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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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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四部】鏡花魔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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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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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2:08 |只看該作者
〔四〕

土牢的唯一線索,就是老四稱看到牢頭身上沾有牡丹花瓣。可是牡丹在洛陽種植甚廣,街邊巷尾、尋常百姓,常見牡丹旁逸斜出。因此,說這個是線索,實在牽强。

一連几日,文清和沫儿都流連于洛陽城中各大牡丹園。但整個洛陽,公卿貴戚建造的邸園總數少說也有几百處,除去一些沫儿常去的開放式園林,還有很多私人園林不許外人進入,縱是文清沫儿千方百計討好管家,也不過討得一逛,哪里容他四處查看,白白浪費了几日的時間。

今日婉娘和三哥不在家,沫儿和文清偷個清閑,躲在家里不出門。

文清老老實實修剪著這几日購進的牡丹根莖,偶爾逗著沫儿說几句話。沫儿拿了一本不知從哪里翻來的詩集,慢條斯理地踱著方步,滿眼愁苦之色。若不是仍一身男裝打扮,真像是哪家的大家閨秀對景傷情、顧影自憐呢。

也難怪,豆蔻時節,正是容易自憐自艾的年紀。沫儿自從得知方怡師太是自己的娘,便時不時感慨一番,看到一片樹葉落下、一朵花儿凋落,都恨不得同自己的身世聯系在一起,情緒會瞬間低落起來。

文清不善表達,對于“矯情”一詞連聽也未聽過。但他從心底里關心沫儿,一看到沫儿心情不好便陪著小心逗他開心。黃三呢,早見怪不怪,只是慈祥一笑,任由沫儿鬧去。但討厭的婉娘,只要一看到沫儿這個樣子,不僅不安慰他,反而捂嘴偷笑,像耍猴一般看著他,並揶揄他未去梨園表演屈了才了。因此,沫儿很是憤怒,在婉娘面前几乎不敢表現出來,唯有一口惡氣撒在文清身上。

文清將枯朽的牡丹根修好,小心地把牡丹皮剝下,等黃三回來炮制成品丹皮。沫儿擺了一個自認為十分瀟灑的姿勢,對著梧桐樹沉默良久,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念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蟲豸擾洛城,蠐水何驚忙。聞香迎寒露,靜心罷晚妝……”

文清一直找不到話同沫儿講,聽他念出這麼一串儿非詩非曲儿的句子,忙道:“這詩真不錯。沫儿讀書比我强多了。”

沫儿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是我寫的,小時候我娘教我的。”

文清羨慕道:“你娘真好。”

沫儿知道文清也一直在探究自己的身世,不由生出同病相憐之意,悶悶道:“我娘當時教我唱了好多小曲儿,這首是最文雅的,可惜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說著眼圈紅了。

文清唯恐沫儿哭起來,胡亂解釋道:“這首詩可真有意思,你看前面几個字,什麼清風古巷、蟲豸蠐水,還有聞香、靜心等,同我們近來碰到的怪事還挺吻合的呢。”

這話說出來,兩人都愣住了。清風巷,盅蟲,蠐粉水,聞香榭,靜心堂,這些堆砌的詞語之間難道有什麼特別的聯系?沫儿一字一頓地將詩重新讀了一遍,疑惑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莫非是指曾家小蘭出事那個清風巷有什麼古怪?”

文清撓頭傻笑道:“我也是隨便猜的。這歌儿后面還有嗎?”

沫儿早忘了顧影自憐,激動地跳了起來:“后面還有!”轉身跑回中堂,將一整首曲儿寫了下來:

【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

蟲豸擾洛城,蠐水何驚忙。

聞香迎寒露,靜心罷晚妝。

風在何處?風在旗梢。

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入在何處?入在午馬。

出在何處?出在鼠腰。

……】

詩句的后面,竟然是這麼几句莫名其妙的念詞。

沫儿沮喪道:“后面還有几句,可是我記不得了。”

這首曲儿,同當日進入香木堂主陰陽十二祭祭壇的那個歌訣一樣,小時候方怡師太抱著沫儿,曾經唱過無數次,但從來沒告訴過他其中有何寓意,沫儿只是無意識地背得滾瓜爛熟,並牢記心底。若不是那晚靈魂出竅,看到娘抱著自己唱這首曲儿,沫儿差不多忘了。

若是前面几句說的是洛城鬧盅蟲的事儿,那后面几句完全沒有任何章法,似乎只是一段毫無意義的順口溜。兩人抵著腦袋研究了半晌,也不知道這几句但語說的是什麼東西。

兩人合計了下,決定去清風巷看看再說。

出門口雇了輛馬車,很快就到了德立坊。兩人順著記憶中的道路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排查,終于找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巷子口。

清風巷同上次見到的一樣,僻靜安逸,周圍的槐樹和花草蔭翳蔽日,十分宜人,且巷子里干干淨淨,除了枯葉落花,不見一點儿垃圾。

文清推門想去曾蘭當初租住的小院看看,沫儿頓時緊張,扭著身子不肯進去:“里面誰知道有什麼東西呢。”文清只好作罷。

留心看了一圈,文清納悶道:“這麼好的院子,似乎都沒住人。”如今已近午時,沒有一個人進出,也不見有炊煙和飯菜的香味,確實有些奇怪。

沫儿有些后悔擅自行動,拿出寫了歌訣的紙條看了看,道:“后面提到馬,難道入口是在誰家的馬廄里?出口是老鼠洞里?”

文清道:“馬廄還好找,老鼠洞可就麻煩了。”

有几家大門是沒鎖的,兩人斗膽進去看了一番。院子同外面一樣,青石高柱,雖然看起來年代久遠,但並無破敗景象,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條,不像是沒住人,倒像是住戶突然外出走親戚,一半天便會回來的樣子。

但沒有一家院子里配有馬廄。

兩人掃興而出,重新來到街心。上次來的匆忙,一心想著尋找曾蘭,兩人都不曾留意街心的布置。今儿一見石獸,沫儿頓時玩心大起,早忘了扮深沉裝傷感,爬高落低的,在几個石獸之間跳來跳去。

文清這大半年穩重了許多,只在旁邊護著,唯恐沫儿磕了碰了。沫儿玩得興起,高高地站在一只獸頭上,大聲叫道:“文清看我的!”一個箭步竄向下面那只臥著的石獸背部。偏巧文清此時走了神,正皺著眉頭四處張望。沫儿腳下一滑,結結實實地墩坐在石獸上,倒吸著冷氣,捂著屁股,帶著哭腔轉著圈儿叫:“你怎麼不扶著我!”

文清又是作揖又是賠不是。沫儿嘴巴撅得老高,卻躲著不肯讓文清幫他揉屁股:“人家的尾巴骨都要摔斷了!都怨你!”

文清道:“我看到這里有匹馬還有老鼠,想著是不是應了你那句‘入在午馬,出在鼠腰’……”沫儿仔細一看,可不是,剛才自己站的石獸,雖然頭部和臀部都掉了半個,但看樣子確實是一匹馬。而遠處藏在草叢里那只保存的好些,嘴巴尖尖,顯然是一只老鼠。

兩人精神大振,興衝衝繞著石馬石鼠又敲又打,只盼望地面上轟隆隆出現個洞口來。不僅如此,連同其他几個辨不出面目的石獸、周圍的地皮、草叢都被折騰了遍,卻一切照舊。

沫儿筋疲力盡,爬在石鼠背上哼哼:“回家吧,估計我們找錯了。”

※※※

回到聞香榭,婉娘同黃三已經回來。黃三做好了飯,正等他們。婉娘一見沫儿哼呀哈呀的樣子,便豎起眉毛:“你們倆又去哪里偷懶啦?”

文清扶著沫儿在石凳上坐下,道:“我們去了清風巷。”

婉娘哂道:“我們早去過了。”看著樣子,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文清把紙條拿出來給婉娘看。婉娘本不以為然,看到那兩行“風在何處……”眼睛一亮,一把抓了過去,驚訝道:“哪來的?”

沫儿揉著屁股,哼哼唧唧道:“我娘教我的。”其實沫儿這几天一直在哼唱這首小曲儿,只是他一看到婉娘便閉嘴,所以婉娘竟然不知道。

婉娘默默地念了一遍,撫掌笑道:“我知道了!”三兩口吃完飯,大笑著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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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2:19 |只看該作者
〔五〕

婉娘這几日不知去了哪里,連晚上也不回來。黃三去北市購進香料,文清去外送貨,留沫儿看家。

剛吃過早飯,老四就來了。

不過几日,老四像是老了十歲,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兩只眼白布滿紅血絲,抱頭蹲在聞香榭堂前的梧桐樹下無聲而泣。

沫儿只擅長罵人,安慰人的話怎麼也說不口。偏偏今日家里就他一個人,他繞著老四轉來轉去,無話可說。最后忍無可忍,只好叫道:“別哭啦。我知道你心里著急,哭有什麼用?”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茫然地瞪著沫儿。

沫儿老氣橫秋道:“你這几天打探到什麼了?說來我聽聽。”

老四找了几個平時玩得來的朋友,一起幫忙尋找錢玉屏,可連那個假冒錢玉屏的人也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再無一點蹤跡。詢問岳母吳氏,吳氏只會哭天嚎地,一見到老四便抓著他連哭帶罵,要他還她女儿,不僅幫不到忙,反而添亂。老四有家不能回,人又找不到,想到錢玉屏可能遭受不測,登時心頭大亂,几近崩潰,唯有來找聞香榭尋求辦法。

沫儿耐著性子道:“你好好想一想,看有沒有其他線索。比如,那個關押你的土牢,除了牡丹花,還有其他什麼疑點?”

老四揉著頭發想了半晌,喪氣道:“真沒什麼。”

沫儿提醒道:“那個牢頭,身上有什麼配飾?或者周圍有什麼氣味、響動?”

老四冥想了半晌,道:“配飾倒沒有,不過土牢的地上,有一個字。”土牢里暗無天日,只有每次開窗送飯時才能透個氣。剛進去時,老四如熱鍋上的螞蟻,心急氣躁,一刻也靜不下來;几天過后体力不支,心里也覺得絕望,每日就躺著破席子上等死。

老四道:“我閑著無事,手指便在地面上摸來摸去,發現席子旁邊有刻鑿的痕跡。”土牢的地面、牆壁,皆用大塊的青石條鋪成,十分堅硬,上面有些裂紋之類的也不足為奇。老四無意識地順著刻痕一條條划拉,意外發現其中一些細微的刻痕有弧度,摸索的多了,發現這是一個字:佛。

刻痕細長,比裂紋要淺的多,似乎是用什麼尖利的東西反復多次刻畫而成的。

沫儿迷惑道:“佛……這是什麼意思?”

老四道:“我猜想,定然是之前關押的人,在百無聊賴之際刻的,可能是想尋求佛祖保佑的意思吧?”

沫儿覺得有道理。

兩人又開始相顧無言。等了半晌,仍不見婉娘等回來,老四心急如焚,道:“算了,我晚上再來。”佝僂著背垂頭喪氣走了。

今日忙得很,一個上午接待了好几撥客人,大多點名要紫蜮膏,其中好几個還扛著大肚子,孕味十足。沫儿本來以為紫蜮膏賣不出去,沒想到一個上午就售出了七八瓶。

送走客人,沫儿站在門口放風,恰巧一個小販挑著一擔水靈靈的桃子正沿街叫賣:“香甜脆爽的早桃哎,不甜不要錢!”

小販看到沫儿,放下挑子,抹了一把汗道:“小哥要不要來一個嘗嘗?今早剛摘的,甜著呢。”

桃子不大,但個個粉嫩,桃嘴儿順溜儿歪向一側,在框子里擺放得整整齊齊。沫儿眼睛直了,道:“我買,我買。”雙手齊下,一口氣挑了八個,嘴里道:“一人兩個,太少了些,再來四個。”

小販眉開眼笑,隨便一稱,麻利道:“四斤六兩,五文錢一斤,一共二十三文。”沫儿道:“你等著,我回去拿錢。”轉身往家里跑,卻被小販一把拉住右手,“哎喲,看錯了,是十七文。”

小販的手又粗糙又有力,大拇指捏在沫儿的手腕上,整條手臂都又酸又麻。小販看沫儿齜牙咧嘴,忙松開了手賠笑道:“小哥勿怪,庄稼人粗魯慣了。”沫儿伸著脖子去看稱星,果然只有三斤四兩,第一次算錯了。

這個小販倒有良心。沫儿取了錢,高高興興捧著桃子回去了。

※※※

今天紫蜮膏又售出了六瓶。也怪了,這几日其他香粉買者不多,倒是這個不起眼的紫蜮膏銷量大增,來人大多指明要這個,短短五六日,三十八瓶紫蜮膏只剩下了七瓶。

終于得會儿空,沫儿見貨架上被剛才的客人搞得雜亂,便勤快了一把,拿起抹布擦拭,哪知道一個不小心,將一瓶紫蜮膏碰跌在地上,瓷瓶摔得粉碎,里面的膏体攤了一地,便是撮起來也不能用了。

這下傻了眼。婉娘對香粉售出數量一向要求嚴格記錄,紫蜮膏雖然不貴,但聽她嘮叨都要煩死了,怎麼辦?

