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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玄幻奇幻] 夢枕貘 -【陰陽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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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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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1 21:03:02 |顯示全部樓層


晴明現身于皓月當空的朱雀門前時,時間已過亥刻。

“你遲到了,晴明。”

博雅說道,他是一副准備戰斗的裝束。

腰掛朱鞘長刀,握弓在手。

“對不起,睡得有點過頭了。”

“我剛才還在想,你要是不來,我一個人可不知道該怎麼辦。”

“哎。辦得順利嗎? ”

晴明問道。朱雀門四周不見人影。

抬頭望,只見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門巍然屹立。

“對了。聖上御覽龍膽和和歌之后,潸然淚下,閉上雙眼說:”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記了。原來竟是這樣,實在對不起。‘——頭發也在這里啦,你看! “

“其他還說了什麼? ”

“說轉告晴明,謝謝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為死靈前來,今夜可能就是頭七,我就在清涼殿上,為她念一個晚上佛吧……”

“真是聖明。”

“哎,晴明,聖上說要謝謝你,是怎麼回事? ”

“哦,是我關于回避的安排。誰都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從前的女人的事。即便聖上也不例外。”

“頭七是什麼? ”

“人死之后。靈魂還要在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話音剛落,一陣沉悶的聲音傳過來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時朝聲音出現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對面有一輛牛車緩緩而來。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邁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聖上的頭發給我嗎? ”

晴明從博雅手中接過聖上的頭發,不動聲色地向前走去。

牛車停了下來。

簾子已經燒掉了。

車內一片昏黑。

“要是阻攔我,你會很慘。”

黑暗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

“對不起,但不能讓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這麼一說,沒有簾子的、昏暗的車內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臉。這張臉隨即變成了青面鬼的臉,頭發蓬松。

“人雖不能來。卻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頭發。”

“哦? ”

聽了晴明的話,鬼應了一聲。從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縷青煙。

“呵呵……”

鬼發瘋似的晃著頭。痛哭起來。

“雖然遲了一點。但那首和歌和龍膽,已經交給他了。”

晴明靜靜地說道。

鬼更是號啕大哭,頭晃得更加厲害。

“據說他看了你的和歌,流著淚說:”實在對不起。“‘晴明說著,悄然向前,把手中的發絲蓋在車軛上綁的頭發上,打了一個結。

“嗷嗷! ”

鬼的號哭聲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過,鬼、牛車、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了。

地面上灑滿月光,只留下了綁在一起的男女發絲。

“結束了。”

晴明說道。

“結束了? 真的? ”

博雅問道。

“告一段落吧。”

“什麼?!”

“這下子,那女鬼不會再煩他啦。”

“他? ”

“聖上啊。”

“晴明,我跟你說過,不應該那樣稱呼聖上。”

“只在你面前才說的嘛。”

“……這下子就真的沒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頭七之夜不是還沒有過去嗎? ”

“是沒有過去。”

“那麼,把這件事報告聖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剛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麼?!”

“因為聖上不能公開去做這件事,所以我們去找回那女子的遺骸,以相應的儀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麼女人遺骸,但只要是為聖上辦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說定啦。”

“不過,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經猜到地點了。”

“哪里? ”

“大概是隔著大內。在另一邊山上的某個地方。”

“你是怎麼知道的? ”

“那女子應該是用了鏡子魔法。”

“什麼鏡子魔法? ”

“博雅,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麼時候教你那種東西? ”

“察覺那男子把刀掛在右邊腰間的,不就是你嗎? ”

晴明邊說邊邁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聽見博雅的話,他站住了,彎腰撿起地上的兩束頭發。

“哎。走吧。”晴明說道。

七兩人來到一片郁郁蔥蔥的杉樹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著長了青苔的樹根和岩石。

進入樹林已經半個時辰了。

“要走到什麼地方為止呀,晴明? ”

博雅問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處。”

晴明答道。

“我是說。那是個什麼地方? ”

博雅又問。

“等一等再告訴你。”

晴明沒有回答博雅的問題。

“在這種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會是別的什麼鬼哩。”

“說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鏡子魔法所創的靈氣之道,還剩下那麼一點。順著它走。總會找到的。”

