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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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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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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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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20:5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一百零九章

  在各方人士的蠢蠢欲動中,「月底」就要到了。

  三中組織高一高二春遊,不想參加的只要拿到家長簽字就可以不去,一般這種情況,喻蘭川都會提前簽好,讓劉仲齊自己決定交不交。

  「哥,」劉仲齊端著牛奶杯,追著喻蘭川問,「今天報名截止了,你不給我簽名了嗎?」

  正在整理領帶的喻蘭川頓了頓,若無其事地說:「我建議你去,高二春遊差不多是你中學階段最後一次集體活動了,等明年再想去也沒機會了。」

  劉仲齊:「倒不是,就是覺得有點奇怪,哥,你是不是故意想讓我去外面住兩天?」

  喻蘭川的目光從穿衣鏡裡偏出來,看了劉仲齊一眼。

  「哦,是我想多了嗎……最近總覺得咱們院氣氛怪怪的,」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高中生抓了抓頭髮,半帶自言自語地說,「也可能是楊爺爺生病的緣故,晨練隊沒人組織,天天稀稀拉拉的,我覺得院裡都不熱鬧了。隔壁也沒人……對,那個大騙子是出門了嗎?我上次沒帶鑰匙去敲門都沒人開。」

  喻蘭川眼皮一垂:「過兩天我換個指紋開的電子鎖。」

  劉仲齊有些吃驚,他們搬過來的時候,喻蘭川就是一副不打算常住的樣子,家裡家具用的都是以前的,添的少數幾件幾乎都是網紅租房神器。

  「還有什麼需要換的,一起列成清單給我,等你放暑假,我把這房子收拾收拾。」喻蘭川拎起包,像往常一樣準備出門上班,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腳步忽然一頓,問劉仲齊,「你還想學劍嗎?」

  劉仲齊眼睛一亮:「想啊!」

  喻蘭川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端詳了他片刻,問他:「學劍有什麼用?以後沒有劍給你用了。」

  當年喻懷德老人也是這樣問他的。

  少年喻蘭川一本正經地回答:「沒有劍,我可以用棍代替,沒有棍,還可以用拳頭,練好劍,以後不管在外面遇到什麼事,都不會再有無能為力的感覺了。」

  喻懷德老人聽完一笑,告訴他:「哪有這種好事啊,小子。」

  劉仲齊愣了愣,很實在地嘀咕說:「就是……想學啊,為什麼要有用?三角函數跟完形填空又有什麼用啊,不還是要來回來去地考?自己學了劍,以後聽武俠故事更帶感……這算理由嗎?」

  讀遍書山,也不一定能過好一生。

  練到神功蓋世不行,攢出家財萬貫不行,握緊權勢地位也不行。

  「算,這用處不小了,」喻蘭川衝他擺了一下手,「等你明年高考完的,我去上班了。」

  去年冬天,武林大會辦成了集體相親,來參加的人們一個個歡天喜地地頂著「湊熱鬧」仨字,自帶花生瓜子礦泉水,前來圍觀老喻盟主的孫子。提前好幾天就有人專程從外地趕來,前後一個禮拜,楊老幫主家裡有絡繹不絕的客人。

  誰知道不到一年的光景,燕寧剛從一片肅殺裡緩過來,春暖花才開,人事就已經翻天覆地代謝了好幾回。

  這一次,一百一的小院悄無聲息,到了月底最後一天,人們卻都像從地裡鑽出來的一樣,神不知鬼不覺佔滿了場地,對於喻蘭川來說,來得幾乎都是生面孔,沒幾個年輕人。

  老幫主楊清踩著點入場,手裡已經沒有了打狗棒,他坐在輪椅上,被張美珍推進來的。

  喻蘭川過去打招呼,老楊就努力扒開越發明顯的老年斑,掀起沉重的眼皮,疲憊地衝他笑了笑。

  閆皓給他發微信:「我們在最後一排。」

  喻蘭川一回頭,閆皓就衝他招了招手,悄悄坐在他身邊,戴著個棒球帽,大概是二進宮剛出來,她瘦了一圈,臉都不水靈了,看著像是長大了好幾歲。喻蘭川實在不放心這女孩的精神狀態,把襯衫袖子挽起一些,坐在悄悄另一側。

  「美珍姐身後的那幾位,都算是行腳幫的人,」湊過來的韓東昇小聲解釋,「美珍姐和王九勝其實都不叫『幫主』,叫『北舵主』,因為行腳幫分片,除了咱們這一片,還有南邊的和西邊的,基本是分家狀態,類似於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各管各的,也不互相干涉,這回大概是有什麼大事要宣佈,做見證來的。丐幫四大長老,現在三個都在警察局扣著,今天來的這幾位我也不認識——聽說都是很久以前就退隱的。」

  韓東昇看了悄悄一眼:「……都有家人死在那場大火裡,不知道老楊從哪把他們挖出來的。」

  悄悄的拳頭握緊了。

  這時,張美珍彎腰和老楊說了句什麼,自己走到簡陋的台前,拿起話筒對準音響,全場「嗡」一聲,打斷了人們的竊竊私語。

  「是我,前任行腳幫北舵主張美珍。」張美珍的目光在台下掃了一圈,鮮亮的嘴唇露出一點笑紋,「有些老朋友好多年沒見過了,沒想到還有把諸位聚在一起的機會。」

  她開場白還沒說完,底下就有人陰陽怪氣地出聲:「我們也沒想到你還有臉站在這說話——張美珍,當年你為了個野男人,把幫派架在火上烤,害了多少行腳幫的兄弟們?你自己倒是拍屁股就走,管都不管我們死活,你算個狗屁的北舵主,行腳幫不就是你標榜身價的工具嗎?怎麼,現在是你老皮鬆了,死皮賴臉倒貼男人貼不住了,還是楊清不行了,讓你這老破鞋又想起我們來了?」

  他說完,四處傳來「咯咯唧唧」的笑聲,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猥瑣狎暱意味。

  這種笑聲彷彿是一段永不過時的「BGM」,但凡有個女人站在大庭廣眾之下,只要她不是一身白衣的聖女或者樸實蒼老的母親,都可以插上這麼一段。

  「誰簽的盟主令?小喻爺?你召集了這麼多人,就是讓我們聽母雞打鳴?」

  「張美珍,你再抹紅嘴唇,牙也都掉了。你但凡還有一點知道要臉,就應該回去把你那張老臉遮好了。」

  「小喻爺人呢,出來說句話。」

  「小喻爺,你青春年少的,可不能染上愛聞老娘們兒屁的習慣啊,哈哈……」

  後面的話越來越不能聽,閆皓和韓東昇一起轉向喻蘭川。

  喻蘭川眼皮都不抬:「坐著,沒事。」

  韓東昇:「小喻爺,我還有幾個朋友,讓他們……」

  「你沒聽出來嗎?」喻蘭川摸出手機,給于嚴發了微信,「王九勝回國了。」

  閆皓看了看台上的張美珍,年過古稀,口紅已經沒法遮住她下垂的嘴角了,卡在皺紋裡的粉黛被燈光打得分毫畢現,像一朵落成了枯桿的殘花:「可……他們、他們也太過分了。」

  喻蘭川發完微信,目光順著會場邊緣溜了一圈,有人跟他交換了眼色,喻蘭川沖那人略微一點頭,心不在焉地想:甘卿來了嗎,她藏哪了?