想了想,沫儿耍了個小聰明,在售貨賬本上多記了一筆,將清理好的碎片遠遠地倒到街口去。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婉娘問起,只說上午人多,忘了問客人的姓名,一口咬定是賣出去了。幸虧今日來的客人都相當爽快,一點沒講價,所收銀錢足可包含打碎這瓶的售價。

中午沒客人,沫儿便在樹下躺椅上小睡。心中有事,便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又覺得手腕癢得鑽心,可能不小心沾染了桃毛,沫儿恨不得將那塊肉給掐下來。等徹底醒過來,反倒又好了,手腕上連個紅印子也沒留。

下午按照黃三的交待,沫儿去街口買米。取了錢,將褡褳搭在肩頭上,一邊玩一邊看街邊的景致。

正看兩只小狗打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上午賣桃子的小販。這小販個子不高,長得實在普通,普通到丟進人群便辨認不出,幸虧他還穿著上午的衣服。

小販這次挑了兩筐雪白的香瓜,熱情道:“新鮮的香瓜,小哥要不要再來嘗嘗?”

這香瓜的賣相比上午的桃子還好,一個個圓溜光潔,一點疤痕都沒有,帶著青藤,散發出濃郁的香味。

沫儿睜大了眼:“這個時候就有香瓜啦?”香瓜一般盛夏上市,如今端午未過,如此品相的香瓜甚為少見。小販得意道:“這可是培育的新品,剛摘的,不圖賺錢,就想讓大家嘗嘗怎麼樣。”

沫儿看了看手中的半兩銀子,有些為難,最終還是搖頭道:“算了,沒帶那麼多錢。”

小販十分熱心,道:“我算您便宜點,三文錢一斤。您要是不嫌遠,去到我的車子旁,我再給您便宜一半。”

一文半一斤,這可便宜得很了。沫儿動了心,掂量著手里的銀子道:“你的瓜車在哪里?”

小販挑起挑子,道:“不遠不遠,小哥你跟著我來,一會儿就到。”

※※※

沫儿跟著小販往西走去,專走一些偏僻的小巷,過了一個坊區,又繞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見周圍漸漸陌生,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許多,沫儿遲疑地停住了腳步,道:“太遠了,我還有事,不去了。”小販回頭笑眯眯道:“到了到了。”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一點奇怪的光,沫儿頓時警覺,扭頭便走,但發現身后的大路不見了。

周圍全是樹,八條不同方向的小徑從樹叢中蜿蜒而出,但不管走那條,最終還是繞回到中間的空地上。

小販悠閑地等著他,仿佛知道他走不出似的。沫儿兜了几個圈子,頓時慌亂,齜牙朝小販叫道:“你要做什麼?”

小販重新上路,頭也不回道:“放心,瓜車放在一個別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要不瓜還不被人偷完了?”

沫儿將信將疑,跟著往前走去,但心里懊悔至極,早已不想吃瓜這回事儿了。穿過樹林,一間幽暗的房屋前果然擺放著一輛獨輪車,滿滿一車瓜果。

沫儿警惕地看著,並不上前。小販笑著扭過頭來,道:“隨便吃,不用錢。”他的嘴巴突然朝臉頰裂開,長長的舌頭分叉,掠過鼻尖。

沫儿的腦袋一陣轟鳴,瞪著前面的小販。小販的臉漸漸模糊,重新恢復原樣,朝沫儿一笑,笑容似曾相一識。沫儿愣了一愣,叫道:“四嬸子!”

小販愀然變色,轉身走到瓜車后,消失不見。沫儿扭頭便跑,小屋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方怡是怎麼死的?”

沫儿的腳步戛然而止。小屋黑暗,隱約看到一個人當屋坐著,緩緩道:“你被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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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2:32 |只看該作者
〔六〕

直到晚上,黃三同文清才回來,拉回滿滿一車香料,還有十几件制作香料的器具。隨便吃過晚飯,又忙著卸車、分類、稱重、整理入庫,足足忙到亥時末。沫儿做的是最為輕巧的稱重登記,也累得兩條腿如灌鉛了一般。

婉娘回來的更晚,雇了馬車拉回一大包的青樹葉,神神秘秘地放在一個大竹籮里,上面蓋上一個大棉被,捂得嚴嚴實實,也不知做什麼用。

東西歸置完畢,終于能夠喘口氣了。文清拿出桃子洗了,每人吃了一個。沫儿心虛,將紫蜮膏今日的銷售情況一筆帶過,卻將老四來的事情認認真真復述了一遍,並殷勤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想著,沒有其他線索,這個佛字說不定背后有什麼文章。要不,我們去附近的几個佛堂寺院看看?”

婉娘贊道:“好主意!還是沫儿聰明。”

文清强忍住困意,問道:“先從哪家找好些?”

婉娘想了一想,道:“這里離靜域寺近些,不如就去靜域寺。”

已經四月末,午夜還有些涼意。涼風一吹,沫儿被驚了瞌睡,也不敢如往常一樣抱怨,嘀咕道:“真命苦,大半夜的不能睡覺。”

如今沒了披風,走夜路實在不易,提心吊膽唯恐碰上查夜的官兵。三人躲躲閃閃走過兩個街區,來到宣陽坊靜域寺附近。

這里文清和沫儿熟悉得很。三年前靜域寺“金蛇殺人”轟動全城,圓通方丈圓寂,聞香榭成為這起案件的唯一知情者。因圓通方丈生前曾交待文清沫儿多來看望小和尚戒色,因此,剛開始時文清沫儿每隔不久便來靜域寺玩,只是后來靜域寺主持換了圓卓大師,小戒色也隨著圓卓另去他處,所以很久未來過了。

靜域寺大体沒什麼變化,只是比以前陳舊了些。門前的大燈籠滅了一只,暗淡的光照得大門上的“四大金剛”格外猙獰;檻前香爐里殘斷的香燭東倒西歪,香灰溢出,弄得地面一片狼藉。婉娘皺了皺眉頭,道:“這圓卓,比起圓通可差遠了。”

沫儿曾見過圓卓一面,對他素無好感,點頭附和道:“就是,燈籠也不換,香灰也不打掃,好好一個香火旺盛的靜域寺,被他搞得破牆爛院的。”凝神看了會儿門口的金剛,道:“要是金剛真能顯靈就好了,可以直接告訴我們披風藏在哪里。”

婉娘悠然自得道:“找什麼,該出現的時候自然就出現了。說不定就在靜域寺呢。”

沫儿一愣,驚喜道:“真的?你知道?”

婉娘簡短道:“直覺。”

沫儿嗤之以鼻,轉而又道:“老四也真是,這麼重要的線索這麼晚才告訴我們。”

文清小聲道:“我們這兩日已經去好几家寺院了。”這几天,婉娘走訪了多家客戶,一是打聽關于錢玉屏失蹤之事,二是順便推銷下香粉,三來也想了解下前几日鬧盅蟲的事情是否是偶然事件。結果除了紫蜮膏被順利推出,其他兩個皆無有用訊息。但無意中發現另一個詭異情況:城中几家寺院偷偷供奉暹羅國的龍神,很多婦女拜祭,據說能綿延子嗣,傳遞香火。

沫儿撓頭嘆道:“這龍神是要搶送子觀音的飯碗哪。”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陣清風吹來,門口的燈籠搖晃起來。但只是亮著的那只,另一只卻紋絲不動。沫儿馬上注意到:“咦,那個廢了的燈籠里放了什麼東西不成?”話音未落,只聽靜域寺大門“吱呀”一聲,露出個縫來。一個圓圓的腦袋伸了出來,卻是戒色。

文清差一點要叫出來,被沫儿一把拉住。多日未見,戒色手腳粗大,体形敦實,雖不及沫儿高,但有沫儿兩個那麼壯。

戒色鬼鬼祟祟張望了一番,拿出一根撐杆,費力地將門上壞掉的大燈籠取下來,小心地抱著回去了。沫儿悄聲笑道:“我們去跟著他,嚇他一跳。”拉著文清溜了進去,婉娘隨后跟上。

今日無月,周圍很是黑暗,但靜域寺竟然只在大殿門上掛了兩只昏黃的燈籠,光線范圍僅有丈余,其他地方便黑黝黝一片。不過這對婉娘等人倒是個很好的掩護。戒色笨拙地抱著大燈籠,走到西跨院,忽然想起大門沒關好,將燈籠放在一個破舊的高腳竹凳上,返身回去將門門上,婉娘等人早已趁著夜色在執事房窗前的月季花叢中藏好。

夜色深沉,雖看不清靜域寺的景象,但那種破敗的感覺鋪天蓋地,想起當年圓通在世時靜域寺的輝煌,連沫儿都忍不住扼腕嘆息了。

戒色抱起燈籠,嘴里小聲咕噥著,來到西跨院最里邊角落處一間小屋。這間小屋當年是客房,因為太過陰暗潮濕,后來改成了雜物間。戒色位份低,就被趕來此處居住,文清和沫儿曾經來他的小屋里玩過。

三人跟到小屋前。戒色將燈籠放下,先從床下摸出一副卷軸來,掛在牆上,又小心地探身從角落一個小箱子里面取出一支黑色的香點燃,然后盤腿坐下,虔誠地念起了經。

這幅卷軸上,畫著一個極其妖媚的女子,人臉蛇身,頭上有角,滿身黑色鱗甲,盤坐在一朵蓮花上,手里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而她的頭發,全部是一條條昂著頭的小蛇。

沫儿見過女媧畫像,雖然也是人頭蛇身,但神態平和肅穆,絕對沒有此畫中的妖艷詭異。正在研究此為何物,戒色已經念經完畢,起身將燈籠上的紗罩取下。

燈籠里面,竟然盤著一條黑色的蛇,它的頭上,長著一只小角。更為奇怪的是,這條蛇似乎沒有眼睛,只在原本眼睛的部位長著兩個顏色稍淺的小圓點。

戒色表情更加謙恭,嘴里不停地念著佛號。

蛇慢慢地蘇醒過來,頭部微揚,一點一點的。戒色慌忙起身,從門后拿出一個竹編的小籠子,打開將里面的東西抖摟在蛇面前——沫儿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那堆東西,竟然是一些肥肥胖胖的蠐螬,個個有拇指粗細,白花花擁擠在一起不住蠕動翻滾。

戒色嘴里念叨道:“佛祖請勿怪罪,這蟲子吃庄稼……蛇不吃蟲子會死的……小僧一定給這些蟲子超度……”

黑蛇將頭高高昂起,雖沒有眼睛,但似乎並不影響它的行動。蠐螬笨拙地擁擠在一起,任由黑蛇一條條吃掉,小和尚戒色就在一旁閉著眼睛念往生咒。

很快蟲子便只剩最后一條。黑蛇一改剛才懶洋洋的樣子,吐出信子,發出咝咝的聲音,頭上的小角也變成了黑紅色,繞著最后一條蠐螬游動,首尾相連,剛好將其圈在中間。而一直蠕動著退縮的蟲子突然拱起脊背,原本白色的身体突然抖動起來,竟然發出像蒼蠅翅膀扑翅一樣的嗡嗡聲。

燈光暗淡,加上香燭繚繞的煙霧,蟲子個頭又不大,難以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只是覺得黑蛇似乎對這條蟲子頗為忌憚。

不過一寸來長的蟲子顯然不是黑蛇的對手,很快便敗下陣來,被蛇慢慢吞下。

一來二去,足有大半個時辰。黑蛇吃完了蟲子,伏下腦袋不再動彈,戒色面露喜色,將燃著的香拔下,在它的頭部繞了几繞,蛇循著繚繞的煙霧慢慢爬回燈籠底座上。戒色弄熄了香頭,罩上燈籠紗罩,又抱去門前掛好。

這熏香能夠控制黑蛇的活動,沫儿想。趁戒色去掛燈籠,她納悶道:“戒色這是瘋魔了?要養個小貓小狗還算正常,哪見養一條蛇的?”

文清低聲道:“不如我們明天早上直接問問他去。”

婉娘搖搖頭,示意兩人噤聲。

※※※

戒色重新回到屋里,掐滅黑香,收起畫軸,心滿意足地躺下,蒙頭蓋上被子便睡,不一會儿鼾聲大起。

婉娘見再無動靜,便打算回去。文清去取了撐杆來,准備去門口將剛才的燈籠取下。沫儿卻不甘心,偷偷摸摸進了戒色的房間,想將他剛才的畫軸偷出來好好研究一番。

靜域寺果然破敗,文清不小心將撐杆碰在門框上發出一些響動,竟然沒有一個和尚出來查看。他同婉娘剛把燈籠取下,正盤算著如何把燈籠帶回去,只見沫儿躡手躡腳小跑過來,懷里抱著一個包裹,滿臉興奮。退至門口花叢中,才打開包裹笑道:“看看這是什麼?!”