晴明這樣解釋。

黑黝黝的、無邊無際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進來。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經是第四枝了。

此時,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怎麼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來,他感到一陣緊張。

“好像已經到了。”

聽了這話,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個朦朧的白影出現在樹林下的雜草叢中。

原來是一個特別大的杉樹頭。

濃黑籠罩在白影周圍,像霧氣一樣在動。

樹林中冷氣侵人。

博雅緊張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著朦朧而微弱的光。

晴明緩慢地向白影走過去。

博雅跟隨其后。

不久,晴明駐足白影之前。出現了一個女人。一身素白的裝束,女子端坐在開始枯萎的樹下雜草中,平靜地注視著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剛才在牛車內變成鬼的女子。年齡約在三十出頭的樣子。

“恭候多時了。”

女子丹唇未啟,已聞其聲。

“這個請收下。”

晴明從懷中取出兩束黑發,將兩束頭發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臉頰輕撫著黑發,又貼在唇邊。

她雙手握著黑發,托著頭發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樹的樹身上,嵌入了一塊鏡子。

杉樹的根部,倒臥著兩條犬屍。

輕微的腐臭飄散到空氣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訴我們嗎……”

晴明問那女子:“鏡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呢? ”

“哦,是這樣……”

女子平靜地應道:“現在回想起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見到那位貴人,是我年僅十七歲的時候……”

“十五年前的話……”

“那時那位貴人還沒有成為聖上。”

“噢。”

“那位貴人來到我家,正值秋天。母親告訴我,那位貴人在打鹿時迷路了,尋找路徑時,不覺來到在山里的我家門口……”

“母親? ”

“是的。母親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宮中做事的,因為某個緣故,遠離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貴人來到時,已是黃昏,跟隨從們也失散了,身邊只有兩條狗——現在已經變成我身后的狗屍了……”

女子緩慢而從容地說著。

晴明靜聽她的敘述。

“那天晚上,那位貴人就住在我家。當晚,便和我訂下婚約……”

“噢。”

“那位貴人對我母親說,第二天一定來接我們,說完便走了。兩條狗就是那時留在我家的。已時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淚水潸潛。

“自那以后,我沒有一天忘記那位貴人。心里總想著:”明天會來的。‘’明天會來的。‘就這樣過了十五年。期間母親去世了,我盼呀盼的,憂思如焚,以至憂傷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決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見,便在此處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鏡子魔法? ”

“對。那邊的鏡子,是我家傳的寶物,從前我家興旺時。當時的聖上賞賜的…

…“

“兩條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殺了它們。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們不加反抗就讓我做到了。真是凄慘。”

“拉車總是牛,車伺念在此? ”

晴明低聲念著,望著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龍膽卻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頭來,決然地說:“龍膽就是我的名字。”

“原來如此。”

晴明點點頭。

女子垂下視線。

“有了這束頭發,現在我也得償心願了……”

她握住頭發的雙手放在胸口。

“變作凄厲之鬼、奪取無關者的性命,我的內心遺憾不已啊……”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謝謝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過火把照著,見那里倒著一具女屍,肌肉已一半腐爛,胸前有兩束黑發。

“終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嗯。”

“晴明,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請教什麼? ”

“關于那首和歌和龍膽的事。這些東西其實是要送到聖上手中的吧? ”

“應該是吧。”

“你說過當時搞錯了。你怎麼知道錯送到我手上了呢? ”

“憑《心經》。”

“《心經》? ”

“你接到和歌的時候,不是正捧著聖上剛抄寫的《心經》嗎? ”

“對呀。”

“所以就弄錯了。”

“是這樣啊。”

博雅說著,打量著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臉。

“鬼真是好可憐啊……”

他喃喃說道。

女子的臉已有一半腐爛,但那嘴唇邊似乎浮現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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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1 21:03:27 |顯示全部樓層
6、白比丘尼



雪在下。

輕柔的雪。

沒有風。只有雪從天而降。

院門大開,從外面就可以看見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蓋了整個院子。

惟一的燈火是屋內的一豆燭焰。僅僅這麼一點光就隱約將夜里的庭院從昏暗中凸顯出來。

銀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滲透積雪的內部,變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無的微光,仿佛從黑夜的底部散發出來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黃花龍牙上、絲柏上、繡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積了雪。不同季節里各擅勝場的花草樹木,此刻一概埋沒在雪中。

