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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假面的盛宴]家養小首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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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18-8-2 01:13 編輯

家養小首輔 作者:假面的盛宴

內容簡介】:

  一代大奸臣薛庭儴重回到自己少年之時,薛家還是窮得家徒四壁,家裡為了一個讀書名額打得頭破血流,她還是自己的童養媳,這一世他決定要換個活法。

  首要任務就是對她好,對她好,各種對她好,然後多生幾個小崽子。

  招兒是薛家的童養媳,她知道自己將會在小男人到了歲數與他成親並圓房,可是小男人一直不喜歡她,嫌棄她,厭惡她。

  一夕之間,小男人突然大變樣……

  ※奸臣首輔的養妻之路 ←.←誰養誰啊?臉大!

  大狗子:我媳婦說我臉大,那換個一句話簡介——奸臣首輔重回巔峰之路,一不小心成了個好官。(*^__^*)

  閱讀指南:

  ①1v1,雙養成,大媳婦(商人)vs『小男人』(科舉)。主科舉官場權謀,輔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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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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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

  這個夢出現在他生命中幾十年,日日夜夜,糾纏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來就好像缺了點什麼。

  可他從來沒有做過如此清晰的夢,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樣。

  「狗兒,你說你咋這麼強呢?我的錢難道就不是你的錢,你說我掙錢到底為了啥,不就是為了供你讀書,讓你揚眉吐氣?」

  「你說你怎麼這麼強呢!你說你這麼強,到底強給誰看?!」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這樣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兒,他長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搖著自己,睜開疲乏的眼,入目之間是昏暗的內室,胡三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甚至連帳子上的紋路都那麼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夢。

  只是那個夢太清晰了,那空氣中蘊含的高粱香,她倔強緊抿著嘴角的弧度,都讓他身臨其境。還有她被氣哭的眼淚,晶瑩剔透閃爍著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觸摸,卻被人搖醒了。

  「大人,該喝藥了。」

  薛庭儴被撐起來餵藥,他已病入膏肓,連喝藥都得有人服侍,哪裡還像那個位極人臣,縱橫朝堂幾十年的薛首輔。

  哦,不,他現在已經不是首輔了。

  他已上書乞骸骨,打算回鄉養老,聖上也已經准了,可他卻已無鄉可歸,無親可靠。

  其實他也沒打算回去。

  「張大人王大人還有李大人曹大人都來探望您,卻是聽您的吩咐擋在門外。這日日都來,今兒又來了,您看要不要見見?」

  他們來能做什麼?還不是以為他的病是權宜之計,等著他站起來繼續帶著他們和皇帝鬥,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不見。」

  「那大人您再睡一會兒。」

  房中再度安靜下來,薛庭儴的眼皮子又開始重了起來,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夢中。

  ……

  「王大人怎會有空來看老夫?」

  王銘晟的眼色有些複雜,面上卻是一笑:「到底同朝為臣,本官於情於理都該來探望首輔大人。」

  「沒想到你王銘晟也會說出這種虛情假意的話,可是替皇帝來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諷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顯行將就木的老人,可僅憑他那雙風波不驚,淡然而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的眼,就讓人不敢對他有絲毫輕忽。

  畢竟這是薛首輔,是只憑這個名字就足夠威懾所有人。那是薛庭儴歷經三朝,縱橫朝堂幾十載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古木,不用他做什麼,只是屹立在那兒,就足夠讓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盡,卻依舊不敢妄動,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來大人對陛下誤會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聲,半闔上雙目,沒有說話,一副明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

  「其實本官是為自己而來,我就是來看看當年那個拋妻棄子攀龍附鳳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慘狀。恐怕薛大人現在死了,連個披麻戴孝的後人都無,其實也是薛大人太看不開,不過是一場戲而已,聽一聽看一看也就罷,怎就把假戲當真,將自己氣成這副模樣?是良心不安,還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駡,遺臭萬年?」

  「你……」

  「說你拋妻棄子還是太給你留面子了,應該是弒妻殺子才對,是不是,薛大人?」

  這一切沒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輔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個原配的,卻不知那原配下場究竟如何。畢竟時間太久遠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幾十載,他以前的、曾經的、現在的對手,通通被他踩在腳下。

  世人只知首輔大人待人親和,禮賢下士,殊不知首輔大人也有陰狠毒辣的一面。這些年但凡有人想從他以前的舊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條冤魂誰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銘晟這個『苦主』。

  「你,你是……」

  王銘晟湊到他的臉側:「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並沒有殺了我們,而是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這一幕。可惜你命太長,又權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將你踩下來的位置……」

  「你是……弘兒……」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說出這句話。

  王銘晟站直身,笑得暢快:「我不叫弘兒,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給了那個救了我們的人……你可千萬別激動,就算你現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兒子……」

  王銘晟一向以沉穩內斂,深藏不露而著稱,人前笑得如此暢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對了,你也不用覺得哪怕本官姓王,還是能給你薛家傳宗接代。讓本官想想,遙記當年放出本官有龍陽之好的謠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還真讓你說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會多年不娶……」

  他笑看著床榻上那個老人,看他如何的震驚、悵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樣呢?

  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沒有想像中的快意,即使這笑也顯得太過虛假。他突然就失去了興味,拉平嘴角,撣了撣袖子,道:「既然薛大人還好,那本官就告辭了。」

  ……

  「我沒,我沒……」

  「大人,您在說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霧突然散開,他一個打挺倏然從夢中醒來。入目之間又是這間昏暗的內室,胡三那張並不好看甚至有些醜陋的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兒,似乎還有腐朽的氣息在輕輕飄動。

  薛庭儴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聲音發出。

  「大人,您說什麼?」

  胡三十分著急,連聲追問,可薛庭儴根本說不出話,胡三只能憑著自己猜想問道:「您是不是惦記著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話已經傳給給張大人了,他已知曉王大人是您的獨子,會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要說,附耳湊在他嘴旁,卻只聽到一句:「我沒有……」

  再之後沒有下文。

  等胡三著急抬頭去看,卻看到薛庭儴大睜著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臉。

  他抖著手上前摸了摸對方的鼻息,卻被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風順著破了洞的窗戶紙裡鑽進來,兜頭就吹了薛狗子一臉冰寒。

  他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間並不大的屋子,青磚牆黑瓦頂,牆上抹著白灰,卻看起來灰突突的。房樑是原木色的,因為沒有承塵,裸露在外,其上掛著幾個竹編的籃子,籃子裡似乎放了什麼東西,上面蓋著藍布。

  他躺在一張炕上,身上蓋了床半新不舊的被子,被面看起來倒是乾淨整潔,實則裡面的棉花瓤子已經硬了。

  而正對著他的炕腳,放著一排深棕色炕櫃,櫃上嵌有黃銅裸釘的折葉和銅穗拉手,其上雕琢著簡單的祥雲流水紋,看起來厚重而不失大方。雖在大戶人家裡算不得什麼,但在農戶人家已經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傳個幾代沒有問題!

  這是他爹當年說的話,他爹是個村裡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覺自己的頭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鋤頭打了。他想撐著坐起來,卻是渾身無力,又摔回炕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長子,因為發生了一些事,他一時想不開肝火焚心病了過去,已經病了許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個薛庭儴是他夢裡的人。

  他怎麼可能是那樣一個人?

  為了證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夢,他還特意地舉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這隻手纖細而白皙,還沒有長出男人應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歲,最後還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又望了望四周,心裡才終於安穩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說話,聲音順著窗子縫就鑽進來了。

  「我說招兒啊,不是四嬸說你,瞧瞧你現在成什麼樣兒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成日裡不落家,竟學起那些小商小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裡在外頭東奔西跑也落不了幾個錢,快別折騰了,有那點兒功夫你幫四嬸幹些活兒!」

  這聲音聽著像是個年輕女子,卻話裡的譏諷味兒太濃。都說相由心生,也不怪孫氏長了一臉刻薄相。

  薛狗子腦子裡下意識閃過這個念頭,緊接著他就愣住了,他是討厭四嬸沒假,可他怎麼會如此想對方?

  還不及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就聽見夢裡那個聲音響了起來。

  「四嬸,我倒是想幫你幹些活兒,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裡起先還給幾文錢讓給抓藥吃,才不過吃了半個月,阿奶就說家裡銀錢不湊手,讓把藥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總不能看著他就這麼病著,四嬸想讓我幫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銀錢買藥,我以後慢慢還你行不?」

  聲音的主人是個年輕的姑娘,從音調裡就透露出一股幹練與爽利的味道,還夾雜了幾分擠兌的揶揄。

  對,招兒就是故意擠兌孫氏。

  孫氏素來都是只進不出的性子,想讓她拿出一文錢比登天還難,更何況是借給二房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這兩個人,頂門戶才不過十四,倒是有個大的,也才十六,還是個姑娘家。孫氏每每聽村裡人謠傳說招兒這死丫頭,做了什麼生意賺到銀錢了,就滿臉不信。

  這死丫頭能做什麼生意賺錢,不過是從野地裡挖個三瓜兩棗的,拿出去騙騙城裡人換幾文錢罷了。

  「你四嬸可沒錢借給你,咱家的銀錢可都在娘那兒,你管娘要去!」孫氏拍拍屁股站起來就往屋裡去了,懶得再和招兒廢話。

  「既然四嬸沒錢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著從哪兒弄些銀錢,給狗子抓藥吃!。」

  招兒的嗓門特別響亮,這話自然不止是說給孫氏聽的,還是說給坐在正房堂屋裡趙氏聽的。

  果然招兒前腳進屋,後腳趙氏就站在門口罵孫氏:「你豬圈還沒洗乾淨,這又回屋裡挺屍?」

  招兒撇了撇嘴,撩起門簾子走進去,迎頭就撞上薛狗子看著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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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儴:音同攘(ㄖㄤˊ),依循、沿襲。

  晟:音同勝,光明、旺盛,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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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章

  薛狗子已經病了好些日子,臉都瘦脫形了,也就顯得眼睛越發的大。

  招兒一直覺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雖然這眼睛在面對她時,總是厭惡、抗拒占多數。

  事實上,薛狗子渾身上下也就這雙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來就體弱,二房兩口子好不容易將他養活,平日裡看得也嬌慣。村裡和他同齡的男娃子都是皮膚黝黑,健壯得像頭小牛犢子,唯獨他蒼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過招兒素來霸道,從來不許人說小男人,誰說她就跟誰急。因為這事,她同村裡不少丫頭小子們都打過架,雖還是有人背地裡說,到底沒人再敢當著人面指指點點。

  招兒總覺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開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氣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說『狗子是我男人』這種話,每次被他聽見她說這種話,就能幾日不理她。其實招兒也要臉,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養媳,若不是這般自稱,她哪裡有資格去和四嬸孫氏叫板。

  「你是不是餓了?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麼回來?」

  招兒扭頭就把這些煩心事扔在腦後了,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將紙包打開,裡面放著兩個還散發著熱氣的包子,白胖可人,看著就讓人喜歡。

  「快吃,趁著還熱乎。」她笑眯眯的,把紙包塞進小男人的手裡,一面把肩上的背簍放在牆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豆蔻年華,肌膚是鄉下丫頭常見的小麥色,可招兒的膚色卻和別人格外不同,光滑而瑩潤,像似抹了層蜜。高挺的鼻樑,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來裡面靈光乍現,看著就是個活潑的。

  招兒的身量比尋常女孩兒們都高,發育的也好,前凸後翹,渾身充斥著一股青春的朝氣。

  真鮮活,鮮活得就像他夢裡一樣。

  他不自覺地拿著包子啃了起來,見此招兒笑得更開心了,去廚房裡給他倒了碗水來,擱在他手邊上。自己則彎腰收拾著炕上散亂的被褥,一面心裡想著晚上再給他做些什麼好吃的補補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藥還得繼續喝,再喝幾副才能鞏固。由此自然又開始計算手裡剩下不多的錢,以及再想個什麼法子弄些錢來,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沒?」薛狗子問。