抖開一看,竟然是丟失的披風。原來沫儿摸黑到戒色床下,摸到這個包袱,用手一捻覺得材質比較熟悉,便忍不住拿出來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文清抖摟著披風反復看了良久,奇怪道:“披風怎麼會在靜域寺?”沫儿也甚覺訝異。

不過有了披風,這個燈籠便好辦了,三人很快便回到了家。

黃三尚未安歇,當下將堂屋所有的燈籠點亮,文清學著戒色的樣子,正要去掉燈罩,婉娘突然想起什麼,叫道:“等等!”點起一個小燈籠照在燈罩上方。

燈籠里空空如也。文清后退了一步,張望道:“蛇跑了?”

婉娘將燈籠用力地提起擻了兩下,又重新放下來。沫儿頓時明白,叫道:“蛇在里面呢,只是看不見!”

文清驚訝万分,道:“這條蛇,還會隱身不成?”伸手試探著想摸摸看。

沫儿躲得遠遠的叫道:“小心它咬你!”文清忙縮回手。

沫儿咂舌道:“第一次見這種沒長眼睛的蛇,好奇怪。”

婉娘道:“我看它應該是地蠕龍,能長這麼大,倒也少見。”地蠕龍生長在地下,以蟲蟻、昆蟲幼蟲、蛹等為食。因從不到地面活動,所以眼部退化,只有光感,不能視物,因此算是盲蛇的一種。世人見它頭上有角,便尊稱它為“龍”。

黃三看了一眼婉娘,眼睛露出笑意。婉娘笑道:“它沒醒呢。今晚收獲不小,不僅披風找回來了,還找到寶貝了。”

文清道:“看不到它,這可怎麼辦?”

婉娘得意道:“明日我就做款同戒色所用一樣的熏香,讓它現形。”交代黃三同文清抬起燈籠,將蛇連同燈籠一同送入三樓一個房間內,樂滋滋地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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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第二天一早,婉娘自己有事,文清和沫儿重新回到了靜域寺。

靜域寺門開了半邊,几個僧人趿拉著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地收拾著院里的供桌。兩人徑直朝戒色住的房間走去,也無人過問。

戒色已經起床,拿著一條禿尾的掃把正在掃地,但不掃甬路,偏偏去草叢中划拉,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沫儿情知他在找那條黑蛇,卻不點破,叫道:“戒色,你回寺院來住了?”

戒色丟了掃把,面露喜色,施禮道:“兩位施主好。”沫儿撿起草把,笑嘻嘻道:“好久沒見你了,我們來看看。我來幫你打掃。”

戒色忙推讓:“不敢勞煩施主。”

文清笑道:“戒色還是這樣,總是施主施主的,叫得我像個大叔。”

戒色嘿嘿笑著,眼睛卻溜溜地朝草叢中張望。沫儿趁他不留意,將腳邊一塊小石子快步踢飛,指著晃動的草叢道:“什麼東西?”

戒色一個激靈,快步跑過去,查看無果,滿臉失望地走了回來。沫儿裝作若無其事問道:“你找什麼呢?”

戒色支支吾吾道:“啊……沒什麼。”三人又回到寺門口。戒色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沫儿聊天,不時斜眼看看上面僅剩下了一個的燈籠。沫儿誇張地叫了一聲,皺眉道:“真是,寺院越來越不像回事了。”殷勤地幫戒色把散落在地下的殘余香燭頭攏起,長嘆了一聲,小聲道:“要是圓通方丈在就好了。”

戒色低下了頭,用力地掃地。

圓通去世之后,戒色的日子更不好過。戒相等几個慣常欺負他的師兄就不提了,圓卓不理雜務,又暴躁易怒,喜遷怒于人,對戒色無一點好臉,更引得其他和尚們捉弄欺負他,髒活累活都給他干,以至于戒色小小年紀,手上的繭子厚得像樹皮。因此,多年過去,只要一提起圓通,戒色就難受不已。

沫儿像是沒看到一般,繞著香爐走了几圈,嘖嘖道:“戒色,不是我說,如今靜域寺比以前可差遠了,半天都不見一個香客!想當初圓通方丈在時,靜域寺可是名滿洛陽城的……”拉起戒色打滿補丁的衣服,惋惜道:“看看,當時圓通方丈可是最疼你的,我記得他還給你治凍瘡的膏子,好香呢。”

戒色的眼圈紅了,從褲子口袋中摸出一個已經沒了瓶嘴儿的髒兮兮瓶子摩挲著。文清一眼便認出,正是當年裝白玉膏的瓶子,里面已經空了。

沫儿滿臉悲痛道:“唉,要是圓通方丈活著就好了。”戒色的眼淚早在眼眶里打起了轉。

文清連忙制止道:“別提這個了,聊些其他的吧。”沫儿上前拍了拍戒色的肩膀,十分仗義地道:“圓通方丈圓寂前交代我們兩個照顧你,戒色你放心,我們倆就是你的親哥哥。”

圓通方丈死后,戒色在寺院里受盡欺凌,所有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人都當他是個會說話的驢子,除了文清沫儿偶爾來看他,哪里有人對他說過半句好話。今日聽沫儿這樣說,感動得一塌糊涂,眼淚鼻涕橫流。

文清拿出手絹給他擦了一把鼻涕,伸手攬住他的肩。戒色破涕而笑,拄著掃把無所適從。沫儿往戒色跟前湊了湊,關心道:“我瞧著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怎麼了?有什麼事儿嗎?”

戒色仰臉看了看燈籠,欲言又止。沫儿殷勤道:“哪里有燈籠,買個我去幫你掛上去。”大方地掏出一大把銀錢,塞給戒色。

戒色不接,雙腳在地上擦來擦去,良久方才扭捏道:“不是。”

兩人好說歹說,總算哄得戒色將事情說了出來。

※※※

圓卓做了靜域寺的主持,並不用心,自己收了香火銀子另買了一處偏僻小院居住,看戒色老實巴交的,就差他每天傍晚去收拾打掃。

半月前的一日,戒色因為寺院有事去的晚了,天已擦黑。見圓卓不在,只管進了房間清掃。戒色在圓卓面前向來拘謹,今日便放松了些,擦拭后面放經卷的櫃子。有些經卷是圓通方丈的遺物,戒色見原本極其愛惜的經卷被搞得七零八落,不由觸景生情,忍不住拿了翻看。恰在此時,圓卓回來了,戒色嚇了一跳,慌亂之下闖入了圓卓的臥室。

圓卓的臥室從未讓人進去過,連戒色探頭觀望都要引來厲聲喝罵。戒色見誤闖“禁地”,更加驚慌失措,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忙鑽進床下。不料發現床下竟然有個地洞,便一頭扎了進去。

出了地洞,后面卻是一個小花園,里面亂七八糟種植著花草灌木,中間圍著几個低矮的土丘。

戒色躲在花草中,不敢出去。午夜時分寒氣來襲,覺得冷了,便摸黑儿走到那些土丘處避寒。隱約見土丘有門,門縫里透出些微光亮,推門便進去了。

※※※

沫儿聽得起急,追問道:“里面有什麼?”

戒色摳著頭皮道:“几個土丘連在一起,中間空,周圍四間房……可能是三間,五間也不定,反正只有門沒有窗。門后面有一個小油燈,光線暗得很,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又夾纏著說了半天,文清和沫儿才弄明白。

土丘是半入地式的,要下七八個台階才走到中間一塊一丈方圓的空地,周邊是几個房間。戒色見門后有燈,一個房間的通風口還擺著一雙碗筷,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心里又忐忑起來,唯恐被圓卓發現,便想躲到房間里。誰知道一連推了兩個都推不開,一直走到盡頭,推開一個大房間的門。

戒色傻大膽,徑自往里走去,結果被絆得扑倒在地上,雙手摸到一條滑膩膩、冰冷冷的東西,嚇了一跳。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戒色才發現,這個房間里,擺放著大大小小二十多個鍋一樣的東西,每個鍋里,都盤著一條黑色的蛇。

戒色道:“半夜三更的,看到這麼多蛇,我還是嚇壞了,扭頭就往外跑。”戒色掉頭跑出,在門口同圓卓撞了個滿懷,嚇得說不出話來。

戒色繼續道:“不過那日圓卓大師很好,他沒有罵我,很和善地問我看到了什麼。我不敢不答,就告訴他看到好多好多蛇。”

沫儿好奇道:“那他怎麼解釋?”戒色笑了起來,道:“圓卓大師板起臉愣了片刻,說道,他養這些蛇,是要給一個人治病,要我不要說出去。”

※※※

戒色本來從不敢打聽圓卓的事,但被剛才那一嚇,忍不住鼓起勇氣問道:“給誰治病?”

圓卓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低聲道:“你不要出聲,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正在清修,凡人不能打擾。”拉他重新下到上丘,來到第三個房間前,將他舉了起來,朝通風口往里望去。

※※※

戒色的眼睛亮了,激動道:“你們猜我看到誰了?”文清茫然地搖頭。戒色臉色通紅,壓低聲音道:“我看到圓通方丈了!”

沫儿一愣,難以置信地同文清對視了一眼。當年圓通圓寂,三人雖未現場見證,但也確信無疑。沫儿狐疑道:“光線不好,你看錯了吧?”

戒色聲音驟然大了起來:“我怎麼會看錯?”扭頭朝四周看了看,聲音重新低了下來,眼里含著淚水道:“他瘦了很多,盤腿坐著。”

兩人將信將疑。沫儿道:“你有沒有同他講話?”戒色吸了吸鼻涕,道:“圓卓師父說,他如今需要靜修,不能打擾,要是我發出聲音擾了他的心智,會讓他的病情加重的。”

文清遲疑道:“我記得當年……”

戒色急急辯解道:“他當年生了重病,為了不拖累寺里,所以才對外宣稱圓寂。”圓卓告訴戒色,他專門找了個僻靜院子給圓通養傷。再有几個月的調理,圓通便可痊愈,但需要用一種黑蛇的唾液來治病。

圓卓身為佛門弟子,不便公開飼養黑蛇,所以此事只能偷偷進行。至于具体治病的過程,十分繁瑣,他沒告訴戒色。不過戒色很懂事,很快便明白了自身的使命:支持圓卓飼養黑蛇,讓圓通方丈盡快痊愈。

經不住戒色央求,圓卓同意戒色飼養一條黑蛇,並送了焚香、畫軸給他,告訴他黑蛇的習性。戒色無處安放,見門口的燈籠壞了無人更換,便將黑蛇養在里面。

沫儿小聲嘀咕道:“你不怕蛇啊?”在沫儿看來,戒色甚為膽小,在寺院里唯唯諾諾,任人打罵,從不敢反抗。

戒色甩了一溜儿鼻涕,道:“蛇有什麼好怕的,人才可怕。”這話聽得沫儿一愣,又問道:“白天它跑出來怎麼辦?”

戒色小聲道:“不會,它可有靈性了,只有聞到熏香才會活動,否則一動不動的,別人也看不到它。”

文清好奇道:“什麼蛇這麼神奇,還能隱身?”

戒色一臉敬畏道:“圓卓師父說了,這黑蛇是聖物,當然神奇。”戒色養這條蛇十分用心,一個月工夫,蛇蛻了兩次皮,長大了很多。據說再蛻一次皮便可以送去提取唾液了,偏偏丟了燈籠。

沫儿唐突問道:“你從哪里得來的黑披風?”

戒色茫然回道:“什麼?”

看來他確實不知此事,沫儿只得打住。戒色仰臉看著門上掛燈籠的鐵鉤子,懊喪道:“昨晚沒風啊,燈籠怎麼不見了?”愁眉苦臉的又是跺腳又是嘆氣。

沫儿有意問道:“你平日里給它吃什麼?”

戒色頓時羞愧,一臉不忍之色,低聲道:“我……我這可是犯了殺生大戒了……圓卓師父交待說它只吃蠐螬……”又開始嘰里咕嚕念往生咒。

沫儿見戒色小小年紀迂腐得厲害,又好氣又好笑,道:“蠐螬還吃庄稼呢,被吃活該。”

戒色前言不搭后語道:“話不能這麼說……螻蟻尚且偷生……”

沫儿不耐煩,打斷他道:“你從哪里抓的蠐螬?”昨晚見到那些蟲子個頭頗大,不像是平時所見。

戒色面露難色,支吾起來。文清覺得利用他對圓通方丈的感情如此套取消息不地道,忙制止沫儿。

戒色想起黑蛇丟失,自己不能為圓通方丈盡力,又難過起來。沫儿安慰他道:“你別著急,它可能就藏在草叢中,晚上你點上香,找點蟲子給它,說不定它自己就出來了。”文清眼見要穿幫,連連朝沫儿使眼色,沫儿慌忙住口,朝文清一吐舌頭。

所幸戒色愚鈍,也未聽出有什麼不妥,只是順著周圍牆縫四處尋找。文清和沫儿裝模作樣地陪著,看戒色一臉虔誠,都有些不好意思。

日上三竿,几個村婦過來上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暴喝:“戒色!你這個懶鬼,大殿怎麼還沒打掃?”

