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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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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一部】脂粉有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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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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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7:18 |只看該作者
拾 還魂香

〔一〕

兩天過后,便是九九重陽節。頭天下午,黃三就發好了面,放入棗泥和芝麻,在籠上蒸了一篦松軟香甜的重陽糕,又去街上買了些桂花糕、核桃酥等,打了一壺菊花酒,還抱回兩盆龍爪菊來。這兩盆菊花可不比山上的野菊,花朵有碗口大小,嬌艷動人,婉娘剪了一朵紅色的簪在頭上。文清和沫儿對賞菊沒什麼興趣,只惦記著明日的登高,兩人摩拳擦掌,歡呼跳躍,几乎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兩人便穿戴整齊,備好車馬,將糕點、水果、酒以及盛露珠的瓶子等放在了車上,見婉娘梳洗完畢,拉了她便走,連黃三也興趣盎然地跟了來。

從修善坊出發,沿著上東天街一路向東。每年重陽節,官府會在上東天街兩旁擺滿菊花供人鑒賞,也有商戶、住戶借機搬出珍藏的菊花珍品炫耀的,天街兩邊竟成了菊花的海洋。好在天街異常寬闊,達七十五步之寬①,雖然游人如織,但中間道路通暢,並不堵塞。

『①七十五步折合現代度量單位約110米。』

黃三趕著車,婉娘三人帶著小花貓坐在車上。沫儿已經忍不住,打開竹籃,拈了一塊桂花糕放進嘴里。婉娘笑道:“饞嘴貓!”小花貓在旁邊“喵”了一聲,文清道:“婉娘,小花貓抗議你污蔑它。”三人一起笑了起來。

沫儿殷勤地道:“婉娘,我們今天再去劉家喝驢肉湯如何?上次三哥不在,他都沒喝過呢!”黃三把頭偏了一下。

婉娘哂道:“你想喝就說你想喝,扯上三哥干什麼?”

聞香榭的馬車出了上東門,一徑來到劉家驢肉湯館。沫儿嗅著空氣中濃郁的香味,砸砸嘴巴,懊悔道:“嗷,早知道不吃糕點了,可以多喝一碗湯。”

今天來喝驢肉湯的人更多,兩口大鍋前排起了長隊,后面烙餅的伙計額頭上滲出了密密一層細汗,不時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番。沫儿和文清慌忙占凳子,黃三一人前去排隊。

婉娘見隊伍過長,遲疑道:“要不改天來吧?這麼多人,吃完了露珠也沒了。”

文清倒沒意見,但沫儿固執得像一顆鐵豌豆,堅決不肯。婉娘無法,只好坐下來等。

沫儿吞咽著口水,眼巴巴盯著隊伍一點點移動。眼見的快到黃三了,突然隊伍一陣混亂,一陣吵嚷聲傳了過來:“好啊小秀才,你還敢躲在這里享清閑!”兩個莽漢揪起正在排隊的一個書生,將他提了出來。

書生穿一件半舊的青色葛袍,面容靦腆——卻是上次喝湯時坐他們對面的那個——惶恐道:“劉大哥怎麼回事?小生所犯何事?”

提著書生的劉大粗黑臉膛,上身穿一件芥色粗麻短衣,下著土黃色褲子,兩只草鞋滿是泥土,倒像是從田間匆忙趕回來的一般。另一個身形稍瘦,長的與劉大有些相像,但皮膚白嫩,衣著光鮮。兩人將他丟在桌凳中間的空地上,劉二喝道:“快說!銀錢是不是你偷的?”

小秀才一個趔趄,茫然道:“劉二哥說的哪里話?”

劉大推搡道:“走吧走吧,不用在這里夾纏不清,先回祠堂再說。”兩個人架起小秀才,連拉帶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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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7:35 |只看該作者
〔二〕

終于輪到了他們,沫儿和文清過去端了湯,又纏著婉娘點了一個五香驢肉和驢白血,多叫了几份餅,吃了個痛快。吃完早餐,天邊云霞絢爛,眼見得太陽就要出來了。婉娘急道:“這可誤了時候了!一會儿日頭大高,地上的露珠都沒了。還是趕緊采露珠要緊!”

當下黃三背了糕點酒壺,把馬車寄存在驢肉館后面的農夫家里,四人也顧不得再去爬山登高,就近儿在草叢里、花草上收集露珠。

這里離小五家的小劉庄不是很遠,站在石頭上,甚至可以看到小五家門前的大柳樹。沫儿突然想去小五家看看,便沿著去小五家的小路一路收集。

大柳樹垂著長長的枝條,在晨風中搖擺。可是小五的家,已經變了模樣。門前鋪上了平整的大青磚,原本的柴門換成了兩扇朱漆大門,四周的斷瓦殘垣變成了粉牆黛瓦,里面傳出犬吠的聲音。

文清抱著瓶子,從河對岸走了過來,見沫儿出神地盯著這處院落,便問道:“怎麼了?”

沫儿怏怏道:“小五的家被他叔叔賣了。小五回來住哪里呢?”

婉娘從后面趕過來,並不接沫儿的話,只是招呼道:“不用回去了,我們穿過小劉庄,從村后面的山路上去。”

小劉庄順山勢而建,呈狹長形,斜著朝邙山上延伸。村口寥寥數家,從小五家往北拐一個彎,地方豁然開朗,一處較為平坦的山地上坐落著數十戶人家。各家門前房后都種了楊、桐、槐、楝、榆等各種高大的樹木,夏季時將房屋遮得嚴嚴實實,現適逢深秋,樹葉落盡,一排排的房屋才在枝椏中顯露出來。

四人從村的中間穿過。旁邊一塊較大的空地上種滿了挺立的柏樹,后面是五間飛檐大柱高屋,依稀看得上面寫“劉家祠堂”四個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圍在祠堂前,不住地呵斥爭辯著什麼。

沫儿把瓶子往文清臂彎里一放,道:“什麼熱鬧?我去看看。”一頭扎進人堆。

婉娘無可奈何地笑道:“這家伙,什麼事都喜歡往前湊!”找了一塊干淨的石頭坐了。小花貓從黃三的肩上跳下來,爬上她的膝蓋。婉娘點著它的小鼻子道:“早知道應該把你留在家里才對,這麼多人,還真怕你再走丟了呢!”

黃三和文清也把抱著背著的東西放下,坐著等沫儿。一會儿工夫,只見沫儿從人叢中鑽了出來,叫道:“婉娘,婉娘,剛才那個小秀才偷了人家的銀錢,劉家的族長正在審他呢!”

婉娘趁機嘲弄道:“還整天說我愛管閑事、嚼舌頭呢!你這不是?”

沫儿也不在意,故作神秘道:“你們要不要去看看?我看這個小書生像是冤枉的。”

婉娘和黃三只管笑著,坐著不動,沫儿拉了文清又一頭鑽了進去。

小劉庄以劉姓居多,也有部分與劉家有淵源的李姓和張姓住戶。這個小秀才名叫李義,小名石頭,今年才十七歲,生性靦腆,勤奮好學,剛參加童試得了個秀才。家里老父目不識丁,種著几畝薄田,閑時也去打些零工,母親趙氏身高馬大的,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因就此一棵獨苗,父母極為寵愛,舍不得他下田勞作,拼了老命送他讀書,希望他考取個功名光宗耀祖。李義倒也爭氣,先在大劉庄的龔海義塾讀了几年,考中了個秀才,現在家中備考明年的鄉試。

李義家與劉大劉二是鄰居。劉大已經成家,和鄰里相處倒好,平日里對老娘也算恭敬,但是一有錢便喝酒,一喝酒便發瘋,鬧得家里雞飛狗跳,醒了之后又悔恨異常,老娘勸了多次也改不了;劉二比李義大兩歲,兩人曾一起在龔海的義塾讀書,算是個同窗,但是性格與李義大不相同,整日里吊儿郎當,一點苦也不想吃,嘴巴乖巧,四處騙吃騙喝。

劉大父親在世時,時時做些小生意,家境還算殷實,他一過世,劉大酗酒,劉二懶惰,家里慢慢緊張起來。這一兩年,也就僅維持個溫飽,日子過得相當緊巴。劉老娘為人和善,一輩子膽小怕事,一直與趙氏交好,兩人經常在一起做針線。劉老娘每每聊起儿子便長吁短嘆,對李義的懂事聽話贊賞有加。趙氏夫婦吃苦耐勞,家境還算殷實,也時常接濟劉老娘。

一個月前,劉老娘不小心感染了風寒,本想扛一扛就過了,誰知越來越嚴重,慢慢地竟然臥床不起,抓了几副草藥吃了也不見好轉。這劉大不喝酒的時候倒像是個孝子,看到老娘受苦十分著急,賣了家里婆娘辛辛苦苦養的一頭半大的豬,又求了族長和各位鄉親,准備湊些銀子拉老娘到神都看病去。

昨天傍晚,十兩銀子湊足,劉大用荷包裝了,去到老娘屋里,解開荷包給老娘看里面的銀兩,喜滋滋道:“老娘,儿明天一早就送您進城看病。”劉老娘微微睜開了眼睛,笑了一下。劉大正待再說,忽聽門外有人叫道:“劉大,你家的小豬崽子跑出去了!”

