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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二部】玉露無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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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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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2:37 |顯示全部樓層
〔七〕

官府派出數百名官兵,對冥思派進行了清剿。擒獲堂主香木,驅趕當晚聚會的信徒二百余人,十二位副堂主中,在洛陽的六位除一名首席副堂主逃脫外,其余全部落網,官府已經下發剿殺令,對長安各地冥思派進行徹底圍剿。在薛家后園起獲骷髏三十余個,除了少量可確認身份外,多數已經腐朽發黑,難以辨認。經仵作檢驗確認,死者應為長期慢性中毒,突然毒發身亡,但無法辨別中毒類型。還有大量信徒進貢的金銀珠寶,全部收繳國庫。抓獲盜墓賊楊虎及另一伙盜墓賊數人,曾參與盜墓的少年小五因舉報有功,並勇敢帶路,免去罪罰。薛家奴仆老四協助官府破解進入冥思派地下巢穴的機關,被官府授予嘉獎令,招入府衙做了捕快。

薛府因園子一事受到牽連。但經調查,此事是薛府看守廢園的家奴袁大和花平山擅自將園子出租,薛家大老爺確實不知此事。目前袁大失蹤,老花在園中觸及機關而死,薛家憑借在神都的關系和雄厚的經濟實力,最終繳納了一筆巨額罰款了事。

部分受迷惑較深的信徒,會在每天一定時辰神志不清甚至發瘋,官府深以為患。不日,府衙門口收到一批花露,並附信一封,自稱云游的有道之人,路經此處,不忍看眾生受難,特留下可解冥思派熏香之毒的花露一批。官府按其指點,將受惑信眾集中在一起,每天在房間里灑上香露,七日后眾信徒果然恢復如常。整個洛陽城一片歡騰,深感官府之清明,万民具表懇請朝廷嘉獎洛陽府。

※※※

轉眼過了六日,表面看,聞香榭里已經恢復了平靜。文清和沫儿的情緒已基本平復,婉娘答應沫儿,過了年正月二十便帶他回汝陽拜祭父母。聞香榭里客人絡繹不絕,婉娘每日里忙著調配香粉花露,沫儿和文清也忙得不可開交,但難掩那種無以言狀的悲傷——黃三的屍体還躺在房間里,蓋著厚厚的被子,仿佛他並未死去,而是睡著了。

黃三好好的時候,沫儿也沒覺得怎麼,如今他突然離世,沫儿才突然覺得,他早就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了,一想到從今以后,再也見不到三哥憨厚的笑容,再也不能站在廚房看他做各種食物,沫儿的心口就抽著疼。

文清就更不用提了,他從小跟著婉娘,几乎是黃三一手帶大,如今黃三死去,他傷心得肝腸寸斷,每天都要去黃三跟前坐一會儿,拉著黃三的手,和他說話,求他快醒,然后和沫儿一起放聲痛哭。

唯獨婉娘,猶如沒事人一般,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剛回來時,沫儿見婉娘這樣,尚心存希望,以為她胸有成竹可以救黃三,哪知三五天過去婉娘仍無動靜,追問了几次婉娘只是搖頭,不禁大為失望。

※※※

臨近過年,城中的爆竹聲劈里啪啦響個不停。要是以前,沫儿早就纏著婉娘去買鞭炮了,可是今天,兩人無精打采地坐在蒸房,雙手托腮相顧無言。

黃三死去已經第七日了。婉娘雖然未提,但沫儿和文清也知道,就這麼放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儿。過了頭七,死人是要下葬的。

婉娘將淘好的上等胭脂分裝在几個精美小瓷瓶中,叫道:“過來幫忙。”

沫儿臉色沉重,文清的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兩人幫婉娘將胭脂送進中堂,婉娘看著他二人的模樣,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文清已經忍不住,帶著哭腔道:“婉娘,不要將三哥送走,就將三哥埋在我們后園里,讓他陪著我們好不好?”

婉娘橫他一眼,道:“誰說要將三哥送走的?”

兩人大喜,文清抹抹眼淚,跳起來道:“我去后院選一塊地方。”

沫儿卻一把拉住,眨著眼睛欣喜道:“婉娘,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救三哥的法子了?”

婉娘咬著手絹儿,吃吃笑道:“看看再說。”瞪一眼文清,“看不得你們整日里哭哭啼啼的!還小子呢,比丫頭還愛哭!”又忍不住得意,搖頭晃腦道:“三哥他,嘿嘿,本來就沒死,他用了我的龜息香啦。”

沫儿突然明白龜息香的用途了。白色曼陀羅花、茉莉花根和草烏根都有相同的功效,即可以使人神經麻木。婉娘制作龜息香,那晚偷偷地灑在了站在沫儿身后的黃三身上,所以造成了黃三的假死,並讓黃三看到了香木對他的薄情寡義。

文清愣了一會儿,終于反應過來,抱起沫儿轉了一個圈儿,沫儿也顧不上表達對婉娘隱瞞此事的憤怒,兩人跳著叫著往黃三的房間里衝。

婉娘訓斥道:“站住!有正事要做呢!”兩個人歡歡喜喜地站住,不安分地你拍我一巴掌,我戳你一指頭,沒個正形儿。

婉娘正色道:“用了龜息香,只能保證他身体如常。但最終三哥好與不好,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他的命數,我能做的,只是等待時機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救得回救不回,還要看他的造化和能力。你們倆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說罷轉身便走。

文清聽了,臉上瞬間晴轉陰。沫儿對著婉娘的背影又吐著舌頭又做鬼臉,見文清擔心,安慰他道:“總算是有希望,對不對?你放心,三哥一定會好起來的。”

文清垂著頭半晌,遲疑道:“沫儿,你不是能……看到那個什麼嗎?你認真看看,三哥身上……有沒有異常。”

沫儿撓撓頭,嘟噥道:“要能看到我早就說了。”三哥身上空蕩蕩的,沒有縈繞的黑氣,也沒有盤桓的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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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3:00 |顯示全部樓層
肆 同心露

〔一〕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請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的畫像。

腊月二十三俗稱小年,是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個重要節日,從今日開始,便要進入過年的准備當中了。據說這一天是灶王爺升天彙報善惡之日,而且作為一家之主,灶王爺在升天之前要對所住家庭“點人數”,好到天庭向玉帝彙報。因此,各家各戶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趕在黃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鋪也早早地關門打烊,讓忙了一年的小伙計們回家“報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個冬日,一向繁華從容的都城似乎都動了起來。街頭巷尾,巧手的小販守著土制的烤爐,一臉喜氣地吆喝著:“發面火燒啦!”松軟的甜餅在烤爐上滋滋地冒著香味。旁邊擺賣黃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爺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個總角小丫頭一邊吃著芝麻糖,一邊咿咿呀呀地追著唱:“腊月二十三儿,發面火燒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說好話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邊一個小子惡作劇,將一個點燃的炮仗偷偷丟到小丫頭群里,砰地一聲響,几個小丫頭尖叫著跑開,小子們卻放肆地哈哈大笑。

兩人在前街的雜貨鋪子里請了一張灶王爺,又按照婉娘的授意買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悶悶地看著那些個小子笑著跳著瘋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彎處,一群人圍著議論紛紛,沫儿探頭看了一眼,隱約聽到一人說冥思派什麼的,便拉著文清過去看。

眾人對著牆壁指指點點,圍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東西站在外圍,沫儿伸著脖子往里擠。一個男子道:“就這麼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邊有人符合道:“就是!這種人,就應該千刀万剮才對!”

一人唏噓道:“死都死了,你們還這麼刻薄做什麼?”

另一人嘲諷道:“你還同情她?你不會是冥思派的吧?”

牆面上貼著一張公告,曰冥思派堂主香木在獄中畏罪自殺,死有余辜等等。沫儿心念一動,從人縫中鑽了出去,興衝衝對文清道:“那個壞女人死了!”

一語未了,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盯著自己,感覺十分不舒服,沫儿急忙回頭,還是剛才的一群人,在對著告示指點議論,並無異樣。沫儿覺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過頭高興道:“走吧,告訴婉娘這個好消息。”

一瞬間,背后的陰冷又來了。沫儿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拉起文清跑了回去。

※※※

正堂一個虯髯大漢,面目黝黑,皮膚粗糙,身著布衣短衫,底下鞋子上沾滿了泥土,腋下夾著一個粗布包裹,局促地坐在半邊椅子上,見文清沫儿回來,慌忙站起來。婉娘笑道:“您坐。這是我的兩個小伙計。”

大漢憨厚地朝兩人點點頭。文清去斟茶,沫儿卻盯著大漢認真地看了又看。

婉娘笑道:“胡先生,您說的我已經記下了,一月之后您來取香粉。”

胡先生將手放入懷中摸索了良久,拿出一顆不規則形狀的小石子來,表面光滑,烏黑閃亮,戀戀不舍地掂量了一番,遞予婉娘,囁嚅道:“這個……就送予婉娘做定金。”

婉娘瞥了一眼,並未接過,反而盈盈笑道:“胡先生,您可要考慮好了。值與不值,您再思量。”

胡先生顯出害羞的樣子,兩只大手拘謹搓了几下,道:“我已經決定了。”

婉娘嘆道:“既如此,我就不說什麼了。如果胡先生反悔,請在七日之內來聞香榭。過了七日,可就沒辦法啦。”

胡先生騰地站了起來,一揖到底,一張黑臉紅光滿面,嘿嘿了兩聲道:“那我就不打擾婉娘了,告辭。”

三人送了胡先生出門,沫儿盯著他的背景看了半晌,扭頭追上婉娘道:“這人來做什麼?”

婉娘優雅地甩著手絹儿,將手里的烏色石子拋起來,喜笑顏開道:“來我聞香榭,還能做什麼?”

沫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不做聲。文清想起剛才街上所見,興奮地跳起來叫道:“那個壞堂主死了!三哥是不是有救了?”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們,道:“嗯,死了。”

文清樂呵呵笑道:“我們剛才看到官府貼出的告示了。”

沫儿卻疑惑地道:“婉娘,她……真的死了?”沫儿曾記得,抓獲香木時,婉娘明明說沒有傷害她的本源,她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死了呢?

婉娘若無其事道:“死了——死不過是另一個開始罷了。”沫儿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思緒紛飛理不出頭緒來。

跟著婉娘走回中堂,兩人正要細問如何救三哥,只聽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文清開了門。公蠣探頭探腦的,滿臉堆笑道:“請問婉娘在家否?”

文清老實答道:“在家,請進。”公蠣閃到一邊,一個年約十四五歲滿頭珠翠的少女走了進來,正是鰲公府的明珠小公主。小公主將手中的馬鞭扔給公蠣,虛張聲勢地咳了一聲。

龍涎香事件之后,柳中平帶著寶儿回了長安,老頭儿出去云游,聞香榭眾人便再未見到過小公主和公蠣。

沫儿一見是她,心里甚是討厭,猶如沒看見一般,也不過去招呼。倒是婉娘依然十分熱情地迎過來,笑盈盈道:“小公主可是來定制香露?”

小公主一看沫儿的表情,便知因上次之事,臉色頓時不很好看,卻沒有發作,一言不發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低聲喝道:“公蠣!”

公蠣顛儿顛儿地跑過來,朝婉娘施了一禮,小眼睛骨碌碌瞟瞟小公主,又偷偷看看婉娘,期期艾艾地道:“婉娘,今日我家小公主來,是有事求婉娘。”

文清斟了茶來,放在桌面上就走。婉娘淡然笑道:“小公主言重了。我不過一介凡婦,實難承擔公主一個求字。”

小公主眉頭一皺,一拍桌子帶著哭聲喝道:“你們這樣子做什麼?人家摔了你的龍涎香,可也賠了你一箱原料……再說,誰讓你們鬼鬼祟祟的,沒一人告訴我龍涎香的用途……”說著說著小嘴一癟,淚眼嘩嘩地流了下來,倒好像都是別人的錯似的。

婉娘忍不住好笑起來,遞給小公主一條錦帕,道:“小公主今天來有什麼事情?”

小公主一把拉過錦帕,嗚咽道:“人家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到處找能夠治心悸症的方子……老烏龜告訴了我爺爺,爺爺罵死了我……他也再不肯原諒我啦……”一時哭得梨花帶雨,万分委屈。

沫儿在一旁鄙夷道:“哼,還不是自找的?驕橫跋扈,自以為是!”

小公主聽了,跳了起來,對沫儿怒目而視。沫儿也毫不示弱,兩人猶如烏眼雞一般,都將眼睛瞪得溜圓。婉娘掩口笑道:“算了,過去就過去了。小公主還是放開心懷,忘了此事。”誰知小公主一聽,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沫儿咧著嘴,皺眉道:“最討厭女孩子,講不過就哭。”

婉娘無奈,只好問旁邊的公蠣:“你家公主今日來所為何事?”

公蠣激動得眉毛抖動,結結巴巴道:“婉娘,婉娘……”

婉娘嗔道:“抖什麼?快說!”

公蠣伸著脖子吞咽了口水,道:“柳中平來洛陽了……”小公主捶著椅子哭道:“不許提他的名字!”

公蠣連忙擠出一個抱歉的表情,繼續道:“是是……他來洛陽了,帶著寶儿,可是……”文清和沫儿連忙圍了上去。

“……可是柳中平無論如何不肯見我家公主……”小公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公蠣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是大家都聽明白了。

這兩三個月,對于小公主來說,猶如三年一般漫長。事情已經發生,一切都無可挽回。她嘴上雖不承認,心里對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

失戀和傷痛能讓一個人快速地成長,對小公主也是如此。在悔恨彷徨了一段時間后,她開始依仗爺爺的關系,四處奔走,試圖去找一些治療心悸症的藥物和方子。對于她和柳中平的關系,小公主已經想通,便是爺爺不反對,她和柳中平也是沒有結果的,更不用說發生了龍涎香一事。

如今,她已經不希冀與柳中平發生什麼了,卻鐵了心要救寶儿。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寶儿,還有几分同自己、同柳中平、同婉娘賭氣的意味,這個決心如同她剛愛上柳中平一樣,盲目而固執——她會證明給他看,她的能力比婉娘一點也不弱。而且,她決定,只要寶儿醫好,她轉身就走,絕不會再纏著柳中平——她的善良和灑脫一定會讓柳中平小小地后悔一下子。

上個月,她硬是不顧天寒地凍,跑去長安,帶著諸多藥材和吃的玩的,說要送給寶儿。柳中平雖然安排人陪著她和公蠣四處游玩,自己卻無論如何不肯見她,只托下人送話出來,說寶儿很好,讓她不用惦記。小公主委委屈屈地在長安待了几日,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味同嚼蠟,只好回來。

但她並未死心,背著爺爺托了渭河老友,幫她盯著柳中平的動向。今日一早,便傳來消息,說柳中平帶著寶儿來神都了。小公主興奮異常,上午帶著公蠣直奔客棧,卻仍被拒之門外。

婉娘聽了,茫然道:“公主要見他?這個事情,婉娘可幫不了。”

公蠣吸溜著鼻子,看了看仍在一旁抽泣的小公主,遲疑道:“不是這個……是寶儿。”

文清急道:“寶儿到底怎麼樣了?”

小公主捶著桌子哭道:“寶儿馬上就要死啦!”

柳中平不見小公主,小公主沒法,只好給了伙計一錠銀子,要他裝做送水進去,打探屋里的情形。伙計出來道,里面的小女孩瘦得一把骨頭,只見進氣不見出氣,看起來已經病入膏肓。

小公主思慮再三,只有來求婉娘,希望婉娘走一趟,見見柳中平,至少了解下寶儿的情況。

婉娘看著淚眼婆娑的小公主,莞爾一笑,道:“這個自然沒問題。只是今天不行。”

公蠣舔著嘴唇,諂媚道:“婉娘,我知道你最好的了……”小公主不服氣地瞪了公蠣一眼。“寶儿要是治不好,小公主一輩子都會難過的。再說,寶儿這麼喜歡你,她來神都,肯定也想見你。”

婉娘嗔道:“三個月不見,公蠣的口才見長呢。”心道小公主終于懂事了,轉頭真誠道:“小公主,實不相瞞,我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做,關系到一個人的生死。看望寶儿一事,你盡管放心,只要一忙完榭里的事,我馬上就去。”

公主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推脫,但也不好再說什麼,站起來朝公蠣一努嘴巴。公蠣連忙將腰間一個大荷包解了下來,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桌子上,點頭哈腰道:“這是我家公主這几個月來搜尋的寶貝,都是和治療心悸症有關的,婉娘看能用到不?”

文清和沫儿都湊過來看。三五顆不規則的褐色石子,一顆紅色心形珠子,還有一個白色的圓形玉珠,兩個巴掌大的金色鱗片。婉娘饒有興趣地看了又看,嘻嘻笑道:“難為小公主找到這些東西。”

小公主噘了噘嘴巴,低聲道:“我拿了金鱗,還被爺爺好一頓罵呢!”然后不情願道:“這些東西給你,你看能不能用得上。”

公蠣殷勤地將東西攏在一起,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婉娘有辦法的,是不是?”

婉娘拿起鱗片,對著天空照了照,笑道:“我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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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3:19 |顯示全部樓層
〔二〕

送走小公主和公蠣,天已經擦黑。如今天短夜長,天黑得早些。沫儿和文清去看了黃三,文清坐在床邊和他說了一會話,告訴他今天上街的見聞,沫儿還特別告訴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聽到這個消息能夠突然醒過來。

兩人胡亂吃了飯,見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樣子,不由得焦急。沫儿連聲催促,要婉娘趕緊去看看黃三。

婉娘卻道:“急什麼?”在廚房擺了糖瓜、蘋果等貢品,將舊的灶王爺揭下換上今天買的新的,然后點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著:“老灶爺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說好話,普降吉祥啦。”

如此這般折騰了良久,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直到即將亥時,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計,將躺椅搬至房屋中間,叫道:“文清沫儿,你們倆去將三哥背到這邊來。”

兩人大喜,但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黃三弄將過來,將其頭南腳北放好。婉娘凝視著黃三,輕聲道:“三哥,一定不要放棄。”黃三面色如常,渾身冰冷。

婉娘繞著黃三,擺放了七支蠟燭。鄭重交代道:“文清沫儿,各守一支蠟燭,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一炷香的時間內,要保證蠟燭不滅。”

文清長吁了一口氣,道:“這還好辦些,我本擔心我笨手笨腳的會幫倒忙。是不是只要蠟燭一炷香工夫不滅,三哥就醒過來了?”

