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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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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一部】脂粉有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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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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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09:51 |只看該作者
柒 解語花

〔一〕

婉娘一句“記得三月三之事”的詢問,引沫儿回憶起自小被視作妖孽的往昔。只見他一張小臉忽而慘白,忽而紫脹,拳頭時不時捏緊又松開。可婉娘只做視而不見,繼續與那蛇精周旋。

“三月三?”只聽公蠣干咳了兩聲問:“三月三何事?”

婉娘道:“既然公蠣已經忘記了,沫儿,我們走吧。”

公蠣頓時緊張,叫道:“婉娘,婉娘,我當時第一次來洛陽城,沒想到人間有如此超凡脫俗的女子,便一下子不能自持,卻沒想到你是……當時偷了你的玉魚儿,也是因為仰慕婉娘,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婉娘笑眯眯道:“真的嗎?就這麼簡單?”伸手道,“那就還我吧。”

公蠣咝咝半日,才苦笑著道:“婉娘要拔了簪子才行。”

婉娘示意,沫儿去拔了玉簪。

公蠣伸長脖子,咕咕咕咕地吐了几下,吐出一個晶瑩的玉魚儿來,然后又面有愧色道:“只有一個了,另一個……”沫儿取了,在酒樓為客人准備的洗手盆里洗了遞給婉娘——這個玉魚儿除了鐫刻方向與沫儿當時撿到的那個相反外,其他的竟然一模一樣,顯然是一對儿。

婉娘欣賞著玉魚儿,笑道:“怎麼回事?拿走了兩個,卻只還回一個?”

公蠣尷尬道:“婉娘知道,小生……小蛇吃不得苦,耐不下心,多年修行仍只是半個人形,丑陋不堪。那天三月三在街上碰到你時一……一見傾心,便趁你不備偷了玉魚儿,立志要修成一個英俊人身,再回來找你。當時看到你發現了,就匆忙附在一個老叫花身上,哪知忘了將玉魚儿藏起來,剛上了老叫花的身便被街頭的無賴張龍劈手奪走了一個。”

婉娘笑道:“真是好笑,修煉多年的水蛇精,竟然要受洛陽街頭的混混欺負,傳出去都是笑話了。要是鰲公知道了只怕要被你氣個半死。”

公蠣厚著臉皮道:“后來我四處尋了,找不到那張龍,想修成個英俊少年又不知要過多少年,只怕那時你已經老了……”又趕緊誠惶誠恐道,“我當時不知道婉娘的厲害,否則,當然知道婉娘是不會老的……呸呸呸,要是知道的話,我也沒膽去偷婉娘的玉魚儿……”

看公蠣這樣繞三繞四的,連沫儿也笑了。

“這次是怎麼回事?”婉娘問。

公蠣低眉順眼道:“我不想修煉,又不敢去見鰲公,就去四處游歷了一番,一個月前才回洛陽。”

婉娘道:“正好遇到宋公子落水,你救了他,然后見他人俊才高,就附在了他身上,是不是?”

公蠣急忙道:“小生並無惡意!並無惡意!從來不曾做過任何壞事!”

婉娘板起臉道:“好一個並無惡意!你這樣附在人身上,影響人家的正常生活,還說並無惡意?要是鰲公知道會怎麼樣?”

公蠣不住地伸出舌頭舔嘴唇,誠惶誠恐道:“婉娘手下留情!公蠣再也不敢了。”

見婉娘不悅,又賠笑道:“看在小生贈與婉娘血珍珠的分上,懇請婉娘放過小生。”

婉娘慍怒道:“贈與?你可是用它來買我的眼儿媚的。怎麼叫贈與呢?”

公蠣頻頻點頭:“是買,是買,不是贈與。”

婉娘嘆道:“這就罷了,但你偷了我的玉魚儿,還弄丟了一個,你說怎麼辦?”

公蠣額頭滲出汗來:“婉娘,小生道行低微,實在找不到張龍那廝去了哪里,只怕那個玉魚儿……”

婉娘一副為難的樣子,思索良久,嘆了口氣,道:“好吧,我這次就饒了你,我自己去找那個玉魚儿,但你要幫我一件事。”

公蠣遲疑道:“什麼事?”

婉娘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會讓你做為難的事儿。我想要一片龍鱗,想煩你去鰲公那里討來。”

公蠣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為難道:“鰲公嚴厲得很,我去討,只會被打。”

婉娘嬌聲笑道:“誰說讓你當面討要了?公蠣如此聰明機靈,還能找不到辦法?”

公蠣一聽婉娘誇他聰明,雙眼頓時爍爍閃光,沾沾自喜道:“那自然,那自然,雖然我道行不深,但比聰明機靈可是一點都不差的。”

婉娘贊道:“所以這事還非求公蠣不可。那公蠣什麼時候能將龍鱗給我?”

公蠣想了一下,道:“明晚吧。”

婉娘笑道:“明天就用自己修的人形來見我吧,不要再用宋公子的。”說罷嫣然一笑,道:“請公蠣把這頓飯錢付了吧。沫儿,我們走吧。”

公蠣一看婉娘笑顏如花,又不知說什麼好了,慌忙點頭道:“當然,當然。”

沫儿跟在婉娘后面下了樓,道:“文清去套車,怎麼這麼久還不來?”

婉娘道:“我已經讓黃三告訴文清不用來了。”

沫儿有心問下關于黃三說話的事情,又忍住了,而是問道:“宋公子……水蛇買的這個眼儿媚有什麼特殊的作用?”

婉娘笑道:“香粉里放了莨菪,花露里放了龍鱗花。莨菪本身是有毒的,少量內服可以安神定痛,外敷有驅邪避穢之功效;花露中的龍鱗花,對人來說有凝神醒腦之功效,對變幻或依附于人形的仙家,卻具有顯形功效。宋公子能被公蠣附身,也是自身精氣神不足所致。這樣的香粉花露一起使用,宋公子的心神凝聚,公蠣就難以再附上了。加上今晚他正好提議要喝酒,杜康酒是純糧釀造,物之精華,自然就把公蠣給逼出來,現了原形了。”

沫儿哼道:“叫什麼公蠣,不就是條水蛇嘛。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另一條玉魚儿已經找到了?哈,你一早就想好了,要他幫你去偷或者搶龍鱗。又得了血珍珠,又拿回了玉魚儿,還得到了龍鱗,真是一舉三得。”說著又狐疑道,“我如今更不相信,三月三那天,憑這條水蛇的臭水平,能從你身上偷走玉魚儿,而且還一偷兩個。”

婉娘搖著團扇,嘻嘻笑道:“你這麼聰明做什麼?嗯,我故意讓水蛇偷了我的玉魚儿,就是為了誆你來聞香榭,好多一個機靈的小伙計用。我可是個壞人,你要小心。”

沫儿白她一眼,心里將信將疑。難道連自己三月三那天發現玉魚儿,一切都是婉娘安排好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一路走回家去,路邊一個賣糖葫蘆的,扛著裹了稻草的木棒,木棒上面插滿了一串串鮮紅透亮的糖葫蘆。沫儿本來已經很飽,一見糖葫蘆,不禁眼饞,又拔不動腳了,吵著要婉娘買。

婉娘不依,笑道:“瞧你這小肚皮,還填得下東西嗎?”

沫儿眼巴巴望著糖葫蘆,道:“就是吃撐了,才想吃個糖葫蘆消化一下。”

看婉娘不為所動,突然想到,婉娘答應每月有二百文工錢的,可是一次也沒發過,便叫道:“好吧,我自己買!”伸手過去,“給我結五月六月的工錢,一共四百文。”

婉娘拿出荷包,翻開道:“只有五文錢。”

沫儿無法,只好拿了五文錢,二文錢一串的糖葫蘆,好說歹說,那人才賣給他三串。

婉娘笑眯眯道:“不錯,給我一串。”

沫儿跳開,挑釁道:“哪有你的?這是我買給三哥和文清的。你說的,哪吃得下呢?”

回去拿了一串給黃三,自己和文清坐在石階上津津有味地吃著,還相互嘗了對方的。快吃完了,卻見婉娘得意地拿著一串糖葫蘆,正吃得香甜。

沫儿大聲道:“我給三哥買的,你怎麼吃了?”

婉娘做個鬼臉,道:“三哥不吃,送給我了。”還挑釁地吐吐舌頭。

沫儿氣結,便纏著婉娘非要結了這兩個月的工錢不可,婉娘沒辦法,只好給了一百九十五文——說要留一個月的作為押金,而且還十分小氣地把買糖葫蘆的五文錢給扣了,氣得沫儿眉毛眼睛都揪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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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0:05 |只看該作者
〔二〕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為天氣炎熱,沒收到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經不多了。婉娘擔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氣冷而干燥又沒有露水,澆灌曼珠沙華難以為繼,所以就起了個大早,文清和沫儿每人帶著一個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邊。

七月七日是“乞巧節”。在神都洛陽,傳說這天趁著太陽還沒升起,用洛水洗了頭發,頭發便會如織女的織錦一般閃亮致密。沫儿一行出了門,天剛蒙蒙亮,便見洛水兩岸都是前來洗發的女子,大到五六十歲的老嫗,認真搓洗著已經稀疏的白發;小到尚在襁褓中牙牙學語的黃毛女嬰,被母親抱了象征性地濕了頭發。達官貴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于這些庶民村婦擠搶,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燒熱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園池塘里,反正也是洛水一脈,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實現在的七月七早上,洗頭發已經成為一種形式,難得一次的女性大聚會才是真的。一干婦人姑娘的,平時哪有功夫這麼多人聚一起呢。趁著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換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眾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邊洗,一邊嬉鬧、聊天。結了婚的,年老的,便講北市南市的蔬菜哪個便宜,誰家又生了孩子,誰家姑娘找了什麼樣的夫婿;未婚的,年輕的,則講公主前几天出行穿了什麼樣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鳳祥又來了一批質地上乘的絹紗,誰誰誰的意中人怎麼樣等,熱鬧得很。頭發洗干淨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陽露出了大紅臉,就到了回家做飯的時候了。

做生意的人這時也有湊趣的。摘了自己種的新鮮蔬菜,就擺在兩邊的過道上;喜歡釣魚釣蝦的,將一個晚上的成果用竹簍子盛了,任由魚儿蝦儿在里面活蹦亂跳,等那些洗完頭發的家庭主婦來買。

城外的洛水邊,來洗頭發的女人也不少。沫儿和文清分頭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婉娘則去采摘那些新開的紫藤、薔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過才半瓶而已。太陽升起來后,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發了,沫儿便抱了瓶儿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經長大開花的薺菜,讓沫儿想起了被送去學徒的小五。小五在長安,過得好不好?