劉大一聽,慌忙跑了出去。大豬賣了,就指望著小豬長大后存個余錢過年呢,天馬上要黑了,要是小豬跌進溝里或碰上野獸,那就完了。

找到小豬已經亥時,劉大這才想起來,湊來的銀兩似乎丟在老娘的房間里了。掌燈找了一回沒有找到,夫婦兩個只道天黑,今天天一微亮,便起床重新尋找,連昨晚找小豬的地方都重新查看一遍,那個荷包竟如長翅膀了一般,不翼而飛。

劉二整天四處游蕩,夜不歸宿,今天一大早回來,聽說銀兩沒了,也不去看老娘怎樣了,只管揪住劉大,非說是他故意藏起來想獨吞,兩兄弟在家差點打了起來。正鬧得不可開交,圍觀的人不知誰說了一句,昨晚劉大夫婦去找豬崽時,好像看到隔壁的李義來過。劉大劉二就四處尋李義,最終在驢肉湯館門前將他抓了回來。

文清和沫儿擠到人群中間。一個胖胖的老太爺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眉頭緊皺,神態威嚴,問道:“劉大劉二,你說李秀才拿了,有什麼證據?”劉老太爺在小劉庄劉氏一族輩分最高,在村里甚有威望。剛劉大劉二叫人去請了他來,說抓住了偷銀錢的賊。他對劉大劉二並不待見,但也不好偏袒外姓。再說十兩銀子夠一家農戶三個月的吃穿用度了,在村里也算是件大事情,便急急忙忙地來了。

劉大哈腰,苦著臉道:“有人說看到昨晚李義去了我們家,”說著回頭道:“剛才誰說的?等我找到豬崽回來,錢就不見了。”

一眾人哄地一聲向后退去,沒有一人肯承認。

李義漲紅了臉,道:“我去是去了,但根本沒見他的銀兩。”

原來李義的爹昨天在山里捕捉到了一只野雞,昨晚燉了一鍋雞湯。李義娘見劉老娘可憐,做好后就讓李義端了一碗過去。

李義見劉家大門大開,家中無一人應答,兩家向來稔熟,是以李義也不避諱,端湯便進了劉老娘住的廂房。見劉老娘醒著,和她說了几句話,又扶起喂她喝了半碗湯。將剩下的半碗放在了老娘床頭的窗台上,自己便回去了。此時天色漸暗,並未留意到桌上或者地下有荷包,更不曾偷去。

劉二一聽,惱道:“你說你不曾偷,難不成荷包長腿自己跑了不成?正好知道我們湊銀子給老娘看病,就趁黑摸了去!不是你還有誰?”劉二本來懷疑銀兩是劉大昧去了,見有人講李義去過,便想抓住李義不放,好歹也能挽回點損失。

劉大喝道:“我就拿了進老娘屋里,其他地方沒去,怎麼就不見了?”

李義氣得跺腳道:“沒拿就是沒拿,我堂堂一個秀才,難道還貪圖他十兩銀子不成?”

旁邊一個禿頭壯漢道:“你說你沒偷,敢不敢讓搜一搜?”又一個干瘦老者道:“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既然承認去了劉大家,就脫不了干系!”另有一個中年農夫道:“誰看見他偷了?万一劉大根本就沒放在屋里,銀子是找豬的時候跑掉的呢?”一個干瘦的婦女道:“捉賊捉贓,先找到銀兩才行。”

李義梗著脖子道:“搜就搜!”嘩啦啦將全身的口袋都翻了過來,“我爹娘不在家,劉全叔,你說怎麼個搜法?”

見李義口氣强硬,圍觀者有人道:“李義這孩子一向老實,怎麼會是賊?”

劉大唯恐就此放了李義,慌忙道:“偷了銀兩當然藏起來了,難道還會讓人找到?”劉二衝過來吼道:“反正就你去過我家,不是你還是誰?”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響成一片,眾說紛紜,向著誰的都有。李義急得搓手,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我真的沒拿!我就給大娘喂了半碗雞湯!哦,對了!”李義突然叫起來,“大娘可以作證!我去的時候大娘就醒著,走的時候,大娘還衝我笑了笑呢。”

眾人一聽,紛紛嚷道:“那找大娘問問不就清楚了!”

老太爺威嚴地咳了兩聲,周圍安靜了下來。老太爺捻須向劉大劉二喝道:“既然李義說他走的時候你老娘還醒著,你倆還不先回去問問你家老娘?如此興師動眾地將全族都叫來做什麼?”

劉大劉二當時一聽李義去過,兩人便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李義偷的都要一口咬定,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劉大平時與李家相處較好,雖然有些不忍,但十兩銀子實在不是筆小數目,要是不揪住李義,這筆錢怕是沒著落了。劉二則嫉妒李義讀書、個性都比自己好,連同姓的長輩都更喜歡他些,碰上這麼個機會,便不是他也要訛上他了。所以一邊找李義,一邊派了圍觀的人去請老太爺,一口咬定抓到了偷銀錢的賊。

劉老太爺道:“劉全,你跟著去,問問劉大娘,如果和李義沒關系,這事就算了;要是真是李義拿的,趕緊報官。其他人都散了吧。”旁邊一位黑面長須的中年人畢恭畢敬地答道:“好,我這就去。”劉全是老太爺的孫子,排行老三,長劉大劉二一輩,性格沉穩大氣,辦事公平得力,村里族里的紅白喜事、糾紛事故等都由他執事處理。算起來與劉大劉二關系並不遠,尚未出五服,只是這兩兄弟都有些不爭氣,劉全不是很看得起他們。

劉大劉二揪著李義,劉全跟在后面,后面還跟著一幫看熱鬧的人。還沒來得及走出祠堂,一個矮胖的黑壯村婦衝過來嚎道:“老娘不行了!”

劉大也顧不上李義了,嗷地一聲就往家里跑。其他人也跟著追,霎時間人去祠堂空。

沫儿還伸長了脖子往前方張望。婉娘奚落道:“回來罷,小心脖子抻著了!”

文清問:“沫儿,你說會是小秀才拿的嗎?”

沫儿一本正經道:“我看不太像。小秀才去給劉大娘送雞湯,人品心地都不錯,面相也老實。明知道這是給大娘治病的錢,怎麼會見財起意呢?倒是那個劉二,長得雖然不錯,但一臉痞氣。”

婉娘笑道:“啊呀呀,沒發現沫儿原來還會麻衣神相。什麼時候拜了元鎮真人為師了?”

黃三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沫儿拉文清道:“走,我們追去看看。”

婉娘道:“你不去登山了?”

沫儿一邊跑一邊道:“早著呢,過會儿再去!”

一幫人圍在劉家大門口,連小院落里也站滿了人,所以很好找。劉家的小院不大,正對著大門兩間茅屋,老娘住西側,劉大夫婦住東側;院東兩間,一間是劉二的住處,搭著鎖,像是經常不在家的;另一間是廚房。廚房對面一口石頭砌的枯井,旁邊搭了一個簡易豬圈。

沫儿拉了文清,趴在劉老娘所住茅屋的小窗上。茅屋內,劉老娘躺在破棉絮上,身上蓋著一張髒污得分不出花型的舊棉被,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瘦得像冬天的枯枝;雙目緊閉,喉頭咕咕作響,眼看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劉大在一旁放聲大哭,他那個矮胖的婆娘也用帕子掩了臉嚶嚶哭泣。劉二皺著眉,嘴角抽動,只狠狠地抓著李義纖細的手臂。劉全和几個看熱鬧的鄉親站在床尾。劉全大聲問道:“嫂子,您聽見我說話嗎?”

劉老娘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劉全繼續問道:“全村湊了錢准備給您看病,昨天劉大也給您看了,可是這銀錢丟了,您有沒有看到這錢是誰拿的?是不是李義?”

劉老娘的喉頭劇烈地抖動起來,似乎在用盡全力睜開眼睛。過了良久,才吐出几個模模糊糊的音來,劉全湊上去,大聲問道:“您說是誰?”

沫儿緊張地看著劉老娘,黑氣已經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看來馬上就要不行了。

劉老娘突然抬起手臂,胡亂朝旁邊指了一下,從嗓子里擠出几個“是……是……”,手臂一沉,就此離開了人世。劉大和劉大媳婦跪在地上,大聲嚎哭。劉二衝過來就要打李義,被劉全攔住了。

劉全將手指放在劉老娘的鼻子下檢查了一番,確定劉老娘已經咽氣,嘆口氣對旁邊看熱鬧的几個人和劉家兩兄弟道:“劉洪,你現在進城去定棺材、買白布,暫時先記賬上,回來結賬。劉大劉二,趕快安排人去娘舅家里報喪。劉禿子,你去大劉庄叫圈墳的(專業打墓坑的人員),將劉大他爹的墳啟開,准備合葬。高氏去叫几個婦女,將堂屋收拾出來,准備做孝衣、掛白綾……”安排得有條不紊。被點到的人慌忙去了。

李義不知是傷心還是嚇傻了,一臉凄惶地站在旁邊。劉二站起來,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抓著李義,吼道:“他怎麼辦?要不是他偷了錢去,我老娘怎麼會這麼快就去了?”

劉全喝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先准備喪事,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劉山,派兩個壯年勞力,先將李義關進祠堂,等他娘老子回來了再由老太爺定奪!”

沫儿突然跳起來,一把拉起文清就跑。文清道:“怎麼啦?”

沫儿一臉驚恐,只管飛跑,一口氣跑到婉娘身邊,惶惶道:“婉娘,婉娘……”一句話沒說完,頓時覺得喉嚨發緊,背后發涼。正懶洋洋躺在婉娘膝上的小花貓猛然站起,弓起背部,身上的毛都乍了起來。

婉娘對沫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著面前的空地,淺笑道:“劉老娘,我知道你有話要說,但是你要是傷了我這個童子,只怕討不到好去。你放心,我明天再來,一定給你一個開口的機會。”

沫儿打了個寒顫,愣了片刻,垂頭喪氣地坐到婉娘身邊。文清懵懂道:“怎麼了?婉娘你說什麼?”

