼十余天過去,天氣越發寒冷,竟然下起雪來了。公蠣身無分文,那七個小 玉鼓拿出來又放下,猶豫良久,終歸還是舍不得當掉,只好悶在忘塵閣,偶爾打半 斤散酒,對窗獨酌。

這日傍晚,公蠣吃了一整條羊腿,正躺在床上揉肚子,只見胖頭推開門,滿臉堆笑,討好道:“老大,吃飽了沒?”

他這些天忙得比公蠣更甚,每日里眼瞅不見便往街口跑。公蠣惱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閉目養神:“又跑去哪里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胖頭忙不迭點頭,“我這就去洗。”嘴里這樣說,卻一步一挪地去來到公蠣床前,殷勤地幫他捏起了頭,不時嘿嘿傻笑。

公蠣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胖頭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認識了個女孩子。”

公蠣嗤之以鼻:“豬都看出來!臉上的肉褶子都帶著笑,還打扮得這麼騷包。”

胖頭還穿著他唯一的湖藍袍服。畢岸送的同色鑲嵌玉牌的腰帶,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頭雙手在衣襟上狂搓,訕訕道:“這個,這個,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蠣折身坐起來,雙眼放光:“快說漂不漂亮?誰家的姑娘?怎麼認識的?”

胖頭羞臊道:“……等再過些日子再說。”以胖頭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雜貨鋪那個黑瘦的柴火妞。公蠣曾多次看到胖頭傻呵呵地幫著人家搬木材,或者倒騰那些落塵的農具。公蠣拿出做老大的仗義,道:“沒問題,等哪天你 確定了,老大我親自登門拜訪。”

胖頭十分開心,傻樂呵了一陣,認真地道:“老大你說,對女孩子來說,送什 麼才能表現誠意?”

公蠣仰面躺下,閉著眼睛隨口答道:“你覺得什麼東西最寶貴,送給她就是了。”

胖頭想了想,頓時眉開眼笑,道:“知道了!”興衝衝地出去了。

公蠣本以為他會開口借錢,沒想到這家伙還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來。

胖頭一邊洗著衣服,一邊聽著門外的動靜。殘雪未消,天氣寒冷,街上的店鋪 已經打烊。但胖頭心里熱乎乎的,絲毫不覺得寒冷。

汪三財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間也不見了響聲。胖頭將院落打掃了一遍,將櫃台擦拭了兩遍,終于聽到亥時更鼓敲響。

大門一陣晃動,伴著狗的低聲叫喚。胖頭丟了抹布,洗干淨手,從櫃台下偷拿了包什麼東西,然后踮著腳尖,溜了出去。

一條水蛇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后。

一條大黃狗站在街口,看到胖頭出來,搖了搖尾巴,一溜煙儿地跑了。胖頭跟著走過街口,繞過大柳樹,在木匠家門口站定,隱約聽到虎妞大著嗓子同她爹講話,轉身躲到了門前澗河的小石橋的石墩下。

原來在公蠣又是蛻皮又是生病的這當儿,胖頭已經將他的“地盤”擴展了差不 多半個敦厚坊。他憨厚老實,又有力氣,見人忙活便上去幫忙,一來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爛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這麼認識的。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閨女,生得人高馬大,聲如洪鐘,在李婆婆嘴里,她一頓能吃一筐饅頭整鍋飯,“誰娶到家還不得把家給吃窮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經年過 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過她似乎也不以為意,整天打扮得像個男子一般,短衫短 卦,腰里扎條汗巾子,招呼生意倒騰木材,比儿子還頂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里設 計花樣、打造家具。

過了片刻,木匠家大門閃開了一條縫,大黃狗先擠出來,快步跑到胖頭身邊, 又嗅又蹭。接著虎妞探出半個身子,大黃狗又過去迎接,胖頭忙揮手。

虎妞撫摸著大黃狗的腦袋,對著胖頭欣喜地道:“你來啦。”

虎妞体格個頭同胖頭几乎一樣,兩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連她養的那條狗,都比其他的狗塊頭要大,一身金黃的毛,收拾得甚為干淨。胖頭將手里的紙包遞過 去:“烤羊腿,可惜有點涼啦。”

虎妞隔著油紙聞了聞,道:“真香。”

胖頭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 虎妞摸著肚子,道:“你早點拿來就好了。我今晚就著咸菜吃了三個大饅頭,還喝了兩碗粥,現在還撐呢。”

大黃忽然弓起了腰,對著草叢發出低低的吼聲。虎妞拍了拍它:“大黃乖, 坐下。”

大黃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卻盯著草叢。

虎妞不待胖頭說話,拎起裙擺轉了一圈儿,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說著扭動了几下腰肢。

說是腰肢,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她的身材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標准的圓柱体。

胖頭啃著手指甲認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說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虎妞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多大人了,什麼毛病?!”胖頭縮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虎妞談興甚濃,大說大笑的,什麼今天進了多少木材,做了什麼家具,訂家具的人多麼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華美,全然不顧偶爾路過的行人側目。胖頭似乎 也有些心不在焉,一邊點頭,雙腳一邊無意識地在地面上來回移動,呆頭呆腦聽了 半晌,終于找到機會插嘴道:“那個,到底怎麼樣了?”

虎妞粗聲大氣道:“兄弟,我說了包在我身上,你還不信我 ?”一拳砸在胖頭的 肩上,將胖頭推得后退了兩步。

小水蛇在草叢里蠕動了下,顯得十分無可奈何。大黃發出低聲的吼叫。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來,聲音高亢,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尤其響亮。胖頭撓頭道: “小聲點,別人都睡了呢。” 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閉門鼓還沒敲響呢,誰管得著?”話是這麼說,聲音還是低了下來。

虎妞雖然長得像男子,終究是個未結婚的女子。胖頭有些難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燈光,不安道:“其實白天見面也沒什麼。”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們是兄弟,怕什麼?再說白天,我忙著呢,哪有時間出來見面?”

胖頭小聲道:“我是……怕人說你的閑話。”

虎妞的聲音瞬間又起來了:“我才不怕!最煩背后嚼舌頭根儿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個半死!”說著不由分說,拖著胖頭往橋旁邊的小樹林走:“這里僻靜,我們說悄悄話儿,不給別人聽見。”

盤踞在陰影處的水蛇忍無可忍,掉轉頭順著牆根游走了。

公蠣順著街道的陰影慢慢往家溜走,心里再次對胖頭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 向只關注美貌的女子,對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認真地看了看,覺得身材長相還在其次,行為舉止太像男子,實在難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頭征詢自己,定要 表示下反對意見。

肚皮貼著地面,冰得發木,公蠣第一次覺得還是人形行走更為方便些,見街上行人稀少,閃身躲入李婆婆門口的大槐樹下變回人形。

流云飛渡的門忽然開了,小妖晃晃悠悠走了出來。公蠣童心大起,弓起腰准備 跳出來嚇她一嚇,卻發現小妖有些不對勁。

大冷的天,她赤著一雙腳,身上只穿著薄薄的麻布睡衣睡褲,臉頰凍得通紅, 目光游離,腳步輕浮,完全不似往日活潑伶俐的樣子。

難道是夢游?據說夢游之時是不能貿然叫醒的,否則魂魄會被嚇得遺落在夢 中,再也回不來了。

時辰不早,閉門鼓眼看便要敲響。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夢游的人呢,更加好 奇,便貓著腰偷偷地跟在她后面。

小妖沿著最里側的碎石小道,赤腳踩著尖尖的小石子上,卻無一絲痛苦的表 情,影子一般順著街道悄無聲息地往前走。先在街口的大樹下徘徊了一陣,又繞去前街。走到老木匠家大門口,終于直直地站定,昂頭看著木匠鋪子的招牌,眼神一 片茫然困惑。

公蠣心想,莫非小妖也看上了胖頭,所以跟來找他們倆算賬來了?

大門虛掩,虎妞尚未回來。公蠣能夠聽到遠處兩人的竊竊私語聲,當然主要是虎妞的聲音,不過公蠣懶得分辨他們講話的內容。

小妖站了一陣,上前推開了門,閃身進去。公蠣尋思,不如上前去牽了她慢慢回去,盡量不驚擾她便是,便也跟著進了去。

今年松油漲價,除了門外招牌處的小燈籠,房間並未掌燈,一片昏暗,且鋪子里琳琅滿目,擺著各種各樣的家具,小到圓形檀香妝奩盒子、雕花腳踏,大到轎式大床、樟木衣櫃等,擺得滿滿當當,小妖卻出入無人之境,飄飄然走進家具叢中, 慢慢蹲下,躲在一個圓凳后面。

這個調皮的小妖,做夢還捉迷藏呢。

不過要是虎妞回來,定會把她當做賊給抓起來。老木匠又脾氣古怪,不說扭送官府,也定然要痛罵她一頓。

公蠣想了想,決定闖入她的夢里叫醒她。但擔心在她背后出聲驚嚇了她,便慢慢繞到小妖前面,輕咳了一聲。

小妖抬起頭來。她竟然滿臉淚痕,無聲而泣。

公蠣笨拙地晃了晃手,裝出偶遇的樣子,小聲道:“嗨,小妖!你家姑娘回來了沒?”小妖充耳不聞,像不認識他一樣,眼神穿過公蠣落在黑暗中,纖細的肩頭微微抖動,眼淚更是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襟上,片刻便印濕了一大片。

她的眼神和身上傳遞出痛苦和恐懼,讓公蠣十分不適。偏偏她又不發出任何響 聲,像個膽怯的白影子。

這是做噩夢了? 可是既不能問,又不能告訴她這是做夢。公蠣有點后悔,早知道剛才應該衝回去叫小花來跟著,或者叫財叔也行。

公蠣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屋角放著一口陳舊紅漆小鼓,不過只有鼓身,鼓面尚未張貼。

公蠣走過去撿起木鼓。這鼓的樣式平淡無奇,看起來是每年元宵節傳統鑼鼓中手擊鼓的一種,用材劣質,漆面斑駁,划痕遍布,上面殘余少量纏枝牡丹,其他的 圖案几乎不能辨認,像是哪個喜新厭舊的孩子的玩具,被隨意丟棄在這里。

公蠣又自作聰明了一回,遠遠地將小木鼓舉給她看,並作出要丟給她的姿勢, 道:“哈哈,你來找這個對不對?”

小妖的臉瞬間變得毫無血色,連流淚似乎都停止了,公蠣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 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瞬間縮小,變成一個無盡的黑洞,接著便見她身体往后仰去。

公蠣忙放下了木鼓,跑過去扶住她。 出乎意料,她並未暈倒,只是雙眼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向房頂,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那晚見到的布偶。

若不是想著以后還得指望從她口中打探蘇媚的消息,公蠣早逃開了。扶著她的手臂,公蠣能夠感覺到她渾身冰冷,無一絲暖意,欲要抱她,卻又不敢。

小妖忽然挺直身体,指著木鼓,嘴巴動了一下,吐出几個含糊的音符。公蠣將耳朵湊近:“你說什麼?”

小妖再次閉緊了嘴,並牢牢抱住圓凳。公蠣唯恐帶出響聲,哀求道:“小姑奶奶,趕緊回去吧,再待會儿不被當成賊,你也要被凍死了!”

小妖又動了嘴巴,這才卻說了兩遍。但她的聲音極低,公蠣勉强聽出她叫的好像是鼓的名字,但除了最后一個“鼓”字,其他兩個字皆不能分辨。

要不就將老木匠家的圓凳一起抱走算了。公蠣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手指還未觸到小妖腋下,忽聽一陣咳嗽聲,老木匠破鑼一把的聲音從后面的房間里傳來:“妞 啊,你回來了?把門閂好……好歹是個姑娘家,大晚上的,可不興回來太晚……”

小妖的眼珠終于動了一動,站起身繞過高高低低的家具,深一腳淺一腳地飄走了。公蠣反應過來,忙跟著逃走,膝蓋碰在椅子角上碰得生疼。

剛一出門,便聽到虎妞同胖頭告別的聲音。公蠣暗自慶幸,一溜煙地追著小妖去。

小妖依舊搖搖晃晃地走著,不緊不慢。公蠣不確定她是否夢醒,只好在她身后悄悄地跟著。

行至李婆婆家門口的大槐樹下,小妖突然站住了,微微眯起眼看著遠方。這種 明明空無一人卻被她看得好像黑暗之中藏著什麼東西的感覺,讓公蠣十分抓狂,恨不得將她扛回流云飛渡。

公蠣眼珠一轉,裝出自己夢游的樣子,用一種沙啞平緩的語調道:“你—— 是——誰,你——怎麼——來我的夢里?”

這招果然見效,小妖轉回頭來。公蠣面無表情,繼續道:“我要回家——我們 都回家吧——”

小妖忽然一把抓住公蠣的胳膊,眼睛里滿是驚恐,小聲但清晰地說道:“龍哥哥,救救我!”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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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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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1:25 |只看該作者
(四)

第二天一早,公蠣就被門口的吵鬧聲給吵醒了。起來一看,小妖正在大門口同李婆婆吵架。

原來李婆婆早上起火燒水,見流云飛渡尚未開門,就將剛打好的一桶水放在她家門口的台階上,誰知不小心什麼時候翻了,也沒顧上收拾。小花早上一開門便摔了跟頭,隨口罵了句“哪個缺了德的”。李婆婆聽見了不依,反過來罵小花沒家教、 不長眼,摔死活該。

小花老實,氣得眼淚嘩嘩的,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妖可是個不省事的,聽 到動靜,連外面的大衣服都沒穿,跳出來同李婆婆對罵:“我和小花沒有家教,您 這麼有家教,怎麼不被太常寺請去教禮儀?一大把年紀咒人摔死活該,哼,我們年 輕,離死遠著呢,只怕那些老胳膊老腿儿、黑心爛肚腸的老人渣,摔一跤就一命歸 西了呢!”

李婆婆原是見蘇媚不在家,有點倚老賣老欺負人的意思,聽小妖叫她“老人 渣”,頓時炸了,提了掃把便要來打小妖,一眾街坊等連忙上去勸。

小妖伶俐得很,一邊繞著跑,一邊言語挑釁,倒把李婆婆氣得渾身發抖,一屁股坐在流云飛渡的台階上,拍著大腿痛罵小花小妖。

先不過是罵小妖不懂事、不敬老,后來便越來越過分了,指著小妖的鼻子,滿口污言穢語:“小騷蹄子!打量著你那些破事我不知道是吧?一個個妖媚狐道的, 不知道搞什麼勾當!”眾人都勸她不住。唯獨公蠣看得歡樂,遠遠站在旁邊,時不 時給小妖擠個眼儿,示意她罵得好。

小妖依然伶牙俐齒,看樣子並未受昨晚夢游的影響。只見她眉毛一挑,眼睛一 翻:“有些人想要妖媚狐道,也得看看自己那副老廢干柴的樣子有沒人理呢!”