回頭一看,原來是戒相。如今他已經升為寺里的監院,穿一件嶄新的僧袍,厚唇小眼,肥頭大耳,左手裝模作樣地握著一串儿檀木念珠,不住地用拇指撥弄。越是人多,他越喜歡大聲吆喝戒色,一副虛張聲勢的小人得志之態。

戒色畢恭畢敬地回了個禮,道:“是,小僧這就去。”

沫儿看他不順眼,小聲嘀咕道:“怪不得靜域寺破敗,用的都什麼狗屁和尚。”戒相沒聽清他說什麼,但看他表情不是好話,朝他瞪了一眼,卻指著門上的燈籠罵戒色:“燈籠怎麼少了?戒色,罰你背誦五十遍金剛經,中午不得吃飯!”

戒色點頭打躬,沫儿則怒目而視。戒相肥大的鼻子哼了一聲,搖晃著走回去,手中的念珠未曾拿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地上的香灰僅只掃了下,並未清洗,念珠的穗子上沾了灰。戒相皺起眉頭,右手掐著蘭花指,彎腰欲撿,又嫌髒。戒色忙撿起給他,一臉討好之色。

文清不禁可憐起戒色來。沫儿卻未曾留意,而是盯著戒相的左手——念珠沒了,但他的左手拇指仍在下意識地同食指摩擦!

傳說中的袁天師,難道是個和尚?

※※※

兩人不敢再纏著戒色,唯恐導致他挨罵,便離開靜域寺,各自想著心事。

文清想的是戒色太可憐了,還是回去求下婉娘,看如何將戒色換去一個好點的寺院,或者就直接動員戒色還俗,來聞香榭做伙計得了;沫儿卻想著,圓通方丈到底是死是活?那兩件披風是如何到戒色手里的?戒色發現的這個飼養黑蛇的土丘同關押老四的土牢有無關系?……

走了一段,不見文清,沫儿回頭一看,文清落著后面,正同一個陌生男子竊竊私語。那男子將嘴巴貼在文清耳朵邊上,態度甚是親密,但一見沫儿看過來,扭頭便走,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見。

文清快步追了上來。沫儿好奇道:“那人是誰?”

文清懵懂道:“哪人?”

沫儿道:“就剛才同你講話的人呀。他同你說了什麼?”

文清呵呵道:“那人傻的,眼睛不好使,認錯人了。”沫儿心里起疑,賭氣道:“不想告訴我就算了。”

文清急道:“我真的不認識那人,他也沒告訴我什麼。”剛才走著,文清突然被一個男子拉住。那男子相貌極其普通,笑嘻嘻附耳過來,嘴巴里發出些無意識的詞語,還朝文清點頭微笑。文清以為是個傻子,只好附和著笑了几笑。

沫儿看了文清一眼,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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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3:20 |只看該作者
陸 玄沙香

〔一〕

……閃電如同憤怒的火蛇衝破黑暗,在天空划開一道道裂口,原本靜謐的洛陽城,在刺目的白光中呈現光怪陸離的不真實感。

雷聲在頭頂上轟鳴,震得腳下陡峭的龍門山梁陣陣顫抖,大雨瓢潑一般傾瀉而下,讓人無法視物。山梁之下,洛水水面如同沸騰了一般,無數魚蝦擁擠跳躍,唯有一個青額利齒的怪物毫無意識,隨著水族涌動被壓下去又浮上來;山梁之上,一個龍頭龜背的大鰲正同一條金龍打得難分難解,最終不分勝負,廝打著齊齊滾入河澗,一股濃厚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沫儿無所適從,驚慌失措地看著這一幕。突然間腹部一陣劇痛,右手手臂奇癢無比,抓撓之下,几條又像蠐螬又像小蛇的細長蟲子,從脈門處蜂擁而出……

※※※

沫儿滿頭大汗,從夢中醒來,摸摸手臂,雖然並無異樣,但仍心有余悸。

窗外無月,几顆明亮的星星眨眼看著他,仿佛知曉他的心事一般。

沫儿閉上眼,一遍遍地回想剛才夢中那似曾相識的一幕。

暴雨,龍門,山梁,怪物,大鰲,金龍……外面吧嗒一聲,似乎也樹枝折斷跌落地上,嚇得沫儿一個激靈,猛地折身坐起,頭部一陣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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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3:35 |只看該作者
〔二〕

沫儿紅著眼睛起了床,黃三已經在忙活,招呼著沫儿將淘房中的大竹籮搬到院子里去。

上次婉娘帶回來的大樹葉,一直堆在竹籮里,捂著個大被子,沫儿總擔心它會發霉變質。這些樹葉有一種很奇異的香味,長圓形,亮綠色,質如皮革,有點像有錢人家種在花盆中的天竺大葉青。

黃三洗干淨了手,將棉被慢慢打開。沫儿一見,又驚著了,捂著眼睛再也不肯近前。

原來樹葉全部長了蟲子了。無數條粉紅色的肉蟲子,將所有的葉子啃得精光,只剩下脈絡;竹籮下面滿滿一層黑色的顆粒狀蟲屎。黃三將剩下的樹葉殘渣挑出,把蟲子抖摟到一個面盆中。

沫儿端著盆子,看著密密麻麻蠕動的蟲子,連臉上都出了雞皮疙瘩了。看到文清出來,忙將盆子交給文清,道:“三哥,我來幫你清理蟲屎好了。”說著掀起竹籮,便要將里面的蟲屎往地上倒。

黃三連忙制止,道:“不可。要的就是蟲屎。”抓了一把蟲屎托在手心,一粒粒扒拉著細看。

用蟲子制香,原來也曾有過,當年做的焚心香,便是用龍吐珠里的焚心蟲為主料的,可是用蟲屎做原料,沫儿還是第一次聽說。湊上去觀察,只見蟲屎米粒大小,黑中泛綠,顆顆發亮,上面還均勻地布滿了花紋,發出一種獨特的香味。

正捻著一顆細看,手肘被人從后面一碰,剛好把蟲屎送到嘴里,咕嚕一下咽了下去。回頭一看,婉娘正笑得花枝亂顫:“味道怎麼樣?”

沫儿跳著腳扣著喉嚨發嘔。黃三笑道:“不妨,這個真可以吃的。”撿起一粒丟在嘴巴里。婉娘也笑著嘗了一顆,看著沫儿又驚又惱的表情,道:“這些樹葉是玄香樹葉,蟲子叫做化香蟲,蟲屎叫做玄沙,都是好東西呢。”

仔細品了一下,味道還真不錯,入口清香,苦中帶甘,要是不想起它是蟲屎,倒比上等春茶的味道還要香醇些。文清也忍不住捻了一顆嘗了,道:“我有次去北市,聽人說黔地有人喝蟲茶,就是蟲屎,我還不信呢。”

婉娘得意道:“他們的蟲茶哪里比得上我的玄沙?”

沫儿不停地漱口,一臉嫌棄的表情:“啊呀,我知道,你要用這個來衝茶是吧?你一個人喝好了,我可不喝。”

文清傻呵呵道:“真喝這個?”

婉娘嗔道:“傻文清。今天我們做玄沙香。”

一縷晨曦透過梧桐樹冠落在竹籮里。那些擁擠蠕動的蟲子突然像受了指揮一般,共同朝著背陰的地方擠去。婉娘臉上露出笑容:“成色不錯,足以做出上等的香。”突然想起了什麼,隨口道:“今儿几日了?”

黃三道:“初一。”

婉娘沉思道:“按說這才半年的工夫,來不及的。”

沫儿好奇道:“什麼來不及?”

婉娘道:“小孩子不要亂打聽。”

陽光越來越明亮,盆中的蟲子慢慢死了,但都直挺挺地朝著一個方向。黃三捅開爐灶,擱上油鍋,吩咐文清看著火,先從灶台一個角落里撿起几塊黏土,用水燜著,又去房間抱出一個木盆來。

木盆里盛的是沉香和檀香。沉香屬水,檀香屬火,兩者已于昨晚研碎混合,以中和性情。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往粉末中倒入少量杜康原酒,站在太陽下慢慢攪動,以釋放殘余的毒性。

不多時,蒸房里的油鍋已經八成熱。油氣飄出,沫儿嘴饞,大聲央求道:“三哥炸几個油角吃吧?”

黃三還未答話,婉娘大聲回道:“好,等著哈!”一邊抿嘴偷笑,一邊用大爪籬將蟲子放入油鍋炸至金黃酥脆。

大半盆蟲子炸完,院子里香氣四溢。婉娘叫沫儿過來,指著油鍋道:“馬上就給你炸油角!”裝模作樣挽起袖子去和面。沫儿一看,半鍋清油已經變得烏黑烏黑的,湊近了還能聞到一種污濁之氣,死活不讓炸了。

※※※

太陽越來越高,竹籮里的蟲屎經不起晾曬,紛紛碎開。文清將其收到石臼中,把稍大的顆粒研碎;沫儿則將炸過的蟲子慢慢搗碎。一時原料備齊,蟲屎粉,油炸蟲子粉,沉香檀香粉,竟然還有一盆活好的黏土。

黃三將几種原料攪拌均勻,婉娘拿了一套模具來,將合成的香料塊放在筷子樣的長條模板中,壓制結實了便取出放在砂鍋上。

原來今日做的竟然是熏香。聞香榭一向以胭脂水粉為主,類似熏香、焚香、柱香等向來不屑制作。沫儿見這個同玩泥巴一樣好玩,便爭著來做,同文清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不到中午便將所有熏香做完了。

正忙活著,婉娘抱著賬本,拿著剩下的兩瓶紫蜮膏問道:“三十八瓶,如今還剩兩瓶,其他的確定都賣出去了?”

文清爭著答道:“送貨上門十二瓶,剩下二十四……”他看向沫儿。

沫儿慌忙道:“嗯,全都賣出去了。”

婉娘翻弄著賬本道:“怎麼少記了賣家名字?”

沫儿硬著頭皮道:“當時人多,我忘了問了,后來補記的。”

婉娘合起賬本,交代道:“以后還是要認真點。”

沫儿偷偷出了一口氣。文清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道:“戒色的黑蛇呢?”

婉娘道:“還在燈籠里休眠呢。你下午去捉些蠐螬來,我就把它弄醒。”

※※※

玄沙香在砂鍋上烘焙了至八成干,便算做好了。下午的任務便是要去找蠐螬。前些日還感覺地下很多,隨便翻開土地便能找到兩三條,今天費了老大功夫,卻只找到三五只,還是半死不活,几乎不能爬動的。

睡到半夜,沫儿又被噩夢驚醒了。還是相似的場景,龍門石梁,龍頭大鰲,魚頭怪物,金色巨龍,緊張得沫儿透不過氣來。

正迷糊間,文清上來敲門叫他。下去一看,婉娘黃三都在,正圍著燈籠查看。桌上點了今日剛做好的玄沙香,發出淡淡的香味;燈籠的罩子被拿下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黑蛇盤曲在底座上一動不動。

中堂只點了個昏暗的小燈頭,看東西費勁得很。沫儿急著想看清楚一點,伸手去點台上的大燈,卻被婉娘伸手攔住:“別浪費。”

黑蛇蘇醒過來,紅色的蛇信一吞一吐。文清忙把抓來的蠐螬倒出來。

這些蠐螬活性不足,黑蛇似乎不愛吃,探頭嗅了嗅,便重新盤起身体,一動不動。沫儿呵斥道:“呵,你還挑食呢。”拈起一只蠐螬,往黑蛇的嘴巴邊上送,被婉娘一把打了過來:“找死呢你!”

話音未落,黑色突然翻滾起來,身子弓起,嘴巴大張,差一點便咬到沫儿的手指。

婉娘依舊不依不饒道:“真不知怎麼說你,有時謹慎得要命,有時又魯莽得要死!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沫儿縮著手乖乖地聽著。黃三起身,重新點一支香來,放在黑蛇身邊,煙霧繚繞,香味嗆得沫儿喉嚨發緊。

文清突然指著黑蛇叫:“看!看!”只見黑蛇眼睛發紅,身体中部像充氣一般慢慢變粗,嘴巴張得越發大了,足可以塞進去一個大鴨梨。顯出奇怪模樣。

黑蛇的身体不住地收起又打開,四處翻滾,扭曲成各種形狀,尾巴拍打著地面發出沉重的砰砰聲。沫儿突然看出些門道,驚訝道:“它是肚子疼吧?”

正說著,只見黑蛇的嘴巴里,慢慢伸出一條帶著黏液的線狀物,顫顫巍巍地抖動著。黑蛇似乎更加難受,腦袋一探一探,過了良久,隨著一股腥臭的氣味,吐出一條一尺來長的肉紅色蟲子來。

這情形,連婉娘和黃三也極其吃驚。沫儿啞然道:“蛇肚子里還能生蟲子,真邪了門了。”這話聽著怪誕,但四人都明白。除了戒色那晚喂食的蠐螬,這几天黑蛇並未進食,這條尚且活著的蟲子,肯定不是黑蛇剛吃進肚子去的,那它到底是如何寄生在蛇肚子里的呢?