婉娘笑道:“叫你們多管閑事!這下嘗到滋味了吧。”看沫儿仍然坐立不安,四處張望,推他道:“走吧,我們去登山。別噘著嘴了,她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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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7:45 |只看該作者
〔三〕

這麼一折騰,已經日上三竿了。既然露珠已經采不到了,婉娘索性讓黃三和文清將四個瓶子送回馬車寄存處,交予人保管。等了兩人回來,四人按照原計划穿過小劉庄,從后面的山坡上了邙山。

邙山嶺上霧靄淡淡,云霞飄飄,層林盡染,美不勝收。柿樹的火紅,楝樹的褐紅,楊樹的金黃,榆樹的枯黃,與松柏的蒼翠交織在一起,偶爾突兀而立的山石縫中冒出一叢叢爛漫的菊花,為深秋的美景增添了無限生機。一條溪流歡快地將漂浮的落葉衝下山澗,嘩啦叮咚響成一片。沫儿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在兩岸扁平的大石頭上踩來跳去,讓文清在后面追。山路邊蒼勁的柿樹,葉子猶如喝醉了酒一般,紅得像一團火;未及采摘的甜柿,像一個個燈籠高掛在枝頭,下面好采的都被人采光了,只剩下高處難采的了。沫儿撿起路邊的土塊,用力丟上去,企圖打下一兩個柿子來,結果柿子沒打著,土塊落下倒差點打到文清和自己的頭,兩人抱頭鼠竄,哈哈大笑。

說是村后的山路,路上的行人也不少。前面三五個文人,折扇綸巾,步履優雅,不時停下了欣賞路邊茂盛的菊叢,每人捧了一大把,商議著要以菊花為題進行賽詩;几個農家的孩子,口袋里斜斜地插了茱萸,不住地瘋跑,兩個大點的男孩子攀爬到樹上去夠柿子,引得沫儿也躍躍欲試,被婉娘吆喝了回來。附近的村庄的村民,帶了自家蒸的重陽糕和家釀的米酒,拖儿帶女,一家出行,灑下一路歡聲笑語。

沿路走來,旁邊的亭台、回廊、視野開闊的平坦岩石等几乎都被人占據了。鋪上潔白的細布,拿出酒肉、糕點,將每人身上插了茱萸,頭上簪上菊花,席地而坐,或談或笑,或賞或頌,或舞或歌,甚至有人當場潑墨揮毫,吟詩作對,一片歡樂景象。

黃三找到一塊干淨的大石頭,將帶的糕點等拿了出來。沫儿吃了几塊桂花糕,便被旁邊的烤鴨香味吸引。正后悔怎麼沒讓婉娘買些肉食吃,卻見老頭儿帶著一個腳夫樂呵呵地從另一旁的山路上走了過來,大聲道:“沫儿,文清!”

走到跟前,給了十文錢打發腳夫走了,埋怨道:“你們今天登高也不叫我,害我滿山轉悠了半晌,到處找你們。”

婉娘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今年也想起重陽節了?來得正好,這兩個小饞貓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的烤鴨燒雞,丟死人了!”

沫儿和文清早就把老頭儿帶的竹籃里的東西扒拉了一個夠,每人拿了一串雞胗吃得津津有味,根本顧不上說話。

沫儿咽下嘴巴里的雞肉,討好道:“爺爺真聰明,帶的都是好吃的。”伸手從旁邊摘了一朵藍色野菊,簪在老頭儿的頭發上。

老頭儿得意道:“那當然,我最了解孩子們想吃什麼。我小時候,比沫儿還要貪嘴,每天就惦記著吃肉,我最喜歡吃雞皮、雞心、雞翅,還有五香牛肉、麻辣鴨腸、香鹵肘花……那些什麼糕啊什麼酥啊的,都是給女人預備的,女孩子才喜歡吃那些。”沫儿和文清嘴里含著食物連連點頭,深表贊同。

黃三吃了半只雞,婉娘只吃了兩個雞翅,剩下的雞胗串、雞大腿、五香牛肉等都被老頭儿、文清和沫儿三人消滅殆盡。

時近午時,驕日當空,涼風習習,蒼穹蔚藍而深邃。站在大石上俯瞰,神都洛陽盡收眼底。陽光下閃著金光的上陽宮,高樹掩映下的深宅大院,井然有序的市井人家;綿延而去的洛水,繁亂忙碌的漕運碼頭,還有街道上行色匆匆狀如螻蟻的人們,在九九重陽節的曼妙秋風中,呈現一副安靜祥和的盛世之景。

婉娘倒了菊花酒,和黃三、老頭儿慢慢地品著。老頭儿看婉娘抱著小花貓,小眼睛透出感興趣的光來:“婉娘,你什麼時候收養了這個小東西?”

婉娘道:“怎麼?莫非你認識它的主人?”

老頭儿笑道:“認識倒認識,不過估計是主人丟棄了。你就養著吧。”

婉娘也不多問,只微笑著看小花貓儿吃東西。

等小花貓儿吃完了,伸出爪子左一爪右一爪地“洗臉”,婉娘叫正在山上瘋跑的文清和沫儿道:“我們回去了!下午還有事儿呢!”

沫儿不情願道:“還早呢!再玩一會儿吧!”

婉娘笑道:“劉大娘來了!”

沫儿忡然變色,灰溜溜地回來了。

剛收拾好東西,旁邊走過來兩個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一襲白衣,臉色陰沉,一臉的失望和懊惱,背著手昂然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一個小廝。這小廝身形瘦弱,臉儿瘦長、眼小如豆,抱著個巨大包裹,氣喘吁吁地跟著。

老頭儿慌忙將頭扭到一邊,沫儿奇道:“爺爺,你認識他們?”

老頭儿擺手,悄聲道:“不認識,不認識。”

聽到沫儿說話,小廝回過頭來,一雙小眼滴溜溜亂轉,看到了婉娘,眼睛一亮,張嘴似乎要說什麼,又忍住了。小丫頭在前面喝道:“公蠣,你磨磨蹭蹭地做什麼!”

沫儿一聽到“公蠣”,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原來公蠣修成的人形是這樣的,怪不得不好意思出來呢。

婉娘似乎沒聽到一般,只管抱了小花貓撫弄。公蠣回頭看了几次,戀戀不舍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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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后。老頭儿自己走了,黃三將露水、采的菊花收好,又去忙活香粉了。沫儿心神不寧,文清見沫儿神態有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也惶恐不安,所以兩人就默默地跟著婉娘。

婉娘走上樓梯,見兩人還跟在后面,笑道:“你們倆做什麼?怎麼不撒歡儿了?我要去換衣服,跟著我做什麼?”

沫儿皺巴著臉,不住扭頭看自己的后背。文清以為他擔心衣服髒了,便幫他拍打了几下,道:“好了,什麼也沒有。”

兩人就候在樓梯口處,見婉娘換了衣服下來,沫儿几次欲言又止。

婉娘也不看他,只管道:“她難道還敢追到聞香榭來不成?怕什麼!”

沫儿湊上去,諂媚道:“婉娘最好了。”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道:“走吧,准備花露去。”

沫儿追著問:“怎麼才能滿足她的心願?你快點和她說,別讓她跟著我。”

文清奇道:“誰跟著你?”沫儿吭吭哧哧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后院里的蛇吻果和曼陀羅籽早就熟了,一直未摘。婉娘說,這些果子若摘得早了會靈性不足,要等第一場雪下來才能摘。三人在花叢中仔細看了半天,婉娘只讓摘了一大捧黑色曼陀羅籽。拿回廚房,黃三將曼陀羅籽搗碎了,在一個石臼里用力按壓,擠出了几滴澄亮的液体,放在了一個小小的青玉瓷瓶了,並將剩下的粉渣小心地收了起來。

婉娘回了房間,好大時候才出來,拿著個青玉小壺。壺身扁平,壺肩處有兩條玉龍,壺身中間裹著一汪水,水里面有兩條游動的小魚儿,卻是公孫玉容定制迎蝶粉時送給婉娘的那個。

文清接過來,看兩只小魚儿游得正歡,問道:“拿這個做什麼?”

婉娘一臉不舍,恨恨道:“沫儿!都是你惹的禍!害得我這個小壺也毀了!”沫儿自知理虧,也不強嘴,只管點頭哈腰。

婉娘道:“三哥,拿個鑽子來。”黃三背對著婉娘,聽了這話,起身去屋里拿出一個小鑽子來,沫儿突然意識到,黃三能聽見了。

文清道:“做什麼?”

婉娘道:“對准中間有水的地方,將小壺鑽個空儿。小心,不要將水灑了。”

這青玉小壺質地相當堅硬,四人忙活了一個多時辰,終于鑽透,黃三拿來一根保存良好的麥秸稈,插進鑽孔里,將里面的水導進盛曼陀羅籽液的小瓶子里。

沫儿好奇道:“這個水用來做什麼?”話音未落,里面的水流盡,一青一紅的兩條小魚儿在壺中蹦達了几下,便不動了,接著迅速化成了齏粉。

沫儿吃了一驚,叫道:“死了!”文清接道:“啊呀,變成粉末了!”

婉娘搖了搖小玉瓶子,瞄了一眼玉壺,道:“沒了還魂水,當然死了!死了之后可不就化成粉末了?”

這個小壺是公孫玉容當成小玩意儿送給婉娘的,顯然並不認識這個玉壺的妙處。這種青玉叫做“鎖魄玉”,玉石中間汪著的清水叫做還魂水,有助生魂還陽之功效。但這塊玉石奇就奇在正好有兩條小魚一起被裹在了還魂水中,可能因為這個,玉石被雕成了小壺的模樣,成了一件新奇的玩物,最主要的功能倒被忽視了。因為還魂水和玉石的鎖魄功效,這兩條小魚儿一直保持不死,在壺身中游來游去;現在鑽開玉壺,倒出還魂水,玉石精魄散去,水也沒了,小魚儿便在一瞬間化成了粉末。

沫儿看著小壺,覺得十分可惜,又不敢表現出來,唯恐勾起婉娘的小氣。

文清道:“鑽了小壺,就是為了里面的還魂水?可惜里面的小魚儿了。到底做這個還魂香有什麼用處?”

婉娘抿嘴笑道:“你問沫儿。”

沫儿一想起來,又覺得脊背發涼,四處看了看,才期期艾艾道:“那個……劉大娘心願未了,陰魂不散,一路跟著我。”

文清“哇”一聲大叫,倒把沫儿嚇了一大跳。沫儿埋怨道:“你叫什麼?沒被劉大娘嚇死,倒被你嚇死了。”

文清繞著沫儿來回走,看了几圈,狐疑道:“什麼也沒有。”

沫儿惱道:“難道鬼魂會站在這里等你來看?再說了,她哪里敢追到聞香榭里!”

文清訕訕道:“那……就好。這個還魂水是要給劉大娘用的?”