沫儿擔心事情沒那麼簡單,卻沒說出來。

婉娘瞟了一眼沫儿,輕描淡寫道:“正是。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相信,只管護住蠟燭。”

文清咧嘴笑了起來,十分興奮。沫儿卻臉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們只有三人,怎麼辦?”

婉娘朝后門叫道:“快進來吧。”后門打開,一股冷氣衝進房間。四個人魚貫而入,分別身著黑白黃紅四種顏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紹,黑衣人烏冬是個黑臉膛的壯漢,白衣人羅漢個子高挑,身形瀟灑,黃衣人藍一稍微單薄些,臉色略顯蒼白,而紅衣人赤子神態羞澀,舉止拘謹,猶如一個文弱書生。

文清和沫儿連忙行禮。沫儿眼睛骨碌碌看著四人。烏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個人,這下好啦。”

婉娘看沫儿一臉好奇,飛快道:“先救三哥要緊。”轉向四人道:“羅漢守天權、烏冬守玉衡、藍一守開陽、赤子守搖光。成敗就在此一舉了。”四人一凜,朝婉娘一抱拳,各守在一支蠟燭旁。

※※※

婉娘看了看天時,道:“時間還早,不用這麼緊張。”說著拿出一個黑色石匣,戴了手套,從里面拿出一個球形的塊莖,放在石臼中,對文清道:“快點,研碎,淘一次即可。”

這塊根莖看上去十分普通,里面裹著層層疊疊的瓣儿,外面包著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皮。沫儿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嗎?”

婉娘淡淡道:“這是海棱香木。”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對他和文清講過的,可惜兩人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產于佛教聖地西牛賀州,傳說其比曼殊莎華更具靈氣,外表柔美,含有劇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時會滲出白色乳狀液体,收集了曬干后磨制成白色粉末,這種白色粉末燃燒時有劈啪響聲,如同滴水,同時產生黑氣。人畜如果嗅入黑氣,眼前會產生幻象,頭腦麻痹,精神亢奮,行為癲狂,若長時間接觸則會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種隱蔽的毒藥。但它的根莖和花,卻是做香粉的優質原料,兼容眾香之長。因海棱香木數量極少,如今很是少見。當日婉娘也只是作為傳說提起。

沫儿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真是蠢笨,早就該猜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夠幻化人形。

文清將球形塊莖研碎了,又細細地淘了一遍。婉娘將粉末融入原酒,裝入小瓶放入懷中。

此時已經亥時。婉娘吩咐几人做好准備,將門窗全部打開,然后點燃蠟燭,又將石匣中拿出一枝香點燃。一縷香味傳來,沫儿皺著鼻子,驚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儿本想說“你用錯了”,突然想起醫病尋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樞位,朝眾人點點頭,道:“開始了。”

香味若有若無,盤桓縈繞在黃三周圍。經歷過几次冥思派老巢歷險,沫儿對百花魂已經了解,無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將心中所想放大,並以一種殘忍的景象呈現出來。

相擁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師太,都在向沫儿招手。腦漿迸裂的張麻子惡狠狠地扑來,穿過沫儿的身体消失不見。

沫儿冷靜地看著這些幻象,堅決得像一顆釘子。跟前的蠟燭燃得很好,一點風也沒有。他甚至可以抬起頭觀察下周圍的情況。

婉娘面帶微笑,若有所思。那四個人面無表情,一絲不苟。唯獨文清,兩手護著油燈,額頭冒汗,一臉緊張。

沫儿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卻擔心呼出的氣息將前面如豆的燈頭吹滅,只看了看他,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一縷陰風呼嘯著而來,與盤旋的煙霧混合在一起。沫儿跟前的燭光微閃。烏冬羅漢等人都緊張起來,挺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著蠟燭。沫儿不明所以,也無暇發問,只管學著他們的樣子,緊緊地護著燭火。

又有陰風過來,吹得沫儿的脖子癢癢的。几條白色的影子似乎被含了百花魂的香火所吸引,飄飄蕩蕩扭在一起,發出唧唧吱吱的尖叫。

文清不知看到了什麼,牙齒抖動,涕淚橫流,但卻保持著姿勢不變。影子扭動著朝四周分開,分成數條細長的白影,在七支燭火上方環繞了几圈后又重新合在一起,朝黃三猛扑過去,隱入其体內不見。

沫儿松了一口氣,魂魄歸位,三哥應該沒事了。香只燃了一半,沫儿轉向婉娘,正想說話,卻見對面烏冬眉頭緊皺如臨大敵,尚未反應過來,只見黃三猛地坐了起來,帶起來的風吹得周圍的几支燭火一明一暗,差點熄滅。黃三的体內,一個淡淡的黑影獰笑著將所有的魂魄驅出。

白影四處紛飛,尖叫著衝出圈外。黑影朝文清的燭火扑去,卻仿佛燙著了一般縮了回去,又扑向赤子。赤子咬緊牙關死命護著燭火,頭頂冒出縷縷白氣,全部飄向了外圍。

再一看,羅漢烏冬藍一三人也好不到哪去,精氣外泄,魂魄離身,只憑著意念在勉强支持。沫儿大急,卻束手無策。說時遲那時快,婉娘從懷中淘出剛研磨調制的香木根莖,嘩啦啦撒在黃三身上,騰起一種奇怪的青澀味道。黑影痛苦地嘶叫著,拋開赤子,扭曲著朝婉娘張開大口,整張臉儼然是黃三的模樣,瞬間又變成了香木堂主。

青澀味道越來越濃,周圍仿佛著了火一般泛出微紅的光,香木堂主的一張臉在紅光中不住地變換著形狀,一會儿是各種各樣的人臉,一會儿則是各種各樣的花卉。

眼看香即將燃盡,黑影仍未完全消失,圈外盤桓的白影已經越來越淡。沫儿明白,這個黑影肯定是香木之毒,黑影不散,魂魄就難以歸位。咬咬牙,抓起懷里的群芳髓——他上次留下的,一直沒舍得用——朝黑影灑去,黑影隱隱成了一株花草的樣子,被一片香霧籠罩,瞬間灰飛煙滅。

香燃盡了。

沫儿高興地跳了起來,叫道:“好啦!”卻見羅漢等人怔怔地看著他的腳下。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自己護著的蠟燭已經滅了。

猶如大冬天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沫儿瞬間手腳冰冷。婉娘表情嚴肅,從荷包中拿出几顆東西,飛快遞給他們四人,說道:“羅漢你們四個快吞下。”又拿一顆托著黃三的下巴,塞進了他嘴里。

四人頭上出現亮光,外泄的精氣源源不斷地回歸。黃三卻毫無動靜。

沫儿心知是自己莽撞差點鑄成大錯,不由得心頭大亂。婉娘扭頭看他一臉惶恐,笑道:“傻小子,慌什麼?還不趕緊去安慰下文清?”

沫儿這才注意到,文清怒目圓睜,面部抽搐,滿臉的淚水,雙手卻緊緊地護著燭火,連忙上去拉他,叫了几聲,他猶如沒有聽見一般。

沫儿慌忙倒出一些群芳髓抹在文清的鼻子和衣襟下。文清“啊”一聲大叫,癱軟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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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轉眼到了除夕,洛陽城中一片祥和。勤謹的人家已經將年貨准備完畢,早早地在門口掛上了大紅燈籠。淘氣的孩子已經等不及天黑,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響個不停。

文清因為吸入百花魂的氣味看到自己爹娘慘死的一幕,受到些刺激。沫儿本來擔心他想不開,沒想到他只是大哭了一場,抽泣著擦干眼淚對沫儿道:“爹娘已經去世了,香木也死了。我們要好好活著。”沫儿不由得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慚。相對文清,自己確實敏感有余,大氣不足。

黃三在繼續沉睡了三天后終于醒了,但仍十分虛弱。文清和沫儿喜極而泣,圍著黃三又跳又笑,干活都比以前積極些。

黃三未愈,那些傳統的紅豆包、肉菜包、芝麻葉等也沒了時間准備,只在街上買了需要祭祀用的紅棗糕和油角,今日只需將各種肉食做好,再備一些晚上的餃子即可。

文清搬了躺椅放在廚房,黃三圍著毯子坐在上面,幫著做一些輕巧的活儿。兩人將買好的豬頭、豬腳洗干淨,把火鉗放在爐火中燒得紅紅的,將上面殘留的豬毛烙得干干淨淨,再衝洗干淨了放在大鍋里煮上。婉娘捏著鼻子對著豬大腸猛皺眉頭,宣稱受不了這個豬屎味儿,還不如丟掉算了。

沫儿一想起肥得流油的豬大腸,覺得豬屎味也沒有那麼不可忍受,便自告奮勇要去清洗。黃三在旁邊指點著,文清燒了一大鍋熱水,將豬肚、豬腸放在盆里用生粉反復揉搓,直至將上面油膩膩的黃色黏液完全洗淨。

做完這些,天已經擦黑。婉娘親自動手和面,文清將白蘿卜切粗絲,放在開水里焯過,趁熱擠出水分后剁碎;將上好的豬肉剁成肉泥與蘿卜攪拌在一起,再放上大量的大蔥,加些調料和麻油,一盆鮮香的蘿卜餡便拌好了。

爐火燒得旺旺的,大塊的豬肉,整個的豬頭,肥肥白白的豬肚豬腸在大鐵鍋中翻滾,桂皮八角和著豬肉的香味,整個廚房都香噴噴的。

沫儿吞咽著口水,吸著鼻子道:“好香啊!我來嘗嘗熟不熟。”

婉娘一根筷子敲到他的頭上,嗔道:“饞嘴貓!這才多大一會儿?”

文清憨憨笑道:“是挺香的,就是不敢開門,一院子都是豬屎的味儿。”

沫儿擠眉弄眼道:“豬大腸就是帶些豬屎味才好吃呢。”婉娘惡心得不行,文清和黃三都笑了。

面醒好了。婉娘挽起衣袖,圍著圍腰,拿著小擀面杖得意道:“今日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四人圍著火爐,聞著肉香,一邊包餃子,一邊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副其樂融融的場面。沫儿的餃子包得亂七八糟,有几個甚至用了兩張皮儿才包得上。婉娘宣稱“誰包的誰吃”,愣是將沫儿包的那些個歪瓜裂棗、皮厚餡少的餃子放在一邊,准備單獨煮給他吃,引起沫儿大聲抗議。

几人正在說笑,婉娘突然偏頭聽了聽,道:“有客人來。”

沫儿不情願地洗了手,嘟噥道:“真討厭。過年了還來人。”

婉娘嗔道:“做生意呢,不管何時有客人來,都要笑臉相迎才對。”

來人身著一件緊袖窄邊黑色皂衣,腳穿一雙黑色厚底官靴,腰板挺得繃直,竟然是老四,原來的短須也沒有了,臉上的痞氣和暴戾全無,整個人的精神氣色大變。老四看到沫儿,尷尬一笑,拱手道:“在下老四,求見聞香榭主人。”

沫儿還記恨他以前抓自己的事儿,不客氣道:“大過年的,你來做什麼?”

文清連忙往里請,道:“快請進來吧。”偷偷拉拉沫儿的衣袖。沫儿斜一眼老四,氣鼓鼓道:“哼,別以為你背了三哥回來,就是好人。”

老四低頭笑道:“是,在下不是好人。”這樣一來,沫儿倒不好說什麼了,喝道:“進來吧。”

老四彎腰從腳邊拿起一個麻袋,跟著走了進來。婉娘站在廚房門口,手里拿著一個餃子,一邊包一邊叫道:“就來這邊吧。”

老四過去抱拳道:“姑娘好。”

婉娘笑盈盈道:“官爺除夕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老四做出一個慚愧的表情,道:“姑娘這樣說,在下就無地自容了。”說著將麻袋抖了抖,道:“在下一介莽夫,從來不辨是非,感謝姑娘讓老四重新做人。該過年了,我來給姑娘送一些年貨。”

這些話說得文縐縐的,與沫儿當日所見大不相同。沫儿繞著他轉了一圈,撓頭不止。

老四見沫儿的樣子,愈加尷尬,輕咳了兩聲,道:“不瞞您說,我老四活了將近三十歲,一直渾渾噩噩,無所事事,跟著他們做些不法的勾當。可是這次,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在世,總要做些有意義的事儿。”這几句話說得發自肺腑,讓人動容。

那晚老四剛走出園子,便遇到了婉娘。婉娘講了上面一段話,並闡述了對城中百姓的利害,然后丟給他一張冥思派老巢地圖和機關歌訣,稱“去不去報官”隨他,由他自己選擇。

人的思想,有時就如同禁錮在一層薄薄的油布下面的泉水,如果沒有發生外力或者什麼重大事件,這層油布也許永遠都不會打開,里面的思緒只能按照既定的路徑循環。可能有人永遠都想不到,生活可以換另一種活法。老四也同樣。沒人指點他時,他只是和老花老木一樣,盡管他比老木聰明,也沒有老花刻薄,卻毫無疑問屬于烏合之眾的一個。

老四當時已經知道他們所做之事肯定和冥思派有關,對冥思派的妖邪殘暴也心存不滿,但只想著不再為其所用,卻不曾站住大義上認真思考過此事。如今婉娘一席勸阻之話,對老四猶如醍醐灌頂,整個人突然豁然開朗,正義感猶如噴涌的泉水,一發而不可收——他堂堂男儿,為什麼不可以為民除害,而要做個冷漠的旁觀著甚至是幫凶?

因剿滅冥思派有功,加上在追捕過程中的表現,老四被捕頭看中進入衙門做了捕快。上任十几天來,不時有深受冥思派之害的百姓到衙門去當面致謝,稱之為“英雄”。他的生活從此打開了另外一扇門。

人的正義感和榮譽感一旦激發,其爆發的力量是不可小覷的,對一個小人物來說尤其如此。這件事成為老四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活得這麼明白過。

※※※

老四將麻袋拎進廚房,看到黃三已醒,十分高興。沫儿和文清聽說他來送年貨,便對他的麻袋感了興趣,又不好意思當人家面打開,便裝模作樣地站在麻袋旁邊,時不時用腳踢踢,希望里面都是好吃的。

婉娘邀請他留下一起吃餃子,老四道:“還要巡街。過年時節也是盜賊猖獗的時候,不敢松懈。”便起身告辭。

老四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回頭道:“關于冥思派一事,姑娘有無發現其他疑點?”

婉娘茫然道:“什麼疑點?”

老四看了看四周,低聲道:“那個香木堂主死了。”

婉娘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老四躊躇道:“不是這個。是她死的蹊蹺。看守的牢頭說聽到她前一晚夜里自言自語了半宿,大聲呼喊著要自殺,聲音一會儿粗一會儿細,十分詭異。她是朝廷重犯,嚇得几個看守輪流值班,守了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一看,她還是就這麼沒了氣。也沒見她帶一點毒藥或者吞服其他什麼東西,渾身上下無一點傷痕。”

婉娘道:“可能就是趁看守打個盹儿、轉個臉儿的工夫就服毒了呢。”

老四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她陰險狡猾,身上還藏著毒藥也說不定。也不知道她與上頭有什麼牽連,如此重要的朝廷欽犯,官府派仵作檢驗了屍体,下午就張了榜告知天下,草草掩埋了事。”

婉娘輕輕嘆了口氣,道:“可嘆她……”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儿,收住不說。

老四皺著眉頭,繼續說道:“這原本不算什麼。她死了就死了。可是昨天下午我當值,聽人說城西亂墳崗子那邊有賊人出沒,我便走過去查看。”

亂墳崗子位于城西偏北一處小山坳處。剛開始,官府將一些行刑的犯人或者無人認領的屍体埋在那里,時間久了,有一些貧困人家死了人,無錢入殮,也送去那里,淺淺地挖個坑胡亂埋了。因此這一片荒墳遍地,屍骨橫陳,野狗黃鼠狼橫行,夜間磷火點點,陰風習習,一片鬼哭狼嚎之聲,甚是陰森可怕。

老四新任捕快,正滿腹熱情,仗著膽大,又是白天,也不叫幫手,自己去了亂墳崗子。賊人倒沒見,卻發現一座新墳被扒開了。

“那座新墳正是香木的,因當日埋葬時我也在場,所以十分留意。”老四見香木墳墓被盜,便走近了看。“我也是好奇,想是不是又有盜墓賊,可能會留下什麼線索。”

香木人人憎恨,埋葬她時,几個牢頭不過挖了個淺坑,將她用席子裹了,上面胡亂封了几鐵鍬土,丟了几塊石頭上去,免得野狗將屍身刨出來吃掉。可如今,石塊丟在一邊,席子高高拱起,像是被人拉扯出來了。

老四圍著席子轉了几圈,忍不住用佩刀挑起來,卻發現,香木的屍身並未被盜,而是膨脹變大,並從其胸口長出了一株通体紅色的植株,樣子非花非草,隨著吹進的風微微擺動,妖媚異常。

香木下葬不過几日,且如今寒冬腊月,北風呼嘯,什麼種子能夠在如此嚴峻的環境下發芽生長?老四越看越覺得詭異,慌忙將席子蓋好,一溜煙儿地跑回了城。

婉娘聽了,笑道:“聽說她對各種花草熟悉得很,估計私藏了什麼花草的種子,機緣巧合便發了芽。沒什麼問題。”可沫儿分明看到婉娘眼里閃過一絲憂色。

老四長出了一口氣,呵呵笑道:“姑娘說沒事,應該就是沒事。”又朝婉娘深深鞠了一躬。

婉娘略一沉思,回頭道:“沫儿去將你剩下的群芳髓拿來。”沫儿遲疑了一下,瞪一眼老四,蹬蹬蹬跑進中堂,拿了群芳髓往老四懷里一丟,在旁邊撅著嘴不說話。

婉娘道:“這個你拿去,雖然沒什麼大用,要是哪天神思不寧可以拿出來聞一下。”老四大喜,連連稱謝,高高興興地走了。

※※※

婉娘回轉身,見沫儿撅嘴使氣,譏笑道:“小氣鬼!快去看看他送了什麼年貨來吧。”

沫儿皺巴著一張小臉,嘟囔道:“我的群芳髓……誰讓他以前打我,哼,我可是很記仇的。”嘴里說著,卻和文清衝進廚房,不由分說打開了麻袋。里面半只羊,兩只雞,還有一大包木耳、花菇和一些不知名的干菜。沫儿一見沒有好吃的燒雞、糕點,不禁泄了氣,道:“討厭的老四,送年貨還不送些當下能吃的。”

文清搓著手喜滋滋道:“這麼多羊肉,三哥,我們做羊肉餃子如何?”