  他隨口對閆皓說:「張美珍什麼風浪沒見過,她還在乎這點小場面?」

  「哈,」張美珍笑了起來,「我聽說你們前幾天都恨不能把腦袋扎進沙堆裡,怎麼,撐腰的回來了,又有底氣了?王九勝,你這一輩子,哪怕有一次光明正大地露面,出來說句話,我也當你有點人樣。」

  「你也配跟我們北舵主說話?」

  張美珍:「你們北舵主養狗不絕育,滿地拉屎,一天到晚流著哈喇子操桌腿,眼裡還只看得見破鞋——路人都可以報警查他狗證了,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韓東昇猛地轉頭看喻蘭川。

  「看我幹什麼,本次活動是報備獲批的,」喻蘭川收起手機,「不然我才不給你們簽盟主令。」

  韓東昇:「……」

  會場一下鴉雀無聲起來。

  「我今天召集諸位,有幾件事,既然有人指責我當年不管行腳幫『兄弟』死活,那我也有話要說,當年入獄的,證據確鑿,都是參與綁架,間接致人死亡,哪國的法律他們都得進去,諸位打算讓我怎麼管他們呢?是劫獄,還是替他們賄賂公檢法?」

  這話太敏感,她方才「警察同志」幾個字一出來,很多人就緊張了,懷疑張美珍不懷好意,要拿話柄陷害自己,一時沒人接話。

  「我不管的人,王九勝管了嗎?三十六年了,早放出來了,當年參與這事的,今天還有活著的嗎?站出來,告訴我們一聲。」

  一個聲音從角落裡冒出來:「沒有。」

  眾人齊刷刷地轉過頭,看見一個瘦小的男人站了起來,頭髮油乎乎的,兩鬢斑白,身上穿著件不合身的外套,沾滿了機油,站在人群中間,侷促又畏縮地嚥了口唾沫,他緩緩地站起來。

  「我……我叫阮小山,三十六年前,因為這事……被判了七年。」

  緊接著,又有三四個人默默地站了起來,有男有女,全帶著那種服刑人員特有的臊眉耷眼,站成一排,束著手,好像手腕上還掛著手銬——張美珍和楊清居然把受害者和加害者一起找來了!

  悄悄猛地一震,就要站起來,被喻蘭川和閆皓一人一隻手,強行按回了座位。

  與此同時,角落裡有人悄悄地拿出手機,飛快地編輯了一條信息發了出去,片刻後,手機回執顯示發送失敗。

  那人這才發現,會場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沒了信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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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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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21:0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一百一十章

  這正是其中一個給張美珍惡意起鬨的人,穿了件灰色的短袖襯衫,發現這裡突然沒了信號,他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不動聲色地往窗邊蹭了蹭,他試圖找一點信號。同時,豎著耳朵留心聽張美珍他們說話。

  就聽張美珍問:「你是說,王九勝沒管過你們?」

  「我出獄以後也想過去找以前的兄弟,但他們都闊了,成『總』了,也聯繫不上人家……底下跑的都是小輩人,我也不知道誰是誰。」自稱阮小山的這位沒完沒了地扯著自己的衣服,佔著手和眼,不敢往丐幫那邊看,嘴裡說,「我因為一時衝動,法制觀念淡薄,只知道講究所謂『江湖義氣』,沒能充分考慮到自己行為的後果,以至於闖出大禍,害人害己……」

  他這一長串話,說得比「貫口」還順溜,一口氣下來沒有標點符號,可見在監獄裡改造期間沒少做思想匯報,七年有期徒刑,舌頭經過了千錘百煉,已經養成了肌肉記憶。

  張美珍一個愣神,他已經「突突突」地念叨完了「悔不當初」和「痛死悔改」兩大主線,馬上要進入昇華主題——展望未來部分。

  張美珍連忙打斷他的思想匯報:「你現在靠什麼生活?」

  阮小山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似乎是沒法對自己的生活做出有效的歸納總結,他只好含糊地說:「到處……幫幫忙吧,人家給點零花錢。」

  張美珍問他:「當年那樁綁架案,是你帶的頭嗎?」

  阮小山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生無可戀地點點頭,這個問題他已經回答過太多遍了。

  張美珍尖尖的眉梢一挑,又意味深長地問:「你好好想想,是你自己要去的?沒有人指使?沒有人攛掇過你嗎?」

  角落裡,灰襯衫的男子第三條微信又發送失敗,額頭見了汗,他焦躁起來,正好聽見張美珍這句話,忍不住扯開嗓門:「張美珍,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拿三十六年前的事攀扯誰?」

  「我只想徹底了結了這樁恩怨,」張美珍淡淡地回答,「當年我們兩邊的人因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都沒有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前因後果,現在大家都冷靜了吧?也該把舊事都掰扯清楚了,省得帶進墳墓裡去。」

  阮小山聽了這話,「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他身後那幾位條件反射似的,也都跟著跪了。踮著膝蓋往前挪了幾步,阮小山帶著哭腔對著楊清的方向說:「我對不起你們……我其實就想嚇唬嚇唬你們,沒想著能出人命……我沒想到……」

  楊清身後稀稀拉拉地坐著一排老年人,一眼望去,凝成了一團沉沉的暮氣,被仇恨和愧疚磋磨了三十多年,這些苦主們連拍案而起的力氣也沒有,這會,他們就寂靜麻木地聽著凶手嚎,幾雙眼睛盯著阮小山,誰也沒吱聲。

  「楊幫主,」張美珍轉頭對楊清說,「這些孩子都是我當年看著長大的,當年做錯了事,該坐的牢坐了,該毀的生活也毀了,他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把火是怎麼著起來的,有錯,但是罪不至死,對不對?」

  楊老幫主的手搭在塑料枴杖上,略微一閉眼。

  「但這裡面總有人該死,」張美珍說著,朝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對誰隔空喊話,她問阮小山,「你起來說,當年為什麼要綁人,你們怎麼想的?」

  阮小山拖著兩條不靈便的腿腳,艱難地站起來:「我那時候……虛歲剛二十一,給人家招待所的飯店拉貨送貨。飯店裡……有個服務員,小男孩,又瘦又小,還是外地的,老有人欺負他,我幫過他一兩回,那小男孩就特別崇拜我,覺得我認識的人多、厲害、有面兒,一直纏著我想入行腳幫。」

  阮小山說到這裡,神色有些恍惚,彷彿是沒有真實感,覺得回憶的都不是自己的事——當年他也是個人物嗎?也有人崇拜嗎?也這麼意氣風發過嗎?

  張美珍輕聲問:「後來呢?」

  「那天我上他們店裡去,老闆清點東西的時候,那小男孩跑過來,偷偷跟我說……」阮小山的目光躲躲閃閃地投向老楊身後的苦主們,逡巡幾圈,也是好不容易才從這些老臉中認出了一點舊跡,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左邊的一位——正是張美珍親自去養老院找來的「老宋」。阮小山盯著他,喃喃地說,「我當年就說過了……他們反覆問我,我反覆說,可是沒人信……」

  老宋緩緩地站了起來:「是哪個招待所?」

  「叫……平安路招待所。」

  「平安路,」老宋眼角輕輕地抽動了幾下,露出一個有幾分古怪的笑容,「楊幫主,那年楊平跟你鬧彆扭,把老婆和剛出生的孩子扔家裡,自己招呼也不打就一走了之,他住的地方你沒打聽出來吧?就是平安路招待所,我們都知道,只是沒告訴你。您二位情深意重,非得按著頭把兩大幫派湊在一起,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和朱長老心裡悶得慌,去平安路招待所找楊平喝酒,順便商量怎麼把這事攪黃了……沒想到隔牆有耳,是被行腳幫的小奸細聽見了。」