蟲子有些殘缺不全,下顎、部分對足還有尾部,像是沒有發育完全,在地上抖動了一會儿便死了。不過基本特征還能看出:二十四對足,尖利的上下螯,身体周邊有較硬的盔甲,同上次抓到的那條一模一樣。

黑蛇伸直了身体不再動彈,不知是死了還是累乏力了,但看樣子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文清用竹竿挑著將它重新放回到燈籠底座下,沫儿則拿了根筷子撥弄著蟲子。

婉娘熄了小燈頭和玄沙香,點亮大燈,咬唇想了片刻,道:“看來我想錯了。不能等到五月端午。”掐指算了一算,道:“就初四吧。”

沫儿的耳朵動了一下,卻未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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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初三便是芒種。如今住在城中,對這些節氣不甚在意,但新鮮麥子的氣息,早稻的清香,連同燥熱的空氣,似乎都隨著城外的農民涌入了城中。沿街叫賣的瓜果、稻米,用鮮嫩的半熟小麥或者新面做的零食,用麥秸編制的小鳥、蝗蟲等玩具,以及生意好得出奇的農具市場,讓人不由感受到芒種的熱烈。

前几日盧府定了一批胭脂水粉,婉娘差文清沫儿送貨。面對繁鬧的街景,沫儿卻有些無精打采,可能是天太熱的緣故。文清拉拉他的衣袖,笑道:“前面有豆腐串儿,你要不要吃?”

沫儿悶悶道:“不吃,油膩膩的。”文清晃了晃荷包,道:“那你想吃什麼?我帶了錢。”

沫儿道:“還沒想起來,等想起來再說吧。”

文清實在找不到話說了,陪著小心道:“你怎麼啦?哪里不舒服?”

沫儿皺眉道:“你別胡猜。”沉默了片刻,卻道:“文清,那年大旱,我們倆在龍門山梁上,看著……”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看到文清迷茫的眼神,頓時泄了氣,道:“算了,估計你什麼也不記得了。”

文清呵呵笑了起來,道:“你說我們去香山拜佛吧?我記得,我們倆去看了盧舍那大佛。”

沫儿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爹……那個文因,婉娘一直在找……”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聽得文清更不明所以:“我爹怎麼了?你說什麼?”

沫儿敷衍道:“沒事。”

文清覺得沫儿這些天脾氣怪怪的,什麼話都說一半留一半,不知什麼意思,又不敢多問,唯恐他生氣。

路經靜域寺,文清提議去看看戒色。

戒色所住小屋房門虛掩,但他並不在寺中。一連問了几個僧人,都說已經好几天沒見到戒色。

文清便有些著急,找到戒相追問戒色的下落。

戒相厚嘴唇一撇,端著架子道:“他懶惰貪玩,出去玩几日自然就回來了。”隨即閉目敲打木魚,再也不肯多說一句。

兩人氣得沒法,只好出來。回到聞香榭,將銀兩交給婉娘,順便說了戒色之事。文清擔心戒色出什麼意外,婉娘卻不甚在意。

※※※

中午正吃午飯,婉娘放下碗筷,道:“有人來了。”文清出門一看,卻是胡屠夫的老婆。

兩家雖然不遠,但聞香榭所售香粉非尋常人家所用,胡氏竟是第一次來。只見她一身藍花襖裙,提著一個竹籃,里面用油紙裹著一塊新鮮的后座肉,正在門口附近張望,見文清出來,堆起一臉的笑:“婉娘可在家?”文清忙讓了她進來。

沫儿毛手毛腳地站起身,將桌上的筷子劈里啪啦地碰掉了滿地,忙低頭收拾。

婉娘笑迎道:“可是稀客來啦。胡嬸身体可好?”差文清搬了凳子來。

胡氏將肉放下,拘謹地站著,道:“挺好挺好——不用坐,我站站就走。”

兩人寒暄了會儿,胡氏對當日婉娘探望再三道謝,直至臨走才結結巴巴地說了今日來訪的另一個緣由。

胡屠夫家原本在鄉下,年初得知老婆懷孕,便讓老家侄女過來照顧。他侄女名叫青夏,今年一十六歲,剛在老家說了親,打算年底成婚。

誰知道從一月前開始,胡氏開始發現青夏不對勁。慵懶,貪睡,偶爾還背著人嘔吐,當時只想著是不小心吃壞肚子了,哪知這麼多天過去了,症狀不僅不見減輕,反而更重了些。特別是腹部,已經明顯凸出。

看著情形,竟然是有了身孕了。兩人嚇了一跳,心想侄女托付給自己,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不好和家鄉兄長交代,便逼問侄女,是否在家不守婦道,以至于未婚先孕。哪知道此話一問出口,青夏賭咒發誓說自己規規矩矩,從未做出任何傷風敗俗之事。

青夏雖如此說,胡氏到底不放心,便偷偷帶她去西市偏僻處找了個游街的郎中。

結果郎中的診斷是她確實有孕在身。胡氏夫婦哪里擔得起如此重的責任,責罵她一通,便要送她回去。青夏卻誓死不認,哭得淚人儿一般,說她雖在鄉下有婚約,但同那人素未謀面,更不曾同任何一個男子接觸,這所謂的有孕,實在不知怎麼回事,若不弄清原委便送她回去,她必以死來證明清白。

這樣一來,胡氏夫婦也犯了愁,畢竟是親侄女,家丑不可外揚,不能報官毀了女娃一生的名譽;而且這姑娘平日里老實本分,確實也不像是胡作非為的。思來想去,胡氏借著過來回訪之際,想求婉娘給個主意。

說實話,聞香榭同胡家除了買肉時打過交道,其他時候甚少交集。但胡氏卻認定,婉娘是個又有本事嘴巴又嚴的人,給她講了,即便她幫不上忙,也不用擔心事情會傳得沸沸揚揚。

胡氏講完,一臉期盼地望著婉娘。婉娘被人戴了高帽,自然不能推辭,只說道:“胡嬸你先回去,我收拾一下,這就過去看看再說。治病破案這個,我可不擅長,只能是了解下緣由,看到底是郎中誤診還是遭遇了歹人。”

胡氏千恩万謝地走了。

婉娘低頭擺弄著手指,陷入沉思。想了又想,拿了几件胭脂水粉,取出一瓶紫蜮膏,又小心地包了几根玄沙香,帶著文清沫儿去了胡屠夫家。

※※※

胡屠夫正在門口候著,一見婉娘來,臉上的肉都打起了擺子:“這邊請。”領他們來到偏廈。

一到窗前,就聽到了胡青夏嚶嚶的哭聲。只聽胡氏高聲道:“你做出這種丑事,還有臉哭?”甩手打簾而出。看到婉娘連連嘆氣,道:“她還是啥都不肯講。你說這可怎麼好呢。”

婉娘道:“胡嬸你先忙,我去和她談談。”胡氏夫婦點點頭,愁眉苦臉地坐在窗前的木頭墩子上相對長嘆。

文清不便進來,只站在門口。沫儿遲疑了片刻,跟著婉娘走進屋里。屋內陳設簡單,一頭擺著張小床,掛著一副煙熏得灰突突的帳子,床頭放著一個舊衣箱;一頭擺放著些雜物,几把懸掛在梁上的干菜,几個盛糧食面粉的圓肚瓦罐,旁邊一口小石磨,還有一個倒扣在地上的大簸箕。

胡青夏正靠著被子抽泣,見有人來,慌忙站起來,兩只眼睛腫得桃子一般。

這姑娘普通村姑打扮,骨架稍大,長相極其普通。腹部隆起,身材走形,若只看背影儿,倒同錢玉屏有几分相像,不過皮膚蠟黃,面如金紙,像是貧血一樣的病態。耳朵上戴著一對精致的珍珠耳墜,甚為顯眼。一見到婉娘,還未說話,臉先紅了,垂著頭手足無措。

婉娘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柔聲道:“沒事的,不用怕。”

青夏的眼淚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婉娘拿出手絹替她擦拭了,道:“到底怎麼回事,姑娘能不能和我說說?”

青夏低頭絞著手指,只是默默垂淚。

婉娘拉過她的右手,安慰道:“那些郎中診斷的,也不是個個都准。”

沫儿首先留意的便是胡青夏的肚子。她的肚子看起來正常得很,並未出現像公孫玉容那樣的異象。

胡青夏一雙淚眼看著婉娘,滿目期盼。婉娘煞有介事把了好大會儿脈,一會儿皺眉一會儿微笑,嘴里還念念有詞,過了良久方才松手,笑道:“我說呢,果然是庸醫。”大聲叫道:“胡嬸進來吧。”

胡氏顛儿顛儿地進來,緊張道:“怎麼回事?要不要報官?”

婉娘嗔怪道:“青夏姑娘這是陰寒体虛造成的,身体發胖,嘔吐嗜睡,調養一陣子就好了。也不知嬸子你找了哪里的庸醫,可冤枉了青夏姑娘呢。”胡青夏跳了起來,搖晃著婉娘的手臂不肯松開,似乎不敢相信。胡氏眼里卻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調整過來。

婉娘笑道:“你別看我經營胭脂水粉,但略懂醫理,這點判斷聽我的准沒錯。”青夏喜極而泣,出去捧了茶來給婉娘倒上,自己站到一邊,三人一起聊天。

婉娘呷了一口茶,親親熱熱道:“青夏來了多久?”

胡氏快嘴回道:“半年了。這丫頭人老實,在我這儿很勤快的,要不是那個庸醫……”

婉娘笑著打斷:“別提那個庸醫了,害死人。青夏平日里都做什麼活計?”

青夏抬起頭來,嘴唇嚅動,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胡氏快人快語,拍著大腿道:“哎呀,她難得來城里,我做大娘的可不敢使喚她。可著勁儿讓她在城里玩儿,除了買菜做飯,其他的一律不用她管。再說我這儿哪里有什麼重活累活給她做?小女娃儿也見不得殺豬見血的,就每天出去四處逛逛,看看景色,偶爾她閑得悶了,就去城外販些瓜果青菜來賣……”

婉娘附和道:“應該的,來城里是要好好玩玩。”

胡氏瞥了青夏一眼,嘆道:“就因為這個,我才想著是不是碰上什麼壞人……”

青夏的頭垂得更低了,婉娘忙扯開話題,關切道:“胡嬸這身体將養的怎麼樣了?”

胡氏眼睛頓時黯淡,撫著腹部道:“唉,都怪我肚子不爭氣……”

婉娘道:“我看胡嬸身体不錯,好好找個郎中調養下,定能懷得上。”

胡氏長吁短嘆起來,道:“我想孩子都要想瘋了。如今是各種正方偏方都使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几乎落下淚來。

其實胡氏是有私心的。那日聽郎中診斷青夏可能有了身孕,胡氏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讓她生下來給自己養,所以才死活不肯聽丈夫的去報官。

沫儿對此話題不感興趣,見旁邊几個瓦罐個個鼓肚挺腰的,覺得好玩,便一個個打開來看。第一個里面盛著半罐稻米,第二罐是高粱黃米,第三個是小米,第四個是滿滿一罐新麥,第五個是半罐黃豆。

看來這胡屠夫家倒也殷實。順手打開最里面那個瓦罐,卻是空的,沫儿隱約看到里面有些東西,便伸出手臂往里面攪和。胡氏見狀,走過來和顏悅色道:“娃儿你要啥?”

婉娘訓斥道:“沫儿不得亂翻東西!”胡氏回頭笑道:“不礙事,小娃儿家,都這樣。”把那個瓦罐用了一個沉重的石板蓋上了,拉著沫儿去喝茶。

這房間背陰,窗子又小,不見一點儿陽光,沫儿站了一會儿便覺有些冷意,想去玩下那個小石磨,又覺得不好意思,遂出來站到門口。

三人繼續聊著,或者說,胡氏和婉娘二人聊得火熱,那個青夏從頭到尾竟然一言未發。

婉娘隨意瞄了一下房間的擺設道:“這屋子寒氣重,青夏這個体質,住在這里可不大好。”

胡屠夫剛才聽到侄女沒事,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聽婉娘這麼說,忙滿臉堆笑道:“說的是,我這就給青夏收拾屋子去。”說著瞪了胡氏一眼。

胡氏起身動了下,似要阻止,看到胡屠夫的眼神又訕訕地坐下,賠笑道:“今日多虧了婉娘來,否則可冤枉死人了。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

婉娘道:“胡嬸若真想感謝,不如將你炒的南瓜子再送我些,我最愛吃那個。”胡氏喜不自勝道:“這有什麼,我這就給你炒去。”興衝衝地去了。

婉娘看左右無人,低聲道:“你這個雖然不是懷孕,但比懷孕更糟糕。”青夏吃了一驚,臉色瞬間變得刷白,抬起眼睛看著婉娘。

婉娘正色道:“你若是相信我,就按照我說的做,我保證你平安無事。若不信就算了,隨你自生自滅。”起身作勢要走。青夏雖一把拉住,表情卻甚為躊躇。

婉娘蹙眉道:“錯過今晚,什麼都來不及了。張嘴給我看看。”

青夏遲疑片刻,張開了嘴巴。

※※※

三人拿著胡屠夫給的一副新鮮豬肝、一大包現炒的南瓜子,還有沒舍得送出去的胭脂水粉回到了聞香榭。沫儿如今看婉娘越發看不順眼,將胭脂水粉重新擺回貨架,不滿道:“送人就送人,還好意思拿回來。”

婉娘捶胸頓足道:“憑什麼?我的東西,我愛送不送。一塊豬肝一包瓜子,就換走了我六支玄沙香!”她用手指比划出個“六”來,在沫儿面前誇張地晃動,“還有一瓶紫蜮膏!虧死我了,你還說!”