  這種行徑在他身上極少會發生,讓招兒不禁抬頭望向炕上靠坐著的小男人。

  其實小男人長相是清秀的,有別於鄉下人的白皙皮膚,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讓他的面相多了幾分精緻的俊氣。就是小男人平日總是半垂著頭,氣質偏陰鬱沉默,又太過瘦弱,在人前並不顯眼。

  招兒眼裡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裡劈裡啪啦說著:「吃了,在外頭就吃過了,這是帶給你的。」

  話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等著小男人露出厭惡的表情,抑或是譴責她女兒家不該四處亂跑,哪知他並沒有說什麼,似是有什麼心事的垂頭吃著包子。

  招兒不禁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心裡一疼,忍不住道:「狗兒,你也別太著急,那話畢竟是你聽來的,既然沒當面講就當不得真。就算真是這樣也不怕,姐掙錢供你讀書就是。」

  薛狗子的頭其實還有些疼,暈沉沉的,招兒以為他有心事,其實他只是在想那個夢。此時聽到招兒這番話,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何會得這場大病。

  認真說來,薛狗子這場大病是肝氣鬱結著急急來的。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薛家大體的情況。

  餘慶村是位於平陽府夏縣湖陽鎮下的一個村子,村裡不過兩百多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飯的莊戶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戶。

  不過薛家與其他普通農戶不一樣,也算是有些來歷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爺子的爺爺是個秀才,像餘慶村這種窮山坳坳裡,能出個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著這個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長,族裡又連著出了好幾個鄉老,終於在餘慶村擁有了幾分話語權。同時自然也福澤了後輩,薛老爺子的爹又是勤勞肯幹的,靠著長輩的幫扶,也慢慢置辦了一份家業。

  及至到了薛老爺子這一代,薛家已經有了三十多畝良田,幾個兒子也各有營生,日子過的紅火得讓人羨慕,在村裡也算得上是數得上號的殷實人家。

  薛老爺子和婆娘趙氏膝下有四子兩女,長子薛青山娶妻楊氏,誕有兩子一女。長子薛俊才,現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現年十歲,及已經出嫁的長女薛滿兒。

  老二薛青松是個木匠,娶妻裘氏,誕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現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個莊家漢子,娶妻周氏,誕有一子一女。長女薛桃兒,今年十三,小兒子薛栓子,現年八歲。老四薛青槐是個挑貨郎,娶妻孫氏,也誕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歲。

  至於兩個女兒,大女兒薛翠萍已經出嫁,小女兒薛翠娥今年十四,還待字閨中。

  值得一說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說,再加上鄉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沒有分家的。

  薛家嘗過讀書帶來的好處,所以比尋常莊戶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為打小就聰明,又是長子,薛老爺子對他寄予厚望,到了啟蒙的年紀,就花錢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爭氣,二十歲那年考中了童生,雖至今仍止步於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鄉數得出來的讀書人。

  可別小瞧了童生!俗話說士農工商,士乃是當下社會層次最高的一類人,普通人若想變民為士,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考科舉。而科舉一途,說是去西天取經也不過,要經過各種關卡,歷經艱辛萬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這一條路,首先第一得具備資格,童生便是具備這個資格的人。是需要通過縣、府兩試,才能被稱之為童生。至於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進了學,也是踏上科舉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見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說過了,薛家的家境在鄉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這樣的家境要想供一個讀書人,幾乎要窮盡全家所有人力財力。因為老大是長子,以後要立門戶的,又天資聰慧,下面的幾個兒子自然都得讓步。

  至於薛狗子為何會大病一場,那還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樁舊事上。

  當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後,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躊躇滿志想一舉過了院試,也能得個秀才公當當,可惜天不從人願。

  只差臨門一腳,換做是誰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來,發憤圖強,寄望下次能中。

  就這麼一去匆匆多年,當初的躊躇滿志被現實衝擊得是滿目瘡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總不能一直閑在家中吃白飯。萬般無奈下才在村裡辦了個私塾,專門收本村和附近幾個村的孩子讀書識字,多少也能混口飯吃。

  如此便利的條件,薛家的幾個孩子自然也都跟著沾了光。下面幾個小的都還小,孫子輩裡也就大房的長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學得時間最長。

  不過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顯要不如許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時候總是三天兩頭的病,耽誤了許多的功課。

  時間拉到五年前,這一年提學官在府城開了院試,薛青山自然不會錯過,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課,奔赴府城應試。

  這時候出門一趟可不容易,再說薛老爺子也不放心大兒子一人出門,便讓老二薛青松陪著去了一趟,尋常打個雜什麼的,總是一個照應。

  也就是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裡不知得罪了什麼人,薛青松為了護著大哥,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人最後倒是被拉了回來,可回來沒幾日就斷了氣,臨終前薛青松讓薛青山答應自己,必要窮盡其所能將薛狗子供出來。

  事實上為別人讓道了一輩子,薛青松怎麼可能心中沒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資不如大哥,才會一直默默無聞的奉獻。

  可臨到自己兒子身上,尤其薛狗子從小體弱,怎麼看都不是吃莊家飯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會趁機逼著大哥許下承諾。

  薛青松會這麼做,不過想打破薛家的資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傾斜的現狀。薛家只有大房有兩個讀書人,如今多了個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會兒還小,老四還沒成親。只要薛青山答應,旁人自然無話可說,薛青松也算是為了兒子褐盡所能了。

  薛青山當場答應下此事,聲聲泣血,說一定會將薛狗子當做自己兒子看待,薛青松這才閉了眼。

  而之後沒多久,本來就身體不好的裘氏憂鬱成疾,也跟著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無父無母的苦命娃,幸好還有爺奶叔伯們,和招兒這個童養媳,倒是不用擔心衣食無著落。

  之後的數年裡,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親子,村裡誰人不說薛家老大這是把侄兒當親兒子養。可俗話說人心最是善變,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隨著時間逐漸的過去,大房漸漸變了態度,雖是人前還是如同以往,可人後如何那就只有當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見自己已經沒什麼可以教兒子的,薛青山就動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鎮上學館裡去學兩年的心思。

  可去學館讀書耗銀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數兩銀子,先生的三節六禮,及平時所用的筆墨紙硯,這都是要錢的。薛家因為供出了個薛青山,早已是元氣大傷,又哪裡有錢供兩個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銀錢,也就是說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個。

  薛青山將事情當著全家人的面說了,薛狗子並沒有識趣地說出不去的話,而是選擇了沉默。

  那段時間薛家的氣氛詭異,薛老爺子愁眉不展,祖母趙氏成天陰陽怪氣的,倒是大房兩口子還是一如既往,渾然就當沒這事。

  這也就不提了,也是湊巧,竟讓薛狗子不小心聽見大伯母楊氏和四嬸孫氏暗中說話,說要讓公婆出面,讓薛狗子將去鎮上讀書的名額主動讓出來,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場。

  想起這些,薛狗子一陣心緒難平,同時腦海裡又浮現許多的畫面,正是他之前夢裡的一些內容。

  夢中那個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臨了同樣的處境,而對方也是經由此事才性情大變,一改早先的秉性。

  難道他就是薛庭儴,那個薛庭儴就是他?可他為何會夢到這些東西!

  薛狗子腦子裡一陣翻攪似的疼,手裡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邊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兒聽到動靜,忙衝上去一把將他抱在懷裡。

  「狗兒,狗兒,你可千萬別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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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章

  因為薛狗子的突然暈倒,鬧得薛家是人仰馬翻。

  為此,三叔薛青柏還專門從大伯家借了牛車,從鎮上請了大夫回來。大夫來把過脈,薛狗子並無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癒了,如今雖是有些體虛,但只要慢慢將養就好。

  至於頭疼之說,卻是連大夫都說不上是何原因。

  將大夫送走後,祖母趙氏當場拉了臉。

  她五十多歲的模樣,花白的頭髮整整齊齊在腦後挽了個纂。容長臉,眼皮有些下塌,臉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來格外不容人。

  不用趙氏說話,孫氏就說上了:「招兒,不是四嬸說你,你這丫頭就喜歡大驚小怪。莫不是故意折騰我們大家吧,就算心裡不樂意也不是……」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說兩句,招兒不是個不懂事的,再說了狗子本就病著,找個大夫來看看也好,家裡人也能放心。」

  「我少說什麼少說,我又沒說什麼……」

  「你還說……」

  兩口子一面說著話,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楊氏對招兒笑了一下,才對婆婆道:「娘,咱們也走吧,讓狗兒好好休息。」

  趙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聲,扭頭便走了。光從她這架勢就看得出,她氣得不輕。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薛家也稱不上多麼有錢的人家,從鎮上請一次大夫回來,少說也得一兩百個大錢,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騰上幾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脈之言,正是證實了趙氏猜測薛狗子有故意裝病之嫌,她能高興才出了怪。

  讓趙氏來看,二房的這兩個小崽子就是故意折騰家裡人,不過老大媳婦既然出面勸了,趙氏自然不會再多說。

  總體來說,薛家如今三個兒媳婦,以楊氏最得趙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趙氏也是願意給大兒媳婦幾分臉面的。

  趙氏和楊氏走後,屋裡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嬸周氏。這兩口子慣是不多話的,也沒有多留,招兒想著方才三叔忙進忙出也辛苦了,撐著笑將兩人送了出去。

  等扭頭回來,就見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瘋一般,睜著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沒多想,來到炕邊,摸了摸他的頭:「狗兒,你別多想,他們不信你是病了是頭疼,姐信你。你好好養病,千萬別再胡思亂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裡有些發乾,嗓子也發緊:「招兒……」

  「咋了?是不是哪兒還不舒服?」

  感受著這雙並不細膩卻十分溫暖的手,在自己頭臉上摸來摸去,薛狗子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現實感和慶倖感。

  她沒有死,他也沒有死。

  他雖是並不喜她平日裡的一些所作所為,甚至厭惡她是自己童養媳的身份,但從沒有想過讓她死,他又怎麼可能是那殺妻弒子之人。

  可薛狗子還是十分心慌,因為那個夢太真實了,歷經了那一場七十多年的夢,就好像他也經歷了那場人生。而夢醒過來,滄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兒……」

  「哎!」

  「招兒……」

  「嗯。」

  「招兒……」

  一股熱流突然從乾澀的眼眶中,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這可把招兒嚇得不輕,也顧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時可從來不會這麼喊她,更不會讓自己親近他,一把將他的腦袋抱進懷裡,著急地問他怎麼了。

  見他不說話,只是埋在自己懷裡哭,招兒忍不住誤會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讓他又多想了。讓招兒來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還從來不說出來,若不然也不會得這場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像抱他小時候一樣,將他抱在懷裡,安撫道:「狗兒別怕,就算他們不送你去讀,姐送你去,姐砸鍋賣鐵都送你去。」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癒,又經歷了這麼一場事,晚飯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兒給他蓋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帶回來的背簍。

  背簍裡裝的都是些針線布頭之類的物什,這是招兒在鎮上繡坊裡買來的碎布。之所以會做這門生意,還是以前招兒替村裡婦人捎帶做好的荷包往繡坊裡去賣,才動的心思。

  二房沒有大人,雖是家裡管著吃飯,到底薛狗子讀書用的筆墨紙硯,還有兩人平日裡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這些都需要錢。

  想從趙氏那裡要出錢來比登天還來,而大伯薛青山雖說定待侄兒如同親生,可招兒平日裡只見著大房的孩子嘴上冒著油光,薛俊才也從來不缺筆墨紙硯這些東西。與之相比,小男人卻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禿了的毫筆還是撿了薛青山當年不用的。

  招兒素來是個要強的,她捨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處找錢。鄉下沒有賺錢的機會,她便去鎮上四處瞅著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錢的,她都會嘗試著做。