  阮小山說:「我那個小兄弟說,聽見你們密謀炮製一場假綁架案,挑撥離間,要逼楊老幫主和行腳幫翻臉……我聽完,就打聽了楊平住在哪間,扒到窗根底下監視他,聽他跟別人聯繫,沒多長時間,我就把他們打算怎麼辦、把人安置在哪都聽明白了。」

  他還沒說完,全場就「嗡」的一聲,頭一次聽明白這其中內情的人們炸開了鍋。

  阮小山眼眶通紅,不理會別人,蜷在那自言自語:「那小男孩,我對他多好啊,跟他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非得偷聽,聽就聽了,為什麼還非得告訴我?他這不是害我嗎……」

  灰襯衫的男子趁亂溜著牆邊,從後門鑽了出去。一出門就有信號了,只是時斷時續,他低低地罵了句什麼,邁開兩條腿跑到馬路對面。

  一過馬路,信號又滿格了。

  灰襯衫的男人找了個隱蔽的牆角縮進去,撥通了電話:「喂,王總,他們叫來了警察,還屏蔽了會場信號,剛才連信息都發不出去……老妖婆不知道從哪,把三十多年前那事裡的冤大頭們挖出來了——阮小山,您還記得嗎?就帶頭綁票的那小子——坐牢坐傻了,老妖婆一直在那給他挖坑,引著他說背後有人指使,我看她是想讓他把您牽扯進來。」

  「拿警察壯膽,想嚇唬我,讓我不敢露面?」電話裡的王九勝笑了,「美珍姐這個人,當了一輩子大姐大,看著是個霸氣的女中豪傑,實際又傻又天真,沒長大似的。就算她買通了那幾個傻子,當場指認我是幕後主使,警察還能把我抓進去嗎?三十六年了,她叫來充場面的小警察們那會都還沒出生吧。」

  「就是!」灰襯衫見縫插針地拍了個馬屁,「她準知道您回來一露面,她就沒戲唱了。」

  王九勝聽慣了馬屁,充耳不聞,給自己點了根菸。

  他知道張美珍是怎麼想的,當年她一時大意,栽得稀里糊塗,把北舵主的位置拱手讓給了自己。那回行腳幫和丐幫被「打黑」行動掃邊,都狠狠動盪了一回,兩邊涉事人員不是死了親媽,就是進了監獄,得利者只有他王九勝一人,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是頭驢,也該回過味來了。張美珍看來是想趁著行腳幫再次內亂,王九勝避走國外的機會把舊案翻出來撥亂反正。

  她準備得還挺充分,連丐幫都不知怎麼被她請動了,出來配合她表演。

  可這個傻老太婆,真知道她那正人君子的楊大哥幹過什麼嗎?

  灰襯衫問:「王總,咱們現在怎麼辦?您過來嗎?」

  「不了,讓他們在台上蹦吧,我不上台演猴兒,」王九勝說,「等十分鐘,我讓人給你送點東西。」

  灰襯衫接到了王九勝的指示,有了主心骨,放下電話,他跑到附近的超市裡買菸,優哉游哉地站在街邊噴雲吐霧。

  此時已是暮春初夏之交,暑氣露出了端倪,燕寧滿城的槐花開得鋪天蓋地,葉子密實地遮著天光,也遮住了視線——灰襯衫背後的大槐樹上,甘卿靜靜地伏在樹冠上,藉著風吹樹枝「沙沙」聲的遮掩,她從兜裡摸了一顆麥麗素扔進嘴裡,巧克力邊有點化了,黏在手指上,被她隨手抹在樹上。

  會場裡的凶手阮小山一開始是強忍哽咽,過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了,他開始像小孩一樣嚎啕大哭。現場氣氛異常詭異,凶手們和苦主們面面相覷,似乎誰也沒打算找誰尋仇,反倒是有點想抱頭痛哭的意思。

  三十六年,天大的義氣也煙消雲散了,再回想起自己這慘烈的半生,有什麼呢?圖什麼呢?過得算什麼日子呢?

  可有多荒謬呢!

  三條狗湊在一起也得咬出個高下尊卑,權力爭鬥無處不在,比這更慘烈、更荒謬的事數不過來,只不過因為舊江湖已經山重水復,江湖規矩與義氣也都成了封建糟粕,他們在意爭搶的東西在後人看來完全是吃飽撐的,所以慘烈之餘,又格外的滑稽起來。

  閆皓偷偷地看了悄悄一眼,小啞女像是已經成了一尊塑像,遠遠地站在局外,茫然地看那些人就著黃連泯恩仇。

  他打了個哆嗦,縮脖弓肩,感覺自己的社恐更嚴重了。

  等他們哭夠了,一直冷眼旁觀的張美珍才重新示意眾人安靜,又問阮小山:「你那個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現在還有聯繫嗎?他在幹什麼?」

  阮小山反應比剛才還遲鈍兩拍,好一會,才搖搖頭,囁嚅著說:「後來就沒見過了,聽說是進了行腳幫,別人介紹的吧……現在應該是在福通達公司,改了個大名,到外地分部當副總去了。我想著找過他,聯繫不上,好不容易弄來個電話號碼,他電話都是秘書接的。」

  「哦,」張美珍輕輕一眯眼,「你們妻離子散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家破人亡,事後誰也沒撈著好處,看來就成就了兩位,一個王九勝,『臨危受命』接任北舵主,還有一個是聽牆角的小服務員,當初天天被人欺負的外地小盲流,搖身一變,現在也成人成總了。」

  老宋紅著眼問:「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張美珍說,「就想知道,當年您、朱長老和楊平三位,不說是什麼高手,可也不聾吧?一個小服務員,又不會飛天遁地,在外面偷聽那麼久,您三位誰愣是也不知道?」

  老宋愣了愣。

  張美珍又轉向阮小山:「你偷聽完之後呢?」

  「他們打算先找個招待所住一宿,然後租輛車去外地轉一圈。我就找了幾個兄弟,提前埋伏到我偷聽來的地方,半路偷襲,把人都打暈劫走了。當時喝了點酒,也沒想好把這些人怎麼辦,就先找地方關起來,等著看……看丐幫第二天的臉色。」

  張美珍說:「那個舊工廠只有你們幾個人知道嗎?」

  阮小山搖搖頭:「不是,還有北舵……王九勝。」

  「王九勝怎麼知道的?」

  「手底下兄弟有人告訴他的,」阮小山嘟嘟囔囔地說,「他人緣好。」

  張美珍笑了:「是啊,我脾氣又急又暴,一天到晚只知道談戀愛,對幫派未來也沒個成算,所以你們有什麼事,都去找王長老幫忙,是不是?」

  阮小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說:「他趕過去,是勸我們放人的,帶了酒,苦口婆心地跟我們喝了半宿,最後把我們都勸服了。人我們肯定會放的,要不然還能怎麼樣?都是老的小的,氣頭過了,咱們也不可能動手打人殺人吧。但丐幫弄出這麼噁心的事,我們也不甘心就這麼饒了他們,就想等著看他們什麼時候發現人丟了,急得火燒眉毛,我們再出面,非得逼著他們把自己做的事都認了,再把人質還給他們。我……當時真的沒想太多,也沒把這幫人質當回事,大傢伙都喝多了,就留了個人看著,其他人都回去睡覺了。」