李婆婆氣得拍著大腿嚎哭,連聲叫著死去丈夫的名字,控訴有人欺負她“孤苦 老人”。胖頭上去拉她,被她推了個趔趄,並罵“豬頭豬腦”;汪三財不過勸了句 “老姐姐,你何苦跟個小女娃儿一般見識”,竟然被李婆婆丟了一火鉗,嘆著氣回了 忘塵閣;連性子和善的趙婆婆也不敢相勸,只皺著眉遠遠地看著。

一時間雞飛狗跳,噪亂不已。公蠣第一次見到中老年婦女罵街,對她們層出不窮、永不匱乏的詞句嘆為觀止,只聽得張口伸頸,兩眼放光,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勵她再罵出一些新意來。

天色放亮,街上店鋪已經開門迎客。李婆婆罵勢漸微,只是礙于面子,賴在她 家門口的台階上不起來。偏偏小妖唯恐天下不亂,拿著掃把作勢打掃台階上的水, 笑嘻嘻道:“罵累了沒?我家這地方涼,小心冰了您這高貴的有家教的屁股,還請婆婆換個地方坐去。”說著一弓腰,做出個請的姿勢。

這重新激起了李婆婆的斗志,她嗷一聲叫,伸手去撕小妖的臉。小妖如同兔子 一般跳開,反復几次,李婆婆鼻翼賁張,竟然罵起了蘇媚:“蘇媚個狐狸精,這麼久不回家,是被哪個賤男人勾引走了,還是發騷去了勾欄院!”

一罵蘇媚,公蠣聽不下去了,躲在小妖后面提醒道:“李婆婆過分了啊,蘇媚 又沒惹你……”李婆婆哪里搭理他,拿著掃把追著小妖滿街跑,還捎帶著打了公蠣一下:“你這個小騷蹄子,半夜三更穿個睡衣到處亂竄,四處勾引人,還要不要 臉?小花那個弱智傻瓜,天天半夜三更擺弄那些蠟人儿,一個個妖媚狐道的,小心打雷劈死你們!”

公蠣心里咯噔了下。看來小妖夢游不止一次,連李婆婆都知道。

小妖回頭看了一眼,眼里閃過一絲困惑,但隨即放輕松,仰著下巴冷笑道: “全天下正常人要都你這樣儿的,下面的拔舌地獄只怕都盛不下了!”

李婆婆拄著掃把大口喘氣,忽然五官扭曲,發瘋似的痛罵:“有本事你出來啊,躲在暗處害人算怎麼回事?老娘活了五十多歲,早就活夠了!有本事你就該二十五 年前將老娘殺了!你這個吸血鬼!害人精!挨千刀下地獄的東西!”

李婆婆越罵越來勁,滿嘴污言穢語,並揮舞掃把,對著空氣一陣亂打,似乎帶著極大的仇恨。但怎麼聽,都覺得同蘇媚、小妖沒什麼關系。更讓公蠣覺得納悶的 是,李婆婆雖然愛嚼舌頭根儿,又有些倚老賣老,但從未如今天這般,只罵得雙眼 發直、嘴角泛沫、眼睛充血,這般發瘋撒潑的模樣,完全不在乎顏面。

眾人正看著李婆婆發癲,畢岸扒開人群走了過來,上前穩穩地握住了掃把,在 李婆婆的肩頭一拍,道:“李婆婆累了,回屋歇著吧。其他人都散了吧。”

李婆婆愣怔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閉上了嘴。小妖早已被李婆婆的狀態給嚇住 了,一臉欽佩地朝畢岸豎起拇指,又衝著公蠣做個鬼臉,忙鑽回了流云飛渡。

畢岸攙扶著李婆婆的手臂,公蠣忙上前幫忙。兩人將李婆婆夾持著送到茶館, 按坐在椅子上。畢岸松開了手,道:“婆婆,好點了沒?”

李婆婆用力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門神一般的公蠣和畢岸,臉上忽然顯出懊悔的表情:“畢掌櫃,這個,老婆子我……”“這個”、“那個”了半晌,回手輕輕給 了自己一個耳光,滿臉自責道:“老婆子我這是怎麼了……在這街上住了几十年, 今儿這臉,可算丟盡了!”接著又不安地朝流云飛渡那邊看:“完了,這下可怎麼辦……”表情真切,一副羞愧之態。

公蠣剛才被掃把捋過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對她的轉變又詫異又憤怒。憑什麼畢 岸一出馬,連粗俗的李婆婆都臣服?人比人果然是氣死人的。

李婆婆剛才用盡了力氣,如今松了勁儿,癱軟在椅子上,喘得像個漏氣的破風 箱,鶴發雞皮,老態盡顯。

兩人站了片刻,公蠣見她氣息漸平,眼睛微閉,朝畢岸打了個眼色,准備 回去。剛一轉身,李婆婆忽然抬起頭來,叫道:“畢掌櫃,等等。”並示意公蠣關門。

公蠣正想去看看小妖,帶著門便走,卻被畢岸叫住,又在畢岸的指使下倒了一 杯茶給她。

她捧著茶,臉色鐵青,几次欲言又止。

畢岸抱胸而立,表情如水,並不催促。公蠣心想,擺得一副好譜儿。

李婆婆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終于開口道:“畢掌櫃,老婆子惹事了。”她陰沉地看了一眼畢岸:“我這些日,總是心煩氣躁,動不動便想發脾氣。比如今早這事儿,若擱往常,定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公蠣心想,呸,你不就想趁著蘇媚沒在家,可勁儿欺負小花和小妖麼? 李婆婆仿佛猜到公蠣想什麼,挺直身体,冷然道:“我雖俗了些,嘴巴碎了些,還是分得清輕重的。”頓了一頓,道:“這些時日,龍掌櫃忙著生病,病好了忙著花天酒地,畢掌櫃你又不常在家,這條街,盡是烏煙瘴氣了。”

公蠣吃了一驚,顧不上她言語中的嘲諷,道:“發生什麼事儿了?”

李婆婆摩挲著椅子的扶手,緩緩道:“我的阿狸,前晚儿死了。”

阿狸是她養的一只貓,已經老得牙齒都掉光了,每日里只爬在這張椅子扶手上打呼嚕,從不出茶館一步,見人不動不理,也不讓除了李婆婆之外的任何人觸碰, 所以大家几乎視它不存在。

公蠣心想,老人家真是小題大做。但見她傷心,便陪著小心道:“別是吃了被 藥死的耗子,中毒了吧?”李婆婆嚴厲地看了他一眼,道:“它死于失血過多!但渾身上下無一處傷口,只是全身的血,一點也沒有了。”

公蠣瞠目道:“你怎麼知道?”

李婆婆回頭看向后院,低聲道:“我當然知道。”她倏然轉回頭來,一字一頓道:“因為我儿子,我相公,都是這麼死的。”

公蠣吃驚道:“怎麼可能?”李婆婆不耐煩道:“你總是這麼一驚一乍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惦記。”

公蠣有些不服。畢岸道:“婆婆你繼續說。”

李婆婆怔怔地看著畢岸,眼窩里滿是淚水:“我儿子小時候長得可漂亮了,若是能長大……定然像你這個樣子,英俊瀟灑,乖巧穩重。”

畢岸的目光不由變得柔和。

“當年我久婚不孕,一直到二十三歲了才有了他,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是五歲那年,突然死了。”李婆婆渾身顫抖,眼神空洞,“他縮在我懷里,不住地說,娘,我好冷,有人在吸我的血呢。”

她對著空氣做出抱緊的動作,“我叫著他的名字,緊緊地抱著他,可是只能眼 睜睜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蒼白,身体漸漸冰冷。”

公蠣忍不住插嘴道:“趕緊去找郎中呀!”

李婆婆牙齒磕動:“找了,不頂用。郎中的診斷結果都一樣,失血過多。可是早上還活蹦亂跳的,全身也沒有一處傷口,哪來的失血過多?”

公蠣問道:“他之前可是吃了什麼東西,見過什麼人?”

李婆婆自顧自道:“孩子當天晚上便走了。我抱著他坐了一夜,直到他在我懷里漸漸僵硬。等孩子下葬,我開始思忖這件事。”

“那天我在家做針線,門外撥浪鼓和梆子齊響,阿寶跑出去看熱鬧,我收拾了手里衣物,又拿了几文錢,稍微遲了些許。明明梆子聲還在門外,等我一出門,已經不見了貨郎,只見阿寶呆呆地站在空地上,嘴里念著不要扎我、不要扎我。”

“回到家阿寶說困了,我也沒多想,誰知他一覺睡到天黑,我擔心餓壞了他, 便拉他起來吃飯。他醒了,第一句便是‘娘,有人吸我的血呢。我好冷’。”

“儿子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也要瘋啦,到處找可疑的線索,特別是那個 貨郎。可是我找遍了方圓几里,只打聽到他比較瘦小,個子不高,其他再也問不出 什麼來了。因為沒有證據,官府也不管。”李婆婆老淚縱橫,滿臉悲愴。

公蠣道:“后來呢?”

李婆婆抹了一把淚,黯然道:“后來?孩子沒了,可日子還得過下去。還好相公人好,對我也体貼,沒了孩子,他也沒涼待我。可是過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后他說出去一下,結果再沒回來。”

“那是個冬天,寒風裹著小冰晶刮得呼呼的,打在臉上冷得刺骨。傍晚時分, 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門找。等在一個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時,他已經快不行了。”

“我抱著他,一邊哭一邊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睜開眼睛,說了一句同我儿子當 年一樣的話:‘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嚇到了,抓住他拼命搖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后力氣說‘快點搬離這個地方,快點!’”

李婆婆聲音凄厲,表情悲痛至極,卻再無淚水流下來。“我報了官府,申請驗屍,可仵作檢驗了之后,說死于不明症狀的失血過多。全身無傷口,無打斗痕跡, 只是体內的血液全部沒了。仵作判斷‘或有隱疾而造成血液病變’,結論‘排除他 殺’。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忽然站起來,緊緊鉗住畢岸的手臂,激動得渾身發抖:“可是我知道,他和 儿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們的血!”

李婆婆身上的恐懼、絕望和無助傳遞過來,公蠣也不由自主發起了抖。

畢岸看了一眼公蠣,將手按在李婆婆肩頭,輕輕道:“婆婆不急,慢慢講。”

他的聲音平緩有力,眼睛深邃安靜,仿佛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讓人心安。公蠣不由朝畢岸走近了一步。

李婆婆平靜下來,道:“人人都說,是我命克親人。其實我巴不得死的是自 己。儿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麼呢。沒多久,我就賣了房子,去鄉下親友那里住了兩年,又輾轉多處,最后來到北市,在這里開了個小茶館。”

畢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李婆婆道:“我正要說這個。那日午后,我正在洗碗,他在門口劈柴,忽然支著耳朵說了句,外面什麼聲音?我出去看看。就是這兩句,我決不會記錯。”

“可是當時鍋碗叮當,我並未聽到外面有什麼響聲。等我處理完他的后事,也想起了這個事儿,問遍了街坊,都說不曾聽到,只有一個在街口曬太陽的老乞丐說,他似乎聽見几聲梆子聲,但聽得不太准。”

“那時候洛陽還未宵禁,夜里值更,由各家輪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見得很,從哪里查呢。”

畢岸的目光投向茶館牆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道:“婆婆的字寫得很是不錯。”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長得好,學問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 偷看了一眼畢岸,低聲道:“他當年,長得同你一樣好,不過不似你這般冰冷。”她的老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畢岸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道:“婆婆請繼續講。”公蠣在一旁擠眉弄眼。

李婆婆正了正臉色,道:“我搬來了這里,開這麼個小茶館,平生再無快活,不過每日里嚼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顯得自己不那麼孤單。可是三日前,我又聽到了梆子聲。”

“太長的夜,我睡不著,正摟著阿狸念叨我的阿寶,阿狸忽然站了起來,支起 耳朵,跳下床出去了。我以為它發現了老鼠,就靠在被子上等它。就是這時,我聽到了梆子聲。很輕很輕,急一陣緩一陣的,同宵禁巡邏時的聲音是不同的,倒像是 誰家孩子在調皮搗蛋。”

“阿狸好久不見回來,我困得睡著了。因惦記著阿狸,天沒亮便我醒了,發現 阿狸在我腳邊蜷成一團,已經死了。”

李婆婆的表情,同講起失去儿子時一模一樣,難過得難以形容。公蠣不知道怎 麼安慰她,冒冒失失道:“阿狸年紀也不小了。”

李婆婆厲聲道:“它不是老死的!”似乎覺得過分 ,平靜了一下,接著道,“不錯,阿狸已經十七歲了,要是個人,已經耄耋之年。但它不會死的,我知道。”

“我要弄清死因,趁著它的身体還有余溫,半夜解剖了它。”她眼神堅毅,同公 蠣印象中那個只會冷嘲熱諷說人長短的凡俗老婦判若兩人,“它一點血也沒有,連肉都泛出白色。”

她顫巍巍站起,腿腳一軟,又坐下了,指著后面一個掩蓋的木桶,道:“龍掌櫃,麻煩你去將那個提過來。”

桶里放著阿狸被剖的亂七八糟的屍体,已經僵硬。畢岸翻弄著看了看,沉吟不語。李婆婆殷切地看著畢岸,道:“怎麼樣,老婆子我的判斷可否正確?”

畢岸點點頭。

李婆婆輕輕拍著木桶,“可憐阿狸陪了我這麼多年,死了也不能落個全屍。這几晚,我几乎沒怎麼睡著,直到今天早上五更鼓敲過,我才迷糊了片刻,可是又一 下驚醒過來了。”

“我又聽到了那種梆子聲!雜亂無章,急一陣緩一陣。”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種難言的恐懼,伸手抓住了畢岸的衣袖,“我又驚又怒,卻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同小妖吵了起來。”

畢岸任由她拉著衣袖,道:“婆婆年輕時,可曾得罪過什麼不尋常之人?” 李婆婆搖搖頭,“沒有。倒是老婆子孤身一人之時,想起此事到底意難平,偶爾心里充滿著惡意,故意編排他人的壞話,倒是得罪人不少。”她苦笑了一下,“比如蘇媚。”

公蠣不滿地小聲嘟囔:“幸虧她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

畢岸道:“那這几日可有什麼人表現比較反常?”

李婆婆怔怔想了片刻,忽然叫道:“珠儿!珠儿!”

公蠣對一切美麗的東西都懷著天生的好感,更別說同珠儿還有不一般的情誼,頓時嗤之以鼻,“李婆婆,你一大把年紀了,怎麼能信口雌黃?”

李婆婆急道:“不是,你想想,今天早上鬧得這麼凶,她露頭了沒有?”

確實,今天早上果真沒有看到珠儿的身影。公蠣記得一大早她家原是開著門的,后來不知何時關上了。另外往常李婆婆欺負小妖,珠儿一定會出聲幫忙。 李婆婆也知道珠儿同畢岸鬧的那一出儿,尋思珠儿對外聲稱是認了畢岸和公蠣做哥哥,莫要指認錯了,連這兩人也得罪,頓時訕訕道:“我也是猜測。”

看到公蠣臉色不好看,忙補充道,“可能珠儿知道什麼。阿狸死后的那個傍晚,

我在准備第二天的茶湯,她竟然來了。你知道,她從來不進我這個茶館的。”

李婆婆擠兌蘇媚珠儿原是家常便飯,所以珠儿通常不多搭理她。“她主動走了 進來,默默站了片刻,臉色十分難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著是不是那次我說她勾搭有錢人家的少爺,結果人家看上她她還擺譜,正想著如何抵賴,只聽她陰沉著 臉說,晚上關好門窗,聽到什麼響動,千万不要出去。”

公蠣恨恨道:“若不是看你年紀大……”

李婆婆翻了個白眼,道:“我如今就這麼點樂趣,比如你,我只是說你好吃懶做,百無一用,看到女人就走不動道儿,其他的壞話可沒說,你這麼小氣做什麼?”

公蠣氣得捶胸頓足。畢岸道:“婆婆還有其他線索嗎?”