  這幾年裡,她幹過從村裡收菜去鎮上賣,幹過從繡坊裡接活回來分派給村裡手藝好的婦人做,平時還不少去山裡找山貨去賣。

  而現在這個生意已經做了好幾回了,招兒嘴巴甜臉也厚,繡坊的老闆賴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頭成包賣給她。她拿回來整理裁剪一番,便讓村裡的婦人幫忙做成荷包什麼的,拿到繡坊裡轉手就能賺上不少銀錢。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幾個荷包才能賺一文錢強多了。

  如果不是做這生意賺了些錢,這次薛狗子大病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好,趙氏早就不給錢抓藥吃了,後面的這些藥都是招兒自己花錢抓來的,還得藏著掩著,生怕給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這些,招兒嘴角就緊抿了起來。

  她手腳向來利索,見挑了一些能用的布頭,就沒再折騰了。選了乾淨的在方桌上攤開,拿剪子將這些奇形怪狀的布頭裁成統一的形狀。

  這是招兒自己根據做一個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來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她是不會將這些碎布拿出去給人看見的。

  鄉下人賺一文錢不容易,若是給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幾天這來錢的路子就被人搶了。

  招兒還想靠這賺錢供小男人去鎮上讀書,讓她來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兒做事從來是兩手準備,她心中有數大房怎麼也不會讓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頭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個。

  打從七歲那年要被親奶奶親爹拿去換錢,招兒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招兒將手裡的事做完,見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才將整理好的布用東西包起來,匆匆拿著出門了。

  夜幕下的餘慶村格外安寧,淡銀色的月光灑落在村間小道上,雖還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於一摸黑。

  招兒一路走過來連隻狗都沒驚。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鄉下這種地方,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著狗。狗這東西一到晚上,特別機敏,但凡有人從門口走過,就是一陣狂吠。就算有個小偷小摸的上門,也早就被狗驚沒了。

  招兒也是夜路走多了,才養出這種本事。

  當然也和她腿邊跟著的黑子有關。

  黑子是條鄉下土狗,卻比一般土狗都壯都大,餘慶村沒幾條狗能打的贏黑子,而也是因為有黑子,招兒才敢一個人走夜路。

  她一路輕車熟路的去了一戶人家的家裡,也是奇了,對方竟知道她這時候會來,還給她留著門。她一進門,這戶人家的狗就衝了過來,還沒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撲了過去,將對方撲倒在地,這狗當即嚇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兒在一旁幸災樂禍:「不長記性!」

  這時從屋裡出來一個人,邊走上前邊就笑了:「這黑子又來欺負咱家旺財了,招兒快進來坐。」

  「桂花嬸子我就不進去了,還趕著回去。」

  招兒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來人,又從對方手裡接過一些東西,用布包好,然後前往下一戶。

  招兒去了五戶人家。

  她倒是急著想賺錢,可村裡針線活好的婦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緊人牢靠,不然錢還沒掙到手,就被人宣揚的滿村知曉,那她還掙屁的錢。

  之所以會這麼說,也是當初她從村裡收了菜去鎮上賣,被嘴上不把門的人宣揚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點點。她倒不怕被人指點,只是這些事最後傳到小男人耳朵裡,有村民拿此事調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間鬧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後她在村裡就收不到什麼菜了,即使有人賣給她,也是高價。

  最後她只能跑到別的村去收菜,費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後招兒就長了記性,賺錢就要偷偷的賺,偷摸才能發大財。

  招兒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還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臉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這一條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處,都習慣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兒進屋,它跟在腳邊就溜了進來,隨便選了個地處臥著。看似狗眼已經閉上了,實則兩隻耳朵豎著,時不時還動上一動。

  招兒臨躺下之前,欺身過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才放心睡下。

  比起二房因為人丁稀少,只有兩間屋一條炕,大房的待遇顯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間東廂都讓大房占著,此時東屋裡,楊氏正在和薛青山說話。

  楊氏將今天白日的事說了一遍,聽完後薛青山當即皺起眉頭。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時下有些體面的人家婚喪之事都會請了秀才來主持,可鄉下人家哪裡請得起秀才,有的便會請了童生來湊數。

  怎麼都是讀書人,與尋常人不一般。

  今兒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戶辦喜事的人家請去了,不用隨禮不說,吃了喝了回來還能落一份喜錢。

  不過鄉下人家都窮,這份喜錢不會太多,頂多幾十文錢。

  薛青山最是喜歡這種活計,每逢這個時候,他就會隨便給塾中的學童佈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後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沒有人會說什麼。他喜歡的不僅僅是有錢可拿,也是每逢這個時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時候。

  坐的是主賓的位置,來吃喜酒的男人們都以與他攀談上話為榮。

  他可是童生老爺!

  當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換成秀才老爺更好,薛青山做夢都想。可這麼多年來,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將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

  可惜如今卻有人擋了這條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臉紅彤彤的,再加上心裡也憋著口氣,便啐罵道:「這狗崽子又鬧什麼妖蛾子,真是給他幾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了!」

  楊氏幽幽地歎了口氣:「誰叫你當初那麼輕易就答應了老二,如今騎虎難下沒得虧了咱們俊才。」

  「當初那種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實,臨死還要擺他哥哥一道。當日我若知道他是打著那麼個注意,定是要想辦法堵上他的嘴,可那麼多人在場,老二又是因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連這點事都不答應,還怎麼在人前立足。」

  楊氏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到底心緒難平,就為了那一句狗屁承諾,大房一直縛手縛腳,她兒子想去書館裡念書,還得藏著掩著求對方高抬貴手。

  她本就是個心高氣傲的,自然越想越惱,眼中閃著火光,臉上卻是冷笑:「因為他突然病了這麼一場,本來爹是打算替我們做主,只能忍下。可他連著病了這些日子,今兒又鬧了這麼一場,娘已經惱了。之前我就讓老四媳婦跟娘說,狗子莫怕是裝病,想必娘現在已經認定他是裝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這般倒好,我明兒便去和爹娘說說,讓他們把這事落實了。」他笑呵呵地摟著楊氏的肩,道:「還是我媳婦聰明,早早就準備了後手。」

  楊氏嗔了他一眼,兩人一同歇下,一夜無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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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章

  晨光微熹,天方破曉,餘慶村的村民大多數都起得很早。

  許多人家的煙囪上都升起了炊煙,村間小道上行走著三三兩兩的村民,或是扛著鋤頭,或是拉著耕牛,一看就是往地裡去的。

  正值春耕之時,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時候若是懶怠了,到了秋天收糧的時候該是要哭。

  招兒準時這個點兒就醒了,睜開眼發現小男人還睡著。

  昨兒她睡下沒多久,小男人又發了熱,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後半夜就退熱了。

  她坐了起來,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額,確定不燙手了,才輕手輕腳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門打開,早就焦躁難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鑽了出去。招兒也跟著走出房門,見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門外去撒尿,失笑地搖了搖頭。

  此時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長女薛桃兒。

  今日輪到三房做飯,薛家的規矩是除過各房的家務外,公中的活兒都是平均分攤。每房一天,輪著換。

  負責做飯的那一房,不光要負責一家老小的吃喝,還要侍候家裡的牲畜。薛家養了兩頭大肥豬,每日光侍候這兩個祖宗,就不是一件輕鬆的活計。更不用說還要餵雞、挑水,砍柴了,所以這一天做家務的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幹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實際上如何內裡人都知道。

  大伯母楊氏自詡男人是個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後,就再也不沾手家務活了。關鍵是趙氏也向著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質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進了門,妯娌二人終於有了分擔。之後裘氏跟隨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個人,直到四房的孫氏進門,才又將將能喘口氣兒。

  可惜孫氏是個愛偷懶耍奸的,其實大部分的活計還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還在世的時候,招兒也幫著裘氏做,後來裘氏過世,招兒忙了二房的家務,還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會兒招兒也還小,薛老爺子發話讓她照顧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計。

  招兒這才有了空閒可以四處搗騰弄些銀錢,不過她是個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閒暇之餘也會幫些力所能及的。至於像孫氏那樣拿話擠兌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饒人。

  見薛桃兒正吃力地從井裡往上打水,招兒揉了把臉走上去給她幫忙。

  十三歲的薛桃兒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兒,雖長得稱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見招兒來給自己幫忙,她不禁露出一個笑,和她說話:「招兒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孫子裡排行為二,所以薛桃兒才會叫他二哥。

  「昨兒夜裡又發了熱,後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兒好奇地四處看了看,問道:「怎麼三叔不在?」

  薛青柏雖是人老實寡言了些,但向來疼愛妻女,舉凡逢了三房做飯,都會提前起早把水缸裝滿。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這水井太深,再加上這井上沒安轆轤,光憑女兒家的力氣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輕。也就招兒天生力大如牛,力氣比起尋常壯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輕鬆地將水桶從深井里拉出來。

  「我爹上地裡去了,說是先幹一會兒,等吃早飯時就歸。」

  薛青柏是個老實的莊稼漢子,不同於家裡其他兄弟都有別的手藝,他就只會種地,所以一門心思都撲在地上。薛家攏共三十多畝地,如今就指著他和薛老爺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種。

  薛家的女人雖是也下地,但那都是農忙的時候,再說了女人就那麼點兒力氣,能幫什麼忙。幸好薛家這三個男人都是地裡一把好手,實在忙不過來,花錢雇了短工來幫忙做幾天,倒也不用發愁地裡的活兒幹不完。

  正說著,四房的屋門打開了,薛青槐從裡面走了出來。

  薛家的男人個頭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遺傳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濃眉虎目高鼻樑,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粗布短褐,顯得十分英氣。事實上薛家的男人都長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卻是平庸了些,不過孫兒輩的個個都生得不俗,在村裡都是拔尖的。

  「招兒桃兒,都起這麼早。」薛青槐幾個大步走過來,接過招兒手裡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將水倒進缸裡。

  「這種粗活哪能你們兩個小丫頭幹,你們去幹別的,四叔來打水就是。」

  招兒和桃兒也沒拒絕,一個去灶房裡幫娘做飯,一個則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隨著時間過去,薛家其他人陸陸續續都起來了,院子裡的人聲越來越多。灶房那邊,周氏叫著吃飯。一般鄉下人吃早飯也沒什麼講究還要擺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隨便找個地方就吃了。

  早飯是二米粥,所謂二米粥也就是兩種米煮出來的粥。餘慶村這地方不產稻米,只產小麥、高粱、黍米、玉米之類的作物。農戶人家雖是都種小麥,但極少會拿來日常做自家吃,都是賣了換其他糧食來吃。

  即使是薛家這種家中有餘糧的殷實人家,也不是頓頓吃細糧,而是粗糧和細糧攙著吃。像今日的早飯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黃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為是農忙之際,倒是煮得挺黏稠,雖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尋常時候稀湯寡水的強多了。

  沒辦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裡還行,可家裡供著三個讀書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倆每個月耗費的銀錢就不少,也不怪趙氏平時跳蚤都能掐出點兒血的摳索。

  招兒盛了兩碗粥,又用粗瓷盤裝了幾個玉米餅子,並在旁邊夾了些醬菜,便端著回了二房的屋裡。

  剛進門,就見薛狗子從炕上坐了起來。

  她忙把木託盤放在方桌上,上前來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餓不餓,姐給你端些粥來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複雜地看著她。

  在經歷了那麼一場夢後,他如今不知該怎麼面對招兒。他只要一看見她,就忍不住想起夢裡的他,臨死之前被人罵的那些話。他也曾在記憶中試著找尋招兒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憶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絲毫沒有記憶。

  其實昨晚被燒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許久,他想不通自己現在到底是薛狗子,還是薛庭儴,那個夢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做了這麼一場荒誕的夢。

  不過他心裡也有主意,若那夢裡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來應該會連著發生好幾件事。如果這些事都發生了,就說明他的那些夢是真的。