有一些懶惰的婦人現在才匆匆趕來,也不管太陽出來之后洗了頭發,那個傳說還管不管用。沫儿小心地抱著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個早上的努力就白費了。

走到路口,還不見婉娘和文清。沫儿放下瓶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的旁邊,几個賣菜的農夫挑了自己種的青菜和黃瓜,一溜儿擺放著。對面有兩個賣河鮮的,一個用破了邊的瓷盆盛著一些剛打撈的新鮮魚蝦,一個用網兜兜著十几只田蛙,放在自己腳邊,等買主來買。

賣魚蝦的向洛水遠處張望了几下,道:“怎麼老王還不來?”

賣田蛙的回頭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來了?是不是捉住大家伙了?”

賣魚蝦的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儿道:“嘿,果真是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個什麼?”

遠處出現一個人,上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粗布短衫,高挽著褲腳,手里提著一個圓圓的東西走了過來。

賣青蛙的揮動手里的草帽,叫道:“老王,這里!這里!”

老王看到賣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過來,將手里提的圓東西往地下一丟,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們看我捉到了個啥東西?”

老王把那個圓家伙翻了過來,賣魚蝦的和賣田蛙的,都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個臉盆大小的烏龜,渾身長滿綠毛,腦袋和三條腿緊縮在龜殼里,另一條腿上系了一條麻繩,已經被勒得紅腫。

沫儿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烏龜,不由得好奇,便也湊了過去。賣魚蝦的道:“這烏龜顯然有些年頭了。老王,你是怎麼捉到的?”

賣田蛙的點頭道:“就是,這麼老的龜輕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運氣好。本來一個晚上都沒捉到什麼東西,剛才去收簍子,卻見這大家伙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搖搖擺擺地浮上來沉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來。”

賣田蛙的一臉羨慕之色,道:“這最少值個一兩銀子,老王,你這個月不用下水了。”

沫儿蹲下身,看到龜背上長長的綠毛,覺得挺好玩,就下手撥弄了一下。

烏龜突然探出頭來,沫儿以為要咬他的手指頭,嚇得慌忙縮手。烏龜卻用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沫儿,像是認識沫儿一般。

沫儿和烏龜對視了一會儿,心里有些不安,便走開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經意回頭一看,竟然發現烏龜還在看著他,而且腦袋確實是隨著他的走動而不住地調整方向,就像是追隨著他似的。

沫儿煩躁起來,決定抱著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經過烏龜身邊,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烏龜竟然回過頭,還在盯著他。不知怎麼的,沫儿總覺得烏龜眼睛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還隱隱地帶著淚光。

走了几步,沫儿又折了回來。看到烏龜的眼睛里亮光一閃,不禁嘆了口氣,重新把瓶子放在對面的石台上,手伸進口袋偷偷捏了捏用手絹包著的一百九十五文錢——從小到大,沫儿從來沒有擁有過這麼多錢。昨天晚上反復數了多次,放到哪里都覺得不合適,唯恐婉娘這個老財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便用一塊手絹包了,全部放在褲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褲子都拉的墜下去了。

沫儿鼓起勇氣,走到老王面前道:“你這個烏龜賣不賣?”

老王顯然不相信沫儿一個小孩子會是買主,笑道:“當然賣,難道擺在這里看?”

沫儿遲疑道:“多少錢?”

老王疑惑道:“難道你要買?最少一兩銀子。”

沫儿囁嚅道:“能不能便宜點?我沒這麼多。”

老王看沫儿不像說笑,而且看沫儿的衣著打扮也還像樣,便重視起來,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烏龜,這燉湯可是大補,給爹娘補身子最好不過了。”

沫儿雖然一向口齒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還價實在說不出口。

正在為難,卻見婉娘和文清過來了。沫儿如同見了救星一樣,拉著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兩銀子。”

婉娘道:“做什麼?昨天支的工錢這麼快就花完了?”

這時路過的兩個中年婦女看到了烏龜,驚叫道:“好大的烏龜!”抬頭問老王,“怎麼賣?”

老王道:“最少一兩銀子。”

其中一個婦人左看右看,對另一個婦人道:“到底城外的東西便宜些。”然后對老王道:“行,我買了。”

沫儿回頭,看烏龜還在昂頭看著自己,催促道:“快點啊,借我一兩銀子,從我工錢里扣。”扭頭對著老王叫道:“我先問的!我先問的!你不能賣給她。”一把扑上去將烏龜抱住,其實也抱不動,只是雙手緊緊地握住烏龜的背甲。兩位婦人看他這樣,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走了。

婉娘這次倒沒說什麼,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兩銀子給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賣魚蝦和賣田蛙二人羨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對著這只大烏龜束手無策。

沫儿先解開了麻繩。繩子將烏龜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紅印,沫儿想去揉一下,烏龜疼得一縮。但腦袋還露在外面,烏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婉娘三人看。

婉娘從懷里拿出一小瓶花粉來,說道:“涂上這個,消腫快些。”沫儿接過,將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儿還在和烏龜對眼儿,婉娘在旁邊嘻嘻笑道:“沫儿,你花這麼大個價錢買了它做什麼?燉烏龜湯?”烏龜循著婉娘說話的聲音轉過頭來,仿佛能聽懂她說什麼似的。

文清道:“真可憐,我們把它放了吧。”

沫儿贊許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它的腿受傷了,不知會不會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們先把它帶回聞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賣魚蝦的湊上來,驚訝道:“你花了一兩銀子買了,就為了放生?”口中嘖嘖有聲,“真是錢多了沒事干了。”

沫儿現在發愁的是,怎麼才能把這麼大一只烏龜帶回去。馬車停在上東門外的一處茶館,離這里有二里遠。這只大烏龜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著又吃力,他還有個二尺高的瓶子要抱,真難為人了。

婉娘悠閑地看這旁邊的景色。沫儿過去作了一個揖,討好道:“婉娘,我幫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會打算讓我幫你搬這只烏龜吧?我可搬不動。”

文清道:“沫儿,婉娘搬不動,我搬好了。”

沫儿道:“我哪是讓婉娘搬它?我是想讓婉娘幫我們抱一個瓶子,我來背花囊,雙手空出來就可以搬烏龜了。”

正說著,吵吵嚷嚷走過來一群人,帶頭的一個滿臉橫肉,穿一件墨綠團花錦稠無領上衣,下面穿了一條芥末色府綢褲子,手里拿著一條皮帶,朝空中甩的哢哢作響,看起來像是哪家養的打手。后面四個人中有三個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個卻一臉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個小伙夫,被裹在中間,不時被三個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讓到了路旁。為首的墨綠大漢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頭看了看沫儿腳邊的烏龜。湊過來問道:“這龜賣嗎?”

沫儿連忙將烏龜連推帶抱地往路邊移了移,警惕地道:“不賣。”

墨綠大漢嘿嘿笑了聲,露出一口大黃牙,道:“把這個賣給我吧,你這小娃子,要這麼個大烏龜做什麼?”

沫儿抱著更緊了:“不賣。”

后面的三個人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這個做什麼,賣給我們吧。”

沫儿絲毫不為所動,堅決不賣。大漢慍慍地看著沫儿,語氣逐漸驕橫,貌似竟然想仗著人多强買。

見婉娘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文清雖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但顯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懾作用。沫儿眼珠儿轉了轉,站起來一臉真誠道:“不好意思,老叔,這是為我們家老夫人買的,老爺讓我在這里看著,是真的不能賣。”

墨綠大漢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錢買的?我出雙倍!”說著拿出一個綠色荷包,嘩啦啦抖得直響。

沫儿哈著腰一個勁儿地點頭,賠笑道:“老叔,真是對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儿一副老江湖的樣子,油腔滑調地和墨綠大漢過招,覺得十分好玩。

沫儿嬉皮笑臉道:“老叔,您看您這高大威猛的,哪還需要吃這東西補身子?我們家老夫人一臉皺紋,風燭殘年,是沒辦法了才買這種東西。”婉娘聽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只抿著嘴儿笑。

大漢聽沫儿誇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里用得著吃這個東西。”說著還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儿又道:“您還不知道我家老爺是誰吧?我們家老爺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對老夫人可孝敬了,專程一大早來買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過會儿,我家老爺來了,您和他說去?”

大漢一聽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個李大人,氣焰頓時低了下去,笑道:“原來是李大人買的,那就算了,還是給老夫人好好補補吧。”

旁邊的三個人見老大發話,便推了那個一臉煤灰的小子一把,大聲呼喝走了。

賣魚蝦的和賣田蛙的,一聽沫儿說是吏部李大人買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几分,連忙將攤位往旁邊移了移,再不敢說“錢多了燒的”的話。婉娘在旁邊笑彎了腰。

前面五個人走著,中間的那個一臉煤灰的小子突然扭頭撒丫子往回跑,邊跑還邊“啊啊呀呀”地叫,似乎是求救,原來竟是個啞巴,而且聲音細細的,聽起來像是個女人。

剛跑沒几步,后面的四個大漢就追上來了,墨綠漢子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回身將一條汗巾子塞住了他的嘴巴。看周圍有人看,墨綠大漢笑道:“我家的小伙計,偷了東西想逃走。”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了就走。

周圍個個都不願多管閑事,也無人打聽墨綠漢子話的真偽,看著墨綠漢子提了人走遠。

文清抱了烏龜,沫儿背著花囊,和婉娘各抱一個瓶子,走著回馬車。

婉娘問:“沫儿,你看剛才的大漢是做什麼?”

