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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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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一部】脂粉有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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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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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9:40 |只看該作者
〔三〕

回到房中,文清和沫儿粗粗地洗了一把臉,正要休息,卻見婉娘推開門,探頭輕聲笑道:“小子,今晚有好戲看,不要睡死了!”轉身走開。

兩人和衣躺下,只留了一個小燭頭照明。沫儿雖覺得累,但是一想到明天要回去,便情緒亢奮,難以入睡,問道:“文清,你看這些人是做什麼的?”

文清傻傻道:“剛才那個小二說他們不是收糧食的。這三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很好的朋友呢。”

沫儿道:“我也覺得他們像是臨時湊在一起的。瘦子的小刀好奇怪,刀柄不是魚也不是龍,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婉娘說今晚有任務,說不定和這三人有關。”

迷糊了好久,剛剛入睡,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揪著耳朵拎了起來。不用說就是婉娘,沫儿氣憤地將她的手打掉,怒道:“我最討厭別人揪我耳朵。”婉娘吃吃地笑起來,悄聲道:“小聲點!還想不想去看好戲了?”

三人穿了披風,開門偷偷溜了出去。一樓櫃台處,小二正蜷縮在椅子上打盹儿。沫儿輕輕拉開門栓,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三人連忙擠了出去。小二打了個激靈,茫然地抬頭,看到門開了,撓撓頭道:“怎麼忘閂門了。”開門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閂了門又去打盹儿。

皓月當空,帶著一絲寒意,地上屋頂猶如覆蓋了一層薄霜。遠處延綿不斷的大山靜靜地矗立,几株肅立的老樹伸著光禿禿的枝丫,像一只只被凍結了的大怪物。

小鎮不大,轉出街口,穿過一片小樹林,就到了一條山路上。

一陣風吹來,沫儿連打三個噴嚏,連忙裹緊披風。前面空蕩蕩的,並看不見有人。

文清道:“婉娘,我們去哪里?”

婉娘道:“紫羅口。”

沫儿埋怨道:“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祭拜方怡師太嗎?怎麼來紫羅口?這里離我家很遠呢。”

汝陽縣轄區廣闊,嵩山余脈、伏牛余脈南北相望,逶迤並行,北汝河橫貫其間。以伏牛山為界,山北地域平坦,人口相對密集,交通方便,距離神都較近,人民也富庶些。山南除了汝河兩岸地勢稍平外,再往南走全是巍峨聳立的大山。沫儿家在山北,對汝河、紫羅口等的傳說多有耳聞,但一次也未來過。

婉娘笑道:“小子,祭拜有選午夜的嗎?我們明早定去。現先辦手頭的事。”

沫儿突然想起來紫羅口的一個傳說,道:“我以前聽方怡師太講過一個故事,是關于紫羅口的寶物……啊呀呀,”沫儿突然叫起來,把文清嚇了一跳,“你是來挖寶貝的吧?”

婉娘站在一塊石頭上,正朝遠處張望,伸手做個噤聲的手勢,匆匆道:“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沫儿見婉娘故意引開話題,邊加快步伐,邊憤憤地小聲道:“就知道你沒這麼好心!平白無故要帶我回家。那寶貝是汝陽的地脈,我絕不會讓你把它偷走的!”

婉娘輕笑道:“呸,我要想偷,你還攔得住?”

沫儿停下腳步,怒目而視。文清連忙拉道:“沫儿,婉娘說笑呢,她哪有去偷過東西?”

婉娘嘻嘻笑道:“那要看值不值,值得一偷,又能偷到,為什麼不偷?”

文清不滿地叫道:“婉娘!”

婉娘笑道:“好吧,走吧走吧,至少今晚不偷。”

爬上一道小山梁,便聽到了嘩嘩的水聲,沫儿叫道:“汝河!”快步跑上最高點。

一條銀緞似的大河,蜿蜒著從遠處飄來,在月光下粼粼閃光。偶有魚蝦跳動,在水面上形成一圈圈波紋,隨著水的流動快速消失。那些隱藏在水面下或探出水面的暗石,頂端會有一簇白色的水花或者漩渦,跳躍著流向遠方,再消失不見。

汝河由山中的數千條溝溪彙聚而成,到山下河面漸漸寬闊,水流變緩,在兩岸留下了寬達百丈的灘涂,白沙楊林,礫石草灘,景色迤邐。但到此處,兩岸青山突然收緊,伏牛山橫向汝河伸出一條粗大的石壁,被每年暴發的山洪衝刷出一個巨大的深水潭,只留下一個湍急的關口,水流在此處打了一個旋儿,從旁邊急涌而出,這便是紫羅口。

紫羅口這個名字的來歷,已經沒人能說得清楚了。但是在紫羅口不足五里處,便是有名的“鬼谷故里”——云夢。此處人煙稀少,山林茂密,幽靜秀雅,前有峴峰(汝陽境內高峰),后有水簾洞,正是隱居修煉的好去處。沫儿對“云夢”二字原來並無甚印象,只隱約知道元鎮真人也在此清修,一聽婉娘說旁邊就是云夢,不禁有些不安,唯恐碰到他。

走上紫羅口的石壁,前方隱隱約約出現几個人影。文清踮著腳看了半晌,奇道:“好像二三個人,在做什麼?”

婉娘道:“不要出聲。走路也要輕些,不要發出大的動靜。”

沫儿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几個人正在偷竊紫羅口的“寶貝”。

關于紫羅口有“寶貝”一說,在汝陽流傳甚廣。起因在于,每年九月天氣晴好的時候,早上太陽升起的第一束霞光投射在水面上,在紫羅口前面的漩渦正中,便會出現一個金光閃閃的光圈。有人說,那是龍王的王冠,有人說是汝河龍王宮頂部的夜明珠,但是還有一種更為瘋狂的傳言:在漩渦深處,埋藏著一個“聚寶盆”,誰要是得到了這個金銀珠寶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一輩子便吃喝不愁。正是這個邪乎的傳說,每年的八九月份,都有企圖下河打撈聚寶盆的人溺水身亡。時間久了,聚寶盆不見打撈上來,溺死的人倒是越來越多。再加上這個石臂的阻攔,上游淹死的人或者畜生也會在這里浮上水面,慢慢的,關于這里有淹死鬼的傳說與聚寶盆的傳說一起瘋傳,甚至有人說,那些淹死鬼就是聚寶盆的守護者。

這樣一來,紫羅口成了附近居民的禁忌,家長嚴禁孩子們到這里游泳,連飲牛飲馬都盡量趕往更遠些的上游,一池碧水愈加顯得陰森可怕。

離人影越來越近。婉娘在距離三人二丈來遠的一塊長石條前停下,並示意文清和沫儿就在此處觀看。沫儿仗著穿了披風,對方看不見他,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長石上,不小心蹬到旁邊的一塊小石塊;石塊骨碌碌滾下水潭,引起“咕咚”一聲響。

前面三人聞聲朝這邊看來。朦朧的月光下,果然是柳中平、刀疤臉和瘦子。沫儿連忙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三人支著耳朵聽了聽,又認真地查看了四周,見並無其他動靜,這才交換了下目光,繼續手里的活計。

柳中平和刀疤臉換了一身緊身衣,也不知道是什麼質地的,緊貼著皮膚,閃著黑亮的油光,看樣子像專門下水的衣服。瘦子卻只穿件底褲,身上肌肉緊繃,褐色皮膚光潔的像一條魚儿。

柳中平對著深潭凝視了一會儿,道:“龍兄,這次可看你的了。”

瘦子冷冷道:“你放心的啦,我做事從不失手。”拖著長長的尾音,聽口氣竟然是個南蠻。沫儿疑惑地看看婉娘,婉娘搖搖頭,示意他繼續看下去。

紫羅口的石壁寬達十几丈,全部由整塊的黃褐色石頭組成,石壁近水的地方被衝刷的光滑潔淨,還有一條條因不同水深留下的白色橫紋,上端石塊有些小裂紋,里面冒出一叢叢的蓑草和一些低矮的野酸棗樹。石壁表面凸凹不平,全是碎石,再往前走,坡勢稍高,盡頭有一塊凸起扁平大石,周圍有一些形狀尖峭的石塊。

刀疤臉將一條粗粗的繩索綁在周圍翹起的石頭上,又試了試牢固程度,然后又綁了第二條。

柳中平過來,拉了拉繩索,問道:“可以了嗎?”

刀疤臉甕聲甕氣地道:“嗯。”

柳中平將一條繩子系在自己腰上,拿起衣服旁邊一個裝滿東西的錢袋晃了晃,好像珠子一類的東西,叮當作響。柳中平長吁一口氣,將錢袋別在腰里,向瘦子道:“龍兄,您准備得怎麼樣了?”

瘦子面無表情道:“沒問題啦。”站在石頭上活動了几下手腳,“扑通”一聲一頭扎進水潭。

刀疤臉將另一條繩子系在腰上,兩人將刀鏟工具縛在背上,一前一后跳進水里。

沫儿走過去。一潭深水在月光下呈現烏色,深不可測的水面不時冒出几個水泡來,看起來似乎很平靜,但水面上一個個不停旋轉的小小漩渦暴露出隱藏在深處的奔涌和湍急。周圍更加寂靜,連小蟲子的鳴叫聲也聽不到,只有輕輕的水聲。越來越冷了,有輕微的風儿拂過,水面波動,凌亂的黑色波紋朝石壁涌來。沫儿打了個寒噤,道:“什麼時辰了?”

婉娘看了看沫儿,道:“子時三刻。”

文清吸溜著鼻涕,道:“他們肯定也聽說下面有聚寶盆,下去挖寶了吧!”

婉娘盯著在月光下打著漩渦的水面,道:“世上哪有什麼聚寶盆!那個瘦子,水里功夫一流。一個南蠻子,千里迢迢跑這麼遠來挖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麼?”

婉娘道:“快點,我們還是坐回原來的位置,不要出聲。”

文清對著月亮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連忙裹緊披風退了几步,道:“這陣子越來越冷了。”

沫儿趴在靠近水面的一個扁圓形的石頭上,盯著水面的動靜,距離三人的繩子只有一丈來遠。過了會儿,水嘩啦啦響起來,一個人鑽出水面,手腳麻利地攀爬上來,他的身后,分明有無數只黑色、白色的手在抓他的腳踝,試圖把他拉下水去。

銀色的月光慢慢變成了黃色,看起來比剛才更亮了些,但是不知為什麼,周圍的景物反而呈現出一層毛茸茸的邊來,邊界不再清新,就像大年夜沫儿拿著一把煙花快速揮動時,看到火光后面拖著長長的影子一般。沫儿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子時的緣故,只是覺得周圍陰氣逼人。

上來的是瘦子。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水,把散了的頭發重新挽在一起,繞著岸邊來回走了几遍。在黃色的月光下,他的五官也有些含糊,但臉上的驚懼和不服仍被沫儿看了個清清楚楚。

瘦子用一種奇怪的口氣快速的嘟囔著什麼,又仔細地觀察了地形,他甚至走到沫儿趴的大石邊,盯著這塊石頭看了半天,沫儿几乎都以為他發現自己了,他才搖搖頭走開。然后又垂頭沉思了一會儿,似乎頗不服氣,重新一頭扎進了水里。

他剛跳進去,柳中平浮了上來。但他只在水面上深吸了几口氣,見岸上無人,又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刀疤臉浮了上來,臉上的紅毛蟲因為受驚而抽動不已。他可不像瘦子那樣從容不迫,拉著繩子,手忙腳亂地往上爬,眼看就快爬上來了,因為驚慌,手一軟又滑了下去,腰間的工具掉進了水里。下面那些浮腫的手臂高高地伸起,去拉他的衣服,抓他的工具,伴著水花傳出咯咯的笑聲。

刀疤臉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著粗氣,惡狠狠地咒罵著。仰臉看了看發黃的月亮,解開腰間的繩子,飛快地脫下身上的緊身衣,換了自己的衣服。

又一個人出來了,還是瘦子。瘦子嘴巴里銜著那柄小刀,手腳並用,几步登上石壁,看到刀疤臉已經換好衣服,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右手托起左手手臂,在月光下細細查看。他是左手手腕和左腳腳踝,各有一個烏青的環形手印。

刀疤臉湊過來,小心翼翼道:“阮爺,這個……”

瘦子冷哼道:“這個地方沒有石花的啦!看走眼啦!”

刀疤臉倏然變色:“莫非這個柳中平騙我們?”

瘦子道:“憑他?哼!”說著換了衣服,收拾起旁邊的一個包裹,將那柄奇怪的小刀重新插到綁腿里,趔趄而去。

刀疤臉叫道:“阮……阮爺,那柳中平怎麼辦?還有一半銀錢沒給呢。”

瘦子瞄了一眼陰惻惻的水面,低聲道:“別想啦,不知道他有沒命活。再晚一點,只怕我們三個都要折在這里了!這個水潭里沒有寶貝,卻有古怪!”說罷揚長而去。刀疤臉看了几眼繩子,似乎遲疑要不要拉柳中平上來,但見瘦子越走越遠,不禁一個哆嗦,飛身朝瘦子跑去。

見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沫儿回頭道:“婉娘,怎麼辦?”