婉娘笑道:“文清也挺聰明的嘛。”說著板起臉,“我要扣沫儿兩年的工錢!一分錢沒賺到,害得我的鎖魄小壺也沒了。這個生意可虧大了!”

沫儿撓撓頭,故意擺出一副傻相。

文清又問:“有還魂水就行了,怎麼還要放曼陀羅汁?”

婉娘道:“還魂水和玉石的精魄是相輔相成的,如今玉石精魄已散,還魂水的功效便要大打折扣。黑色曼陀羅是死亡之花,用來補充散去的精魄正好。”說著晃了晃手中的小玉瓶,滿意地道:“唔,這些可以維持一天的啦。”

沫儿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黃三做了晚飯,沫儿几乎沒吃。一是中午吃得太多還沒消化,二是因為劉大娘的事一點食欲也沒有。劉大娘臨終前,說出個“是”字,是指李義偷了銀兩,還是另有所指?她用盡力氣,抬手想指的是李義嗎?那些銀兩現在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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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半夜時分,突然狂風大作,風停了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啦啦的聲音讓沫儿一晚都睡得不太踏實。

黃三烙了大餅,沫儿拿了半個啃著,連聲催促文清套車。三人胡亂吃了早飯,便冒雨前往小劉庄。

在村口附近將馬車存了,三人打傘步行。離得越近,沫儿就越不安,不住地唉聲嘆氣,忍不住問道:“婉娘,你說給她個開口的機會,她……她不會要借我的嘴巴說話吧?”

婉娘看他惶恐的樣子,笑道:“活該你!明知道自己招鬼,還喜歡往跟前湊!放心,劉大娘昨天剛咽氣,肉身未腐,她用自己的身体。”將小玉瓶遞給沫儿,“你想個法子,將這瓶還魂香灑在劉大娘的屍身上。”

到達小劉庄,正是農家早飯時節。濛濛的雨霧中升起裊裊的炊煙,路邊的菊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更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好在都是石板路,地上並無泥濘。

祠堂前,兩顆柏樹之間搭了一個油布大棚的靈堂,一口黑漆桐木棺材擺在下面,棺木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發須皆白的老者,面色悲痛,看樣子是兩兄弟的娘舅,身后站著几個后輩子侄。棺木的供桌上點著三炷香,后面放了一只被捆著雙腳的大公雞,眯眼斜臥著,頭一抖一抖地望著周圍的人群。劉大劉二和劉大的胖婆娘披麻戴孝,跪在旁邊的草墊上悲聲大放。劉洪、劉禿子等鄉族和一些遠親,未穿孝衣,只在頭上戴了白孝帽,不遠不近地站著。

沫儿打著傘,透過細細的雨霧,遠遠地看著靈棚。

一個黑色的身影飄忽不定地繞著棺木游蕩,似乎感覺到了沫儿的目光,頭部朝沫儿這邊扭過來。

沫儿不由得怵了一下。回頭看看婉娘和文清正笑看著自己,把心一橫,用手將小臉一抹,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朝棺木走去。

沫儿哭得異常傷心:“大娘哎,您怎麼就去了呢?這麼好的時候這麼好的季節,秋收的糧食您還沒嘗,新長的庄稼您還沒看,新釀的菊花酒您還沒喝,儿子的福氣您還沒享,一輩子吃苦勞累、勞心勞力,怎麼就舍得走呢?……”哭到傷心處,連傘也丟下不要了,就這麼冒著雨、捂著臉,踉踉蹌蹌地朝靈堂奔過去。

看有人來吊孝,站在旁邊的劉禿子走過來,給沫儿打了傘,扶著他走到靈棚下。劉大劉二慌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沫儿鞠了一躬,跪下磕了一個頭——孝子這時見到任何前來吊唁的人,都要磕頭回禮。

沫儿也不管他人,只管扑到棺木前痛哭流涕。

劉大站起身,見來的是個小孩,並不認識,仔細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比較近的親戚誰家有這麼個孩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劉二,劉二也搖搖頭。

沫儿將剛才的說辭換個說法,拖著唱腔連哭帶說,周圍的一眾人看到他哭得比劉大劉二還傷心,只當是劉大娘的娘家小侄子,都不疑有他。坐在一旁的老娘舅只當是劉庄這邊的,看這孩子哭得凄慘,自己也落下淚來,上前拉他道:“好孩子,不哭了,起來吧。”

不拉還好,一拉沫儿反倒哭得要昏死過去,引得旁邊的几個婦女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沫儿扑到棺木上,踮起腳,扒著棺材沿儿,拍著棺木砰砰作響,哭道:“大娘,我來跟您道個別,最后再見您一面,您在下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逢年過節的,我多多地給您燒些紙錢,您在世上吃苦受罪,在下面就過些好日子……”一時連兩個娘舅都不住抹淚。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叫道:“石頭!石頭!”臉色蒼白,無一點血色,似乎在雨里淋了很久,整個頭發、衣服都濕漉漉的,滿腿腳的泥點。看到劉大娘的棺木,呆了一呆,凄聲叫道:“大嫂……”轉臉看到劉大,尖叫道:“我家石頭呢?”

劉全從祠堂出來,皺眉道:“李嫂,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家石頭在祠堂好好的。”

“娘!”李義出現在祠堂西廂的窗戶后,兩手緊緊地抓住窗格子,叫道:“娘,我沒有偷劉大娘的銀兩!”

趙氏扑上去,握住他的手,眼淚扑扑簌簌地落了下來,和頭發上流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好孩子,我知道,我們家石頭不是賊偷。”

李義爹昨天一大早跟了附近几個伙計到洛陽下面的縣里收糧食去了,要半月后才能回來。李義娘昨日回了娘家,本打算下午回來的,結果今天早上接到信儿,說李義偷錢被抓起來了,早飯都顧不上吃便跑了回來。

沫儿哼哼唧唧地哭著,透過手指縫向那邊看去。眾人的目光都被李義母子吸引了去,劉老娘的魂魄繞著周圍的人群不住地旋轉,發出奇怪的呼嘯聲。沫儿拿出小瓶子,拔開瓶塞,將還魂香分十次撒在劉老娘的屍身上。

劉全皺眉道:“李嫂,你說不是你家石頭偷的,可是劉老娘咽氣前可是指認過的。老太爺說不讓報官,等你們夫婦回來,想著鄉里鄉親的事情鬧大了不好,也是給你們一個面子。如今李義他爹還沒回來,我們是等他回來了,還是現在就公斷?”

這邊劉大瞪著眼睛大聲道:“我老娘都說是姓李的偷的了,還想狡辯?”劉禿子在旁邊幫腔道:“這小子,看著老實,眼皮子真淺得可以!要我說,直接賠錢,否則就送官,跟他們廢話做什麼!”旁邊的劉姓親族紛紛附和起來。

趙氏淚眼婆娑地看了看劉老娘的棺木,扑過來放聲痛哭:“劉嫂,你活著的時候我們倆相處得不錯,你為什麼要污蔑我家石頭?你也知道我家石頭膽小怕事……這次湊錢給你看病,我家也盡力捐了……天啊,這還有沒有天理!”

劉全看她哭得悲痛欲絕,便上前攙扶,悄聲道:“李嫂,你也別太傷心了。我把石頭關起來也是為他好,免得在外面遭受皮肉之苦。”

趙氏站了起來,几乎劉全一樣高,眼睛直直地向周圍掃射了一番。劉大劉二的眼神都有些躲避,劉大媳婦只管用手帕掩了臉低頭抽泣。劉禿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劉全則是一臉為難。

在小劉庄,李姓只有三四家,且相互之間並無非血親關系。有几戶與趙氏關系不錯的劉姓女眷,此時也不便做聲,所以李義被關,他爹又不在家,竟然沒有一人幫李義說話。

趙氏掃視了一遭,冷冰冰道:“我要報官。我家石頭沒偷,自然有其他人偷,不用給我們面子,我要官府派人來查!”最后一句聲嘶力竭,連一直掩面哭泣的劉大媳婦都抬頭看了一眼。“現在就放了我家石頭。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誰敢動我家石頭一根汗毛,我就一頭碰死在這棺材上!”

這几句話冷得猶如冰刀子一般,劉全遲疑了一下,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打了個眼色,遞給了劉禿子。劉禿子不情不願地瞪了趙氏一眼,拖沓著去開了祠堂廂房的門。

沫儿還保持著剛才扑在棺材上痛哭的姿勢,眾人都忘了他的存在。一炷香功夫過去了,除了空氣中淡淡的香味,還魂香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沫儿已經顧不上關注李義母子,只努力分辨著四處飛旋的青煙。

青煙朝棺木中劉老娘的屍身飄過來,漸漸凝結成一個人形,躺倒在棺材里,先是雙腿,然后是身体,接著是頭部,慢慢地與劉老娘的屍身重合在一起。

香味越來越濃,周圍的人都在嗅著鼻子,不住有人四處追問:“好香!這是什麼味道?這麼香?”

青煙與屍身完全重合。劉老娘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就像她咽氣前一樣。

沫儿哇哇大叫道:“劉老娘沒死!她緩過氣來啦!”周圍正在圍觀李義母子的人們霎時炸開了鍋。兩個老娘舅相互攙扶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不知誰叫了一句:“詐屍了!”兩個幼童突然大哭起來,几個女人不顧下雨,尖叫著抱了頭向四處逃去。

劉禿子也跟著叫:“不好啦!詐屍了!”被劉全在肩上猛拍了一巴掌,吼道:“大老爺們,亂什麼亂?先看看再說。”李義母子在雨中發愣,劉大劉二扑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儿地磕頭。

沫儿帶著哭腔道:“哪里是詐屍,分明是閉過氣了!現在緩過來了。你們聞聞,這麼香的味道,肯定是閻王不舍得大娘去,又放她回來了!大娘,大娘!”見沫儿如此坦然,劉全慢慢走了過來,俯身查看,劉禿子驚魂未定跟在后面。

劉老娘猛然發出一陣咳嗽。沫儿拉著她的手臂,慢慢地扶她坐了起來。劉老娘睜開昏黃的老眼,四處看了看。

劉全遲疑道:“嫂子?”