沫儿道:“看起來像是哪家的家丁。”

婉娘笑道:“我看那個小啞巴還有點意思。”說著伸開一只手,里面握著一條髒兮兮的手絹來,“這是剛才四個人在聽你胡說時,不知誰丟在我腳邊的,想必有什麼故事。”

手絹髒得分辨不出顏色,上面還有斑斑點點的黑色血跡,皺巴巴的一團。沫儿兩手占著,伸頭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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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回到聞香榭,文清和沫儿將烏龜放在了盛滿水的大缸里。

婉娘將手絹洗了,拿著手絹翻來覆去看了良久。這是一條白色的絲質手絹,上面用同樣的絲線繡了三個字:閑情閣。

沫儿和文清更關心的是烏龜怎麼樣了。烏龜看起來似乎更沒有精神,沉在水底一動不動。兩個人趴在缸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希望它能像早上那樣將眼珠子轉一轉,好證明它還活著。

婉娘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沫儿,你今天借我的一兩銀子,你打算怎麼辦?”

沫儿道:“還能怎麼辦?不過還是扣我的工錢罷了。”

婉娘壞笑道:“哦,忘了告訴你,借錢可是要付利息的。月息八錢。”

沫儿知道婉娘趁機敲詐,可是也沒辦法,橫她一眼道:“隨便你,不過再多做几個月罷了。”

下午時分,婉娘去街上買了香瓜、石榴、桃子等瓜果和一些香燭,在院中擺起了香案。

吃過晚飯,天色已晚。天上繁星閃耀,一道白茫茫的銀河橫貫南北,銀河兩岸,各有一顆閃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遙遙相對。

婉娘點起香燭,擺上瓜果,款款朝天祭拜。

沫儿一看到婉娘燒香,便爬過來磕頭。文清見沫儿磕,也跟著跪下磕。婉娘笑著將文清一把推開:“傻小子,你做什麼?”

沫儿只管磕頭,道:“你不是燒香求菩薩保佑嗎?我也來磕個頭,求菩薩保佑烏龜趕緊好。”

婉娘笑得肚子疼:“我這是乞巧呢!文清湊什麼熱鬧?”原來乞巧節是個女孩子的節日,早上洗頭發,晚上則擺香案乞巧,祈求天上的仙女能賦予她們聰慧的心靈和靈巧的雙手,讓自己的針織女工技法嫻熟。

沫儿突然想起,方怡師太當年也給他講過牛郎織女的故事。方怡師太在天上,是不是和牛郎織女在一起?

文清看沫儿突然悶悶不樂,以為沫儿擔心烏龜,就安慰道:“不用擔心,我看烏龜是睡著了,明天肯定就醒了。”拉了沫儿一起坐在石階上,看天上的星星。

兩個人坐等婉娘拜完,惦記著香案上的瓜果。只聽門外傳來一聲咝咝的聲音,尖聲尖氣地叫道:“婉娘,我來給你送東西了!”

“啪”的一聲,隔牆丟進來一個小包裹。婉娘起身笑道:“公蠣果然機敏過人,多謝。不進來坐坐嗎?”

外面傳來嘆息聲:“小生這個樣子……怕嚇到了婉娘,我就不進去了,后會有期!”聲音漸漸遠去了。

文清撿起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塊烏黑的鱗甲,看起來就像放大了的魚鱗。

文清問:“這是什麼?誰是公蠣?”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笑道:“是昨天吃飯時認識的朋友,他說送這個給我們做香料。”

沫儿問:“不知道宋公子怎麼樣了?”

婉娘道:“宋公子好好的在崇文館任職呢,能有什麼事?”

沫儿拿了所謂的“龍鱗”翻來覆去地看,心想,這個到底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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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七夕后兩天便是立秋。“早上立罷秋,晚上涼颼颼”的說法果然不錯,一過立秋,燥熱天氣立刻便下去了,只剩下中午時分發下余威。

烏龜在大缸里待了兩天,不吃不喝,不游不動,文清和沫儿几乎一天要去看三十次。沫儿甚至懷疑烏龜已經死了,求了婉娘去看,婉娘瞄了一眼卻道:“它已經好了,正在休息呢。”兩人這才放了心。

這天傍晚,沫儿和文清正在院中的青石上抓石子玩,見進來一個禿頭大肚的老頭儿,個子不高,眉毛胡須全是白的,一臉慈祥,兩手提著兩大包東西。

文清站起來問道:“爺爺找誰?”

老頭儿笑眯眯道:“我就來看看你們兩個。”將油紙包打開,竟然全是沫儿喜歡吃的:李玉堂家的糖葫蘆,全福樓的牡丹餅、杏仁酥,聚福園的鹵雞腿,還有一包譚婆婆家的炒瓜子。另一包是瓜果,粉嫩歪嘴的桃子,白白圓圓的香瓜,笑開了嘴的甜石榴,饞的沫儿的口水都流出來了。

婉娘聽到聲音走了出來,看到老頭儿,卻一點都不驚訝,笑道:“買這麼東西干什麼?把他們兩個都慣壞了。”

老頭儿一邊笑道:“婉娘好福氣,這兩個童子可都不錯。”一邊拿了兩個雞腿遞給文清和沫儿。沫儿對衛老夫人面慈心狠一事還有陰影,遲疑著不敢去接。

婉娘揶揄道:“接了罷!瞧那嗓子里恨不得長出只手來,還裝什麼斯文!”

沫儿看婉娘的表情,兩人分明是認識的,便問老頭儿道:“你是誰?”

婉娘道:“這孩子沒大沒小的。快叫爺爺。”沫儿從小除了方怡師太沒有其他親人,“爺爺”、“奶奶”這些稱號從來沒用過,所以叫不出口,倒是文清脆生生地叫了聲“爺爺”。

那老頭儿也不在意,只是慈祥地看著他和文清吃東西。

婉娘問道:“前几天怎麼回事?”

老頭儿臉紅了下,笑道:“頭一天在鰲公那里多飲了几杯酒。”

婉娘掩口笑道:“好啊,這次你可欠我一個人情了。”

沫儿和文清見那人和婉娘熟識,心下沒有顧忌,更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一堆美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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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大早,文清和沫儿就去看烏龜怎麼樣了。烏龜今天看起來十分精神,一雙小眼睛盯著文清和沫儿轉來轉去。兩個人扒著缸口看了半天,商議著把烏龜送回到洛水去。

婉娘笑道:“我們家的園子還不是和洛水通著?放進園子就得了,那還用得著走几里路去洛水?”

兩人一聽,覺得不錯,便抬了烏龜,放進了后院的塘子里。

剛吃完早餐,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門。

黃三開了門,一個小童拿著一個名帖笑道:“這里是聞香榭嗎?”

見黃三比划手勢,知道是個啞巴,便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笑道:“你們這個地方可真難找。我來給我們家姑娘買香粉。”

婉娘走過來,接過名帖,看了一眼,問道:“要些什麼?”

小童道:“都在帖子里寫著呢。”

婉娘翻看了會儿,隨口問道:“今天怎麼你來,你們家那個小啞巴呢?”

小童笑道:“你說小鳳啊?她前几天偷了東西逃跑,被抓回來關起來了。”

婉娘道:“唔。你三天后來取香粉吧——這是哪位姑娘要的?”

小童道:“除了阿曼姑娘,哪個還需要來聞香榭專門定做呢?我們紅姨說,如今人手不足,想請聞香榭做好之后送去,可以多加一些銀兩。這是地址。”

婉娘接過,笑道:“沒問題。”

沫儿和文清還在吃早餐,見婉娘拿著名帖滿臉笑容走了過來。文清道:“婉娘,什麼事這麼高興?”

婉娘道:“你瞧。”

名帖十分精致,粉紅色底箋,紙質細膩,挺而不脆,柔而不皺,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香味。上面詳細列舉了所需香粉的種類和數量,要的都是極其名貴的品種。最關鍵的是,落款上三個娟秀的漢隸小字:閑情閣。

“閑情閣?”沫儿叫起來,“那個手絹!”

婉娘道:“我正好這几天閑得慌,想去閑情閣逛一下呢,他們就找上門來了,也省得我費事去打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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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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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婉娘讓黃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准備香粉,自己卻換了件湖藍色圓領襦衫,將團扇換成了折扇,頭戴黑色羅紗襆頭,腰系藍色鳳紋玉帶,裝扮成一個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瘋前的元二公子還要文雅瀟灑。又收拾了一個包裹,要文清和沫儿換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門。

過了新中橋向西,一會儿便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大門前。兩頭巨大的石獅分臥兩旁,十二根高柱分別懸掛著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門后傳出陣陣絲竹吟唱之聲,門楣上方寫著“太常寺”三個字。

大唐歷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園之風盛行,官方、民間樂坊眾多。這太常寺專為管天下樂坊樂工而設,下轄“大樂署”、“鼓吹署”兩個機構,樂工多達數万人眾。寺內山水相宜,景色雅致,且佳人如云,不少王公貴胄、皇親國戚或真愛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時間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開了青樓,其中不乏音律技藝高超、傾國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且名氣漸響,慢慢的太常寺周圍竟成了青樓彙集之地,吸引了無數文人雅士光臨鑒賞。

文清和沫儿哪里知道這些。沫儿凝神聽園中清唱裊裊,聲音悅耳,異常動聽,絲竹伴奏技术高超,或柔美輕盈,或激昂奔放,與演唱者聲線相輔相成,絲絲入扣,撩人心弦。

文清以為到了,便問:“婉娘,閑情閣就在教坊里嗎?”

婉娘卻道:“這邊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們就是跟著我一起出來游玩的小書童,記得嗎?”

文清點頭。沫儿一聽,覺得好玩,不覺來了興致。

婉娘帶著文清沫儿走過教坊正門,拐過一個拐角,來到旁邊一處庭院前。與普通人家不同,這處庭院並未用高高的院牆圍起來,而是全部為一丈來高的雕花鐵柵欄,里面種著修建齊整的花樹,隱隱透出里面的紅脊飛檐;正中一個月形門,同樣是雕花鐵欄,門內兩邊種了兩棵碩大的紫藤,老樁橫斜,莖蔓蜿蜒屈曲爬滿門框,串串花序懸掛于綠葉藤蔓之間,繁花滿樹迎風搖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門一樣,別有一番韻致。

婉娘回頭交代道:“記得要叫我公子。”然后搖著折扇,帶著文清沫儿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在外面眼見沒人,沒想到剛走進花門,便有一個小廝過來道:“請問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並不答話,神態倨傲,隨手丟給那小廝一塊金錠。小廝一愣,帶他們到旁邊一處草堂坐下,斟了茶,點頭道:“公子請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請紅姨來。”

坐在草堂,將前面院落風光一覽無余。草堂為木質,從柱子到地板、牆壁,全部用烏木搭建;三面皆空,一面有牆,牆上掛著一個琵琶,靠牆的位置還擺著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梁上懸掛著一串銅鈴鐺,隨風叮叮作響;正面對著的是一個荷塘,滿堂的荷葉荷花,隨風起舞;背面種著几叢翠綠欲滴的竹子,更為小院增添了几分幽靜。竹林后面,則是一座小樓,在綠蔭叢中若隱若現,想來就是什麼閑情閣了。

沫儿問道:“這里是做什麼的?”