婉娘盯著水面,道:“我知道他們在找什麼了。再等一會儿。”

水面一陣翻騰,但不見有人上來。文清急道:“拉繩子吧?再晚怕來不及!”

婉娘過去翻了翻柳中平的包裹。一些工具,除了下水帶進去的,剩下的就是小銼子、小斧子等,同婉娘的工具差不多。

“唉,”婉娘嘆道,“他想的沒錯,可是找錯地方了。”

月亮的邊距慢慢變得模糊,水面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白霧,水泡和小漩渦已經看不到了,只聽見霧氣下面的水在翻騰,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婉娘道:“拉吧。”遞給沫儿一個小玉瓶,“我和文清拉,沫儿,你看到有什麼……不尋常的,就把這些花露灑上去。”

綁在大石上的繩索繃得緊緊的,婉娘和文清戴上手套,兩人一起用力。沫儿趴在水邊看著。繩索被一點一點地拉出,拉了足有三丈來長,透過白霧,才見一團黑色的東西浮上來。沫儿叫道:“看到他的頭發了!”

婉娘和文清手上加大力氣,將柳中平攔腰提出水面。柳中平嘴巴微張,雙眼緊閉,一手還緊緊地握著一把小鏟。沫儿道:“看到他了!”

可是不管婉娘和文清再如何用力,柳中平就像被釘在了水面上,難以提起半分。婉娘道:“沫儿,好好看一下,有什麼東西沒有?”

沫儿抓過刀疤臉用過的繩子纏在腰上,又縛了左腳,慢慢地向水面探下身子。絲絲白霧環繞著柳中平,水面猶如沸騰了一般,不時有大的水花濺出來,落在他的臉上和身上。

文清叫道:“沫儿小心!”

沫儿伸長手臂,几乎可以夠到柳中平的胳膊了。但以沫儿的力氣,想要拉他上來似乎不可能,沫儿便轉向旁邊,試圖看清他的身下到底有什麼。

手,密密麻麻的手,各種各樣的手,從霧氣中伸出。泡得白脹的,黑色長著蛆蟲的,只剩下森森白骨的,還有一半白骨一半還掛有血肉的;骨瘦如柴的,强壯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緊緊地拉扯著柳中平的頭發、衣服和雙腳。

沫儿牙齒打戰,差一點把手中的花露瓶子掉到水里去。

那些手就在柳中平的身下,如何將花露撒上去,還是個問題。沫儿把一只腳勾在凸出的小石頭上,打開瓶塞,用力一蹬石壁,身子朝柳中平蕩過去,飛快地將花露灑向那些拉著他頭發的手。

几只手粘到了花露,發出嗞嗞的聲音,冒出一縷白煙,嘩啦一聲縮回了水中,柳中平的上半身被拉起。

婉娘道:“沫儿,注意花露不要一下灑完!”

沫儿叫道:“這還用你交待?”身子蕩了回來,重復剛才的動作,將花露灑向柳中平身下一只粗脹的大手。大手迅速縮回,水面一片翻騰。

來回四次,拉著柳中平頭發衣服的手都不見了,婉娘和文清已經將柳中平拉了起來,繩子卡在他的雙臂之下,他垂著頭,一口一口地往外面吐水,但雙腳耷拉在水里,仍然難以拉動。

沫儿道:“我看不到他的腳下有什麼,怎麼辦?”

婉娘道:“順著他的腳往下灑。”

沫儿重新攢勁儿,蕩過來的時候一把抱住柳中平,誰知他身上穿著緊身衣,又濕又滑,沫儿費了老大勁才抱住他的雙腿。白霧下面,兩只只剩白骨的手正緊緊抓著他的腳踝。沫儿忍著陰冷帶來的心悸,一咬牙將所有的花露全部灑在了兩只白骨爪上。白骨爪發出一聲尖叫,倏然縮回水里,一股惡臭熏得沫儿几乎暈過去。柳中平終于被順利拉上石壁。

那邊婉娘和文清正忙著幫柳中平擠壓吐水,似乎忘了沫儿還在這里吊著呢。沫儿松神,一個不慎撞向石壁,腦袋嗡嗡直響,恍惚中只見下面白霧中層層疊疊的浮屍一個個腫脹著臉儿正對他咧嘴嬉笑,無數只手從浮屍群中伸出,眼看就要穿過白霧抓到自己的頭發了,頓時大驚,尖叫道:“文清,文清!”

文清慌忙過來,一把抓住沫儿腳踝將他提了上去。沫儿頭上冒了冷汗,手腳酸軟,趴在地上好久沒起來。文清俯身擔心道:“沫儿,你不要緊吧?”

婉娘在那邊笑道:“死不了!趕緊過來幫我救柳公子!”

柳中平意識恍惚,仰臉躺在地上,婉娘毫不客氣地將腳踩在他的肚子上,踩一下他就吐一口水。“我們倆將柳公子反過來放在這塊石頭上,讓他自己吐水。”

沫儿緩過勁儿來,也起身去看柳中平。文清扳起他的頭,婉娘拿出一小瓶香粉,往他的眉心點了一些,柳中平打了几個噴嚏,開始狂吐。

婉娘道:“走吧。他沒事了。”

文清看看漸漸東斜的月亮,拿了几件衣服蓋在他身上,遲疑道:“挺冷的,會不會凍到他?”

婉娘道:“你瞧瞧他一口氣可以在水下憋這麼久,是那種弱不禁風的麼?”

子時已過,月亮恢復明淨,大地一片銀色。三人順著原路返回,沫儿打了個哈欠,疲倦道:“原來今天的看好戲就是來救柳中平。”

文清奇道:“婉娘,他們是挖聚寶盆嗎?”

沫儿道:“我聽到那個瘦子南蠻說找石花。石花是什麼東西?”

婉娘道:“傳說中的聚寶盆實際上就是石花。”與鎖魄玉相同,一些具備靈氣的石頭能夠吸收天地之精華,稱之為陰石。鎖魄玉可保持玉內生命不腐,陰石則能像植物一樣開花。它的花大如面盆,長在石頭內。

文清道:“這麼說,真的有聚寶盆了?”

婉娘道:“世上多有貪財之人,對聚寶盆的傳說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長期以訛傳訛,人們就信以為真了。人說靈芝可以長命百歲,可是我看靈芝也不過就是一株不常見的草藥罷了,哪里能夠長生不老?”

沫儿想起里面密密麻麻的手,不禁不寒而栗:“那他們拼了命,深更半夜潛入水下做什麼?”

“石花雖然不是真的能像傳說中的聚寶盆一樣,金銀珠寶取之不盡,但它卻有一些很奇怪的功效。”婉娘慢悠悠道,“這三個人各懷鬼胎,各自都有目的,而且知道這是石花,自然是想利用石花的其他特點。”

沫儿好奇道:“石花有什麼特點?”

婉娘抬頭看了看天上的繁星:“現在還不能說。我們要快點回去,只能休息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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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19:50 |只看該作者
〔四〕

躺在床上,沫儿的骨頭好像散了架一般,很快進入夢鄉。好景不長,又被婉娘揪著耳朵提了起來。

各種各樣的工具被分好了類,三小包,每人一包。沫儿一聲接一聲地打著哈欠,穿了披風,拉了婉娘的衣襟,閉著眼睛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小二又一次滿面疑惑地起來關上了門。

此時已經是寅時末,月光黯淡,繁星明朗。婉娘一改往日的優雅碎步,健步如飛,走得極快。文清和沫儿一溜儿小跑跟著,沫儿的瞌睡也驚得全無了。

還是那條石壁。柳中平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上面空無一人,除了一攤水漬顯示晚上曾有人來過,譚面靜謐幽深,遠處密林佇立,無任何異常。

月亮漸漸沉下,天色越來越暗。婉娘拿出一個小燈籠,點了掛在石壁的一棵小酸棗樹上。昏黃黃的燈光,綠瑩瑩的水面,偶爾激起的小水花,看得沫儿頭皮發麻,忍不住輕聲道:“點這個燈還不如不點呢!”

婉娘道:“此時正所謂黎明前的黑暗,不點燈你看看?伸手不見五指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多說話,看到什麼也不許驚叫,特別小心不許將口水噴出來,否則我們一個晚上的辛苦就白費了!”

沫儿嘟囔道:“你來偷石花,對不對?”

婉娘將包裹里的工具一件件拿出來,道:“錯,不是偷,我們需要石花上的一些東西,保證不傷到它,以免影響紫羅口的地氣。”

天完全暗了下來,遠處的山林樹木仿佛隱遁,汝河只聽水聲不見波光,周圍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多了起來,一眨一眨地盯著人間。

婉娘提起燈籠走到石壁的盡頭,繞著正中凸起的大石看了几圈,道:“沫儿,你爬上去。仔細看看,石頭正中有無一個小漩渦。”

沫儿爬了上去,接過燈籠。這是一塊普通的黃色大石,與整個石壁融為一体,高出石壁約三尺有余,上面平坦,由南至北向上微斜,正中間有一個拳頭的螺旋形小坑,僅兩指來深。沫儿道:“是有一個小的漩渦坑儿。”

婉娘道:“好,你把里面的塵土清理干淨。不要用嘴吹,免得帶進去口水。”

沫儿提著燈籠,用文清遞過來的小斧頭柄在坑里旋轉几下,把里面凝了的泥沙划松動,然后用手指纏了衣襟,將泥沙一點一點地清理出來,道:“好了。”

婉娘遞給沫儿三顆珠子,道:“先將一顆血珠丟進去,等不見了,再放第二顆,然后放第三顆,放了第三顆就快速跳下來。”

如血般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線下發出殷紅的光芒。沫儿記得公蠣來買眼儿媚的時候給了一顆,其他兩顆卻不知道哪里來的。

沫儿小心翼翼地將一顆血珠放進小坑里。血珠在里面骨碌了一圈,穩穩地落在正中間。沫儿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也許是燈光太暗,那些螺旋形的細紋似乎在旋轉,等沫儿揉了眼睛再看,血珠已經不見了。沫儿連忙放了第二顆,頃刻工夫,第二顆也不見了。

沫儿放了第三顆,飛身跳下石塊,差點將手中的燈籠磕飛。

婉娘飛快道:“一會儿石花開了,誰也不許說話。沫儿只管站在旁邊提好燈籠,文清拿斧子,看到石花朝南長出來的一個紅色角狀物,要快速砍下,用白錦裹了給沫儿放在包裹里,然后過來幫我的忙,將石花底部花萼銼開,導出里面的汁液來。石花出現只有不到一刻工夫,動作一定要快。注意不要說話,一定不要讓口水滴在石花上。”

大石突然嘎嘎地響了起來,在如此寂靜的夜里顯得尤其刺耳。與此同時,沫儿又感覺到了從水面傳來的森森陰氣,咕嘟咕嘟的水面翻滾聲不住傳來。燈籠的光芒有限,但沫儿不用看就想象得到下面的水里會是一副什麼樣的情形,唯恐黑暗之中那些腫脹的手臂伸上來抓到自己,連忙往中間移了些。

嘎嘎聲停了下來,接下來的是一種金屬摩擦的聲音,就像是沫儿小時候故意將鐵鍬在碎石地上拖著走,發出一種直刺入心髒的噪音,讓人忍不住要掩耳。

大石頂端,慢慢地裂開了,那些石頭仿佛突然變成了植物的葉片,輕飄飄的,看著搖搖欲墜,顫顫巍巍,卻不曾掉下一片。

沫儿將燈籠高高提起,以便婉娘和文清看得更清楚些。

一個猶如粗陶盆一樣的東西出現在裂開的大石中央,微微顫動,表面粗糙不堪,像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石匠,隨隨便便地鑿了一個石盆,卻省去了打磨工序。石盆外邊,朝南凸出一個三寸來長的小石角,在夜色中泛出微紅的光。

文清一個箭步衝上去,將小石角削了,用白錦包好遞給沫儿。婉娘在北,正用一個小銼子在石花底部一下下地銼著。石質很硬,每銼一下,只能留條白痕。

文清接過銼子,婉娘去取了玉瓶,在旁邊等著。銼痕漸漸加深,文清的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汗。石花仿佛能感覺到銼子的力量一般,隨著力度輕輕擺動。

天色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除了下面咕咕翻騰的水聲和銼子的摩擦聲,世界如同死了一般的寂靜。

婉娘抬頭看了看天,似乎有些著急。文清手上加了力度,又挫了數十次后,銼子一下子卡在了石花的莖上。婉娘飛快地拔出銼子,將一個薄薄的玉瓶儿對准銼子剛才的卡槽縫隙里。

縫隙里慢慢流出一些白色的汁液,濃稠得像建房時的泥沙。文清抹了一把汗,退到后面。沫儿將燈籠湊近,看著那些汁液緩緩地流進玉瓶儿。

遠遠的,傳來一聲雞鳴,東方的天空中突然透出一絲微紅。石花“嘎”地響了一聲,周圍裂開的石塊快速地扭動起來。婉娘眼疾手快,倏然縮回了手,一把拉過沫儿。說時遲那時快,整個大石已經合為一体,看不出一絲曾經裂開的痕跡。