時值霜月過半——也即陰歷的十一月,以陽歷而言,則已是十二月份。

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變成雨夾雪,黃昏則又變成了雪。入夜之后,紛紛揚揚的雪花益發漫天而下。

屋內的榻榻米上。放著一個木制圓火盤。火盤中紅紅的炭火,發出小小的、鋼針折斷似的聲音。

圍著火盤。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兩人都是盤腿而坐。

左側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貫。他年已三十過半,直率的神情頗招人喜愛。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對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著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長。

褐色的眼睛帶一點青的味道。頭發漆黑,肌膚白淨。

唇色紅得令人誤認為是血色透現所致。鼻梁筆挺,頗具異國人士的風姿。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盡管是冬天,晴明仍舊如夏日一樣,隨意穿著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兩人正在對飲。

火盤旁邊放了一個托盤。里面已橫放著几個空酒瓶,仍立著的酒瓶只有一個了。

盤子上還有一個烤魚的碟子,放著魚干。兩人邊自斟自飲,邊拿魚干在火盤上烤著吃。

也許是沒有風的緣故。房門大開。

屋里的溫度與外面几乎一樣。

兩人並不多話。呷著酒。視線落在漸積漸高的白雪上。

万籟俱寂。仿佛柔軟的雪花落在積雪上時。那微弱的聲音也能聽見。

眼看已經凋零一片的庭院里。還有一朵紫色的花開著。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還沒有被雪掩蓋。

這鮮艷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積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靜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語道。他的目光仍注視著雪中的庭院。

與其說是向晴明或其他什麼人搭話,毋寧說是隨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說著,也將目光投向白雪。

“那邊冒出來的是什麼? ”

博雅問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從剛才起他就一直盯著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你說那棵桔梗? ”

“對。”

“這時候桔梗還開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

“如此而已。”

“噢。”

“嗯。”

兩人彼此點點頭,周圍重歸寧靜。

紛紛揚揚的雪花堆積起來了。

晴明伸手拿過魚干,向著火盆燒烤。

魚干是博雅帶來的。

博雅在黃昏時走進了晴明的家門。

“來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說著一面走出來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來的嘛。”

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只是隨便地應了一聲,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說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時候,有一個聲音說:“哎。博雅! ”

這個聲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睜開眼睛,卻不明白自己為何醒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進來。

下雨了……

他這麼想著,那個聲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說道:“下雨啦。”

聲音就在枕邊。

博雅將目光往那邊一轉,只見一只貓坐在那里,注視著自己。

是一只黑貓。

“傍晚會變成雪哩。”

那只貓說起了人話。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為那只貓說的是人話,腔調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對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錯啊。”

那只貓說道。

綠色的貓眼閃爍著,看著博雅。

“我備酒,你帶上下酒菜。”

貓又說。

“好。”

博雅不自覺地順著它的話,答應下來了。

“用魚干下酒很不錯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順便還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 ”

“請帶上長刀。長短、種類不拘,斬殺過五六個人的為宜。”

“噢?!”

“有那樣的刀嗎?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貓說著,一縱身躍過博雅頭部,躍向另一側。

博雅慌忙轉頭移過視線,但黑貓已經不見了。

貓的蹤跡已從這間房門緊閉的屋內消失了。

按照黑貓的吩咐帶過來的長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邊。

這是一把斬殺過五六人的長刀。殺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親。

十多年前——當今聖上尚未即位之時,京城周邊有一伙殘暴的盜賊。被派去討賊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親。

這把長刀所斬殺的五六個人,都是那時的賊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為何要他帶這樣一把刀來。

博雅一時忘了問,就這樣一直喝著酒,眺望著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來時印在雪地上的足跡,一定已經被白雪掩蓋了。

博雅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寬大的房子里別無他人的動靜。

和夜里的庭院一樣,一片寧靜。

以前來這所房子時,博雅好几次見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驅使的式神。

說不准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個,其他的淨是式神、鬼魂、精靈之類,並非現世的人物。

就連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門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時甚至懷疑,也許跨人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個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順喉而下之后,對晴明開口說道。

“什麼事? ”