婉娘遲疑了一下道:“青樓。”

沫儿有些搞不清狀況。他在城里乞討時,也去過南市附近的煙花巷,一個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著艷麗,舉止粗俗,與今天的閑情閣大不相同。

連文清都看出來了,疑惑道:“這是妓院?”

婉娘道:“青樓可不同于一般的妓院,這里是清倌人。先不要問,等會儿隨機應變,看我臉色行事。”

一陣風吹過來,前面的鈴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剛才那個小童領著一個中年美婦走了過來。那婦人一身紅裝,面如滿月,眼如銀杏,自稱“紅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起身行禮道:“敝姓李。久聞閑情閣阿曼姑娘大名,特來一睹芳容。”

說著拿出一個玉如意來——正是盧夫人當時購買三魂香時給婉娘的那個。

要是尋常婦人,見到如此質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這紅姨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並未表現出艷慕或驚訝之色,只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飲了几杯酒,至今還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預約,還是請李公子改日再來吧。”

婉娘欠腰笑道:“但請紅姨行個方便,小生遠道而來,就為見阿曼姑娘一面。”說著又取出一對玉鐲來,“這個是小生給紅姨的見面禮,成色尚好,配紅姨的膚色正合適。”

紅姨遲疑了一下,笑道:“也罷,李公子如果非要見阿曼姑娘,可願意等等?”

婉娘一揖到底,喜道:“謝紅姨成全。”

紅姨帶了婉娘三人,穿過竹林,經過一座假山,來到后面小樓。這小樓也是通体使用名貴的烏木搭建,一共三層,裝飾極為精致。

婉娘本來以為紅姨要帶他們上樓,誰知竟是經過小樓,穿過濃密的花樹,繞道了小樓的另一側。原來小樓這側別有洞天,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將洛水的活水引過來,環繞著一個大的草坪,綠草猶如錦緞一般,在陽光下隱隱閃光;上面搭有七個烏木草堂,順勢而建,呈合圍之勢。風格同前面草堂相似,但裝飾各具特色,正梁各掛著一串儿小鈴鐺,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草堂之間有小路相連,又相距甚遠,互不遮擋視線,既可以看到對面的花草綠樹,又彼此之間互不影響。

婉娘贊道:“好美的景色!”

紅姨領他們到第一個草堂坐下,道:“請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妝完畢就來陪公子。”

婉娘又拿出一支瑪瑙鳳釵來,笑道:“紅姨,我這里還有一支瑪瑙鳳釵,我瞧和你這身衣服十分相襯,不如也一並送了你吧。希望紅姨在阿曼姑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只是小生還不知阿曼姑娘何時能來,怕等得無聊,不如紅姨先叫其他姑娘來坐坐如何?”

紅姨接過鳳釵,笑道:“謝謝公子了。要不我先叫靈玉姑娘來給公子唱個小曲儿吧。”

一個小丫頭先過來斟了茶,擺上了四碟點心,后見一個絲綢包裹著美人儿,抱著琵琶裊裊娉婷走了過來,笑道:“李公子万福。小女子靈玉獻丑了。”

說罷抱琴坐下,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文清和沫儿對樂理一竅不通,但也覺得確實彈得不錯。一曲終了,婉娘鼓掌道:“靈玉姑娘好技法!”從包裹里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見靈玉姑娘,不成敬意。”

靈玉喜滋滋接了,道:“紅姨說李公子英俊瀟灑,又出手闊綽,果不其然。”

婉娘請靈玉坐了,道:“我聽靈玉姑娘的演奏,只怕比太常寺的樂師也不差,怎麼會不如阿曼姑娘呢?”

靈玉眼現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還不是客人說了算?客人厭煩了,哪怕你有再好的琴技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嘆道:“這倒也是。”隨后問道:“聽說這阿曼姑娘彈琴極好,想見一面都十分難。”

靈玉不忿道:“還不是因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也不追問。沫儿在旁邊問道:“靈玉姑娘,閑情閣里是不是有個小啞巴?”

靈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來閑情閣嗎?你怎麼知道?”

沫儿道:“我聽其他公子閑聊時講的,我有一個堂姐,是個啞巴,六年前,長到七歲的時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嬸子找了多年,讓我也留著心,所以我就想打聽一下,會不會是我丟失的堂姐。”

靈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這小鳳剛來的時候是能講話的,來到這里可能水土不服,聲音嘶啞,慢慢地才便啞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過隨即又搖頭,道:“年齡也不符。”

沫儿失望地道:“原來如此。”

婉娘隨意和靈玉聊了几句周圍的景色,不久便有個總角小丫頭過來請靈玉回去。不大一會儿,只見紅姨親自帶著一個白衣女子,一個小丫頭捧著一把古琴,走了過來。

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蠐領,白衣勝雪,渾身上下不帶一點人間煙火味儿。紅姨道:“阿曼,這位是李公子。”然后笑道:“李公子,阿曼只能陪您一刻,午時已經約了人了。”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紅姨走遠,這才朝婉娘施了一禮。然后淡然一笑,並不說話,坐下在琴架旁邊。小丫頭拿了曲牌,過來問道:“請問李公子想聽哪首曲子?”

阿曼靜靜地看著婉娘,眼神純淨,猶如山里的一汪清泉。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叮叮咚咚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出,音節時高時低,時隱時現,猶見高山之巔,云霧繚繞,飄忽無定;忽然音階一轉,節奏活潑輕快,淙淙錚錚,猶如松間細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后,旋律如歌,清韻悠揚,儼若行云流水一般。

婉娘贊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響!”連文清和沫儿都劈里啪啦拍起手來。

轉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禮,緩緩退出。

看著阿曼姑娘漸漸走遠,婉娘叫道:“沫儿!”

沫儿也同樣在盯著阿曼,見婉娘叫他,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原來阿曼姑娘也是個啞巴。”

一個小丫頭過來,說紅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們三個出了閑情閣。剛走出紫藤門,未及轉彎,三四個家丁從他們身邊急匆匆衝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里叫道:“快追!”正是前几天早上遇見的那几個人。

沫儿奇道:“莫非是那個小啞巴又逃出來了?”

婉娘向前后左右各看了看,道:“快點,這邊來!”向前几步衝過去。拐角的花叢中,躲著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雖然換了女裝,但沫儿一眼看出,正是那個小啞巴。

婉娘叫道:“小鳳?”

小啞巴頓時抖成一團,往花叢中縮了縮,啊啊呀呀擺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們走,一會儿找你的人回來就麻煩了。”

不由分說,拉起小啞巴就走。正好前面駛來一輛馬車,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馬車,這才松了一口氣。

回到聞香榭,小啞巴並不安分,不住地走來走去,唉聲嘆氣,几次不是文清和沫儿攔著,她就要跑出去了。

婉娘看她這樣,不像是擔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麼事情,問道:“你有急事?”

小啞巴不住點頭,亂七八糟比划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黃三來,竟然連黃三也不知她到底什麼意思。

婉娘拿了紙筆來,問道:“會不會寫字?”

小啞巴眼睛放光,飛快地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快救小姐”。

沫儿問:“你是誰?你的小姐是誰?”

小啞巴寫道:“小鳳,阿曼姑娘。”

婉娘問:“你逃出來干嗎?是要給誰送信?”

小啞巴寫道:“報官。”

婉娘問:“為什麼要報官?”

小啞巴又寫道:“她們要小姐的眼睛。”

婉娘道:“你先別急,慢慢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呢。”

一直到傍晚時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揚州,父親做過嘉興縣令,家境倒也殷實。小鳳是阿曼的丫頭,父母雙亡,從五歲開始一直跟著阿曼。阿曼十二歲那年,父母雙雙臥病,不几個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仆欺負她年紀小,竟然哄搶了家產一哄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擊,驟然失聲,慢慢地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了。后因在家鄉難以繼日,便帶了丫頭小鳳從了樂籍,學習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樂坊受到限制,不得已半年前在閑情閣做了清倌人。

一個多月前,小鳳去紅姨房中領阿曼這月的例錢,無意中聽到有人講話,說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純淨,當然最好用阿曼的。並且提到什麼西域手术,保證換眼手术成功。小鳳嚇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對阿曼說,只是自己暗暗注意紅姨動向。

一日午后,小鳳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來后又累又渴,抓起桌邊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熱茶冷,嗓子竟然受了傷,嘶啞起來,並一日比一日嚴重,阿曼帶她去看遍神都的名醫,皆不能醫治,半個月過去,漸漸地竟然成了啞巴。

如此,小鳳也認了。四天前,她無意中經過紅姨房間,卻又聽見了那個聲音,說要在立秋后半月之內動手最為合適。

小鳳認為必須要報官,否則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閑情閣各位姑娘的丫頭開門打水之際,偷偷地跑了出來,到官府擊鼓報案,別人看她一個小啞巴,又說不清楚,便將她趕了出來。

紅姨見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尋找。一直追到上東門外的河提,將她抓了回來。

抓回去之后,她被關在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只記得那個半月之期,心下十分著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備,又逃了出來。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現在好得很,應該這几天還沒事。我們上午剛見了她。”

看小鳳還是一臉焦急,婉娘道:“你現在著急也沒用,無憑無據的,即使報官,官府也不會受理。先安心在聞香榭住下。正好后天我要到閑情閣去送香粉,順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麼不妥當我們再來商量對策,如何?”