  「我看這就說明白了吧,」張美珍站直了,目光掃過她身後的行腳幫眾,「諸位,那個舊廠房平時都沒人去,早不著、晚不著,偏偏關了一屋人的時候著了,除了這幾位把自己作進去的,就王九勝一個人知道這事……哦,對,他還把看廠房的都給灌醉了。事後他片葉不沾,還飛黃騰達……咱們這位北舵主是披著皮的什麼東西,你們心裡不奇怪嗎?這麼多年,行腳幫落在他手裡,底下兄弟們除了開黑車、開黑店,還有什麼出息?就他一個人手裡握著福通達那麼大個集團,在燕寧的別墅就不知道有幾套,我說要查他的賬,不合理嗎?」

  「當然不合理。」後門被人一把推開,方才溜出去找信號的灰襯衫大模大樣地走進來,得意洋洋地舉起一個牛皮紙信封,「諸位,姓張的當年就想跪舔丐幫,沒成,現在又趁我們北舵主不在,抱著楊清的大腿回來興風作浪,污衊北舵主殺人放火——張美珍,楊清,你們看好了,殺人放火的到底是誰!」

  會場外,給灰襯衫送信的行腳幫弟子側耳聽了片刻,目光往四下一掃,見沒人注意到自己,就鑽回小麵包裡,吹著小曲,準備功成身退……沒看見他的後備箱裡悄無聲息地鑽進了一個人。

  甘卿靠著後座的靠椅背做遮擋,打開手機,發送了自己的實時定位。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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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21:1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一百十一章

  「是我。」楊平得到了一根菸,他的雙手被鎖在桌上,只有手指能動,夾著煙,他把臉湊上去吸,一大口尼古丁進入肺腑,在他胸口裡雲山霧繞地兜了一圈,一口噴出來,他還噴出了點長吁短嘆的意味,「是我找人點的火,不過我也不是故意的,沒想殺那麼多人。」

  苗隊把眉毛挑出了髮際線,心說:又不是故意的,這幫王八蛋還有沒有別的詞?

  「騙你幹什麼?沒這個必要,」楊平盯著指尖往上浮的煙,漫不經心地說,「其實只要是有傷亡,我目的就達到了,死那麼多人,把事鬧那麼大,又上報紙又上新聞,一幫警察追著不依不饒,對大家都沒好處,對吧?我當時是真沒想到那破廠房裡有易燃易爆物,點了就炸。行腳幫那幫傻逼挑的好地方,吃口屎都能忘了放鹽。」

  苗隊冷冷地問:「偽造綁架案的主意是你出的?」

  「哪能,」楊平皮笑肉不笑地牽扯了一下嘴角,「這餿主意能是我想出來的嗎?一聽就是那幾位想鬧事還不敢的丐幫元老,腦子有坑——你說你偽造個綁架案,還能偽造一輩子嗎?過兩天人不還是得回來?一幫又老又小的,腦子也不好使,有一個說漏嘴的,這就成笑話了——當時他們找我聊這件事的時候,正好王九勝在我那,我跟王九勝不是朋友,不過我倆都一個目的,就是讓張美珍死得遠一點。因為不方便讓丐幫的人碰見王九勝,我就讓他先迴避了一會,等把那倆蠢蛋打發走,王九勝才出來跟我說,這事可以假戲真做。」

  楊平說這話的語氣,就像是陳述「昨天吃了麵條」一樣,死了那麼多人,似乎也只是他一時大意,不小心炒糊了鹵。他皮上浮著藍紫色的血管紋路,手背、太陽穴全是,法醫說這應該類似於一種興奮劑,搭配了某種目前還沒有研究的使用方法——也就是他們所謂的「邪功」,能激發人體潛能,讓他在短時間內爆發出超越身體條件的力量。

  任何一種作用於神經系統的藥物,都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大腦的生理結構,苗隊不知道楊平是天生的冷血動物,還是練邪功練得走火入魔,反正看起來實在沒有人樣。

  「然後我倆就分頭行動了,他去安排手底下幾個熱血上頭的傻子劫人,我就找了兩個小兄弟,四處蒐羅了幾個混不下去的小混混,讓他們放火……就那種得罪了仇家,或者欠了別人高利貸的。」

  苗隊追問:「這些人知道自己行為的後果嗎?知道他們點的那個廠房裡有人嗎?」

  楊平笑了起來:「你這話問的,真是相當天真無邪啊。我剛才不是都說了嗎,這些人都是混不下去的,就是走投無路、沒法活啦。你設身處地,想一想,這時候有人來給你錢,答應把你安排到外地,讓你重新做人,你管人家讓你幹什麼呢?當面砍人肯定不敢,但扔個菸頭嘛,又不費事,至於扔完後果是什麼,無所謂啊!警察同志,等你到我這歲數就明白了,所有英雄都在做噩夢,所有的膽小鬼都敢蒙著眼鋌而走險。」

  苗隊一開始聽還覺得有點道理,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楊平最後這話的重點在前半句,就是「英雄都做噩夢」那句,都到這了,他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地顧影自憐一下!

  楊平乾癟瘦小、形容猙獰,從頭到腳,沒一處招人喜歡。小時候他的母親拒絕照料他,長大以後他的父親和他斷絕關係,他的狐朋狗友們趨名逐利、來了又走,他的老婆孩子把他視作自己一生不幸之源——於是他只好變本加厲地自戀,戀得死去活來、情深似海。

  「誰知道那個舊廠房裡什麼破風水,人一個都沒跑出來,全死在裡頭了,我們實在是都沒想到,」楊平說,「這簍子捅得有點大嘛,都慌了,這事的後續是王九勝一手安排的,行腳幫的傻子頂罪進局子,剩下的都送走,連我手下那倆小兄弟一起。」

  苗隊:「鄰省的麵粉廠?」

  「唔,應該吧,」楊平點點頭,「麵粉廠應該是後來去的,我也不太清楚,應該也輾轉過不少地方。王九勝那麼多錢,安排倆人為什麼難?我練功忙,沒那麼多功夫管他們這些閒事。」

  苗隊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猙獰的血管上:「你練的什麼功?」

  楊平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外行,說了你也不懂。」

  苗隊:「從哪學的?」

  「天下邪魔外道,都在許家。」楊平坦然回答,「我這門功夫,叫『脫胎換骨』,就是得先天不足、經脈全廢的人才能練,吃多少苦,呵,你們這種下班就知道看電視玩手機的小年輕想都想不出來,非得是骨頭最硬的人才練得出來,就是給我量身定做的。可能老天爺也知道,我不跟衛驍把仇報了,死都閉不上眼。」

  苗隊問:「他們為什麼要給你?」

  「要不也失傳了,沒人能練。」楊平一攤手,「許家人最如日中天的時候,是三十多年前許昭時代,你自己掐手指頭算算,許昭要活到現在有多大歲數了?一百一奔一百二了,那他媽不成人瑞了嗎?許昭這條主心骨一沒,他們『許家人』也一天不如一天,內部沒人壓得住事,就會內鬥,一天到晚不是在山溝裡給空虛的留守老人洗腦,就是弄個『極樂世界』之類的玩意四處騙錢。我是丐幫少主,跟他們混是給他們臉。」

  苗隊:「誰把你介紹給他們的?」

  楊平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你反應還挺快的——也是王九勝。」

  「那場大火之後,我跟王九勝沒怎麼聯繫過,他有一天突然來找我,說朱聰那個小崽子不知道怎麼抱上了萬木春衛歡的大腿,正在翻查舊案。我說萬木春算個屁,衛驍都是個只會藏頭露尾的小人,他的孬種徒弟能有什麼新鮮的?王九勝就告訴我,衛歡已經叛出師門,正式把他們家祖宗洗手的水喝回去了,為了找人,他賣身給許家,替他們殺人接活。衛歡不算什麼東西,可是許家人不能小看……不過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有錢有勢就有合作基礎,沒什麼不能談的。」