原來玄沙香和紫蜮膏留下了。文清奇道:“不是說青夏姑娘沒事嗎?”

婉娘氣哼哼道:“沒懷孕,可不代表沒事。”

文清頓時擔心起來。沫儿看著他的樣子,嘲笑道:“文清都夠悶的了,我發現青夏更悶。從頭到尾,她都沒說一個字儿。”

婉娘毫不客氣地反詰道:“你以為個個都同你一樣,是個話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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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4:00 |只看該作者
〔四〕

今天的晚飯,婉娘吃得頗為心不在焉,几次文清同她講話,她都沒聽到。

沫儿莫名其妙地疲倦,表現出少有的一股傻樣,愣愣怔怔的,一副想要說什麼、轉臉又忘掉了的表情,以至于文清甚為擔心,几次推著要他去床上躺會儿,皆被他拒絕。

閉門鼓終于在漫長的等待中敲過。婉娘慢慢悠悠地將僅剩的一瓶紫蜮膏、一大捆玄沙香包好,笑道:“你們倆不是擔心戒色嗎,今晚我們就去找戒色還他的蛇去。”搖搖擺擺地上了樓。又過了足有半個時辰,沫儿已經伏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婉娘才拿了披風下來,推醒沫儿:“走吧。”

三人穿上披風,正要出發,婉娘猛一拍手道:“還忘了一件事。”去到廚房,將原來炸蟲子的油倒入小油罐中,讓沫儿提上。

一股腥味扑鼻而來,沫儿掩了鼻子道:“這個要送給戒色?”

婉娘笑道:“嗯,在靜域寺點個大油燈,算是給我積點功德。”

※※※

跟著婉娘走街串巷,來到一處僻靜院子前,黑燈瞎火的,似乎沒人。婉娘拔下簪子,熟練地將門鎖打開,推門走了進去。

沫儿對婉娘撬門翻牆之舉早已見怪不怪,照樣跟著。趁著微光,看到影壁上巨大的“佛”字,頓時想起,這里好像是圓卓靜修的地方。

按照戒色所說的,三人很快在圓卓的房間床下找到地洞,進入了后面的小園子。

一彎月眉斜掛天上,發出微弱的光。四個低矮的土丘隱沒在花叢的陰影中,看起來像几個無主的墳墓,透出一股莫名的陰森。

土丘緊閉,並無燈光泄露,且周圍嚴絲合縫,無法區分哪里是門口。沫儿靈機一動,便伏在地上觀察草叢,企圖從被踩倒的草判斷,文清見狀,也學著樣子找,但光線實在太弱,眼睛都疼了也分辨不出。不過這麼繞著土丘走了几圈,倒發現這些雜草灌木亂中有序,長短不一,或斷或續。

婉娘只管仰臉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星星,良久不動。沫儿找得急了,推她道:“找不到門,怎麼辦?”

婉娘仍保持著仰臉的姿勢,道:“沫儿在唱一遍方怡師太教你的小曲儿。”

沫儿心道,這當儿唱什麼小曲儿,但還是念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婉娘打斷道:“要后面的。”

沫儿唱道:“風在何處?風在旗梢。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婉娘緩緩道:“夠了。文清,你看土丘附近可有旗杆?”文清繞著土丘走了一圈,道:“旗杆倒沒有,不過有一棵光禿禿的樹干。”

這個園子雜草叢生,灌木密織,高大的樹木几乎沒有,唯有這一株,被人砍了枝葉,矗立在土丘西側。婉娘回道:“你守著那棵樹。沫儿,你站在附近,留意樹梢的陰影落在何處。”

沫儿剛想發問,如此暗淡的光線如何分辨出樹木陰影,突然月光大熾,眼前一亮,那棵樹干的陰影頂端,剛好落在一個土丘前。

沫儿飛步跳了過去,一巴掌按在那個點上,叫道:“這里這里!”月光很快暗淡,轉眼又恢復成一彎峨眉。就在此時,按著的那塊地面突然變得滾燙,沫儿哧溜一下縮回了手,連聲叫道:“好燙!好燙!”捧著手掌亂吹一氣。

婉娘終于不再看天,走過來蹲下,拔下頭上的閬苑古桃簪子,在地面上畫起了圈圈。文清道:“要不要打個火折子?”

婉娘道:“不用。”圓圈一層套一層,越來越小,直至最后圈定拇指大的一點。婉娘促狹道:“沫儿你要不要再試試熱不熱?”

沫儿見它泛出暗紅色,溫度定然極高,道:“呸,你當我傻啊。”婉娘輕笑一聲,道:“文清,你站到正西方向一丈處,待過會儿若有石頭冒出,便飛快搬開它。”

文清依言站好。

婉娘喝道:“准備好了!”推著沫儿退后,舉起手中簪子,奮力朝圈定的點上扎去。

一股輕微的呼嘯聲破土而出,隱約帶出一絲暗紅的光來,轉瞬即逝。那邊文清腳下土地突然蠕動起來,一個碗口大的粗糙石頭慢慢拱出地面。文清飛快抱住,用力拔出,因使勁過猛,連人帶石墩坐在了地上,石頭在懷里爛成了兩半。文清訕訕道:“哎呀,摔壞了。”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原來這個只是外面一層石殼子,里面填充著一些絮狀的東西,還有些腥味。婉娘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回道:“沒摔壞,本來就不是實心的,是黑驢蹄子裹上了陶泥,喻義‘永不得逃’。”

寂靜過后,只聽軋軋數聲,正中間的土丘慢慢閃出一條縫來。婉娘拔下簪子重新插入發間,感嘆道:“這風土局布得好精巧。”

沫儿好奇道:“什麼風土局?”

婉娘盯著門縫,道:“這個園子,被人布置成了坎卦。”坎卦從坤卦變化而來,同卦下坎上坎相疊。坎為水、為險,兩坎相重,險上加險,卦象呈溝瀆、隱伏、險陷、圍困之象。而風土局,是為了防止被困坎卦之人利用水相無處不流的陰柔之勢重出牢籠,設局者便以坎卦之眼集中陰氣,謂之“風眼”,再以對應正西一丈方位布置五色粘土,上以黑色驢蹄鎮之,謂之“土局”。

沫儿聽得暈頭轉向,迷惑道:“還是不明白。”

婉娘道:“你有無聽說過建塔鎮妖的?”這個沫儿文清都知道。老家的汝河河畔,就有一處高大的寶塔,名字喚作“鎮蛟塔”。據說當年汝河有蛟龍興風作浪,治蛟者下水收了這孽障,為保永世平安,眾人集資建塔,將惡蛟鎮在下面。

沫儿小聲道:“那這個園子,里面也鎮的有東西?”

婉娘道:“不錯,這個園子同鎮妖的寶塔是一樣的功效。里面定是囚禁了什麼高人,他的對頭便布置了這個極為凶險的坎卦,同時又專設了風土局,確保万無一失。”

沫儿恍然大悟,喃喃道:“風在旗梢,土在獸腳,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婉娘輕笑道:“沫儿,這個還真得要感謝你。若不破了風眼,五色土上的驢蹄子便無論如何不能拔出,這個土丘,即使我們進去了也凶險万分。這個風眼本來是極其難找的,我正想著如何破解,你一句‘風在旗梢’提醒了我。”她回頭看著矗立在月光下的樹干眉開眼笑,“估計設計這個風土局之人,也是擔心天長日久后人找不到風眼,便設立了這個標杆。嘿嘿。”

文清一直靜靜地聽著,突然插嘴道:“戒色不是說,里面是圓通方丈在靜修嗎?”

婉娘搖搖頭:“我也不知。不要站在這里了,進去看看吧。”

文清小心推開石門,一邊摸索,一邊提醒沫儿小心台階。

門后一盞小燈,已經熄滅,唯有燈頭上發出微弱的紅光,看來剛熄不久。婉娘將小燈撤下,換上自帶的油罐,丟了一條棉線捻子進去點燃,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點燃玄沙香。

光線亮了起來。連下了八級台階,三人站在了土丘之中。半入地的四個土丘,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空曠的空間,里面有四間房子,皆是有門無窗,唯在門一側留了個碗口大的小窗,看來是給囚禁之人送飯用的。整個土丘看起來密閉甚嚴,但並不覺得呼吸困難,地面也比較干燥,應該留有隱蔽的通風口。

玄沙香的氣味很快彌漫開來。婉娘去了披風,直奔最里那間。推開房門,果然見數十口黑鍋擺滿地面,中間一口尤其巨大,里面空無一物。文清手腳麻利地將一大把玄沙香迅速點上,朝著房間中撒去。

煙霧飄散處,黑鍋開始翻動碰撞,發出鐵片摩擦的刺耳聲響,里面的景象漸漸清晰。

確如戒色所說,一口口鍋里全是黑蛇,大大小小盤繞扭結在一起。大者有手臂粗細,小者僅筷子長短,而最大的那口鍋里的,是一條三四米長的巨蛇,身上鱗片歷歷,反射出點點光斑。可能是受到玄沙香的刺激,除了那條巨蛇,其他黑蛇個個焦躁不安,來回竄動,更有大的黑蛇吞食小的黑蛇。

巨蛇昂起頭,不住地發出咝咝的聲音,吞吐著分叉的舌頭,似乎告誡群蛇要安靜。而那些小蛇果然聽從召喚,只要它一發聲,群蛇便能安靜片刻,但隨著香味越來越濃,巨蛇自己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扭動起來,蛇群更是亂作一團,開始相互扭打吞食。眼見一條手臂粗的大蛇嘴巴里還露出半截小蛇的尾巴,嚇得沫儿連忙退后。

香味更加濃郁,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煙霧中。文清低聲道:“還要不要再加量?”婉娘道:“留下一半,剩下的全部點上放在門口,一定不能讓一條蛇逃出。”一條手臂粗細的大蛇箭一般竄到門口,觸到玄沙香飛快折回,接著如同瘋了一般開始撕咬其他的黑蛇。

文清突然驚叫起來:“蛇肚子!”話音未落,里面大大小小的蛇,頭上小角發紅,腹部如同風袋一樣鼓了起來,將皮膚撐得锃亮。砰的一聲,一條黑蛇的肚子破裂,里面慢慢鑽出條肉紅色的蟲子來。而中間的那條巨蛇,頭上的小角紅得如同火炭,跳舞一樣地扭動起來,蛇頭從鍋的縫隙鑽進鑽出,壓死小蛇無數。

轉瞬之間,房間里劈劈砰砰響成一片,濃重的腥臭味熏得人透不過氣來。無數條蟲子蠕動著從黑蛇的肚子里中爬出來,抱成一團,在房間中緩緩滾動。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樣子,連婉娘也沒預料到此情此景。

一炷香工夫,除了中間的大黑蛇尚且在緩慢移動,其他的黑蛇終于全部死去,無數只蟲子帶著黏液抱成一個球狀,竟然晃動著慢慢朝著門口滾來。

沫儿驚叫一聲跳開,婉娘也忍不住趔開了身子。文清忙將剩下的香點著,全部堆放在門口。沫儿仗著玄沙香阻隔,嘴里道:“我看看。”逞强探身去看。

蟲球接觸到玄沙香,一下便死了十几條,剩下的蟲子倉皇逃竄,圓球很快四散。沫儿得意道:“還敢過來嗎?”話音未落,那些逃竄的蟲子似乎聽從了召喚一般又飛快地回來了,重新抱成一團。

蟲球團得更緊,移動的速度也比剛才快了許多,直朝著玄沙香撞來。沫儿嚇了一跳,慌忙后退。

這次卻不像上次,外圍的蟲子死去,里面的蟲子並不氣餒,如同英勇赴死的勇士一般義無反顧,一次次地朝著門口衝來,很快,門口的玄沙香便被蟲子的屍体和黏稠的液体所覆蓋。

文清手忙腳亂,叫道:“怎麼辦,要衝出來了!”