李婆婆歡快道:“有有,我這里小道消息可多呢。你想聽哪個?”她一說起他人的閑話來,渾身充滿了動力,剛才的悲痛似乎全忘了,恨得公蠣牙根直癢癢。

畢岸皺了下眉,道:“跟你這件事可能有關的。”

李婆婆眼珠轉了几圈,拍著大腿道:“先說隔壁,我最討厭隔壁。小妖夢游,你們知道吧,連著這几日,每晚亥時左右,穿著睡衣到處亂跑。昨晚還去老木匠家逛了一圈呢。”

公蠣驚得瞠目結舌,愕然道:“你怎麼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昨晚亥時一刻左右,聽到小花提醒她小心感冒。早上掃街,看到她家門里有刨花儿,定是小妖昨晚去了老木匠家附近。”

公蠣啞然道:“你不做捕快,真可惜了。”

李婆婆咯咯一笑,故作神秘道:“還有那個老實巴交的小花,每到月圓之夜,便犯癔症,抱出一堆缺胳膊少腿儿的小蠟人,指揮著它們排兵布陣。另外,我跟你們說,蘇媚可是個人物,不僅侍弄花草是一把好手,調教起男人來,那真是連暗香 館的頭牌都比不上……”她忽覺失言,偷眼瞄著面無表情的畢岸,諂笑道:“她性格開朗,人又漂亮,我要是男人也喜歡吶。不過我看她還是意屬畢掌櫃。”

畢岸波瀾不驚,像是同自己無關一般,李婆婆稍覺失望,不過看到公蠣微顯落 寞的樣子,又覺得很開心:“珠儿沒找婆家,有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常常偷偷來看她, 可她不為所動。我敢肯定,她同蘇媚一樣,中意畢掌櫃您。”她得意地看著畢岸,像個做了壞事而不自知,反而求打賞的孩子一樣,讓人覺得又好笑又好氣。

畢岸臉色一沉,道:“說其他的。”

李婆婆收了笑容,道:“街口趙婆婆,她家儿子不能盡人事,生不出孩子來, 所以趙婆婆整天對著王二狗家的阿寶噓寒問暖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親孫子呢。呸,看著面善,心里不知道有多嫉妒呢。臨街老木匠,正在四處打聽著給他 家那個虎妞找婆家呢。就虎妞長得粗手大腳那樣儿,娶回家跟娶個男人一樣,誰會看上?”

公蠣聽得津津有味,畢岸卻哼了一下。李婆婆忙賠笑道:“啊,瞧我糊涂的。 你們原不愛聽這個,你家當鋪對面,以前說要開家布庄,聽說如今易主了,被一個財大氣粗的俊俏公子爺給買下來要建個酒樓。”

畢岸皺了皺眉,道:“婆婆累了,早日安歇吧。”公蠣本想追問下關于虎妞家木匠鋪子的事情,只好打住。

李婆婆瞬間悲懼交加,淚光涌動,凄凄切切哀求道:“畢掌櫃,關于吸血一事, 老婆子我只告訴過你一人。我可就依仗你了!”變臉之快,堪比公蠣換形。

畢岸道:“放心,我這些天就在忘塵閣,你若聽到什麼異動,來找我就是。”

李婆婆垂淚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謝畢掌櫃。”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館。小妖正躲在門后提心吊膽,唯恐將李婆婆氣出什麼好歹來,看到公蠣就做出一個探詢的表情。公蠣朝她一擠眼,表示沒事,接著小聲問畢岸:“你說李婆婆說的那個事儿,是真的還是她自己臆想的?”

畢岸面無表情:“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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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1:38 |只看該作者
(五)

李婆婆的委托,公蠣並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說的是真話,吸血什麼的充滿詭邪,公蠣決不想多管閑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虛,那更不用理了。再說了,人家委托的本來就是畢掌櫃,而不是他龍掌櫃。倒是小妖的事儿,公蠣上了心。

如今天黑得早,吃過晚飯,還未到戌時。前堂生了爐火,甚是暖和,几人便集 到了前堂來。汪三財在核對今天的賬目;胖頭對著火爐痴痴地發呆,不時咧嘴無聲地傻笑;畢岸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人所托的緣故,竟然拿了一本書坐在前堂,看得專心致志。

公蠣百無聊賴地繞著眾人打數十個圈子,仍不見隔壁小妖有什麼動靜。見畢岸 看得出神,腆著臉道:“畢掌櫃,什麼書這麼吸引人?”

畢岸將書遞給了他:“巫要。”

書軟塌塌的,竟然由一張張薄牛皮裝訂而成,但邊緣發毛發黑,磨損嚴重,顯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為這兩個字的每筆每划都是由無數個巫人組成的,巫人們戴著鬼臉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 個人只有寥寥几筆,但極為傳神。

公蠣盯著看的久了,直覺得巫人們都動了一般,忙翻開里面。

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行筆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蠣大多不識。中間夾雜著很多鬼畫符一般的圖片,偶爾有几幅能看懂的,不是誅心便是挖眼、裹屍等,還有一些同現在不怎麼相同的陰陽八卦圖,處處透著詭秘,公蠣很不喜歡。

畢岸盯著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講解。”

公蠣將書扔回去,道:“我還當是哪家的詩文。原來是這個,沒意思。”

畢岸道:“這是先秦古書。”他著重在“古書”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隔壁的門響了一聲,卻是小花來檢查門閂。公蠣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書我也沒興趣。”

畢岸將其中一頁卷起的書角抻開,壓住,淡淡道:“據說天下修煉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說能長生不老,多活個數百年,定然是有的。”

胖頭吃驚道:“那豈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公蠣心不在焉答道:“活那麼久做什麼?你認識的人、熟悉的人一個個都死了,光自己活著,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也沒人分享,多沒意思。”

公蠣對長生不老之類從來無感。當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著一個已逾千歲的老烏龜,每日里窩在洞府里,開口閉口除了修煉,便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前朝往事,沒一個人愛聽。公蠣當時便想,若是自己也過這種孤獨煩悶的生活,那還不如早早升天。

汪三財倒從櫃台探出頭來:“年輕人麼總要有點追求,看人家畢掌櫃。”

公蠣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淨,又要戒葷腥去雜念,這日子有什麼過頭?沒意思!”

畢岸合上了書,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點點感興趣的光來:“你今晚說了三個沒意思。”

小花在同小妖說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看來今晚小妖不會有事了。公蠣回過神來,茫然道:“什麼沒意思?”

畢岸微微笑道:“沒事了。”

胖頭忽然愣頭愣腦地道:“畢掌櫃,您這是打算回來住一段時間了?”

畢岸道:“正是。”

胖頭和汪三財大喜,異口同聲道:“畢掌櫃在,我們的生意定會好了!”

公蠣酸溜溜道:“胖頭你趕緊再去批發些小姑娘小媳婦喜歡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儿來,明日還不知有多少美人儿來呢。”

畢岸抬頭微微一笑,嘴角揚起。接著又專心致志地看起了書。

公蠣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他的五官。畢岸第一眼給人的印象,總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瀟灑。但分開了看,眼睛稍微長了些,唇形薄而嬌俏,作為男子的五官便顯得有几分媚氣,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棱有角的臉型,媚氣瞬間轉 化為了英氣。

單單英俊的長相似乎還不足以顯示兩者的差距。與公蠣的毛手毛腳、心浮氣躁不同,畢岸淡然卻又銳利無比的眼神,靜默的舉止,讓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安靜的氣息,而這種氣息,是公蠣除卻容貌外最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麼情況,公蠣除 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畢岸只要一出現,哪怕事情一時不能解決,場面 也會暫時平靜下來。

不僅如此,還有他那種冰冷的感覺。公蠣覺得,他就像一把劍,哪怕是微笑 也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寒意。畢岸似乎很熱心,渾身充滿正義,但這種“熱心”, 同公蠣置身事內的熱心不同,他在和氣之外,無時無處透著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 漠然。同樣,他也很有禮貌,不管是對汪三財的嘮叨還是對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 到有禮有節,但這種禮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蠣救了一條被癩蛤蟆咬住的半 歲小蛇時,又輕視又悲憫,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高高在上。

比如現在,公蠣熱烈地同胖頭討論哪里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養眼,裝模作 樣地同汪三財討論生意的走向,要不要開拓下經營范圍,畢岸充耳不聞,捧著那本 鬼畫符一般的古書看得津津有味。

或者就是這種高高在上,讓公蠣覺得不爽罷。偏偏汪三財對此贊賞有加,胖頭 則崇拜不已,更突顯了公蠣的小心眼。

“呸,裝什麼大尾巴狼。”這是個今天才跟李婆婆學的新詞儿,公蠣覺得用在畢岸身上特別貼切。

可惜竟然說出了聲。公蠣原以為畢岸一定會裝沒聽見,沒想到他頭也不抬回 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內把這本書讀完學透,我就接受你這個定位。”

汪三財整理完賬目,正籠著手烤火,探頭看了一眼古書,揶揄道:“這書讓他看?——龍掌櫃,里面有認識的字嗎?”

公蠣知道汪三財不怎麼瞧得起他,可是也沒辦法,眼珠轉了半晌,道:“我自然認識它們,不過它們不認識我。”

三人哈哈大笑,忘塵閣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頭自告奮勇道:“畢掌櫃,你教教我,這些都是什麼?”

畢岸看了看胖頭,搖頭道:“這個,不適合你。”

要是能找到那個丁香花女孩儿,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蘚——那麼一生就完美了。

公蠣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閉門鼓敲罷,也未聽隔壁有什麼異響,公蠣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蠣一個激靈,忽然醒了。

門外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像是一個人赤腳走在地上。公蠣的第一感覺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開窗戶。

果然是小妖,一襲白衣,手腳凍得通紅,雙眼迷離地在院子里打轉,但極為安靜,不發出一點聲響。  

剛才明明胖頭已經閂好了門,也不知小妖怎麼進來的。

公蠣嘆了一口氣。這丫頭是怎麼了,要死不死的天天夢游,蘇媚也不管管。

小妖站在院中,對著空中伸出雙手,像在擁抱什麼人。公蠣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臉滿是激動,嘴巴微動,不知在念叨什麼,但順著她的目光,明明空無一物。

公蠣等了半晌,仍不見小花過來,只好穿好衣服,輕輕推門出去。

小妖抱著空氣無聲流淚,像是竭力壓著不讓自己出聲。公蠣几乎將耳朵貼在她的頭發上,也難以分辨她在說什麼。

小妖哭了足有一盞茶工夫,公蠣眼見她指尖由蒼白變成通紅,嘴唇由紅潤變得烏青,唯恐凍壞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剛轉過身,忽覺衣襟一緊,回頭一看,小妖淚眼蒙眬,嘴巴一動一動,做出一個“不要走”的口型。

公蠣只好站住。他几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夢游還是犯癔症。

小妖伸手過來,公蠣以為她要牽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過去,尚未夠著她的指尖,小妖已經轉身走開了,但她的手卻仍然擺出一副牽手的樣子,仿佛她牽著一個無形的人。

小妖不再流淚,而是滿臉歡喜,一邊走一邊指點周圍,好像黑暗中藏了無數公蠣看不見的美景一般,而且動作十分奇怪,一會儿做依偎狀,一會儿又做出小女儿 的嬌嗔狀,估計是夢到了什麼人。

公蠣暗暗覺得好笑,心想這小妖的夢可真夠豐富。

小妖牽著空氣走到公蠣的窗前,忽然收住腳步,並松開了手,怔怔地看著屋內的漆黑一片。

公蠣彎著腰潛到她前面,躲在窗台下朝她做鬼臉。

按照公蠣的判斷,站在小妖的位置絕對看不到自己,更別說這個鬼臉了,但小妖分明動了動嘴巴,用口型說道:“那是什麼?”

公蠣吃了一驚,忘記躲藏,探頭朝屋內望去。

屋里還是自己剛離開時的樣子,窗戶開著,並沒有什麼異樣。

小妖嘴巴先是一動,接著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滿臉驚懼,轉身朝后跑去,不料經過前堂門檻時,被狠狠地絆了一下。

公蠣眼疾手快,一個飛扑接住了她,只聽框里哐當一聲響,頭撞在旁邊的貨架上,一個青瓷美人瓶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汪三財、胖頭的房間燈都亮了,胖頭叫道:“誰?”公蠣還未來得及回答,小妖無聲地倒在公蠣懷中,緊緊抓住他的手,哆嗦著道:“龍哥哥,救救我,還有……” 一句話未說完,昏了過去。

胖頭一手舉著燈,一手提著棍子出來,一看公蠣頓時愣住:“老大,這是…… 怎麼回事?”

公蠣低頭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沒系,抱著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 穿一件白棉睡衣,雙頰通紅,雙腳足赤,這模樣儿要多說不清就有多說不清。

那邊汪三財還在不停地問:“胖頭,外面怎麼回事?”胖頭囁嚅著不知如何回 答。公蠣低聲喝道:“別理他,小妖凍壞了,你快找件干淨的衣服來。”

剛說完,一件棉袍甩過來,剛好落在小妖身上。畢岸靠著門框,皺眉看著小 妖,嘴里卻大聲回汪三財道:“沒事,不知哪里來的野貓蹬翻了一個花瓶。有我在呢,財叔早點歇息吧。”

公蠣手忙腳亂地將小妖裹好,小聲道:“怎麼辦?”

畢岸道:“還能怎麼辦?送回流云飛渡。”胖頭眨巴著眼睛,苦著臉站在一邊。公蠣伸手給了他一巴掌,惱道:“她夢游,我不敢打斷她,剛才她自己走的時候絆到門檻,把你們給驚醒了。我什麼也沒做,你哭喪著臉做什麼?還不去隔壁叫門?”

胖頭喜笑顏開,跑去叫門。

公蠣唯恐畢岸不信,忙道:“小妖夢游,蘇媚又不在家,你有什麼好法子?”

畢岸似笑非笑道:“據說治夢游,要找到導致她夢游的根源。”

公蠣沒好氣道:“這不是蘇媚的事情麼,怎麼賴到我頭上了。”

畢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公蠣悻悻道:“我又不會治療夢游。”

小妖忽然動了一下,緊緊抱住公蠣,冰冷的小身子簌簌發抖。公蠣有些尷尬, 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畢岸忽然道:“那日從大雜院帶回來的小玉鼓,你還留著?”

公蠣警惕道:“怎麼了?你答應給我的啊,可不許反悔。”

正說著,小花來了,公蠣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問道:“小妖這是怎麼了?以前也這樣?”

小花頭發睡得像個雞窩,甕聲甕氣道:“沒有,以前好好的,就這六七天,天天晚上夢游,夢游的時候叫她也不應,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后悔道:“我睡得沉, 她在夢中又特別機靈,一點響動都不發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胖頭擔心道:“要不要現在去請個郎中來?我看她凍得很。”

小花道:“不用,熱水、熱姜湯我已經備好了。”

公蠣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夠放心的,這麼大個店,就交由你們兩個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還是趕緊叫她回來吧。”

小花歡快道:“姑娘就在城里呢,偶爾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說完似乎覺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公蠣一愣,道:“你說什麼?”

小花低頭支吾道:“哦,我說……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她偷偷瞄一眼公蠣,臉紅了。

公蠣斷定她撒謊,故意道:“那店里貨物怎麼辦?”

小花老老實實道:“貨物商家會定期送來,我們只管清點、售賣即可。”

公蠣皺眉道:“她都忙什麼呢,天天不沾家。”

小花木訥道:“姑娘交待過,說我們處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畢公子便是。”

公蠣覺得自己有點出力不討好,悻悻道:“畢岸是我忘塵閣的掌櫃,又不是你 流云飛渡的。”

兩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蠣尋思,這小妖的夢魘一天比一天嚴 重,要趕緊找到蘇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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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第二天吃過早飯,公蠣惦記著小妖,便去了流云飛渡。

小花正在整理貨架,看到公蠣忙施禮道:“龍掌櫃早。”

公蠣探頭往后院看去:“小妖呢?”