劉老娘點點頭,道:“唉,我怎麼了?”看了看跪在地下披麻戴孝的劉大劉二,又看看在一旁惶惶不安的娘家哥哥,閉了閉眼睛,道:“你們都以為我死了?”

她的娘家大哥突然明白過來,高興道:“妹子,你沒事就好!”回頭對劉大劉二喝道:“你兩個還愣著干什麼?還不過來扶你娘出來!”

劉大劉二終于回過神來,慌忙起身,將劉老娘抬出了棺材。遠遠躲著看的人,見劉老娘不是詐屍,也趕緊過來幫忙。有人搬了個有靠背的大椅子,有人端來了水。

劉老娘身上還穿著五福捧壽褐色壽衣,腳上穿了一雙粉紅色的繡花鞋,閉著眼睛養神。

劉大湊過來,歡天喜地道:“娘,既然您沒事,那咱回家吧。”

劉二也道:“娘,您這唱的哪一出啊,把儿子嚇死了!”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劉老娘的手臂。劉全、娘舅等人紛紛勸劉老娘回家。劉老娘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地睜開眼,道:“太累啦。在這里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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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雨越來越小,天空漸漸放亮。一眾人眾星捧月地圍在劉老娘身邊,只有李義母子孤獨地站在柏樹下。

沫儿偷偷溜到劉老娘的椅子后面。她的身体籠罩著一圈青色的光,三魂七魄在里面衝撞奔突,竭力想離開身体,卻被青光攔住。

休息了片刻,劉老娘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眼白渾濁,面如死灰。她緩緩掃過眾人,盯著劉大、劉二和劉大媳婦看了一會儿,突然對劉全道:“銀兩不是石頭拿的。”

劉全見劉老娘醒過來,早就想問這個事了,但看她身体虛弱,沒好意思當即追問。見劉老娘這樣說,忙叫李義母子過來。

趙氏拉了李義,站在劉老娘的面前,哽咽著叫了聲“大嫂”,劉老娘咳了几聲,嘴角抽動了几下,吃力道:“我憋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給石頭一個清白。”趙氏頓時淚如雨下,李義慌忙用衣袖幫母親拭淚。

劉老娘接著道:“我生病這些天,多虧你們母子照顧。我哪能還讓孩子蒙受這不白之冤呢。”劉全聽著這話,便示意李義母子離開,劉老娘卻道:“石頭,好孩子,你先別別走,老娘有些事情要你幫忙。”

劉二訕訕道:“娘,既然不是他偷的就算了,我們回去吧。”三下五除二脫了身上的孝衣,轉頭對管事的劉全道:“三叔,這些靈棚什麼的都拆了吧。”其他人也趕緊將身上的孝除了。

劉全對周圍的人道:“都別看了,趕緊先把白綾等拆了要緊。”劉老娘卻擺擺手,厲聲喝道:“不用了。我有話要說,就在這里好了。”這一句倒是說得中氣十足,和劉老娘平時的語氣大為不同,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劉全等人只好住手。

但說完這句話,劉老娘仿佛虛脫一般,又沉默不語了。劉大劉二手足無措,面面相覷。

劉老娘身体上的青光越來越亮,三魂七魄終于各安其位。

劉老娘晃了晃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長聲嘆道:“乖蛋啊。”

劉二慌忙笑道:“娘,我在呢!這里挺涼的,咱還是回家吧。”

劉老娘搖搖頭,咯咯地笑起來:“乖蛋,你小時候長得可好看了,娘最疼你是不是?”

劉二道:“當然,孩儿都知道。”

“你好吃懶做,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娘都舍不得打你罵你,一有銀錢就偷偷給了你是不是?”

村里的人聽聞劉老娘還陽,看熱鬧的、瞧稀罕的,几乎都來了,黑壓壓圍著觀看。

劉老娘溺愛老二,在村里都是出名的,從來沒這麼訓斥過他,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劉二臉儿通紅,偷偷斜睨一眼眾人,只有尷尬點頭。

劉老娘話鋒一轉,道:“大儿,你過來。”

劉大慌忙上去拉住老娘的手臂。劉老娘抬手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覺得我偏心,所以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劉大慌忙道:“娘,娘,我可不敢,弟弟他小,偏向他是應該的。”

劉老娘道:“你要是不喝酒,還算一個好孩子。只可惜啊,”她長嘆一聲,“你只要心里不痛快,就要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她看了一眼在旁邊呆立的劉大媳婦,道:“媳婦,跟著我儿子,讓你受苦了。”

劉大媳婦呆了一下,低頭不語。

劉老娘道:“媳婦,你過來。”劉大媳婦慢慢地挪了過來。

劉老娘盯著媳婦看了看,嘿嘿笑道:“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

劉大媳婦突然扑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磕頭。劉老娘視而不見,對站在一邊的李義慈祥道:“石頭,祠堂里面有紙筆,你去幫我寫個休書來。就說我儿劉大酗酒,性格暴虐,不適合娶妻,今日老母做主,送田氏歸家。”劉大媳婦放聲痛哭。

劉大大驚,叫道:“娘!你糊涂了?”

劉老娘厲聲喝道:“你還想怎麼樣?都是你不爭氣,自己沒本事,還酗酒打老婆!她跟了你,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沒?我勸你多少次,媳婦心地善良,吃苦耐勞,對我孝敬,對你体貼,可是你疼過她半分嗎?”

田氏聽了婆婆這話,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儿流下來,滴落在地面上。

劉大跪到田氏身邊,流淚道:“娘,我知錯了,我以后一定和媳婦好好過日子,這休書,還是不要寫了吧。”

劉老娘搖搖頭,道:“你上次酒醒了也是這樣說。晚啦。儿子,不是為娘的不向著你,你把她當個人看過嗎?嘿嘿,給不了她幸福,就放她走吧。”

劉大噌地站了起來,大聲叫道:“娘,到現在你還偏心!你永遠都只想著弟弟,他做什麼你都寵著慣著,而我呢?你和爹舍不得花錢,把錢都給了弟弟,給我找了這麼個丑得像夜叉的婆娘!如今你要死了,還要把我的婆娘也弄走!”

沫儿細看,田氏面色黝黑,腰身粗壯,五官雖然一般,但顯然也不至于“丑得像夜叉”。周圍的一眾人一看吵起來了,有勸的,有笑的,有起哄的。兩個娘舅喝道:“劉大,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作死麼?”娘家的一班年輕子侄也圍了過來。

劉大一看,頓時軟了下來,重新跪在地上,一臉委屈。田氏在旁邊垂著頭一聲不響。

劉老娘閉眼靠在椅子上,一張臉像干枯的老樹葉,溝壑縱橫,暗淡無光。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道:“好吧,你埋怨便埋怨吧。我這麼個老婆子,過也過夠了,媳婦還有一大把的日子要過呢。”

李義拿了休書過來,劉老娘接過來看了看,對劉全道:“他三叔,你做個見證,過后去回老太爺。這個休書當你的面我按個指頭印子,便算起效了。”伸出細長枯瘦的食指,蘸了未干字跡上的墨,在休書的右下角按了個指印。

這一按,似乎力氣又耗盡了,垂著頭過了良久才掙扎著抬起頭來。劉大直挺挺跪著,耷拉著眼皮,不知想些什麼。劉二仍是一副吊儿郎當的樣子,站在旁邊,一條腿還不停地抖啊抖的。

劉老娘清了清嗓子,嘶啞道:“他三叔,從現在開始,田氏便不是我劉家的媳婦了,對吧?”

劉全點頭道:“對,現在田氏已經和我們劉家沒關系了。”

劉全總覺得這件事透著怪異,也不知道劉老娘突然休了田氏,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只好在旁邊靜觀其變。

劉老娘道:“田氏,你起來吧。多謝你侍奉我這麼些年。”說著看了看劉大,道:“大儿,那些銀兩你藏哪儿了?”

劉大渾身一震,叫道:“娘……娘!”

劉老娘緩緩道:“你藏起來就算了,不應該還污蔑石頭。石頭忠厚善良,你這麼冤枉他,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啊。唉,你非逼著我說出來。”

劉大渾身冒汗,看著劉全在旁邊一臉憎惡,頓時倒頭如蒜,哭道:“娘,我真的是打算給您看病的,這錢我藏起來只是怕丟了。”

劉老娘道:“這我不懷疑,你也沒那麼壞,我想你原本是打算帶我看病的。”她嘆了口氣,轉向劉二:“乖蛋,錢呢?”

劉二瞪大眼睛,大聲道:“娘!剛才哥已經承認了,是他藏起來了,和我有什麼關系?”

劉老娘嘴角抽動,做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唉,都怨我教子無方啊。”劉全皺眉道:“劉二,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二梗著脖子道:“娘病糊涂了!我哪里見過那些銀錢?”

劉老娘嘆道:“我知道你不承認。前天晚上,你哥籌措了錢回來,你就跟在后面,然后偷偷地把小豬崽子放出去了,又捏著鼻子吼了一嗓子,對吧?”

劉二結結巴巴道:“娘……娘……您怎麼……知道?”

劉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時候又聰明又機靈,最喜歡搞怪,經常捏著鼻子學人說話。別人聽不出來,為娘的哪能聽不出來呢?”

劉老娘轉向劉大:“大儿,你聽到豬崽跑了,就迅速衝了出去,搬開院中枯井旁邊的石頭,將銀兩放在石頭下掏好的土洞里。是不是?”