沫儿瞠目結舌地看著大石,覺得甚是不可思議。突然發覺有人在拉他的衣服,並越拉越緊,似乎想將他裹進石頭里,慌忙用空著的右手去拉——原來剛才石頭合攏時竟將沫儿的衣襟下擺卷了進去。而且這塊一動不動的大石仿佛會吃東西一般,剛才夾進去的僅是一個衣角,現在竟然整個下擺都已經被石頭吞進去了。

婉娘正在包裹處擺弄玉瓶儿,沒有看到這一情形。沫儿不敢說話,只管用力往外拔,誰知越拔離大石越近,眼看就要貼著大石了,表面凸起的小石塊咯得沫儿的大腿生疼。

文清正趁著微光收拾工具,無意之中一抬頭,看沫儿一手高舉燈籠,一手又拉又扯的,知道有異,拿了小刀一步竄過來,見沫儿衣服夾住,一刀下去將衣服割破。沫儿上半身正用力,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燈籠骨碌碌掉進了水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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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東方的天空,啟明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原本黑漆漆的夜色漸漸變得明亮,遠處的雞鳴聲此起彼伏,早起的秋蛐蛐儿又開始了一聲聲哀嘆。

紫羅口石壁頂端的大石猶如從來沒裂開過一樣,不見一絲異常。若不是衣襟缺了大大的一塊,以及婉娘喜滋滋的笑臉,沫儿真會以為石頭開花不過是個夢而已。

沫儿四腳八叉地躺在地上。折騰了一個晚上,只睡了一個時辰,感覺又累又餓。地上也不好受,全是碎石,咯得背部生疼,可是懶得起來。

婉娘將小玉瓶儿塞好裹了白錦,同紅色小石角一起放進懷里,起身伸了個懶腰道:“這一個晚上可真夠累的。我們回去吧。”

沫儿閉眼打著哈欠道:“躺一下吧,我走不動了。”

婉娘笑道:“哎喲,河里的手伸上來抓你的腳了!”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來。

一縷霞光穿過云層投射在紫羅口巨大的石壁上,下面水潭的漩渦中,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光環,隨著水流的波光搖晃。

婉娘三人已經走上旁邊的山梁,沫儿回頭看著,突然道:“人們都以為這個光環是水下的寶貝發出來的,實際上是霞光照射在石花上,石花在水中的倒影!”

文清張大了嘴巴,嘖嘖道:“這樣看來還真是的。那麼多人,都找錯了地方。”

石花到底有什麼樣的功效?柳中平下水挖石花做什麼?這三個人有什麼樣的目的?石花這麼少見,又距離云夢如此近,在附近修行的元鎮真人怎會不動心思?那麼重的陰氣,那些淹死的陰魂,難道淹死鬼找替身一說是真的?

一大堆的疑問,一連串的謎團。可是太累了,沫儿懶得說話。

用上的工具並不多,可是帶來的工具卻不少,叮叮當當的,越走越覺得工具死沉。天色微亮,小鎮依然靜悄悄的。紫羅口客棧已經敞開了大門,一些早起的販糧客正在一樓匆匆忙忙地吃早餐,沒人注意婉娘三人。

沫儿被樓下的飯菜香味引誘醒了。此時已經將近辰時末,沫儿推醒文清,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咽著口水飛奔下樓。

販糧客早早去了鄉間收糧,剩下的都是留守的老幼婦孺,大多也早就吃過了飯,整個一樓大堂只有三四個食客。

繞過樓梯出了后門,便是廚房。一個敞開的大棚,下面左邊擺著一個大的鐵皮爐具,上面熱氣騰騰,嗞嗞冒油的水煎包兩面焦黃,香氣四溢。旁邊一個大木桶里裝了半桶潔白的豆腐腦,另一個裝了胡辣湯。

文清和沫儿要了十個水煎包,兩碗胡辣湯,在大堂里一邊吃一邊等婉娘。

正吃著,見柳中平抱著寶儿下來了。沫儿捅捅文清,悄悄道:“你看他恢復得多快!”昨晚他那個樣子,換了常人肯定要臥床几日,柳中平雖然看起來精神不振,但顯然已無大礙。只是一夜之間,儒雅俊逸全無,雙眼紅腫,布滿血絲,一臉的絕望和悲痛,加上步履蹣跚,看起來老了好几歲。

昨天晚上光線黑暗,對寶儿無甚印象。今日一見,文清和沫儿都有些吃驚:寶儿臉色蒼白,一張消瘦的小臉血色全無,襯得烏黑的大眼睛和彎彎的眉毛尤其顯眼。寶儿指著沫儿跟前的水煎包,細聲細氣道:“爹爹,我要吃包包。”

柳中平看到文清和沫儿,勉强擠出一個笑容,朝兩人點了點頭,親親寶儿的臉頰道:“好,你乖乖坐這里,爹爹去買。”

柳中平將寶儿放在文清旁邊的凳子上,見小二不在,自己去后面取包子。

沫儿將面前的碟子往寶儿面前推了推,道:“寶儿,你先吃一個我們的吧。”

寶儿搖搖頭,稚聲稚氣道:“爹爹說,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沫儿見寶儿好玩,逗她道:“寶儿真乖。我的這個包子可不一樣,誰吃了就强壯得像大力士一樣。”

“真的?”寶儿的眼睛一閃,高興道,“哥哥,你舍得把這個包包給我吃嗎?”

文清道:“當然啦,你能吃几個都行。”

寶儿笨拙地用筷子夾起一個,欣喜道:“嗯,我想長得像大力士一樣强壯,這樣爹爹就不哭啦。”

柳中平端了一碟包子來,看寶儿正在吃,小心翼翼道:“別笑了,小心嗆到。”

寶儿站起來,咯咯笑著,興奮道:“爹爹,爹爹,我很快就可以變强壯啦。”

柳中平頓時一臉緊張,放下包子,慌忙抱住寶儿,道:“是是,寶儿坐下慢慢說。”語音未落,寶儿手中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一張小臉白里發青,嘴唇也成了紫色。柳中平大驚,將寶儿的頭伏在自己肩上,輕輕地順拍她的后背,柔聲道:“寶儿不能激動的,忘了麼?你要好好吃包子,長得强壯,陪爹爹到處去玩呢。”

寶儿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坐在柳中平懷里慢慢地吃著包子。沫儿和文清覺得好像是因為讓寶儿吃包子導致了寶儿的不適,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說些什麼。

“哇,好香的水煎包!”婉娘笑著出現在樓梯上,一身鵝黃長裙,明艷動人。

“柳公子早!”

柳中平慌忙起身,笑道:“姑娘早。”寶儿躲在柳中平身后,羞澀道:“姨姨早。”

婉娘驚喜道:“是寶儿吧?真乖!”寶儿瞪大眼睛看著婉娘,掩口在她爹爹耳邊輕輕道:“姨姨認識我。”

婉娘呵呵笑道:“當然,我昨天晚上看到寶儿了。”寶儿將頭埋在柳中平的懷里,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瞄著婉娘。

文清又去拿了一碟包子來,小二端來了豆腐腦。婉娘在桌邊坐下,隨意道:“咦,你那兩個伙伴呢?”

柳中平不動聲色道:“哦,他們有事先走了。”寶儿不住地偷看婉娘,見婉娘一手輕按耳后秀發,低頭吃東西,突然道:“爹爹,姨姨像我娘。”

柳中平十分尷尬,輕喝道:“寶儿別胡說。”連忙向婉娘道:“童言無忌,請勿見怪。”

婉娘卻看著寶儿,抿嘴儿笑道:“寶儿,真的嗎?”

寶儿瞪著大眼睛,連連點頭:“是真的。我娘吃飯時也喜歡這樣。”她學著婉娘剛才將鬢邊的頭發捋到耳后的動作,“就這樣,像姨姨剛才的樣子。”

柳中平無奈,對寶儿道:“吃飽了要活動一下。寶儿下去走走如何?”

寶儿乖巧地點點頭,自己下來去看菜牌上的字。沫儿和文清也吃飽了,便上去拉了寶儿去后面廚房旁邊的雞籠里逗弄那只大公雞。

婉娘看著寶儿的背影,笑道:“你女儿真可愛。”

柳中平道:“是。”低了頭只管喝湯。

婉娘接著道:“我瞧令愛身体好像不太好。”

柳中平頭低得更深,良久才道:“是。”

婉娘見柳中平不願多說,也不在意,只管吃了早餐,招呼小二幫忙雇了三匹快馬,讓文清和沫儿拿了香燭和點心,准備祭奠方怡師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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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此處離沫儿的老家有四十几里,要翻過一道林木茂密的山嶺,幸好有官道,雖有些陡坡,道路還算平坦,這三匹馬是跑慣山路的,馱著婉娘三人也不吃力,只一個時辰,便到了山北。

遠遠地,沫儿看到了自己和方怡師太在山腳下的小屋,說是小屋,茅屋房頂早就被燒了,四周的牆壁也已經坍塌,只是一堆尚且留有黑色印記的亂石。門口的棗樹長大了許多,枝頭還顫巍巍掛著几顆干癟的紅棗,樹下用來做凳子的扁平石頭還靜靜地在靠在那里。

在沫儿的心里,這就是家了。他和方怡師太曾經住過的那個梅庵,對他來說,只是一幕令他的小腦瓜不願想起的噩夢,而且確實也沒有多少印象,依稀記得從這里再往西走,在一個小山頭上。而這里,雖然簡陋,卻承載這他儿童時期所有的幸福和滿足。盡管現在他也不大。

沫儿一把抱住棗樹,將臉儿貼在樹干上。棗樹粗糙的樹皮就像方怡師太的手,摩挲著他的臉。

一陣清風吹來,棗樹的枝丫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儿想,一定是方怡師太在看著他慈愛地笑。沫儿仰起臉,不讓眼里的淚水流下來,吸了吸鼻涕,道:“走吧,在后面。”

房屋后面,一個几乎成為平地的小土堆,枯草肅立,凄涼蕭瑟。沫儿哽噎道:“師太,我回來了。”他仿佛看到方怡師太坐在小屋外的石頭上縫補衣服,自己光著屁股在土里掘蚯蚓;方怡師太在前面的棉花地里打花芽,他在旁邊捉花蟲;悶熱的夏夜,他躺在一領破席子上睡覺,方怡師太給他搖扇打蚊子……

沫儿突然想到,從小到大,他看到過無數不想看、不願看的鬼魂。如果方怡師太地下有知,會不會也來和他見面?慌忙抹干眼淚,竭力地睜大眼睛,向四周瞧去。朗朗秋日,天高云淡,連一絲儿黑影也沒有。

沫儿爬起來,將方怡師太墳上的荒草拔干淨,文清幫忙搬來一些石頭,堆成了一個小石丘。然后攏了三堆土,點了香,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個頭,大聲道:“師太,我回來了!你要是想我就出來吧!我很想你。”最后一句,已帶哭腔。

文清看沫儿心儿難過,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管跪在他身邊,也大聲道:“方怡師太,你是個好人……我給你磕頭了,謝謝你養沫儿這麼大。”沫儿將几包不同的點心打開,擺放在地上。文清打了火折子,那些紙元寶銀錢點著了,邊推沫儿道:“快告訴方怡師太,這是給她的錢,別讓其他的小鬼儿搶了去。”

清風徐來,紙灰四處飛揚,裊裊的青煙也隨風飄散,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漸漸凝成人形。沫儿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失望,仰面躺在地上號啕大哭,涕淚橫流。

婉娘遠遠地站在后面看著,由著他哭。

沫儿終于哭夠了,眼睛腫得像個桃子一樣,一張小臉全是泥土和淚水混合而成的花道道儿。自己擦干眼淚,去旁邊找了一張大瓦片,將附近田野里的土放在瓦片上,一趟趟地搬過來,堆在方怡師太的墳上。一邊嘮嘮叨叨地道:“師太,我給你帶點心了,您嘗嘗好不好吃。我如今在神都的聞香榭做小伙計,這些錢都是我自己賺的……您還說要等我長大了掙錢,給您買糕吃呢……那些銀錢都是您的,您想吃什麼就買什麼。您可要記住啊,我現在在聞香榭,以后每年的中元節、忌日我都給您燒紙錢,可記得去聞香榭取,在修善坊,不要找錯了……”

已近午時,沫儿終于恢復如常,興致勃勃地拉著文清四處看他的“家”,他去捉過螃蟹的小溪,他掏過的鳥窩,當年他“家”的棉花地。婉娘看沫儿平靜下來,道:“我們回去吧?”