婉娘冷靜道:“文清讓開,讓它們出來,我倒要看看這些東西有什麼能耐。”

說話間,蟲球已經滾出房間,來到土丘中間的空地上。經過這一陣衝撞,蟲球比剛開始形成時小了許多,一路上不時有死去的蟲子落下來。

蟲球似乎累了,終于不再滾動,無數只蟲子的腳密密麻麻從黏液中伸出,看得沫儿滿身的雞皮疙瘩。婉娘小心地躲避著走散的蟲子,皺眉道:“這里面似乎有東西。”

文清打亮一個火折子。圓球中間一陣蠕動,顫顫巍巍地探出一根拇指粗細的觸須來,接著一條被咬去半截的蟲子跌落下來,掉在婉娘的鞋面上。

婉娘一腳抖掉,招呼躲在遠處的沫儿:“快提油罐來!”沫儿瞬間明白,飛快跑到門后,抱了油罐過來,一手拉出正在燃燒的捻子,一手倒了半罐油在蟲球上。文清尚在對著觸須發愣,婉娘一把打掉他手中的火折子,“騰”地一下,火光大盛,蟲球燃燒翻滾起來,三人紛紛躲避。

外面体型小的蟲子在火勢下脫落,變成焦黑的一條。隨著蟲子越來越少,一條黑紅色的大蟲子暴露出來,饒是它因渾身著火不停扭動打滾,依然可以看出体長足有兩尺,口器鋒利,對足有力,身体周邊還有刺狀甲胄,甚為嚇人。

蟲子終于被燒成了焦炭,直挺挺躺在地上。文清小聲道:“這條比我們捉到那條似乎更為厲害。”

婉娘長吁了一口氣,拍著胸脯道:“幸虧選擇今日,要是到明日再來,只怕什麼都來不及了。”沫儿順口問道:“明日來怎麼了?”

婉娘踢了踢蟲子的屍体,道:“明日端午節,是毒蟲出動之日,毒性最强,活動最足,我們這一點東西,只怕對付不了它們。”

文清誠摯道:“婉娘最有本事。”意思說婉娘謙虛。沫儿鼻子哼了一聲,滿臉不服氣。婉娘卻聽得心花怒放,得意道:“難是難點,我還是有辦法。”

燒焦的皮肉糊味,蛇蟲的腥味,混合著玄沙香的香味,在這個几乎密閉的空間中說不出的難聞。沫儿捏住鼻子,跑去推旁邊几個緊閉的石門,吆喝道:“別顧著吹牛了,趕緊來看看這里面到底鎮壓著哪位大人物!”

文清忙跟了來,嘴里道:“沫儿你靠后,讓我來。”看准第三個房間,用盡全力一撞,石門卻紋絲不動。

沫儿一竄一竄地跳著,想通過上面的小窗口往里看,不料這個碗口大的小窗用一層薄薄的石板堵著。婉娘笑道:“笨蛋,光使用蠻力可不行。”留神看旁邊的牆壁,見其中一款石頭明顯顏色深些,伸手一按。

石門軋軋而開。文清一個箭步衝入,高聲叫道:“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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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只手抓住了文清的腳踝。文清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戒色。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只微弱地叫了聲文清哥哥,便昏迷了過去。

婉娘打亮火折,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道:“不礙事,應該是餓的。”

文清心疼不已,嘴里道:“戒色你撐住,我這就背你出去。”剛把戒色放在背上,只聽哢哢几聲,伴隨著沫儿的尖叫,石門合上了。

這石門同牆壁結合得甚是緊密,不留一絲縫隙,且只能從外開合,兩人推了几次都無法打開。

文清大急,大聲叫道:“沫儿!沫儿!”但房間隔音效果極好,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房間里嗡嗡回響,卻聽不到外面一點聲息。

文清頓時滿頭大汗,顫抖著聲音道:“沫儿他……他會不會遭遇不測了?”

婉娘卻毫不驚慌,道:“慌什麼,沒事的。”趁著火折子,悠閑地查看起了房間。這是個土牢,自然不會有什麼東西可看。地面上一塊木板,上面鋪著些稻草,旁邊放著一個破舊的蒲團,一個牆角放了一雙碗筷,其他的便什麼也沒有了。

婉娘將稻草卷起,細細地在床板上、地面上摸索了片刻,撿起一塊什麼東西,順手塞進衣袖。文清背著戒色,早已心急如焚,唯恐沫儿一個人在外面出什麼意外,不住敲打石門,希望沫儿能給個回應。

正急得恨不得以頭撞牆,只聽轟隆一聲,門慢慢開了,沫儿滿臉通紅,在門口跳著叫道:“婉娘!文清!”

婉娘等不敢多留,忙出了房間。文清放下戒色,一把抱住沫儿的肩膀:“你沒事吧?擔心死我了!”

沫儿掙脫了去,道:“我沒事,我還擔心你們呢。那個按鈕又高,石門又重,我夠不著也使不到力,所以才費了些工夫……不過,剛才我撿了這個!”果然沫儿手里還拿著個紙人,光頭、袈裟,儼然畫成個和尚模樣。

文清慶幸道:“幸虧你在外面,要是我們三個都被關在里面,那可真不知道怎麼好了。”說完嘿嘿一笑,道:“不過只要我們几個不分開,我什麼都不怕。”

沫儿轉身去看戒色,小聲道:“話真多。”文清傻笑起來,湊過去研究起紙人來。

兩人聊天的工夫,婉娘去了另外兩個房間查看。沫儿又道:“戒色怎麼會在這里?”無意中一抬頭,見一個狹長的影子出現在入口的台階上。

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兩人怔怔地看著。來人瘦高,香疤光頭,正是靜域寺的主持圓卓方丈。

圓卓慢慢地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四周張望,迎面看到文清沫儿,陰沉著臉道:“你們怎麼進來的?”未等文清答話,一眼看到地上焦黑的蟲子屍体,臉色大變,快步衝向最里面一個房間。

沫儿同文清對視了一眼,站著一動不動。

圓卓點亮火折子,發出一聲低呼,自然是看到房間里一地死蛇的慘狀。他彎下了腰,狠狠地朝著牆壁上捶了几拳,轉身吼道:“這是誰干的?”一雙眼睛在微弱的燈光下精光四射,几乎噴出火來。

文清瞪著他。沫儿鼓起勇氣,口齒清晰道:“我們還想問你呢!這些蛇和蟲子,是怎麼回事?”

圓卓一陣風地過來,一把掐住沫儿的脖子,咬牙切齒道:“你這個妖孽,我不該存憐憫之心,讓你活在世上……”沫儿生平最聽不得“妖孽”二字,不顧自己呼吸困難,伸手朝著圓卓臉上一陣亂抓。轉眼之言,圓卓被沫儿抓得滿臉血道子。

文清自然也沒閑著,奮力去扳他的手指。圓卓不得已松開了手,但仍破口大罵。文清不會罵人,憋了好久才喝道:“你一個得道的高僧,犯口戒,養惡物,就不怕下阿鼻地獄嗎?”

圓卓啞然,瞪了兩人良久,方才恨恨地說了一句:“你們壞了我的大事了!”

文清憎惡道:“大事?養盅蟲害人嗎?”沫儿忍住咳嗽,趁機問道:“你養這些東西,到底做什麼?戒色說你是為圓通大師養蛇,他人呢?”

圓卓“呸”地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這舉動,實在同高僧的身份不符,沫儿厭煩得很,冷笑道:“你是用障眼法騙了戒色那傻小子幫你做事吧?哼,要不是我們毀了你這個蛇盅,明日里還不知道害多少人呢!”說著,他晃著手中撿到的紙人。

圓卓指關節握得哢哢直響,只是瞪視著他們,說不出話來。而沫儿留心觀看,見他的左手拇指指甲正中有塊米粒大的黑斑,瞬間明白,叫道:“你就是那個……袁天師!”

圓卓看著滿地的蟲子,五官扭曲,不知是難過還是憤怒,配上剛被沫儿抓的血痕,看起來極其猙獰,一字一頓道:“你們這些自作聰明的蠢貨!老衲是袁天師?哈哈……”

正在此時,隨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還有几個人咋咋呼呼的吆喝聲,老四帶著四個捕快闖了進來,迅速將圓卓圍了起來。圓卓可能沒想到驚動官府,頓時愣住,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文清驚喜道:“四叔,你怎麼來啦?”

老四見到地下蟲子,吃了一驚,顧不上回答,飛快地指揮道:“先綁回去審問!來個人把這小和尚背出去。仔細搜查,不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小心那些毒蟲!”

兩個捕快上前扭住了圓卓的手臂,圓卓奮力掙扎,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老四厲聲喝道:“身為圓字輩高僧、靜域寺主持,竟然做出如此禍害百姓之事!真是天地不容!”圓卓卻不思悔改,怒目而視。

老四打量著地上的狼藉景象,心有余悸道:“這些東西,都是你們殺死的?”

沫儿得意地哼了一聲。老四嘖嘖有聲,又是詫異又是佩服。婉娘這從房間中走出來,撫胸道:“嚇死我了,幸虧老四來得及時。”

老四大聲笑道:“我說呢,就憑他兩個小家伙……原來你也在。”

已經被扭送上台階的圓卓聞聲,猛然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四,嘴巴抽動,艱難道:“你……你……”被捕快推搡著走了。

老四道:“府衙老早就接到報案,說是圓卓使用邪术,飼養什麼龍神,禍亂百姓,所以我們這段日子一直注意著他的動向。今晚剛好我當值,見他半夜三更才鬼鬼祟祟的回來,就跟著他摸了進來,沒想到你們在這里。”皺眉看著地上的蟲子屍体,道:“這就是龍神?”

沫儿一努嘴巴:“頂頭房間里,自己看去。”

老四看了一圈回來,抹汗道:“真嚇人。也幸虧婉娘在,要不然貿然進來,還真不知道會有什麼后果。”

婉娘關切道:“找到玉屏了沒?”

老四頓時泄了氣,低聲道:“還是沒一點消息。”

婉娘道:“唉,你也多保重。”

老四紅了眼圈,黯然道:“是,我知道,我要好好活著,只要她還在人世,我一定找到她。若是她……不在了,我也一定給她報仇。”

沫儿見人多勢眾,膽量大了起來,拉著文清去看那些死蛇。兩人小心翼翼,來到頂頭房間探頭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除了僵直的蟲子屍体,一口口的黑鍋,以及地面上拖著長長痕跡的黏液,滿地的死蛇竟然不翼而飛。

沫儿放聲大叫:“死蛇呢?死蛇呢?”

婉娘回道:“大驚小怪,蛇融入地面了。”沫儿驚訝万分。

四人一起走出土丘。老四回頭看了看,納悶道:“圓卓在這里養蟲子和蛇,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婉娘道:“制作盅蟲。”老四瞠目道:“什麼盅蟲?蠱蟲我倒聽說過一些。”

婉娘道:“一時半會儿解釋不清,這種法术原本在苗疆使用,后來傳到中原,總之是利用毒物害人。可是這圓卓與何人有深仇大恨,要如此大費周章制作盅蟲呢?”

老四嘆道:“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看到清風便想明月,有了權勢還想名利的,大有人在。”

兩人感慨了一番。婉娘交待道:“你審問時留意下,圓卓有皇家背景,同新昌公主私交甚好,肯定與年初的鬼塚案和玉屏失蹤有些關系,至少他也是知道內情的。玉屏的下落,也要從他身上著落才行。”

老四頓時悲憤,將拳頭握得哢哢直響:“這家伙可害苦我了!要是真就是他,我可饒不了他!”

沫儿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叫了起來:“不對,圓卓是佛門高僧,袁天師是道家高手,怎麼會是一個人?”

婉娘道:“傻瓜,你不懂。”

老四神態凝重起來,道:“不瞞婉娘,近來城中佛道兩派紛爭十分厲害,這圓卓明里雖是佛門身份,看這土丘的布置,只怕他暗中習道多年了。”

婉娘嘆道:“這圓卓要不是心懷不軌,這樣融合兩家之長,倒不失一個佛道融合的好辦法。”

佛道紛爭由來已久,明里相安無事,暗里誰也不服誰。除了圓德等有道高僧看得透徹,能做到胸懷天下,包攬万物,大多信徒皆以自己為正途,提起對方所修之道輕則不屑一顧,重則排斥異己,各揭彼短,以揚己善,極盡對罵之能事,甚至還有挑撥信眾去對方寺院道觀鬧事的。今年尤甚,老四近期已經處置好几起佛道紛爭事件了。

婉娘突然想起老四經常巡邏,對附近頗為熟悉,又問道:“老四可知道這是誰家的院子?這些土丘是誰建的?”

老四攏起手,踮起腳尖向四周觀察了一番,道:“這儿應該是薛家的院子,原本葬著他家几個老祖宗,后來發跡后另看了一塊風水寶地將祖墳遷出,薛老爺見几個墳丘保存良好,就改造了下,作為消暑之地。不過后來到底覺得不祥,就廢棄不用了。”

婉娘點頭道:“哦,怪不得,我說誰家無事建造這麼個東西,房子不房子,地下室不地下室的。”

老四道:“我當年在薛家做家奴,這些事情略知一二。”又道:“圓卓靜修的小院與這地方一牆之隔,不知怎麼竟然被他利用起來,真是作孽。”

四人探討無果,照樣從地洞中穿出,各自歸家。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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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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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4:24 |只看該作者
〔六〕

第二天便是五月端午。頭天晚上,黃三便包好了粽子。在一口大鍋里煮上;婉娘精心縫制了兩個心形魚戲蓮葉香囊,里面放上蒼术、山柰、白芷、麝香、冰片等物,香氣四溢,給文清和沫儿佩戴,各個房門也掛上了新鮮的艾草,一派節日的喜慶氣氛。

沫儿早就等不及了,不時去廚房看粽子熟了沒。黃三便挑了兩個小的給他。沫儿興衝衝端著粽子跑去中堂,正要進去,卻聽到婉娘正同文清探討前晚之事:“盅蟲一事,還有諸多疑點。圓卓究竟是不是袁天師呢?”