小鳳見婉娘說得有理,只好點頭答應。

沫儿第一次聽到人間竟然有“換眼”之說,驚訝不已,問道:“婉娘,這個西域的換眼手术,該不是邪术吧?”

婉娘道:“我也只是聽過。聽說西域有些地方,不僅換眼,連人的心都可以換呢;而且不用畫符,不用換命。是不是邪术,我們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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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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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閑情閣要的香粉香露並無特別。紫粉兩盒,玫瑰露一瓶,胭脂一盒,口脂兩盒,眉黛兩支,花鈿一盒。黃三將已經加工的半成品紫粉、玫瑰露細細地澄淘了數遍,整治得十分精細;眉黛、胭脂、口脂都有現成的精致成品,不需費事。

將閑情閣要的香粉歸置齊整,婉娘拿了些牡丹花瓣來,要文清和沫儿蒸了之后制作花露。沫儿疑惑道:“牡丹花不是用于男子香粉嗎,怎麼還做花露?”

婉娘道:“這個不是閑情閣要的。別廢話,快點做。”

整整做了一個上午,才淘出一小碗紅色的液体來。

吃過午飯,婉娘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后拿出一個紅綾包著的東西交給了黃三,讓他去烤焦了研碎。

黃三恭恭敬敬地接了,雙手捧著,在香案前叩了几叩,返回廚房。沫儿第一次見婉娘和黃三如此恭敬,忍不住追著看他拿的是什麼。

黃三將火生好,將一個干淨的大鐵鍋放上去,然后將紅綾里的東西放進了鍋里。沫儿探頭一看,原來是七月七那晚公蠣送來的烏黑色龍鱗。

婉娘叫道:“沫儿,你在那里磨蹭什麼?我們到后園去了!”

沫儿跑過去問道:“你費盡心思討來的龍鱗,怎麼給了三哥在火里烤?”

婉娘道:“當然是做香粉。還能做什麼?”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儿去了后院。文清又咬破手指,給他的血蓮喂了一點血。然后繞過龍吐珠的花架,來到后面。一株纖弱的藤類植物,柔柔地纏在旁邊的竹架上,枝頭上開著兩朵花,一紅一白,成喇叭狀,比普通的牽牛花稍大一些。

文清奇道:“這里種著一株牽牛花,我還沒注意到呢。”

花儿本來正對著天空,這時卻緩緩轉了過來,花朵正好對著他們三人。

婉娘笑道:“這是今年才長的呢。你自然沒注意到。”

沫儿看這花實在是平淡無奇,道:“我們后園里種株牽牛花做什麼?”

婉娘凝視著花儿,緩緩道:“這可不是牽牛花。這是解語花。”

解語花竟然和牽牛花長得一樣,也太出乎意料了。沫儿聽人形容某個人善解人意時便將之稱為“解語花”,只道解語花哪怕不是像曼珠沙華一樣曼妙,至少也應該像文清的血蓮一樣“品貌不凡”,哪知卻長得如同野花雜草一般。

見文清和沫儿臉現失望之色,婉娘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人間罕有,越隱藏的極深,正如人修道一樣,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解語花形似牽牛,正如高人隱于市井,凡夫俗子誤將其當作一般的野花雜草,便不會打擾到它的清修。”

沫儿聽此話,突然心中一頓。聞香榭看似普通的脂粉店,豈不也是“隱于市”?

文清問:“那婉娘你是如何分辨牽牛和解語花呢?”

婉娘道:“解語花開于七夕當晚,一株上只開兩朵,一紅一白,連開七日。”

沫儿問:“為什麼要等到七夕才開?”

婉娘道:“解語花,解語花,充當的當然是一個解語的作用,傳說是牛郎的老牛的血滴在地上長出來的。七夕乞巧,牛郎織女相會,解語花就會把他們在鵲橋上說的話傳遞過來。人們都說,那天晚上站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的談話,其實是解語花在說話。葡萄架下長出牽牛花很正常,誰也想不到它會是解語花。”

文清聽了,遺憾道:“你也不早告訴我們,早知道我那天晚上就來聽一聽解語花說什麼了。”

婉娘笑道:“你個傻小子,來聽什麼?要女孩子才行。”說著斜眼看了一眼沫儿。

沫儿面無表情,道:“快采了吧,小心過了今天花就落了。”

婉娘遞給文清一個潔白的大花囊,道:“這解語花一掉在地上就會不見,我剪的時候,一定要張好花囊。”

沫儿和文清張開了花囊,婉娘並不用手碰,拿剪子喀嚓一聲剪了花朵。

回到蒸房,黃三已經將龍鱗烤好,正在石臼里研磨。婉娘將盛解語花的花囊小心地掛在木架上。

研磨好的龍鱗粉加水后放入了燉盅,用大火蒸了半個時辰,取出來淘了八次,淘出一碗烏色的汁液來。

婉娘將牡丹花露和龍鱗烏汁並排放了,用玉鑷子取出解語花,紅色的放入牡丹花露,白色的放進龍鱗烏汁,等兩朵花慢慢溶解了,才將兩碗液体同時倒入一個白色的玉碗。

只見龍鱗烏汁與紅色花露翻滾跳躍,如同水燒開了一番,一刻鐘功夫過去,碗里才平靜下來,水質漸漸分層,上面是稀薄的淺紅色液体,下面是濃黑的糊狀物質,雖然有花露的香味,但樣子同以往的根本不同,沫儿和文清甚至懷疑是淘的時候沒淘干淨,出現了這麼多雜質。

婉娘另拿出一個小碗,將上面的淺紅色液体倒了出來。然后讓文清去叫了小鳳過來,讓她將這一碗液体喝掉。把剩下的黑糊糊,給了黃三,黃三接過吃了。

沫儿和文清大為驚訝,本來以為是做花露,哪知竟然是給兩人吃的。

沫儿正想問,這個可以吃的花露到底有什麼作用,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婉娘對黃三說的話:“三哥,你放心,再過几天就好了。”婉娘問公蠣討來的龍鱗,就是要幫助黃三治什麼病。可是做出來的東西也給小鳳喝了,這是……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小鳳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喉嚨,“咕”地吐出一口鮮血來,表情痛苦,一頭往地上栽去。沫儿和文清飛快地扶住她,只見她面如金紙,喉頭咕咕作響,像是要不行了。文清大叫:“婉娘!婉娘!”

婉娘卻十分平靜,道:“扶好她,幫她捶下背。”

沫儿顧不上多說,握起拳頭敲打她的背部。小鳳腹部痙攣了一陣,嘩啦啦吐出一攤血來。婉娘道:“好了,你們兩個先扶了她去休息一下。”

沫儿和文清扶了小鳳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見她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起來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危險了。

小鳳擠出一個笑容,嘶啞道:“謝謝。”說完自己一愣,沫儿和文清也跟著一愣,隨即歡呼不已:“小鳳你會講話了!”

婉娘遠遠叫道:“小鳳現在還不能多說。你們兩個先過來。”

沫儿飛跑過去,見黃三並無異樣,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悶頭做事,奇道:“三哥怎麼樣?”按照他的想法,黃三應該也可以開口說話了。

婉娘沒有回答,正用一根草棍撥弄小鳳吐出的一攤血跡。沫儿湊過來一看,血跡里竟然有無數只密密麻麻的紅色小蟲子,看得沫儿頭皮發麻,問道:“這是什麼?”

婉娘嘆道:“一杯茶就有這麼大的威力,只怕阿曼姑娘危險了。”

文清興奮道:“婉娘,原來你還會治啞病呢!”

婉娘笑道:“我哪會治什麼病!這也是機緣巧合,正好我們這里有几款香料,不用就要浪費了,而且我看小鳳剛啞了不久,便想試試解語花露的功效,沒想到歪打正著,還真讓小鳳開口了。”

沫儿道:“原來這就叫做解語花露。有什麼說處沒有?”

婉娘道:“牡丹花我用的是‘二喬’,知道吧?”

“二喬”是一種名貴的牡丹品種,枝頭一開兩朵,一紅一白,聽說后來還培育出一花兩色,十分嬌艷。

婉娘道:“解語花一棵也只開兩朵,同樣是一紅一白,但與二喬不同,解語花紅色為雌,白色為雄;龍為百獸之王,牡丹為百花之王,用龍鱗和牡丹調配,可以收攏解語花中的解語靈性,制成的解語花露才能有恢復聲音的功效。”

文清問道:“怎麼這次制作的花露還有沉澱呢?”

婉娘道:“傻瓜,龍鱗哪能用來做花露呢。用龍鱗原本就是為了收攏並强化解語花的靈性,並利用二喬牡丹中一株雙色的功效,兩者共同作用,解語花雌雄分層,清者為雌,濁者為雄,否則混成一通喝了,小鳳的聲音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儿了。”

沫儿道:“怎麼三哥的嗓子還沒好呢?”

婉娘看了黃三一眼,道:“三哥啞的時間久了,要慢慢來。”

小鳳能說話了,大家都很高興。吃過晚飯,婉娘問了些關于閑情閣的問題,小鳳一一答了。看小鳳還很虛弱,婉娘便讓小鳳早點歇了。

文清笑著嘆道:“幸虧小鳳碰到我們,正好又有解語花的材料,真是太巧了!”

婉娘道:“誰說不是呢!”

沫儿卻悶著頭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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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天要去閑情閣送香粉,婉娘犯了愁。自己還好說,換回女裝就是了,但是文清和沫儿兩個小家伙怎麼辦呢?前天剛裝成李公子的書童去了一次,隔了一天變成了聞香榭的小伙計,一不小心被認出來可就麻煩了。

想了一會儿,婉娘突然發笑,自己笑了老半天,才對沫儿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沫儿一見婉娘偷笑,便覺得不會是什麼好事,警惕道:“什麼辦法?”

婉娘的目光在文清和沫儿的臉上飄忽了半天,突然笑道:“把你們倆扮成女孩子就好了。”

文清滿臉通紅道:“這……不太好吧?”