小花道:“身体倒沒大礙,不過還未起床,睡著也不踏實。”

公蠣遲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小花粗笨沉悶,平日里几乎沒什麼話,一副木木呆呆的樣子,自然公蠣說什麼便是什麼。

公蠣來到小妖的房間。房間很普通,粉色的帳幔,白色窗簾,床頭牆面上掛著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帶著一種小女孩特有的溫馨。

小妖躺在床上,眉頭緊皺,雙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夢中仍然一副緊張的模樣。

公蠣道:“發燒麼?”

小花摸了摸她的額頭,道:“不發燒。我看她比較累,就沒有叫醒她。”

堂前忽然有響動,似乎有客人來,小花忙去招呼。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公蠣雖然不在意,但對小妖的名聲可能有影響,特別是隔壁還住著那個長耳朵長舌頭的李婆婆。躊躇了下,轉身要走,衣角卻被拉住了。

小妖閉著眼睛,夢囈一般道:“不要走。”

公蠣以為她裝睡,叫道:“小妖起床,日頭曬到屁股啦!”

小妖長長的眼睫毛快速閃動,無聲地哭了起來。公蠣晃動她,道:“小妖! 醒醒!”

小妖折身坐了起來,眼睛睜開,卻不看公蠣,而是直勾勾看著房梁,淚水如同 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動,無聲地念叨著什麼。

公蠣將耳朵湊近,全力分辨。

小妖叫的是“姐姐”!

小妖哭了一陣,重新躺倒昏睡。公蠣出了房間,小花也已經忙完,送他出去。

公蠣道:“小妖家里還有什麼親人?”

小花茫然道:“親人?好像沒有。”想了一想,堅決道:“沒有。除了我和姑娘。”

公蠣道:“她家原籍哪里?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小花搖頭道:“不知道。”

公蠣見問不出什麼所以然,只好道:“你過會儿叫她吃些東西。如若不行,還是叫個郎中吧。”

小花憨笑道:“已經叫郎中看過了,說並無大礙,開了些安神的藥。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既然已經出來,公蠣便四處逛逛。剛走過街口,見外出進貨的胖頭拐進了另一 條巷子,遂跟了上去。

不用說,胖頭又去找虎妞。公蠣正躡手躡腳准備上去嚇唬他一下,旁邊突然竄 出一個人倒退著過來,剛好撞在公蠣懷里。

一股溫香軟玉的感覺傳來,公蠣急忙跳開,定睛一看,卻是玲瓏。玲瓏羞得臉 色通紅,忙不迭地道歉。公蠣正了正神色,道:“姑娘這是在做什麼?”

玲瓏含羞帶笑道:“我的一個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處,卻怎 麼也找不著。這不剛才找得急了,撞了龍掌櫃。”她一雙鳳眼朝公蠣款款一瞥。

公蠣一陣慌亂,道:“我幫你找找。”玲瓏咬著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 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個日常戴的。家里還煎著藥呢,我回去了。”

公蠣忙道:“姑娘住哪里?我要找到就送過去。”

玲瓏臉儿一紅,后退一步,低聲道:“柳枝儿巷八號。”說著不待公蠣回話,低頭快步走開。

公蠣正欣賞她窈窕的背影,玲瓏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目光同公蠣相撞,頓時臉頰緋紅,掩面逃開。

公蠣不由呆了,直至目送玲瓏走遠才想起尋找簪子。剛走几步,便見一根鑲嵌玉珠的銀簪躺在腳下石縫中,忙撿了起來。

銀簪上還帶著她的發香。公蠣放在鼻子下貪婪地嗅了一嗅,欲要追過去,玲瓏已經不見了蹤影。遲疑了片刻,還是朝著老木匠家的方向走了過去。

老木匠家大門敞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正在裝貨。不用說胖頭又在充當免費 勞力了,公蠣遠遠便看到胖頭一趟趟扛起已經包好的家具,按照虎妞的指揮依次裝 車,大冷的天熱得滿頭大汗。

趁著胖頭去院內搬貨,旁邊一個賣菜的大嬸用肩膀扛了一下虎妞,嘻嘻笑道: “虎妞,這就是你的傻女婿?”

虎妞的胖臉上漾出甜蜜,嘴里卻不滿地道:“誰傻了?人家精明著呢。”又警告 道:“這我兄弟,你可別胡說。”

大嬸擠著眼笑道:“喲,你還害羞呢。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虎妞嘻嘻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當他面可不許提起。”

若是胖頭娶了虎妞,這忘塵閣又添一把干活的好手。公蠣一邊想著,一邊側著身子從馬車后面的縫隙進入店鋪之中。

虎妞一看公蠣,忙進來招呼:“龍掌櫃來啦!您坐。”說著熱情地給公蠣倒了一杯熱茶,扯著嗓子道:“胖頭,龍掌櫃來看我們來啦。”那個表情舉止,仿佛她已經 同胖頭成親了一般。

胖頭腦袋頂著一個沉重的紅木高腳胡凳走進前堂,看到公蠣有些不好意思, 道:“老大,你怎麼來了?”

公蠣心神不寧,他的左手插在懷里捏著那根簪子,目光散漫地打量著前面展示 的小件家具,敷衍道:“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家具。”

虎妞跳過去,抽出個大手帕子,甩在胖頭的額頭上,滿臉堆笑道:“老大您看 中什麼了,只管拿。”

胖頭竟然也不躲避,理所當然地讓她幫著抹汗。公蠣忽然心生羨慕,朝兩人笑 了笑,道:“好。”

公蠣的眼神轉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個破舊的小木鼓上,走過去從堆滿刨 花的木屑中撿起,道:“這個小鼓不錯。多少錢?”

虎妞哈哈笑起來,道:“您看上這個?我建議您還是挑些其他的罷。這個是我 小時候的玩具,這兩天不知怎麼又翻出來了,都破了。”

公蠣翻弄著看,道:“這種小鼓如今不多見了。我就要這個,多少錢?”

虎妞見他堅持,爽朗道:“這麼個破玩意儿,哪能收您錢。送給您啦。”

公蠣也不再推辭,笑道:“好,我就不客氣了。”話音未落,背后猛地衝過來一 個人,將小鼓一把奪去,粗聲粗氣道:“不行!”

原來是老木匠。老木匠個子矮,比他家閨女低了大半個頭,長得卻極為壯 實,一張臉黑得像塊煤炭。虎妞臉上掛不住,撒嬌道:“爹!你做什麼?還給我! 這……這可是胖頭的老大!”

公蠣覺得,虎妞也就在她爹爹面前,才表現像個女孩子。

胖頭腦袋一縮,輕輕拉拉公蠣的衣裳,小聲道:“老大換個其他的吧。”

公蠣甩開他,眼睛仍然看著小鼓。

老木匠抱著小鼓,硬邦邦丟下一句:“其他的隨便挑,這個,不行!”

虎妞撒嬌道:“爹,我都多大了,這些玩具我早不玩了!”

老木匠堅決道:“不行!”

虎妞鼓嘴瞪眼,同她爹使氣,父女倆對瞪了片刻,虎妞一張胖臉頓時漲得通紅,哇一聲哭了起來。

這麼大的個子哭起來卻像小孩撒潑,四處踢打周圍的家具。老木匠臉上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拿著小鼓躊躇半晌,笨拙地去拍虎妞肩膀:“妞妞不哭……”

虎妞奪過小鼓塞給公蠣,眼淚一抹破涕為笑,推他道:“趕快拿走。”

看來這便是這對父女慣常的相處之道,虎妞是吃准了老木匠疼她。

公蠣好歹是個掌櫃,原不必非要人家一個破舊的玩具,只是這涉及小妖夢游的根源,只好回禮道:“多謝老叔。”

老木匠的表情很是奇怪,帶著一點點絕望,還有一點似乎“意料之中”的淡定,先是定定地看著小鼓,慢慢又將目光轉向公蠣,低聲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公蠣愣愣道:“什麼?”老木匠不再多言,佝僂著背,慢吞吞回了后院。

小鼓拿回來了,但這小鼓實在太過平淡無奇,又破又舊,丟到垃圾堆都不一定有人會撿。公蠣左看右看,都不知那晚小妖中了什麼邪,對著一個小鼓哭泣叩拜。

直到下午,小妖仍然昏睡不醒。公蠣瞧著她的狀態,分明還在夢中,一會儿流淚一會儿微笑,只是沒有再四處走動。並且無論怎麼搖晃,她對夢境外的現實世界皆毫無反應。小花急得直哭,找了畢岸過來看,畢岸卻道“無妨”。

吃過晚飯,胖頭偷偷出了門,公蠣自然也不會閑著,溜達著去了柳枝儿巷。

柳枝儿巷並不遠,就在磁河對面,公蠣也輕而易舉找到八號,但大門緊閉,空 無一人,玲瓏並不在家。

公蠣吹著冷風在外站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巡邏的官兵經過厲聲呵斥,說是今晚 天狗吃月亮,閑雜人等不得在街上晃蕩。公蠣無奈,只好拿著已經被捂熱的簪子垂 頭喪氣地回了家。

一推開房間門,卻見畢岸摸黑坐在桌子前,倒把公蠣嚇了一跳。

公蠣忙點了燈,警惕道:“你來我房間做什麼?”

畢岸拿起一個東西在公蠣眼前一晃,道:“這個小鼓……”原是那日公蠣在巫琇的大雜院得來的小玉鼓,公蠣一直藏在床下。

公蠣扑上去,一把奪了過來,並將桌面上剩余几個玉鼓連同今日討來的木鼓一並摟入懷中,叫道:“你別動我的東西!”又一個個拿起檢驗了一番,道:“我打算把它作為傳家之寶,以后傳給我儿子。你別打它們的主意。”

畢岸咧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你沒第一時間把它當掉,已經超乎我的意料了。” 公蠣得意道:“別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靠當東西過日子的人。你看看這塊螭吻珮,還有那個假冒的避水玨,哪一塊我當掉了?”

說完才想起螭吻珮原是偷畢岸的東西,正想找個借口支吾過去,卻見畢岸的關注點並不在螭吻珮上,而是問道:“什麼假冒的避水玨?”

公蠣轉過身子,將玉玨吐了出來,在畢岸眼前一晃,又重新塞回臉頰,道:“就這個,山羊胡子說了,仿的,不值几個錢。”

畢岸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是震驚還是疑惑,但卻沒再說什麼,只笑了笑,點點頭道:“好,收好。財叔說你……”

呵,這山羊胡子,定然在畢岸面前告自己的黑狀了!公蠣不等他說完,馬上先發制人,委委屈屈道:“你別聽財叔瞎說。我每日出去打探市場行情,指導胖頭購 進那些賺錢的小玩意儿,不僅沒有花忘塵閣一分錢的車馬費,還帶了一大筆收入。 倒是財叔,老眼光,總覺得守在店里才叫干活……”

畢岸打斷道:“財叔說你近來表現不錯。”他從一堆玉鼓中拿過小木鼓,嘴角泛出笑意。

公蠣轉著眼珠,揣測著畢岸的來意。

畢岸忽然拿出小刀,一把划破了小木鼓的鼓面,伸手進入摸索了片刻,道: “我今晚來,是想告訴你關于這種小玉鼓的來歷。”

公蠣誇張地做了一個跳起來擊鼓的動作:“我知道,這不是西域手擊鼓嗎。”

畢岸搖搖頭,道:“不。它叫窨讖鼓,不是手擊,也不是西域的。”

“窨讖鼓?”公蠣重復了一遍。他從未聽過如此古怪的鼓名。

畢岸道:“窨讖鼓,是遠古時候用來祭祀的樂器。”

公蠣的眼睛亮了起來,“那豈不是更值錢了?一連七個,個個完好無缺。”

畢岸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公蠣,啞然片刻,方才慢條斯理道:“一連七個,確實比較少見。不過完整來說,應該是八個。”

公蠣已經飛快地在計算能夠價值几何了。

畢岸摸完木鼓的內側,又去摩挲玉鼓的鼓身,並用手指輕彈鼓面。

公蠣自顧自道:“剩下那個,在哪儿呢?我們去找找看,若是集齊八個,定然價格翻番。”

畢岸忽然將玉鼓遞給他,道:“你看這鼓是什麼做的?”

這些玉鼓公蠣天天把玩,再熟悉不過。當下用手輕輕叩擊,自信滿滿道:“當然是上好小羊皮。”鼓腔發出一股奇異的共鳴聲,如同一個女子的吟唱。

畢岸道:“窨讖鼓的鼓腔,選擇天山陰玉。”

公蠣的眼睛頓時亮了。天山陰玉又名“仙人吟”,產于天山冰窟之下,玉石中間有無數肉眼看不見的孔洞,可產生共鳴回音,據傳屬于上古時期祭祀時的首選樂 器材質,如今早已絕跡。公蠣捧起一個,欣喜若狂道:“真的有仙人吟這種玉啊?” 一邊說一邊放在耳朵邊凝神細聽。

果然有些輕輕的悠揚長音,只是必須貼著耳朵才能聽到。公蠣開心地道:“你 聽聽,像是個女人在唱歌。”

畢岸把玩著玉鼓,若無其事地看向公蠣,“鼓皮麼,要用七歲女孩的背部皮膚。”

公蠣如同被蜇了一下,手中的玉鼓跌落下來。畢岸閃電一般出手,在玉鼓落地 之前撈起了它,“四對小鼓,最好是雙胞胎。將女孩灌以特制藥物,趁其昏迷不醒之時,割開額部頭皮,灌注溫熱的桐油,皮膚便與身体慢慢分離……”

公蠣不寒而栗,叫道:“不要說了!”抖抖索索將所有的玉鼓推向他,帶著哭腔道,“我不要了,你趕緊拿去處理了!”

畢岸淡定自若,挑出其中一對,比較來看:“你看,這個便是一對雙胞胎,連背上胎記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公蠣一想到人皮鼓放在自己床下這麼多天,便心里發毛,舌頭打結,再看畢岸表情如常,如同講解一件尋常的寶物的樣子,更覺得不可思議,氣急敗壞道:“你你你還有沒有人性的?大晚上講這些,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畢岸不理他,平淡的眼神忽然精光四射,冷冷道:“窨讖鼓是祭祀之器,專為召喚亡魂而制。不過自秦朝之后,殉葬、窨讖之舊殯葬制屢屢受人詬病,后皇明君便不再采用,再加上陶藝大興,便多以陶人、陶馬代替活人殉葬。這種東西,便由官方掌控流傳至地下民間,甚為少見。只是沒想到,當代仍有人制作窨讖鼓。”

公蠣几乎要被氣哭了,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畢岸恢復了淡然,道:“我當時只是心中疑惑,並不確定,直至今日才弄明白。”

公蠣心中大悔。當日就不該貪這便宜,從巫琇的地盤搜出來的東西,能有什麼好的?如今一刻也不想看到這些人皮鼓了,巴不得畢岸趕緊拿走,忙道:“行,我知道了。今晚不早了,我困了。這些東西不如放你屋里,你慢慢研究。”

畢岸正色道:“那怎麼行,這些東西價值連城,我不能奪君子所愛。”他越是 一本正經,公蠣越覺得自己被耍了。無可奈何之下,抓起一個高高舉起,賭氣道: “行,你也不要是吧,我這就把它給砸了!”