文清撓頭道:“不僅這個,圓卓師父要是想害戒色,機會有的是,囚禁戒色做什麼?”

婉娘皺眉道:“這個土丘絕對不是僅僅為了囚禁戒色這麼簡單。”

文清道:“吃完飯我就去找四叔,看他那里有什麼消息。再去看看戒色,定能找到一些蹊蹺。”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正熱烈,一見沫儿進來,文清湊上來道:“真香!”瞬間將話題扯到了端午節上。文清本意是不想大節日的擾了沫儿的興致,但沫儿卻覺得不舒服,好像他同婉娘瞞著他討論什麼似的。

如此一來,吃粽子也覺得沒什麼趣味了。文清見沫儿不開心,本就話不多的他說話更加小心翼翼。婉娘卻不在意,哈哈一笑,由著沫儿使性子去。

吃過早飯,黃三本來說要去胡屠夫家買肉,婉娘自告奮勇,要親自去,說是看看胡青夏怎麼樣了。

沫儿譏諷道:“你是惦記著免費的豬肉吧?”

婉娘笑靨如花:“還是沫儿懂我,今儿過節,沒有肉哪行呢。”

于是留了黃三看門,婉娘帶著文清沫儿去了胡屠夫家。

※※※

剛走到街口,就見胡屠夫急匆匆正往這邊趕,一見婉娘,堆起些笑容,搓手道:“了不得了……正要請您呢。”

沫儿冷眼瞧著他,見他脖子上留著几條抓痕,脖頸的衣扣也被拉開了一個,像是同女人打架了一般。

胡屠夫尷尬一笑,道:“……樹枝划的。”

四人來到胡氏肉鋪。今日過節,檔口卻沒開,一塊豬肉也沒有,沫儿不由得有些失望。

胡氏失魂落魄地坐在院中發呆。婉娘笑道:“今日過節,胡嬸准備了什麼好吃的?”

胡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擠出一絲笑容,道:“哪里有什麼好吃的呢……全糯米的粽子倒有几個……啊呀,請屋里坐。”

婉娘關切道:“胡嬸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胡氏摸了摸自己的臉,扭捏道:“沒有。”

婉娘不再追問,道:“青夏怎麼樣了?”

胡氏眼中的驚恐一閃而過,深吸了一口氣,故作鎮定道:“挺好的。”眼睛卻看著胡屠夫。

胡屠夫表情躊躇,兩腳交換晃動了好久,突然道:“婉娘你去看看吧,青夏好像不行了。”快步推開偏廈的門。

※※※

胡青夏仰面躺在床上,面如金紙,奄奄一息,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婉娘厲聲喝道:“我說這個屋子她住不得,怎麼還住在這里?”

胡氏嚇得一哆嗦,道:“……家里也沒多余的房……”

胡屠夫將眼一瞪,怒道:“你這婆娘,非要信什麼老道的鬼話,她住不住這屋,跟我們生娃能扯上啥關系?”

婉娘顧不上理會他話中的含義,上前去拉了青夏的手把脈。胡氏見婉娘眉頭越皺越緊,更加驚慌,顫抖著聲音道:“還有得救沒?老天爺啊,我不是有意要害青夏,我只想要個娃儿……”

婉娘打斷她的話,問道:“我那日留下的東西呢?”

胡氏躲避著婉娘的眼睛,支吾道:“什麼東西?”

婉娘皺眉道:“我留下了六支玄沙香,一盒紫蜮膏,在哪里?”

胡屠夫顯然不知情,看婉娘嚴辭厲色,不像是玩笑,頓時暴跳如雷,咆哮道:“婉娘給青夏的,你藏了做什麼?快給我拿出來!”胡氏哇一聲哭了出來,跑出去拿了一個油紙包丟給婉娘,又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胡屠夫一臉歉意,道:“婆娘不懂事,婉娘可不要計較。你看青夏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

婉娘翻開青夏的眼皮看了看,道:“幸虧我來得早,還有得救。你和文清先出去,讓胡嬸准備些熱水。沫儿留下幫忙。”胡屠夫唯唯諾諾地出去了,文清去幫忙燒水。

沫儿盯著青夏,狐疑道:“大前天來好好的,怎麼今天半死不活的?”

婉娘道:“你過來扶她坐起。”點燃油燈,取出一根銀針,挑了一點紫蜮膏,在燈頭上烤了一陣,然后解開她的發髻,慢慢將銀針扎入她的百會穴,接著又扎了腦后的風府穴。

這兩個穴位皆有通關開竅、祛風驅邪之效,但青夏依然毫無反應。沫儿焦急道:“怎麼辦?”

婉娘道:“你將她衣服除去。”沫儿用肩膀頂著,騰出兩只手來將她的外衣褪掉。

看到她身上的皮膚,沫儿終于明白胡氏眼底的恐懼了。除了裸露出的手部和臉部,其他部位如同蛇一般,結了厚厚一層黑色鱗片,稍微一動,便大片地脫落,唯獨腹部碗口大一處,是正常的人類皮膚,只是有些發紅腫脹,倒像是撕裂之后留下的疤痕。

沫儿嚇得不敢碰她。婉娘無奈,只好從櫃子里抱出兩床被子讓她靠著,指使沫儿點燃兩支玄沙香,對准她的腳心熏炙。

就此工夫,婉娘先將紫蜮膏涂抹在她的雙手脈門處,然后取出十支銀針來,分別扎向她的指尖,擠出十滴黑血來。

十指連心,看得沫儿感同身受。婉娘道:“她中了邪,要通過針灸百會、風府、十宣几個穴位,令陰陽暢通,祛邪匡正。”

正說著,只見青夏喉頭“咕”地一響,猛一彎腰,連綿不絕吐出一大堆又腥又臭的黏液來。沫儿手忙腳亂簡單將其擦拭了一番,看她微微張開眼睛,興奮道:“醒了!”但隨即大叫一聲,跳了開去。

青夏的舌頭一伸一縮地抖動著,偶爾舔舐下自己的鼻尖。她的舌頭,竟然是分叉的!

青夏慢慢坐直,眼神變得朦朧,呆滯地對著婉娘和沫儿,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

婉娘若無其事地擦拭著手中的銀針,道:“醒啦。趁我心情還不錯,趕緊離開。”

青夏的嘴巴突然朝臉頰裂開。沫儿突然想起她是誰了:她就是那日賣瓜果的小販!

沫儿“啊”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婉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青夏的嘴巴越裂越大,脖子也逐漸伸長,額頭上冒出一個紅色肉柱,拉得她五官變形,直至腦袋變成了蛇頭,眼睛化成兩個顏色稍淺的鱗片,赫然就是初三初四交夜見到的地蠕龍模樣。

沫儿拉拉婉娘的衣襟。婉娘瞟了一眼,淡淡道:“你附身人体,找死嗎?”

黑蛇不住吞吐著舌頭,哀求道:“救我,救我……”

婉娘表情冷淡,道:“我不無故害人,也不喜歡做英雄。說說吧,怎麼回事?”

胡青夏,不,那條蛇劇烈地抽搐起來,長脖子往前探出,干嘔了起來。婉娘皺眉看著它:“地龍群族一向隱居地下,從不在世間露面。你無緣無故來地面做什麼?”

黑蛇用舌頭舔著嘴角的黏液,咝咝道:“我……我被人控制。”

婉娘一言不發,等它說完。黑蛇不舒服地扭動了下脖子:“洛陽,道士,可召喚……異類。”它斷斷續續講述起來。

地蠕龍不同于其他盲蛇,它吸收地氣,身体自我修復能力極强,斷成數節后每節都能長成一個新的個体。不僅如此,地蠕龍壽命也極長。坊間傳聞,城東有一人,曾聽祖輩說過,自家地下有條地蠕龍,待到那人七十八歲時,其孫輩在原址改建房屋,果見那條地蠕龍還在。

大凡長壽的動物,都是具有一定靈性的。地蠕龍也同樣,經過百年甚至千年的生長,經歷的多了,便有了一定的法力。但同龜、黿等比起來,它到底低等些,想修煉成人形几乎不可能。

這只地蠕龍便是這樣。它本來好好地待在地下,從無非分之想,卻被一紙符咒給召喚了上來。

地蠕龍說到這里,突然激動起來,發出一些雜亂的咝咝聲,讓人極其不舒服。

婉娘上前一步,將手按在它的額頭上,一縷白氣進入它的体內。黑蛇慢慢平靜下來,快速地發出一連串儿咒罵。原來它在咒罵那個人,說人類無故打擾它的生活,驅使它去吃那種奇怪的蟲子。

婉娘道:“那人是誰?”

黑蛇痛苦地嘔出一口粘液,咝咝道:“是人,是人。”

沫儿斗膽插嘴道:“那人有什麼特征?叫什麼名字?”

黑蛇歪頭想了片刻,道:“和尚,和尚。不,男人,天師。”

聽它說話顛三倒四的,讓人著急。沫儿嘟囔道:“越說越糊涂了。”

婉娘卻道:“不糊涂。和尚,被稱為天師的男人,是不是?”

沫儿瞬間想到已經被抓的圓卓。

黑蛇連連點頭,原本插在胡青夏百會穴的銀針跟著一抖一抖的。沫儿繼續追問:“你怎麼附在胡青夏的身上?”

黑蛇咝咝地吐著舌頭:“她陽氣弱,我借來一用。”

婉娘道:“他們驅使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黑蛇腦袋循著聲音轉向婉娘:“端午,毒蟲,可控制人。”這黑蛇說話都是兩三字一頓的,急死人。

婉娘道:“你附身胡青夏,假扮成錢玉屏,有何目的?”沫儿驚叫道:“是她?”他當日見到那個小販扭身離去的樣子,也有這種疑惑,卻不曾想真是被控制了的胡青夏在假扮錢玉屏。

黑蛇慢吞吞道:“蟲子,控制我。我控制,人傀。”它用下巴朝自己的軀干一點,顯然“人傀”是指胡青夏。

“人傀”這個詞儿,沫儿尚為第一次聽說。婉娘卻似乎毫不驚訝,道:“那真正的錢玉屏在哪里?”

黑蛇擺動著腦袋,一副十分茫然的樣子,過了良久,突然渾身一顫,叫道:“來不及了,救我,救我。”它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如同金屬摩擦的咝咝聲,極為刺耳。

婉娘看向窗外。院里的樹蔭漸漸縮短,快到午時了。

婉娘道:“我要一枚地精果,一個月內送來。”黑蛇連連點頭。婉娘這才露出一絲笑意,吩咐沫儿:“去將石磨搬開,把那几個瓦罐打碎。”

沫儿聽得一愣,重復了一句:“打碎?”

婉娘手腳麻利地拔掉了剛才扎入穴位的銀針,道:“要你去就去,別廢話。快點!”取出兩支玄沙香,化入茶水,然后用手卡住它的下巴,將水灌了進去。

沫儿費力地板起小石磨,遲疑道:“真打?人家瓦罐盛著糧食呢,礙你什麼事儿?”見婉娘臉色決然,嘴里嘀咕著,一口氣將六個瓦罐打個粉碎,里面的糧食散落一地。

只聽咕嚕咕嚕一陣響,蛇頭不住變化,一會儿是胡青夏,一會儿是錢玉屏,接著一條黑影慢慢從胡青夏的后腦勺掙脫出來,順著床沿蜿蜒而行,朝婉娘略一點頭,潛入地下不見。

沫儿小聲道:“你怎麼放過它?”

婉娘道:“它並無意在世間糾纏,就放它一條生路吧。”

胡青夏呻吟起來。沫儿忙將她的衣服穿上,高聲叫文清。

文清端了熱水進來,驚喜道:“醒了?”見聞聲趕來的胡氏在門前探頭探腦,婉娘叫道:“沒事啦,進來吧。”

胡氏偷眼瞄著那些被打碎的瓦罐,表情陰陽不定,最終還是默默嘆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道:“多謝婉娘妙手回春。”端來一碗面湯,喂著胡青夏慢慢喝了。

婉娘笑道:“什麼妙手回春,我又不是郎中。”

青夏睜開眼睛,看到婉娘,微微點頭,强撐著道:“多謝。”沫儿留意,她的舌頭已經恢復正常,並無分叉。

婉娘道:“青夏需要靜養,胡嬸請借一步說話。”在剛打破的瓦罐堆里一陣扒拉,撿了一個牛皮卷握在手中,拉著胡氏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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