沫儿戀戀不舍地看了看那一堆黑色的亂石,點頭道:“嗯。”

文清去牽馬匹,沫儿突然問道:“婉娘,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誰?”

婉娘搖頭道:“我哪里知道?你來聞香榭前我又不認識你。”

沫儿看婉娘不像是說謊,失望至極。

中午就在官道附近的路口隨便吃了點東西,又騎馬返回了紫羅口客棧。沫儿和文清回到房中倒頭就睡,一直到太陽落山才下了樓。

一樓大堂熙熙攘攘,出去收購秋糧、販賣牲口的商販們都回來了,座位几乎坐滿。柳中平坐在角落,旁邊的位子還空著,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氣地坐了過去。

柳中平抬頭看了看他們兩個,抓起旁邊一個二斤裝的圓肚酒壇子,倒了滿滿一碗酒,仰臉往嘴巴里灌去。沫儿這才注意到,柳中平兩眼發直,滿面潮紅,顯然已經喝了不少了。

一連喝了三碗,柳中平伏在桌子上,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是笑,聽起來又像是哭一般。文清遲疑道:“柳公子?”

柳中平抬起頭,眼里全是淚,笑道:“我沒喝醉。我清醒得很呢。”

小二過來道:“您兩位吃點什麼?”看看柳中平,又道:“你們認識吧?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兩位還是勸勸他不要喝了。”

正說著,婉娘下來了,沫儿連忙招手。婉娘道:“一個蔥燒羊肉,一個糖醋里脊,一個冬瓜肉絲湯,一小壺酒,再來四個下酒的開胃小菜。”說完只管在柳中平對面坐下。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嗆得咳了起來。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個懂生活懂飲酒的人,如此個喝法,可不是喝酒該有的興致。”

柳中平醉眼蒙眬,道:“高興時酒用來助興當然最好,可是不高興時,酒就只有拿來解愁了。”

婉娘突然問道:“咦,怎麼不見寶儿出來吃飯?”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壇子,連倒也不倒了,直接對著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流了一臉。

婉娘劈手奪過,正色道:“你一個大男人家,還帶著孩子,一會儿寶儿醒了,你這個樣子怎麼帶她?”

柳中平痴痴呆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婉娘也不勸,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著。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會儿,自己拿出手絹擦了一把臉,擠出一個笑容,道:“姑娘勸的是。”

婉娘探詢道:“我看寶儿臉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長嘆一聲,凄惶道:“不瞞你說,她也許活不了三個月了。”

婉娘歉然道:“對不住。”

柳中平慘笑了一聲,道:“我帶著寶儿四處尋醫問藥,沒想到還是這個結果。”話音未落,略一偏頭,道:“寶儿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蹌蹌走向樓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樓。

沫儿吐舌道:“耳朵可真夠尖的,這麼嘈雜還聽得到。”

婉娘道:“你忘了諺語說的‘小娃儿娘,耳朵儿長’?留著心呢。”

三人吃了晚飯,文清將行李收拾了,單等亥時就走。

婉娘拿出一條黃色繡有“聞香榭”三字的手絹,遞給沫儿道:“你去把這條手絹儿給柳公子,告訴他我們在神都修善坊專營高檔香粉,若到神都,可來選購香粉,一定質優價廉。”

沫儿皺眉道:“這個時候?我瞧柳公子因為寶儿的病心神不寧的,怎好意思推銷香粉?你昨晚跟人說你來收購糧食的,如今變賣香粉的了,怎麼說?”

婉娘莞爾笑道:“柳公子可是個有錢人,有錢不賺是傻子。這個謊你來圓,快點,你回來我們就走。”

柳中平的房間與沫儿相隔三間。沫儿拿了手絹走過去,正要敲門,柳中平一手抱著寶儿,一手正好拉開房門,見到沫儿,笑道:“我正要同你家姑娘告別呢。”只見房間里行李收拾得整整齊齊,寶儿穿了一件干干淨淨的白色長袍,伏在爹爹肩頭,聽見動靜,回了頭看到沫儿,叫了聲“哥哥”,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沫儿將手絹遞給柳中平,道:“柳公子,我們今晚就要回去了,我們家小姐自己經營著胭脂水粉,您要是什麼時候去神都,就帶了寶儿去我們聞香榭玩儿。”說著朝寶儿一笑,道:“寶儿,哥哥帶你去吃燒雞。”

寶儿眼睛放光,道:“好啊好啊,爹爹,我要去神都找哥哥玩。”

柳中平疼愛地看著她,道:“好,你說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

柳中平一改下午的頹廢和絕望,平和沉穩,精神奕奕,要不是聞到殘留的酒味,真不敢相信痛哭和買醉的也是他。他看沫儿眼里的疑惑,微微一笑,對沫儿道:“呵,下午失態了。難過沒用,不如陪著寶儿快快樂樂地過几個月。”

沫儿回到房里,將柳公子恢復精神一事對婉娘講了,婉娘贊道:“這柳公子果然性格豁達,見識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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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回到聞香榭,剛好聽到閉門鼓響。黃三迎了上來,將文清和沫儿抱下馬。小花貓儿哧溜一下竄了過來,在婉娘的腳邊蹭來蹭去,婉娘抱起小花貓,問道:“昨晚來了沒?”

黃三點點頭,雙手比划了几下。婉娘沉吟道:“好吧。應該還來得及。”放下小花貓,叫上文清沫儿,“去洗手,我們現在就制作香粉。”

婉娘小心地拿出昨晚從石花上砍下的紅色小石角,交給黃三道:“三哥,把這個研碎了。注意掩口。”然后拿出小玉瓶。

玉瓶只有三寸來高,大肚細頸荷葉口,瓶身半透明,里面的石花汁液只有大半瓶,早已凝結,與玉瓶壁緊緊結合在一起。

文清惋惜道:“這可怎麼辦?倒也倒不出來了。”

婉娘嘆了口氣,從小荷包里摸出一顆血珠,戀戀不舍地看了又看,抱怨道:“這几個生意可真是出力不討好,干賠不賺。都怪沫儿!”

沫儿一看又扯到自己身上,白了婉娘一眼道:“關我什麼事?!我就招惹了劉老娘,這個石花香粉難道也算在我頭上?”

婉娘猶自不舍道:“可惜我的血珠了,一次就用了四顆。嗯,這個香粉一定要賣個好價錢。文清、沫儿不許對著這個哈氣。”說著將血珠丟進了玉瓶里。

沫儿用手掩住口鼻,湊近了看著。已經凝結的石花汁液一接觸到血珠,便像稀釋了一般,慢慢地將血珠裹在里面,從瓶身外面只能依稀看到一小團紅色,並漸漸變淡。

等紅色完全消失不見,婉娘拿起瓶子,輕輕搖晃,道:“唔,好了。”只見小玉瓶里的濃稠汁液已經完全融化,變得如同清水一般。

沫儿捂著嘴巴道:“現在讓不讓說話?”

婉娘將玉瓶儿塞好,笑道:“可以啦。話癆,你想說什麼?”

沫儿推文清,“你先問。”

文清結結巴巴道:“為什麼不讓說話?”

婉娘看著玉瓶儿,道:“人類吃五谷雜糧,呼出的氣息、噴出的口水,會損了石花的靈氣。”

石花要吸收天地之靈氣才能成長,最見不得污濁之氣,偏偏人類周身上下皆濁污,若采摘石花時不小心哈氣或者吐了口水,這石花的功效便要減半,甚至全無。

沫儿叫道:“你就別賣關子了,直接說,石花有何功效?為什麼要用血珠?你從哪里來的這麼多血珠?那些水里的東西是怎麼回事?”

婉娘笑罵道:“你管我從哪里弄來的血珠!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還欠我十年的賣身契呢你!”沫儿連聲催促,婉娘這才一一進行了解釋。

紫羅口背靠伏牛,面朝嵩山,卡于汝河咽喉要道,呈擒龍伏虎之勢,地脈相宜,石頭吸收精氣生成陰石,化為石花。每年九月,盛秋時節,万物成熟,樹木花草精氣四溢,正是石花廣收精氣之時,自身靈氣外顯,紫羅口每年九月看到的水下光環,便是石花靈氣而致。

在諸類精氣中,石花最喜珍珠,尤其是血珠。珍珠本是蚌母心血所成,越是精氣足的珍珠越是光亮潤澤,血色珍珠更是少見,通常几万個蚌母也不一定能產一顆血珠,所含精氣最旺。因此,一連三顆血珠放進去,石花便開了。

大凡世間靈物,附近都有守護者。那些水里的陰靈,或是聽信了聚寶盆的傳說,為盜寶而溺死,或因為不慎落水淹死,有意無意中,都成了石花的守護者。

沫儿吃了一驚,道:“這麼說不是淹死鬼找替身了?”

婉娘道:“有什麼不同?溺水而亡者,因魂魄不全,不能投生,被吸引在石花的周圍,自己盜寶沒成功反而斃溺水潭,戾氣甚重,要碰上一兩個來盜寶的痴人,自然不會放過他們。只要石花還在,聚寶盆的傳說還在,世上貪財的人還會源源不斷地趕來,深入水下找寶貝。水潭下面結構復雜,淹死了的,你說到底是因為下面有看守石花的陰靈,還是他們自己為財而亡?”

沫儿道:“這麼說,所謂的陰靈守護者,也不過是溺亡者的戾氣而已。說是淹死鬼找替身也可,說是守護石花也可,怨盜寶者自己貪財也可。”

文清向來單純,不會沉迷于這種“雞生蛋、蛋生雞”的思考中,道:“如果人們不貪財,那些所謂的守護陰靈本來也沒什麼用。”

沫儿奇道:“既然紫羅口有這麼個寶貝,就在云夢旁邊,難道元鎮真人不知道?他怎麼不去挖了來?”

婉娘笑道:“誰告訴你石花是寶貝的?少見的東西也不一定都是寶貝。紫羅口人杰地靈,全憑石花吸收靈氣,元鎮真人在此修煉,不知道借了多少光,難道他會傻到破壞自己的老巢?”

原來石花成長之地,天地聚其精華,對一方水土來講實在是造化。但若取了石花出來,不僅地氣被破壞,輕則土地貧瘠,人口調零,重則山洪泛濫,瘟疫橫行,而被挖的石花也只是一個普通石盆而已,並無聚寶斂財之特殊功效。世人毀山建房,常有挖出天然石盆,實際上就是石花。

文清不滿道:“到底是誰傳出石花是聚寶盆的?這不是故意害人性命嗎?”

婉娘搖頭道:“這個難說。人的貪財本性,看到水下亮閃閃的光環,總是會往財物方面猜測。也許這也是石花借機吸收陰靈的手段罷。”

沫儿對看到的那些無數只死人手臂心有余悸,一臉后怕道:“唉,石花開的時候,我覺得四處都是陰氣,真擔心那些手臂上來拉我們。”

婉娘吃吃笑道:“這你就放心好了,那些水鬼不會抓你的。”

沫儿忿忿道:“呸,我怎麼就這麼倒霉,什麼髒的丑的都看得到,自己將自己嚇個半死!”

文清聽了,憨厚地笑道:“我還羨慕你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呢。”

正聊著,黃三拿了研磨並淘好的紅色石粉走過來。婉娘示意眾人噤聲,接過石粉,將其倒入一個敞口玉瓶,又將剛才細頸玉瓶的水狀物也倒進去,取一只從未戴過的玉簪,輕輕攪拌。石粉與水漸漸融化,呈紅色膏狀,晶瑩剔透,香味淡雅。

婉娘蓋了盒子,滿意道:“總算不負昨晚的辛苦。”

文清疑惑道:“不是說石花沒有特殊功效麼?怎麼可以來做香粉?”

婉娘笑道:“小子,不要偷換概念,我說被挖的石花只是一個普通石盆,昨晚我們費盡心思取得的汁液和小角,可是從活著石花植株上采的,靈氣尚在,自然不同。”

文清聽得不明就里,繼續追問:“那個紅色小角是什麼東西?”

婉娘道:“紅色小角是石花的果子,叫做靈魄果。”

這種能開花的陰石,與鎖魄玉同屬一類,鎖魄玉不能結果,但能慢慢汪出還魂水;而陰石的花永生永長,不會零落,精氣凝結多了,便慢慢結出果子,長在花外朝南的方向。如果此處地脈改變,不再適宜石花生長,石花就于裹在其外圍的石頭融為一体,陰石變成普通一石,再也不會開放了。

沫儿賭氣道:“你就愛故弄玄虛,不是不能說的嗎?怎麼現在又告訴我們倆了?”

婉娘笑罵道:“你這小東西,處處挑理儿!這種有靈性的東西,你提前說了用途,被它聽到,對應的靈氣會散掉,效果便要打折扣了。所以在陰石附近,是万万不能說的。”

沫儿哼道:“胡說八道!”