  「我們一起吃了幾頓飯,雙方都挺有誠意,許家人缺有本事的人幫他們辦事,我呢,只要能找衛驍報仇,怎麼都行。他們反正已經拿到了庖丁解牛的功夫,衛歡用處就不大了,再說那小子跟衛驍一個德行,天天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實在不怎麼聽話,朱聰更是個定時炸彈。」

  苗隊:「於是你們把衛歡和朱聰引到了麵粉廠,設計了那場爆炸——麵粉廠裡的人不是你兄弟嗎,連你們自己人一起殺?」

  楊平冷冷地說:「他們先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

  「怎麼說?」

  「他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被王九勝安排到外地,整天好吃懶做,說自己手裡捏著當年的證據,靠敲詐勒索活著,好多次——都知道我肯定沒錢,勒索主要是勒索王九勝,這事是王九勝後來告訴我的。衛歡和朱聰追查舊案,一路殺過去,把他倆尿都嚇出來了,這回那兩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找到我頭上了,寫信讓我想辦法,還威脅我說,要是朱聰找上他們,我們都得玩完。那封信落在楊清手上,我差點被那老不死活活打死!」楊平冷笑了一聲,「既然這樣,正好一鍋燴了他們,滅口。」

  苗隊沉默了一會,端詳著楊平,忽然笑了。

  楊平平生最討厭別人笑,臉皮立刻繃緊了:「你笑什麼?」

  「笑你,」苗隊說,「大叔,你挺逗的,知道嗎?你自以為是合作夥伴,其實是王九勝跟人家換衛歡的交易籌碼。麵粉廠是人家王九勝的產業,是人家的地盤,你那倆傻兄弟在人家的地盤上寫信要挾你,你還相信王九勝跟你是一夥的受害者?你怎麼想的?」

  楊平看見王九勝寄給甘卿的照片,就知道自己被出賣了,要不也不會痛快交待,然而他還是不能容忍自己被愚弄這件事被別人點明,鼻孔瞬間怒張出兩個黑洞。

  「衛歡和朱聰之所以查到麵粉廠,就是因為聽說了你不明不白地被親爹打折了腿,覺得蹊蹺,才會去查當年在你身邊的人,你才是王九勝放出來的誘餌。是他的備用背鍋俠。」苗隊一字一頓地說,「你就沒發現,這些事從頭到尾都是王九勝策劃,但他沒有出面親手做一件事嗎?」

  行腳幫的灰襯衫大步走進武林大會的會場,一張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楊清,你敢不敢回答,當年為什麼把你自己的獨生子打斷腿,逐出丐幫?」

  楊老幫主扶著枴杖,緩緩地站了起來。

  灰襯衫大步上前,他的一個同夥不知從哪鑽出來,手裡抱著個非常老式的錄音機。灰襯衫三下五除二地撕開了牛皮紙袋,先是從裡面掏出一張合影,上面有三個年輕人,正中間是楊平,跟另外兩位勾肩搭背:「有丐幫的老人記得吧,楊公子年輕的時候排場大得很,身邊沒倆跟班跟著就不出門,可是這倆跟影子一樣的跟班現在人呢?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你們不奇怪嗎?」

  說完,他又從牛皮紙袋裡摸出一卷磁帶,是過去那種老式的錄音座機電話裡的磁帶,非常滄桑。

  灰襯衫把磁帶高高地舉過頭頂,展覽給眾人看,隨後冷笑一聲,挑釁地盯著張美珍的眼睛,從她面前拿走了話筒,磁帶放進了錄音機。

  一陣年代久遠的雜音過後,傳來男人帶著哭腔的聲音:「楊哥,這跟咱們說好的不一樣啊,你讓我們辦那事的時候,沒說要死這麼多人!我們現在怎麼辦啊?」

  「不是說好了先把你倆送到外地躲一躲嗎?」

  這聲音一出,老人們一片嘩然,就是楊平。

  「那我們還能回來嗎?楊哥,求求你了,給我們句準話吧,我跟小齊現在天天一閉眼就做惡夢。」

  錄音機裡的楊平說:「你倆怎麼就這點出息?他們行腳幫還沒尿褲子呢,這事他們佔大頭,查不到你們身上,那幾個放火的,除非他們是不想活了,不然不會說走嘴的,牽連不到你們身上。再說了,這事苦主們說得清麼?一開始假綁架案誰策劃的——為什麼讓你倆出去躲一躲?就是怕你們倆這幅熊樣露陷!放心吧,幾個月,多說也就一兩年,沒人記得這件事了,你倆就回來該幹什麼幹什麼。」

  丐幫的老宋愣了半天,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楊清:「老幫主……」

  丐幫立刻做出回應:「這種錄音可以偽造。」

  「可不是麼,」灰襯衫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當年這兩位兄弟逃離燕寧之前,確實長了心眼,記得給電話錄音了,可他倆大概沒想到,這事這麼久了才被翻出來,技術又進步這麼快吧。」

  「就算是真的,這盤磁帶怎麼會落到你們行腳幫手裡?」

  「問得好,因為我們行腳幫也是苦主啊,」灰襯衫一拍手,指著阮小山「嘖」了一聲,「看看,看看這人都成什麼樣了,前輩,你七年牢白坐啦,知道嗎?從頭到尾,都是讓人牽著鼻子走呢!」

  阮小山好像已經傻了,整個人木呆呆地站在一邊,靈魂出竅似的輕輕「啊」了一聲。

  灰襯衫唉聲嘆氣地搖搖頭:「照片上的這兩位也可憐,被楊平利用完一扔,管都不管。這二位東躲西藏,被朱長老家的後人追殺,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寫信給楊公子求救,結果也石沉大海。後來這兩位被殺人滅口,死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麵粉廠,臨死前可能是冥冥中有種預感,他們把這些東西託付給了我們北舵主——楊幫主,兩條冤魂臨死前的信裡寫了什麼,你看過的,還記得嗎?」

  楊清終於睜開了眼睛,平靜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麼,看見那老人的眼神,灰襯衫忽然說不下去了。

  丐幫最後一代幫主,五絕之一「穿林風」楊清終於開了口:「信上寫『我們都是為你辦事的,你答應過保護我們,你還答應過,風頭過了就讓我們回燕寧,可是我們東躲西藏了十幾年,他們也都死了』。」

  嘈雜的會場一時鴉雀無聲。

  「諸位,美珍方才沒把話說完,今天托小喻爺請大傢伙來,是我的意思。」楊清又緩緩地往前走了一步,「我是來認罪的。」

  此時,五星的燕寧大酒店客房裡,王九勝慢條斯理地從兜裡摸出一個望遠鏡,對著窗外瞭望城市風景。

  他身邊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男子一直在焦躁地踱步——如果阮小山在這,也許都認不出了,這一身名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當年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聲稱自己偷聽到了丐幫密謀,讓他們一步一步地斷送了自己。

  「王總,那玩意行嗎?」中年人問,「它……它就算拿到警察局,能當證據嗎?」

  「不能,」王九勝不慌不忙地說,「三十多年了,鐵證都鏽成渣了。」

  「可……」

  「可是逼到這份上,楊清會自己承認的。」王九勝說,「不然他怎麼解釋當年不明不白地把楊平逐出丐幫的事?公檢法要證據嚴謹,楊清不用,楊幫主要臉。當年他為了私心昧下了那封信,這麼多年說不定都沒睡著過,事到如今還狡辯?放心,他沒長那條舌頭……哎喲,真來了。」

  中年人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他,王九勝把望遠鏡遞給他,指點道:「那,看見沒有,警車——跟著咱們的人來的。」