畢岸慢條斯理道:“砸了也不錯,不過小妖的夢游,可就治不好了。”

公蠣怔了一怔,哇哇亂叫起來:“小妖夢游,同我有什麼關系?”

畢岸道:“小妖夢游,同窨讖鼓有關。你若是砸了它們,只怕小妖永遠活在夢魘里,再也走不出來了。而你,”他緩緩道,“你是存在小妖夢境中的唯一人物。”

公蠣茫然地看著他。

畢岸道:“這麼說吧,小妖同窨讖鼓之間一定有什麼故事,故事發生的當時,你也在場。”

公蠣噗地吐出一口氣來,哂道:“你就胡說吧你。還我也在場,我几時認得的小妖?我來洛陽還不到兩年呢。”

畢岸悠然道:“好,你不想管小妖的夢游也無所謂,反正你一向都是這麼自私膽小的人。不過窨讖鼓只要破了它的法門,還是尋常的精致小鼓,若能集齊全套麼,價值連城不敢說,在洛陽可以買下除了大明宮之外的任何一所大宅子。”

公蠣對畢岸說他自私自利很是憤怒,道:“我怎麼自私了!”接著便聽到可以買 下大明宮,大喜道:“真的?”

畢岸道:“剩下的那個就在附近,你也見過的,今晚便可以找到。”

一輪圓月升起,清輝穿過窗欞,一股陰冷扑面而來。畢岸仰臉凝望,忽然道: “今晚子時,天狗吞月。”

公蠣對此毫不理會,只惦記著第八個鼓,但真想不起在哪家見過類似的小鼓, 悻悻然道:“你別騙我。”

畢岸收回目光,道:“信不信由你。你今晚將這個鼓敲響,明天早上便能看到第八個鼓了。”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個骨頭做的鼓槌來,丟在桌上。

公蠣眼珠亂轉,似信非信。

畢岸盯著他的眼睛,道:“找到法門,破了它的陣法。”起身行至門口,又回頭輕笑道:“集齊八個,大明宮哦。”

公蠣從未見過他如此“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飛起一腳把門踹上,隔著門沒好氣道:“你長這個樣子,不適合扮猥瑣。”

畢岸一走,公蠣便后悔了。看著那堆在燭光下流光溢彩的玉鼓,他便不由自主 想起畢岸所說拿熱桐油往頭皮灌注的情形,對那摩挲過多次的鼓面再也不敢觸碰。

畢岸說自己曾在小妖的夢里,公蠣也記得,小妖夢游時几次清晰地叫“龍哥 哥,救救我”,可是,公蠣明明剛認識小妖沒几個月啊。

畢岸這個說一半留一半、愛裝大尾巴狼的混蛋!

糾結了多時,房間里燭頭漸暗。公蠣煩了,拿起鼓槌,閉著眼亂敲一氣。

鼓聲輕而純淨,帶著空靈悠長的回音,像是一個稚嫩的小女孩在虔誠地低聲吟唱。公蠣本來也未用力擊打,所以在寂靜的夜里並不顯得突兀。

鼓聲帶著最后一絲顫音漸漸消失,周圍一切如常。公蠣長吁一口氣,隨手抓起件長袍將鼓蓋住,胡亂包上塞入床底,然后飛快躺回床蒙上腦袋,只露出眼睛。

什麼第八個小鼓,連個屁也沒有。這個可惡的畢岸,肯定是不想把這些人皮鼓放他房間里,故意騙自己。

只聽三更鼓響,公蠣眼睛干澀,眼皮漸漸沉重,很快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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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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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公蠣飄飛在空中,騰云駕霧一般,飛得輕松愜意,眼睛的余光可清晰地看到身 下的樹木、山脊飛快地后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樣大小的民居和黃豆大的在城牆上巡邏的士兵,顯得渺小而可愛。

我又在做夢了。公蠣想。他常常做這樣的夢,夢到自己能夠像小鳥一樣飛翔,站在高高的云端,俯瞰眾生。

做夢也好,只希望不要這麼快醒來。

呼呼的風輕拂著身上鋼鐵一般的鱗甲,毛孔張開,四肢舒展。公蠣吐出一口濁氣,興奮地在空中打了一個翻轉,肆意觀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燈籠如螢火蟲一樣的斑斑點點。

公蠣玩心大起,一個俯衝飛至敦厚坊上空。忘塵閣門前的燈籠似要換了,比其 他店鋪的光線都要暗淡;隔著屋頂能夠聽到胖頭一邊吧嗒著嘴巴一邊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響。

公蠣看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里通紅一片,難道剛才睡的時候忘記吹滅蠟燭了? 小心別釀成火災。

夢要醒了,夢要醒了。公蠣嘴里戀戀不舍地念叨著,已經做好准備要摸到軟軟 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經即將燃盡的燈頭了。

所幸飛翔的夢又繼續了。公蠣飛過洛陽城,掠過高高的邙嶺。

出了城,頓時感覺到光線的昏暗。雖然不影響公蠣的視線,但他卻不喜歡這種陰沉沉的感覺,壓抑而無助,但公蠣卻舍不得這種飛翔的感覺,掙扎著不願醒來。

山野一處空地,一條小水蛇高昂著頭,悄無聲息地在草叢中游走。如此遠的距離,公蠣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樣:蛇頭碧青,橄欖色的身体上布滿均勻細膩的鱗片,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微光。

小水蛇仍在奮力地滑行。公蠣很想在它面前炫耀一下,但在夢中似乎無法發出 聲音,只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個招呼,盤旋著繞過一個山坳。

山坳那邊豁然開朗,八個大火爐分兩行排開,發出紅亮的光。火爐上面燉著一 口大鍋,前面豎著一根大字形的木柱;兩排火爐后面,是一個三尺高的石台,背靠 山脊,旁邊是個山洞,依稀透出燈光,並聽到人的竊竊私語聲。

莫非這里在搭台唱戲?公蠣剛好飛的累了,便落在一處高高的山石上,對面景象一覽無余。

小水蛇竟然也游了過來。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溫暖,慢慢伸了一個懶腰,將身体盤曲在山石腳下一處濃密的草叢中,沉沉睡去。

烏云退開,圓盤一般的月亮當空照耀,撒下一地銀光。隨著一陣梆子聲響,几 個身著五彩戲服、戴著福娃娃面具的人,各抱著一個小女孩從石台一側的山洞中走出來,最后一個清瘦男子卻空著手,著裝也與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張咧嘴大笑的昆侖奴面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卻在背后繡了個銀色骷髏,在月光下十分顯眼。

鑼鼓齊響,火光跳動起來,照得周圍如同白晝。几個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 中,只留下一個帶頭的精壯男子,朝衣著銀骷髏的男子躬身道:“六個,還有兩個, 馬上便送來。”

銀骷髏似有不滿,沉聲道:“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低而沙啞,聽起來像是嗓子 被捏住了一般,異常怪異。

精壯男子陪著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對寶貝。羅家的這對娃娃異常聰 明,那鬼心眼子叫一個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給她們逃脫了。不過下午傳來消息,說 已經擒到,現下應該馬上就到了。”

銀骷髏哼了一聲,道:“一個大男人,還斗不過個七歲的娃娃?叫人笑話。”說 著不再搭理精壯男子,兀自繞著孩子們走了一圈。

六個孩子每人額頭上打著一個數字,從一到六,都是六七歲的樣子,剛好三 對,很明顯是三對雙胞胎,因為長得一模一樣。每對都長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 秀,粉臉紅唇,粉雕玉琢一般,只是他們呆板沉悶,明明會睜眼眨眼,卻面無表 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響;穿著同男子一樣的黑色長袍,背部繡有銀色骷髏,更顯得老氣橫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兩個黑影從山坳入口處快步跑來,將肩上扛的一個麻 袋放下,氣喘吁吁道:“龍爺,三個。”

銀骷髏哼了一聲。精壯男子低聲喝道:“怎麼是三個?” 一個馬臉大漢諂笑道:“我們原以為羅家丫頭不錯,沒想到碰上個更好的,不過不是雙胞胎,我們順便給帶過來,給您選選看。”

精壯男子忙將麻袋解開,果然拉出三個小女孩來,推到銀骷髏跟前。

三個小女孩神智卻是清醒的,只是手腳被縛,嘴巴被堵,說不出話來。其中兩個眉眼相似的,額上分別寫著“七”和“八”,應該是他們口中的羅氏雙胞胎,另 一個額頭光潔,並未寫數字。

銀骷髏示意解開她們。馬臉大漢為難道:“龍爺,直接打暈吧?這几個小東西 可是個人精儿……”

精壯男子喝道:“按龍爺的話來!廢話哪那麼多!”

馬臉大漢不情願地去了繩子和綁嘴的布條。繩子綁得並不緊,雙胞胎中,寫七號的那個自己活動了下手腳,馬上轉身去幫妹妹八號,一臉警備之色。而另一個未做標記的小女孩更為活潑,嘟起嘴巴,仰臉看著銀骷髏,嬌嗔道:“你們把我的手 腳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她的眼睛純淨無邪,沒有一絲懼意,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銀骷髏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來,笑道:“不疼啦。”

八號抽搭搭哭起來,七號低聲安慰她。小女孩眨著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轉了一圈,道:“啊呀,這里地方真大。我們來這里捉迷藏嗎?”

銀骷髏笑了,道:“是。”

小女孩並不怕生,拉著七號搖擺道:“姐姐姐姐,我們捉迷藏吧?讓面具叔叔找,好不好?”

七號摟緊妹妹,用稚嫩卻極為堅決的聲音道:“他們全都是壞人。”她轉向銀骷髏,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麼都聽你的。”

銀骷髏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梟被驚動,發出一連串哭泣似的鳴叫。

草叢中的小水蛇昂起頭來,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

几個面具人魚貫而出,分別抱起一至六號,將她們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七號小女孩挺起小胸脯,驚恐地看著面具人將爐火上面放上大鍋,倒入金黃色的桐油,將八號小女孩抱得更緊。另一個小女孩似乎沒有感覺到危險,繞著火爐蹦蹦跳跳,拍手笑道:“這是要煮東西吃嗎?”

還剩下兩根柱子空著。銀骷髏背著手,繞著三個孩子陰森森地笑。八號低聲 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七號輕撫著她的背,抬頭看著銀骷髏面具下的眼睛,極其冷靜地說道:“我妹 妹皮膚不好,碰傷就會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 個七歲的孩子。

旁邊馬臉漢子嚇得連忙擺手:“龍爺,我真什麼也沒說,這小丫頭鬼靈精,可 能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銀骷髏眼神示意。精壯男子上前,一把撕開了八號背部的衣衫。 八號背部,果然有兩塊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結節,比其他地方的皮膚顏色深些。

馬臉漢子看了仍在一旁圍著火爐歡欣跳躍的另一個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 縫:“龍爺,這個誤打誤撞,您看剛剛好呢。”

小女孩回過頭來,咯咯笑道:“你說我嗎?”

銀骷髏玩味地看著小女孩純淨的眼神,道:“這個小玩具,我要留著。”

梆子聲越來越急,月亮漸漸發紅,看起來比剛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現出一層毛茸茸的邊來,如同眼睛累時看東西帶著的重影儿。

精壯男子低聲提醒道:“龍爺,時辰快到了。”銀骷髏俯身看著七號,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獰笑道:“這兩個丫頭,我都喜歡,怎麼辦?”

七號的眼睛閃了一下,卻沒躲開。銀骷髏松開了手,道:“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你有一次選擇。”他點了一下八號,陰鷙的眼睛露出一絲惡狠狠的笑意來, “你和妹妹,只能活一個。”

他眼睛看向已經冒著熱氣嗞嗞響的桐油,壓低聲音道:“另外那個會服用我特 制的藥粉,變成像她們那樣,不知道疼痛。然后呢,綁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 慢地,用刀割開頭皮,再將燒熱的桐油從頭皮中灌進去……”他的手摸向七號的額 頭,“放心,不會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儿,我怎麼舍得讓你們疼呢。不是很 疼,不過你的意識很清醒,能夠慢慢感受到皮膚同身体剝離的感覺……”

旁邊的精壯男子打了個寒噤。如同傳染一般,公蠣也抖了起來,想也不想一躍 而起,只求盡快飛離,但卻只是無聲地扑騰了几下,照樣落在山石上。

做夢也這麼倒霉!偏偏這個時候不會飛了。

七號的小臉越來越蒼白,下唇被咬出血來。八號躲在姐姐的懷里,緊緊地閉著雙眼,微微顫動的眼睫毛顯示她並未睡著。

銀骷髏似乎覺得很滿意,回頭道:“叫老丁。”精壯男子如釋重負,忙退回山洞。接著一個又矮又壯的男子弓著腰走了出來,仍然戴著面具,手里恭恭敬敬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搭著紅布,默然立在一旁。

銀骷髏抬頭看看天上越來越紅的毛月亮,陰森森道:“動手。” 老丁木然地朝著額上寫著一號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盤,朝月亮磕了個頭,嘴里念叨了几句,從紅布下拿出兩件銀制工具來:一柄小刀,一個銀勺。

刀落下去,不深不淺,剛好划開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細碎的血珠滲出來,形成淡淡一條紅線。

老丁的動作吸引了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麼?給姐姐化妝嗎?我也要我也要!”

老丁垂著眼睛,一言不發。馬臉男子忙走過來將小女孩拎開,恐嚇道:“站一邊儿去!不許說話!”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願地扭動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觀看。

銀骷髏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繼續回頭同七號道:“你看,就是這樣,也沒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膚薄,最多不過半個時辰,皮就剝下來啦。”

薄薄的銀刀已經將一號額上的皮膚剝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號在扭動,卻因四肢被牢牢綁在木架上,無法掙脫。銀骷髏輕描淡寫道:“整張人皮被剝下來之后, 還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東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選。”

七號的牙齒開始打顫,同公蠣一樣。 銀骷髏俯身看著她,柔聲道:“我沒什麼耐心,今晚算是個例外。我再說一遍,你和妹妹,只能選擇一個活著。我數三下,你若不選,便視為放棄,兩個人,七號 和八號。”他瞄一眼空著的最后兩根柱子。

公蠣今晚的視力異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號的小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青。

八號抖抖索索從姐姐的懷抱里探出頭來,如小貓一樣輕聲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臉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頭給了銀骷髏一拳,稚聲稚氣道:“不許欺負我姐姐!”

銀骷髏笑了起來,道:“好一個姐妹情深。我要數了哦。一。”他聲音溫柔而平靜,像個和善的長輩。

几個孩子的頭皮已經被割開,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鍋的上方,感知溫度。

“二。” 一個面具人扯開一號的額頭頭皮,老丁舀起桐油,緩慢而均勻地注入頭皮內。

一號額頭鼓起一個大包,然后慢慢消退,皮膚的剝離面積漸大。 八號摸著姐姐的臉,叫道:“姐姐你怎麼啦?”七號瞳孔放大,臉部扭曲,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來。 草叢中的小水蛇不安地扭動著身体,可公蠣卻動不了,七號的恐懼如山一樣向他壓來,讓他窒息。 銀骷髏伸出第三根手指。八號扑過去踢打他:“你這個壞蛋!”七號淚流滿面,

嘴巴囁嚅,朝銀骷髏眨了眨眼。 銀骷髏仰天而笑,道:“八號不合用,丟棄。”嚇得老丁一個哆嗦,差點把銀勺掉進油鍋里。

月色血紅。兩個面具人無聲而出,抓起八號,塞上嘴巴,丟向山石旁的懸崖。

公蠣無力地拍打著身体,徒勞地看著小女孩跌落。說時遲那時快,卻見草叢中 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纏住了八號小女孩的一只手臂。

七號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壓抑著不讓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復著一個名字: “小妖……小妖……”

小妖?誰是小妖?公蠣轉回頭來。

小水蛇過于用力,帶動一塊石頭滾下懸崖,乒乒砰砰的聲音,同一個小女孩滾下山崖的聲音並無不同。  

七號捂住了耳朵。

銀骷髏的三根手指仍然舉著,眼里帶著笑,卻分明是個惡魔。

“我……求你讓我活著……我會做很多事……”七號艱難地說著,聲音如同蚊 子一般細小。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跡更是紅得刺眼。

法門。公蠣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法門!哪里是法門?公蠣費力地扭動著身体從山石上下來。

八號終于被小水蛇從懸崖下拽了回來,一人一蛇伏在一塊凸起的石頭后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動,無聲地叫著姐姐。

公蠣很是煩躁,他覺得這個夢做得夠長了,只希望能夠盡快醒來。

法門。快去找法門!