一轉身,卻見黃三拄著一條柴火棍站在門后,臉色蒼白。見婉娘進來,朝婉娘打了個手勢問道:“她怎麼樣?”

黃三醒來至今,三人不約而同,都避免提起冥思派和香木堂主,就像此事不曾發生過一般。如今見黃三問,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覷,都看向婉娘,不知該如何回答。

婉娘看著黃三,平靜地說道:“三哥,她死了。”

黃三抖了起來,文清和沫儿連忙過去扶住。婉娘緩緩道:“三哥,有些事情,過去了便過去了。你若還執著于此事,誰也救不了你了。”

黃三踉踉蹌蹌地跌坐在躺椅上,臉上忽悲忽喜,愣了片刻,兩行清淚流了下來。婉娘笑道:“想開了?”

黃三點點頭,嘶啞著道:“多謝婉娘。”沫儿原本見過黃三說話,所以也不甚在意,只是嘻嘻笑著拉住黃三的胳膊。文清卻一愣,然后跳著扑了過去,摟住黃三激動不已:“三哥,你可以說話了!你可以說話了!”

黃三慈愛地摸摸文清沫儿的頭,長嘆道:“好孩子。”婉娘莞爾一笑道:“不為其他,就是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黃三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婉娘包著餃子,十分隨意地說道:“為值得付出的人付出才有意義。”

沫儿拿起一個餃子皮儿,涎著臉道:“比如我,是不是?”

婉娘拿起擀面杖,作勢要打,板著臉道:“還說嘴?每次就你偷奸耍滑。昨天輪到你洗衣服,你將所有的衣服泡了兩個時辰,害得我的一件煙蘿軟紗小襖染了色。這月扣五十文工錢。”

黃三看著婉娘和沫儿斗嘴,臉上的表情輕松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羅漢他們怎麼樣?”

婉娘若有若無看了一眼沫儿,道:“沒事了,你放心。”

文清去將豬頭翻了一個個儿,將已經鹵熟的几塊肉用小肉叉挑著放進盆子里,沫儿也不理會婉娘說的扣工錢一事,伸手去撕了一塊肉,遞給黃三,自己拿了一根肉骨頭,一邊吹著熱氣,一邊熱情地招呼文清:“餓死了,先啃個骨頭再包餃子。”

婉娘拿面杖敲著桌子,連聲叫苦:“我招沫儿這個小東西可算賠到家了!”

沫儿吞下一口肉,翻著白眼道:“誰讓你找我的?”

※※※

吃了餃子,文清扶了黃三回到中堂,沫儿和婉娘繼續將剩余的面和餡儿包完。見黃三出去,沫儿小聲道:“婉娘,你說香木到底怎麼了?”

婉娘沉思道:“我只當她換了地方重新開始修煉,沒想到她竟然借助亂墳崗子這個地方……算了,暫時還不要緊。”

沫儿好奇道:“三哥和香木是……”

婉娘淡淡道:“三哥是養花人。”沫儿愈加不解,追問道:“養花人?難道他種植海陵香木?”

婉娘嘆道:“你不懂。這原本是一段孽緣。”

黃三孩童時期,跟著花商到西牛賀州購置花木,無意在一處佛堂后的山石下發現一株通体鮮紅的花草。那年大旱,這花草也已經奄奄一息,黃三不知怎麼地,如著了魔一般,割破手指,用血灌溉,待其恢復生機后小心翼翼地帶回了神州。

這株花草便是海陵香木。她極具靈氣,又趁地利之便接受了多年香火,本來只差最后一關便可修成女形,卻逢大旱。万事万物都難逃自然之律,修煉多年的海陵香木也是如此。如此干旱之秋,海陵香木几乎就要枯死在這后山石上。

黃三從此對這株花草入了迷。海陵香木得黃三鮮血灌溉,很快突破關卡,幻化成女形。可是海陵香木並非良善之物,依仗黃三的嬌寵,向來為所欲為。十几年前,香木功力漸深,已經可以完全脫離本形,便憑借自己對花草習性的了解,在神都洛陽開了香料行。此時黃三已經成年,依然無怨無悔地追隨香木。其時婉娘剛到洛陽,曾就香料配伍向香木請教,也算是有半個師徒之實。

后來冥思派因索魂斂財被官府清剿,香木的索魂吟在祭台上被易青以異能抗拒,陰陽十二祭被毀,香木遭受重創,几乎折回原形。黃三雖然知道她罪有應得,但還是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殞,舍身將其救出,利用殘余的百花魂,將自己的容貌、魂魄、聲音等都贈予香木。

黃三魂魄不全,神志便不如以往清醒,常常有其他事情不記得,唯獨照顧香木細心体貼,從不會忘。但香木醒來,見自己變成了黃三的容貌,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暴戾,對黃三非打即罵,且對自己殘害民眾的行徑無一絲悔改之意。后關了香料行,徑自拿了銀錢離開洛陽,將神志不清的黃三拋在街上。

婉娘此前與黃三有數面之緣,知其對香木用情至深。有一日在街上偶遇黃三,見他衣衫襤褸,失魂落魄,受盡街頭混混欺負,心中不忍,便將其帶回了聞香榭,用曼殊莎華之靈補其神志,但竭盡全力也無法完全治愈其失語之症,黃三只能在午夜子時開口說話。

黃三從此在聞香榭里做了伙計。他跟隨香木多年,對各種花草的性情極為了解,成為婉娘的得力助手。對于香木,他選擇了遺忘,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可是生活的平靜又一次被打破。几月前,香木趁黃三進貨之時找到他,要他幫她重新找回美貌,即重新啟動陰陽十二祭。黃三禁不住香木的眼淚和哀求,還是答應了她,卻因為助紂為虐而倍感糾結。

后面的事情沫儿已經知道了。黃三在香木心里永遠只是一個可供利用的工具。可憐黃三,一腔真情白白浪費在了香木身上。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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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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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3:59 |顯示全部樓層
〔四〕

大年熬夜,文清和沫儿一直堅持到過了子時方才去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外面劈啪的鞭炮聲驚醒了。床頭上,已經擺上了過年的新衣服:文清是一件圓領華文錦青絲棉袍,沫儿則是一件水藍色掐絲翻領窄袖胡服,兩人一樣的黑色牛皮短靴。衣服上面,放著一枝翠綠的柏樹枝,寓意“百事如意”;旁邊還放著一個紅色小荷包。沫儿捏了捏,還沉甸甸的,心里樂開了花。

漫天繁星,天色尚早。所有的燈籠都點上了,照得房屋如同白晝,寓意“光明滿堂”。婉娘在樓下大聲叫文清沫儿:“今天可不興賴床的,快起床啦!”

沫儿慌忙將新衣服穿好,喜滋滋地下了樓。文清看到沫儿,眼睛一亮,道:“沫儿真好看。”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堂屋點上柏枝火,四人圍著火要一邊烤一邊祝願:百花開,百事利,霉氣去,喜氣來。

烤完柏枝火,婉娘去煮了餃子,點燃香燭,在中堂供奉處、老灶爺處簡單祭奠,文清沫儿高高興興地磕了頭,便去院中放鞭炮。九個兩踢腳、一掛五千響的大紅袍放完,整個聞香榭籠罩在一片煙霧之中。

吃過早飯,天還未亮。黃三拄著一條木棍,從口袋里拿出兩個小荷包來,一人發了一個,嘶啞道:“好孩子,去街上買鞭炮吧。”沫儿打開一看,里面是個半兩制的精致小銀錠,頓時高興地跳了起來,連忙拱手,口里老氣橫秋地說道:“恭喜——發財!”

拿出婉娘一大早放在床頭上的荷包,里面卻只有二十文。沫儿憤憤道:“小氣鬼!”

婉娘遠遠地應道:“說誰呢?”擺著腰肢走了過來,見沫儿手里拿著一個小銀錠,促狹一笑道:“喲,沫儿有錢了!嗯,提醒一下,過會儿再見到他人,給的壓歲錢一律充公——那是我聞香榭積累的人脈呢。”

沫儿遠遠逃開,齜牙咧嘴道:“就不給!你要好意思,你也收壓歲錢好了!”

婉娘大言不慚道:“好主意!文清沫儿,我今天去給你們倆討壓歲錢去。”

※※※

街上熱鬧非凡,四處是閑逛的人群。路邊的店鋪大多已經關門歇業,但大量的流動商販足以彌補其不足。孩子們領了壓歲錢,正四處找地方花呢。那些吹糖人的、捏泥人的,賣風車撥浪鼓儿,賣糖果糕點的,賣短鞭小炮煙花爆竹的,一個個不遺余力,卯足了勁儿吆喝。賣頭飾的老婆婆,戴了滿頭的羽毛絲巾,故意搖晃著腦袋讓羽毛抖動起來。賣木制刀劍的老爺爺,顧不上自己年老腿疼,拿出刀劍,一邊揮舞一邊吆喝:“青龍偃月刀嘞!揮舞起來賽關爺!七星龍淵劍吶,斬妖除魔利如鐵!”

沫儿買了一把龍淵劍,文清挑了一把九環虎頭刀,兩人在街上你追我趕地廝殺。婉娘跟著一溜小跑,連聲抱怨,早知道不帶他們倆出來了。

※※※

走過一個街區,繞過新中橋到了銅陀坊,沫儿走得累了,叫道:“去哪里?今儿大年初一呢!”

婉娘神秘一笑:“說了給你倆討壓歲錢呢!”

再往東走,街道兩邊都是客棧和年節期間繼續營業的大商鋪。沫儿突然想到,叫道:“我們去看寶儿,是不是?”

二十三那天,婉娘答應了小公主要來看寶儿,卻因為黃三的事一直未得閑。文清和沫儿曾催過几次,婉娘卻道“不急”。今日大年初一,沫儿只當柳中平帶著寶儿回長安過年了,誰知竟然還滯留在洛陽。早知道昨天就該叫上寶儿,一起過除夕熬年。

婉娘在一處客棧門前站住。門口一棵大樹上盤根錯節,雖然葉子全無,卻不失古朴蒼勁。從樹上斜挑著一條繡有祥云的金色旗幟,上書“祥云客棧”。再往里瞧,是一條寬闊的甬路,兩邊種著一人高的綠籬,一片蔥翠。

祥云客棧位于銅陀坊東部,南臨洛水碼頭,北靠北市,內里裝修豪奢,服務到位,往來的富商都以住在祥云客棧為榮,而在此談生意十之八九能成。久而久之,祥云客棧几乎成為商貿生意談判之地,客房雖貴得離譜,卻仍然日日爆滿。沫儿尚未來過,十分好奇。

三人走進門內,一個十分干淨清爽的小二微笑著迎過來,雙手托著一個精致的金色托盤,上面放著三條疊放整齊的白色熱毛巾,躬身道:“請用。”態度和善,聲音甜美,讓人如沐春風,沫儿見婉娘拿起了一條擦臉,便也抓了一條。

婉娘擦了臉,隨著毛巾丟了一塊碎銀子進去。沫儿一見,低聲埋怨婉娘道:“這個要錢的,你怎麼不早說!”連忙將毛巾放下,小二卻托著托盤不動,看樣子竟然還等著沫儿給錢。沫儿氣急敗壞辯解道:“我還沒用呢!”小二帶著一臉和氣的微笑,極其動聽道:“您剛才已經拿起,我們要重新蒸煮過才行。一條毛巾半兩銀子起價,謝謝。”

沫儿跳起,恨不得一拳將他的笑臉打腫,可是看看隱藏在綠籬后几個如同鐵塔一般的壯漢,不由得泄了氣,回頭看看婉娘,婉娘正悠閑地四處欣賞風景,宛如沒看到一般。文清結結巴巴道:“這麼貴?”

小二的笑容更加甜美:“客官,祥云客棧可是神都最大最好的客棧呢。您要是盤纏不足,請移步他處,如何?”這擺明了是看不起人,沫儿氣得七竅生煙。

婉娘笑道:“沫儿,要不你出去等著,我和文清去看寶儿?”

沫儿咬咬牙,摸出荷包里的小銀錠,板著臉,吸著冷氣,“鐺”的一聲丟著托盤上,惱怒道:“你欺負我沒錢嗎?”

小二甜甜一笑道:“歡迎客官光臨祥云客棧。”轉身走了。沫儿新年被宰,氣得說不出話來。

道路在前方折了一個彎儿。一個水塘子將其一分兩開。左邊的是車馬道,不時有著黃色服裝的小二將馬車牽引至遠處的馬廄;右邊的是人行道,小橋瀑布,假山怪石,倍顯精致。綠籬后面是一大片梅林,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透出一絲紅色,為冬日增加了几分暖意。

※※※

再往前走,便到了主樓。主樓高三層,為環形結構,高柱大屋,金碧輝煌。見三人走來,一個穿袍服的小二慌忙拉開房門。

門內大堂足有一個場坪大小,燈火輝煌,溫暖如春,到處掛滿了過年的紅燈籠;四個旋轉型木梯盤曲而上,甚為別致。大堂正中一個舞台,一堆儿美人在上面輕歌曼舞,台下卻只有寥寥數人在觀看;邊上一側用屏風隔了,擺著一些精致的桌椅,几個滯留的客商三三兩兩地飲茶聊天,另一側是賬房的櫃台。所有家具、樓梯全是一色的檀香木,浸潤得烏中泛紅,十分古朴典雅。

沫儿尚為剛才的半兩銀子懊惱,眼里看到這些富麗堂皇,馬上恨恨地聯想:這不知宰了多少客才賺來這麼多錢呢。見一個身著白色長袍的小二殷勤地迎了過來,頓時豎起眉毛,戒備地跳到一邊。

小二施了一禮,道:“新年好!請問客官是住店,還是會客?”

婉娘道:“會客。我找柳中平柳公子。”

小二盯著婉娘看了几眼,躊躇道:“柳公子說……他不見女客。”

婉娘隨手丟個小二一個銀錁子,道:“煩請帶路。”

小二賠著笑臉道:“這位姑娘,您和柳公子可有約定?”

沫儿惱道:“你就告訴我們他住几號房,我們自己找去。”

小二臉上帶著笑,口氣卻絲毫不弱:“真是對不住,這是小店的規矩。客人若沒有特別交代,他的住宿信息我們是不便透露的。”

一想起剛才被賺走的半兩銀子,沫儿就心疼得要死,正憋著一股火儿沒地發,見小二這股“店大欺客”的樣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也不顧大堂里有其他人,攏起手,跳起來放大聲叫道:“寶儿!寶儿!柳公子!”

整個大堂相對封閉,沫儿的聲音在大堂上方嗡嗡作響,舞台的音樂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演奏,座下的客商紛紛側目。兩個白衣短袍壯漢飛快走上前來,恭恭敬敬道:“對不住,這里不能大聲喧嘩。”眼睛卻惡狠狠盯著沫儿。

婉娘悠閑地欣賞著旁邊一架紅檀木屏。沫儿齜牙咧嘴道:“干什麼?我們找人!”繼續大聲叫:“寶儿!寶儿!”文清在一旁也跟著叫起來。兩個壯漢一言不發,老鷹抓小雞一般鉗住沫儿的手臂,拖著他就往外走,還一邊點頭和婉娘道:“對不住,對不住。”手上卻暗暗用力。婉娘在后面抿著嘴儿笑。

沫儿無奈,大叫道:“放開手!我自己會走!”兩人倒也沒和他計較,果真放開了手。沫儿又羞又惱,也不顧婉娘和文清,嘟噥著:“這都什麼破客棧!我走了!”憤憤地朝門口快步飛跑,一頭撞到一個男子懷里。那男子似乎身体十分虛弱,被沫儿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儿連忙伸手去扶,口里道:“啊呀,不好意思。”一揚臉,不由得呆了。

這人竟然是柳中平。几月未見,柳中平臉色灰暗,面露疲色,俊秀尚在,風雅全無,宛如突然之間老了十歲。他站起身,一見是沫儿和文清,再看一眼不遠處眼波盈盈的婉娘,欣喜道:“婉娘!你們怎麼來了?”

婉娘笑道:“我聽說你在洛陽,便來看看寶儿。”

柳中平拉起沫儿和文清的手,朝旁邊兩個壯漢點頭道:“這是我的客人。”兩個壯漢拱了拱手,一言不發地退開。沫儿對著他倆的背影又揮拳頭又做鬼臉。

三人跟著柳中平上了樓。婉娘嗔道:“柳公子既然帶著寶儿來了神都,怎麼都不到我聞香榭坐坐的?好歹我還做過寶儿的娘呢。”

柳中平微微笑道:“婉娘說笑了。這次來得匆忙,大過年的,實在不好意思打擾。哦,還沒給文清沫儿壓歲錢呢。”說著從腰里的荷包里拿出兩個精致的小金錠,嘴里道:“新年好,祝文清沫儿新年万事如意。”

沫儿喜滋滋地接過來,深深鞠了一躬,口齒伶俐道:“柳公子新年好!祝願寶儿身体健康,柳公子財源滾滾!”文清也慌忙鞠躬,跟著傻笑。

沒走几步,只見寶儿尖聲笑著從前門跑過來,一把扑到柳中平懷里,乳娘緊張地跟在后面。柳中平道:“寶儿,你看誰來了?”

寶儿比以前更加消瘦,下巴尖俏,眼睛黑亮,蒼白的小臉隱隱可以看到下面的細小血管。一見婉娘,高興地叫道:“姨姨!姨姨抱抱!”伸手要婉娘抱。婉娘接了過來,親親她的小臉蛋,道:“寶儿想姨姨了沒有?”

寶儿抱著婉娘的脖子,認真道:“想了。可是爹爹說,姨姨很忙,我要做個好孩子,不能鬧人。”扭頭看看笑嘻嘻圍上來的文清和沫儿,甜甜道:“兩位哥哥好!”