沫儿直接嗤之以鼻:“我不同意。不如我和文清不去了,你和三哥去好了。”

婉娘笑道:“那怎麼行?我還要靠你們兩個做幫手呢!再說了,”婉娘吃吃笑道,“怎麼我扮成個男子就沒問題,要你們扮成個女孩子就不行了?想當初,你來聞香榭的時候可是答應過的,我讓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沫儿氣得沒法。文清見沫儿沒辦法,自己就更沒辦法了。兩個人任憑婉娘在臉上胡涂亂畫,並分別換上了一套小丫鬟的衣服。

折騰完畢,婉娘把文清和沫儿拉個對面,笑道:“你們相互瞧瞧,怎麼樣?”

文清濃眉大眼,扮成個丫頭略顯粗糙,可是沫儿長得清清秀秀的,上穿一件水紅色的半袖衫,下面白紗裙,婉娘又精心地給他畫了眉,打上胭脂,活脫脫一個水靈靈的小丫頭。

文清喜道:“原來沫儿打扮成小丫頭還漂亮些。”

沫儿眼睛一瞪,文清連忙結結巴巴道:“當然……還是小男孩更好些。”

婉娘撫掌笑道:“太好了。以后沫儿就穿女裝吧,做我的小丫頭。”

沫儿怒極,扯著衣服道:“氣死我了!我不去了!”

婉娘連忙攔住,一邊道:“好好,算我沒說。”一邊笑彎了腰。

文清捧了香粉盒子,背了一個小包裹,三人出了門。

沫儿覺得十分別扭,不住地向四周張望,唯恐被人注意。只要對面街上有人,便連忙低下頭。婉娘笑道:“干什麼?真把自己當美人儿啦?人家都忙呢,哪有時間注意你?”

沫儿氣鼓鼓地正要強嘴,婉娘卻道:“過會儿到了閑情閣,不要多說話,免得被人看出來了。沫儿,你要找個機會在閑情閣里四處逛一逛,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但是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麼事情趕緊回來告訴我就行。”

走到巷子口,文清攔了馬車。進了閑情閣,紅姨並未露面,一個小童引了她們三個往里走去。

清風吹過,烏木草堂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沫儿皺了皺眉,嘟囔道:“這鈴聲真討厭。”

婉娘道:“請問這是送給哪位姑娘的?”

小童道:“給阿曼姑娘的,紅姨已經交待過了,順便請您給我們姑娘們簡單講一下妝扮的技巧。”引他們到了后面木樓的大堂,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拿了銀兩出來,然后指使一個小丫頭叫姑娘們出來。

閑情閣的姑娘一共九個,個個身懷絕技,吹拉彈唱,吟詩舞劍,各有所能。見婉娘送來香粉,都上來圍觀,聽說是給阿曼的,有人羨慕有人不忿,嘻嘻哈哈亂作一團。

婉娘道:“請問哪位是阿曼姑娘?”

其中一個白衣女子走了出來,施了一禮。只見這白衣女子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猶如粉雕玉琢一般。婉娘還禮,贊道:“阿曼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文清將各種香粉花露一一擺開,婉娘對各個品種詳細做了介紹。

婉娘說的話沫儿在旁邊一句也沒聽到,如今他的腦子里只回旋著一個問題: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阿曼姑娘?剛才站出來的,與他們前日來見到的,顯然不是同一個人!如果剛才站出來的是阿曼姑娘,那天紅姨為什麼要騙他們?如果那天見到的才是,那麼今天為什麼要找另外一個頂替?真正的阿曼姑娘又在哪里呢?

沫儿苦著一張臉,捂著肚子,用肘部輕輕碰了碰旁邊的小丫頭,擠著嗓子道:“不好意思,早上吃多了。請問茅房在哪里?”

小丫頭“哦”了一聲,轉身帶他走,婉娘在后面笑道:“各位姑娘們,婉娘今天來,還帶了些聞香榭的試用裝,在場的個個有份。”說著從包裹中拿出些精致的小瓶子小罐子來。

小丫頭一聽,立即頓住了腳,沫儿道:“你指給我在哪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小丫頭指著后門說:“從這里出去,那邊梧桐樹下的小屋就是。”自己圍上去找婉娘要了一個小玉瓶裝的薔薇花露,高興地打開了聞個不停。

沫儿從大堂走向后門,看到樓梯口就在這邊,趁沒人注意,轉身上了二樓。

二樓几個房間的門都大開著,像是几個姑娘們的房間,剛才去樓下看聞香榭的香粉忘了關門。沫儿張望了一下,見沒什麼異樣,便往三樓走去。

三樓的格局同二樓基本一樣,一頭似乎是閑置的,門上落了鎖;另一頭布置得十分豪華,並且少了些脂粉氣。沫儿輕手輕腳走過去,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並沒發現什麼。

正對著走廊的是一個大的房間。沫儿聽小鳳說過,三樓頂頭是紅姨的臥室,便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卻什麼也沒聽見。

一切看似很正常。可是越是這樣,沫儿就越覺得不對勁。這麼大一個閑情閣,除了一樓大堂中的姑娘和小丫頭們,那些打手、管家、小廝等,竟然一個沒有,聽任沫儿自己從二樓走到三樓。

沫儿心中有些不安,想還是趕緊和婉娘會合才對。剛轉過身,突然聽到紅姨房內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聲。

沫儿停了下來,透過門縫往里望去,好像有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門是關著的,但門縫很小,看不到全貌,也不能判斷是捆著,還是昏迷。周圍很安靜,剛才的咳嗽聲是不是她發出的呢?婉娘交代,不要自己輕舉妄動,可是万一里面的白衣人不是阿曼姑娘呢?

沫儿遲疑了下,決定看清楚再回去。房間里再沒有任何響動,應該沒有其他人,便輕輕推開門溜了進去。

那白衣女子臉上蒙了條羅帕,靜靜地躺在床上。沫儿走過去,遲疑著要不要揭去羅帕,唯恐自己揭去羅帕后,看到的是阿曼姑娘已經血肉模糊的眼窩。

沫儿的手指剛剛碰到羅帕,突然腦袋一陣劇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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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1:34 |只看該作者
〔九〕

沫儿看到一個自己飄在空中,另一個自己坐在地上,一個人正拿著一根長長的銀針刺入自己的腦門,但一點都不痛。那個人走了,沫儿竭力想看清那人是誰,可是看不到。頭越來越暈,四周的房屋都在旋轉。房屋外面,隨風傳來的叮叮當當的鈴聲吸引著沫儿,讓他很想就這麼飄走。

頭暈得厲害,似乎只有在空中飄著才好受一點。沫儿看到方怡師太就在不遠處朝他招手,他嗚咽著,興奮地叫道:“師太,等等我!”奮力地往上飄去……

遠遠的,沫儿聽見婉娘和文清的聲音,好像在叫自己,恍惚間,想起婉娘和文清還在閑情閣等著他回去呢。而且,前几天他剛借了婉娘一兩銀子……自己和聞香榭簽了賣身契,這才剛做了几個月呢!——方怡師太教他,做人一定要守信——不,要等賣身契到期了才行。沫儿朝地上坐著的那個沫儿扑過去,可是不行,身子輕飄飄的,像浮在水面上的樹葉。窗外的鈴鐺發出一陣動聽的聲音,呼喚著沫儿,方怡師太隨著鈴聲慈愛地叫著沫儿的名字……

沫儿堅持著,他要等到婉娘和文清來了才能飄走。

過了很久,門外叮叮咚咚的鈴聲由原來的悅耳動聽變得急躁不安。房間外面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吸力拉著沫儿飛出去,沫儿繞著柱子飄來飄去,堅持不肯離開。

可是他無處著力,房間外的吸力越來越大,沫儿想,難道自己已經死了?

沫儿覺得越來越沒力氣,他緩緩地朝窗子飄去。突然,屋外的鈴聲停了,拉著沫儿飄走的力量也沒了。沫儿用盡全力,飛身扑到坐在地上的那個沫儿身上,掙扎了好久兩個沫儿才合在一起。

沫儿醒了。

天色已經黑了,沫儿發現自己靠著一根柱子坐著。手腳並沒有被綁起來,可是除了眼睛,似乎全身都動不了。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子落在沫儿的腳前。沫儿使勁想,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記憶只到他在三樓紅姨的門口偷聽之際,這之后發生了什麼,沫儿沒有一點印象。

婉娘和文清怎麼樣了呢?是被抓起來了,還是回聞香榭了?阿曼姑娘在哪里呢?

沫儿頭疼欲裂。

等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趁著月光,沫儿終于看清了。這是一間高大空曠的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上面插著一柄劍,旁邊豎著一個符幡。房屋周圍開有八扇窗,不知怎麼設計的角度,八扇窗中都有月光照進來。看樣子不像是尋常的房屋,倒像是個封閉的祭台。

沫儿試著活動下手腳,發現身体猶如死去了一樣,一動不動。透過八個窗子照過來的月光光柱越來越長,光線也越來越亮,每過一會儿,月光便離中間的八仙桌近一些。

月光發出一種炫彩的冷光來。八個光柱緩緩地延伸,最終重合在了一起,在八仙桌上形成了一個放射狀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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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2:05 |只看該作者
〔十〕

房間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紅姨走了進來,原來還在閑情閣。紅姨后面,卻是沫儿的老熟人——元鎮真人。沫儿立刻意識到不妙。

紅姨走過來,把手伸到沫儿的鼻子下面,沫儿連忙屏住呼吸。

紅姨道:“這個小孩真的有用?還需要真人費這麼大的功夫?”

元鎮真人嘆道:“這是最后一個辦法了。這次多謝紅姨。”

紅姨笑道:“真人說得哪里話!真人幫我賺了這麼多錢,我幫真人也是應該的。”

元鎮真人咳嗽了一聲,看了看四周的月光,道:“時辰到了,你先回去吧。”

紅姨輕笑著道了個万福,退了出去。

元鎮真人登上八仙桌,揮動長劍,光柱從四面八方照到他身上,慘白慘白的,四周沒有一點影子。符幡開始獵獵抖動,一陣陣的鈴鐺聲響了起來——這次卻不是一個,而是很多鈴鐺一起在響。

沫儿不知道怎麼辦,只有沉默著,當自己死了,就像現在元鎮真人認為的那樣。

符幡響了一陣,突然停了下來,外面的鈴聲也漸漸地住了。元鎮真人驚奇地“咦”了一聲,重新揮動長劍。但這次,周圍一片寂靜。

沫儿看到,元鎮真人的額頭亮晶晶的,眉頭緊鎖,仔細檢查了長劍,又去查看符幡。

門又一次開了。婉娘嬌脆的聲音傳了進來:“需要婉娘幫忙嗎?”