文清傻傻地想了一陣,認真地道:“嗯,這話也有些道理。記得有一次我和三哥去胡屠夫家里買肉,去得早了,我大聲問他,今天殺豬嗎?他連忙神神秘秘地擺手,說是怕被豬聽到,豬肉就不好吃了。”

婉娘莞爾笑道:“万物皆有靈。你看一草一木無聲無息,其實只是我們不懂他們的語言罷了。”

沫儿突然想到了刀疤臉和瘦子,正要問,聽文清道:“婉娘,你說刀疤臉和瘦子是什麼人呢?”

婉娘笑眯眯轉向沫儿:“沫儿,你看呢?”

沫儿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看瘦子水性好得很,刀疤臉也不是個善茬,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和柳公子湊一起的。”

婉娘道:“刀疤臉身上一股子土腥味,顯然是經常從事地下活動,我猜他是個盜墓者。瘦子帶了一把龍頭魚身的匕首,那是海上疍民的標志,他又一口南蠻腔,所以應該就是個疍民。他們不知怎麼聽了紫羅口的傳說,想來也是來采這個靈魄果。”

文清道:“婉娘,這個靈魄果到底有什麼功效?我們采了果子,會不會對汝陽地脈有影響?”

這也是沫儿所關心的,汝陽畢竟是他的老家。

婉娘道:“不會,靈魄果如同珍珠一樣,屬于石花体內的贅生物,采了之后還會再生,用來做香粉、入藥都有奇效。”

一聽到“入藥”二字,沫儿突然意識道柳中平想要做什麼了。“瘦子和刀疤臉,定是為柳中平所雇,目的便是取了靈魄果,給寶儿治病。”

婉娘贊許道:“沫儿猜得不錯。”又嘆氣道,“可惜,他們會錯了意,也找錯了地方。這靈魄果,與心悸病不對症。”

寶儿身体瘦弱,不能劇烈運動,口唇青紫,正是心悸病的症狀。

三人都嘆了口氣。文清喃喃道:“也不知寶儿怎麼樣了。”

天色已晚,沫儿和文清都打起了哈欠。婉娘讓他倆先去睡了,沫儿卻死活不肯,非要等著看誰來取香粉。

婉娘道:“誰告訴你有人要來取香粉?快睡去吧。”

沫儿一揚眉毛:“別騙人,如果不是有人今晚來取,你巴巴地這麼趕著做出來干什麼?”

婉娘哭笑不得,只好由他。

外面突然起了風,裹著一團水汽扑面而來。婉娘將兩人推進文清的臥室,悄聲道:“就在這里看著,不許出聲。”

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傳來,“婉娘回來了嗎?”

婉娘迎了上去,笑盈盈道:“回來了!”

一個披了紅斗篷的矮胖子一搖一晃地走了進來。沫儿和文清透過門縫往外看去,只見來人五短身材,寬鼻闊口,看面目依稀有些像盧護,但是整個臉儿長滿了黃豆大的毒瘤,身材也肥胖了一圈,比當日的盧護可丑多了。

黃三進來來斟了茶,矮胖子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呆呆發愣。婉娘道:“如今已是深秋,姐姐不去閉關,來洛陽何事?”

沫儿聽了這句話,已然斷定來的就是盧護了。

盧護羞澀道:“我閉關之前放心不下……他,想悄悄來洛陽看看他。”表情竟然如同初戀的少女一般,神態扭捏,與相貌、聲音極為不符。

婉娘拿出今晚制作的香粉,笑道:“我就知道姐姐來了一定有事。這是我用靈魄果和血珠制作的煥顏霜。姐姐用了之后,便會褪去這身皮囊,可以維持半個月時間。這次再找個機會接近他,他必定喜歡,盧夫人也不會再排斥你了。”

沫儿還以為盧護定然興高采烈,誰知盧護看了一眼,卻慘笑了下,一張長滿紅色毒瘤的臉丑陋無比,道:“不用了。我來不是要煥顏霜。”

婉娘哦了一聲,奇道:“那姐姐是想如何?”

盧護期期艾艾,憂心忡忡,半天婉娘等才聽明白。吏部侍郎盧占元原本與盧護有些淵源。二十几天前,盧占元正在吏部當值,突然腹痛如絞,著郎中來看,說是腹部有惡疾,開了湯藥吃了,腹痛時好時壞,但不見輕。盧夫人大急,找遍城中御醫,都束手無策。

盧護几天前偷偷潛入洛陽,看到盧占元腹痛,心痛不已,當夜便回了長安,想找些靈藥給他醫治,哪知几天后回來,盧占元已經病入膏肓。而盧護此時的模樣,便是別人見了也要躲著走,更何況因三魂香一事,盧占元與夫人都對盧護十分憎惡,哪里讓她接近呢。思來想去,只好來找婉娘,想尋求幫助。

婉娘遲疑道:“姐姐知道,我這里只有一些制作香粉的材料,要是治病,婉娘可不拿手。”

盧護目光灼灼,毅然道:“婉娘,我知道你制香的本事。多謝你的三魂香相助,如今我已經到了第十二關,我願用九關的真氣來救盧公子,希望你能幫我。”

婉娘跳了起來,驚叫道:“姐姐你傻了?你好不容易才修到這般境界。只要過了這個冬天,這個丑陋的皮囊就可以完全脫去。到時姐姐美貌如花,想得到男子的心還不是輕而易舉!倘若給他九關真氣……”頓足長嘆不已。

盧護垂淚道:“我這些年一心一意加緊修煉,就是為了他。他若去了,我便是修成一個美貌女子又有何用?”

婉娘嘆道:“世間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不屬于我們,姐姐何不看開點?”

盧護低頭嘶啞道:“我知道,可是他要死了,我決不獨活。”

婉娘苦勸道:“姐姐請三思。我們修煉原本比他人要辛苦十分,如今眼見成果在即,就這樣放棄,又要從頭再來。而且……”婉娘低聲道,“他愛的是他的夫人,對你可有一點情誼?只怕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為他做出的犧牲。”

盧護幽幽道:“我也沒想要讓他知道。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再說,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救的,用真氣救他,也算是還他一個人情。”

婉娘沉吟不語。盧護道:“婉娘不用遲疑,我意已決。你幫我救了盧公子,我自當重謝。”

婉娘長嘆一聲道:“既然姐姐決意如此,我就盡力幫姐姐完成心願。明天晚上,姐姐來取香粉。不過我還是勸姐姐再想一想是否值得。”

盧護見婉娘同意幫她,欣喜不已,連連作揖,對最后一句話根本就沒聽見,笑道:“謝謝婉娘!”

婉娘勉强笑道:“不用謝,姐姐高興就好。”

送走了盧護,婉娘猶自對著空空的院落沉思。沫儿和文清出來。沫儿不解道:“盧公子到底有哪點好?這盧護竟然……”

婉娘連聲嘆氣,轉身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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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天氣溫突降,地上下了一層白霜。婉娘等人加了衣服,吃過早飯,朝后園走去。

几天未來,后園一片蕭瑟。各種花草樹木葉子落盡,干枯的藤枝蛇一般地盤繞在藤架上,兩棵桂花樹及池塘旁邊的垂柳,伸著干瘦的枝條在冷風中搖擺。倒是龍吐珠藤架后那棵高大的黑色樹木,滿樹的莢子嘩啦啦直響。

這棵樹看起來像是老槐樹,渾身長滿尖刺,長長的莢子有一寸來長,主干粗大,枝干細小,通体呈黑色,沒了綠色葉子的陪襯,看起來就像一棵被大火燒過的木炭一般。

黃三搬來一架梯子,靠在樹干上,婉娘交待道:“小心,刺上有毒,不要被扎到了。挑一些飽滿的莢子來。”文清和沫儿爬上去,每人摘了一大把莢子,丟在黃三撐起的包袱上。

文清先下了樹,沫儿一邊四處看風景,一邊慢慢悠悠地往下爬,道:“婉娘,這麼多槐樹莢子,怎麼不一次摘了它?”

婉娘道:“別說了,快下來吧。這棵鬼槐,上面住滿了鬼。”

沫儿一聽,連尖叫也顧不上了,手腳並用,猴子一般溜下樹干,躲得遠遠的。

文清笑道:“婉娘騙你呢。聞香榭里哪有鬼。”婉娘和黃三哈哈大笑。

婉娘戴了手套,將槐莢剝開,取出里面一顆顆的槐籽來,用石臼慢慢研碎,淘出細細的淡綠色粉末。又取出昨晚的玉瓶,用簪子挑了一半煥顏霜到另一個黑色的小瓶子里,再將這些粉末放入黑玉瓶子里拌勻。

文清拿起兩個玉瓶對比了一下,除了瓶子的顏色,里面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不同;放入了鬼槐粉的,膏体顏色依然是紅色半透明狀,氣味也沒有區別,不由問道:“這不是一樣嗎?干嗎分兩個瓶子來裝?”沫儿一聽到“鬼”字便頭皮發麻,再也不肯碰黑玉瓶子一下。

婉娘道:“看起來相似,實際上放入的東西不一樣,功效就不一樣。這鬼槐看上去鬼氣森森,它的莢子卻是極陽之物,可以活血化瘀、傳導真氣,有極强的疏導作用。煥顏霜內混合了血珠、石花汁、靈魄果的精氣,本來是用于改換容顏的,現在放入了鬼槐粉,變成了真氣傳輸的介質。”

晚上閉門鼓剛過,盧護就來了。

婉娘再一次問道:“姐姐,你確實想清楚了?”

盧護粗聲粗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他……”眼里泛出淚光,“他的病情今天又加重了。”

婉娘不再多言,拿出兩瓶香粉,囑咐道:“那好吧。這兩瓶煥顏霜,請姐姐用這個白色瓶子的,今晚就用,過程會有些痛苦,要忍住。這瓶黑色的,留待以后給盧大人用。”

盧護接了兩個小玉瓶儿,雙目含笑,痴狀盡顯。婉娘道:“姐姐打算如何接近盧大人?”

盧護低聲道:“我想……直接求見盧夫人,說明來意,救了他就走,決不糾纏。”

婉娘嘆道:“姐姐這樣做,即使盧夫人信了,肯留你在盧大人身邊,只怕旁邊人多嘴雜,傳出些什麼妖言惑眾的傳聞來,對盧公子將來不利。”

盧護一愣,道:“這個……是我考慮不周。”連連搓手,不住嘆氣。

婉娘笑道:“如果姐姐不嫌棄,婉娘倒有一個辦法,只是有些委屈姐姐。”

盧護大喜,道:“婉娘快講!”

婉娘道:“這個香粉,姐姐今晚便用,明天一早,來我聞香榭,扮成我的小丫頭,然后我們一起去拜訪盧夫人,我借機推薦給盧夫人,你就留在盧大人身邊,如何?”

盧護撫掌贊道:“婉娘一向聰明過我十倍,好主意!”

婉娘想了一下,覺得計划尚且可行,又道:“那就如此辦了。但是為了不出破綻,從明天開始,姐姐不能說話,免得盧夫人有疑。”

盧護點頭稱是,不住贊嘆婉娘聰明嚴謹,並從懷里拿出一顆珠子來,道:“婉娘制作煥顏霜費了不少心思,我這顆血珠原是一次意外得的,對我來說也沒多大用處,就送給婉娘作為酬謝罷。”

這顆血珠有鴿蛋大小,成色純淨,紅艷如血,散發出淡淡的紅暈。婉娘毫不客氣,一手接了,大言不慚道:“這次配置這個霜儿,費了我四顆這麼大的血珠呢。”

沫儿躲在門后瞪她一眼,心想昨晚喂給石花的血珠不過手指頭大小,哪里有這麼大?

盧護聽了卻信以為真,歉然道:“如此是不夠了,我這次來得匆忙,沒帶多少寶貝,等下再來洛陽,一定補上。”

婉娘笑道:“不要緊,姐姐合適時候拿來便可。”

沫儿在背后刮著鼻子羞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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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發表於 2018-7-9 03:20:54 |只看該作者
〔九〕

一大早,沫儿剛起床,臉還沒洗,就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了。

推開窗子,見一個青衣丫鬟,提著個家織包袱,笑吟吟地站在院中。頭發抿得一絲不亂,五官端正,眼睛明亮,舉手投足甚是麻利,雖說不上是十分漂亮,看上去也干淨舒服。

婉娘贊道:“好一個端庄的小丫鬟!”

丫鬟道了個万福,羞羞赧赧道:“多謝婉娘成全。”一張口嘶啞如同粗砂破鑼,竟然就是盧護。

沫儿沒想到煥顏霜竟有如此奇效,正在思量要不要下去相見,已聽婉娘叫道:“文清沫儿,太陽曬到屁股了!”