總有一個聲音在腦子里揮之不去,真討厭。公蠣打起精神,朝銀骷髏游去。一號還有二號柱子……不不,堅決不能朝那邊看。

公蠣在草叢中無聲地滑動。在睡夢中是不可能聞到氣味的,但公蠣分明覺得那種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濃烈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誰替代了七號和八號?

老丁端著托盤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膚在托盤中發出瑩潤細膩的光澤。銀骷髏站在石台正中,張開黑袍,背部的骷髏在紅色的月亮下閃光。

台下不知何時圍了許多人,福娃娃面具詭異的笑臉后面,是一雙雙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發出點點幽光。

月亮的中部越來越暗,只剩下一圈紅色的光暈。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帶著一種血色一般的殷紅。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蠣順著縫隙爬上石台。

石台上,八張已經處理的人皮,薄如蟬翼,放置在八個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紅月亮的映射下,呈現深淺不一的紅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個臉盤大一個光圈,紅色邊緣,黑色內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砸上去,砸上去。

公蠣咬緊牙關,尾巴圈起一個尖尖的石塊,朝石台正中投擲了過去。

粉塵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復原樣。銀骷髏跳起了舞,不僅他,台下那些戴著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著怪異的舞蹈。

公蠣忽然暴怒起來。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蠣一個箭步竄上后面的山壁,瘋狂地卷起石頭一個接一個往下砸去,到了最后,直接拿尾巴橫掃,轟隆隆一聲響,傾斜而下的石塊裹著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間將石台掩蓋了大半。

一個面具人叫了起來:“山体滑坡了!”

無人理會,銀骷髏同那些人依然瘋狂地跳舞。

公蠣手足無措地看著這群癲狂的人類。

月亮的紅光漸漸褪去,一點一點恢復原狀,銀盤一般傾灑著如水的光芒。銀骷髏忽然停止舞動,朝公蠣藏匿的地方看過來。

快逃。

公蠣一陣驚慌,扭轉身体朝來時的方向逃了過去,卻覺得身体一緊,被一個樹杈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昆侖奴面具下,一雙發紅的眼睛,朝公蠣湊過來。

這倒霉的夢怎麼這麼長!

公蠣徒勞地扭動身体。一瞬間,他覺得銀骷髏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万分危急之時,伴隨著一聲高亢的鳴叫,公蠣騰空而起——一只鷹抓住了他。

未等他晃過神來,那只鷹松開了利爪,公蠣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剛好砸在那條小水蛇身上。

這是怎麼啦?怎麼同小水蛇融為一体了?

公蠣驚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間,他突然想起,那條小水蛇,正是自己!

旁邊緊緊拉住自己無聲而泣的,是七歲的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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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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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鏡

(一)

公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畢岸、胖頭,連那個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的阿隼,都在他的房間里。

公蠣疑惑地動了動,道:“你們……” 胖頭飛快地端上洗臉水,然后開始跑上跑下:一大盤燒雞,一只大蹄髈,一條烤羊腿,還有一碟全福樓的點心,熱氣騰騰的,看來是一直燉在爐上,單等公蠣醒來。

阿隼將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頭,喝道:“起來喝茶!”

公蠣渾身酸疼,撐著腰坐起來,嘟囔了一句:“這是關心人呢還是要挾人呢。”

阿隼哈哈一笑,朝公蠣肩頭一拍,道:“龍掌櫃你慢慢吃,我今天保證不跟你搶。”

他的手重,一下子又把公蠣給拍倒在床上。公蠣岔了氣,掙扎了好久爬不起來。

阿隼打趣了他几句,回頭同畢岸低語道:“已經查到。據洛陽縣志記載,高宗乾封元年十一月,月食之夜,邙嶺黑月崖山体滑坡。距今剛好十年。”

畢岸頷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蠣,轉身出去了。

公蠣直挺挺躺在床上,叫道:“我這是怎麼了?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胖頭忙過來攙扶。

畢岸抱胸而立,目光散漫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公蠣在胖頭的侍候下洗了把臉,抓過羊腿便啃。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我的玉鼓呢,第八個來了沒?小妖怎麼樣了?”

畢岸回過頭來,道:“小妖早早已經醒了,她的夢游應該不會再復發了。”

公蠣撕下一大塊蹄髈塞進嘴里,欣喜若狂道:“那就好,那就好。玉鼓呢,趕緊給我看看我的大明宮。”

胖頭從牆角提出一個破舊的包袱來,里面傳出清脆的碰撞聲。

公蠣扑過去心疼地抱住:“我這麼嬌貴的東西,怎麼能隨便丟,碰壞了可怎麼辦?”

胖頭嘿嘿笑道:“我看一堆碎磚爛瓦的,能值多少?!”

公蠣喜滋滋道:“胡說八道,我跟你說,你娶媳婦的錢,可都在這里了呢。”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解開了包袱,頓時愣住了。

花紋沒錯,但原來晶瑩剔透的天山陰玉,變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面皺皺巴巴,如同用過的草紙。最關鍵的是,沒有一個完整,全部都是打爛的!

公蠣大怒,一雙油哄哄的手抓住了畢岸的領口:“我的窨讖鼓呢?你藏哪儿了?”

畢岸拂開他的手,淡淡道:“你昨晚夢游,自己把它打碎了。”

公蠣暴跳如雷:“放屁!我怎麼舍得打碎!定是你把它昧起來了!快還給我!”胖頭惶惑地看著兩人撕扯,不知道該幫誰。

畢岸無可奈何道:“你清點一下,八個,不多不少。”

公蠣氣呼呼將碎片抖摟出來,簡單拼了一下。果然是八個,雕工花紋也完全沒錯,正是窨讖鼓的樣子。公蠣吼道:“玉呢,怎麼都成瓦片了?你使的什麼障眼法?”

畢岸臉上一沉,一道精光從眼中射出。公蠣頓時慫了,聲音低了下來,嘟囔道:“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畢岸冷冷道:“窨讖鼓被破了法門,精氣散盡,原來用來吸收精氣的天山陰玉自然成了瓦片。”

胖頭在一旁小聲道:“老大,這怪不得畢掌櫃。這些東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夢游,爬到櫃子頂上,使勁儿丟東西,把這些小鼓砸了個稀巴爛……”他心疼地看著一堆破爛儿:“真夠可惜的。”

大明宮,小美人儿,就這麼沒了。公蠣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捧著玉鼓碎片哭了一陣,忽然想起什麼,哽咽著道:“第八個是從哪里來的?”

畢岸對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實在不知說什麼好,無可奈何道:“那個 小木鼓,是個鼓中鼓,外面是偽裝的木頭,里面便是第八個窨讖鼓。”

公蠣怒道:“你早就知道第八個窨讖鼓就在小木鼓里,還讓我敲擊!” 畢岸不理會他的質問,道:“第八個小鼓,沒有用人皮。”

公蠣愣了下:“什麼?”

畢岸道:“當年制作這批窨讖鼓時,只完成七個。”

昨晚的夢境如同畫面一般掠過公蠣的腦海。血月亮,熱桐油,銀骷髏,還有那些古怪的舞蹈。

公蠣終于不再糾結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夢游,和我昨晚的夢……好奇怪的感覺。像是我又回到了修煉前的狀態。”

畢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夢。”

公蠣不懂他說什麼,神態之間更加迷惘。

畢岸道:“這話說來長遠了。上次孩童失蹤案,我遲遲未去解救那些孩子,便是因為我發現大雜院不僅設有剝卦,還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這種力量說强不强,說弱不弱,很是奇怪。若是貿然衝進去將那些孩子解救出來,只怕他們一輩子都難以 恢復神智。”

畢岸看了一眼公蠣,繼續道:“午夜子時,我們破了它的卦陣。你也很清楚, 並不是按照陰爻陽爻這麼隨隨便便用綠籬或者什麼東西一擺,便能稱得上卦陣。”

公蠣本來正想問問是否按照卦象陽爻陰爻排法便可設置卦陣,聽了此話“吧嗒” 一下閉上了嘴,裝出很內行的樣子,鄭重地點頭道:“對,肯定還有其他的法器。”

畢岸道:“大雜院剝卦的法門,便是那個石碾子。”石碾子在民間一直有“震” 的意義,比如哪家生了個儿子,寶貝得很,唯恐早夭,便會放一個石碾在其房間門口,以示可以震得住福氣。

“破了法門之后,石碾子化為一個破鼓。但我卻發現,那種激蕩的陰氣仍在。” “后來我們便找到了七個玉鼓。當時我便覺得十分奇怪,因為窨讖鼓應該是八個。所以你說帶回來,我未加攔阻。可是當我看到你從老木匠家里討來的木鼓后, 便知窨讖鼓齊了。”

公蠣總算理順了后來的情況,小聲道:“從我帶回窨讖鼓之后,小妖便一直夢游跟了來。”

畢岸點頭道:“窨讖鼓屬于黑巫术的一種,手段陰毒,需在月全食之夜,以活 著的女童背部皮膚和陰玉為鼓。陰玉可鎖住被剝皮之人的怨念,並吸收天地靈氣, 以此增長施法者的功力。小妖能被窨讖鼓吸引,自然是同它有些淵源。”

公蠣想起夢中七歲的小妖,低聲:“她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兩人是制作窨讖鼓的人選之一。只是當時……”公蠣突然愣住了,說話也結巴起來:“她……她當時被一條小水蛇,啊不,被我給救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猶如一盆漿糊,理不出一絲頭緒。

畢岸看了他一眼,將眼睛轉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經歷,可能因為太過驚 嚇不願想起,所以這十年來她一直看起來開開心心。可是這次八只窨讖鼓同時出現,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憶,不過以做夢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公蠣納悶道:“她做夢的時候,只認得我,她叫我龍哥哥。”公蠣想起她被拋下懸崖的那一瞬間,自己用尾巴勾住了她的腳踝——可是,那條小水蛇,真的是自己嗎?

畢岸道:“窨讖鼓,我也是第一見到。但我曾聽說,這種過于陰毒的法术,不僅世間痛恨,連老天也不容,在制作過程中,總會出現一些異常事件。比如平地響 雷,山体滑坡。如同……”頓了一頓,他輕描淡寫道:“如同非人生物要想得道化 人,必先渡劫。”

公蠣低下頭,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畢岸道:“我已經查到,洛陽方圓最適合制作窨讖鼓的,只有黑月崖。剛才阿隼所說你已聽到,十年前,黑月崖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天狗吞月之夜,無故出現山体滑坡。官府勘查,只發現一些福娃娃面具和一些彩色布條。可惜年代久遠,這些物證已經無從找到。”

……公蠣橫掃石壁,巨大的山石落下掩蓋了石台,儀式因干擾而終止。

不對!公蠣在心里大叫了一聲。

十年前的縣志已經記載了山体滑坡,豈不是當時窨讖鼓的法門已經破了,怎麼還能勾起小妖隱藏心底的回憶?若是當時未能破掉,而確實是自己昨晚的功勞,又如何解釋縣志記錄之說?

這似乎是個難解的死扣。  

公蠣心中混沌一片,茫然無措。

畢岸繼續道:“所以這些窨讖鼓,當年只完成了其中的少量步驟。八個窨讖鼓,只有七個用了人皮,被偽裝在木鼓里的那個用的是普通的羊皮。如此一來,功效大打折扣,只能作為剝卦的一個輔助,而不能單獨作為法器使用。”

公蠣充耳不聞,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頭的花梨木方桌。

方桌晃動了一下,用力的這頭被搬起半尺高,另一頭紋絲不動。公蠣力氣不濟,只好慢慢放手,免得將桌腿儿弄壞。

——昨晚的只是個夢,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任何法力,如今沒有這個本事,十年前更不可能有本事去破壞人家黑巫的施法現場。昨晚夢里那條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水蛇,只是個巧合而已。

可是小妖在夢游時唯一認得的便是自己,又作何解?

公蠣倒很想認為小妖對自己情有獨鐘,可是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絕不可能。

公蠣覺得自己頭都大了,抱著腦袋喃喃道:“若是昨晚不敲響窨讖鼓,而是直接砸掉,又當如何?”

他本想聽聽畢岸的解釋,不料畢岸斷然道:“已然過去的事情,不能假設。”又道:“山体滑坡,便是天意,只是看這個天意通過誰的手來表現。”

一絲不安,還有莫名其妙的惶恐,划過公蠣的心頭。

天意之手?誰?是自己嗎?

畢岸的眼睛深邃而犀利,盯著他的眼睛道:“黑巫近些年來泛濫成災,那些巫士草菅人命,手段陰毒,再不阻止,恐怕局勢難以控制。”

公蠣忽然覺得很是煩躁,避開他的目光,拈起一塊糕點丟進嘴巴里,滿不在乎道:“行了,誰知道昨晚怎麼回事,小妖好了就是,窨讖鼓壞了我也不追究了。我不管對天意還是巫术都不感興趣,只要有銀錢花著,有好東西吃著,有美景美人儿 瞧著,我就知足啦。”推了畢岸出門,大聲叫道:“胖頭,過來吃肉啦!”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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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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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8-7-8 20:42:52 |只看該作者
(二)

阿隼並未離開,正在院中徘徊,一見畢岸出來,低聲問道:“怎麼樣?天意之手?”

畢岸神色凝重,微微點了點頭。

阿隼眼里閃出一絲復雜的情緒,道:“還真是這小子……記錄黑月崖山体滑坡的那本縣志,這麼多天一直找不到,可是今天早上一進庫房,一本書掉了出來砸我腳面,結果一翻,正是這本……”

畢岸靜靜地聽著。阿隼眼睛掃視著公蠣房間的窗戶,咧嘴苦笑道:“我真沒看 出他有什麼本事。”

畢岸道:“連他自己也尚且未意識到。”

阿隼急道:“剛才他怎麼說?”

畢岸擺手道:“不急,稍候再議罷。我只是提點了兩句,並未明言。”

阿隼憤憤道:“我怎麼看都覺得不像是他。我跟了他這几天,你猜他都做什麼了?”他滿臉的無奈,“暗香館去了五次,水粉巷去了兩次,吃了三次醉仙樓的燒肘子,逛了一次成衣鋪。銀兩花完之后,前天上午他在北市碼頭數來往的船只,溜 眉色眼地偷看女人,午后在磁河邊上看了半日野狗打架,還在一旁加油鼓勁,比兩只野狗還興奮。剩下的便是睡覺,指使胖頭做事,同財叔打嘴官司。您瞧他這點出息,跟得我乏味得要死!”