元鎮真人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他一言不發,跳下八仙桌,撿起長劍重新跳上桌子,揮舞起來。

婉娘嘆道:“時辰已經過啦。”月光的光柱漸漸縮短,原來重合在一起的光斑已經慢慢退開了。

元鎮真人丟了長劍,臉色蒼白,咬牙切齒道:“真是天要滅我!”

婉娘回頭道:“唉,在人間待得久了,還真不習慣不點燈呢。文清,把燈點上吧。”

文清跑進來,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沫儿,把西北角一處大的犀角燈點著了。

元鎮真人憤怒地繞著圈子奔走了几個來回,停下了盯著婉娘,惡狠狠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婉娘無辜道:“我還要問真人呢!怎麼我的小童會死在這里呢?”

文清大驚,過來抱著沫儿抽泣起來。沫儿眨了眨眼睛,文清一愣,叫道:“婉娘,沫儿沒死!”

元鎮真人驚叫道:“不可能!”往沫儿這里跑了几步,又停了下來,面如死灰,頹然坐在了地上。

婉娘笑道:“當然沒死,他還欠我十年的賣身契呢,哪能那麼容易死?”

元鎮真人苦笑了一聲,道:“你又贏了。”

婉娘道:“真人高看婉娘了。我本來就沒想同你比,哪來的輸贏?”

門口一陣腳步聲,紅姨推門走了進來,一看到婉娘和文清,吃了一驚,道:“你們……怎麼在這里?”

婉娘冷笑道:“我還沒問你我的小童怎麼樣了呢,你倒問我為什麼會在這里。你說呢?”

紅姨看看元鎮真人,又看看沫儿,隨即笑道:“這是個誤會。”

婉娘道:“這個誤會可就大了。從頭到尾,紅姨設計個圈套給我,是不是?”

元鎮真人道:“這事是我做的,和紅姨沒什麼關系。”

婉娘笑道:“元鎮真人還真仗義!我還以為真人在公孫小姐那件事后,真的回了云夢了呢,原來躲在閑情閣。”見元鎮真人雙唇緊抿,婉娘又道:“真人,我倒想聽聽,你是如何算計我的小童子呢?”

元鎮真人冷笑道:“身為敗者,還有什麼好說的?”

婉娘莞爾一笑,道:“其實真人想要我這個小童,大可親自去聞香榭里求了來,何必費這麼大的心思呢。”說著,看了看窗外皎潔的月亮,自言自語道:“今夜的月亮可真圓啊。已經子時三刻啦。”

突然轉頭對元鎮真人道:“衛老夫人、林萍儿,還有那几個在大火中喪生的人,魂魄都在你這里吧。”

元鎮真人臉色大變,半晌才道:“什麼魂魄?”

婉娘笑道:“已經到了這個時候,真人就不用隱瞞了吧。”

元鎮真人將手中的劍重重地丟在地上,冷哼道:“我自認為這個計划天衣無縫,你怎麼會發覺了呢?”

婉娘看到文清還在替沫儿揉搓手腳,就丟了一小瓶子花露過去,看文清給沫儿搽了,才笑道:“事情太巧了。七月七我到城外采露珠,就碰到了小鳳被抓,還撿到不知道是小鳳還是家丁丟下的手絹。隔了兩天,閑情閣就去了我聞香榭定香粉,我一時好奇,扮作李公子來閑情閣玩儿,就正好救了小鳳。真是巧,巧的不得了啦。”

元鎮真人哼了一聲,道:“這些也不算什麼,你怎麼知道那几個魂魄的事儿?”

“是的,”婉娘嘻嘻笑道,“本來我也一向自詡聰明,沒想到自己掉進了圈套。小鳳到了我聞香榭,正好機緣巧合,制作解語花露的材料剛剛齊全,我就順便治好了小鳳的啞病。”

“結果小鳳喝了解語花露,就吐出來一堆蟲子來。我本來以為,是紅姨想要阿曼姑娘的眼睛,所以毒啞了小鳳,可是看到這個情形,我覺得以紅姨的本事,似乎還難以驅動怨魂來做這件事。剛巧那天晚上,我的另一個傻小子,”她回頭看看還在照顧沫儿的文清,接著笑道:“這傻小子說,事情真是太巧了!這句話提醒了我,這麼巧的事情可真是不容易碰到,要不是老天想讓小鳳復原,那就是有人故意設計的。”

元鎮真人冷哼道:“你能做成解語花露,我可不知道。你不要自作聰明。”

婉娘拍手笑道:“那看來是上天想讓小鳳康復了,是不是?”

紅姨在一旁冷冷的,一言不發。

婉娘笑道:“紅姨難道沒聽說衛家那場大火嗎?”

紅姨道:“衛家的大火和我有什麼關系?”

婉娘道:“這麼大的火,洛陽城里這十年都少見,聽說燒死了好几個人呢。衛老爺、衛夫人,紅玉晴川兩個小妾,林萍儿,還有兩個奴仆,一共七人,都死啦。我看她們死得可憐,便想替他們超度,可是找了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他們的魂魄。這些個人,相互怨恨,絕對不會一個晚上就魂飛魄散。那他們的魂魄上哪里去了呢?”

婉娘長嘆了一聲道:“找不到我也沒辦法,只好聽任他們去了。可是看了小鳳吐出來的東西,顯然是有高人將魂魄的怨氣鎖在茶水里給小鳳喝了,如果小鳳變啞只是普通的啞藥,喝了我聞香榭的解語花露,怎麼會出現如此妖邪的景象?”

元鎮真人道:“人算不如天算。連老天爺也不幫我。”

婉娘感慨道:“我有時真佩服真人的勇氣。你憑什麼認為老天會幫你呢?”

元鎮真人辯道:“先前我用生魂修煉,你說違背天道,現在我用死去的魂魄,你還有什麼話說?”

婉娘頷首嘆道:“你用了死去的魂魄,竟然就認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是遵從天道了?我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不過,”婉娘微笑道,“衛家的大火是怎麼回事,真人能否給我個解釋?”

元鎮真人冷瞥她一眼道:“你在現場,還來問我?”

婉娘笑道:“這麼說,當時元鎮真人也在現場了?可惜啊,婉娘功力不夠,竟然沒有發現,早知道當時就應該找元鎮真人敘敘舊。既然元鎮真人也在現場,那我就更有理由懷疑,衛老夫人軟骨散的來歷了。”

元鎮真人喝道:“你東拉西扯的要說什麼?我把你的小童擄了來,是我不對,如果你願意原諒我,我保證以后離你聞香榭遠遠的,如果不肯,你就把我這把老骨頭收了去吧。”

說到最后,竟然是向婉娘示弱。婉娘顯然沒想到元鎮真人這麼說,愣了一下,撒嬌道:“師兄,你發這麼大脾氣干什麼?我不過是想把事情搞清楚罷了。原諒又怎樣,不原諒又怎樣?我還能把師兄你吃了不成?你還不如痛痛快快告訴我罷了!”

文清聽婉娘叫元鎮真人“師兄”,不禁一呆。

元鎮真人盤起腿,閉目打坐。

“師兄,”婉娘嬌笑道:“我猜想,衛老夫人的軟骨散是你給的了?你告訴林萍儿,我那里有出血菌,並讓她搬出你的名號讓我賣給了她,同時又給了衛老夫人軟骨散,告訴她用法,讓她下毒,是不是?”

元鎮真人不出聲。

婉娘道:“你不出聲,我就當你默認了。我想,是不是在生魂修煉被我撞破之后,你就開始策划這件事了?”

元鎮真人如泥塑的一般。

婉娘嘆道:“師兄的聰明和遠慮,婉娘自愧不如。也不知道你怎麼了解到她們之間的恩怨,你假裝同情林萍儿,給林萍儿指出了一條復仇之路。又趁機接近衛老夫人,將軟骨散給了她,這樣,兩人同時下手,造成了衛家一場大火燒死七人的災難。”

元鎮真人五官抽動,恨恨地道:“好,如此便不瞞你了。我計算好的,這場大火本來應該死去八人,正好合上八方之勢。而且這些魂魄不同于生魂,她們自身仇怨極深,衛老夫人處心積慮想殺死其他小妾;晴川紅玉恨衛老夫人,也恨林萍儿;林萍儿要殺了衛老夫人為姐姐報仇;那兩個被燒死家仆,正因為職位之爭斗得死去活來,一心想置對方于死地,一個在酒里下了毒,一個在菜里下了毒。我收了他們的魂魄來修煉,也不會像上次那樣,個個將戾氣對准我。可是最關鍵的一個人物,卻被你帶走了,致使我多天的努力几乎功虧一簣!”

春草。沫儿雖然仍不能動,但頭腦異常清醒。那天晚上,他們救走了春草,本來應該死八個人的,結果死了七個。

元鎮真人繼續道:“那個春草,是這八人中最無辜的一個,她要是死了,怨氣將最深,足以將其他魂魄的怨氣壓制住。可是……”元鎮真人的胡子抖起來了,“因為你橫插一杠,帶走了春草,我只收了這七個魂魄。”

婉娘盯著他,緩緩道:“我再叫你一次師兄——師兄,就這樣你還敢抱怨老天爺不幫你?”

元鎮真人怒道:“這些人又不是我殺的!是欲望殺了他們!而我,只是利用時機罷了!天下毒藥大把,別人怎麼不用來殺人?”

婉娘嘆道:“好吧,我們不來爭論誰對誰錯了。你收了七個魂魄,總歸還差一個,而且這個必須具有特殊能力,要能夠壓制這七個魂魄的怨氣,所以你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我的這個小童,是吧?”

元鎮真人又開始閉目打坐。

“說實話,”婉娘道,“前天我扮作李公子來閑情閣時,真沒想到里面有這麼多的故事。我只是好奇那個小啞巴小鳳和阿曼姑娘。可是來了一趟,我就發現了一些不正常。”

元鎮真人猛地睜開了眼睛:“你那個時候就發現可疑了?”