沫儿下了樓,婉娘道:“過來見過金蟾姐姐。”兩人連忙行禮,道:“金蟾姐姐好。”

盧護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兩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真不錯。”

婉娘笑道:“兩人頑皮得很。我們還是趕緊吃早飯,然后去盧府拜見。”

沫儿對盧護滿臉的紅色毒瘤記憶猶新,如今見她面部光潔,心下疑惑不已,也不知昨晚經過了怎樣的蛻變,讓她一夜之間相貌大變,有機會還要問問婉娘才是。

被取名金蟾的盧護顯然沒心思吃飯,只喝了几口湯便停箸不吃,時而發呆,時而痴笑。

文清去套了車,四人一同前往盧府。一徑來到銅駝坊盧府門前,遞了名帖進去。

盧夫人因三魂香一事,對婉娘頗為感激。名帖遞進去不久,就見一個丫頭急匆匆出來道夫人有請。

盧府不大,修葺得極為精致。一個正院兩個側院,東側別院以園林為主,西側為書房,門前種滿了各色花卉。丫頭領了婉娘四人匆匆進了正院上房,盧夫人已經迎了出來,强顏歡笑道:“有勞婉娘。”

几月不見,盧夫人形容憔悴,臉上紅暈全無。婉娘痛心道:“聽聞盧大人病重,婉娘擔心夫人,特來府上探望。”

盧護低頭站在婉娘身后,手指微顫,雙頰飛紅。

盧夫人雙眼含淚,强笑道:“多謝婉娘關心。”

婉娘關心道:“可著御醫看了?到底是什麼病症?”

盧夫人淚水滑落下來,慌忙用手絹擦了,低聲道:“能找的御醫郎中都找了,該用的藥也都用了。只說是腹部有惡疾,如今病入肺腑,已經難以醫治。”

婉娘唏噓不已,陪她垂了一會儿淚,又細細地安慰了盧夫人一番,便起身告辭。沫儿見婉娘一句也不提金蟾治病之事,思量著是不是將正事給忘了,不禁暗自著急,不住地朝婉娘打眼色,婉娘卻視而不見。

盧夫人送出屋門,道:“婉娘慢走,我要去看看逸軒如何,就不遠送了。”

婉娘還了一禮。正要轉身猶未轉身之時,突然說道:“盧夫人,我想到一事。”

盧夫人心中煩悶,無心應酬,見婉娘回轉身,愣了一愣,道:“什麼事?”

婉娘道:“盧大人有未試過西域的按摩醫治?聽說西域推拿由表及里,療效極佳。我見過一人也是腹痛難忍,郎中都說治不得了,碰巧遇到一個會西域推拿的僧人,只十日便好了。”

盧夫人頓時來了興趣,道:“這個卻沒試過。不知婉娘可有好的推拿師引薦?”

婉娘搖頭道:“我認識的那個僧人已經周游去了,一時難以找回。盧夫人還是另早他人為好。”

盧夫人失望不已,淚珠儿在眼睛里打轉,咬著嘴唇道:“如今一天也礙不得了……只怕再過個三五日,便是找到了會西域推拿的人,逸軒他也……”一時哽咽難言。

沫儿在旁邊插嘴道:“金蟾姐姐不是學過西域推拿嗎?就讓金蟾姐姐試試好了。”

婉娘呵斥道:“沫儿!金蟾那兩下子,怎好給盧大人治病?”

盧夫人一聽,連忙道:“婉娘,哪位是金蟾姑娘?不如請來一試罷?”

婉娘看了一眼在旁邊低頭不語的盧護,為難道:“夫人別聽我這小廝胡說。金蟾確實跟著一個西域來的苦行僧學過几天,但是技藝不精,從來沒用過。盧大人尊貴之軀,怎能任由她這樣的半吊子推拿來治?”

盧夫人這才注意到盧護,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婉娘,這位是?”

婉娘道:“這是我聞香榭里新招的丫頭,沒見過什麼世面。金蟾,還不趕快見過盧夫人!”盧護低頭施了一禮。

盧夫人正待說話,一個小丫頭跑來回道:“老爺醒了,腹痛難忍,請夫人趕緊過去。”

盧夫人一聽,頓時有些著急,含淚懇求道:“如今情況緊急,我也顧不得了,婉娘便將金蟾借我几日,若是找到了其他會西域推拿的高人,我就將金蟾姑娘送回。不管治好治不好,總要試試。万望婉娘成全!”說罷深深道了個万福。

婉娘忙上前扶起,道:“夫人客氣了,我只是擔心金蟾手法拙劣,誤了盧大人的病情。既然夫人願意試試,就留下金蟾罷。只是我這丫頭先天有疾,口不能言,有什麼需要的你只管吩咐她便罷。”

盧夫人回頭朝正堂旁的臥室看了看,滿面焦慮,道:“要不婉娘再坐一下,我先去看看逸軒,然后再來細談如何?”吩咐一個丫頭過來,重新帶婉娘等人進入正堂,自己匆匆忙忙去看盧占元。

丫頭們沏了新茶,自行告退。婉娘眼見周圍無他人,對盧護道:“姐姐万万不能說話,小心露出馬腳。那個黑色小瓶里的香粉姐姐知道怎麼個用法吧?”

盧護此時正支著耳朵,竭力分辨盧占元的聲音,不住朝臥室那邊焦急張望,見婉娘相問,連忙點頭。婉娘道:“我再重復一遍,姐姐記好了。將黑瓶里的霜儿涂抹于其背俞各個穴位,從肺俞、心俞至腎俞,雙手上下推拿,直至背部發紅發熱,然后左手手指朝上抵于心俞穴,右手手指朝下抵于腎俞穴,將真氣輸入。”

盧護擠出一個笑容。婉娘道:“姐姐要注意,輸入真氣時一定要心無旁騖,不能有一絲雜念,否則就害了盧公子了。”

盧護羞慚一笑,連忙正襟危坐。婉娘囑咐道:“另一個,千万不能急于求成。盧大人如今身体虛弱,每天只能接受一成的真氣,腹痛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姐姐可不能因為心疼,多輸了真氣,反倒影響了盧公子恢復。”

正說著,盧夫人滿頭虛汗,一向優雅的小碎步也不見了,大踏步衝了進來,帶著哭腔叫道:“婉娘,推拿需要准備什麼?”

婉娘站起來,疑惑道:“怎麼?盧大人他……?”

盧夫人的淚水嘩啦啦流了下來,一把抓住婉娘手臂:“你快去看看,他……還有沒有救……”也不顧男女避嫌一說,拉了婉娘就走。

隔壁臥室,盧占元弓縮在床上,整個人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眉頭緊鎖,臉色鐵青,雙手捂著腹部來回翻滾,從喉間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呻吟聲。間或腹痛輕微一些,他便伸展了身体,雙手無力地垂下來;當又一輪腹痛襲來,便繼續開始新一輪的翻滾。老仆張庫淚流滿面,拿個濕毛巾,站在床頭不住地給他拭汗,還有几個小廝用手托住床邊,以防他翻滾之時落下床來。

盧護“啊”地一聲掩住嘴巴,眼圈發紅,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婉娘斜她一眼,她自知失態,連忙低頭,幸虧盧府眾人都未注意。

盧夫人將臉貼在盧占元額上,柔聲道:“逸軒,你一定要堅持住。”盧占元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隨即抽搐做一團。

婉娘走上去看了看,道:“盧夫人,要將盧大人先扶起來,除去外衣,讓金蟾試試。”

盧占元疼得不能伸展,兩個小廝上去扶起並幫他除了衣服,盧夫人拉了他的手輕拍著。盧護洗了手,走上前去,將煥顏霜用指甲挑了,細細地涂抹在背部各穴,然后來回搓推。

沫儿伸著脖子觀望。盧占元腹部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什麼東西。隨著盧護的推拿,煥顏霜的靈氣漸漸逼來,腹部的黑色淡了一些。

盧占元疼痛微減,直了直身体,對夫人一笑。旁邊人一見起效,個個都面露喜色。

盧護推拿到位,便依婉娘所教,雙手分抵心俞穴和腎俞穴。

房間里突然霧蒙蒙的。沫儿揉了揉眼睛,一只磨盤大的癩蛤蟆,蹲坐在盧占元的身后,口里不斷地吐出白氣,與煥顏霜中的金色精氣混合在一起,彙入他的心俞穴和腎俞穴,腹部的黑色漸漸被稀釋。

周圍靜悄悄的,盧占元閉目坐著,不再抽搐。一炷香功夫過去,盧護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拿開了雙手,又輕輕在他背上推拿了几下,跳下床來,示意結束了。

盧夫人感激地朝盧護點點頭,又滿臉緊張地盯著夫君。盧占元一陣猛咳,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濃痰來,摸索著抓住夫人的手,睜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輕輕叫了聲“娘子”。

盧夫人喜極而泣,也不顧有外人在場,將盧占元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笑著流淚道:“逸軒,你好些了沒?餓不餓?”不等盧占元回答,便招呼小丫頭,“快去端粥來!”

盧護雖然一臉疲態,卻滿目笑意,站在旁邊痴望著盧占元。婉娘拉了她一把,帶了文清沫儿一同出去,站了臥室門口的回廊上。

婉娘看著進進出出的丫鬟仆婦,低聲道:“姐姐,你當日在盧家多天,這麼多的人都是認識你的,千万要小心,別被人看出了破綻。特別……不能表現出對盧大人的愛意。”盧護臉色通紅,低頭不語。

老仆張庫出來,豁著掉了門牙的嘴巴樂呵呵地道:“多謝几位了!我家夫人說先讓几位到中堂休息,過會儿她再去拜謝。”領他們重新坐了上座,一個丫頭端來了几盤葡萄和蘋果。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氣,將葡萄吃了個精光。

過了良久,盧夫人走了進來,滿臉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怠慢了。”朝婉娘盈盈一拜,又轉向盧護,喜道:“多虧了金蟾姑娘。逸軒好轉,剛喝了半碗粥,氣色大好。”

婉娘道:“這原是盧大人的福分。”

盧夫人道:“我想留金蟾姑娘在府中住几天,不知婉娘可否願意?”

婉娘笑道:“不說其他,單憑我同夫人的交情,婉娘也不能不同意。”

盧夫人大喜,連聲叫張庫。張庫捧了一封銀子過來,盧夫人道:“借你的丫頭,給婉娘帶來不便。這個權當是賠謝了。等逸軒好了,我自當專程拜謝。”

婉娘將銀子收了,對盧護正色道:“金蟾,你就留在這里幫盧大人推拿。要守規矩,手腳勤快些,可不能像在聞香榭整日懶懶散散的。”盧護點頭,跟著一個丫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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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21:06 |只看該作者
〔十〕

轉眼六日過去,沫儿和文清都很好奇盧護在盧家怎麼樣了,剛巧今日要到北市購買香料,順便到盧府拜訪。

盧夫人笑容滿面,精神爽朗,將婉娘三人迎進了上房。原來經過這几日的推拿,盧占元已經能夠下地走路,腹痛發生的頻率逐漸降低,從剛開始的一個時辰兩三次,減為兩三個時辰一次,强度也在可忍受范圍,只是仍然虛弱。

盧夫人對金蟾贊揚有加,稱她又勤快又体貼,為逸軒端茶倒水,擦洗調理,比家中任何一個丫頭做得都好。

婉娘笑道:“這是她應該做的。”沫儿悄悄看低著頭的盧護,眉眼之間雖見疲憊,但雙眼盈盈,溢滿幸福。

正說著,只見盧占元攙扶這兩個小廝來到正堂。盧夫人急道:“你不去床上躺著,怎了過來了?”盧護早已經過去接替了小廝。

盧占元扶著盧護的肩,朝婉娘微笑道:“多謝婉娘相救,也多謝金蟾姑娘。”

盧護睫毛微動,低頭不語。盧夫人去牽了他另一只手,柔聲道:“小心累著了。”

盧占元看著愛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盧夫人臉上騰起一片紅云,牽他坐在太師椅上。

沫儿看著盧護,突然覺得心里很是煩悶。

婉娘坐了一會儿,便告辭前往北市。沫儿一路上都皺著一張臉。婉娘道:“怎麼了?”

沫儿悶悶不樂道:“盧護真是……不值。”

婉娘道:“你不懂。”

沫儿道:“我有什麼不懂?哼,要是別人不愛我,我自然也不愛別人。這樣有什麼意思?”