  心裡想著事,他伸手去接碗,這才發現自己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幸好招兒眼明手快一把將碗接住了,才沒灑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裡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兒面前不會有這種反應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場夢,他的心態竟產生了奇異的變化。

  招兒笑他:「跟姐還客氣什麼?忘了小時候你尿炕,還是姐給你洗的。」

  招兒是七歲來薛家的,那會兒狗子才五歲。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沒尿過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還是怎麼,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後,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兒為了報答二房兩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奮勇地給狗子洗尿髒的衣褲,自此開啟了童養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討厭的就是招兒這點,在他面前總喜歡說些不著調的話。要知道隨著年紀慢慢大了,男娃子們都是要臉的,哪能還願意聽人提這種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兒不知怎麼,他竟不覺得惱,只覺得有些赧然。

  他為自己的反應詫異,而招兒已經用木勺子舀了粥來餵他。他下意識張開口,等那被她吹得溫熱的粥餵進嘴裡,他才看見對方含著笑的眼睛。

  那雙眼又大又亮,裡面像似藏著星星,他不禁紅了臉。

  招兒頓時笑得更開心了,拿了個玉米餅子塞給他:「快吃,中午姐給你燉雞蛋吃。」

  她是拿他當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這種認知。

  他嘴裡吃著招兒餵來的喝粥,心裡胡思亂想著,亂得厲害。

  就在這時,有人上門了。

  是薛青山。

  和夢裡一模一樣。

  薛青山白淨的臉上滿是唏噓和擔憂,長籲短歎說了好些話,大意就是讓狗子好好養病,別心思太重,家裡有爺奶叔伯,虧不了他。

  認真說來薛青山也隨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個頭,早年也是餘慶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隨著年紀的過去,有些發福了。

  「大伯還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養病,你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歎著氣拍了拍侄兒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門簾子走了。

  他這是幹什麼?

  招兒心裡疑惑地想著。想了一會兒,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專心致志餵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正房,趙氏正在和薛老爺子嘮昨兒的事。

  趙氏手裡抱著件舊衣裳縫著,一面說道:「讓我說你就喜歡慣著那小東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錢也不是大河裡飄來的,就因為他心裡不願意就病給一家子人看,鬧騰了一場又一場,這是要把家裡給折騰翻天吶。」

  薛老爺子五十多歲的模樣,身材高大,皮膚是鄉下人久經暴曬的黑紅色。他穿一身深藍色粗布衣褲,盤膝坐在炕頭上,正啪嗒啪嗒的抽著旱煙。

  每逢飯罷或是幹活前,薛老爺子總要抽會兒旱煙的,不然渾身不得勁。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誰沒有個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啞著嗓子道。

  啪嗒啪嗒聲再度響起,繚繞的青煙在空氣中旋轉,然後四處飄散了開,薛老爺子溝壑縱橫的老臉掩在其後,若隱若現。

  「可你瞧瞧他鬧了多久?昨兒一場又是一百多文沒了,你要在地裡累多久才能賺來這一百多文!老大前兒又要走了兩百文,說是同窗家裡有人過壽,去年剛鬧了災,稅子不見免一星半點,反而又加重了。這眼見老大說要送俊才去鎮上念書,又是一筆錢的花銷,你有多少家底經得起這麼折騰!」

  見婆娘心疼成這樣,薛老爺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煙鍋兒,斜了她一眼:「狗兒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錢你就給?不是我說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別偏得太過,沒得讓下面幾個小的鬧矛盾。」

  一聽這話趙氏就不願意了,隔著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難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誰叫老大是家裡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孫兒輩裡最出挑。家裡有個讀書人就是不一樣,走出去誰人不說薛連興家是體面人。若是大房能出個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爺子不禁皺起眉頭。

  他當然知道婆娘在惱甚,狗兒這孩子實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條命,可薛家就這樣的家境,自然要緊著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爺子瞧不起自己的孫子,而是狗兒這孩子實在和俊才沒得比,也比不了。好強是好的,可總也要看看情況。

  「老大媳婦已經說了好幾回,鎮上那學館不能耽誤,這一耽誤就是半年,老大還想著明年讓俊才下場試試。」趙氏又道。

  「當年我可是答應了老二的!」薛老爺子沉沉歎了口氣,猛吸兩口旱煙,被嗆的咳了兩聲。

  「反正你自己看著辦!」趙氏氣得把將衣裳扔在一邊,扭頭就歪回了炕上,給了男人一個脊樑。

  薛老爺子連連砸了好幾下嘴,臉上的溝壑更深了:「你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這事若讓外人知道了,咱在村裡還能有臉?」

  「那你說怎麼辦?就不辦了?」趙氏一個骨碌又翻坐起來,瞪著薛老爺子。

  「辦自然是要得辦,就看怎麼辦。這樣吧,你讓翠萍明兒回來一趟,這事還得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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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見有小仙女說為什麼不是直接重生而是做夢,其實可以這麼理解,兩個記憶還沒有融合,以後會慢慢融合。或者薛狗子有自我欺騙的心態,才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以後會慢慢正視,有個過程的。

  另,見總有人問招兒到底幾歲,比薛狗子大多少。其實文裡一開始就借著孫氏的嘴說了,一個16,一個14,招兒比狗子大一歲多不到兩歲。

  關於為什麼男主會不喜女主,以及上輩子為何會變成那種樣子。上輩子的事會一點點揭露,至於男主為何會排斥女主,這兩章裡面都有寫,招兒沒改變自己待小男人的心態,依舊把他當做小孩子,例如『姐的狗兒』,例如當初尿炕,還是她洗的。

  她沒變,可男主的心態卻明顯產生了許多變化。

  男主這個年紀正是青春發育期,其實關注過少男少女青春發育期應該就能明白,他們這個時候的心態是很彆扭的,不喜歡人把自己看得很小,不喜歡別人瞧低自己,覺得自己不行,而且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也很敏感。

  (例如面面初中那時候,那個年紀的少男少女最愛開玩笑,誰誰誰和誰誰誰怎麼了,誰誰誰又喜歡誰。依稀記得那時候有同學謠傳一個男孩子喜歡我,我見著那個男同學就躲,上廁所都不跟他一條路。o(╯□╰)o)

  所以男主的心態很明顯了,尤其招兒身上已經蓋章是他以後的媳婦。還是一個總是用看小孩眼光看待自己的大媳婦。

  當然,還有些其他事,後面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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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30 00:45:2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五章

  吃罷早飯,薛家的男人就上地裡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門,卻不是上地裡,而是去鎮上,據說是鎮上一個什麼同窗家中有長輩辦大壽。

  如今正是農忙,塾裡也沒幾個學童會來。鄉下的私塾就是這樣,每逢兩季農忙就會給學童們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閒。不過他去哪兒不去哪兒,也沒人管他,塾裡放假的時候,經常會幾天都見不著他的人影。

  招兒把自己和小男人用過的碗筷洗乾淨,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豬食,桃兒則在掃院子,見沒自己什麼事,招兒才將黑子的食盆找出來,從打算待會兒混在豬草裡餵豬的剩飯中舀了一碗,端著往門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沒說話。

  這剩飯是給黑子吃的,鄉下養狗就這樣,主人家吃乾,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時候,狗通常要挨餓。鄉下的土狗挨餓都是挨慣了的,不過招兒平日裡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總是要給它混個飽。

  偶爾還有加餐,當然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趙氏就看見招兒又從她豬嘴裡摳食給那條狗吃了!

  她抬腳從正房裡出來就看見這一幕,老臉當即拉了下來,也不見她責駡招兒,就站在屋門前扯著嗓子,對灶房的方向罵了起來:「讓你餵豬你倒好,把食餵狗嘴裡去了,這麼大個的人屁用都不頂,白吃飯還不起用。」

  這明擺著是指桑駡槐。

  灶房裡周氏不說話,正在掃院子的桃兒抬頭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繼續埋頭掃院子。趙氏沒點名道姓,誰知道她是罵誰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會目標轉移被罵得狗血淋頭。

  這都是教訓得來的經驗。

  招兒剛走到院門處,就聽到這麼一罵,她也沒示弱,轉頭笑盈盈地看著趙氏:「阿奶,你這是在罵三嬸?若是罵三嬸,三嬸可就太冤了,要罵您也應該罵我才是。這剩飯是我舀的,打算給黑子吃,我這不也是想著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裡叼隻兔子。您說咱總不能幹些又想讓牛幹活,又不給牛吃草的事,您說是不是?」

  趙氏氣呼呼地瞪著招兒,她就知道這丫頭不是個省油的燈,才會去罵周氏,沒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說什麼,這時打院門前經過的幾個婦人,其中有人笑著說:「一大早就見連興家的這麼精神。」

  旁邊有人插了句:「還別說,人招兒說的對啊,哪有讓牛幹活又不給吃草的。」

  「就是,連興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這條大黑狗,村裡人誰見著不喜歡,這種時候野地裡鬧兔子荒,它都能叼來兔子,多靈巧的畜生。平時夏秋兩季,什麼田鼠野兔子野雞的,也沒少往家裡叼,自己不吃都叼回來。你若是不喜這黑子,給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這一口一個連興家的,是薛老爺子一個嬸子,人稱守信嬸子。雖是歲數比趙氏還小十來歲,但無奈人輩分高。

  餘慶村兩百多戶人家,以薛、鄭兩家為大姓,其他另有十幾戶乃是雜姓。既然都是一個姓的,免不得家家戶戶都沾著親,有些關係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親就是親,論著輩分比人小,就得尊一聲長,所以這守信嬸子說起話來,也就一副長輩指點晚輩的口氣。

  趙氏被這話堵得不輕,別看她罵是罵了,可真讓她把黑子給人了也有些捨不得。誠如這些人所說,黑子平時確實沒少往家裡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總是口肉,鄉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著臉不說話,門前的招兒倒說上了:「七奶奶,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說一臉笑,嘴裡還說著俏皮話,當即把守信嬸子給逗得哈哈直笑,手裡一點一點地指著她,對旁人道:「瞧瞧這潑丫頭,可一點都不客氣。行行行,七奶奶不要你這狗,也免得把我招兒的命根子給要走了。」

  一通說笑,招兒笑著把這幾個婆娘送走,才扭頭回來餵黑子。

  趙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進屋,剛抬起腳,就聽見身後有人叫她。

  「娘,咋站這兒呢?」

  卻是趙氏的大閨女薛翠萍回來了。

  薛翠萍相貌和趙氏像了六成,卻是生了一雙大杏眼。她二十多歲的模樣,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花夾襖,下面是條醬紅色的闊腿兒褲子。她手裡挽著個竹籃子,上面蓋了層布,看不出裡面放了什麼,正疑惑地看著趙氏。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頭子交代了,趙氏正打算使著誰去上水村報個信,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往屋裡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門簾子後面。

  招兒蹲在那兒看黑子吃食,手裡摸著它的大腦袋,心裡卻是有些好奇大姑怎麼趕上農忙時回來了。

  「這可不行,娘你這是讓人戳我脊樑骨啊!」正房裡,薛翠萍聽完趙氏的話,就站了起來。

  趙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時做手勢讓她小聲點兒,別被人聽見。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親姑姑,又打小和老二親。這一家子若說那孩子願意聽誰的,估計也就聽你的。」

  趙氏這話倒是事實,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當年沒出嫁的時候和裘氏也說得來,薛狗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沒少抱他。

  薛狗子從小性子靦腆內斂,自打二房兩口子走後,更是沉默陰鬱,經常十天半月都不見他說一句話,薛家這些人裡也就跟薛翠萍這個姑姑親近些。

  「可……」薛翠萍滿臉為難,心裡暗暗道今兒這趟不該回來,萬萬沒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還沒辦成,倒是攤上了這種事。

  「你可別忘了,你家興子來咱私塾裡上學,你大哥可分文銀子未管你要過。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幫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難道還能讓你吃虧?」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說去!」