回到房間,柳中平拿出各色糕點、干果、堅果等一堆東西來,將桌子擺得滿滿的,正對了文清和沫儿的胃口。寶儿纏著婉娘,給她看自己的白瓷小兔、小豬泥人、小皮球等小玩意儿,並一一解釋。柳中平站在旁邊,笑著補充。

文清一邊大口吃著杏仁酥,一邊看著寶儿呵呵地笑,回頭見沫儿拿著片芝麻薄餅發愣,道:“怎麼了,這個不好吃?”

沫儿悶聲道:“不是。”

文清遞給沫儿一塊月牙形的軟糖糕,熱心道:“你嘗嘗這個。”

沫儿咬了一口,敷衍道:“不錯。”對著滿桌美食,沫儿一改饕餮之態,文清心知有事,便悄聲問道:“你怎麼了?”

沫儿看看寶儿,欲言又止。

文清撓頭道:“寶儿是瘦了些,可是氣色比以往還好呢。暫時沒事,你別擔心。”

柳中平這次來,仍是為了寶儿的事情。上次離開洛陽,寶儿的身体越來越差,心悸頻發。親朋好友皆勸柳中平放棄,柳中平卻堅決不肯,仍帶著她四處求醫,細心呵護。

婉娘嘆道:“柳公子當真是個好父親。”

柳中平淡淡一笑:“這不過是人之常情,無所謂好不好的。便是個大惡人,也不會不管不顧自己的孩子。”

寶儿竟然聽懂了婉娘誇贊柳中平的話,揚起臉,殷切道:“姨姨,我爹爹是個好人,你嫁給我爹爹好不好?”柳中平連忙喝止,十分尷尬。

婉娘掩口笑了起來,學著寶儿的語氣,歪頭道:“為什麼?”

寶儿咬著手指,稚聲稚氣道:“我想讓姨姨做我娘。”

婉娘眨眨眼睛道:“可是姨姨很懶,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而且很凶……”

寶儿急急道:“我爹爹都會的,姨姨只要陪著寶儿,凶也不怕,寶儿很聽話的。”

婉娘看一眼柳中平,道:“不成啦,姨姨可做不了寶儿的娘。”掩口笑個不停。

文清和沫儿吃飽喝足,過來陪著寶儿玩耍,三人將寶儿的玩具擺放了滿地。婉娘看著寶儿,道:“寶儿氣色還不錯,最近吃了什麼藥?”

柳中平道:“只找了一個老郎中看了,不曾吃藥。”

婉娘好奇道:“哪里的老郎中?我在北市南市還算熟悉,說不定也認識呢。”

柳中平笑道:“不過是碰巧對寶儿的症罷了。”

婉娘見柳中平不想多說,便不追問,道:“柳公子有無見到小公主?”

柳中平臉紅了一下,苦笑道:“不瞞婉娘,我來此地第一天她就追來了。”

婉娘道:“其實經過上次,小公主懂事很多。”

柳中平歉然一笑,道:“我是不想……耽誤了她。”這次堅決不肯與她見面,倒不是記恨她摔碎了龍涎香,而是情知兩人不合適,不想給她留有幻想。

※※※

沫儿對一個臉盆大的玩具馬車產生了興趣,撅著屁股推著小馬車滿屋子跑,寶儿在后面追。柳中平唯恐寶儿不舒服,連忙也跟在后面,見寶儿有些疲憊,忙叫道:“乖寶儿,累不累?”

寶儿伸手從衣領中拉出一個東西來,放在額頭上,胸有成竹地道:“把這個放在這里就好啦。”柳中平伸手似乎想要阻止,看了看婉娘亮晶晶的眼睛,又釋然了。

寶儿拿著個兩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緊貼著前額。瓶子上面刻著古怪的花紋,一股白色氣体若隱若現,正從瓶子進入寶儿的印堂。

沫儿本正蹲在地上推馬車,看到此景騰地站了起來,正要說話,卻見婉娘在柳中平身后擺手,便彎腰撿了地上的木刻小鳥,訕訕地坐下。文清卻傻傻問道:“這是什麼?”柳中平一臉緊張地看著寶儿,道:“老郎中給的偏方。”

過了片刻,寶儿將小瓶子小心翼翼地塞進衣襟,咯咯笑道:“爹爹,你看,我身体好啦。”提起裙擺轉了一個圈儿,又去追著文清沫儿玩儿。

柳中平長吁了一口氣。婉娘看著三個孩子玩耍,說道:“柳公子,寶儿如今大有好轉,只需慢慢調養即可。我新研制了一種香粉,叫做同心露,給寶儿用正好。”

柳中平眼睛一亮,道:“那敢情好。多謝婉娘。”

婉娘頑皮一笑道:“謝什麼?我說了,聞香榭的香粉可是很貴的,我是看你付得起。”柳中平哈哈大笑。

婉娘叫過寶儿,道:“姨姨還沒給你壓歲錢呢。就送你一個小玩意如何?”從懷里取出一只精致的玉魚儿,依稀就是沫儿撿的那只,用紅絲線串著,掛在寶儿的脖子上,道:“姨姨祝寶儿新年快樂,身体健康。”

寶儿看玉魚儿晶瑩剔透,造型優美,頓時愛不釋手,踮腳在婉娘的臉上親了一下,甜甜道:“真漂亮,謝謝姨姨。”

婉娘抱住她,俯在她耳邊鄭重道:“這可是姨姨最喜歡的東西。今儿幫寶儿戴上了,可不許摘下來,也不能給其他人看到。否則姨姨要生氣的。”

寶儿睜大眼睛,連連點頭:“姨姨放心,我一定天天戴著。”

中午本來柳中平竭力要留他們三人吃飯的,婉娘卻堅決不肯。沫儿被宰了半兩銀子,一直念念不忘,急切地想在里面大吃一頓好撈回來,被婉娘拎著耳朵揪了出來。

沫儿揉著耳朵,憤憤道:“做什麼?柳公子說了,你可以先回去,我和文清在這里吃就行。而且房間可以提供免費午餐,不吃白不吃——用他一下毛巾就要了我半兩銀子!”

婉娘啐道:“瞧你那點出息!剛柳公子不是給了你一個金錠嗎?”

沫儿捶著胸脯,痛心道:“你還說?要是沒被他們宰,我如今就同時擁有一個小金錠和半兩銀子了!”婉娘哭笑不得,文清連忙道:“沫儿別傷心了,回去我將我的分你一半。”

沫儿噘嘴道:“不要。”

一路上沫儿都在捶胸頓足,懊悔不已。文清急切想扯開話題,便說道:“寶儿沒事了,真好。”

沫儿回頭盯了一眼文清,哂道:“好什麼好?你沒看寶儿……”又收住不說。

文清茫然道:“寶儿怎麼了?我看精神還不錯。你看到什麼了?”

婉娘慢悠悠道:“聽沫儿一驚一乍的,寶儿沒問題。我們下午做同心露去。”

文清放了心,沫儿卻不情願道:“明日做不行嗎?好歹今天大年初一。人家都說,今天不能干活,要讓伙計都歇一天。”

文清誠懇道:“沫儿你休息,我來幫婉娘做,做好了趕緊給寶儿送來。”

沫儿瞪了文清一眼,道:“裝好人。”

嘴上這麼說,心里卻想著寶儿的事。那個小瓶子的花紋,沫儿很熟悉。信誠公主的鎖魂瓶上,香木陰陽十二祭的祭台上,曾經見過多次。如果那些符號仍是索魂的咒語,為什麼會有白氣進入寶儿的印堂之中?柳中平提到的老郎中怎麼會懂得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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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中午飯倒也豐盛。涼拌耳絲,蒜蓉豬肚,紅燒豬蹄,蔥燒羊肉,上湯菠菜,還有一個木耳炒雞,都是家常菜,卻被黃三做得極為精致。沫儿和文清一唱一和,交口稱贊三哥的手藝:沫儿負責發表溢美之詞,文清負責點頭傻笑,配合十分默契。

剛吃過午飯,沫儿和文清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婉娘用筷子敲敲沫儿的腦袋,“走啦,開工。”

沫儿尚停留在紅燒豬蹄的美味中,摸摸圓滾滾的肚子,閉著眼睛嘆道:“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又不用干活又有好東西吃。”

婉娘湊過來,故作神秘道:“想不想知道后園的小屋里有什麼?你們倆一直沒進去過的那個。”

文清一骨碌爬了起來。沫儿一只眼睛睜開一條縫,皺眉道:“你別裝神弄鬼的。我才不怕。”起來拍拍衣襟,趾高氣揚地朝后園走去。

這段時間忙得厲害,又天寒地凍的,后園一片枯寒,是以沫儿已經很久沒來了。水面結了薄薄的冰,干枯的荷葉卷曲在冰面上,隨著寒風輕輕搖擺;九曲橋頭一棵素心蠟梅倒開得燦爛,一片嬌嫩的黃色,傳來淡淡的香味;龍吐珠只剩下了藤架,蛇吻樹的灰色樹皮皴裂盤曲,愈發像一條條蟄伏的蛇。

烏炭一般的鬼槐高高矗立,在漫天灰黃中像一個黑色鬼影,滿樹的樹莢仍在,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沫儿仰臉看著,道:“婉娘,這些莢子怎麼不摘了呢?”

婉娘道:“用的時候再摘不遲。”輕手輕腳走到后面一排小屋前,回頭表情極其嚴肅地道:“你倆可要當心。”

文清嚇了一跳,與沫儿對視了一眼,兩人緊張地跟在后面。

這排小屋上面爬滿了藤蔓,春夏時節几乎難以發覺。如今藤葉干枯,才能完全看到。小屋有多間,銅鎖鐵門,上面長滿了暗綠色的鏽跡。

婉娘拿出一把小鑰匙,對著文清沫儿“噓”了一聲,仿佛怕驚動了里面的東西。文清和沫儿越發覺得好奇和緊張,屏住呼吸,伸長了脖子看。

鑰匙在鎖眼里轉動了一圈,鎖啪地開了。婉娘退后了一步,將門輕輕地推開。沫儿的手心浸出了汗,伸著脖子朝里看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枯枝從后面的天窗斜照過來,牆面上的綠斑深深淺淺,小屋里一片寧靜,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別說什麼奇異的猛獸,便是花草也沒有一棵。

原來是婉娘故弄玄虛。沫儿橫了婉娘一眼,走進小屋,繞著走了一圈。文清撓撓腦袋,憨憨笑道:“婉娘騙人。”婉娘站在門口掩口偷笑不已。

文清道:“這里什麼也沒有啊。”沫儿道:“這小屋比外面看到的感覺要小些。”從外看來,房間雖小,但足可以住人,走進了看,房間竟然只有五尺見方,文清和沫儿兩人在里面感覺還挺擠的。

文清恍然道:“是噢。”沫儿轉了個身,推文清道:“你先出去。”

婉娘整日將這間小屋掛個鎖,肯定不是空著這麼簡單。回頭看看婉娘,她正抱著胸,眯著眼睛微笑著看著他,一副存心考他的樣子。沫儿挑釁地揚揚下巴,重新觀察小屋。

小屋沒有任何異常。斑駁的綠色青苔,牆壁坑窪里變了色的泥沙,混合塵土和發霉的氣息。沫儿盯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准備去摸牆上的青苔。

在聞香榭多時,沫儿早就養成習慣,對于不知道、不確定的東西盡量不要碰。有的可能有毒,而有的,手上的氣息可能會影響它的效果。

這間小屋里,除了青苔,並無其他花草。沫儿伸出手指,回頭看婉娘依然笑眯眯的樣子,把心一橫,指甲朝對面牆壁上巴掌大的一片青苔划去。

手指穿過青苔,進入了牆壁里面。沫儿倏地縮回了手指,愣了片刻,叫道:“文清,看我的!”閃身衝入牆壁。

文清見沫儿驚叫,還以為青苔有毒,一眨眼沫儿已經不見,只在牆壁外面露出一角衣擺,頓時變色,也不顧可能碰到腦袋,飛扑過去抓沫儿的衣角——衣角沒抓到,也沒碰到腦袋,而是一頭扎進了牆壁中間。抬頭一看,沫儿洋洋得意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我知道這是什麼了!”

沫儿身后,是真正的牆壁,坑坑窪窪的泥牆面布滿了青苔,同剛才看到的一模一樣。牆壁一角,一株深紫色的植物,細長的葉子,卷曲的根須,順著牆壁爬滿小屋。

文清站起身,半邊身体還在“牆壁”里,拍拍腦袋迷茫道:“這是怎麼回事?”

“牆壁”后面突然伸進一只手來,按住文清的肩頭。文清不防備,嚇得跳了起來,沫儿一把抓住那只手,得意洋洋叫道:“快說,今天怎麼獎賞我?”

婉娘的臉出現在“牆壁”上,嘻嘻笑道:“不錯,不錯。”閃身擠了過來。

文清一頭霧水,伸出手好奇在“牆壁”上推進推出,看著上面的畫面扭曲再復原,驚訝道:“婉娘,是你布置的機關麼?”

※※※

婉娘笑個不停。沫儿道:“文清你還記得冥思派老巢嗎?我第二次被當作小五抓進去時,見到過這樣的牆壁。”

沫儿當時見兩個黑衣人遁入牆壁不見,自己一陣胡按猛踹,竟然跌進牆壁,額頭的包過了好久才消腫。冥思派一事結束后,一直忙年前的生意,加上三哥的事,竟將這事忘了。

婉娘拿出團扇,呼呼地朝著“牆壁”猛扇,一陣混亂的氣霧飛舞,整個小屋的空間大了起來。

牆角的植物細長的葉子緩緩伸展,氣霧變成淡淡的紫氣,被葉子慢慢地吸收了進去。原本胡亂糾纏的枝蔓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綠中含黛的葉子如同美人新描畫的眉,灰中泛紫的枝干仿佛清風拂過的云,繁簡有序,清新自然,極為賞心悅目,便是最好的園藝師也修剪不出這樣的蒼勁和柔美來。

待氣霧被吸收殆盡,沫儿看到,房屋頂上藤蔓纏繞密布,從中垂著一顆顆手指大的紫色漿果,上面掛著一層淡淡的白霜,一副多汁甜美的樣子。這些漿果猛地看來,同葡萄几乎一樣,但它是心形的,更像個歪嘴發烏的異形小桃子。沫儿恍然大悟道:“這個治療心悸症,也算是以形補形。”

文清搬來了人字梯,婉娘戴上手套,上去將紫色漿果采摘下來,道:“這叫做同心果。”

沫儿拿起一顆,細細地看,吞咽了口水道:“能吃麼?”

婉娘回頭一笑道:“你嘗嘗唄。”

若是婉娘大聲喝止“不許吃!”沫儿肯定會強著脖子嘗一嘗;如今見婉娘毫不在意,他反倒放下了,狐疑道:“不安好心吧?不上你的當。”

全部同心果摘完,婉娘下來拍了拍手,回頭看了看藤蔓,道:“好不容易才收這麼一點果,可不要糟蹋了。”

文清見整條藤蔓的紫氣漸消,連葉子都變成了海藍色。道:“這是什麼東西?”

婉娘小心地掐掉几片枯了的葉子,道:“如意藤。”

沫儿曾在方怡師太的故事里聽到過如意藤,說如意藤是蓬萊仙草,吃了之后可以心想事成。沫儿一下來了興趣,道:“好名字。是不是吃了或者用了它真的就万事如意了?”

婉娘揶揄道:“不錯,要不這些同心果還是給你吃了吧。你有什麼心願?”突然壓低聲音道:“比如,我可以將你變成個女孩子,如果你想的話。”

沫儿一蹦三尺高,喝道:“誰說我想做女孩子?我最討厭女孩子,又愛哭,又愛笑,喜怒無常還不講理,見個小蟲子都大驚小怪的。”扭頭看見文清在旁邊憨笑,更加惱火。

婉娘白他一眼道:“打個比方而已,吼什麼?”

世上可以致幻的花草很多,但大部分受限于被施幻者個人的發揮,不同的人,致幻的效果就不一樣。而如意藤,卻可以模仿周圍的環境,直接幻化出同周圍一模一樣的效果,讓人難辨真偽。

冥思派堂主香木熟識各種花草樹木的習性,竟然利用如意藤幻化之功制作機關,構思也算巧妙。

沫儿驚訝道:“怪不得別人說它是仙草呢。”

婉娘道:“學東西最忌諱人云亦云。如意藤不過是對環境要求高些,哪里就稱得上仙草了?在野外,它不過是一株善于偽裝的普通花草罷了。”

文清繞著如意藤看了又看,道:“這如意藤夠聰明的,懂得這樣保護自己。”

如意藤倒不難養,只是要想讓它結果卻難,不僅溫度濕度要適宜,光線、周圍風水靈氣等也要合適。婉娘去年在邙嶺一處山洞里發現了一棵如意藤,便移來這里,細心培養了一年多,才結了這麼一點果子。

※※※

沫儿小心翼翼地捧著果子來到中堂,黃三已經將淘制香粉花露的器具准備好了,火爐燃得旺盛,房間里暖暖的。

文清按照婉娘的要求,將果子用溫水洗了,放在石臼中搗碎,然后用蒙了細紗的玉碗一遍遍地淘淨雜質,搗弄出一碗清澈瑩潤的紫色果汁,聞起來極為香甜。

沫儿猛吸鼻子,戀戀不舍地聞了又聞,將果汁倒入透明的玉制燉盅中,就放在屋中的火爐上蒸著。然后一邊嗑著瓜子,吃著糕點,一邊等著。

蒸了足有半個時辰,婉娘道:“好了。”將燉盅取出,里面的紫色果汁已經分層,上面是嬌艷的紅色,下面純淨的藍色,涇渭分明,不含一點儿雜色。黃三拿細布墊著,將上面的紅色小心翼翼地倒入玉碗中,下面的藍色卻棄之不用。

但果子的香甜味儿似乎全部留在了藍色部分,滿屋果香,猶如置身百果園。沫儿見婉娘讓文清倒掉剩余的藍色部分,覺得可惜,俯在燉盅上猛嗅,一副陶醉的樣子,道:“好香啊。”忍不住捧起燉盅,伸出舌頭便去舔。

婉娘也不理他,仔細看了紅色部分,從荷包中拿出一顆紅色心形珠子,一個巴掌大的金色鱗片,赫然就是小公主送來的几樣。

沫儿湊過來道:“這個珠子是什麼?和剛才的同心果長得倒像。”

婉娘道:“文清去將珠子研碎。”連叫了兩聲,文清都一動不動,沫儿回身推他道:“你怎麼了?要不我來研吧。”卻見文清嘴巴微張,眉頭微皺,一臉驚愕地望著他。

沫儿拿了玉臼子,見文清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撫了一把臉,感覺沒有任何異樣,不耐煩道:“干嗎呀你?”