文清道:“盧護太可憐了。”

婉娘望著街邊的枯樹,長嘆一聲道:“這是她自己選的。你又不是她,你覺得她可憐,她自己卻覺得幸福呢!值與不值,原本就是自己內心的判斷。”

沫儿更加覺得煩悶,卻不知說些什麼。過了良久,氣鼓鼓道:“我覺得無趣得很。盧護即使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了盧大人,他也不知道,實在讓人心里堵得慌。要我說,愛他就讓他知道,便是被當面拒絕,轉身離開就是,也好過如今這樣。”

文清囁嚅道:“沫儿,盧大人有夫人的。”

沫儿如泄了氣的皮球,甚是沮喪。

一路上三人都不出聲。走過行景坊,前面就是北市,道路開始擁擠。文清索性跳下馬車,牽著馬走。

上午時分,正是北市最熱鬧的時候。一車車的貨物從洛水的漕運碼頭運往各家商鋪,又有一車車的茶葉、瓷器、絲綢等運往碼頭裝船起運。不同的口音混雜在一起,討價還價的,吆喝生意的,兜售產品的,此起彼伏;頭上裹著花條布匹的,帶著皮毛流蘇的,身穿潔白長袍的,不同的服飾看得人眼花繚亂。

沫儿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正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每次來北市,他都興趣盎然,重點關注兩個方面:一個是街上來去的胡人,一個是路旁的食物。藍色、黃色、茶色的眼睛,耳朵上的大耳環,翹起的小胡子或亂蓬蓬的大胡子,扁平或者長鉤的大鼻子,總能引起他的强烈興趣,每看到一個胡人,他便要盯上半天,再大驚小怪地告訴婉娘和文清,把婉娘氣得哭笑不得。另一個是路邊的食物。街道兩邊有多家胡人開的食館,有的直接將炭火架子支在門口,噴香的烤肉串、滋滋滴油的烤全羊香氣四溢,也有將整只的大燒鵝倒掛在櫃台前,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還有自制圓形土爐,用來烤兩面焦黃、香甜可口的胡餅,以及牛角型、五角型等形狀怪異的水果,引得沫儿目不睱接,垂涎三尺。

即到北市,婉娘下車步行去一家一家的香料鋪子訂購香料,沫儿和文清則去寄存馬車。旁邊有一家胡人開的館子,白壁圓頂,門口排了長長的隊。這家館子專營各種烤肉,牌匾上寫了長長的一串西域文字,因為選料精良,肉質鮮嫩,在北市甚為有名。

沫儿眼巴巴地站在烤肉架前,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文清存了馬車,兩人吸著傳來的香味,雙腳再也難以離開。沫儿眼珠一轉,拖著文清,非要吃烤肉不可。

文清為難道:“我們兩個身無分文,怎麼去吃?”

沫儿厚著臉皮道:“我們就坐這里吃著等婉娘,反正已經點了吃了,也退不了,她來了就只好付賬。”

文清拗不過他,只好隨他一起來到店內,找了座位坐下,每人點了十串肉串。

沫儿正巴望著烤架上的肉串,忽覺有人拉他的衣袖,回頭一看,一個錦衣華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后面,細聲細氣地叫:“哥哥!”

文清和沫儿几乎同時驚喜道:“寶儿!”后面桌上正在幫寶儿剔肉的柳中平扭頭看到他們倆,頓時滿面春風,旁邊奶娘模樣的婦人連忙起身,邀請他們一起坐。

原來在他們回到神都的第二天一早,柳中平就帶了寶儿來洛陽四處游玩。這几日去了白馬寺、關林,去拜了盧舍那大佛,又品嘗了各種美食。聽說這家胡人烤肉不錯,就過來品嘗,沒想到正好碰上了文清和沫儿。

寶儿見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興,拉著他倆的衣袖不停地問這問那,給他們看她收集的泥塑娃娃、白兔玉墜儿等各種小玩意儿。

柳中平見只有他們兩個,問道:“你家姑娘呢?”

文清道:“去買香料了。我們在這里等。”

柳中平叫過小二,道:“小二,再加二十串肉串,一盤烤羊排,一盤轉烤羊肉!”然后轉向文清和沫儿笑道:“今天再次重逢,實在是緣分,這頓我請了。”

沫儿嘴角動了一下,算是微笑。寶儿的眉心,黑氣漸重,一張小臉愈發消瘦,皮膚猶如透明一般,下面小小的血管隱約可見,越發襯得秀發烏黑,仿佛營養都被吸收到了頭發上一般。

寶儿不能多吃,柳中平挑一些鮮嫩的肉喂給她,道:“好好嚼嚼。”看著她嚼得可以了,才道:“好了。”然后細心地把她嘴角的油漬擦去。奶媽在旁邊反倒無事。

見婉娘不在,柳中平似乎有些遺憾。寶儿爬上文清的膝頭,道:“我想看姨姨吃飯。”

文清道:“好寶儿,你到我們聞香榭玩儿好不好?我有很多精致的小瓶子,送給你。”

沫儿一邊啃著羊排,一邊道:“還有很多很好的香粉呢。女孩子都喜歡的。”

寶儿轉向柳中平,懇求道:“爹爹,我要同哥哥去玩。”

柳中平慈愛地看著她,道:“好,寶儿說去哪儿就去哪儿。”伸手將她抱過來,微笑道:“可是今天不行,寶儿要休息了。等哪天爹爹專程帶你去拜訪姨姨,好不好?”

因擔心寶儿過累,柳中平三人先行告辭,桌上還給文清和沫儿點了一大盤的烤肉,及一盤小貝殼狀的甜酥糕點。沫儿和文清已經吃飽了,斜靠在長長的高腳椅子上,愜意地品著茶,等著婉娘。

今天要買的香料不是很多,沒多久,婉娘就回來了,文清衝出去,拉了她過來,指著烤肉不住傻笑。

婉娘看了一眼,道:“好啊,沫儿,肯定是你這個饞貓的主意!”

沫儿得意道:“又不要你付錢,你只管來吃就行了!”

婉娘毫不客氣坐下,邊吃邊道:“你撿銀子了?這家烤肉果然名不虛傳。”

文清老實地道:“沒撿到銀子。不過我們碰到柳公子和寶儿啦。”

婉娘停下筷子,問道:“寶儿怎麼樣了?”

沫儿嘴角動了動,粗聲粗氣道:“你先吃東西吧。”扭頭看著窗外。

婉娘也不再追問,只管低頭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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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刮了一夜的黃風,天亮時分,風終于停了。天空陰沉沉的,氣溫突然變得寒冷,后院的水塘邊已可看到細細薄薄的冰凌。廚房后的几畦菠菜倒長得碧綠,芫荽也發了嫩芽。黃三去外面購買了整車的白菜,碼在廚房門前的石凳上,並順便買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鍋里熬制。

熱氣騰騰的牛骨湯,配上自己烙的千層餅,放上大蔥和芫荽,喝起來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過冬了。第九天啦。”

沫儿叫道:“文清,套車!”

文清套了車,三人乘坐馬車前往銅駝坊。天氣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賣柴的、賣炭的多了起來,挑著劈得整整齊齊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賣;賣白菜和蘿卜的,將大挑的白菜擺在人流較多的街角,籠著手、縮著脖子蹲在地上,等著顧客來問;有人過來談攏了價格,便挑起送人家里去。

到了盧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熱情接待。盧夫人親自捧來一盅香茶奉給婉娘,並給文清和沫儿各打賞了几百文錢。

盧夫人感激道:“逸軒這次可多虧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們呢!”原來經過這些天的推拿,盧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狀漸漸消失,昨天去請了郎中過來把了脈,說已經無大礙,現正在調養。金蟾不僅每日幫他推拿按摩,還親手烹制各種適合病人的飲食,夜間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得到盧府上下交口稱贊。

婉娘笑道:“這是碰巧了。不過我這丫頭金蟾倒確實是個實在人。”

盧夫人連連點頭,贊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干,我這十几個丫頭仆婦竟然沒一個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頭,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還有一次推拿?”

盧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准備,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軒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說什麼避嫌了。”

婉娘笑道:“聽憑盧夫人安排。”

三人跟著盧夫人來到臥室。今天天氣轉冷,門簾已經換成了厚厚的棉簾,盧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綢衣,閉目坐在床上,金蟾——盧護盤腿坐他身后,見婉娘過來,朝她點一點頭,手上並不停下。

盧占元腹部的黑團已經完全不見了。他身后那個大蛤蟆,体型變小,背上的暗紅色疥節也變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斷的白氣從大蛤蟆的嘴巴里吐出,輸入盧占元的心俞穴和腎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氣淡了很多,癩蛤蟆的雙腳微顫,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沫儿無言地看著,心中五味雜陳。

一炷香功夫過去,推拿結束。盧護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禮,臉色蒼白,氣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后。盧占元氣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來了!不如你這個丫頭送給我算了!我自當重謝,也決不會虧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盧大人說笑了!金蟾一個鄉下丫頭,這几下推拿也不過是湊巧罷了。你要討了去指定要后悔了。”

盧夫人幫盧占元披上衣衫,回頭笑道:“可不是,我們哪能這麼貪心?借了人家的丫頭,還想霸占了不成?”

几人哈哈大笑。盧護眼神飄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文清連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盧大人恢復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經來了兩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盧夫人忙道:“這可是耽誤到我們這里了。”叫人送了几封銀子來,笑道:“不成敬意,這一些是給婉娘的,這一些是給金蟾姑娘的,難為她在我家耽誤了時日。”

沫儿見盧護臉色蒼白,手腳發軟,情知有些不妙,連忙朝婉娘輕聲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適,想往外面走走。”

盧夫人一聽,忙道:“肯定是累了。這些天都沒見她休息過。”吩咐下人開了旁邊偏廈的一間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儿屏退了盧府的丫頭,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盧護,走進偏廈服侍她躺下。盧護伏在被褥上,面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擔心道:“怎麼樣了?”

沫儿皺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說著,躺在床上的盧護突然翻身坐起——屋子里水汽蒙蒙,一只臉盆大的黑灰色癩蛤蟆四腳朝天著躺在床上。文清第一次看到盧護真身,吃了一驚,叫道:“沫儿!”

沫儿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別說話!”掀起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跑到門邊看四周無人,道:“文清,你在這里看著,不要讓人進來。我去找婉娘。”

婉娘正同盧夫人說笑,見沫儿不動聲色走進來。盧夫人關切道:“怎麼樣了?”

沫儿回道:“謝謝夫人關心,不要緊。”又轉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悶,問有沒有帶我們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他,道:“去吧,我們過會儿就走。”

沫儿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廈。盧護似乎正在發抖,整個被子都在輕輕顫動。文清手足無措,見沫儿回來,飛快地關上房門,道:“它在發燒呢!”

沫儿擼起袖子,道:“你快按著它,我來給它涂點香粉。”文清也不管癩蛤蟆滿身毒瘤,一躍跳上床去,按著它的上肢。沫儿倒出香粉,朝它的額頭點去。

癩蛤蟆掙扎了一番,躺下不動了。門忽然打開,盧氏夫婦、婉娘和一眾丫頭們走了進來,盧占元關切道:“金蟾姑娘怎麼樣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儿和文清擋在床前,焦急万分,婉娘只顧和盧夫人探討推拿手法,似乎沒有意識到盧護的異常。

盧占元走了過來,沫儿和文清只好讓開。兩人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閉上眼睛;卻聽盧占元柔聲道:“是不是發燒了?”伸手放在盧護的額頭試了試体溫——盧護已經恢復如常,蓋著被子,一張粉臉通紅。沫儿長吁一口氣,拉了將臉扭到一邊的文清,兩人走到床尾。

盧護睜開眼睛,朝盧占元一笑。盧占元喜道:“你沒事就好。”卻沒注意到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在枕上。

盧夫人和婉娘也圍了過來,盧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盧護微笑道:“阿玉,這次真要多謝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聽到盧夫人的閨名,原來她叫“阿玉”。

盧夫人道:“正是呢。”看盧護臉色緋紅,便在床邊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回頭對婉娘擔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緊吧?”

婉娘笑道:“不要緊,不過是聽說她娘病了有些擔心罷。”拿過沫儿手中的香粉,走過去在盧護的兩側太陽穴各擦了些。

盧護躺在床上,一股辛辣的清涼直衝鼻腔,讓她徹底清醒過來。盧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余溫還留在她的額頭,往事如同昨天才發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長安渭水整修河道,几個水工將盧護閉關修煉之所撞破。當時盧占元才十二歲,和几個童子在旁邊玩耍,眾人一見挖出了個簸箕大的癩蛤蟆,都道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擲石塊要打死它,唯獨盧占元見蛤蟆可憐,便道:“它又沒害人,打死它干嗎?”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几位水工買酒喝,自己推著笨拙的蛤蟆進了渭水,盧護由此躲過一劫。

多年來,盧護潛心修煉,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報當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余年過去,物是人非,當年的少年已經心有所屬。如今,盧占元就站在她身邊,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遙遠。今年初春,得益于婉娘的三魂香,盧護即將修到十二成,按照修為進程,過了這個冬天便可褪換新顏,卻為了盧占元而一舉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著盧護,眼神復雜。旁邊是盧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兩人連關切的表情都極為相似。文清和沫儿站在床尾,兩人眉頭緊鎖,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大腦一片空白,盧護突然覺得疲憊至極。那種疲憊,不是因為真氣輸出帶來的手腳酸軟,而是一種彌漫心底的無力感。她晃了晃頭,擠出一個笑容。

婉娘回頭道:“金蟾已經沒事了,盧大人,我們就告辭了,我已經套了車,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送走婉娘,看著小廝將酬謝聞香榭的銀兩、布匹送去前門馬車,盧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沒有覺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識?”