  趙氏歷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能這般溫言溫語說話,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閨女。見女兒這般推三阻四,又說話戳她心窩子,頓時就炸開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說,還用得著你?你娘能去說這話,能去說?若是讓外人知道,這成什麼了?」

  薛翠萍本來就因婆家的事正煩躁著,見娘罵自己,當即也惱了:「合則這麼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讓我去做這個惡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這做姑姑的不是東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個孩子?!」

  見女兒嗓門大起來,趙氏生怕被人聽見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讓人聽不見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親娘鬧翻,不甘不願地嘟囔:「讓我說,這事不該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讓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壞事都讓別人做了,他們一家子倒是落個清白,有這麼幹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讀書人,要臉要體面。再說了,他有愧老二,也幹不出這種事來。」

  薛翠萍嘴唇翕張了下,按下滿肚子的話。

  若真是有愧二哥,還會鬧得這出?其實這些年來,薛翠萍也是看透了這個大哥的為人,若說大嫂是個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麼善茬,不好的事都讓別人幹了,明明他們一家子受了益,反而還扮無辜。

  可知道又怎樣,她畢竟是個出嫁女,她動搖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對大哥的看重。只要這種看重一日不打破,家裡永遠是以大房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這兩年家裡發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著良心當做看不見。

  她將掉落在臉頰邊的頭髮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說這事,我這趟回來是想借些麥種,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為急著籌藥錢,也沒留種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氏打斷了。

  趙氏狠狠地拍了她兩下:「又來借麥種,你當你娘家有金山銀山是不是?劉家那麼些兒子就讓你個做媳婦的回來挖娘家的!?」

  「娘……」

  「劉家那些砍腦殼的東西,一屋子喪門星,一群沒本事的孬貨,連婆娘都養不活……」趙氏罵道,見薛翠萍哭了起來,恨鐵不成鋼地又打了她兩下:「去把狗子那事給辦了,娘就給你麥種。」

  「娘……」

  「快去,別磨即。」

  當聽見大姑回來了,薛狗子心裡便有一種宿命感。

  之後,當薛翠萍笑著掀開門簾子走進來,他竟奇異的一點傷心的感覺都沒有。

  薛翠萍說話的時候,薛狗子其實並沒有在聽,他只是在想著夢裡和夢外的種種奇異之處。

  當年薛庭儴也經歷了這麼一齣,打從爹娘接連去世,他心中對薛家人就帶著怨意。而這些怨意在大房的偽善,及家裡人的默認下,一點點積累。直至這一次,他本是心中還存著最後一點希望,卻在連最親近的大姑也站在對面那一方,他徹底絕望崩潰了,一改早先沉默,選擇了爆發。

  其實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發。只要這事他自己提個頭,便有無數個大帽子往他頭上扣來。他根本沒有能力反抗,這些人又全是他的長輩,所以他的憤怒與不甘全部被掐死在繈褓裡。

  這一次,夢裡的事再度發生了,他該怎麼做?

  薛翠萍的嘴還在不停的張合著,看得出在這個蒼白羸弱的侄兒面前,她是有些心虛的。可這些心虛都掩藏在她不斷張合的嘴後,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邊有個人忍不住了。

  招兒的臉色很難看,但還是強撐著笑:「大姑,你看狗兒病了多日,這才剛見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麼話,還是以後再說吧。」

  其實招兒知道這一日早晚都會來臨,不然最近她也不會拼了命想掙錢。可當這些屬於親人之間的惡意一點點逼近,逼的還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兒就沒辦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親人才最傷人,她受過這種疼。娘走的時候,她答應過她,一定會好好照顧小男人,她發過誓的。

  這一刻,招兒眼中帶著厲芒,那是一種母獸接近發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兒眼裡的東西嚇到了,她下意識搖了下頭,並不自在的笑了笑,怎麼都不信一個丫頭片子眼神會這麼嚇人。

  「招兒,大姑這是開導狗兒呢,大姑也是為了狗兒好,為了這個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說話了。

  打斷了薛翠萍的話,也打斷了招兒處在臨界點的爆發。

  薛翠萍忙扭頭去看他:「狗兒,大姑跟你說……」

  「大姑,你說的這些話我半天都沒聽懂,什麼應該以家裡的意思為先,什麼孔融讓梨,大哥需要我讓什麼?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麼都有,爺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筆墨紙硯都是撿了好的買。他每次練字用紙,我練字只能拿了樹枝在沙土上寫,偶爾用的紙還是招兒買的最劣質的宣紙,墨滴上去就印開了。

  「大哥有很多書,我只有一本《幼學瓊林》,還是當初爹在外頭做了幾個月木工才買下的。我知道自己書讀的沒大哥好,字也寫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樣。我什麼都沒有,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可以讓著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瑩潤,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羨慕隱含著自卑,自卑中還夾雜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癒,臉色蒼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說出這種話來真是讓聞著傷心見者流淚。

  這些話讓薛翠萍啞口無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死了都沒臉見二哥二嫂。可家裡的情況迫在眉睫,春耕的時候沒種子,麥苗培育不及時,錯過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鬧饑荒。

  她頓時狠下心腸,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說的是去鎮上學館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讀書比你好,他正趕上關鍵時候,你做弟弟的應該讓讓,反正你比他小一歲,明年再去也不遲。」

  招兒猛地轉身,抄起門後的棍子。

  就在這時,薛狗子又說話了:「為何要讓?不是本來就該我去嗎?是大伯讓你來的?難道他忘了我爹臨死前他答應我爹的話?原來大伯說把我當親兒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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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30 00:45:3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六章

  薛狗子的聲音很輕很輕,似乎風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個激靈,忙搖頭道:「不是你大伯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我就想著……」

  接下來的話,又被薛狗子打斷了。

  他露出一個靦腆的笑,似乎鬆了一口氣:「不是大伯讓你來的就好,大姑你差點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說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說了幾句不知所以然的話,就撩起門簾子出去了。

  屋裡很安靜,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來,竟閃過一絲不符年紀的滄桑。

  望著這樣的小男人,招兒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過來,坐在炕沿上,有些猶豫道:「狗兒,你沒事吧?」

  看著對方擔憂的臉,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沒事。」

  招兒緊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頭:「你相信姐,總有一日我們誰也不用求。」

  薛翠萍連午飯都沒吃便走了,走的時候帶著趙氏拿給她的一袋子麥種。

  沒人知道她和趙氏說了什麼,趙氏又跟她說了什麼。總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飯的時候,趙氏和楊氏的臉色都不好看,以至於孫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兒可素來不看這些,飯擺上桌後,她便拿了兩個碗先盛飯,再夾菜。午飯稱不上豐盛,就是黍米飯,菜則是悶白崧和蘿蔔,以及一些自家醃的醬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擺在男人們的面前。

  男人們要下地幹活,吃肉才能有力氣。

  招兒也沒想吃肉,周氏燒出來的肉白膩膩的,看著就讓人沒胃口。她像以往那樣往碗裡夾了些熱菜和醬菜,夾的並不多,卻讓趙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這麼一點兒菜,你們兩個人就能吃這些?餓鬼投胎還是咋的?」

  這話說得十分傷人且打臉,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兒卻習慣了。趙氏就是這樣,誰讓她不稱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種方式噁心回去。

  她並沒有惱,繼續夾菜,本來打算只夾那些的,因為趙氏的話,她刻意又多夾了兩筷子。

  「沒辦法阿奶,狗兒要養身子,沒好的給他補補,飯總是要吃飽才成。」說著,她突然轉頭對周氏道:「三嬸,下回洗菜擇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家,家裡可是有讀書人的,還有個童生老爺。阿奶平日裡雖過得仔細,但也不是菜都不讓人吃的人。」

  論起指桑駡槐,招兒自認不輸給誰,尤其她心裡本就憋著一口氣。

  果然,趙氏頓時惱了:「再有錢的人家也經不起你這麼胡吃海塞,天天不幹活兒,還比誰都能吃。像你這種蠢丫頭,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攆了出去。」

  招兒當即收起笑容:「阿奶,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七歲來家裡,裡裡外外什麼活沒幹過?我爹死的時候,我戴了孝守了靈,我娘死的時候,我在床前沒日沒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兒媳婦,我給二老送了終,十里八鄉說理去,誰攆我也不走。

  「不過阿奶,你別嫌棄我這當孫媳婦的多嘴,吃飯做幾樣,人還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換成別人,吃點爛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這家裡養了十幾隻雞,蛋也沒見少下。我和桃兒日日餵著,雞蛋也不知上哪兒去了。狗子病了一場,到現在就吃了一個雞蛋,下回這雞別讓我養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誰吃誰養去。」

  這話說得讓所有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臉色最是精彩,又紅又白,簡直就像開染坊。

  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說得正是大房的人。趙氏是摳,但對大兒子大孫子可不摳,楊氏和小兒子自然跟著沾了光。七歲的才小子臉色忿忿,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楊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還小,嘴也饞,早就吃白崧吃膩了。一聽見雞蛋就忍不住了,對孫氏喊道:「娘,我要吃雞蛋,我要吃雞蛋……」

  寂靜的堂屋裡,就聽見小兒尖銳的哭喊聲,讓人腦門子抽疼。

  孫氏被哭得心裡煩,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鬧什麼鬧,吃什麼雞蛋,哪有雞蛋給你吃!」口氣也有些沖。

  說白了誰心裡不怨,不過一直忍著罷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響亮。趙氏本就惱羞成怒,見此頓時轉移了目標:「孫氏,你還出息了,竟然打我孫子。」

  孫氏歷來怕趙氏,當即笑得尷尬道:「娘,毛蛋這不是鬧著要吃雞蛋麼,哪有雞蛋給他吃。」後面這一句是咕噥出來的,邊說眼睛下意識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爺子一向不管兒媳婦們的事,此時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著臉,拍了拍桌子:「鬧,鬧什麼鬧!」方桌被拍得桌腿兒直晃悠,碗盤上下跳動發出陣陣脆響。

  招兒也沒裝死,對他抱屈:「阿爺,這不是阿奶嫌棄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將碗杵在桌上,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就這麼點兒吃了拉嗓子的飯,連點兒油星子都不見,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給人瞧瞧,人家見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棄我和狗子了,不如給我們二房分家吧,我們以後再也不在家裡胡吃海喝了。」

  聽到『分家』二字,薛老爺子眉心下意識抽一抽,斥道:「分什麼家,誰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覺自己口氣太過嚴厲,他放緩了音調道:「你阿奶因著你大姑家的事正鬧心著,才會遷怒你了,不過你是做晚輩的,怎能和長輩頂嘴。」

  他轉頭又去斥趙氏:「天天說你不長記性,活了一輩子活到狗肚裡去了,那些雞蛋攢在那裡作甚?臭了都捨不得吃!老三媳婦,你去拿幾個來炒了,給大家添個菜。」

  就這麼連消帶打,薛老爺子的一番話成功讓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兒的目光閃了閃,她說想分家的話並不是作假,可惜頭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過也是,薛老爺子怎麼會允許二房分家,這事傳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負倆孩子了。再說了薛老爺子還想將全家人都擰成一股繩,好給薛家再供個秀才出來。

  按下這些不提,雖是鬧了一場,薛家人卻是全家都開了頓葷。

  周氏炒了一大盆雞蛋,特意給招兒留了一碗。

  這舉動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要知道三夫人兩口子平時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屬老黃牛的,平日裡也極少幫二房兩個孩子說話。

  不過招兒也沒多想,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誰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別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著飯菜回了屋,進門就對薛狗子笑道:「狗兒你看,中午有雞蛋吃。」

  看著少女臉上燦爛的笑,薛狗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

  他雖是在屋裡,可正房那邊的動靜卻沒有漏下。

  招兒就是這樣,又潑又辣,做事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曾經他很在乎,總覺得她給自己丟人,給自己幫倒忙,多次勸阻不成,又因為一些別的事,對她心裡藏了厭惡。