晴明將視線從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過要問你——你這所大宅子,就你一個人住嗎? ”

“是又怎麼樣?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嗎? ”

“寂寞? ”

“你不覺得孤單嗎? ”

博雅第二次問晴明這個問題。

晴明注視著提問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頭一次看見晴明的笑容。

“怎麼樣? ”

“也會感到寂寞,也會孤單啊。”

晴明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單,卻與屋里有沒有人沒有關系。”

“什麼意思? ”

“人都是孤獨的。”

“孤獨? ”

“人原本就是那樣。”

“你是說。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這意思。”

晴明似乎是說,雖然有時覺得寂寞,但寂寞並非由于獨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話。”

博雅直率地說:“簡單說吧。你還是會覺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沒辦法。”

晴明苦笑起來。

博雅見晴明這樣子,反而微笑起來。

“嘿嘿。”

“你笑什麼,博雅? ”

“你也犯難了呀,晴明。”

“當然也會有犯難的時候。”

“感覺不錯。”

“感覺不錯嗎? ”

“嗯。”

博雅點點頭,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繼續堆積起來。

沉默了好一會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話:“博雅,你真是一個好漢子。”

“好漢子? 我嗎? ”

“對。我有點后悔了。”

“后悔什麼? ”

“后悔今天把你叫來。”

“什麼?!”

“其實,今天晚上就要發生的事——也就是你將看見一種東西,那東西說不定你還是不看為好。”

“究竟是什麼東西? ”

博雅追問道。

“那是……”

晴明的視線轉向庭院深處。

視線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積雪埋沒的紫色桔梗花。

“類似那朵花的東西。”

“桔梗嗎? ”

“對。”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馬上就會明白的。”

“跟你讓我帶這把刀有關系嗎?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邊的刀。

“你帶來了? ”

“帶來了。你還是回答我的問題吧。是和這把刀有關系的事嗎? ”

“沒錯,是有關系。”

“什麼事? 也該說出來了。”

“來了你就知道了。”

“來? ”

“馬上就到。”

“誰要來? ”

剛提到“誰”,博雅不禁輕輕搖了搖頭。

“要來的,是人嗎? ”

搏雅還是直率地追問。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來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靜地說。

“哎,晴明,擺架子可是你的壞毛病。我現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詳細解釋給你聽。”

“為什麼? ”

“因為她已經來了。”

晴明靜靜地說道。

他放下酒杯,緩緩地轉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隨之轉移視線。

于是。博雅看見一名女子靜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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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1 21:03:43 |顯示全部樓層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頭戴黑色布巾。

悠遠、清澈的黑眸子望著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聲音。

“您來了。”

晴明說道。

“久違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說道。

像干爽、透明的風一樣的聲音,自她唇中送出。

“請上來吧。”

晴明又說。

“不潔之身,在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潔與不潔,人言而已。別人的判斷與我無關。”

“請讓我就在這里……”

女子說的話平靜、清晰而堅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積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過去吧。”

晴明站起來。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沒有關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單膝跪下。

“是消災嗎? ”

“還照先前那樣……”

女子垂下眼瞼。

隨即又抬頭睜開雙眼。

晴明注視著那女人的雙瞳,說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確有這麼久了啊。”

“那時候,賀茂忠行大人……”

“那時我剛剛開始修習陰陽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緣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經不在世了。”

女子的聲音低沉而蒼涼。

賀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師傅。

他深通陰陽之道,在當時之世,以絕代之陰陽師而舉世聞名。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對女子說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說道。

晴明站起來,端過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來。晴明將剛喝完酒的空杯子遞上,女子並攏著白淨的雙手接了過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嗎? ”

女子用郁積著瑩瑩綠光的瞳仁注視著晴明。

晴明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點點頭。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將酒杯放在瓶子的旁邊。

博雅只是默默注視著兩人的舉動。

女子的目光轉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請他來幫忙。”

晴明作了介紹,博雅依舊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說道:“有勞您看令人不快的東西,實在抱歉,還請多包涵……”

博雅對于將要做什麼,自己該如何幫忙,依舊完全摸不著頭腦。

不明白歸不明白,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開始吧? ”

晴明問道。

“開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頭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脫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潔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顏色。雪在白淨的肌膚上,聚積起來。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淨肌膚。