婉娘笑盈盈地將珠子放入玉臼,交代道:“不許將你的口水滴進去。”

沫儿哼道:“你當我是小孩子嗎?”也不要三哥幫忙,將玉臼放在火爐邊的椅子上,賣力地研磨,還搖晃著唱:“小小老鼠尾巴細,愛吃香油和小米……”

正唱得得意,只聽前面一陣哄堂大笑,婉娘笑得前仰后合,文清捂著肚子,指著他笑得說不出話來,連黃三都笑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沫儿以為自己的小曲受到歡迎,便更加賣力,大聲唱道:“大大老鼠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當年偷米養大你,如今空腹嫌夜長。背不動糧食紡不動花,挑不了水來看不了娃……”一段唱完,擠眉弄眼賤兮兮道:“還聽不聽下一段?這個小曲儿很長的。”

三人哈哈大笑。沫儿不屑道:“瞧你們沒見過世面的,聽個小曲儿就高興成這樣。”

文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回房間拿了一個銅鏡,遞給沫儿。沫儿不情願道:“做什麼?別耽誤我干活。”隨意朝鏡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鏡子里的人,上半邊臉依稀是自己的模樣,眼睛鼻子還照樣,下半部臉卻變成了一個石臼,比胡人戲班子里的小丑還要好笑。沫儿慌忙摸摸自己的臉,嘴巴和下巴摸起來很正常,也無任何不適。但從鏡子里看,自己摸的卻是石臼,不由得哇哇大叫:“怎麼回事!”鏡子里的石臼一張一合,拉扯得整張臉來回抽動,滑稽至極。

文清忍著笑,舉著鏡子道:“你是不是吃了石臼里的果汁?”

婉娘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沫儿,不如我們也去開個馬戲班,如何?”

沫儿沒想到這果子的幻化功效這麼强,今天真是丟臉,訕訕地推開鏡子。文清連忙收住笑容,轉向婉娘道:“沫儿這樣不要緊吧。”

婉娘拍手彎腰笑道:“能有什麼要緊?不過沫儿應該將所有的藍色果漿都喝掉,那我們就能看到一個大石臼子說話了。”

沫儿見婉娘說沒事,松了一口氣,丟了玉杵給文清,自己拿了鏡子齜牙咧嘴,看著鏡子中的滑稽表情,十分好玩。

過了片刻,功效褪去,慢慢恢復了原樣。沫儿想,用這個同心果用來治療心悸症,估計也是利用它的幻化模仿功效,便丟了鏡子,興衝衝地看婉娘做同心露。

黃三正在將一塊金色鱗片在鍋里翻炒焙干。文清已經將珠子磨碎,做成了細細的粉末。沫儿見粉末周圍竟然籠罩著隱隱的紅光,揉了揉眼睛,好奇道:“這是什麼?”

婉娘道:“內丹。”

沫儿愕然道:“誰的?”以前乞討時,老乞丐講一些志怪故事總會提到修煉成精的異類有內丹,常人吞服可以長生不老、祛除百病什麼的,還以為這些不過是故事傳說而已,哪知還真有內丹。

婉娘道:“不知道。小公主送來的。”

沫儿撓頭道:“真的是修煉用的內丹?”

婉娘嗔道:“大驚小怪什麼?不過是珍珠一樣的東西。”所謂內丹,原是精氣凝結,有的有形,有的無形。有形的便可稱之為“內丹”,無形的則為“真氣”。

也不知小公主從哪里巧取豪奪得來的。沫儿道:“我記得那丫頭拿來好几顆東西呢。那些褐色的小石子也是嗎?”

婉娘簡短道:“是。”接著道:“不同的物類,形成的內丹不同。”

沫儿心下嘀咕,不知婉娘有沒有這種東西呢?卻不敢問。婉娘盤踞神都,難道就是為了賣香粉賺錢這麼簡單?她似乎提到過她的“使命”,是什麼呢?

沫儿想了下,道:“那些褐色的呢,給我好好研究一下。”

婉娘一把打開他的手,道:“已經用了。”

沫儿張嘴要問,突然想起救黃三那晚,婉娘給羅漢烏冬等人吃的那几顆東西,當時因為自己的失誤差點誤事,今天還是不要提起了。

婉娘將內丹粉末慢慢放入盛著同心果露的小碗。一陣氣霧升騰,粉末融入了果露。

黃三焙好了鱗片,用一條薄薄的銼子將其銼成點點細屑,放在小勺里加水熬制,直至細屑完全融入水中,再用細布一遍遍濾去渣滓,濾出一汪淡金色的水來。

婉娘將果露與金鱗水混合搖勻,伸了個懶腰道:“好啦。”

沫儿看著瓶子里散發著淡淡果香的紅色液体,抱怨道:“早知道有同心露,當時小公主摔了龍涎香時就該做好它,害得我和文清趕著車在南市北市到處找火蠶。”

婉娘嘆道:“蠢材啊蠢材。一款精致的胭脂水露,如同一個人的成長,影響的因素千千万万個,但決定性因素卻是必不可少的。如同制作同心露的這些材料,若是只有同心果,哪里就能醫得了心悸症了?”要治療寶儿的心悸症,只有補其心陽。同心果雖然模仿幻化功效强勁,可畢竟只是幻象,要想其轉化為實際的存在,必須有內丹的精氣不斷補充,再用金鱗精液鞏固,才有望治愈心悸。

文清喜滋滋道:“我趕緊給寶儿送去。”

婉娘道:“不急。先放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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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這個年節是沫儿有生以來過的最舒服的春節。不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不用在凍瘡的蹂躪下皮開肉綻,也不用惦記這吃了這頓沒那頓,聞著別人家的飯菜香味流口水。除了初一這天因為給寶儿做同心露而忙活了一個下午,初二到初七,對沫儿和文清來說,每天都是節日。帶著兔耳朵帽子,在街上買一串糖葫蘆,買一盒摔炮,偷偷趁婉娘不注意猛地摔在她面前炸出一聲響儿來,把她嚇一跳;去洛河灘撿冰棱,挑自己能拿得動的最大的冰塊,用麥秸對准一個地方吹,吹出一個洞來用細繩穿了,用竹竿挑著,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吸引無數個小子丫頭的目光;或者圍在廚房,暖洋洋地烤著火,看著黃三做各種各樣好吃的,偶爾饞蟲上來,不洗手便去捏肉吃……

沫儿還同以前一樣,伶牙俐齒,牙尖嘴利,不肯在嘴上吃一點虧,特別在婉娘面前,完全就是個“趕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小強驢。但同以前不一樣的是,其中的猜忌和不滿已經消失,斗嘴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樂趣。有時沫儿會產生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婉娘就是自己的娘。可是這種感覺總是轉瞬即逝,因為婉娘對他,絕不是慈愛和溫和,而總是帶著一種好玩的表情,仿佛他是一只逃不掉的小老鼠,而她則是躲在牆角處偷笑的老貓。沫儿會因此覺得很沮喪,甚至故意在婉娘面前表現得又貪吃又計較,企圖激怒她。可她對他的各種小心思看得極透,他越怒,她就覺得越好玩。

對于文清,沫儿覺得他有時笨笨的會讓人光火,但他淳厚善良,待人寬厚,這一點卻是自己不能比的。

同沫儿的敏感尖銳不同,文清本性質朴,心思單一,因為簡單而幸福。在得知爹娘不得善終的消息之后,文清極為難過,但在為爹娘痛惜之余,他馬上想到的是婉娘和黃三對他的付出,爹娘已經不在,他不能因此頹廢哭泣,讓婉娘和三哥再為他擔憂。他愛婉娘,愛黃三,愛沫儿,如同愛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他們就是自己的家人。

其實在沫儿來聞香榭之前,文清的生活十分平靜,甚至說是一潭死水也不為過。婉娘並不是一個善于帶孩子的人,特別對于文清這種需要大人淳淳誘導的孩子。每日里,除了學做香粉,文清就獨自一人發呆,乖乖地聽話,規規矩矩地做事,從不逾矩。可是沫儿來了,沫儿的活潑調皮讓整個聞香榭都靈動了起來,文清面前猶如突然打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沫儿的撒潑打滾,貪吃貪玩,與婉娘斗嘴,對自己發脾氣,都令文清感到新奇。在沫儿的帶動下,他玩泥巴,抓蜻蜓,翻跟頭,作弄人,從未表現的孩子氣也被帶動了起來。他羨慕沫儿的聰明伶俐,但不嫉妒他,而是像愛護弟弟一樣地愛護他。

兩個孩子就這樣成長著,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但相互影響,相互扶持。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將來會怎樣,誰知道呢?

※※※

初七吃過早飯,婉娘換了衣衫,連聲叫文清套車。這几日文清和沫儿已經催問過多次,惦記著給寶儿送同心露去,婉娘總說不急。一聽套車,正在后面池塘敲冰凌的兩人顛儿顛儿地跑了出來。

沫儿拿了同心露,興衝衝道:“我今天一定要在祥云客棧里吃頓飯——反正柳公子有錢。得把我的半兩銀子吃回來才算。”

婉娘悠然道:“今日不去祥云客棧。”

沫儿驚道:“還不趕緊給寶儿送去?再耽誤下去,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儿。”

婉娘對文清道:“去宜人坊。”

宜人坊位于定鼎門附近,與北市祥云客棧相距甚遠。今日初七,街道兩旁的大多店鋪已經恢復營業,門口披紅掛綠,鮮紅的對聯和門上翠綠的柏枝尚在,新年的喜氣絲毫不減。本來嘛,正月十五的元宵節未過,年才算過了一半。

今年天旱,入冬至今僅下了兩場雪。天氣陰沉,天空低得仿佛夠著屋檐,一絲風儿也沒有,卻感到刺骨的寒意。

沫儿籠著手,學著文清吆喝馬儿,一會儿工夫就到了宜人坊。婉娘道:“文清,將馬車寄存在旁邊這家客棧。沫儿你進來。”

沫儿只道婉娘怕自己冷,連忙道:“我不冷。”話音未落,前方拐彎處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團團的圓臉,卻是老木。

沫儿連忙縮進車里。那人扭頭四處看了看,轉身走進旁邊一條巷子。

沫儿埋怨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老木。怕他做什麼?”

婉娘放下轎簾,道:“跟去看一下。”這里離原來的薛家舊園本不太遠,碰上老木也不是什麼奇事,沫儿覺得婉娘有些小題大做,撅著嘴巴跟在老木身后。

這條巷子並不窄,只是前方被圈成了園子,巷子只通了一半,成了個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面空地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旁停住,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著旁邊一個角門,壓低聲音叫:“老大!老大!”門閃開一條縫,老木一溜煙儿地跑了進去。

沫儿跟過去一看,這里竟然是個坊市的后門,傳來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道,門框上方一個小牌匾上書“藥園”。藥園沫儿是去過的,曾和文清一起在這里買過几種草藥,只是一直走的正門。

角門虛掩,連著門廊。沫儿湊近了看,兩側的多家藥房大門緊閉,空蕩蕩的甬路,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無趣得很,繞了几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處賣風箏的檔口,見沫儿回來,隨便買了兩個風箏朝前走去。沫儿氣喘吁吁地追上去,道:“老木不過是找人罷了。沒什麼事。”

婉娘道:“他找誰?”

沫儿道:“找他們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驚,不禁懊喪。低頭想了片刻,遺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訕,說不定几句話就套出來了。”

婉娘笑著道:“走吧。”

前面便是藥園的正門。迎面一個高大的龍盤祥云牌坊,上面鑲嵌著一塊古典大氣的漢白玉牌匾。藥園今日尚未開市,門口一片冷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個人,匆匆忙忙地提著藥包走過。

藥園原本是為皇家提供生鮮藥材、加工炮制藥料及培育醫藥生而設置,自隋時就有,后大唐沿襲舊制,只是藥園的范圍漸漸擴大,在藥園內開辟一處院落,醫師可申請對外坐診看病,俗稱藥園診療院,便是此處。

往里走了百十步,才看見几家開市的堂口,一個門口懸掛了旗幟上書“濟世堂”,一個門上的牌匾寫著“百草堂”,還有一個直接寫“胡氏醫館”。几個身著醫園生服裝的年輕人斜靠著門,百無聊賴地遠遠聊天,老醫師卻不見一個。

婉娘眼珠一轉,推沫儿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儿一梗脖子正要犯強,見婉娘一臉狡黠,頓時明白,“啊”一聲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連忙扶住,哭喊道:“你怎麼了?”沫儿手捶著胸口,雙眉緊皺,嘴巴微張,似乎透不過氣來。文清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儿又搖又晃,大叫“快來人哪!”

几個醫園生圍了過來,探頭觀看。婉娘抬起頭,急道:“請醫生救人。”

一個瘦少年躊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麼?”旁邊一個敦實少年道:“不過看臉色、嘴唇都還正常。你家師父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過年,要明日才能回來呢。”

文清見連婉娘都淚眼蒙眬束手無策,不由得心中大駭,心想沫儿定是撞了邪,早知道剛才應該自己去跟蹤老木,一邊撫著沫儿的后背,一邊哀求道:“請几位醫生大人施救。”

敦實少年遲疑道:“我們几個都是剛入學的醫生,只負責賣藥,尚不能給人診治。”

婉娘將手放下沫儿鼻子下試了一下,放聲哭道:“弟弟啊,可憐你心悸症好多年,好不容易聽說藥園里有位高人能夠治療心悸症,沒想到還沒找到高人,你就……”哭得極為悲切。

另一個圓臉少年老成些,皺了皺眉,搓手道:“我來試試。”伸手掐住沫儿的人中。這少年用力極大,疼得沫儿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卻一動不敢動。

圓臉少年見掐人中無用,便拉了沫儿的手,像模像樣地把脈。沫儿一見要穿幫,趕緊手腳亂舞,讓圓臉少年無法靠近。

圓臉少年無奈,后退了一步道:“我家師父也不在。”

婉娘擦了一把淚,哀求道:“聽說藥園新來了一位高人,專治心悸症的,今日可在?”

圓臉少年道:“沒聽說過。不過我家師父治療這個也是很可以的,可惜今天有事。”

敦實少年抱歉道:“不如你們趕緊帶他往前面看看,哪家有醫師坐館。”

沫儿無奈,只好裝作幽幽轉醒,輕咳了几聲,無精打采地靠這文清身上。文清已經發覺沫儿和婉娘在演戲,也可憐巴巴道:“几位哥哥,這里哪家專治心悸症的?”

正說著又來了几個人,進了百草堂和濟世堂買藥,敦實少年和圓臉少年連忙過去招呼,剩下那個瘦少年看著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抓了几十文錢,道:“這位小哥,若知道煩請告訴一聲。”

瘦少年看起來年齡尚幼,吸了几下鼻涕,遲疑道:“我師父……說那人是江湖术士,騙人的。”並不伸手接婉娘的錢。

婉娘强將銀錢塞到少年手中,急道:“哪怕他是騙人,我們也想試試。”

瘦少年隨手指了一下前面,道:“就在前面過去兩個路口的拐角出,剛開的,沒掛牌匾的那家。”將手中的銀錢重新丟回來,扭身跑了。

婉娘贊道:“好孩子。”拉起沫儿,拍打了他身上的塵土,低聲道:“到了前面不要輕舉妄動。看看再說。”

沫儿捂著胸口蹣跚著離開,直到剛才那三家醫館都看不到,才摸著人中吸著冷氣道:“掐破了皮了!”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厲害,演什麼像什麼。”

婉娘掩口笑道:“小騙子一個。”

沫儿翻白眼道:“大騙子一個。”

走過了兩個路口,文清擔心道:“婉娘,寶儿的心悸症真的是在這里治好的?我們別找錯了人。”

婉娘也不答話,繞著拐角處一個小堂口看了又看。這家堂口不大,也就一間,比起其他堂口動輒三間臨街門面顯得寒酸了許多。且門上未掛牌匾,像是剛開始開堂坐診,尚未來得及起好名字。

門並未栓死,開了一條縫。婉娘和文清在一旁放風,遠遠地裝作欣賞旁邊一家醫館牌匾上的字。沫儿湊上去,從門縫往里看。左邊擺放著櫃台,里面一溜抽屜上寫著各種各樣的藥名,右邊一個小門,掛著個青布簾子。

沫儿皺著鼻子聞了又聞,正要說話,只見里面的布簾一動,似乎有人要出來,連忙跳開。

過了半晌,也不見有何動靜。沫儿心道,這樣能看到些什麼?還不如冒險進去一探。也不和婉娘商量,自己皺巴著臉,將鼻子眼睛都擠在一起,捧著胸口上前拍了拍門,結結巴巴叫道:“醫……醫師!俺心口疼咧……”

※※※

一句話未了,婉娘擰著耳朵將他拎到了后牆處,低聲訓斥道:“剛才不是說好不許輕舉妄動的?”

沫儿揉著熱辣辣的耳朵,怒道:“我最討厭別人擰我耳朵!不進去看看,豈不是白來了?”

婉娘擺手叫旁邊防風的文清,悠然道:“我已經看明白了,走吧。”

走出藥園,文清趕了車,徑直去了祥云客棧。沫儿對祥云客棧尚懷恨在心,但一想到可以見到寶儿,而且有很多好東西吃,便高興起來。

※※※

今日沫儿有了經驗,進入客棧時堅決不使用任何東西,那些小二態度倒也不錯,愣是保持著一張笑臉。柳中平已經在賬房處有過交代,三人輕車熟路,很快便見到了寶儿。

剛巧柳中平有事外出,僅寶儿和乳娘在房間里玩耍。寶儿一見婉娘,便飛扑過來,抱著婉娘又笑又親。七八日未見,寶儿氣色如常,看起來比以前更好些。

沫儿盯著寶儿看了半晌,趁寶儿去取玩具,拉拉婉娘衣袖悄聲道:“寶儿真的好了?”

文清見說,欣喜道:“太好了!”

沫儿疑惑地看了一眼文清,嘀咕道:“莫非那個醫師果真治得了心悸症?”