  殊不知虛偽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為了吃個雞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話說出口,他才反應過來他還沒改掉以前說話彆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誤會了。果然招兒臉上閃過一抹暗色,旋即又笑著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兒也能吃,快來吃飯,好好補補,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這樣,總是拿他當小孩子看,一口一個『我狗兒』,實際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態敏感多慮,『他』不喜這一切,卻又不知該怎麼表達,於是不自在就慢慢發酵成了厭惡與下意識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他只覺得自己現在變得很奇怪,似乎成了兩個人,一個是薛狗子,一個是薛庭儴。而每當碰到有關招兒的事,腦海裡便有一個聲音喃喃低訴,似乎在告訴著他,他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思緒之間,有東西餵到他嘴邊,他垂目去看,是一塊兒炒得黃澄澄又酥又軟的雞蛋。

  「三嬸也就這雞蛋炒得不錯,狗兒吃一大口,吃了長高高長壯壯。」

  這話剛出口,招兒就後悔了。

  也是今兒小男人特別乖,她竟不由代入當年小男人還小的時候,她哄他吃飯的場景。小時候她一直是這麼哄狗兒的,可突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狗兒就開始抗拒她,也最討厭她這樣。

  心中忐忑之際,見他垂目不動,她乾笑了下,正想收回遞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湊了過來,吃了一大口,將一勺子飯都吃了進去。

  「真好吃。」

  看著垂著眼皮咀嚼著飯的他,招兒頓時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後姐努力賺錢,天天給狗兒炒雞蛋吃。」

  說完,她偷偷從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見他沒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裡不禁鬆了口氣。

  其實招兒是故意這麼說的,小男人一向最討厭她四處亂跑,還學著跟人做什麼買賣。為了這事,兩人鬧了多次的不開心,可總不能因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賺錢了。

  她想變得有錢,她想有錢了供小男人念書,不和這群人跟烏眼雞似的爭來爭去。她想了很多,而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畢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們兩個。

  不過招兒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對,她也是會做的。

  當然不反對最好。

  這種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說了一些話:「我方才和爺奶說分家的事了,被爺擋了回來。」見小男人想說什麼,她打斷道:「你聽姐說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說得太透,總覺得你還小,也是不想打攪你念書。可今天發生的事,姐也能看出來,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裡這邊,咱們能爭就爭上,本就該是咱們的,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讓給別人。就算要讓也得給個明白話兒,沒得這麼欺負人的!若是爭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個買賣做,也能把送你去念書的銀子湊出來。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讓你放寬心別害怕,天塌下來了,還有姐給你頂著。人不是就這麼一條路,咱們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為難較勁兒,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其實這話招兒早就想和薛狗子說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個心思多的,怕他會多想。可誰曾想他還是多想了,甚至憂慮成疾病了一場。今日這麼好的機會,她索性借著挑明了說。

  薛狗子看著她。

  他夢裡這一場不是這樣的,因為他的突來爆發,薛家一片大亂,家裡人都斥責他,說他不懂事,不為家裡著想,說他不孝順,把阿奶氣暈了。招兒為了護著他,和薛家人吵了起來,最後甚至驚動了族長。

  招兒以不敬長輩、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裡當眾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這件事也被族長壓了下來,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就這麼被奪了屬於自己的東西。

  後來薛俊才去了鎮上的學館,得意風光。而二房因為這場事徹底招了家裡人厭惡,尤其又有大房從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家裡沒人幫他們說話,村裡也沒人向著他們。他甚至連私塾都去不了了,因為他大伯說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還說招兒把大伯母給打了,他可不想再沒事找事給自家人找麻煩。

  那時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惡意。也許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讓他下意識就把責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滿、不順遂甚至命運的苛責,都歸咎在招兒身上。

  即便之後心裡知道自己是錯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可誤會太深,兩人已是漸行漸遠,他也沒臉去跟她解釋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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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七章

  「狗兒,狗兒……」

  薛狗子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張在他夢裡纏繞多年的臉。

  「你說得有道理,我以後不多想了。」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說一個,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兒了?」

  招兒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這麼叫你的,不叫狗兒,那叫什麼?」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這是你自己取的名兒?狗兒,你怎麼給自己取了個這樣的名兒?」旋即她明白過來,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著自己年紀小,總是背著人譏笑狗兒和黑子一個名兒。

  她眼中閃過一抹心疼,連連點頭道:「狗兒、不,庭兒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取個名兒也這麼好聽。以後姐不叫你狗兒了,也不讓外人這麼叫,咱們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裡,狗兒說什麼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現在該叫薛庭儴,心裡有些頹然,他不過只比招兒小了不到兩歲,卻是一輩子都邁不過去的深澗。索性話已經說了,他又道:「還有,你能不能以後別對我自稱姐?」

  這下招兒更加詫異,甚至伸手來摸他額頭:「庭兒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麼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個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後是我媳婦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婦叫姐的。」

  他本是臉色蒼白,半倚在炕頭的被子上,突然這麼一笑,眉眼清俊,竟給人一種不敢直視的感覺。

  招兒臉唰的一下炸紅了,話都說不理順:「狗兒,你、你說啥,我、我……」

  「難道你不想給我當媳婦,給我生娃兒?」他往近湊了湊。

  她猛地一下站起來,斥道:「你個小孩子家家說這些作甚?毛都還沒長齊全!」她說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歡聽的粗話,還不自覺:「你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養好,至於這些事,以後再說!」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氣也凶巴巴的,說完就低著頭從碗裡舀飯往薛庭儴嘴裡餵。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實實的吃著,突然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好。

  也許以後兩個人可以換一種相處的模式,不喜就去改變,沒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招兒扔了爛攤子,扭頭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氣氛壓抑地吃完了一頓晌午飯。

  期間,孫氏沒話找話說了好幾句,也沒人搭理她。

  楊氏食不下嚥,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兩個弟妹面前丟醜,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卻只能按捺下滿腹的憋屈,如同嚼蠟似的吃著面前的飯菜。

  飯罷,孫氏就帶著毛蛋走了,心知兒子今日惹了禍,生怕等下被遷怒。周氏帶著薛桃兒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給她幫忙,這麼一盆子的盤碗,周氏一個人可端不動,尋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兒抬。

  屋裡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爺子及趙氏。

  楊氏站起來,想回東廂,卻被薛老爺子叫住了。

  薛老爺子將自己的旱煙袋拿了出來,從深藍色的煙荷包裡拿出一些自己種的煙絲,捲成一團按進煙鍋裡,然後用火摺子點上。

  他這一套動作十分緩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爺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這是心裡有事。

  確實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會罕見的把兒媳婦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爺和你們娘有話說。」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說什麼,卻被大哥薛俊才給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說吧。」

  楊氏今年三十四,在鄉下這地方,三十多歲的婦人已經不算是年輕了。這裡風吹日曬看天吃飯,所以婦人們都顯得老相。

  可楊氏卻保養的極好,面似圓盤,皮膚白皙,只眼角有幾道細細的紋路。她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石青色妝花緞褙子,烏黑油亮的頭髮在腦後挽了個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著一對老銀耳環。稱不上是蔥尖兒,但也白皙柔膩的手,戴了個金戒指。

  這身打扮和氣度說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為過,甚至連趙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爺子一雙老眼,在楊氏身上來回打了幾個轉,看得她有些站立難安。

  正想說什麼,就聽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婦,你嫁進咱家多少年了?」

  楊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兒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楊氏心裡咯噔一聲:「爹娘待兒媳如同親閨女。」

  薛老爺子點點頭,吸了口旱煙,淡青色的煙又開始繚繞在他的老臉上,讓人看不分明他臉上的表情。

  「你是咱們家大媳婦,你娘素來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樣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楊氏心裡一鬆,忍不住笑道:「俊才讀書可認真了,連我爹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考個秀才不在話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連薛老爺子也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見公公面色軟和了些,楊氏趁勢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場的時候,可不是在家裡抱著死讀書就行。想當初俊才他爹不也是聽了我爹的話,去那清河學館裡讀了兩年,結識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掛了號,後借著機會在縣太爺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後的縣試果然給過了。縣試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試不說十拿九穩,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試就要靠大運氣,俊才他爹就是運氣不佳,才會屢試不中。」

  這才是楊氏在薛家受老兩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為她爹是個童生,還因為她爹當年對薛青山有指點之恩。

  而楊氏的說法看似荒誕無稽,可事實還真是如此。縣府兩試沒有院試把控嚴格,尤其是縣試,乃是本縣縣太爺主持。

  縣試一共考五場,主要還是看第一場的成績。而這一場要考八股文兩篇,試帖詩一首,只要不是錯字連篇,文理通暢,俱都能過,至於取不取就是博眼緣了。

  與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縣太爺還是願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學館念書,就是提供了一個在縣太爺面前冒頭的機會。大昌歷來重視選納人才,本縣能出多少秀才,乃至舉子進士,這都算是政績。再昏庸無能的縣官,這種過場也是要走的。

  且能進一家好學館,增加的不止是人脈,還有眼界。

  例如縣試考的不外乎四書五經及聖諭廣訓,如何行文,有什麼忌諱不能犯,這些都需要人指點。哪怕你文章寫得再是妙絕,若是犯了廟諱、御名、聖諱等忌諱,也是不取的。

  而鄉下這種地方,許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為了混口飯吃而開設,自己還一門心思的想考個秀才改變際遇,又怎麼可能事無巨細地去教塾中學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會卯足了勁兒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學館。

  楊氏這是以為公公想與她說送薛俊才去學館的事,才會如此這般說。殊不知她的言辭確實戳中了薛老爺子的心事,可薛老爺子本意並不是想跟她說這些。

  薛老爺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煙,才道:「你說的這些老大都跟我說過,這件事容後再說。你是俊才的親娘,為兒子打算沒有錯,但你要知道咱家並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氣有些意味深長,楊氏怔了一下,強笑道:「爹,兒媳當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過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會忘了孝順您和娘的。」見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還有家裡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記著自己能讀書,多虧了幾個叔叔和嬸嬸。」

  薛老爺子點點頭:「你既明白,就該知道其他三房都是為了大房一直犧牲。遠的就不提,只說老三和老四吧,家裡的地都指著老三和老四種,你爹年紀大了,手腳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裡之餘,還要挑貨出去賣,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雙鞋,可賺上來的錢卻一律交了公中,沒昧下過一文。大家這麼辛苦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咱一家,為了大房。」

  楊氏臉色勉強起來:「爹,這咋就為了我們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難道不是薛家人臉色有光?因著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裡誰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鄭家人,不也對咱們薛姓人禮讓三分。這是為了大局,為了咱薛家的子孫後代……」

  薛老爺子歎了一口氣,打斷道:「你說的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話說板子沒挨在自己的身上,當然不覺得疼。你設身處地換在老三老四身上,你會咋想?幹的活兒最多,連口好的都落不進嘴,都進別人嘴裡了。」

  這話算是應了方才招兒所言,楊氏當即面紅耳赤,圓臉漲紅一片。

  「爹,這咋就叫進我嘴裡了,我……」

  薛老爺子沒理她,又去斥趙氏:「還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繼續作就是,讓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鬧著和家裡分家,那地你去種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舉去!」

  說到最後,他口氣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感歎。

  趙氏就不願意聽這話了,嘟囔道:「什麼叫我偏心,我偏心什麼了?我還不是想著老大和俊才要讀書,讀書費腦,多給他們補補。難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裡了不成。」

  她越說越氣,忍不住就罵了起來:「還分家,他們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饒了他們,祖宗家法也饒不了。」

  薛老爺子苦笑,若不是有他們這兩個老東西鎮著,有祖宗家法鎮著,恐怕家裡早就不是這樣了,誰願意替人做牛做馬,累死累活還受人擺弄。

  他將目光移到楊氏身上:「你也明白家裡的情況,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時,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鎮上學館念書,就該好好籠絡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寵著你,我從來不說,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過打從明兒開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兒給分擔了。」