畢岸忍不住泛出一絲笑意,道:“他對那些東西不甚在意,只要有吃有喝便開心 得很。或者也是好事,如你我這種,爭强好勝的,背負太多,反而沒有了自然隨性。”

阿隼試探道:“要不換個人跟著他?我那邊一堆的事儿……高陽王進等,身手都不錯。”

畢岸道:“不,此事定然由你來辦,其他人我總是不放心。”沉默了片刻,又道:“避水玨也在他手上,雖然只有上半部,可是已經能夠發揮效力。”

阿隼驚訝万分,換了庄重之色,道:“是,一切聽候公子安排。”

兩人一起外出,畢岸邊走邊道:“查查那個老木匠的底細,看他的窨讖鼓是從哪里來的,注意不要打草驚蛇。另一個,若實在找不到庫房記錄,試試能否找到當時的仵作……”

房間里,公蠣表面上歡快地同胖頭大快朵頤,但常常一晃神便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連胖頭都覺察出了異樣,不時問他怎麼了,是不是還沒睡好。

公蠣突然覺得很累,茫然地愣了片刻,道:“胖頭,你覺得我們如今的日子怎麼樣?”

胖頭正將羊腿上的肉一點點地撕下來,頭也不抬樂呵呵答道:“多好啊。有飯吃,有活干,有地方住,還有一幫街坊、朋友。嗯,找到妹妹,過兩年再娶個老婆,就圓滿啦。”

公蠣下意識地重復一句“多好啊”。胖頭忽然有所警覺,道:“老大,你是不 是……還是想離開忘塵閣?”

公蠣順坡下驢,反問道:“你覺得如何?”

胖頭臉上顯出戀戀不舍的樣子,但很快便神色堅定,憨笑道:“有點舍不得,不過我聽老大你的。你說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過,”他吸著下嘴唇,“為啥要離 開啊?我看畢掌櫃是好人,經營這個當鋪,其實是在幫我們。”

公蠣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贊許,信口開河道:“我看你近來那些小生意做得 不錯,不如我們另起爐灶,換個地方做買賣。”

胖頭耷拉著眼皮,開始啃手指甲,小聲道:“若是不離開洛陽,在哪里都一樣。 在這里做,房租什麼的全省了。而且我還有,還有……”

不用說,定是因為那個虎妞。公蠣懶懶地打斷道:“算了,我說說而已。”

胖頭惶恐道:“老大你別生氣,我什麼也不懂,都聽你的。”

公蠣將碗筷一推,疲倦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房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了,小妖探出半個腦袋,笑嘻嘻道:“偷吃什麼好東西?也不叫我。”

她臉色蒼白,眼睛也有些紅腫,不過精神倒還不錯。公蠣忙讓進來。小妖用手扇著鼻子道:“唔,整個房間都是飯菜味,趕緊出來散散味道吧。”不由分說拉了公蠣出來。

外面陽光明媚,天氣不錯。公蠣伸了個懶腰,若無其事地打趣道:“聽說你夢游,哈,哈!”

小妖消瘦的臉上飛起一朵紅暈,咬唇笑道:“我聽小花說,我這兩日淨給你們 忘塵閣添麻煩了。”又笑道:“還說我呢,你不是也夢游?”

公蠣裝作隨口問道:“你都做什麼夢了?”

小妖搖搖頭,迷惑道:“不記得了。真的一點都不記得。聽說我都夢游了好几天了,小花這丫頭也不告訴我,還說是李婆婆編排我,叫我不要信。結果,昨晚夢 游,我突然自己醒了,發現竟然在你的屋里,還哭得滿臉的淚!”她吐了吐舌頭, 笑得極其明媚:“這要讓李婆婆知道了,不定怎麼說我的壞話呢,說不定會說我看 上你了呢。”她嘟起嘴巴,小下巴一翹,十分可愛。

以往時候,公蠣最喜歡這樣的玩笑,今日卻笑得有些勉强,道:“你別理她。 看你這性子,一看便是在家里有姐姐照顧的,被寵壞的。”

小妖脫口而出:“姐姐,我姐姐……”接著卻困惑地頓了頓,啞然失笑道:“我哪里有姐姐,連個表姐堂姐也沒有。我從小就跟著我家姑娘啦。”

公蠣更加驚愕,敷衍道:“呵呵,那是你家姑娘寵壞了你。”

小妖見公蠣心不在焉,只當他昨晚沒睡好,刮著鼻子嘲笑道:“人家夢游就散散步,你夢游就摔東西,幸虧畢公子脾氣好,要是我家姑娘,這兩個月的月錢都沒啦。”

公蠣笑道:“呸,五十步笑百步。”

兩人正在說笑,胖頭忽然從前堂叫道:“老大你過來看看,這個東西能當几個錢?” 原來汪三財剛去接一個外單,叫胖頭在前台守著。他如今去哪里只管交代給胖頭,反而對公蠣不管不問。

小妖告辭,公蠣去前堂一看,原來是一面沒有鏡面的鏡子。

鏡子為橢圓形,巴掌大小,中間的鏡面缺失,只剩下拇指粗的銀制雙龍戲珠外圈,花紋雕工皆尋常得很,輕飄飄的,而且表面已經氧化變黑。這麼個破鏡子,光剩下外圈,還真不值什麼錢。

公蠣見櫃台外無人,問道:“誰拿來的?”

一個小小的身影一跳一跳往上躥,露出個虎頭帽子:“我的我的!”

公蠣探頭一看,原來是王二狗家的儿子王寶。

王寶剛過了八歲生日,那叫一個調皮搗蛋,真是狗都嫌棄,如今一只眼睛害眼疾,紅紅的不停流淚,看上去更是又髒又皮。公蠣晃了晃鏡子,道:“你從家里偷 的吧?趕緊還回去!”

王寶人小鬼大,好的那只眼睛滴溜溜亂轉:“不是偷的,我娘說壞了不要了, 給我換糖吃!”

胖頭插嘴道:“我剛才都說了半天,他主意大著呢。”

公蠣正心煩意亂,將鏡子丟給王寶道:“走走走,小屁孩別搗亂,要當也得你家大人來。”

王寶一屁股坐在地上,斜眼看著公蠣,擺出一副准備撒潑打滾的氣勢。公蠣不耐煩道:“胖頭你去叫他爹娘來。” 王寶一聽,搶過鏡子塞入懷中,爬起來撒腿便跑,剛出門便被拎著掃帚的李婆婆抓了個正著:“好你個小兔崽子,竟然學會偷東西了啊!我的東西呢?”接著又大 聲叫:“王二狗,你要是不管你家儿子,我老婆子替你管教!”

王寶反過來一口咬住了李婆婆的手指,李婆婆殺豬一般嚎叫,卻忍痛不松手, 將王寶按倒在流云飛渡門前的石凳下,朝他屁股下拍了几下。

一只素銀簪從王寶衣服里掉下來,李婆婆心疼地用衣袖拭了又拭,舉著給鄉鄰 看:“看看,看看,這麼大點儿,都敢偷東西!小時偷針大時偷金!”人贓並獲,王寶也不服軟,反而對著李婆婆踢打。

一老一小正打得不亦樂乎,只見趙婆婆擰著小碎步子快速走來,叫道:“別打了!王寶住手!”又拉李婆婆歉然道:“老姐姐消消氣。他爹娘今天去進貨,托我照看一會儿。誰知他眼瞅不見就亂翻你的東西。王寶,站一邊去!”

趙婆婆自己沒有孫輩,對王寶甚為疼愛。聽趙婆婆呵斥,他乖乖地收了手,癟了憋嘴抽泣起來。李婆婆被他踢打得滿身腳印,氣呼呼道:“你看看這孩子,多大了,一點禮數都不懂!”

趙婆婆不住道歉,並按著王寶賠禮。王寶勉强鞠了一躬,放大聲號啕起來,邊 哭邊數落道:“你這麼大年紀了,也不說讓讓小孩子!”聽的人都覺得好笑。

見眾人都勸,趙婆婆也道了歉,李婆婆便放開了王寶,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本來到此便罷了,誰知王寶趁李婆婆轉身之際,扑上去又朝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樣逃開了,不遠不近地站著,又跳又叫。

李婆婆本就是愛計較的,這下暴怒,一邊追一邊點著王二狗的名字叫罵,說他家教不嚴,養出這個小鬼頭來。

李婆婆哪里跑得過娃娃,等她追到街口,王寶又繞著回了茶館,趁人不備,撿起一塊碳渣丟了火爐上燉著的茶湯里。這下半鍋茶湯全毀了,下午的生意也做不得 了。李婆婆炸了毛,拿著火鉗風一樣追趕王寶,罵道:“我不要不弄死你這個小東 西,我就不姓李!瞧你那一只眼,長大了也是個獨眼龍!”

經這麼一繞攪,公蠣忘了剛才的煩悶,叼著根牙簽圍著看熱鬧。正聽李婆婆罵的有趣,忽然袖口被人一拉,道:“龍哥哥,借一步說話。”

回頭一看,卻是珠儿。

珠儿如今自己打理店鋪,又要照顧父親楊鼓,忙得不可開交,公蠣自己又是個沒心沒肺的主儿,所以只看珠儿近期少露面少了,也沒想著去看看她。

兩人來到珠儿的裁縫鋪子里,公蠣見她臉頰消瘦,關切道:“你這几天忙什麼?總不見你出來。”

珠儿默默地給公蠣倒了杯茶,自己卻不坐,站在公蠣前面默然不語。公蠣剛吃了肉,正口渴,一口氣將茶喝完,心里還惦記著外面的熱鬧,無話找話道:“你爹爹呢?”

珠儿道:“哦,我讓回屋休息了。”兩人又無話了。

公蠣見她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道:“你找我有事?”

珠儿抬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龍哥哥,柳大……柳大,回來了。”

公蠣的眉骨突突地跳動了几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誰?”

珠儿臉上閃過一絲害怕,但依舊口齒清晰,表述准確:“是柳大,每次的裝扮都 不同,但他的背影我絕不會認錯。這半個月來,我見過三次。第一次是去北市進貨, 看見他打扮成年少公子的模樣往敦厚坊這邊來,我還以為是眼花,或者背影相似。”

她的臉有些蒼白:“第二次就在我們街口,他扮成了馬車夫,一看到我,馬上 趕車離開。第三次,就在今早,我起來開門,看到一個人影躲在你家當鋪門口的梧桐樹后,就留意了一眼,結果發現,竟然是柳大!”

公蠣愣住了,遲疑再三,道:“柳大被抓,我們都是親眼看到的。畢岸同阿隼 對他的案子頗為重視,怎麼可能放了他?”

珠儿低聲道:“我也是這麼想,所以前兩次雖然不安,心里卻不敢確定,也沒敢 去打擾你和畢掌櫃。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得真切,雖然他換了裝扮,背影卻絕不會認 錯。”她握起拳頭,冷冷道:“別說他裝成一個乞丐,便是他燒成了灰,我也認得!” 珠儿對柳大恨之入骨,當初不知對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了多少回,所以不管柳大外表如何裝扮,珠儿一看到他的背影,便能認出。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一瞬間,甚至想到如果同柳大見面會如何。

珠儿道:“龍哥哥,我知道你同柳大私交甚好,但我也知道,你同他絕不是一類人。這些事,我實在不知道找誰說去。今天早上我看他在你家門口偷窺,擔心他回來找你和畢掌櫃報復,所以想提醒下你。”

事到如今,不可不防。公蠣想了想,道:“我這就去提醒畢岸,讓他查下柳大 是否越獄。”又囑咐道:“他城府極深,若是回來,定然要找我們一撥人的麻煩。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若再碰上,千万不要輕舉妄動,盡快通知我和畢岸即可。”

珠儿默默點頭,又道:“其實這段時日,發生好些奇怪之事。” 公蠣緊張道:“還有何事?”

珠儿咬唇,良久才道:“是關于對面李婆婆的。”

公蠣道:“李婆婆嘴碎,你別理她。”

珠儿道:“她的茶湯,前几日被人撒了一把泥沙。”

公蠣道:“那個王寶調皮得緊,王二狗也不說管管。”

珠儿緩緩道:“不,我說的不是這次,是上次。有天晚上,我睡了一覺醒來, 突然想起房頂晾曬的布料忘了收進來,這批布料貴得很,我擔心晚上霜打了褪色, 便摸黑上去收。”

“當時可能是三更,也可能不到三更,我倒也沒留意時辰,只覺得已經不早了。我正疊衣杆上的布料,卻見一個小黑影迷迷瞪瞪出來,卻是王寶,朝著李婆婆家的 方向來,一邊走一邊扭動身体,似乎十分害怕,最后抱頭蹲在我家門口的石凳上再 也不肯挪動一步,嘴里還嘟囔著,不要扎我的眼睛,不要扎我的眼睛!”

公蠣插嘴道:“他這紅眼病害了好些天了,王二狗也不說帶他去瞧瞧。” 珠儿繼續道:“當時他的眼睛還是好好的。像他這麼大的孩子,晚上應該睡得很死才對。我當時想,難道王寶也夢游?二狗媳婦也太不當心了,讓孩子在宵禁的 時候跑出來。這麼一想,我便想悄悄儿去叫下二狗媳婦。我下去,剛將門拉開一條 縫,忽聽一陣輕微的梆子聲。”

“梆子聲雜亂無章,很輕很輕。王寶聽了梆子聲,頓時安靜下來,直直地瞪著 李婆婆家的大門,眼神一點也不像是個七歲的孩子。他在身上摸了一會儿,拿出個東西放在胸口。”

“梆子聲越來越急,那個東西一閃,似乎進入了他的体內。”

公蠣好奇道:“什麼東西?”

珠儿搖搖頭,道:“當時他身子半對著茶館,我看的不太清,只覺得圓圓的,反射出一點光圈。”

公蠣道:“你繼續說。”

珠儿道:“我恐怕凍壞了他,正要打開門出去,忽見王寶四肢著地,腰部拱起,像個動物一樣跳躍著朝李婆婆家跑去,臀部還一搖一擺的,十分奇怪。”

“我當時有些吃驚,嚇得未敢出聲。他剛跳上茶館的台階,阿狸從門廊上一躍而下。”珠儿頓了一頓,“阿狸,是李婆婆養的那只老貓。”

公蠣點點頭。珠儿道:“那個老貓見到王寶,似乎極為害怕,縮在地上瑟瑟 發抖。王寶扑上去,衝它做出一個齜牙的動作,阿狸竟然乖乖地伸出脖子,王寶他……”

珠儿眼里一片茫然,低聲道:“我不知是不是因為柳大的事儿,出現了幻覺了。”

公蠣急道:“王寶他怎麼了?”

珠儿平靜了下情緒,道:“王寶他竟然朝著阿狸的脖子咬去,吸它的血!”

幸虧是珠儿,要是公蠣早就驚叫起來。公蠣想起李婆婆提起關于她相公和儿子的事儿,不由心悸,硬著頭皮安慰道:“說不定是王寶同阿狸鬧著玩儿呢。”

珠儿竟然笑了笑,冷靜道:“龍哥哥,我沒看錯,當時李婆婆家門口掛著燈籠呢。我眼看阿狸的身体軟了下去,心中深感震驚,不小心碰到了門閂,發出一點響動,似乎驚動了王寶。他回過頭來,我剛好看到他的正面。”

珠儿抓住了公蠣的手臂,“那不是王寶,而是……我也說不上來,就像一 只……唔,像元宵節的蟲燈,眼睛不大,但又圓又亮,發出黃色的光,嘴巴寬闊, 兩顆尖利的牙齒如針一樣細長。他回頭看的時候,兩滴血順著牙齒滴落下來。”

公蠣想象著王寶當時的樣子,吃驚道:“這孩子,是中邪了麼?”