  給灰襯衫送文件袋的行腳幫弟子才把車開進一個小院,就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警車包圍了,警察們不等他反應過來,就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他拷走了。

  小院距離王九勝藏身的賓館不到五百米,望遠鏡裡看得清清楚楚。

  「切斷會場信號,埋伏警察,想引我出去,」王九勝輕輕地笑了一聲,「這是那個小喻爺的手筆……現在的小崽子們都這麼會自作聰明嗎?」

  中年人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這太懸了。」

  「懸什麼,我早料到了,」王九勝說,「再說我就算跟警察走一趟,他們還能把我怎麼樣?躲著他們也只是怕麻煩而已,走吧,這太近了,咱倆也稍微往遠處轉移一點。」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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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21:2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一百十二章

  「你這車真不錯。」王九勝翹起二郎腿,摸了摸車裡的真皮內飾,「外面看低調,坐起來真舒服——哎,小陳,我讓個大區副總給我當司機,是不是委屈你了?」

  開車的中年男子就陪著笑說:「我以前就是給人端盤子的,連後廚都混不進去,要不是您,哪有今天?應該的。」

  他這話說了一半,忽然不再從後視鏡裡與王九勝對視,裝作專心看路的樣子,伸手打開了冷風空調,手從方向盤上滑下來,留下一片汗漬。

  可是椅背擋著,王九勝卻沒看見,他放鬆地伸展身體,饒有興致地望著窗外的燕寧街景:「能跟對老闆,你已經比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強了。慢慢你就明白了,腦子不清醒的人是大多數,你看楊清、楊平、張美珍他們這夥人,拿著智能手機、點外賣坐高鐵,腦漿還是上個世紀那碗。時代變化這麼快,以為自己是辣口的老薑啊?」

  司機隨口附和,可能是當了「總」,拍馬屁的本事退步了,他沒能附和出花來。

  好在王九勝也不介意:「許家人都是傻逼,丐幫那一幫臭叫花子,連傻都說不上,脖子上頂的都是夜壺。我看,整個燕寧城,按著頭挨個數,也就那個喻蘭川勉強算個正常人,畢竟學歷高,就是嫩了點……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說話挺矛盾啊,一會說經驗不管用了,一會又嫌年輕人嫩?」

  司機:「……」

  王九勝可能是一個人在語言不通的小島上憋的,表達慾望相當強烈,提完問題,他又跟蹩腳的老師講課一樣,自問自答道:「其實不是,人事代謝,萬變不離其宗,你得提煉經驗,就得抓住那個『宗』,不是落表面功夫上——那什麼面子啊、江湖義氣啊、桃李春風一杯酒啊,這都是要『變』的,都是糟粕——過去兄弟打架你助拳,那是義氣,現在你再試試,抓進去就判你幾年!我就不明白,都什麼年代了,許家那幫大傻子還沒事收藏邪功玩?練成東方不敗,你躲得過槍子導彈嗎?不變的是什麼?不變的就是勢力、權力,幫派可以不存在,但勢力在,你的人望在,就算沒有頭銜,也是無冕之王,想當年,咱們福通達是怎麼做起來的……小陳,你是不是走錯路了。」

  司機說:「哎喲……是!忘了拐彎了,聽您說話太入神了,我這……這幾年一直在外地,燕寧的路本來就不熟……」

  「沒事,反正咱們也不趕時間,多兜幾圈,」王九勝擺擺手,沒在意,饒有興致地續上了自己的個人演講,「經驗都得這麼提煉,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得看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道理——這回在桌子底下撿塊肉乾吃,下次還就知道上桌子底下找,那是狗!」

  「狗」字話音沒落,司機突然一個急轉彎,左拐進了一處標明了不讓左拐的路口,然後急剎車。

  王九勝在後座沒繫安全帶,整個人被顛得東倒西歪:「你……」

  「王總,對、對不起。」司機僵在車座上,嘴裡的話跟人以同一個頻率發抖。

  王九勝忽然明白過味來,睜大了眼睛:「陳大柱,你幹什麼?」

  「我、我、我沒辦法,王總,我真……就是個混混,沒別的本事……我還有老婆孩子啊,我老婆才剛生了二胎……她、她會殺人的!拿我全家威脅我,我真的不敢……」

  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道理呢?

  一個十幾歲就出賣朋友的人,長到了四五十歲,出賣朋友的價碼會比小時候高一點。

  狗除了會在桌子底下撿肉吃,還改不了吃屎。

  王總免費傳道受業解惑,總結道理一套一套的,看來是忘了理論聯繫實際。

  王九勝呆愣了兩秒,反應不能說不快,他趁司機嘰嘰咕咕地懺悔沒來得及鎖車門,一躍而起,撕開車門就開始狂奔。

  而好像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似的,他這麼撒腿一跑,附近忽然響起了警笛聲。

  但無論警方來是不是巧合,警察肯定不會拿「殺你全家」威脅群眾合作的,王九勝大驚之下,理所當然地想:肯定是許家人。

  王九勝是專門回國跟張美珍爭權奪勢的,因為這項活動的特殊性,而且他本人又多疑,怕行腳幫內部有人意志不堅定被策反,所以身邊只留了最心腹的一個人——這人在三十六年前那件事上跟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而且完全靠自己發家,肯定不會倒向張美珍。

  可他沒想到,這人沒倒向張美珍,倒向了許家人。

  而因為他的多疑,他身邊沒留足夠的人手。

  王九勝知道許家人對他借刀殺人、還讓他們損兵折將的事很有意見,可雙方認識這麼久了,大家一直是以和為貴、和氣生財,利用是互相利用,就算有誤會,也該讓他收拾了自己這攤事,慢慢解釋,補償也可以啊!

  現在這樣對雙方有什麼好處!神經病嗎?

  光天化日之下,王九勝發足狂奔,覺得自己好像被兩股影子追,一邊是警察,一邊是許家人。

  他呼風喚雨多年,全靠陰謀算計,年輕時練過一點功夫早就還給了死鬼師父,像大多數中老年男子一樣,才跑幾步,他那副賊心爛肺就一起揭竿而起。

  王九勝太陽穴的血管暴跳,眼前發黑、大腦發白,來不及細想這裡為什麼會有警察,只能拚命祈禱讓許家人撞上警方。可一轉念,不對!那個陳大柱知道他太多事了,萬一他也落到警察手裡可怎麼辦?

  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慌不擇路,身後的車聲越來越近,前路已經看見了準備拐彎的警車車頭,要把他夾在中間!

  王九勝狠狠一按胸口,使出了洪荒之力,瞄準了路邊的牆,縱身一躍——人在危急關頭確實能超水平發揮,這一起跳,幾乎讓他找回了年輕時的輕功功底,他沒顧上被磚刮花的皮,一個跟頭翻了上去,居高臨下地一瞥,見警察已經堵死了兩頭,而許家人可能是害怕警察,沒露面。

  這就還好——被警察堵,比許家人追殺強,能脫身。

  王九勝喘了口氣,後背一陣刺痛,胸口發悶,他兜裡有藥,只是來不及吃了,他轉身要往下跳,就在這時,耳畔突然刮來一陣小陰風,王九勝下意識地側頭閃開,感覺有什麼東西擦著他的耳垂過去了,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

  然後,有人笑了起來:「哎喲,王總,狼狽啊。」

  王九勝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見不遠處一棵大樹上,一個人雙腳懸空一般,站在樹梢上,在已經熱起來的暮春時節,她仍然穿了一件長外套,兜帽和口罩把整張臉遮得只剩一條縫,刀似的目光從那裡射出來。

  她伸出左手,修長的手指間翻滾著銀色的小刀片,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咱們終於見面了。」

  王九勝瞠目結舌地呆立在那,一時間,連身後狂追不捨的警察也忘了。

  衛歡、衛驍……他們一個一個死在他手上,可是萬木春如其名,真能「隨風潛入夜」。他無數次午夜夢迴,在三寸二分長的刀鋒下驚醒,或是被陰影下可疑的影子嚇得心律失常,神經質地一遍一遍檢查門窗。

  就在他以為萬木春終於除了根時,縈繞他多年的噩夢竟然悠忽成真。

  可是她不是死了嗎?