婉娘笑而不答。寶儿抱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絨布小貓叫道:“姨姨,你看我的小花貓!”婉娘將寶儿抱了起來,朝沫儿微一點頭,隨意道:“你再看看。”

祥云客棧的房間極大,正中部分擺放著桌子椅子,旁邊是爐火,牆壁上掛著書畫和玉器擺件等;一端用雕刻精致的藤架隔開,后面是臥室,隱約可看到一張紅木雕花轎式大床。

沫儿隨意走到地上的玩具旁邊,一不小心,將一個金線蹴鞠直直地踢了過去。蹴鞠穿過藤架底部,進入了床底。

沫儿嘴里道:“哎呀,不好意思。”連忙跑進去,趴在地上去撿。起身時順手將床上掛著的銀紅色帳幔一撩,床上整齊地疊著兩個軟緞錦被,並無異樣。房間里也沒有任何讓人不安的東西或者異常的氣味。

沫儿放了心,拿了蹴鞠轉身要走,卻見左邊窗台處放了一小盆花草,綠中泛紅,樣子柔弱,不禁心里一驚,高聲叫道:“寶儿,這是你種的?”

寶儿跑過來道:“不是,我來的時候就有的。”沫儿湊近了又看又聞。婉娘來牽了寶儿的手笑道:“瞧你這個哥哥,狗鼻子一樣的。”

不過是一株尋常花草,沫儿松了一口氣。自從聽說關于香木的故事,無論看什麼花草都擔心它異變。

小二送來了一盤糖炒栗子和一些點心,沫儿丟了金線蹴鞠,拈起一塊蛋卷正要放進嘴巴,只聽乳娘尖聲叫道:“小姐!你怎麼了!”回頭一看,寶儿嘴唇青紫,小臉通紅,兩手緊緊地撕扯喉嚨,呼吸十分急促。

乳娘手足無措,繞著寶儿不住大聲哭喊。婉娘皺眉道:“不要嚇著孩子了。”抱著寶儿,輕撫著寶儿的胸口,柔聲道:“乖寶儿,不要緊,姨姨在呢。”

寶儿看了婉娘一眼,擠出一個笑容,道:“姨姨,我難受……”

婉娘微笑道:“你看這是什麼?”手里一個白色東西一晃,寶儿注意力被吸引,打起精神道:“什麼?”

婉娘伸開手掌,里面是一個一寸來高的白色抓髻娃娃玉瓶,圓臉彎眉,十分可愛。寶儿猛吸了几口氣,高興道:“真漂亮!”一口氣上不來,眼睛翻了翻又閉上了。

文清和沫儿都吃了一驚,乳娘在旁邊淚花花地看著。婉娘打開玉瓶,倒出里面的花露,飛快地點在寶儿的眉心。寶儿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姨姨,這是什麼?涼涼的,真舒服。”

婉娘輕柔一笑,俯身親了親寶儿的小臉,道:“寶儿,爹爹平時是帶你去哪里看病的?還記得嗎?”

寶儿的呼吸慢慢平緩,軟綿綿地躺在婉娘的懷里,奶聲奶氣道:“當然啦,上面的字寶儿可是認得的。”

沫儿贊道:“寶儿真棒!是什麼字?”

寶儿休息了一下,得意道:“藥——園——”

沫儿看看婉娘,道:“寶儿,哥哥背你好不好?我們去藥園。”

乳娘在旁邊見寶儿無事了,剛松了一口氣,一聽沫儿這樣說,又緊張道:“這位公子,我家老爺交代了,寶儿小姐哪里都不能去,必須待在這個房間里。”

沫儿頓時起疑,好奇道:“為什麼?”

乳娘道:“老爺反復交代了,具体原因卻沒說。”

婉娘笑道:“別是擔心小姐外出著涼罷?你放心,我照顧得好她。”

乳娘躊躇良久,道:“不行,小姐是老爺的命根子,我可不能冒這個險。”

沫儿心念一動,追問道:“柳公子天天都出去嗎?”

乳娘道:“說是幫小姐問醫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嘆了一聲,補充道:“這几日小姐越來越好,公子出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可是公子每次回來,看起來都不太好。”乳娘是柳老夫人的丫頭,對柳公子如同親生儿子一般。見柳中平這几日心力交瘁,很是心疼。

沫儿正要再問,婉娘卻突然道:“好吧,那就麻煩您再打些熱水來,我給寶儿小姐洗把臉。”

乳娘不放心地看了看依偎在婉娘懷里的寶儿,轉身出去打水。婉娘悄聲道:“寶儿,我們和娘娘捉個迷藏,好不好?”

寶儿微微睜開眼睛,長睫毛一動,漾起一個笑容。

三人會心一笑,文清背起寶儿就走,沫儿拿起衣架的棉袍,婉娘拿了寶儿的兔耳朵帽子,尾隨而去。

※※※

出了門,文清趕車直奔藥園。到了那家堂口,沫儿跳下車闖了進去,婉娘抱著寶儿,撩開青布簾子,四人走進后院。

這個后院就處于藥園的后門旁邊,三間帶有回廊的抱廈,房門緊閉,圍著一個方形天井。一端回廊下放著搗藥的石臼和器具,另一端放了些未經炮制的生藥材。天井正中,種著一叢冬籬藤,通体翠綠,長勢喜人。

沫儿叫道:“請問有人嗎?”

一連叫了多聲,也無人回應。婉娘將寶儿遞給文清,自己走到天井,欣喜道:“這冬籬長得倒旺盛,沫儿,你去車上取花囊來,我采些新生的葉片,回去做眉黛正好用。”

沫儿嘟囔道:“占便宜也分個時候吧。”婉娘催促道:“快去,培育得這麼好的冬籬可不多見呢。”

余音未了,只聽一聲低沉的聲音喝道:“住手!”左邊一間房門打開,一個黑臉男子隱在門后,看不清五官,冷冰冰道:“你們做什麼?”

婉娘粲然一笑,行禮道:“啊呀,莫非你就是醫師?”

黑臉男子哼了一聲。婉娘道:“我一朋友之女突發心悸症,懇請醫師診治。”說著將包裹著寶儿的棉袍打開,抱了寶儿過來。

寶儿已經熟睡,鼻翼微動,小臉蒼白。黑臉男子一愣,甩袖道:“我不是醫師。醫師今日不在,請到別家求醫。”

婉娘“哦”了一聲,失望地走開,身后叮當一聲掉下來一個什麼東西。

几人都朝地上看去。一個兩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帶著一條紅色絲線。沫儿彎腰撿了起來,遞給婉娘。黑臉男子神色一變,盯著黑瓶似乎想說什麼,卻未作聲。

文清將寶儿用棉袍包裹好,接了過來。婉娘抬頭看看天色,回頭問道:“請問如今什麼時辰了?”

黑臉男子摔門而去,喝道:“還不快走?”婉娘也不在意,回頭懶懶地道:“午時三刻啦。”抓起黑瓶,狠狠地摔在冬籬的石砌花基上。一股白氣從破裂的黑瓶中衝出,在午時陽光的照射下瞬間消散。寶儿蠕動了一下,眉頭緊皺,哼了几聲又沉沉睡去。

黑臉男子一聲驚叫,扶著門框,指著婉娘咬牙切齒道:“你……你!”

婉娘用手搭起涼棚,眯著眼睛抬頭看天,喃喃道:“看天象這點,我總是悟性不足。不如你教教我罷。”

黑臉男子板著臉,冷笑了一聲,道:“晚啦。”

婉娘叫過文清,附耳說了几句,文清面露喜色,抱著寶儿走了。

婉娘看著文清趕著馬車回去,才回身笑道:“這神都還是太小了,想躲都躲不開。”說著也不管黑臉男子願不願意,推開屋門便走了進去。

黑臉男子僵硬地閃在一邊,身影似曾相識。沫儿突然失聲叫道:“你是……老大!”

老大斜覦了沫儿一眼,眼神冰冷陰霾,正是沫儿第二次被當作小五,綁去的那間屋里見過的黑臉人,沫儿打了一個寒戰,慌忙躲到婉娘身后。

外面的陽光仿佛被隔絕了一般,房間里十分陰暗,冷得像個冰窟。對門口的牆壁上設了個陳舊的木龕,地下放著一個土黃色蒲團;房間另一端用紅色粗糙土布隔開,里面是臥室。

婉娘環視了一周,笑道:“這地方倒好。”

老大陰沉著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閉上了眼睛。婉娘撒嬌道:“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難道要我自己動手?”

老大腰背僵直,極力壓住怒氣,一聲不響。

婉娘輕笑一聲,一把扯開身邊的粗布簾子。后面床上,柳中平閉目直挺挺地躺著,不知是死是活。

婉娘看了一眼柳中平,佩服道:“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可真夠不容易的。”

老大嘎嘎地笑了起來,雙眼猛然睜開,精光四射:“你來晚啦。”沫儿覺得這種眼神十分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婉娘隨口問道:“他死啦?”沫儿吃了一驚,不住地斜眼看,卻不敢離開婉娘步。

老大嘴角上挑,嘿嘿笑道:“沒死。”

婉娘似乎毫不在意,看都不看一眼,道:“無所謂。死個把凡人,也沒什麼要緊。”

老大陰惻惻道:“當真?這麼說我白費了諸多工夫。我看這個柳公子對你可是上心得很呢。”

婉娘眼睛亮晶晶的,道:“真的?”掩口嬌笑不止,“對我上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沫儿偷偷看一眼婉娘,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老大嘿嘿笑道:“那要恭喜你了——我對柳公子各種威逼利誘,只讓他偷偷放一個驅魂瓶到聞香榭,就幫他無條件救他女儿,可他寧願失去自己的魂魄,都不肯做可能不利于你的事。”

婉娘不屑道:“這些個凡人,向來喜歡自作多情。”

老大盯著她,道:“如此甚好。不過,我一直覺得,你在人間待得久了,難免會喜歡上俗世的風花雪月。”

婉娘調皮一笑,道:“誰說的?這世間情事,我看得最清楚。”

老大哈哈一笑,道:“其實婉娘干嗎不試試看?我看這個柳公子風流倜儻,人品家世、學識見識都好,倒也算配得上婉娘。能享受人間情愛,多少仙童精魅可都求之不得呢。”

沫儿聽得不明就里。今日來這里不是救寶儿嗎,怎麼只顧上談這些了?

婉娘咬著手絹儿,吃吃笑道:“盧護和盧占元,香木和黃三,哪個能得了善終?難道教訓還不夠嗎?”

老大放聲大笑,震得沫儿耳膜生疼。

婉娘眼波靈動,笑意盈盈,道:“你費這些周折,不會就是告訴我柳公子喜歡我吧?”

老大驟然收住笑容,冷冷道:“我想和你談談條件。”

婉娘驚訝道:“和我談條件?”用手點腮,自言自語道:“你指使香木重啟冥思派,后又幫助香木返魂,以寶儿脅柳中平聽命于你,我每次總是晚一步,怎麼你如今要放下身段和我談條件?”

老大的黑臉愈發陰沉,恨恨道:“哼,你破了香木的陰陽十二祭,收回了黃三的魂魄,還在這里說風涼話!”冰冷的眼光掃過沫儿的臉,沫儿緊張得不敢呼吸。

婉娘一臉天真,撒嬌道:“都怪你,我還以為這都是香木興風作浪呢,要知道是你,我好歹給你個面子。”

老大板著臉,鼻子哼道:“你几時給過我面子?”

婉娘笑道:“你不在云夢好好休養,怎麼來了薛府做家奴?”

聽到“云夢”三字,沫儿一愣,從婉娘身后探出頭來——印象中的元鎮真人白發童顏,長須飄飄,與如今的黑面短須完成不同,只是眼神的凌厲未改。

沫儿几次被抓,常聽老四老木提到他們的“老大”,卻未見過其真面目,而冥思派被剿之后,老大不知所蹤,沒想到老大竟然是元鎮真人,且是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

元鎮真人仿佛知道沫儿想什麼,用手一抹臉,剜了他一眼道:“我喜歡什麼樣就什麼樣。”

沫儿慌忙將頭縮進去。婉娘嗔道:“你不要嚇壞了我的小伙計。”

沫儿頓時覺得有些羞愧,挺了挺胸脯,迎著元鎮真人的目光直直地站著。婉娘拍拍沫儿的肩,道:“真人上次說回云夢紫羅口,再不問世事的,怎麼又如此大費周章搞出個香木事件來呢?”

元鎮真人哼道:“我倒想。”

婉娘笑道:“好歹也是個得道的真人,還是這麼看不開。你幫香木重啟冥思派,只屈居一個副堂主,可不像是你的風格。”冥思派被剿,香木及五個副堂主落網,只有一個逃走,竟然是他。

元鎮真人表情木然,“人與人之間從來都是交換關系。我取我應得的,她得她應得的,沒什麼屈居不屈居的。”

婉娘好奇道:“我知道香木是為了美貌,真人從冥思派里想得到什麼?”見元鎮真人閉目沉思,又吃吃笑道:“我想不會是錢財吧?真人可不像我這麼俗。”

元鎮真人臉上的戾氣消失,緩緩睜開眼睛,神色黯然道:“我的時日不多了,需要那些精氣。”

婉娘笑道:“真人說笑呢,怎麼會?你修煉多年,便是時日不多,再活個千儿八百年的也沒什麼問題。”

元鎮真人長嘆了一聲,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拉起左臂衣袖,沉聲道:“小師妹,看著同門一場的份上,請你幫幫我。”但見整條左臂肌肉干枯,緊貼在骨頭上,隱隱發烏。

婉娘吃了一驚,顫聲道:“師兄,你……你這是怎麼啦?”上次因為閑情閣抓沫儿一事,婉娘本來曾下定決心再也不叫他“師兄”的,這一時情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元鎮真人苦笑道:“是我作孽太多。每每修煉總是急功近利,導致氣血不暢,不知怎麼就累及了這條手臂。”言語之間充滿了無奈。

婉娘遲疑了一下,走近仔細查看,沫儿拉著她的衣角跟在后面。元鎮的手臂微微顫抖,血管猶如曬干后的蚯蚓盤曲在骨頭上。婉娘用手指輕輕按了按緊繃的肌肉,沉吟道:“看來是氣血淤積、精氣不足所致。”

沫儿揉揉眼睛,困惑地看著。他的左臂上並未有縈繞的黑氣,經絡也正常,沒有任何異樣,不由地抬頭去看元鎮的印堂,卻見元鎮雙目突然精光四射,微現得意之色,沫儿不禁叫道:“婉娘!”

“婉”字未及出口,元鎮反手扣住了婉娘的手腕,哈哈大笑。沫儿扑過去對著元鎮又踢又打。元鎮飛起一腳,踹在沫儿的肚子上,沫儿飛出去几尺遠,撞到對面的牆壁上跌落下來,滿口流血,再也爬不起來。

※※※

婉娘手腕被扣,掙脫不得,驚叫道:“師兄你做什麼?”

元鎮真人獰笑道:“我早就勸香木,與其找其他生魂,不如利用黃三取你的生魂,她卻自以為是,說不想得罪你。哈哈哈,沒想到你落在我的手里。”手上力度加大,婉娘吃痛,軟綿綿坐到了地上。

沫儿大急,吐了口滿是血的口水,捂著肚子惡狠狠朝元鎮扑來。元鎮一手抓著婉娘,一手就勢一擋,手肘撞得沫儿胸口生疼,沫儿不顧一切,抓住元鎮的手臂張口就咬,元鎮大怒,連踢帶甩,沫儿卻死活不松口。

婉娘皺眉叫道:“沫儿!松開!到旁邊去!”轉向元鎮道:“師兄,他一個小孩子,你和他一般見識?”

元鎮住了手,惡狠狠盯著沫儿。沫儿毫不示弱,怒目而視。

婉娘怒道:“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快松開!”沫儿松了口,趔趄著站到旁邊,看著婉娘涕淚齊下,强忍著不出聲。

元鎮的右臂有血不斷滲出,衣服濕了一片。想來沫儿用了十分的力氣,要不是婉娘制止,沫儿非咬下一塊肉不可。

婉娘嘆道:“師兄,真沒想到你……”

元鎮任由右臂流血,重新盤腿做好,咯咯笑道:“你三番五次和我作對,若不是你,我早就修煉成功了。如今這樣,算是你對我的補償。”

婉娘花容失色,慘然道:“沒想到我竟然落得個如此下場。”

元鎮得意洋洋道:“你就認命吧!”他一躍而起,拖著婉娘來到木龕前,在下面的抽屜中摸索半天,拿出一個黑色小瓶,一支銀針,將婉娘的手按在木龕上,拿起銀針便要扎。

婉娘叫道:“等等!”回頭看向沫儿,懇求道:“師兄放了他吧。如今這小東西對你來說用處不大,他好歹跟了我快一年,便是養只小狗也有感情了。”沫儿本來還想伺機而動,不料腹痛難忍,蜷縮在地上,看著婉娘淚如泉涌。

元鎮道:“有了你,他自然沒用。”

婉娘深吸了一口氣,平靜道:“既然師兄看中了我的功力,我就當是奉獻一次罷。不過你既然設局抓我,干嗎還取柳中平的魂魄?”

元鎮不屑道:“他?我又不是香木,需要男子魂魄。況且他的生辰命數平常得很,不合我的生魂陣用。我只收了他几個月的精氣。”

婉娘茫然道:“如此說來我更不明白了。難道小妹我的命數適用你的生魂陣?我瞧著十分不合適呢。”

元鎮干笑了几聲,道:“本來是不合用的,但是我已經在香木的祭台上吸收了足夠的陰氣,婉娘你多年的功力至陰至純,拿來給我用正好合適。”

“哦,”婉娘點頭,失神道,“原來如此。”朝四周看了一圈,道,“師兄果然手眼通天,這薛家,藥園等,都可以為你所用,袁大逃脫也無人追查……我婉娘還真沒有這個本事。”

沫儿悲痛欲絕,看到婉娘的無助,恨不得上去殺了元鎮。元鎮輕蔑地哼了一聲,道:“凡世俗人,逃不脫情、錢、權三字,只要利用得當,這世間一切皆在我的控制之下。”

沫儿想到了建平公主。

婉娘閉眼道:“好吧。枉我在世修煉千余載。”

元鎮抓起銀針,燭火上燎烤。沫儿思緒紛亂。如今便是逃出去叫黃三,也來不及了;若是報官,這事太過離譜,沒人能信,怎麼辦?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飄進沫儿的鼻子中,絕非草藥的味道。沫儿一個激靈,趁元鎮不注意,打了個滾儿朝另一邊滾去。

※※※

柳中平躺在床上,毫無動靜。沫儿齜牙咧嘴地爬過去,一把掀開床單。

床下放著一株暗紅色的花草,僅有一尺來高,頂端的葉片正對著柳中平的背部。見有光線進來,花草微微一動。沫儿咬緊牙關,伸出一腳狠命朝花草蹬去,正中它的根部。

一陣腐臭的味道夾雜著香味衝進沫儿的鼻子。沫儿的腦袋嗡嗡作響,卻强忍著,將花草連踩帶抹弄了個稀巴爛。

※※※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沫儿顯然判斷有誤,花草雖然沒了,元鎮卻並未受任何影響,銀針扎在婉娘的中指,血順著銀針一滴滴落在小瓶子里,婉娘的表情也越來越委頓,眼神渙散,站立不穩。

沫儿哭著叫道:“婉娘!”