珠儿道:“阿狸當時還沒死,喵了一聲,從他身下逃開了。我不敢多待,忙悄悄閂好門回去了。第二天,便聽說李婆婆家的阿狸死了。”

公蠣道:“嗯,這個我聽說了。”

兩人相對無言,安靜了片刻,珠儿道:“第二天我趁著李婆婆不備,去看了阿狸的屍体,並不見它的脖子有傷口。我憎惡李婆婆,本來不想多管閑事,但心里終歸不安,傍晚時分,去茶館告誡她今后小心。”珠儿苦笑了下,“不過她或許認為我 沒安什麼好心罷。”

公蠣想了想,決定不將李婆婆相公及儿子的事情告訴珠儿,畢竟尚未核實,免 得嚇壞了她,道:“這個我是知道的。后來還有什麼情況嗎?”

珠儿搖搖頭,道:“沒有了。從那以后,我便留意觀察王寶,但他就是個頑劣 調皮的孩子,再沒發現什麼異常。不過,第二天,他發了眼疾,總也治不好。或者是個巧合罷,可我總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那晚說‘不要扎我的眼睛’的話。”她歉 然一笑,道:“這個事情過于玄乎,我本來沒想著要告訴你的,只是今天聊得深了, 想起這檔子事儿。”

公蠣忙道:“告訴我自然是對的,我幫不上忙,畢掌櫃總幫得上。”珠儿垂下眼 睛,柔柔一笑。

原來她還是愛著畢岸。公蠣心中五味雜陳,臉上便不由表現出悵然的樣子來。 珠儿卻以為他害怕,冷笑一聲,目光如炬,道:“龍哥哥你放心,我早不是先前那個毛丫頭了。若真是柳大回來了,大不了一死,怕他作甚?”說著將做了一半的衣料展開,朗聲道:“我大大方方做我的生意,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還能有什麼伎倆!”

公蠣頓覺汗顏,豪氣地將手一揮,大聲道:“珠儿放心,有我在,誰也不用怕!”

珠儿重重地點頭,眼里滿是信任。

可是公蠣的豪氣總是支撐不了太久。一出了珠儿的店鋪,焦慮、沮喪感頓時襲來。 外面的吵鬧已經平息。剛才王二狗回來,將王寶打了一頓,又賠了李婆婆半鍋茶湯錢。出了心中這一口惡氣,李婆婆總算是偃旗息鼓,端著一杯熱茶,蹺著二郎 腿,正口沫飛濺地數落王寶的頑劣,眼睛的余光卻關注著珠儿的動靜。一看到公蠣 出來,馬上湊了上來,擠擠眼道:“珠儿這几天有些憔悴,是不是害相思病了?”

公蠣沒好氣道:“你胡說什麼?”

李婆婆嘻嘻笑道:“她偷偷找你,不是為了畢掌櫃,還能為誰?”又得意道: “她打量我剛才忙著收拾那小鬼頭,沒留意呢。我可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什 麼都瞞不過我。”

公蠣簡直拿李婆婆沒辦法,拂袖而去。 李婆婆仗著公蠣好脾氣,緊跟在后面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說,你可得勸勸畢掌櫃,別以為珠儿如今改了性了,她同蘇媚一樣,是個小狐狸精。” 公蠣轉過身,吼道:“你有完沒完?” 李婆婆嚇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發這麼大火做什麼?我又不是污蔑她,今天天還沒大亮,我跑茅廁,親眼看到一個男人從她家里出來。” 她唯恐公蠣不聽下去,語速飛快:“你愛信不信。我不過是怕畢掌櫃不明就里,把個魚眼當明珠。”說著一扭一扭回去了。 公蠣一愣,追過去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李婆婆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頓時眉開眼笑,得意道:“老婆子決不撒謊。我鬧肚子,早起了點,順便隔著門縫往外看,結果碰巧見一個男人推開她家門走了出來。 那男人三十來歲模樣,不胖不瘦,同……”她想了下,道:“背影同柳大有些像。”

如此重要的事情,珠儿怎麼沒說? 公蠣不知該不該相信她的話,含含糊糊應了一聲,搖頭走開。 李婆婆一直懷疑這個平庸的龍掌櫃喜歡珠儿,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十分開心,在身后急道:“我的那個事儿,你也提醒下畢掌櫃,不要忘了啊。”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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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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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8-7-8 20:43:03 |只看該作者
(三)

畢岸不在家,公蠣也不知去哪里找他。

在房間里躺了一陣,仍然煩悶不已,但又說不上因為何事煩悶。將近晚飯,公蠣不餓,踱著方步走了出來,走到北市附近找了個不起眼的小酒館,選了個靠窗的座位,望著外面發呆。

一個身姿挺拔的女子打著一把桃紅繡花陽傘慢慢走了過來,走走停停,似在尋 人。公蠣仗著有傘遮住女子視線,肆無忌憚地打量起她來。只見這女子雖然身著棉 衣,卻細腰翹臀,該肥的肥,該瘦的瘦,身材凹凸有致,甚是誘人。公蠣貪婪地看著她從遠至近,暗想不知道臉蛋儿長得配不配如此曼妙的身材,別頂著一張豬頭一 樣的臉,可太讓人幻滅了。

正急切地盼望著女子收傘回頭,忽然衣角被人一扯,一個髒兮兮的小破碗伸在 了自己面前。

原來是個瘸腿的小乞丐,衣衫襤褸,滿臉髒污,臉蛋凍得通紅,嘴唇上吊著兩 條清涕,拄著一根木棍,可憐巴巴地望著公蠣。

公蠣隨手將一碟胡豆倒在了他碗里。本以為小乞丐會感激,誰知道他看了看,竟然又將碗伸了過來,口里嗚啦嗚啦地叫。

公蠣無奈,從荷包中抓了一小把銅板丟了進去。小乞丐佇立了良久才瘸著腿走開,到下一個酒客處繼續討要。

公蠣惦記著窗外那個女子的長相,便不再理會小乞丐。正在四處尋找女子身 影,忽聽“噗通”、“嘩啦”兩聲,回頭一看,小乞丐摔倒在地上,破碗摔成了兩 半。一個絡腮胡子男人跳起大聲喝罵道:“光天化日,還有沒有規矩了?你們這里 還是有名的酒樓呢,竟然聽任乞丐進出,還公然偷盜,這生意還要不要做?”后面 卻是對伙計說的。

原來這小乞丐竟然上去抱住客人的腿,看到客人荷包外漏,竟然自己動手去拿 人家的銀兩,被人發現一腳踹開。

伙計忙過來打圓場,一看這等情形,忙賠笑道:“客官東西沒丟吧?您別生氣,這是我們失職,我這就趕他出去。”說著拎起小乞丐,一把將其丟了出去,怒罵道: “你們這些遭瘟的小東西,真是越來越沒有王法了!以后再敢靠近我家酒肆百步以 內,看我不一腳跺死你!”

小乞丐如同瘋了一般直著嗓子嘶吼,並丟了拐杖,單腳跳著繼續往酒館里猛衝。伙計一個不防,又給他衝了進來。

小乞丐衝到絡腮男子處,竟然又去抱他的腿、扯他的荷包。

眾人都道這小乞丐真是找死。伙計大怒,一腳將他踹飛了出去,上前又補了兩腳。小乞丐蜷縮在雪地里抽搐起來。?
酒客們議論紛紛,有說酒保打了重的,有說小乞丐惹人討厭的。公蠣卻想起那晚的見聞,不知道這小乞丐是生來殘疾,還是被壞人控制用作斂財的工具,不由生出几分惻隱之心來。

但想歸想,公蠣卻未動身勸阻。好在伙計也不算太狠,沒有再打,只罵了一 陣,便繼續忙活去了。

待到公蠣酒足飯飽結了賬出來,小乞丐已經挪了位置。一條清晰的爬痕一直拖到對面樹下,他也不管地面冰冷,伸長了腿癱坐在地面上,茫然地看著喧鬧的酒肆,兩行清涕變成了兩條殷紅的鼻血,一張小臉滿是血污,髒得分不出五官。

公蠣不由放慢了腳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問道:“你家是哪里的?為何乞討?” 小乞丐眼皮翻了一下,並不回答。?
公蠣翻了翻荷包,銀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不過找到了七文錢。公蠣將七文錢放在他腳下:“給你買個糕儿吃。以后可別再偷東西了。”?

小乞丐忽然嗚啊一聲,扑了出去。公蠣嚇了一跳,忙往后退,回頭一看,原來是絡腮胡子等人結賬出來了。?

公蠣一把拉住,低聲喝道:“你這小子怎麼不知好歹,還敢上去糾纏?”

小乞丐扑倒在地上,眼睛看著公蠣,手仍然指著絡腮胡子,嗚咽起來。公蠣狠狠心,從荷包里摳出一塊三錢左右的碎銀,掂量了几下,丟進小乞丐的口袋,道: “好,再給你一塊。”

小乞丐盯著絡腮胡子的背影,手腳在地上無力地扒拉。公蠣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站起身來,也不管小乞丐能不能聽得進去,只管道:“趕緊找個暖和的地方躲著吧,要不就乖乖乞討。闖蕩江湖混日子,要眼皮活泛腦子機靈,像你這樣 可不行。”

一股熟悉的体香傳來,接著便聽到身后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道:“謝謝龍掌櫃。” 原來剛才那半遮面的女子正是玲瓏,打著那把半舊的繡花傘。公蠣大喜,激動道:“好巧!沒想到在這里碰上姑娘。”?

玲瓏抿嘴一笑,蹲下身來,柔聲道:“小娟子,你怎麼樣了?”

這小乞丐還是個女孩。公蠣凝神看小娟子的眉心,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來。想來巫琇死后,不會再有人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了吧。

小娟子的眼珠轉了一轉,茫然地看著遠去的人群,一動不動。玲瓏嘆了一口氣,將傘罩在小娟子頭上,拿出條粗布手帕,將她臉上的血污擦拭干淨,道:“今天冷,早點回去吧。”

玲瓏的眼神安靜恬淡,雖是憐憫,卻不會讓人有任何不適之感。小娟子乖乖地 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公蠣無話找話道:“這孩子,真可憐。”

玲瓏回頭看了公蠣一眼,亮晶晶的黑眼睛含著一點笑意,看得公蠣不由心跳加速。?

玲瓏細心地將小娟子討來的銀錢收拾進口袋,歡快道:“快回去吧,土地廟那邊有人施粥呢。”?

公蠣忙將小娟子的拐杖遞過來,仗義道:“玲瓏姑娘住在哪里?我送你們回去。”

玲瓏道:“謝謝龍掌櫃,不用了。”?

公蠣手里捏著那根一直揣在兜里的銀簪,手心已經出汗,扯謊道:“不要緊,我剛好順路。”想要上去抱了小娟子快走,可看到她身上又是灰塵,又是血污,終究還是遲疑了下。

恰巧玲瓏的傘歪倒過來,公蠣忙順手接過,倒免了尷尬。因問道:“聽姑娘口 音,不是洛陽人。”

玲瓏道:“小女子原籍長安,因家父意外客死洛陽,我來處理后事,之后便留在洛陽了。”

公蠣對她越發好奇,忍不住道:“姑娘在洛陽作何營生?”

玲瓏咬唇道:“長安那邊,祖業早已衰敗,還好父親之前曾在洛陽置辦了些房產,雖然收入微薄,倒也夠果腹。只是……剩下我孤身一人,北市附近人又雜亂,遇上那些……不好的事情難免手足無措。”說著臉上騰起一片紅云,含羞笑道:“瞧 我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同龍掌櫃說這些做什麼。”

公蠣見她垂頭嬌羞之態,比之剛才的端庄沉靜更為楚楚動人,想她年紀輕輕,卻要獨自面對社會各種丑惡,忽然生出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感覺,大聲道:“姑娘以 后若有什麼事,只管指使公蠣便是,在下雖然不才,身家微薄,但願為姑娘效犬馬之勞。”

玲瓏微微側頭,道:“謝謝龍掌櫃。” 公蠣忙道:“你叫我公蠣即可。”

玲瓏又恢復了沉靜之色,感嘆道:“我爹爹去世后,差不多大半年我才緩過來。如今已經習慣啦。”她愛憐地看著小娟子,道:“這些孩子們,比我可憐多了。一個個沒爹沒娘的,在外挨打受氣,也沒人心疼。”

公蠣誠摯道:“姑娘年紀輕輕,卻有這份俠骨仁心,在下好生敬佩。”這個是真心話。如此悉心照顧一幫髒兮兮的小乞丐,公蠣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寧願選擇給錢。

玲瓏抿嘴一笑,道:“哪里能談上什麼俠骨仁心,不過是自己身世孤苦,剛好 又住得不遠,看不得他們受罪罷了。可惜憑我一己之力,也做不了什麼。”

小娟子回了土地廟,兩人繼續往柳枝儿巷走去。公蠣終于將銀簪拿了出來: “這個可是你丟的?”
玲瓏接過銀簪,驚呼一聲,眼圈頓時紅了。摩挲著銀簪良久,淚眼蒙眬道: “龍掌櫃見笑了。這個是……是他送給我的……信物……”

后面几個字說的如同蚊子哼哼,不用說自然是她的心上人了。公蠣只好聽著。玲瓏垂淚道:“他……他也是開當鋪的,我和爹爹本來是投奔他來的,可來了卻發現,他得了急病去世了。不到半月,爹爹也走了。我只好一個人過日子……”

原來柳枝巷几處房子便是她家的地產。不過位置不好,房屋簡陋,每個月的租金一共不過几百文錢,還要接濟那几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小乞丐。如此環境之下,自然成長快些,所以她雖然同小妖年紀不相上下,卻比小妖要成熟懂事許多,完全是另一種氣質。

公蠣搜腸刮肚,憋出几句安慰她的話來:“人死不能復生,姑娘你開開心心的,他在天之靈也可安息了。”

玲瓏拭去眼淚,微微笑道:“小女子失態了,龍掌櫃見諒。”

兩人一路閑聊,從洛陽今年的氣候聊到北市碼頭的興盛,從市井流傳的奇聞怪談聊到如何混飽肚子,公蠣更是將當年街頭賣藝的趣事一件件說給她聽。玲瓏聽到 胖頭去偷人家的鹵肉,肩上頂著一個顫巍巍的肉叉子時,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少有 地顯出几分少女的活潑來。

公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只覺得玲瓏集大氣恬淡、善良体貼與調皮可愛于一 身,所識女子無一能比——當然,那個散發著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儿除外。

就這麼一段道路,很快便到了柳枝儿巷的巷子口。?

玲瓏站住,施了一禮,微笑道:“前面便是我家,家里沒准備,我便不邀請龍掌櫃進去坐了。”

公蠣雖然有些不舍,卻不敢强求,道:“也好,姑娘有什麼事,只管到忘塵閣找我。”

玲瓏忽然扭轉身子,坦然看著他,良久才輕聲道:“好。”?

四目相對,公蠣心中莫名一陣激蕩,怔怔地看著她嬌美的小臉,卻不知說些什麼。?

玲瓏垂下眼睛,低聲道:“玲瓏好久沒這麼開心了。謝謝公蠣哥哥。”

一聲“哥哥”,公蠣的心都飛了起來,忍不住想要說陪她進去,玲瓏已經轉身離開。

誰知道天冷路滑,她踩在一塊剛結冰的水漬上,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向后倒來。

公蠣反應迅速,疾步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她。不過用力猛了些,鼻子剛好碰到 她的嘴唇,柔柔軟軟,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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