  薛老爺子說完,就再不說話了,只是悶著頭抽自己的煙。楊氏在這裡也站不住,低著頭匆匆出了正房。

  周氏剛將灶房收拾乾淨從裡面出來,就看見大嫂低著頭回了東廂,隱隱可見臉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閃了閃,往西廂靠南頭瞄了一眼,那裡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臨著院子的那扇窗子後隱隱有人,周氏就知道孫氏一直瞅著動靜。她佯裝沒看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飯的時候,楊氏竟罕見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來廚房要和周氏搶活兒幹。

  周氏拒都拒不了,楊氏一臉笑,說是周氏辛苦了,讓她歇歇她來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廂門口的孫氏對上眼,兩人眼中同樣有著詫異。

  不過讓她們吃驚的還在後頭,因為打從這天開始,楊氏就一改早先態度,竟是什麼活兒都幹了起來。雖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讓她現在做起事來笨手笨腳的,可她卻是做的。

  不光做,還表現得特別大方,經常會主動說服趙氏拿些銀錢,或是買些肉或是拿了些雞蛋出來,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來被招兒那一番話挑起的火星,就這麼被壓了下去。就在這期間,薛庭儴身子終於見好,也有力氣下地走動了。

  這日,一大早起來吃罷早飯,招兒便打算去鎮上一趟。

  她從繡坊裡拿回來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繡鞋之類的物件。攢了多日,也該拿去繡坊裡賣掉。

  她將所有東西都放進背筐裡,臨走之前和薛庭儴說今兒是個好天氣,讓他多出去曬曬日頭。

  薛庭儴老老實實點頭答應下來,她這才放心的出了門。

  等她走後沒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裡很安靜,各房的門簾子都是低垂著的,也瞧不清有沒有人在。

  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便抬步往大門外走去,本來正懶洋洋曬著的黑子當即站了起來,跟在他腳邊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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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在古代,寒門子弟想要出頭,幾乎都是舉全家之力甚至是宗族之力,才能供出來。

  所以古代人特別注重宗族,發達以後破親戚也特別多,偶爾碰到一些打秋風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還是好吃好喝供著,臨走還給點錢啥的。

  一是為了名聲,二可能是自己或者祖輩當年也曾受過其祖輩的恩惠,三也算是給自己乃至晚輩子孫留條後路吧,誰敢保證自己就一定能永遠富貴,日後自己的子孫後輩就一直能不求人。跟咱們現在關門只過自己的日子真不一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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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30 00:46:0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八章

  村間小道上行著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夾衣,似乎長時間沒有見過太陽了,皮膚帶著羸弱的蒼白。身板也是纖細瘦弱,神情卻是淡定從容,明明一身陋衣,這村間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還有牛屎雞屎之類的,卻偏偏讓他走出一種閒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時,這會兒大家都忙著犁地呢,村裡的路上幾乎見不到什麼人。偶爾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裡做活計,遠遠瞅見路上行著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幾下,才認出此人是誰。

  「狗子,這是上哪兒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與他說話的婦人,微笑道:「嬸兒,我隨便走走。」

  本就是隨口一句話,這婦人也沒再與他多說,扭身進屋拿東西,屋裡的婆婆問她:「老三媳婦,你方才跟誰說話?」

  「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說也奇了,方才他打門前過,我竟是一時沒認出他來,總感覺換了個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為然:「能變成什麼樣,又不能換身皮囊,我記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場。」

  媳婦道:「我瞧著莫不是打算去後山。」餘慶村背後有一片山,村裡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兒埋著,薛家的祖墳也在那裡。

  聽到這話,她婆婆歎道:「還別提,連興家老二可惜了,兩口子都走了,留個娃兒可憐喲。」

  這不過是婆媳之間的閒話家常,而就在她們說話的同時,薛庭儴已經帶著黑子進了後山。

  後山就叫後山,餘慶村背後的山。

  此山無名,山勢也不高,但卻極深。反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村民能從這片深山老林中走個來回,大多都是山外圍活動。

  薛家的祖墳就建在離村子不遠的一個小山包上,這個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個薛姓氏族的祖輩們都在此葬著。

  偌大一個山頭,正中的是族長一脈,往外擴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爺子這一脈就在靠西南山腳的一處地方。

  二房兩口子因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於橫禍,所以葬在邊緣處。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開始隨手拔著墳頭四周的草。

  野草並不多,過年時剛清理過,他將這些草隨意收攏放在地上,順勢就在墳前坐了下來。

  一片山土地,兩個小墳包,墳包前各自立著一塊很小青石碑,其上簡陋的寫了二房兩口子的名諱。

  這碑還是當初招兒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時下有三種人死了不能立碑,橫死、夭折、無後。薛青松屬於橫死。

  雖然大家嘴裡都不說,但自覺橫死之人死後都有怨氣,不利於祖墳風水,所以都不給立碑。也是想讓他忘了自己是誰,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時還有一種說法,沒有立碑死後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孫後代的香火。

  當初二房兩口子的喪事是薛家人操辦的,他們默認按照老習俗來辦。那時薛庭儴還小,根本不懂這些,可招兒懂。

  她和薛家人說了要立碑的事,卻遭到阻攔,薛家人輪番勸說。後來招兒也不跟人說了,自己拿錢找人做了這兩塊簡陋的碑,立在墳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不能當著村裡人的面把碑給拆了,只能渾就當做沒這事,畢竟彼時心裡都還帶著愧。

  而村裡人見了這碑也是詫異,可轉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麼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還落了一個美名,寧願拼著壞了家裡風水,也要給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義,此事暫且不提。

  腦海裡轉動著各種念頭,薛庭儴從懷裡掏出一塊兒布,慢慢的擦拭著墓碑。

  這上面的字還是他寫的,筆觸可見稚嫩,到底還是能讓人分辨得清上面寫了什麼。

  ……

  今日是鄭老爺子的忌日,鄭虎帶著兩個兒子來墳前祭拜。

  鄉下人也沒有那麼多講究,只是準備了些饅頭酒肉之類的,父子仨在墳前燒完紙錢,這一場事就算罷。

  鄭虎向來和老父感情深,難免心情低落,就讓兩個兒子先回去,自己則坐在墳前一面抽著旱煙,一面和老爹說著話。

  說了會兒,他站了起來,打算回去。

  地裡還有活兒等著幹,鄭虎不想耽誤時間就打算抄近路,走過薛連興家祖墳附近的時候,他突然聽見有人在哭。

  這附近的兩個山頭上都是墳,一邊是薛姓的,一邊是鄭姓人。這種不年不節的日子,不是像鄭虎這種逢了家中長輩忌日,可沒人會來這種地方。

  尤其這裡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樹木也稠密,有時候青天白日也都陰沉沉,這種情形下聽見這種詭異的聲音,鄭虎被嚇得寒毛卓豎,腿也有些發軟。

  到底也是活了幾十年,他凝神靜氣去聽,半晌才聽明白是個男娃子說話的聲音。

  再去想這裡是誰家的墳頭,他壯著膽子往近走了些,繞過一顆大樹,遠遠就瞧見一個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對著坐在墳前。

  旁邊還有一隻甩著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

  鄭虎這才鬆了口氣,那說話聲又細細傳入他的耳中:「……爹,你說我該咋辦?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鎮上的學館,我以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幾日來家裡,卻說讓我讓讓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聲音充滿了彷徨和無措,鄭虎沒想到會這種地方聽見薛家的陰私事。他驚詫得手裡的旱煙掉了都沒自覺,直到他的腳被煙鍋砸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匆忙撿起煙鍋就走了。

  他並不知道,在他走後他眼裡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訴。

  這幾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個恰當的機會,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鄭虎這個人。

  鄭虎的爹鄭老爺子就是在春耕時死的,不是喜喪,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擠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沒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計其數,就鄭老爺子倒黴的死了。當初這事在村裡可是沸沸揚揚傳了一陣,所以薛庭儴記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當爹的忌日,做兒子的鄭虎定然會來上墳,而鄭虎慣是喜歡走近路,就一定會經過這一片,所以還有誰比他更合適。

  最重要的是這餘慶村看似不大,實則薛、鄭兩姓一直互別苗頭,鄭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鄭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並沒有多留,很快就帶著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裡依舊一片寂靜,他找了個杌子放在門前,靜靜地坐在那裡曬著太陽,心裡卻想著去了鎮上的招兒。

  鄭虎一路疾步,連家都沒回,就往鄭里正家去了。

  鄭里正是餘慶村的里正,也是鄭氏一族的族長。家裡的房子自然在餘慶村是獨一份,若說能與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長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磚大瓦房,院牆也是用青磚砌的,最顯眼的就是正臉那座鄭氏的祠堂,不過這祠堂不到特定的時候是不會開的,那兩扇黑色的桐木大門常年緊閉。

  繞到側面,就是鄭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極大,不同於別家牲口棚子、倉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鄭里正家的前院就是個空蕩蕩的大院子,只院中種了兩棵梧桐樹。每逢村裡有什麼大事的時候,這個院子總會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

  迎臉是三間正房,左右是東西廂房,都是青磚黑瓦,格外氣派。

  鄭虎到時,只有鄭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見侄兒來了,就打著招呼:「虎子,咋這時候來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說著,鄭虎急匆匆就往屋裡去了。田氏搖了搖頭,心想莫是真有什麼事,要知道鄭虎平時一向很穩重的。

  鄭虎進去了就往東屋拐。

  果然,他大伯鄭里正正盤膝坐在東屋大炕上抽旱煙。

  「咋,急慌慌的。」

  鄭虎在炕下的一個墩子上坐下,喘著粗氣,一時說不上話。

  鄭里正六十多歲的模樣,容長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從外表來看,不過是個普通的莊戶老漢,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動如山的鎮定,一看就是個久經人情世故的。

  他嘴裡含著煙嘴兒,就將炕桌上的茶壺往前推了推,鄭虎也沒客氣,站起來就倒了一碗茶,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說,我今兒碰見一件事。」

  「啥事?」

  「今兒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帶著……」

  鄭虎說到一半,鄭里正就從炕上坐了起來,一副認真去聽的樣子。

  一見大伯這樣,鄭虎就知道自己來對了,在聽到薛連興家二房獨子哭訴的那些話後,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打壓薛姓人在餘慶村裡威望的機會。

  他說得更是詳細,幾乎一字一句重複,而鄭里正一面抽著旱煙,眼睛就眯了起來。

  招兒一直到下半晌才回來,回來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後的背簍,以前招兒每次回來,那背簍裡總是裝得滿當當的,今兒卻一看就知道裡面沒裝什麼了。

  「怎麼了?」

  招兒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問,愣了一下,才道:「沒啥,我從鎮上給你帶了肉包子,待會兒熱了給你吃。」

  怎麼可能沒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臉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說,他也不想逼問。

  招兒來回一趟鎮上,滿身都是塵土,她去灶房燒了水,提去浴房裡洗澡。薛家專門有間屋子用來洗澡,在後院的菜地裡。房子不大,三米見方,地上鋪著青石板,房角一處有個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順著那個口,流進菜地裡,

  脫下衣裳,招兒拿著皂角在身上搓著,心裡卻是一陣愁緒上了心頭。

  其實還真發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會擔憂,才沒有說。

  她好不容易找的來錢的路子被人搶了。

  搶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收她做成品後荷包繡鞋的繡坊老闆。

  其實招兒還算是比較聰明的,從這家繡坊老闆那裡買了碎布,但成品卻並不是賣到這家,而是換了另一家。只是她沒想到這兩家老闆竟是親戚,也不知對方是怎麼知道的,等她這趟再去了,對方竟是不願再賣她碎布。