盧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這種感覺。她對府內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來過一般。”

盧占元疑惑道:“不僅僅如此,我覺得她好像我一個故人。”

盧夫人猜測道:“聽說她也是長安人,說不定離我們老家不遠呢。一直忙著,也忘了問下婉娘,她到底是哪里人。”

盧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為同鄉的緣故。”

盧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將頭靠在他的肩頭,道:“院里風涼,回去吧,你如今剛好,還要多加些小心。”

寒風陣陣,街角飛檐的鈴儿當當作響。盧護閉目坐在車上,神情萎頓。

過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這個冬天就在洛陽好了。”

盧護搖搖頭,苦笑道:“我就不叨擾婉娘了,還是回長安。”

婉娘道:“姐姐這個樣子,只怕這次離了洛陽,直到他老死都不會再來了……唉,九成真氣,一切都要從頭再來了。”

盧護淡淡一笑,輕輕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夠再見他,我也不見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許早就不記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儿回頭看了一眼盧護,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后說的那句話:“看透容易,做到卻難。”

前方的太常寺,隨風飄來一陣歌聲,如訴如泣:“聽階下點滴梧桐雨,想當年往事隨風起,欲將尺素寄魚,卻不知鴻雁早已無語。嗯哪,空舍了這滿懷情愫,只落得個光陰如水,風展酒旗……”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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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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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03:21:40 |只看該作者
拾貳 龍涎香

〔一〕

天氣轉寒,聞香榭忙了起來。公孫玉容來定了一批新娘用的香粉花露,尚書省左丞趙文宇之妻趙夫人、禮部員外郎之女薛冰等十几位達官貴人的女眷結伴前來,將聞香榭里的桃面粉、薔薇粉、鶯語露、桂花油、心花鈿、青眉黛等一掃而空。婉娘見家里存貨售完,便指揮黃三、文清和沫儿,每天里研磨、澄淘、壓榨、調配,忙得不可開交。

這一日,婉娘聽說南市附近的福善坊開了一家新的香料鋪子,就帶了文清沫儿步行去看。這家鋪子是一個天竺商人所開,五間臨街鋪頭一字排開,采用敞開式售賣形式,最里面是貨架,上下層疊的推拉式桃木抽屜擺滿了各種天竺香料。几個店小二都是天竺人,個個身著同款條紋長袍,頭戴高筒帽子,有一個的鼻子上還穿著亮閃閃的鐵環,引得沫儿追著他看了好久。

婉娘打開各個抽屜,不時拿起一種香料嗅嗅,或對著陽光細細觀察,但看了半天,也沒說要買什麼。跟在她身后的那個棕色皮膚的天竺小二已經有些不耐煩,不住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沫儿和文清看不出個所以然,只管坐在藤椅上,自己斟了茶來喝。婉娘看過一遍,才叫道:“兩個懶小子,過來!”

兩人不情願地去了,婉娘一一指點,這種樹皮是桉樹皮,這是西域甘菊,這種紫色干花是薰衣草,這種亮黃色花朵是依蘭,這種暗綠花瓣是天竺葵,還有什麼乳香脂、檀香、迷迭香、絲柏、鼠尾草、佛手柑等,看得兩人暈頭轉向,除了鼠尾草樣子同老鼠尾巴相似而比較好認,其他的還是分辨不出,更不用提要達到婉娘要求的“閉眼通過氣味分辨香料”了。

天竺小二看他們沒有購買的意思,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婉娘見著家香料鋪子如此齊全,自然要抓住機會對文清和沫儿進行一番教育,直至將各種香料的效用、炮制辦法又講了一遍,聽得沫儿直打哈欠。

如此一來,半天的工夫過去了,店里的客人已經被他們熬走了好几批。天竺小二實在忍無可忍,走過來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口音道:“這位娘子,你,買還是不買呢?”

終于給文清和沫儿解了圍,沫儿連忙道:“就是,你買還是不買?別耽誤人家做生意。”

婉娘左看右看,隨手拿了最角下一處抽屜了一條焦黑色扭曲狀的木頭道:“就這個吧。”

天竺小二生硬地道:“這個,十兩銀子。”

婉娘道:“二兩。這個東西哪里值十兩?”

天竺小二氣急敗壞道:“這個,很遠地,拉來。很少見的。”

婉娘皺眉道:“這個一看就是陳舊了的,再放上几天,只怕一點效用都沒了。不賣算了。”轉身就走。

一直坐在櫃台后面品茶的掌櫃走了出來,笑道:“這位娘子慢走。看這位娘子是個識貨的,就給個中間價,五兩,再低可是不能了。”這位掌櫃高大身材,深目高鼻,一捧卷曲的大胡子,一看就是個天竺人,沒想到官話講得如此好。

婉娘將兩個耳墜子晃得叮當作響,嬌聲笑道:“掌櫃既然說我識貨,我就不謙虛了。它雖然比較少見,也不過是因為路途遙遠難以運達而已。而且洛陽城內知道它用途用法的不會超過十人,這東西過了半個月,療效便要減半,我看你這個已經過了二十几天了,要是再耽誤下去,你就是免費送給我我都不要了呢。”

老板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果然識貨。成交!二兩銀子給你了!”

沫儿拿起看了看,完全就是一段枯木,有小臂粗細,一尺來長,輕飄飄的,聞起來並無香味,估計丟到街上都不會有人撿。

文清付了賬,將這段枯木收了,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顯然和沫儿一樣,懷疑婉娘是不是看走了眼。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儿走出香料鋪子,心情大好,甩著手絹儿哼著小曲儿眉開眼笑。沫儿疑惑道:“至于這麼高興嗎?我瞧著你今天這個買賣肯定虧了,二兩銀子買了根木頭橛子,你看那個天竺掌櫃答應得多爽快!”

婉娘嘻嘻笑道:“沒承想能在這個鋪子里碰上這個東西,也算是發了個意外之財。”沫儿見她故作玄虛,故意賭氣不再追問。

一回到聞香榭,老頭儿就迎了上來,一腦門子的汗,皺著臉叫道:“婉娘,你要幫幫我,否則我就……”

文清和沫儿半個月沒見到他了,親切地圍上去叫爺爺,老頭儿只敷衍性地摸了摸他們的頭,一臉焦躁地跟在婉娘身后。

婉娘笑道:“有什麼事能讓你這個老家伙煩成這樣?”

老頭儿摸著自己光光的腦門,懊悔道:“我這次惹到了一個小閻王了……”

正待細講,大門突然開了,一聲嬌斥:“老烏龜,你賠我的龍涎香!”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飛步衝進來一把揪住老頭的胡須,又跳又叫:“你躲在這里做什麼?你不賠我的龍涎香,我叫爺爺抓了你去熬湯!”卻是重陽節那天在邙山嶺上見到的那個丫頭。

老頭儿齜牙咧嘴地護著自己稀疏的胡須,吸著冷氣叫道:“哎喲喲喲,小公主先松松手,松松手。”

小丫頭松開了手,雙手叉腰站著,柳眉倒豎,怒目盯著老頭儿,喝道:“誰要你多嘴的?說,你打算怎麼賠我?”

老頭儿似乎對這個所謂的小公主頗為忌憚,哈腰賠笑道:“小公主息怒,我這不正來幫您找龍涎香嗎?”婉娘三人不明就里,只在旁邊看著。

一個臉儿干瘦、小眼如豆的小廝扭扭捏捏地溜了進來,看到婉娘在前面笑盈盈地站著,一雙小眼不好意思地溜溜亂轉,雙手在衣服上擦來擦去,無處安放。小丫頭轉身訓斥道:“公蠣,還說給我當跟班呢,跑得這麼慢!小心本公主的皮鞭!還不快幫我搬了椅子來!”

婉娘似乎沒認出公蠣,並未表現出故人的樣子。

公蠣飛快地將一把椅子搬過來,還用衣袖拭拭,眼睛不時斜斜地瞟向婉娘。

小公主大咧咧坐了,把一條小皮鞭丟給公蠣,寒著小臉道:“去,把他給我抽二十皮鞭。”這小公主長得明眸齒,翹翹的小鼻頭,長長的睫毛,樣子十分可愛,卻眼神凌厲,表情驕橫。

老頭儿一個勁儿地賠禮,道:“小公主,我一定賠你一瓶龍涎香,比你那瓶還好,如何?”

小公主豎起眉毛,哼道:“不行!我就要原來的那瓶!公蠣,還愣著干什麼?你想死呢!”飛起一腳,踹在公蠣的屁股上,蹬得公蠣一個趔趄。

公蠣回身賠笑道:“小公主,這……這樣不太好吧。龍涎香是鰲公送人了,和……他有什麼關系?”

小公主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厲聲喝道:“公蠣,你到底是誰的跟班?回去我就告訴爺爺,你不聽我話,還故意聯合了別人欺負我!”公蠣臉色刷白,拿著個皮鞭舉起放下,手足無措。

老頭儿顯然也沒了法子,無可奈何地苦著臉站在那里。沫儿和文清在旁邊恨得牙根癢癢。

看公蠣舉著皮鞭一臉為難,小公主一把奪過,呵斥道:“叫你不聽我的話!”“啪”的一聲抽了過來。公蠣一聲尖叫,背后的衣服已經出現長長一條口子,露出白色的里襯來。

沫儿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搶過皮鞭,叫道:“你瘋了麼?亂打人做什麼?”

這小公主沒想到有人竟敢奪她的皮鞭,愣了一愣,叉腰道:“你是誰?”

沫儿冷笑道:“我還要問你呢?你是誰?干嗎來聞香榭大呼小叫?長得倒像個人,說是公主,還不如個夜叉呢!瞧你那一副臭脾氣的樣子!哪有這樣動不動就打人的?公蠣是你的跟班,賣給你了?”

小公主哪里碰到過如此牙尖嘴利的人,也不知該回答哪一句,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頓足道:“你們欺負人!”竟然哇哇大哭起來。

婉娘笑吟吟走過來,遞給她一條手絹,朝老頭儿道:“你還沒介紹這是哪位公主呢?”

小公主淚眼蒙眬地看了婉娘一眼,驕橫地撅嘴道:“你是誰?”

婉娘道:“小女子一介凡人,開了這間聞香榭,專門制售各種名貴香料。”老頭儿本來准備說什麼,聽了這話便不言語。

小公主收起眼淚,驕傲地說:“我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悶悶地說:“我的名字就叫公主。”接著指著沫儿厲聲喝道:“他是誰?”

婉娘道:“他是我聞香榭的小童。”

小公主恨恨道:“多少錢?我買了!”朝公蠣一瞪眼睛,“還不趕快去拿錢!”公蠣連忙訕訕地退出。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我才是聞香榭的主人,我有同意將他賣給你嗎?”

小公主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婉娘,道:“反了天了!一個凡夫俗子竟然敢和我叫板,我叫爺爺發大水,淹了洛陽城!”

婉娘哇了一聲,表情極其誇張,驚道:“哎呀!不知這位名字叫公主的,爺爺是管理河道的麼?”

小公主急聲道:“你……你……對我爺爺不敬,我……”

婉娘無辜道:“小公主說得哪里話?我有哪句話對你爺爺不敬了?是你說要你爺爺發大水淹了洛陽城,我只是好奇問一句罷了。”

小公主見哪句都占不了上風,氣哼哼道:“算了,懶得和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計較。”又轉向老頭儿,頤指氣使道:“老烏龜,快說,怎麼賠我的龍涎香?”

老頭儿賠著笑臉,點頭哈腰道:“這家聞香榭里,專門制售各種名貴香料,我正要求了她來,做成龍涎香送給小公主。”

“她這里?”小公主斜一眼婉娘,“她這里有嗎?”

“小公主,龍涎香雖然名貴,但是原料北市賣的就有,無非是精心調配罷了。”婉娘笑盈盈道。

小公主狠瞪了婉娘和沫儿,威脅老頭儿道:“好吧好吧,我不管,你要是賠不了我的龍涎香,我就把你的頭發和胡子一根根拔光!”說罷揚長而去。公蠣從沫儿手中取了鞭子,偷偷地看了婉娘一眼,急匆匆跟了上去。

文清瞠目結舌地看著兩人的背影,咂舌道:“名字叫公主,還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沫儿氣鼓鼓道:“一看這丫頭就是被慣壞的,她還以為天下所有人都必須要讓著她呢。爺爺,你怎麼惹到她了?”

老頭儿揉揉紅彤彤的肉鼻子,無奈道:“我和她爺爺喝酒,她爺爺找龍涎香有急用,我就多了句嘴,說看到小公主有,她爺爺就問她要了賞人。這個小丫頭不知怎麼就賴上了我,不依不饒,非說都怨我……”連聲嘆氣。

婉娘道:“你惹這個小閻王干什麼?我也管不了。”

老頭儿急道:“婉娘婉娘,你可不能見死不救。你瞧這丫頭的刁蠻樣子,她可真敢把我的胡子頭發都拔下來。”

婉娘掩口笑個不停。

沫儿不做聲,心里卻想,這個自稱名字叫做公主的,從她對那條小呆蛇的態度來看,只怕真的是個什麼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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