女子的腳旁,丟著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團深色的陰影。

雪花落在女子嬌柔的身上,隨即融化,但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著腳,從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喚道。

“哦。”

“請拿上長刀,到這邊來。”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來到雪地上。

他也赤著腳。

也許是因為緊張,博雅的腳几乎感覺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靜靜佇立在那里。

……我什麼也不同。博雅暗下決心。

他緊閉雙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氣。

呼氣變成了淺藍色的火焰,輕飄飄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頭發略長過肩。發梢仿佛也進發出綠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雙腿盤起。結跏趺坐(禪宗坐法的一種。)。

她兩手在胸前合掌,閉目。

晴明無言地將右手探人懷中。

晴明從懷里取出兩根尖銳的長針。那是根比絹絲還要細的針。

博雅將涌到嘴邊的喊叫咽了下去。

因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長針,在女子的頸項與后腦之間一下子扎了進去。

那是一根有張開了的巴掌長的針。大半以上的長度已經沒入女子的頸脖。

然后是腰部。

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晴明把另一根針以同樣的方式刺了進去。

“博雅。拔刀! ”

晴明說道。

“好! ”

博雅右手拔刀出鞘。

銀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刀鞘隨手甩在一旁。

博雅雙手握刀。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

晴明說道。

博雅咬緊嘴唇,算是回應晴明的話。

“那妖物名叫禍蛇。”

“哦! ”

“現在。我要從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來。當它從她的身体完全脫離之后,你就用刀砍它。到時候我會叫你動手。”

晴明又說道。

“好! ”

博雅叉開雙腿,雙手舉刀過頂。

“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禍蛇之法,極難得一見呢。”

晴明繼續說道。

晴明輕輕地用嘴含住女子頸后露出的針尾。

他口含針尾,並不把針抽出,而是念起咒來。

右手捏著插入女子腰部的針。

晴明念的是博雅迄今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咒語。

低腔和高腔交錯持續,像是用外國話在念咒。

突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痙攣起來。

女子仍然雙手合掌,仰臉向天。雙目依然緊閉。

她臉上有一種從內心滲透出來的東西。

那表情——是歡喜的表情。

是身心充滿無上喜悅的表情。

也是痛苦的表情。

仿佛身体正被野獸從臀部逐漸吞噬般的表情。

女子仰著的臉在博雅的注視之下開始變化。

某些東西開始浮現在她的臉上。

博雅眼看著女子的裸体開始枯萎。

女子的臉上將要出現什麼呢? 博雅突然醒悟。

是皺紋。

好几道溝紋開始出現在她的臉上、身体上,以至全身開始布滿皺紋。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皺紋時,女子的脊梁骨難以置信地向前彎曲起來。

仰著的臉上突然睜開眼睛。

眼中燃燒著綠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齒。

嗖! 從她的雙唇之間飄散出一道綠色的火焰。

“嗨! ”

博雅發一聲喊,雙手依舊高舉長刀,金剛力士般叉腿而立。

眼看著女子就要在他面前變成一個走樣的老嫗了。

“出來了! ”

晴明嘴含著針說道。

從股間出來了。

一條黑亮的蛇從女子的股間探出頭來。

“要等它全部出來! ”

晴明說道。

博雅沒有顧得上回答晴明的話。

女子閉著眼。

她已經完全變成了老嫗的模樣。

但是。她身上的皺紋又開始起變化了。隨著蛇滑出她的身体,皺紋的數目開始減少。

皺紋是從下半身開始消失的。

從下半身起,女子的皮膚正逐漸恢復到原先的光滑。

黑蛇從結跏趺坐張開的兩腿之間爬了出來。

有博雅胳膊般粗的蛇。

而且很長。

已爬出一只胳膊長了,才是它的一半。

從女子白淨嬌嫩的兩足之間,難以想像會出來如此丑陋的東西。

“嗨! ”

博雅仍舊握著刀,動也不動。

“動手吧,博雅,它出來了! ”

晴明說道。

蛇從女子股間現出全身,開始在雪地上爬動。

“好! ”

博雅大喝一聲,掄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動。

可怕的彈力,將刀反彈開來。

“嗨! ”