劉大掩面痛哭:“娘,我雖然對你偏向弟弟有點不滿,但是真沒打算獨吞這些銀兩……我也沒有說謊,這些銀兩真的是丟了……”

劉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邊就是窗戶,你衝出去后,我心里惦記,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來,頭靠著牆,正好可以看到大石頭的一個邊。”

“可惜啊,這時不止我一個人在看著。你放完了銀兩,就吼你媳婦,要分頭去找豬崽。你們倆出了門,乖蛋就進來了。”

劉二突然叫起來,道:“娘,你聽我解釋……”

劉老娘自顧自地說道:“乖蛋從土洞里掏出銀兩,還偷偷從窗戶看了看我。這時已經黃昏,屋里也沒點燈,他沒看到我坐著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說不定這事就沒啦。”

劉二拿到了銀子,心里著實有些遲疑。老娘從小溺愛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這半年來,他在附近臭名遠揚,那些個親戚朋友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借”就別想了,連“騙”都騙不來了。偏偏他又過慣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敗落,看到十兩銀子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其實他今晚來的本意是想趁哥哥手頭寬裕,回來討些零用錢,臨時起意放跑了豬崽,想趁哥嫂不在偷偷拿几個錢,不料卻正好看到劉大將銀兩藏在這里。

劉二拿了銀兩,偷偷朝老娘的茅屋里看了一下,屋里黑乎乎的,沒有一點動靜,料想老娘還未醒。思慮再三還是舍不得放回原處,可是這些籌來的銀錢,都是一些散碎銀子,還有一大堆的銅錢,鼓鼓囊囊的,現在晚飯時間,還有很多人在大門口吃飯聊天,帶在身上十分不便。正躊躇間,聽見門口有腳步聲,慌忙躲進廚房,摸黑將銀錢塞進了灶洞里。

旁邊一個老者喝道:“瞧這兄弟倆,老娘的治病錢都偷!”另一個道:“劉家的家法多年未用了,這次可要試試能不能用啰!”圍觀的村民也指指點點。

劉二磕磕巴巴辯解道:“娘,這錢確實是丟了!我雖然拿了,但是一大早我回去就找不到了哇!”

劉老娘冷笑道:“錢當然沒在你那里。嘿嘿。”

劉大媳婦田氏,長得粗笨,卻心思細膩,晚上喂了豬之后清楚地記得已經將豬欄拴好了,聽說小豬崽跑了,走出去后想想不對勁儿,便折回身查看,在門口就見一個身影閃進了廚房。

她倒是個有心人,看到有人也不叫喊,拿了件衣服轉身出了門,藏身在門前的大磨盤后面,就在這時,李義端了一碗雞湯來了,在門口叫了几聲嫂子,不見有人回應,就自行端進了劉老娘的房,喂劉老娘喝了半碗。趙氏見儿子良久不回,站在隔壁院子大聲叫李義,劉二頓時慌了神,趁李義還沒出來,偷偷溜出來,翻過后牆逃走了。

李義回家后,田氏進來了,在廚房找尋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這包銀兩。本來想告訴劉大,但是唯恐一句話說不對遭到暴打,反被劉大誤解是自己偷了,就拿去了劉老娘的屋里。

劉老娘猛咳了一陣,似乎將五髒六腑都咳得錯位了,手撫胸口過了良久才道:“媳婦丑是丑了點,但人品沒得說。世人都瞎了眼,只見眼睛里的美丑,不見心里的美丑。媳婦將銀兩拿了去我屋里,我已經躺下了,有些累,不想說話。”

劉老娘用渾濁的老眼看了看田氏,對劉全道:“他三叔,讓田氏起來吧。她已經不用跪我了。”

劉禿子慌忙去拉田氏起來,田氏一抖胳膊,自己站了起來,目光凄楚地望著劉老娘。

劉老娘道:“孩子,娘是為你好啊。”轉向眾人道:“她到我跟前,以為我睡著了。在我床邊坐了良久,突然開始哭了起來。她說心里苦,我大儿從來當她是塊木頭;她說活著沒什麼意思,也沒什麼牽掛,恨不得自己得病替我死了;她說這些銀子本來就是給我治病的,放我這里最合適。將這一包銀兩塞在了我的被窩里,出去找豬崽了。”

“我心里清得跟明鏡儿似的。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審視這個媳婦。不過啊,我當時還沒想舍得要放她走,家境不好,儿子娶個老婆也不容易。”

劉大捂著臉,大聲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靜靜地聽著。沫儿再看看田氏,覺得她黑紅的臉儿,亮亮的眼睛,其實也挺漂亮。

劉老娘接著道:“唉,我本來想,第二天早上,大儿和乖蛋到了我跟前,我數落他們一番,將銀錢拿出來就是。誰知天還未放亮,他們倆已經在院中吵起來了。老大非要說當時他是放我屋桌上被人偷了,老二則說是老大獨吞了,兩個人竟然沒一個說實話。不知誰說了句隔壁的石頭來過,他們竟然去抓了石頭來頂缸。”

劉老娘老淚縱橫,道:“到了這一步,我還能做什麼呢?我突然体會到了田氏的感覺,我一輩子都是為了你們兩個,可如今還有什麼意思?儿啊,你們是不是覺得為娘的太狠心了,在這麼多人面前揭你們的短?”

劉大劉二只管砰砰磕頭,劉大更是一臉羞愧,哭得哽咽難言。

劉老娘道:“他三叔,這件事就這麼完結了。麻煩你派一頂小轎送田氏回家。我床底下靠牆的角落里有一個早就丟棄不用的破方枕,那十兩銀錢,被我掀開床板丟在里面,你拿了一並送給田氏,權當是田氏在我劉家辛苦多年的補償吧。欠諸位鄉親的賬由劉大劉二兩人承擔。”

田氏淚如雨下。

劉老娘又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儿,乖蛋,你們先扶老舅回去,再幫我煮碗粥。我現在不想動,就在這儿養會儿神。”說罷閉目不語。

劉大劉二見老娘性格大變,也不敢多說。劉大看一眼田氏,心下空落落的,和劉二唯唯諾諾去了。圍著的人也漸漸散去,留下几個年輕子侄在附近幫忙照看劉老娘。

沫儿的腳都已經站麻了。劉老娘身上的青光正在變淡,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婉娘和文清遠遠地坐在對面人家門口的石頭上,十分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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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劉全派人去叫了一頂青衣小轎,田氏回去收拾了一些隨身衣物,回來給劉老娘磕了頭,哽咽道:“娘,跟您婆媳一場,是我田妞的福分。我走了,您保重。”

劉大不知何時又跟了過來,遠遠地站在街角看著田氏。

從劉大懂事起,就知道爹娘偏著劉二,雖有不滿,但一直壓著。田氏過門四年,他從來沒對田氏正眼看過,在他眼里,田氏不過是個會說話的干活工具而已,連家中豬牛的地位都比不上。劉大為人不甚機靈,也不識字,他只是固執地認為,田氏只是爹娘為了完成義務而强加給他的,他通過不待見田氏來發泄對爹娘偏心的不滿,卻從未考慮過田氏有一天真的離開,他將如何。如今,一紙休書,一句“不再是劉家的人”,一下子把劉大打蒙了,猶如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氣死風燈,外面的燈罩突然被划破了,呼呼的風往里面灌,想止都止不住。劉大第一次回頭審視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猶如醍醐灌頂,悔愧難當。

田氏剛轉身,劉老娘突然道:“你等一下,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扭頭對旁邊的几個子侄道:“你們回避一下。”几個子侄早就覺得無聊,一下子作鳥獸散,只剩下沫儿還站在身后。

劉老娘吃力地回頭看了看。劉禿子站在祠堂門口,正朝這邊張望,看到老娘回頭,忙低頭裝作在地上找東西。

田氏一張黑臉頓時通紅。劉老娘道:“劉禿子不可靠。回去找個正經人嫁了吧。要是大儿他真心悔過了,回過頭去求你,万望你再給他個機會。”

田氏慌忙又跪了下來。劉老娘嘆道:“你是個好孩子,總算沒受到蠱惑。你走吧。”

劉禿子住在劉大家后面,在村里是個活躍人物,最喜攛掇事情,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儿。劉禿子老婆剛死了半年,見劉大老婆田氏為人老實粗笨,還經常無辜挨打,便動了心思,一找到機會便搭訕、獻殷勤,表示對田氏的同情。田氏雖然外表粗蠢,卻善良正直,剛聽到這些話還有些感動,后來發覺劉禿子不懷好意,便堅決不再與他來往。劉禿子一向自詡風流,善于說甜言蜜語,老婆在世時也經常拈花惹草,沒想到連一個一臉蠢相的丑婆娘都搞不定,十分不甘心,只要看到田妞獨自下田便跟隨其后,說一些安慰体貼的話。有一次甚至用强,几乎得手,饒是田妞力氣大,掙脫了他跑了回來。

發生這種事情,若是村中他人得知,饒是多好的女人也會被指指點點。田妞不敢對外人說,更不敢告訴劉大,只好自己悶在心里。這半年來經常神思恍惚,做菜忘記放鹽、做針線扎到手指是常有之事。剛才聽到劉老娘那句“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還以為老娘要在眾親族面前說起這件事,嚇得手腳冰冷。

田氏走了。劉老娘回頭對沫儿道:“你幫我叫劉禿子來。”

劉禿子正張著嘴巴看田氏的小轎慢慢走遠。沫儿過去,將他拉到劉老娘跟前。

劉禿子“噗”的一聲將嘴里嚼的草根吐在地上,滿臉堆笑道:“嬸子這次一場虛驚,必有后福。”劉禿子方面大耳,臉色紅潤,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五官倒還齊整,但身材矮壯,眼光閃爍,尤其整個腦門光亮光亮的,泛著紅光,讓整個人的形象大打折扣。

劉老娘冷冷道:“禿子,你做的事,別打量嬸子不知道。”

劉禿子賠笑道:“嬸子,您是埋怨我這兩天沒盡力?侄子確實能力有限。”

劉老娘哼了一聲:“你纏著田妞不是一天兩天了吧?你打量我不知道?”

劉禿子一張紅臉變得猶如豬肝一般,辯道:“嬸子說得哪里話?我不過是看弟妹……人好,想安慰安慰她而已。”

劉老娘冷笑道:“天下需要安慰的人多了去了,你怎麼不去安慰別人?還真不知道你劉禿子這麼好心呢。”

劉禿子纏著田妞被劉老娘撞見過一次,但他欺負劉老娘膽小怕事,愛惜名聲,並不在意。如今眼見劉老娘活不了几天了,劉大劉二的本事也不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被劉老娘當面數落更無所謂,只咧嘴笑笑,道:“嬸子,您誤會了。”

劉老娘無力地靠在椅背上,雙眼空洞洞地睜著,好像在瞪著劉禿子,好像又不是。

劉禿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一眼劉老娘,沒臉沒皮地嬉笑道:“嬸子不會是擔心我,才故意休了你家媳婦吧?”