  他們不是都死了嗎?

  這些殺手不都像吸血鬼一樣,躲在黑燈瞎火的地方嗎?

  王九勝嘴唇開始發紫,脖頸上青筋隨著呼吸暴露出來。

  樹上的人輕飄飄地一躍而起,樹枝都沒有驚動,像個鬼魂,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她打扮像衛驍、但舉止更像衛歡,不依不饒。每靠近一步,就像是把他喘氣的空間擠壓一點,王九勝彷彿已經嗅到了刀口的腥氣,艱難地抬手抓住胸口,腳卻像是已經陷進了泥潭裡,一動不能動。

  下一瞬,那可怕的殺手忽然從原地消失,王九勝只覺得眼前一花,他想:完了!

  奔過來的警察們只見目標王九勝原本要跑,突然抽了羊角風,他雙手在眼前亂揮,然後就這麼手舞足蹈地從牆上栽了下來。混亂間,他好像是把自己衣袖上的金屬拉鏈頭甩到了脖子上,脖子一涼,他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那慘叫聲太瘆人,讓衝在最前面的民警以為他不小心把自己捅了,連忙跑過去一看,發現王九勝毫髮無傷,渾身抽搐,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攥著胸口,死命地在地上倒氣。

  「叫救護車!」

  「這貨有心臟病嗎?」

  「到底是做了多少虧心事,看見輛警車能嚇成這樣……快快快,誰過來給他做個心臟復甦!」

  于嚴跟著同事們跑過來,抬頭往牆那邊的大槐樹上看了一眼,槐花香氣撲鼻,人影已經不見了。

  欠債要還,欠命要償。

  懦夫背負千鈞,總有一天後繼無力,被壓在群山之下。

  陰謀者,終於眾叛親離。

  刺眼的天光照進鴉雀無聲的「武林大會」裡,楊清眯了眯昏花的老眼,被晃出了一點眼淚。

  守在後門的民警沖喻蘭川打了個手勢,悄悄地進來,把會場裡幾個行腳幫的餘孽帶走了,最後兩個民警來到老楊和丐幫舊人們面前:「您幾位還是得跟我們回去,做一趟筆錄。」

  楊清點點頭,把枴杖遞給張美珍,然後整理衣襟,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朝著人群磕了個頭。

  張美珍站在旁邊,看著他的背影,說來真是奇怪,她曾經覺得他高大極了,不管什麼時候都站得筆桿條直,身後那根高貴的脊樑像條山脈。可是這麼一跪,他又小了,小得能團成一團,空蕩蕩的襯衣長褲包著,裡面的靈魂和肉體乾癟如隔夜的藥渣。

  這回她沒有眼淚了,因為眼線不太防水,眼淚一沖得成鬼。

  「張……舵主,你看這……」旁邊被她請來的行腳幫老人們面面相覷,意意思思地叫了她一聲。

  張美珍就從兜裡摸出了紅色的瑪瑙蝙蝠,雙手捧著端詳片刻:「散了吧。」

  「啊?」

  「丐幫散了,行腳幫也散了吧。」她擺擺手,隨手把那通紅的「五蝠令」一扔,「都散了吧。」

  五絕最後一縷遺風,散了。

  阮小山淒厲地大叫一聲,不似人聲,像報喪的老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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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21:3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一百十三章

  警察們一進來,就起到了清場的作用。

  張美珍扔了五蝠令,獨自離開,賓客們落下一聲嘆息,曾經的當事人們也三三兩兩地走了,阮小山們嚎得筋疲力盡,終於意識到,流逝的光陰如水,一切都已經無法回頭,於是他們彼此攙扶著,踉蹌而出。

  偌大的會場,只剩下零星幾個活物……與窗戶裡透進來的光。

  韓東昇站起來,幫忙收拾起會場殘局,心裡無端升起幾分說不出的滋味。站起來的時候聽見膝蓋響了一聲,他就為了排解愁緒,沒話找話地跟喻蘭川閒聊:「坐這麼長時間,腰腿都難受了,真是老了。」

  喻蘭川隨口回答:「有時間還是鍛鍊一下吧。」

  「哪有時間,」韓東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三天兩頭我就得被老師找過去挨頓訓,破工作沒幾個錢,老加班,還不能不幹……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麼?說來也沒什麼意思,不過每個月倒能多賺兩千。哎,見笑,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爺面前說……」

  喻蘭川:「笑什麼,誰不想升職加薪?我還等著漲工資,好早點還完貸款呢。」

  閆皓輕輕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頭,只是發呆,她像是頭頂開了個口,再也壓不住魂魄了,而靈魂失了重,就要這樣高高地飛出去。閆皓不知道怎麼勸她好,於是也去幫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韓東昇和喻蘭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順著他們的話音想到了未來。

  二十大幾了,他又不能總是依靠江老闆,閆皓想,自己讀書不太行,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做服務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還是學一門手藝好吧……在幕後默默幹活的那種,以後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飯吃。

  每個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維持著自己生活的慣性。

  悄悄忽然打了個激靈,像個夢遊的人突然降落人間,看著車水馬龍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彎腰撿起自己的行屍走肉,沒吭聲,自己出去了。

  喻蘭川朝著不知所措的閆皓使了個眼色,閆皓愣了一下,連忙追了上去。

  韓東昇嘆了口氣:「幸虧……還小呢。」

  幸虧她還不到十八歲,人生才剛開個頭,來得及從頭來過,也來得及逆風翻盤,不至於把餘生過成狗尾續貂。

  韓東昇忽然問:「小喻爺,今年年底,武林大會還開嗎?」

  「不了,沒人幫我組織,我也沒那麼多時間。」喻蘭川說,「回頭拉個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線聯繫一下,大家逢年過節互相發點紅包,互相問候一下就得了。」

  韓東昇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空無一人的會場。

  喻蘭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紮實,人品端方。他剛搬到一百一的時候,老人們都在期待這個年輕的寒江七訣傳人——期待他幾十年後,能像老喻盟主一樣,海納百川,再把日漸衰微的舊江湖遺夢圓回來。

  誰知他太明白了,韓東昇想,乾淨俐落地就把燕寧城裡的這場「夢」叫醒了。

  老盟主喻懷德先生晚年不問世事,閒雲野鶴得像個神仙,想來,也該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時代,只是身為五絕之首,到底是意難平吧。

  韓東昇回過神來,再一偏頭,喻蘭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警方撤退,會場信號終於恢復,喻蘭川沉寂半晌的手機震了,他低頭一看,兩條信息,一條是于嚴告訴他王九勝及其同夥已經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運動過量,心臟病突發,只能先送醫院。

  另一條來自某位鬥圖天后,是一張灰頭土臉的微信表情「我要飯回來了」。

  喻蘭川:「……」

  喻總凡事講究效率,從來不回這種毫無意義的無聊信息,於是收起手機,面無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他冷峻的表情漸漸裂開,露出了一個微笑來。

  就這麼著,又過了一個月,螳螂生,鵬始鳴,反舌無聲,暑氣初露端倪。

  「夢夢是回來了嗎?她翻譯的那個前兩天朋友圈裡又開始更新了。」

  「星之夢沒開門,她以後還在這幹嗎?」

  「店不知道,不過她不走吧,她現在好像接管『星之夢』微博的皮下了,這兩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東西,不像以前一樣就知道賣東西了。」

  楊老幫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來了——雖然是知情不報,但這事時間太久遠了,過了追溯時效,再說他也那麼大把年紀了。回來以後和楊逸凡交代了一聲,他就離開燕寧,回老家去了,張美珍陪著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顧家。

  臨走的時候,甘卿幫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後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實在沒地方放,甘卿到處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頭汗:「美珍姐,你隨便帶兩根口紅不夠用嗎?」

  一身是嘴怎麼的?