元鎮松開了婉娘的手,拿出一張寫滿符號的符,飛快地封在黑瓶上。婉娘踉蹌著退后了几步,沫儿慌忙上去扶住,兩人靠著牆壁站住。

元鎮手握黑色小瓶,激動得顫抖不已。婉娘有氣無力道:“師兄,你真的這麼狠心嗎?”

元鎮走到門口,看看天時,興奮道:“如今尚早,你還有一刻工夫好活。還是想想如何度過這最后一刻吧,不要糾結于我狠不狠心了。”

婉娘的眼睛更加黯淡,道:“唉,我真后悔。”

元鎮驀然回過頭來,雙眼爍爍,“后悔什麼?后悔和我作對,還是后悔以前沒有對我痛下殺手?”

婉娘道:“師兄,其實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你要不要聽聽?”

元鎮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嘎嘎笑道:“晚啦!”轉過頭對婉娘道,“我本來是想和你談條件的,沒想到你如此不設防,嘿嘿,一下子就著了道儿了。倒省了我的事。”

婉娘疲憊地靠在牆壁上,憂傷地看著元鎮,默默無語。

元鎮面目猙獰,目露凶光:“你知道我多痛苦嗎?我堂堂一個真人,不僅要低三下四去和那株毒草求情,求她來洛陽重啟冥思派,還要去做那些掘人墳墓的勾當。眼見我就要成功,卻又因為你功虧一簣!”

婉娘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道:“真人這麼多年的修身養性,原來都是假象。”

元鎮揮舞著拳頭,脖子青筋暴出,道:“我本來想利用那個患心悸症的小女孩救回香木,沒想到小女孩命硬得很,香木竟然依附不上,哈哈哈,可是沒想到你和這柳公子倒有淵源。”沫儿拳頭緊握,恨得牙齒咯咯直響。

冥思派一事暴露,元鎮利用自己在皇族中的關系隱藏在藥園,后設計讓香木自殺,將香木原体轉移至此,無意從小公主處得知寶儿之事,知道了柳中平曾與婉娘相熟,便著人在長安散布能治心悸症的消息,柳中平救女心切,不顧過年匆匆來了洛陽。

元鎮提出要以柳中平的精氣補充方能治愈心悸症,趁機收了他的精魄,並送了驅魂瓶給寶儿佩戴。柳中平走南闖北,見識不俗,心知他的治療手法絕非正途,但唯求寶儿好轉,心甘情願按他的要求舍了精魄,卻對元鎮提出的偷偷放置驅魂瓶到聞香榭斷然拒絕。

這几日,元鎮一直關注著婉娘一行人的動向,本想以柳中平為質與婉娘談條件的,沒想到竟輕易制服了她。

婉娘目光落向遠方,幽幽道:“七月節快到啦。”

元鎮獰笑道:“你處心積慮守在洛陽,又有何用?這機會是我的啦。”

婉娘淡然一笑,低頭沉思了一會儿,好奇道:“我對符咒之類一向不太留意,所以想請教下師兄,怎麼才能讓香木依附與寶儿身上?”

元鎮嘴角微挑,面露得色,道:“這是我的獨門功法,豈能說與你知道?”符咒除了索魂咒、鎖魂咒、散魂咒等,還有一種叫做驅魂咒,看起來几種符咒都差不多,其實功效完全不同。元鎮將香木靈力用索魂咒轉移至黑瓶中,又將黑瓶給了寶儿佩戴,瓶口改用驅魂咒,只要寶儿將瓶子對准印堂,香木靈力便可注入,直至完全占據寶儿身心。

這功法十分陰毒,若是成功,寶儿將魂飛魄散,唯余肉身,成為香木修煉之宿主,旁人卻不得而知,仍將其當作寶儿看待。

沫儿聽得心驚肉跳,怒道:“哼,那個壞女人再也害不了人了!她的原株被我踩死了!”

元鎮一怔,隨意朝床下一瞟,漠然道:“死便死了,有了這個,她在與不在都無所謂。”晃晃手中的黑瓶,狂笑道:“本想讓你在七月節讓我一分的,如今不用啦。”

※※※

婉娘伸了個懶腰,突然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徑自撩開布簾,走到柳中平旁邊,笑著叫道:“喂,柳公子,起床啦!”

柳中平哼了一聲,費力地睜開眼睛。

元鎮正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宏偉計划,轉眼看到婉娘若無其事地走開,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暈頭轉向,愕然道:“你……”沫儿護在婉娘身后,警惕地盯著元鎮。

婉娘從懷里拿出一個福娃娃玉瓶,倒了花露點在柳中平的眉心輕輕地揉著,自言自語道:“這款同心露,材料真是難配呢。如意藤上的同心果,加上心形內丹和金鱗,隨便一種的價格便可敵國,柳公子付不付得起呢?”

元鎮愣了半晌,抬頭看天上烈日當空,慌忙拿起手中的黑瓶,在手心畫了一個符號,對准瓶子推去。婉娘轉身笑道:“不用費事啦,那不是我的中指血,是同心露。”將手中的福娃娃玉瓶高高托起,“你瞧,我這麼名貴的花露,白白送你了十二滴。”

元鎮一張黑臉瞬間通紅,兀自對著黑瓶又推又拍。婉娘拉了沫儿站在門口,優雅地揮手道:“真人若無其他事,婉娘就告辭了。”

元鎮額頭泌出一層細汗,語無倫次道:“你怎麼……我怎麼……”

婉娘無辜道:“真人不知道同心露的作用麼?同心露最善幻化,更別說其中還加了金鱗和內丹的靈氣。”

元鎮目呲欲裂,張牙舞爪扑了過來,婉娘推開沫儿,一個閃身,元鎮扑倒在地上。

柳中平按著太陽穴,吃力地坐了起來,見婉娘在外面,慌忙正好衣襟,起身走出。

元鎮面如死灰,四腳伸長癱坐在地上。柳中平遲疑了一下,上前扶他在蒲團上坐下,深深一揖,表情復雜地站在了婉娘身后。

沫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柳中平,不知道剛才元鎮說的話他有沒有聽到。

婉娘回頭笑道:“柳公子快回去吧。寶儿剛才哭鬧著要找你呢。”

柳中平平靜地看了看婉娘,拿出手帕幫沫儿擦干淨臉上的血,道:“不要緊。”

婉娘莞爾一笑,回頭道:“真人,那就七月節再見。哦,忘了告訴你,香木依附不上寶儿,是因為寶儿帶著我的玉魚儿。”

沫儿捂著肚子,皺巴著臉儿跟在婉娘后面。柳中平雖有疲態,卻風度不減,眼角含笑,嘴角酒窩微漾,道:“多謝婉娘。”

婉娘笑道:“謝什麼,我做生意而已。”柳中平叫了車,抱了沫儿上去。

正當午時,裊裊的炊煙和著飯菜的香味,偶爾傳來稀疏的鞭炮聲,城中的年味儿仍然濃郁。婉娘眼神悠遠,神態輕松,斜靠著車篷若有所思。

柳中平不時朝這邊一瞥,沫儿懷疑他是在偷看婉娘,但是他的動作偏又極其自然,一旦碰上婉娘回視的眼神,他便嘴角微動,堪堪展現出一個剛好露出小酒窩的微笑來。

沫儿突然覺得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是個外人一般,恨不得裝睡算了。還沒閉上眼,街上傳來一陣酒肉的香味,肚子咕咕一陣亂響,尷尬不已。

柳中平笑道:“沫儿餓了吧?”

婉娘揶揄道:“他還惦記他那半兩銀子呢。”接著將上次去祥云客棧一事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通,窘得沫儿恨不得跳下車去。

說笑過去,三人又陷入了沉默,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柳中平低頭沉思片刻,突然庄重道:“婉娘,我這次來洛陽沒有先去找你,實在是因為……”

未等柳中平說完,婉娘道:“柳公子說笑啦。”轉向沫儿,關切道:“肚子還痛嗎?”

沫儿不滿地瞪她一眼,見柳中平欲言又止,無話找話道:“柳公子,這祥云客棧怎麼這麼貴?”

柳中平哈哈大笑,道:“聽說祥云客棧是有皇族背景,裝潢好,服侍的也到位。”見沫儿張大了嘴巴,接著道:“我帶著寶儿住祥云客棧,可不是為了炫富,實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天寒地凍,這里晝夜供應熱水,食物隨叫隨到。”

沫儿一聽食物,又原形畢露,叫道:“都有什麼好吃的?”

柳中平笑道:“今日中午就請你嘗一嘗如何?”

婉娘收回目光,嗔道:“柳公子,別理他,這小東西就知道貪吃。”

沫儿眼光在兩人身上溜來溜去,道:“柳公子,其實我們都想你帶著寶儿來聞香榭玩儿。”

柳中平朗聲笑道:“自然,以后少不了去打擾你們。”

沫儿偷眼望望婉娘,喜滋滋拍手道:“好啊好啊,不如住我們家里好了,万一寶儿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

婉娘皺眉道:“沫儿!不得無禮!”轉向柳中平,眼睛猶如籠罩了一層霧氣,客客氣氣道:“我家的小伙計不知禮,柳公子千万別往心里去。聞香榭里條件差,吃穿都粗糙,可別凍壞餓著了寶儿。這几日寶儿痊愈,柳公子也該回長安了,還跟得上在家里元宵節。”

柳中平臉上笑容未變,眼里的笑意凝結了一下,微笑道:“正是,若寶儿好了,我們也該回長安了。”

沫儿看著婉娘,心里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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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忘憂香

〔一〕

正月十三,柳中平帶著寶儿離開洛陽。

寶儿已經大好,短短几天,臉色紅潤,体力也好了很多。文清和沫儿將其送至城門外,几人依依作別。因婉娘有事未來,寶儿甚為失望,不住追問“姨姨”,柳中平悵然若失,神情落寞。

回到榭里,婉娘正蒸房調配香露,看見二人也不問情況怎樣,只道:“趕緊幫忙。”

沫儿將柳中平贈送的禮物擲到桌子上,撅著嘴道:“你今日明明沒什麼重要事做,為什麼躲著不去相送?寶儿不住地念叨你呢。”

婉娘手里忙著,低頭道:“寶儿終歸要離開洛陽,我送了又如何?”

文清看著婉娘的臉色,囁嚅道:“婉娘,你很……討厭柳公子麼?”

婉娘不答,大聲叫道:“三哥,將萱草挑一些好的來。”

沫儿看著著急,賭氣道:“笨文清,她故意的呢!哼,把架子擺高了吧?別人走啦,你以后想見也見不到了!”

這几日柳中平多次來聞香榭拜謝,婉娘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柳中平提出要回請吃飯,婉娘也婉言謝絕。禮數雖全,但傻子也看得出,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同几日前相比,兩人莫名其妙得生分了許多。

文清一根筋,見婉娘顧左右而言他,固執問道:“婉娘,你這几天為什麼這麼別扭?”

婉娘無可奈何,沉吟了片刻,認真道:“文清你還小,你不懂。有些事明知不可為,就不要給人留任何希望。”

文清似懂非懂,看婉娘眉頭間淡淡的憂色,便不再追問。沫儿拿著石杵,下意識地搗著石臼,偷眼看婉娘神色寂寥,忍不住道:“你不試試,怎麼就知道不可為?”

婉娘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落在窗台的那盆花草上,淡淡道:“一眼便可望見結果的事,無謂的嘗試只會傷人傷己。只願他一生幸福。”

黃三拿了萱草進來。現存這些是去年夏秋之際采摘的,放在籠上稍加熏蒸,再配上艾葉等秘方保存,所以還保持著葉子蔥翠、花儿金黃,成色很是不錯。婉娘抓起一把,嘆道:“忘憂草,忘憂草,真能讓人忘得了憂愁麼?”

沫儿很想像以往一樣伶牙俐齒地強嘴,卻不知說些什麼。文清微皺著眉頭看著婉娘,憂心忡忡。

婉娘看了看兩人,突然眉開眼笑道:“兩個臭小子都長大啦。”

※※※

元宵節將至,全城猶如沸騰了一般,熱鬧非凡。白日為市,夜間燃燈;天上皓月高懸,地下彩燈万盞,蔚為壯觀。沫儿第一次在城中過元宵節,只覺得應接不暇,眼睛都不夠使了。

元宵節,除了吃元宵,還要准備各種祭祀用的食物。首先是棗糕,寓意“早日高升”;其次是“麥檁”,一個超大的饅頭,上面盤花,中間插上柏枝,寓意來年大豐收。不過沫儿每次提起麥檁總是說成“麥秸垛”,氣得婉娘要拿擀面杖打他。

今年較忙,三哥身体又剛好,婉娘的意思就在街上定做了便罷。沫儿剛送寶儿時已經見到街上的繁華,早就按捺不住,恨不得住在街上。聽了婉娘的話儿,拿了銀錢,拉了文清就跑。

今日方才十三,定鼎、長廈、上東及洛水兩岸的街道彩燈已經布滿。街頭街尾,布置有各種大型花燈。有嫦娥奔月、八仙過海、仙女下凡、大禹治水、玄奘取經等故事型的;六畜興旺、連年有余、福壽雙全、財源滾滾、龍鳳呈祥等寓意型的;假山、美人、花卉等風景型的;還有制作精美的各色宮燈、紗燈、走馬燈,供儿童提著玩耍的兔子燈、金魚儿燈、小豬燈、猴面儿燈等,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一些心急的商鋪掌櫃,已經指揮著伙計將燈謎掛上,紅底金字,猶如紅色絲帶一般在微風中飄蕩,更為神都增加了几分喜氣。

兩人興衝衝一路走一路看,早將正事忘記。前面街口,一個大型彩燈正在安裝,地上放著几只尖嘴的老鼠,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只穿著紅色袍服,頭戴花翎,還有一只吹嗩吶的、一只敲梆子的。沫儿眼睛一亮,叫道:“老鼠嫁女!文清快來,是老鼠嫁女!”

“老鼠嫁女”燈相當復雜,共有十八只老鼠和一只老貓。抬轎的,抬嫁妝的,吹打樂器的,形態不同,卻個個栩栩如生。老鼠新郎騎著一只癩蛤蟆,趾高氣揚,滿臉喜氣。老鼠新娘坐在一只繡花鞋中,滿頭攏翠,羞羞答答。老鼠丈人拿著一根長長的拐杖,在轎子前指手畫腳。

沫儿看得好玩,指著老鼠新郎道:“哈哈,文清,你娶親時是不是就是這樣子?”

文清扭捏道:“我又不是老鼠。”沫儿哈哈大笑,兩人繞著花燈嬉笑打鬧。

一個粗壯的大漢正在安裝花燈,手指靈活,荊條、竹片紛飛,見沫儿文清可愛,回頭憨厚一笑。

沫儿見這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大漢將老鼠新娘穩穩地放在繡花鞋轎子里,用細繩、竹篾細細地固定好,后退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又去忙下一個。天氣寒冷,這大漢卻除了帽子,頭上汗氣蒸騰,干得熱火朝天。圍觀的儿童甚多,圍著老鼠們又跳又叫,有的還伸手去摸。大漢也不生氣,只囑咐道:“小心竹骨扎了手。”

一炷香工夫,大漢將全部燈組裝完畢,收拾了工具坐在旁邊休息。儿童們一哄而散,見另一家正在裝“天女散花”燈,又被吸引了過去。

二人看了一會儿,文清突然想起了正事,急道:“不能再看了,再晚就訂不上了!”拉起沫儿,急匆匆回頭朝街頭小巷的餅店跑去。

沫儿一邊跑一邊四處張望,不小心踩到地下的一小塊冰面,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朝后倒去,卻被一雙大手緊緊地扶住,回頭一看,正是剛才做“老鼠嫁女”的漢子。

大漢肩上搭著布袋,腰間掛著斧頭、銼子、鑿子等工具,憨憨道:“地上硬,摔了可了不得。”

文清沫儿慌忙致謝。走了几步,發現這漢子還跟在身后,原來他也去餅店。

餅店門口排起了長隊,全是偷懶不想自己做,又不敢耽誤祭祀的,訂的最多的就是棗糕和麥檁。文清不住伸頭往前看,懊悔道:“早知道應該先來落了定再去看燈。”

正在焦急,只聽后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你的活做完了?”