劉老娘散亂的目光倏然間精光四射,壓低聲音惡狠狠道:“劉禿子,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今天沒當著眾人揭穿你,原是給我們媳婦留個面子。”

說著一個閃身,突然扑了上去,細長的手指一把掐住劉禿子的脖子,尖聲尖氣道:“哼哼,你要是再打她的主意,在三鄰五村里傳出什麼不利于她的話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面目扭曲,五官變形,形容十分猙獰恐怖。

劉禿子看她病怏怏的,絲毫沒有防備,被掐個正著,雙手急忙去扳她的手指,哪知她力氣驚人,手指冰冷有力,竟如鐵鉗一般。又見她一張干枯扭曲的老臉湊在自己面前,臉上屍斑隱約可見,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已經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呈現一種昏暗的黃白色,頓時毛骨悚然,啊啊呀呀地叫了起來。

劉老娘終于松開了雙手,跌坐在椅子上。劉禿子的脖子上,赫然出現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劉禿子揉著脖子,顫聲道:“嬸子……嬸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吧。”跪下朝劉老娘磕了几個響頭,兔子似的逃走了。

劉老娘睜著無神的眼睛,長吁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道:“孩子,你好人做到底,再幫我叫了我大儿來。”

劉大並未走遠,仍站在街角,失魂落魄地盯著田氏回家的小路。沫儿去叫了他來。

劉大跪了下來,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雙眼無神,四肢無力,就那樣軟塌塌地跪著。

劉老娘道:“大儿,你心里后悔了,是不是?”

劉大一個激靈,面皮抽搐,捧著臉無聲痛哭。

劉老娘嘆道:“你要是好好過日子,何苦走到如今這般田地?”

劉大雙肩聳動,悔恨異常。

劉老娘伸出細長的手指,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要是真心悔過,就費些心思和工夫,再去她娘家求了她來。成與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回去給我拿粥來吧。”

劉老娘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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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發表於 2018-7-9 03:18:49 |只看該作者
〔八〕

沫儿看劉老娘閉眼小憩,便悄悄走開。

見了婉娘和文清,將所聽所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婉娘還好,文清聽得唏噓不已,皺眉道:“就十兩銀子,至于藏來偷去嗎?”

婉娘道:“你自然沒体會,沫儿你說呢?”

沫儿悶悶道:“方怡師太病了,可是沒錢去看病。我去求了郎中,卻被當作妖孽趕了出來。那天夜里,聽到師太因為腹痛發出的呻吟聲,我睡不著,起來坐在月亮地儿下發呆。這個時候,我就想,別說十兩銀子,就是三兩也好啊。去偷去搶都行,只要能讓我拿到錢。”

文清道:“那不一樣。你是為了救方怡師太,可是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貪念。”

沫儿道:“有什麼不一樣?我當時沒偷沒搶,是因為沒機會;如果偷了搶了,對于被偷被搶之人,結果還不是一樣的?”

文清無法回答。

婉娘嘆道:“劉大只是愚昧,平時與鄰里關系尚好,除了喝酒打老婆,也不算是個壞人。他藏起銀錢,要說沒有私心不可能,但是也至于就此昧下不給老娘看病。可是因為這十兩銀子丟了,人急了什麼事都能做出來,才非要賴說是李義拿的。劉二明明自己偷了錢,找不到了反而想訛李義一把。人的惡念一旦起來,就難以控制了。倒是劉大媳婦和劉老娘,為人著實不錯。劉大娘今天的舉動也讓人佩服得很。我相信,經過這次,劉大也會明白,對他最重要的是什麼。”

沫儿遠遠地望著靈堂,道:“我們走吧?”

婉娘道:“等一下。”

靈堂那邊突然亂了起來,一個人帶著哭聲大叫道:“老娘去了!”接著兩個年輕人朝劉大家飛跑過去,一個還著急地連聲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劉全、劉大、劉二等人又匆匆地趕來了,一會儿,哭聲響成一片。

沫儿奇道:“不是說這個還魂香可以維持一天嗎?怎麼這麼快就不行了?”

婉娘道:“心死了,再厲害的香都沒有用。”

一個身影悠悠蕩蕩地飄了過來,對著婉娘深深一揖。婉娘道:“不用了。老娘在處置田氏一事上心思縝密,考慮周到,婉娘深感敬佩。”文清正對著婉娘,見婉娘對自己身后說話,以為有人,急忙回頭,卻什麼也沒看到。

身影向沫儿一福,消失不見。

婉娘起身道:“走吧。”文清拉拉沫儿的衣袖,悄聲問:“剛才是劉老娘?”沫儿點點頭。

文清和沫儿跟在婉娘身后,卻見婉娘並沒有往上東門方向走,而是朝大劉庄走去。文清道:“婉娘,我們去采花嗎?”

婉娘道:“今天有雨水,花會爛掉。既然來了,去看看龔老先生的義塾。”回頭笑著對沫儿道:“都是你多管閑事。好吧,你說這場買賣的賬記在誰頭上?”

沫儿吐舌道:“反正我不管。剛才劉老娘說將心魄給你作為酬謝,你怎麼不要?”

婉娘道:“少了心魄,你想讓她永遠做孤魂野鬼?呸,你這小子,一點儿都不厚道。不過,這筆賬,可是少不了的。”

見婉娘眼波閃動,滿眼笑意,沫儿警惕道:“你想怎麼樣?”

婉娘不懷好意道:“沒想怎麼樣,既然你身無長物,又沒有東西補償我,不如再和我簽十年的賣身契好了。”

沫儿“哇”一聲大叫,遠遠地跑到前面去,將耳朵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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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發表於 2018-7-9 03:19:11 |只看該作者
拾壹 煥顏霜

〔一〕

這日,婉娘帶著文清沫儿去北市購置香料,一直忙到中午。

沫儿早就餓了,聳著鼻子不住分辨四處傳來的飯菜香味,有心和婉娘要求在街上吃,又擔心她重新提起續簽賣身契之事,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法子來。用手指捅捅旁邊的文清,希望文清能提出來,可是這個榆木疙瘩只會傻乎乎地問:“怎麼了?”把沫儿氣了個半死。

眼看快到修善坊,文清還是木頭一個。沫儿又是擠眼又是皺眉,還不住用手臂碰他,文清突然開竅,叫道:“婉娘,我們中午在街上隨便吃點好不好?”

婉娘爽快道:“好啊,你想吃什麼?”沫儿大喜,就手儿指著路邊一家名為“食為天”的餃子館,叫道:“就這里好了。”

婉娘正色道:“是我和文清去吃。你若不再續簽十年賣身契,以后吃飯問題自己解決。”沫儿郁悶至極。

“食為天”是一個小食館,位于上東天街與永善街的交口處。他家的餃子皮薄餡儿鮮,韭菜雞蛋、羊肉大蔥、豬肉蘿卜、牛肉等有七八種口味,免費贈送一碗放了香菜、大蔥的骨湯,味道十足,加上正好是路口,生意便格外好些。

今日店里的人不太多。沫儿也不管婉娘說什麼,只管厚著臉皮占了個臨著上東天街的桌位。一位小二過來,用白毛巾將桌子擦拭了一番,滿臉堆笑道:“三位客官吃點什麼?”

婉娘還未搭聲,沫儿大聲道:“先來二斤羊肉餡的餃子。”朝婉娘一吐舌頭。

婉娘笑罵道:“作死啊你,二斤餃子,一百二十個,吃得了嗎?”回頭對小二道:“豬肉韭菜和羊肉大蔥的,各來半斤,再來四個小菜。”

沫儿一聽還有小菜,頓時眉開眼笑,道:“你怎麼知道吃不完?我一個人能吃一斤呢。”在神都洛陽,無論大小飯店,餃子所謂的“一斤”,並不是上稱稱出來的一斤,而是按照一斤六十個的慣例,“半斤”几乎就夠一個成年人吃的了。

等上菜等得無聊,文清和沫儿每人拿了一雙筷子在桌面上咚咚梆梆地敲,婉娘嫌煩,托腮看著窗外。

沫儿和文清正在比賽誰敲的節奏好聽,婉娘突然站起來,面帶驚奇,“咦”了一聲。然后低頭沉思了一會儿,自言自語道:“這個時候怎麼會在洛陽?”

文清道:“什麼?”沫儿連忙伸長了脖子往外看,但路上行人匆匆,一切照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菜上齊了,婉娘似乎有心事,只吃了几個餃子和几口青菜,剩下的都填到了文清和沫儿的肚子里。

回到聞香榭,婉娘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依然沉默不語。文清和沫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時面面相覷,看婉娘不開心,兩人都覺得好沒意思。

沉思了良久,婉娘突然站起來,笑道:“沫儿,你多久沒回過老家了?”

沫儿一愣:“什麼?”

婉娘道:“笨蛋,我是問你多久沒回過老家汝陽了?”

沫儿悶聲道:“已經快三年啦!從方怡師太去世,我自己逃出來,就再也沒回去過。”

婉娘笑眯眯道:“那你想不想再回去看看?”

“回去?”沫儿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接著又變得黯淡,低聲道,“方怡師太已經不在了,回去也不知道要干嗎?”

婉娘道:“回去給方怡師太上炷香,燒點紙錢,去看看那時候照顧過你的人家,不好嗎?”