博雅咬緊牙關。運起全身力氣,將心勁注入手中的長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動。

博雅把氣餒的念頭拋掉,再度“呵”地一刀砍下。

“噗! ”

有了砍中東西的感覺。

蛇果然已被砍為兩段。

就在被一分為二的瞬間,蛇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

博雅喊道。

他額上滲出一顆顆細密的小汗珠。

“噢。”

此時,晴明已經站起來了,他的兩手各拿一根針。

是剛從女子身上拔出來的。

晴明一邊把針收入懷中,一邊說:“辛苦了。博雅。”

說著,晴明走過來。

“哎喲……”

博雅將几乎黏結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來。這只手都發白了。

也許是握得太用力了。

“這可是砍妖物啊。膽力一般的可不行。”

晴明說道。

女子緩緩地站起來。

皺紋難以置信地消失了。

還是原來那張美麗而略帶憂郁的臉。瞳仁中原先那鋒利的青光已經消失了。

“結束啦。”

晴明對女子說。

女子默默穿上剛才脫下的冰冷的僧衣。

“實在感激不盡。”

穿好衣服之后,女子平靜地低頭致謝。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還有博雅的身上,都披著厚厚一層剛剛飄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扃啦。”

晴明自語般道。

女子點點頭:“到那時再來見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難以預料了。畢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

晴明低聲說道。

沒有人動。

大雪在昏暗中紛紛揚揚地下著,三人久久佇立,仿佛在傾聽雪花自天而降的聲音。

好一會儿之后——女子低聲說:“那就告辭了……”

“噢。”

晴明輕聲回答。

晴明頭發上積了一層白雪。

女子躬身一禮,轉身,悄然遠去。

沒有回頭。

晴明也沒有向她說些什麼。

就此,女子消失無蹤。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跡開始時還清晰可見,很快就被繼續下著的雪埋沒,看不見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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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7-11 21:03:54 |顯示全部樓層


“晴明,剛才是怎麼回事? ”

返回室內之后,博雅問道。

“她原本是人,現在卻已不是人。”

晴明這樣答道。

“什麼?!”

“會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會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說那朵桔梗嗎? ”

“也可以這樣說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 ”

“那也是一朵不會枯萎的花。”

“不會枯萎的花? ”

“剛才的女人。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一點也沒變。”

“什麼? ”

“那位女子是不會老的,永遠保持那副剛好二十歲的容顏。”

“真的? ”

“對。今年該有三百歲了吧。”

“怎麼可能? ”

“傳說三百年前。從干歲狐狸那里得到人魚。並且吃人魚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

……

“吃過人魚肉的人,就不會老了。”

“我好像是聽說過這個傳說。”

“就是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從門窗大開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舊悄無聲息地下著。

“那女子靠向男子賣身而活著。”

“什麼?!”

“而且只向沒有身份的、沒有錢的男人。賣身的代價非常低廉,有時為一條魚就賣身,有時不要錢。”

晴明說著,仿佛不是在對博雅說話,而是自言自語著。

“雖然她永遠不會老。但歲月會積在那位女子的身体內,不久就要變成妖物…

…“

“為什麼? ”

“因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內啊。男人們的精液會與無法老去的歲月在女子体內發生反應,結合在一起。”

“但是……”

“不會老,不會死,就意昧著沒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懷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這些精子與女子身体內積存的無法老去的歲月結合,變成了禍蛇。置之不理的話,最后會連女子本身也變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從女子体內除掉禍蛇。”

“原來是這樣……”

“殺死禍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斬殺過好几個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這把刀了……”

“對。”

晴明簡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飄。

晴明和博雅無言地望著飄雪。

“哎,晴明,人會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說道,聲調顯得頗為沉痛。

晴明沒有回答。

他望著雪,聽了一會儿雪的聲音。

“不知怎麼,我競沒來由地感到悲傷……”

博雅不禁說道。

“你嘛,是個好漢子。”

沉默中的晴明突然喃喃地說了一句。

“是好漢子嗎? ”

“是好漢子。”

晴明簡短地回答。

“噢。”

兩人不約而同小聲說著。

然后又沉默不語。

依舊眺望著雪花。

雪下個不停,用無邊無際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把地上的万物包容下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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