  不光這家繡坊沒有碎布,這繡坊老闆還命人把其他繡坊的碎布都買了。招兒還是跑了多家繡坊後,才知道這事。

  她已經做好自己出錢供小男人去鎮上讀書的打算,那清河學館她問過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兩銀子。其中因為很多學童住的地方太遠,可選擇宿讀。若是宿讀的話,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還需要一兩銀子左右。

  招兒的心裡是想薛庭儴宿讀的,她覺得這薛家不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家裡破事太多,也就是說她得準備六兩銀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學館。

  她原想著這生意做兩回就能湊夠銀子,誰曾想竟會發生這種事。

  思緒之間,招兒已經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將頭發包起來,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書,看得自是他僅有的那本《幼學瓊林》。見她進來了,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天還涼,趕緊把頭髮擦乾。」

  聽到這話,招兒心裡一暖。

  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變了許多,這種變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裡發愁,她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她爬上炕,從炕櫃裡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邊上,免不了要側身給她讓一讓。她經過之時,一股夾雜著皂角的馨香味兒鑽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動了動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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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九章

  招兒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頭上的包巾擦髮。

  她的頭髮又黑又密,長及腰間,她將長髮捋到頸側,就微微斜著頭坐在炕沿上,讓長髮低垂下來,拿著梳子一下一下的梳著。

  少女穿著丁香色小碎花的夾衣,下著醬紫色的闊腿兒褲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著頸子,才能避免讓濕髮上的水打濕衣裳。這都是下意識的動作,擱在薛庭儴眼裡,卻讓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種的血脈僨張感。

  無他,皆因這種姿勢,把少女的身段淋漓盡致都顯現了出來。高胸翹臀,纖細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一種極為陌生的燥熱感自身體內攀升而起。

  可同時卻又不陌生,他腦海裡出現了一副畫面,正是兩人洞房花燭夜之時。

  在夢裡,那時候他是不喜歡她的,卻又覺得娶她是理所當然。

  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該是他的妻。

  只是這種潛在最深處的情緒,都被他彆扭與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後去了學館念書,讓同窗知道他有個鄉下的童養媳,更是招來了許多嘲笑。

  可實際上,他內心深處是喜歡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騰慘了。

  本來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還是想,她哭得眼淚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從此他便喜歡上了這種欺負她的方式。

  彼時他在學館宿讀,十日才能回來一趟,每趟回來她都怕得直躲。卻又不得不依著他,讓他任意施為,他明明喜歡,卻又裝作不喜歡。

  此時想來,那時候他真是混帳得可以。

  心裡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他突然開口道:「我幫你擦。」

  招兒詫異地側頭看了他一眼,下意識拒絕:「還是不了,我自己來。」經過這些日子的糾正,她已經慢慢學會不用姐作為自稱了。

  她的話音還未落下,薛庭儴已經一把奪過了布巾,又拉著她讓她背過身去,招兒也只能僵在那裡,讓他擦。

  認真說來,薛庭儴現在還要矮招兒半頭,所以他只能半跪著坐起為她擦髮。兩個人離得很近,招兒毫無所覺,薛庭儴卻是覺得血氣翻湧得厲害。

  招兒的髮很黑很密,也很順滑,像一匹上好的緞子。他笨手笨腳的,方開始扯疼了她好幾下,直到聽到她不自覺吸氣,他才將動作放慢放輕了。

  感覺他夠得有些艱難,招兒有些心疼他一直伸著胳膊:「若不我趴在這兒?」

  嘴裡說著,她就去試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這樣兩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這種姿勢從身後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來說。

  薛庭儴頓時後悔應下此事了,感覺就是一種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穩住自己,才能不胡亂看。

  「若不,你還是坐起來吧?」他問。

  卻沒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發現她竟然睡著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疊成長條的被褥上,濃密的長髮披散在身後,及至腰下。因為被子墊著臉,將她的臉擠得有些變形,但粉唇卻是嘟翹了起來。

  剛洗過澡的招兒臉上還帶著水汽,飽滿細膩的臉頰,一看就是年輕鮮嫩的,粉色的唇瓣帶著一種水光,引人擷摘。

  他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叫囂,人不自覺就靠了上去。兩人的臉頰越來越近,近到他能看見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兒。

  突然,她動了一下,他連忙退了開,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嘴裡還小聲嘟囔著怎麼就睡著了,實則心裡卻緊張地在看她反應。

  幸好,她就動了一下,並沒有醒來的跡象,他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心裡那股衝動也沒了,他看了她好幾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給她蓋上,拿著布巾繼續給她擦著濕髮。

  餘慶村本是前朝戰亂時,一幫災民逃難而來,在此紮根落腳建立的村莊。

  起初也不叫餘慶村,而是是叫鄭家莊,莊子裡都是姓鄭的,不過人數並不多,只有十來戶人家。後來陸續過了很多年,有一年鬧災荒,官府將逃災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這裡落腳,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鄭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開始是鄭姓人做主導,日子久了,兩姓人便開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實行的是裡老制度,百戶為一裡,設置甲長,也就是俗稱的里正。又置耄宿數人,也就是俗稱的鄉老。

  在餘慶村的所轄範圍內,村裡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斷民訟、仲裁是非、引導民風、勸課農桑、上情下達等等,乃至催納賦稅、兵役徭役,都是由當地里正和鄉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權利可謂是相當大,能做上里老的,無不是當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實這種制度也就相當於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時下有這麼一種說法,所謂皇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就是如此。

  這些年來薛鄭兩姓看似表面和諧,一直相爭不下,而其爭的就是在村裡的話語權。雖是因為之前薛姓人裡出了個秀才,讓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頹勢,族裡連著出了好幾個鄉老,可里正的位置卻一直在鄭姓人手裡。

  現如今餘慶村有里正一人,鄉老四人,這四位鄉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說二對三。不過因為有鄭里正這個里正在,依舊算不得占優。

  薛族長有自信若是族裡再出個秀才,就一定能徹底壓倒鄭家,所以當他聽說這兩日村裡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當即就炸了開來。

  薛老爺子還在地裡,就被叫去了薛族長家。

  看著薛族長黑得像鍋底的臉,薛老爺子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海子哥,這是咋了?」從輩分上講,薛族長算是薛老爺子的堂兄。

  「你還問我咋了?外面最近流傳的事情難道你不知道?」

  薛老爺子還真不知道。

  見此,薛族長黑著臉將事情的大概說了一遍。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於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傳了開來。

  源頭是有人看見薛家二房的獨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墳前哭。

  具體哭訴的內容不可考,可能讓個半大的小子以這種方式訴說委屈,足以證明這孩子肯定在家裡受委屈了。後來有熟知內情的人露了口風,大家才知道原來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兒子去鎮上念書,卻唯獨把侄兒給落下了。

  當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裡沒幾個人不知道。而當初薛青松臨死時,村裡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將其拉著薛青山的手讓他承諾要待兒子好的場面看了個真真切切。

  彼時從薛家回來,私下有不少人都議論過,說薛家老二真慘,留了個病秧子媳婦和年幼的兒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應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這樣的流言傳出,當年薛老二臨死之前那場景又讓人各種複述,有些上了年紀的人都是搖頭直歎,說是人心難測,妻兒託付給誰都不成,還是自己守著好。你把人當做親大哥,潑上了性命,可人家卻沒有把你兒子當做親兒子。

  連帶著薛庭儴這幾年在薛家的處境,也讓一些婆娘們說嘴說了些出來。

  例如二房的狗子雖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見其都是一身舊衣,而大房的俊才卻從沒見過穿舊衣裳。甚至連私塾裡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說了,薛俊才筆墨紙硯樣樣不缺,書是塾裡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幾次都有人看見他沾了水在書案上寫字。

  偏心,誰都偏心,偏自己兒子誰也說不了什麼,可薛老大背上還背了親弟弟一條人命,這種偏心法就有些讓人齒冷了。

  「你都一大把歲數的人了,家裡的小輩兒都教不好?你偏著老大家沒錯,可怎麼就把事情鬧到人面上,你說這件事如今怎麼辦吧!」

  薛老爺子一大把年紀了,被臊得滿臉通紅,可他也知道這事不小,一個不慎,他家的名聲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聲不要緊,老大的名聲可不能完。若是落個刻薄亡弟獨子的名頭,老大一輩子就毀了。別說考什麼秀才,說不定私塾都開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著薛族長,一時心裡也沒有章程。

  「現在只有把兩個孩子都送去了,才讓人沒什麼可挑。」

  薛老爺子的老臉漲得更紅,搓著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這些年為了供老大,家底兒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兩個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聽到這話,薛族長也皺起了眉頭。

  當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學館念書,他十分清楚內情。那地方是個死要錢的,關鍵還不能有異議,因為多的是人願意掏錢進去。一年花銷下來至少得二十兩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來薛族長還打算若是不夠湊上一二,如今也不開口了。薛青山也就罷了,薛俊才還小,還不知道未來會是怎麼樣,關鍵他家有的兩個孫子也在念書,誰家裡都不寬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爺子囁嚅道。

  薛族長冷笑:「那不正應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聲壞了,連累俊才以後,要麼送兩個,要送一個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薛老爺子從薛族長家裡出來,整個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著手在腰上摸了幾下,才把煙袋取下來。也沒再走,就蹲在道邊的一顆樹下把旱煙給點燃了,整整一鍋旱煙不歇氣兒抽完了,他才站了起來。

  他腳步緩慢地往家的方向走著,一路上時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

  換做平時,薛老爺子只會覺得臉上有光,不是那個人,誰願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卻總有一種別人面上在對他笑,實際上心裡卻在笑話他的錯覺。

  他強撐著一路往回走,這時迎面又走過來一個人,還是個熟人。對方笑著跟他說今兒咋這早就從地裡回來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將此人拉到一旁的樹下說話。

  「周老頭兒,你老實跟我說,現在村裡背地裡咋議論咱家的?」

  這周老頭也是一個皮膚黑紅的老漢,卻是比薛老爺子矮了一頭,背也有些佝僂。聽到這話,他下意識看了薛老爺子一眼,良久才歎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知道,原來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麼可能知道!」前一句幾乎是從牙縫裡出來的,後一句卻滿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輩子,周老漢自然明白老夥計此時的心情。可讓他說什麼,他也不知該怎麼說,只能語重心長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鬧心,村裡這些人就是閑得慌,喜歡說是道非的。不過你別怪我多嘴,你家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縫,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確實有點不合適。」

  不合適?

  這大抵是周老漢看在與自己的關係上,才會這麼說,背後還不知道別人怎麼罵自家。方才族長只跟他說外面傳得很難聽,到底怎麼難聽卻沒有與他說。

  薛老爺子追問道:「到底是咋議論的,你跟我說說。」

  周老漢歎了一口氣,才把自己知道的說了出來。既然話都說開了,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能說了,「不是我說你,你即是當爹的,這事怎麼就不管管,你可別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這麼個做法少不了會讓人戳脊樑骨。」

  薛老爺子面色慘白,囁嚅道:「跟老大沒關係,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這麼幹來著。」

  周老頭撩起眼皮看了老夥計一眼,再戳心窩子的話就不打算說了,這話一說出口,以後兩人的交情該砸了。

  「反正這事你得有個琢磨,不跟你嘮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兒,我陪你喝兩盅?」

  「不了,家裡還有事。」

  周老漢走後,薛老爺子站了一會兒,也往家裡去了。

  剛進家門,站在院子裡的薛青山就問道:「爹,堂爺叫你過去作甚?」

  薛老爺子看了兒子一眼,也沒說話,就進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想問問老三這是咋了。這時,灶房裡的周氏叫著吃飯,屋裡的人都出來了,這話自然也沒說成。

  吃晚飯的時候,薛老爺子的臉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後,就不在自己屋裡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飯桌上的氣氛不太好,連慣喜歡在飯桌上鬧騰的毛蛋,今兒都不敢鬧。

  飯罷,周氏和薛桃兒收撿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離開,卻被薛老爺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婦留下,我有話跟你們說,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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