沫儿冥想了一會儿,興奮道:“好啊好啊,我要回去。”

婉娘叫道:“三哥,今晚要是有人來找我,你就讓他明晚來。文清沫儿,收拾衣服,我們今晚就去。”

回家的念頭一經提出,便像一個無限膨大的泡沫,將沫儿緊緊地包裹。沫儿把自己存的工錢——一共剩了三百六十几文,全部拿了出來,興衝衝地拉著文清一起上街,買了一捆香燭和一大包的元寶紙錢,又去聚福園買了各色點心,直到將所有的錢花得一文不剩,然后情緒亢奮地在園子里上躥下跳,只盼望天快點黑,晚飯也沒心思吃。婉娘卻笑稱,他是中午吃多了。

今晚的閉門鼓似乎敲得特別晚。沫儿早就收拾好了,在樓下轉來轉去地繞圈子,几乎都要耐不住性子了,才聽見“咚——咚——”的閉門鼓一聲接一聲地傳來,連中間的間隔都要比往常拖得長些。

又過了良久,才見婉娘收拾好了東西下來了,帶著一個大錦布包袱,叮叮當當直響。文清連忙上去接了過來,壓得手臂一沉,便問道:“什麼東西,這麼沉?”

婉娘道:“一些工具。”沫儿好奇,扒開包袱一看,但見里面小銼子、小斧頭、小撬子、小鍬、小鎬,還有一把兩齒的小钁頭和一柄精致的小刀,種類十分齊全;也不知是什麼材質打造的,通体烏黑,沒有一點光澤。沫儿拿起小刀,拔開刀鞘試了一下,倒也合手,就是沉甸甸的。婉娘喝道:“小心了!鋒利得很呢!”

沫儿疑惑道:“帶這麼多這種東西,難不成准備打家劫舍?哼,我說你那麼好心帶我回家看看呢,還要晚上去,不會是要去做什麼壞事吧?”

婉娘道:“你去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和文清去。”說著扭身朝院中走去,沫儿連忙拿了香燭點心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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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9:23 |只看該作者
〔二〕

院中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那晚跟蹤林萍儿出城回來時乘坐的。黃三將文清和沫儿抱上黑馬,婉娘將帶的工具、沫儿的香燭紙錢點心等東西捆好,放在了白馬背上,自己騎了白馬,交代道:“老規矩,閉眼。”

沫儿竭力忍住,不讓自己睜眼偷看。一時間耳邊呼呼聲風,不到一炷香功夫,只聽婉娘道:“下來吧,到了。”

文清先跳下馬,又接了沫儿下來。兩匹馬儿長嘶一聲轉身跑開。沫儿揉揉眼睛,發現他們站在一個十字街口,看不出這是哪里。從街道兩邊懸掛到底旗幟和招牌看,這里應該是個小鎮,有十几戶人家,兩邊有綢布庄、糧油店、日雜店等,但已經關門打烊;只有一間酒坊和一個客棧仍開門迎客,門口的燈籠發出昏黃的光。

文清提了包袱,沫儿拿了香燭和點心,跟著婉娘向客棧走去。天上月亮半圓,發出清冷冷的光。周圍除了犬吠和秋蟋蟀哆哆嗦嗦的鳴叫聲,周圍一片寂靜。

婉娘仰臉看了看天上的星相,笑道:“好時機!走吧,我們今晚就住這里。”徑自走往客棧。客棧為兩層結構,在這個略顯偏僻的小鎮上顯得甚為氣派。客棧門口斜矗著一杆旗幟,上書“紫羅口客棧”几個大字,一樓左側大堂吃飯,右側是價格便宜的大通鋪,二樓有十几間上房。大堂四角點了高高的燭台,只有三個商人打扮的壯漢在喝酒聊天;櫃台一個小伙計正在閉目養神。一看有客人來,慌忙迎上來,道:“客官好,打尖還是住店?”

婉娘道:“這麼晚了,當然住店。開兩間上房。”

三個飲酒的壯漢聽到聲音,停下聊天,回頭看了看他們。

婉娘向四處打量了一番,笑道:“天還真是有些涼了。麻煩小二先將我們的行李送上房間,然后打壺熱酒來。”說著徑自坐到了三人旁邊的一張桌子旁。

文清和沫儿去放了行李,也下來坐著。小伙計端來了一碟五香胡豆,一碟瓜子,一壺熱黃酒。沫儿這時覺得餓了,抓起胡豆嘎嘣嘎嘣地吃個不停。

旁邊的三人似乎有些沉默。沫儿還在大嚼胡豆,文清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道:“你看旁邊的那個人。”

沫儿這才注意到這三人。靠近沫儿的這個,側面坐著,皮膚粗糙,臉色紅潤,頭上混亂地扎了一個發髻,並未帶襆頭,一身短衣打扮,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腐土味道。他似乎感覺到沫儿扭頭看他,便朝這邊一瞥。沫儿頓時吃了一驚。只見他右臉一條暗紅色疤痕,從眉間一直斜到下巴,所幸的是右眼並沒瞎,但是整個右邊臉頰被一分為二,仿佛上面爬了一條紅色的毛毛蟲,在嚼著東西的腮幫子帶動下,不住地蠕動。沫儿慌忙把眼光看向別處。

坐在刀疤臉對面的卻是一個長須白面的中年人,穿一件長袍,舉止文雅,看到沫儿,和善地笑了一下。他旁邊坐的那人面皮呈古銅色,個頭矮小,穿著精干,褲子上打了高高的綁腿,綁腿里插著一把龍頭魚身柄的小刀。

婉娘優雅地嗑著瓜子,偶爾抿一口溫熱的黃酒,並不朝那邊看一眼。

沫儿悄聲對文清道:“這三個人也不知道怎麼湊到一起的。”文清點點頭。

吃完了胡豆,沫儿拉著文清去櫃台看還有什麼小吃。小二滿臉堆笑道:“這位小公子,要不要廚房給炒几個熱菜來?”

沫儿搖頭道:“不用了。”用嘴巴朝那邊一努道:“那三位也來收購糧食的吧?別和我們的生意衝突了。”

小二笑道:“原來您几位是來收購秋糧的啊?不會,他們住在這里几天了,天天在這喝酒聊天,哪有出去收購糧食?我跟您說,今年收成好,各家各戶糧食都滿倉,要是您給的價格好,指定收得到!”

沫儿朝樓上黑著的客房看了看,又問道:“現在是不是很多人來收秋糧?”

小二眉開眼笑道:“當然當然,客人都住滿了,他們累了一天,老早都安歇了,明天趕早儿,才能收到好糧食呢。不瞞您說,我這客棧在附近可是最豪華,收糧的,盜寶的,行腳的官爺,都愛在這里落腳。”

沫儿驚道:“什麼盜寶的?”

小二自覺失言,打哈哈道:“小的說錯了,其實就是收古玩的。”

沫儿見他不說,也不多問,敷衍道:“恭喜你發大財。”誰知這個小二也是個愛打聽的人,好奇道:“我看就你們三個,都是婦孺,連個馬車也沒來,收了糧食怎麼辦?”

沫儿不耐煩道:“收糧食只要有錢就行了,你沒提我們剛才的包裹嗎?有多沉!收好了雇几輛馬車拉回神都就行了。”

小二賠笑道:“是,是。您看您再要什麼小點心?”

沫儿和文清看了一下,除了胡豆和瓜子,只有鹽煮大黃豆和糟好的鴨蛋。沫儿拿了一碟糟鴨蛋,文清又拿了一碟五香胡豆,向桌邊走去,卻見不知什麼時候,那個白面長須的中年人坐到了這邊,正和婉娘聊得火熱。

見文清和沫儿走來,婉娘道:“過來見過柳公子。”中年人抱拳微笑道:“在下柳中平,來此地販運秋糧。”嘴角有一個小酒窩,看著面相很讓人舒服。

沫儿和文清還了一禮,仍舊在旁邊坐下。柳中平道:“敢問這位姑娘,這麼晚了投宿此處,是探親還是做買賣?”

婉娘嫣然一笑道:“原是訪一位故人,也順便打聽下今年秋糧價格。看天色晚了,便在此歇息了,明日再訪。”

柳中平殷勤地幫婉娘斟了茶,笑道:“姑娘好本事,原來是做販糧生意的。”

婉娘笑道:“柳公子過獎,是家父的生意,我不過是順路看看而已。依柳公子看,今年的秋糧價格如何?”

柳中平道:“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收購價格不會高于去年。況且前日官府剛下令,要征調一批糧草,運往突厥邊境。農民擔心余糧被征,會多拋售,因此,在下以為,今年的一等糧食收購價格不會高于三十文一斗。”

婉娘撫掌贊道:“柳公子好眼光!不如明天小女子就跟著柳公子收糧罷。”

刀疤臉表情冷淡,時不時將三角眼往這邊瞥一眼;瘦子則沉默寡言,目不斜視,只悶頭喝酒。

柳中平笑道:“姑娘過獎了,在下不過是妄加推斷而已。”回頭對小二道:“小二,姑娘今天的酒錢記到我的賬上。”沫儿心想,早知道多拿些東西了。

天色已晚,婉娘與柳公子猶天南海北,談笑風生。柳中平見識淵博,風趣有禮,不時逗得婉娘哈哈大笑,連沫儿都被吸引住了。聽口氣他到過很多地方,南到大海,北到敦煌,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正聊得盡興,柳中平突然支起耳朵聽了聽,然后一個箭步朝樓上衝去。沫儿三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儿,都追隨他往樓上看去。刀疤臉和瘦子卻見怪不怪,一動不動。

樓上一間房門開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光著腳跌跌撞撞地從房里走出來,尖聲哭叫道:“爹爹,爹爹!”

柳中平一把抱住,親親她的臉頰道:“好寶儿,爹爹在這里呢。別怕。”

小女孩抱著柳中平的脖子,抽泣道:“黑……有大妖怪……”

柳中平輕輕拍她的背,道:“爹爹在這里呢,大妖怪不敢來。爹爹可是很厲害的,一拳頭就把它打跑啦!寶儿不怕,爹爹抱著你睡。”一邊拍著一邊輕輕地哼唱搖籃曲。小女孩果然乖乖地伏在他的肩頭,一會儿工夫又睡著了。

柳中平朝婉娘等人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抱著孩子進了房間。

婉娘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文清沫儿,我們也去休息吧。明天要一大早去拜訪故人呢。”

從頭到尾,刀疤臉和瘦子竟然一句話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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