沫儿回頭一看,一個農家女子站在身后,卻是和排在他們身后的大漢講話。這女子挎著一個竹籃,一身布衣,短襖長褲,臉色紅潤細膩,大眼水靈,脖頸頎長,雖不是十分漂亮,卻相當精干利落。

大漢眼睛瞬間明亮起來,欣喜道:“小朵,你……怎麼來了?……已經做完張家的了,下午還有一家。”

小朵的臉微微一紅,眼睛看向地下,道:“哦,我來看看你需不需要我幫忙。”

大漢咧起嘴笑,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接過小朵的竹籃:“不用。我來拿。”

小朵探頭朝前面張望,碰上沫儿的眼光,粲然一笑。轉頭對大漢道:“胡哥,你來訂麥檁?”沫儿聽到“胡哥”,突然想起他就是那日來定香粉的“胡先生”。原來的滿臉虯髯剃了個干淨,留下一片青胡楂,沫儿剛才竟然沒認出來。

大漢點點頭,老實道:“這几天正是最忙的時候,實在沒時間做。”

小朵奪過籃子,羞澀一笑,道:“亂花這個錢做什麼?別等了,等我做好了送給你。”

大漢一張黑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激動,搓手道:“怎麼好意思麻煩你?要是你爹……”

小朵嘴巴一撅,道:“別提那個老頑固。”不由分說拉了大漢,兩個人說笑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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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轉眼到了元宵佳節,洛陽城內比春節還要熱鬧十分。從正月十四一直到正月十六,聖上特許“放夜”,晚間宵禁解除,家家戶戶都懸掛五色燈彩,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燈燭齊燃,鑼鼓聲聲,鞭炮齊鳴,笙歌簫鼓,長吟高唱。神都天街,花燈焰火交相輝映,流光溢彩;洛水碧波,龍船畫舫槳聲燈影,蜿蜒不絕。更有歌舞百戲,奇术異能,粼粼相切,樂音喧雜十余里,通宵達旦。

沫儿如同野孩子,看旱船,追畫舫,猜燈謎,嘗美食,忙得不亦樂乎。文清往年看過花燈,本不覺得新奇,卻在沫儿的情緒帶動下如同第一次看到一般,跟著不知疲倦地亂竄。婉娘也不去管他們,只交代不要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兩日過去,文清和沫儿終于累壞了。正月十六這日,已經日上三竿,兩人尚未起床,直到被婉娘掀了被子,才不情願地下樓坐在中堂愣怔。

婉娘端了一碗元宵,優雅地品著,看到兩人哈欠連天,道:“俗話說,小十五大十六。今日比昨日前日更熱鬧呢。東西南北三個街市有威風排鼓大賽,你倆不去看看?”

沫儿閉著眼睛,道:“我要睡覺。”

婉娘道:“那我和三哥去看熱鬧,你和文清就看家好了。”

沫儿一聽,瞬間來了精神:“我不要看家,我也去。”

黃三正在仔細地擦拭他的花草葉片,抬頭看了一眼,擺手稱不去。

那盆花草是上次婉娘和柳中平討要回來的,原本放在祥云客棧寶儿的房間里。婉娘雖然不加解釋,可是沫儿總覺得,這盆花草和香木有什麼關系。

黃三經常對著這盆花草面無表情地發呆,無喜無悲,甚至像以前啞時一樣,說話都是打手勢,一句都不肯出聲,但照料這盆花草卻極為精細。澆水、修剪,天氣稍有不適,便將其移至暖房,若有太陽出來,又會連忙搬出放在窗台上。

黃三將每個葉片都擦得干干淨淨,搬了花盆出去了。沫儿不安,低聲抱怨道:“婉娘,你干嗎要將這盆草抱回來?故意讓三哥傷心。”

婉娘道:“你要是將它毀了,他就不傷心了?”

文清吃了一驚道:“它真……是香木?”

婉娘悠悠道:“叫香木也可以,但是此香木非彼香木。”元鎮想借寶儿之身讓香木還魂,提前在寶儿的房間里放置了香木新發的枝芽,不料因為婉娘的玉魚儿,驅魂咒失去了作用,香木的魂魄根本依附不上。后原株又被沫儿毀掉,這株新芽已與普通花草沒什麼兩樣。

沫儿擔憂道:“它不會重新變成人吧?”

婉娘笑道:“傻小子,從植物修到人形,比……其他的更要難上十分。當日香木是機緣巧合,接受了多年的香火,才有了足夠的靈力。在我們這里,它就沒這個福分啦。”

文清道:“但願三哥真正放下此事,開開心心的。”

文清沫儿早就收拾停當,只等婉娘,卻聽門外一陣敲門聲。沫儿抱怨道:“大節氣的,誰還這麼不消停!”

文清開了門,見原來是那日做彩燈的胡哥,連忙讓了進來。

婉娘匆忙從樓上下來,笑道:“胡先生新年好!沫儿快斟茶。”

胡哥看著文清和沫儿笑了笑,局促道:“不用了,剛喝了茶來的。”

婉娘道:“今日元宵節,胡先生不去看燈,來榭里可是有急事?”

胡哥嘿嘿笑了几聲,羞羞赧赧道:“我年前來定了一款香粉,不知婉娘做好了沒?”

沫儿暗想,壞了,這些日忙寶儿的事,早就將這個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前日看到他,雖然想起來了,但是兩人回來也忘了對婉娘提起。

誰知婉娘眼珠一轉,笑道:“已經做好了,這是第一款,再過些天,胡先生來取第二款。文清,將貨架上面的匣子取下來。”

胡哥激動不已,慌忙站起來幫文清拿匣子。婉娘從中取出一個圓肚青瓶,打開嗅了嗅,轉手遞給胡哥。

胡哥眉開眼笑,朝婉娘連連打了几個揖,拿著香粉喜滋滋地告辭了。

沫儿看著他走遠,回頭鄙夷道:“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哼,狗眼看人低!”

婉娘正整理匣子,道:“胡說八道!”

文清見沫儿的話說重了,連忙勸道:“沫儿別生氣。怎麼啦?”

沫儿道:“人家定的香粉沒做就是沒做,你干嗎用普通的紫粉騙人?”

婉娘無辜道:“誰說是紫粉?以前裝的是紫粉,如今不是了。”沫儿無法證實,鼻子皺起哼了一聲表示不信。

文清好奇道:“婉娘,這個胡先生要求什麼樣的香粉,怎麼還有第一款第二款?”

婉娘抿嘴笑道:“第一款第二款是我的分法。”

沫儿更加狐疑,道:“你知道他叫什麼?做什麼的?”

婉娘換上了一雙黑色牛皮小靴,一邊左右欣賞,一邊道:“他叫胡十一,住在城東邙嶺,種植著一片竹園。”

聞香榭的香粉價格昂貴,這胡先生不像是個有錢人。貧苦人家花費一年的收成來定一款香粉,可有點奇怪。沫儿追問道:“他要香粉干什麼?”

婉娘今日穿了一件黑絲紅錦薄棉胡服,腰系玄色米字刺繡腰帶,配上剛換上的黑色牛皮小靴,甚是端庄大氣。她自戀地轉了一個圈儿,得意道:“走吧,威風排鼓已經開始了——男人買香粉,當然是送給女人。”

沫儿嘟囔道:“這還用你說?肯定是送個小朵姑娘的。”

※※※

走出大門,鑼鼓聲已經響徹云天。沫儿看了一會儿,覺得實在太吵,而且還不如去看花燈、買零食有趣,便捂了耳朵拉著文清東鑽西竄,跑到旁邊的街上買糖葫蘆去了。

兩人吃著糖葫蘆,慢慢溜達著回家。這條街叫做天正街,與定鼎天街並行,街道稍窄,人也少些。除了各家店鋪掛出的花燈,全是賣零食和小玩意儿的攤點,游客多是儿童和年輕人。

沫儿吃了一個豆沙餡儿的,便與文清換核桃仁的品嘗。看到前面一對年輕男女拿了一只小老鼠燈籠,不由得羨慕起來,便追著看。

那男子二十多歲,穿了一件十分俗氣的暗花團福藍色錦紋長袍,腰間手上叮叮當當地帶著玉佩、玉眢和碩大的銀戒指,長得高高瘦瘦,脖子總是不自覺地朝前探出,一雙細長的眼睛滴溜溜亂轉,看起來仿佛受了驚嚇驚魂未定一般。他手里提著燈籠,笑嘻嘻道:“小朵姑娘,好不容易進城來玩,你不要總皺著眉頭。”

小朵低著頭,道:“張公子,我還要幫爹爹干活,還是先回去吧。”

沫儿見是小朵,有心問問他們的老鼠燈在哪里買的,正思量著如何開口,只見前面一處賣面具攤位前一個人鬼鬼祟祟的朝這邊張望,一見小朵抬頭,連忙將頭上戴個福娃娃面具,卻是今早來取香粉的胡十一。

張公子急道:“小朵姑娘,你若是不滿意在下可以明說,我會改。”

小朵一頓腳,道:“張公子你誤會了,不是你不好,是……我今天好多活還沒做,我爹爹會罵我的。”

張公子長吁了一口氣,眉開眼笑道:“原來是因為這個,你放心,今天約你出來,已經和伯父說過了,他同意的。”也不管小朵吃不吃,跑去旁邊買了一包新炒的板栗,熱切地道:“你嘗嘗這個。”

小朵勉强笑了一下,低聲道:“謝謝張公子,我不餓。”

張公子强行將板栗塞到小朵手里,道:“你好歹吃些東西。”

小朵默默地接過來,沉悶地低著頭走過,對周圍的紅火熱鬧視而不見。

戴了面具的胡十一不遠不近地跟著。沫儿看得好玩,偷偷道:“文清,胡先生肯定是想找小朵姑娘,我們來幫他一把好不好?”

文清躊躇道:“這樣不好吧?”

沫儿哂道:“又不要你出面。”飛快跑到前面另一家買面具的攤位前,不由分說買了兩個小猴子面具,和文清戴上。

張公子又在一處賣胭脂水粉的攤位前站住,十分熱心地要給小朵買一盒胭脂。小朵推讓良久,張公子卻十分固執,還不住大聲吆喝:“掌櫃的,給我來盒最貴的!”引來路人側目。小朵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等候。

沫儿趁張公子正在與老板討價還價之際,跑到小朵身旁低聲道:“小朵姑娘,胡先生就在你后面。”小朵還未反應過來,沫儿已經跑了。

胡十一站在街對面,不時朝這邊偷窺。沫儿一蹦一跳地走過去,作了一個揖道:“胡先生好,小朵姑娘請你過去。”

胡十一一愣,結巴道:“她……看到我了?”回頭一看,正看見小朵朝這邊張望,連忙摘了面具,尷尬地走了過去。

小朵紅了眼圈,低聲道:“你怎麼來了?”

胡十一未及答話,張公子買了胭脂,一邊走一邊回頭抱怨:“一文錢都不肯便宜!大過年的,我就不和你計較了!”走到小朵身邊打開盒子,卻喜滋滋道:“上好的胭脂,只要五文錢!瞧,這個顏色配你的臉色正好!”

小朵神態尷尬,不知如何是好,打斷張公子的話道:“這位是……我家鄰居胡哥。”

張公子這才發現旁邊站著的胡十一,慌忙合了盒子,極其熱情地道:“原來是東山邙嶺的胡哥,早就聽說過,聽說您的竹編、扎制花燈的手藝很好,什麼時候給我編几個花籃?”眼睛朝旁邊滿臉通紅的小朵一溜,故作神秘道:“我想送給小朵姑娘。”又連忙緊追一句:“工錢可要優惠些哦。”

胡十一還了一禮,道:“張公子說笑了。編個花籃而已,一會儿工夫,不收您工錢的。”

張公子雙眼生輝,叫道:“真的?那可說定了!小朵姑娘做個見證,不能反悔。我明日就去取。”

小朵哭笑不得,微微嘆了口氣,道:“張公子,不如你先回去,我和胡哥去選一些好的竹條,好給你做籃子。”

張公子大喜,道:“那好那好。”作了一個揖轉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來,回來腆著臉道:“啊呀,我這專程來陪小朵姑娘呢……”

小朵强壓住不高興,强笑道:“張公子還是先回去吧。胡哥答應免費編籃子,可得趕緊。”

張公子吸溜著嘴唇,眼睛飛快地轉動,諂媚道:“胡哥最講信譽,不會不認賬的。”

小朵終于忍不住,怒道:“你不走我走了!”

張公子吃了一驚,驚慌失措地繞著小朵轉了一圈,但馬上想到小朵是為了給自己省錢,不由得更加体貼,恭維道:“小朵姑娘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那你小心,不要弄傷了手,我明天再去看你……”

小朵恨不得一巴掌揮過去,打得他永不出現在自己面前。

沫儿和文清戴著面具站在玩具攤位前,偷偷觀察三人的動靜,看到張公子招人厭惡,就在后面吐舌頭做鬼臉。

張公子終于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小朵低著頭,臉儿通紅,對著胡十一,不知說些什麼。胡十一遲疑片刻,道:“張公子他……”

小朵跺腳叫道:“別提他!”扭身便走。

胡十一尷尬住嘴,默默地相隨著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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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朵心煩意亂,低頭走在街上,若不是胡十一護著,几次險些撞到別人身上或攤位上。

小朵家在城外東門邙嶺半山,家里爹娘年邁,弟弟還小,且被溺愛的不成樣子,就指靠著山上的几畝薄田和小朵做針線賺些零碎銀兩過日子。

胡十一說是她家鄰居,其實相距差不多半里遠。胡十一經營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竹園,做些竹編,因手藝好,也可勉强度日。胡十一孤苦伶仃,獨自一人,有時會因縫縫補補的事情請教小朵。而小朵家有塊地在他的竹園附近,碰上犁地翻土等重活累活,胡十一也會順便幫忙,一來二去,兩人暗生情愫。

但是小朵的爹娘卻蒙在鼓里。小朵爹年輕時就是個怕出力的主儿,如今見女儿大了,更樂得享清福,地也不去,工也不做,在家里擺老太爺的譜儿,又思量著自己的閨女模樣人才都不錯,攀上一門好親便功德圓滿。

小朵和胡十一的這事儿,小朵曾在他面前透過口風,被他一口回絕:“就憑胡十一?要錢沒錢,要勢沒勢,守著這麼個竹園子,就想打我閨女的主意?小朵,你也趁早死了這份心!我在一日,這個事情就沒個可能!”然后又裝病在床上哼哼了半個月,嚇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胡十一在今年初夏時節也曾央了媒婆去提親,卻被小朵爹罵了個狗血淋頭,連人帶禮趕了出來。從此以后,一方面將小朵盯得緊緊的,竹園旁邊的地也不讓她再去種了,另一方面抓緊給小朵找婆家。

小朵心靈手巧,模樣儿俊俏,又結實能干,提親的媒婆几乎踢破門檻。剛開始小朵還反對,聲稱自己年歲還小,不想出嫁,卻捱不過她爹哭天搶地絕食裝病,只好隨他去了。來提親的雖多,但多為農戶,即便是家境殷實的,也與小朵爹的要求相距甚遠。就這樣挑挑揀揀了几個月,小朵爹最終看上了住在城里的張富貴。

張富貴居住在洛陽城中最東北角的通遠坊,雖然位置偏僻,但仗著祖上留下的十几間祖屋,自己倒騰些小生意,日子過得很是滋潤。最關鍵的是,張富貴父母已經過世,又無兄弟姐妹來跟他爭分家產,小朵爹對這個甚是滿意,特別是聽張富貴探著長腦瓜子笑嘻嘻稱“以后您就是我的長輩”時,心中的小算盤更是撥得嘩啦啦直響。

這次小朵同他逛元宵燈會,便是得到小朵爹許可的。小朵爹眼見小朵對張富貴不待見,便想制造些機會讓他們倆多熟悉熟悉。張富貴雖然心地不壞,但俗氣得緊,這一路走來丑態百出,弄得小朵如坐針氈。

好容易張富貴走了,小朵和胡十一卻相對無言。小朵走到洛水堤岸,看一棵大柳樹后相對僻靜,便走過去斜靠在欄杆上,凝視著鏡子一樣的冰面,秀眉微蹙。胡十一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雙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從懷中拿出從聞香榭購進的香粉,遞給小朵道:“給你的。”

小朵默默接過,攥在手中。玉瓶上還留著他的体溫,暖暖的。

胡十一熱切道:“打開看看。”

小朵聽話地打開,放在鼻子下一嗅,低聲道:“這香粉很貴吧?這麼細膩。”

胡十一一張黑臉笑得如同開花了一般,道:“這種香粉才配你。”

小朵羞澀一笑,雙目含情,甚是動人。

胡十一搓著雙手,沉聲道:“小朵,我想好了,過了正月我就再去提親,你爹有什麼要求我都盡量滿足他。”

小朵臉上笑容消失,緊張道:“不可!我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頑固起來誰也勸說不動。如今好不容易他對我盯得松了些,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

胡十一不安道:“唉,我聽說那個張公子……”偷偷看看小朵的臉色,接著道:“那個張公子說,過了正月就來下聘。”

小朵急道:“你是不信任我還是怎的?這件事我來處理。”

胡十一囁嚅道:“不是不信任,是你爹他……要是同意了,怎麼辦?”

小朵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玉瓶,憤憤道:“好歹還有一死呢,我就不信,我爹能將我逼死?”

胡十一嚇了一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可不許胡說!什麼死呀活的?”

小朵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反倒笑了,嬌嗔道:“人家說說而已。你又大驚小怪。”

胡十一訕訕地松開手,兩人欣賞著洛水兩岸的景色,偶爾趁人不備偷偷地牽下手,看到有人來了又慌忙地松開,再偷偷相視一笑。

轉眼見時辰不早,小朵要趕緊回去了。這里離上東門尚遠,兩人不敢公開在大街上並肩而行,胡十一幫小朵叫了車,自己卻打算走著回去。看著胡十一滿眼愛憐,小朵深吸了一口氣,道:“胡哥,你放心,我會找個機會告訴我爹。”

※※※

小朵回到家里,已經午時。家里冷鍋冷灶,娘去拜神還未回,弟弟也不知到哪里瘋跑去了,爹正躺在炕上小憩。一見小朵回來,頓時哼哼起來,捻著嘴角的一撇小胡子呻吟道:“哎呀,我這一到冬天,渾身都疼啊。”小朵悶頭想著心事,一邊思量著如何開口提胡十一的事,一邊圍上圍腰,端起面盆去舀面粉和面。

小朵爹偷眼看小朵心不在焉,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便猛咳了几聲,手捶著胸口道:“人家養女享福,我養閨女氣人!死了都沒人管呀!”

小朵無奈,回身局促道:“爹,您怎麼啦?”

小朵爹嘿嘿笑了几聲,猛地直起了腰,故作神秘問道:“咋樣?張公子人不錯吧?爹還能害你嗎?聽爹的沒錯!爹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呢,不會看走眼!他沒有爹娘,你嫁過去也省得受公婆的氣;張公子人好,說了你一過門就給你當家,所有的花銷你說了算!你看咱家這樣子,你弟他也出不動力,全指望你呢……”嘮嘮叨叨個沒完。

小朵煩悶,打斷他的話道:“大中午的,您不餓嗎?”

小朵爹神態瞬間委頓了下去,又擺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將身邊的被子掖了掖,吸溜著鼻子自憐道:“可憐啊,爹我為了讓你玩好,已經午后了還沒吃飯哪。”裝模作樣地咳了几聲,捂著胸口慢慢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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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17 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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