婉娘道:“我在前面的草堂里,看到了一串銅鈴鐺;到了后面,七座草堂,依水而建,占據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方位,竟然暗合北斗之勢,而且各個草堂都掛有一串鈴鐺。和靈玉姑娘聊天時,聽說這草堂是近兩個月才修建的。我這才覺得,閑情閣有高人。”

紅姨冷冷道:“這是閑情閣,不是聞香榭,我願意怎麼裝飾,就怎麼裝飾,還需要誰批准不成?”

婉娘笑道:“紅姨當家做主人,當然有權說這種話。元鎮真人收了七個魂魄,分別鎮在七串銅鈴鐺里。要是別人就罷了,可是我的小童沫儿偏偏是一個極古靈精怪的孩子,他告訴我說,他聽到鈴儿響,就覺得不安。我這才發現鈴儿有古怪。除了廟宇祠堂,有誰家會在每個門口掛一串銅鈴鐺呢。可惜我發現的晚了,等我想明白了,沫儿已經失蹤啦。”

元鎮真人道:“哼,我幫紅姨修建閑情閣,原也是有備無患。要不是你先毀了我的生魂陣,又救了春草,這閑情閣的陣法本來不用啟動的。小師妹說是不管世事,一心賣香粉,看來見識和能力可都大大增强了。”

婉娘笑道:“師兄過獎。小鳳一事,原本就是個專門對准聞香榭的圈套。目的呢,就是利用我的好奇心和沫儿文清的善良,引誘我們來到閑情閣,在七月十四日晚上將沫儿捉了。等我找到這里,時辰已過,師兄修煉好了,沫儿也已經死了,我打又打不過,還能怎麼著?”

月亮又大又圓,銀色的光輝從窗口灑進來。婉娘道:“師兄掐算的時辰可真准啊。中元節鬼門大開,陰氣最重,如果沫儿剛才要是死了,他的魂魄不止能夠壓制住其他七個鈴鐺里的亡魂,還可以吸收其他鬼魂的陰氣,真是一舉兩得。”

元鎮真人道:“這個小童沫儿有什麼好?小師妹既然無意修煉,留著他有什麼用?可憐我還厚著個老臉,以為出手捉來了,你念在我們師兄妹的情分上,便做個順水人情送了我罷了,哪知你竟然偷偷做了手腳,不惜和我撕破臉皮!”

婉娘嘆道:“師兄,你總是太把自己當回事,而不把別人當人看。你也活了几……几十年了,人間的情意竟然沒學到一點儿。”她回頭看了沫儿,抿嘴笑道:“這小家伙確實也沒有什麼好的,又懶又饞,牙尖嘴利,一張嘴就能噎死人,可是他是一個小生命,不是東西,說送給誰就送給誰。”

沫儿給了婉娘一個大大的白眼。

紅姨對于元鎮真人修煉失敗一事,雖然遺憾,但並不像元鎮真人自己那樣備受打擊。她見事情敗露,便不再說什麼,笑著打圓場道:“這事真的是個誤會。既然小童沒事,我們還是散了吧,天已經晚了。”

婉娘道:“紅姨,我還有個問題,在這個事情中,阿曼姑娘扮演的是一個什麼角色?小鳳知不知情呢?”

元鎮真人道:“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將沫儿擊暈后抱到這里,馬上在他的頭頂插入了定魂針,然后鎮魂的鈴鐺就響了。我相信,能抵得住我招魂鈴聲的可沒有几個,你使了什麼手腳,這個沫儿竟然能夠堅持六個時辰魂魄不離生身?”

婉娘贊道:“這個連我都佩服沫儿了。他的魂魄一直飄在空中,可是就是堅持不飄出房間。而且他一直保持清醒。別說他一個十歲的孩子,就是一個成年人,意志力如此堅定的也几乎沒有。”

元鎮真人發了一會儿呆,板著臉道:“真沒想到。”

婉娘轉向紅姨,笑道:“紅姨,麻煩你和我說下小鳳和阿曼姑娘的事吧。”

紅姨坦然道:“這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個月前,元鎮真人說,衛家可能要出大事,為了保證他的修煉万無一失,需要早作准備。他趁小鳳去領例錢,故意說了一通換眼的話來。小鳳是個實心眼的丫頭,自然就信了。本來如果衛家大火一事如真人所願,這個計划就不用實施了。可是大火之后,真人說,事情有差池,那麼這個計划就需要繼續進行了。”

婉娘接口道:“然后有一天,小鳳不經意喝了融進了七個魂魄的怨氣的茶,嗓子就啞了。這樣一來,換眼一事就更逼真了。真人知道七月七那天我肯定出城采集露珠,就故意在七夕早上讓小鳳逃出來,又在我面前將她抓回去,還丟下一塊閑情閣的手絹來。”

紅姨笑道:“婉娘好聰明。”

婉娘嘆道:“在紅姨和元鎮真人面前哪敢說聰明二字。紅姨和元鎮真人唯恐我興趣不夠,還趕緊差了一個小子送個帖子來,說是定香粉,只怕是給我送地址來了罷。果然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第二天我便帶著兩個童儿一起來到了閑情閣。唉,這個圈套可真是天衣無縫。”

元鎮真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冷哼了一聲。紅姨笑道:“婉娘就不要再說風涼話了!”

婉娘又道:“紅姨,為什麼我前日來,和今日見到的阿曼姑娘不是一個人呢?”

紅姨嘆道:“還不是元鎮真人不放心!特地換了一個人來扮阿曼,說你見這種情況,即是今天回去了,晚上也肯定要再來探一探。誰知道你這個小童這麼膽大,一個人就摸上來了,被元鎮真人抓個正著。雖然離晚上的時辰早了些,但目的本來就是對准他的,只要保證中間這几個時辰你不把他救走就好。”

婉娘悠然笑道:“這麼說,阿曼姑娘也參與這個計划了?可是我瞧著阿曼姑娘不像是個壞人,小鳳從小跟隨她,同她情同手足,怎麼阿曼會同意你們拿小鳳做誘餌,害小鳳也成個啞巴?”

元鎮真人冷冷道:“壞人難道還會將‘壞’字寫在腦門子上不成?一個人不想做壞事,一個理由就夠了;可是一個人要是想做壞事,總能找出成千上百個理由。”

婉娘嘆道:“元鎮真人總結透徹得很。我只是好奇,你們怎麼引誘阿曼姑娘同意的?”

紅姨鄙夷道:“一個啞巴,最想要是什麼?”

“哦,”婉娘道,“你給出的條件,是幫阿曼治好她的啞症了?”

紅姨朗聲笑道:“和婉娘說話一點都不費勁。不錯,我和阿曼說,這件事過后,元鎮真人保證治好她的嗓子,她就答應了。”

婉娘幽幽道:“唉,只可憐了小鳳的一片忠心了。”轉向元鎮真人,“事情既然明白了,婉娘就告辭了。文清,背了沫儿走吧。”

紅姨看著元鎮真人,等他示下。元鎮真人長嘆一聲道:“讓他們走吧。”

紅姨有些不滿,强硬道:“慢著,小鳳可是我閑情閣的人,婉娘打算留她住在你們聞香榭嗎?”

婉娘笑道:“我的小童半死不活的,只怕這一年半載做不了工啦。小鳳還不該替我做做工?而且,作為重要的人證,我還在考慮要不要交給官府,讓官府來評評理,閑情閣利用妖术害人、擄人、聚財一事要怎麼算。”

紅姨頓時慌了,結結巴巴道:“這……元鎮真人是你的師兄,你們……”

婉娘粲然一笑:“我們什麼?閑情閣做的事,當然由閑情閣承擔。元鎮真人這次是真的要回云夢了吧?估計紅姨也留不住。”

紅姨一張粉臉漲得通紅,看元鎮真人一言不發,氣焰頓時低了下來,哀求道:“婉娘請饒我一馬。我苦心經營半生,好不容易閑情閣有了起色,名聲也出去了,實在不忍心毀于一旦。這些姑娘們都是清倌人,要是閑情閣倒了,只怕她們大部分都要流落到煙花巷了。”

婉娘自言自語道:“唉,可惜了我那日的玉如意了。”

紅姨何等機靈,道:“婉娘稍等,我這就將那日的東西退給婉娘。”飛身走了。

婉娘看了一眼猶如木雕泥塑般的元鎮真人,不再多說什麼,招呼文清背了沫儿走出房門。

皓月當空,發出清冷的光來。居高臨下,將腳下的景色一覽無余,原來這個房間竟然建在小樓的樓頂上。

一個白衣女子猛然衝了上來,扑到婉娘腳下,不住磕頭。

隨后趕來的紅姨喝道:“阿曼,你這是做什麼?”

阿曼抬起頭,滿眼滿臉的淚,雙手呈給婉娘一張素簽,上寫著:“我知錯了,請讓小鳳回來。”明亮的月光下,紙面上點滴淚痕隱約可見。

婉娘拉她,她卻不肯起身,淚眼婆娑地望著婉娘,淚珠儿順著潔白的臉頰成行成行地流下來,一邊流淚,一邊打手勢。

紅姨在旁邊沉默了一會儿,道:“她說,她對不起小鳳,以后她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小鳳。求你不要告訴小鳳她參與這件事。”

婉娘嘆道:“早知如今,何必當初!”扭頭對紅姨道:“你怎麼打算?不會因為這個挾制阿曼姑娘吧?”

紅姨遞過一個包裹,賠笑道:“這個可不敢。阿曼姑娘是閑情閣的搖錢樹,我哄著寵著還來不及呢,小鳳一事,就當是個誤會了。”

婉娘接了,笑道:“那就好。明天我就送小鳳回來,告訴她是她聽錯了,她聽到的換眼之類的,只是紅姨請人作法希求閑情閣財源廣進的咒語罷了,和阿曼姑娘無關。”

紅姨慌忙道:“正是正是。不勞婉娘麻煩,明天我就派車接了小鳳回來。”

婉娘走了几步,又回頭道:“紅姨既然舍不得丟了閑情閣,還是聽我一句忠告。利用鬼魂斂財一事,最好不要做了,免得將來魂魄反噬時害人害己。紅姨去請個法師,將那几個怨魂超度了罷。”

紅姨不住點頭:“婉娘所言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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