  張美珍翻了個白眼:「顏色不一樣,質地不一樣,色系也不一樣,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個屁,不講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張美珍之前決定去醫院找楊清的時候,曾經洗盡了鉛華,但好像只有那麼一小會,回來以後就光速原形畢露,又變本加厲地花枝招展起來,盡顯妖女本色。

  甘卿艱難地拉上最後一個小包的拉鏈,轉頭看向正一絲不苟刷睫毛的張美珍,忽然問:「美珍姐,您還……」

  愛那個人嗎?

  張美珍:「嗯?」

  「沒什麼。」甘卿覺得身為晚輩,問這種問題不太好,於是又嚥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麼會陪他回老家呢?

  「你是想問老楊吧?」張美珍用棉簽蘸走了多餘的睫毛膏,漫不經心地說,「老楊的意思,應該是不再回來了,燕寧墓地太貴了,孩子雖然手頭挺寬裕,但老東西沒什麼財產留給她,還是想多給她省點錢,老家什麼都有,到時候跟楊平他媽合葬就得了,現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張美珍說,「這麼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聽出了一點別的意味。

  張美珍就轉過身來,拍了拍她的頭:「還是愛自己重要,把自己愛明白了,有餘力再愛一愛別人,沒有就拉倒。也不用愛得那麼隆重,輕鬆隨意一點,對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頭看著她,張美珍「嘖」了一聲:「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囑咐,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你……哎,說曹操曹操就到。」

  她話沒說完,就有人按門鈴,張美珍捏著嗓子答應一聲,拉開門,對喻蘭川說:「哎喲,小帥哥,來啦?」

  喻蘭川彎腰幫她拎起行李:「車在樓底下等你們了。」

  「行行行,這就走,我不在這妨礙你倆約會了,行了吧?」張美珍嘆了口氣,囑咐甘卿,「你別忘了給我收快遞!」

  甘卿送她出門,嘆了口氣:「知道,萬一有中老年資深鮮肉找你,就讓他們先拿號排隊。」

  張美珍背對著她揮了揮手,上了楊逸凡的車。

  大概是鄉下路不好走,楊逸凡從公司找來一輛越野車,那車線條乾乾淨淨,大馬金刀地往院裡一停,透著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裡其他小轎車和商務車襯托得都小家碧玉起來,喻蘭川也難以免俗地多看了兩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別看了,等有錢了給你買。」

  喻蘭川聽完,非但沒感動,還震驚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嗎?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麼辦,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蘭川憐憫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窮瘋了,都出現幻覺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銀行卡餘額,無話好說,灰溜溜地閉了嘴,回家幹活去了——她一來練手學習,二來也是想賺點外快,替一幫神神叨叨的神棍公眾號從外網上扒拉占星的小資料,拿回來摳著字眼翻譯整理了。這一陣還有個野雞書商,聞訊找上門來,想讓她幫著攢一本玄學和雞湯結合的「暢銷書」,她還沒考慮好答不答應,因為在自學口譯。

  手頭的活都是小活,花時間,賺的都是仨瓜倆棗。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遠,想養一個昂貴的喻蘭川,每到月底都對著餘額跪一下。

  英雄氣短。

  有道是錢難賺,屎難吃。過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學、練左手刀都艱難多了。

  福通達公司被爆出大額洗錢、涉黑,那一幫人誰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經頂不住,開始賣王九勝了——這是劉仲齊小朋友剛放暑假的時候,小于警官帶回來的消息。

  于嚴來的時候沒空手,帶了一堆飲料水果,來慶祝喻蘭川篡位……不,順利升職。

  「蘭爺,你這是要走上人生巔峰的節奏啊。」于嚴蹲在地上,一邊幫他拆快遞一邊說,「嘖」了一聲,發現喻蘭川買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這老舊房子從裡到外地收拾一回,「這回真是『喻總』了。新名片什麼時候印出來,給我一張,我沾沾喻總仙氣,過癮。」

  廚房裡傳來喻總矜持的聲音:「這有什麼過癮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幾個項目公司的董事,少見多怪……你給我走!不許碰鍋,切你的菜去!」

  喻蘭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從鍋邊拎走,以防這位朋克系的大廚搞出太先鋒的口味:「你是個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別老想篡位當大廚,擺正自己的位置!」

  于嚴震驚地說:「你讓人家在你家幹活,還只能打下手?為什麼你這種貨色都能脫團?」

  甘卿探出頭,小聲說:「慣的。」

  喻蘭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煙聲裡沒聽清,直覺他倆沒說自己好話,於是一手拎著炒勺,一手伸長了,拎起甘卿的後領,把她拽了過來。

  甘卿:「怎麼又動手動腳的……」

  她話沒說完,就見喻蘭川從旁邊炸好的丸子裡撿了一顆,仔細吹了吹,一臉嚴肅地遞到她嘴邊。

  甘卿看了看他,喻蘭川一垂眼,擋住了眼睛裡的忐忑:「別游手好閒的,給我嘗嘗鹹淡。」

  甘卿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喻蘭川看著她的頭頂,抿了抿嘴,緊張地觀察她的反應——他留學多年,飯是會做,只是不愛做,因此水準平平,甘卿是跟著大廚長大的,雖然現在長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樣子,他卻不想讓她再受委屈。

  甘卿十分捧場,好話向來不要錢:「唔,正好,好吃!小喻爺幹什麼什麼行。」

  喻蘭川聽完,先鬆了半口氣,仔細觀察她的表情,見她沒有一點勉強,又鬆了另外半口氣,然後這位先生一邊美滋滋的,一邊還裝得大尾巴狼一樣,一抬下巴:「用你廢話。」

  于嚴沒眼看,默默退出廚房,對蹲在沙發上背課文的劉仲齊往身後一指:「慣的。」

  喻蘭川這回聽見了:「老咸,你沒事下樓買包白糖,別給准高考生搗亂!」

  于嚴:「老子是客——人!你怎麼支使客人,不要臉!」

  喻蘭川:「……」

  甘卿趕緊說:「我去我去。」

  她說完,似乎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自己也愣了一下。

  于嚴:「哦,你不是客人。」

  喻蘭川若無其事地轉過身,裝作專心致志地打開一瓶醬油開始聞——彷彿那是82年的高貴醬油,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

  甘卿屈指彈了一下起鬨的于嚴,轉身下了樓,去最近的小超市,買了白糖,又想了想,從冰櫃裡挑了幾盒冰激凌,一起結賬——喻蘭川愛吃,但不好意思說,每次她買,他都要展望一下她中年發福的未來,展望得她吃不下去,剩下半盒,下次再去找準沒有了。

  盛夏蟬聲嘈雜,一百一院前的林蔭路卻有一片遮陽的綠廊,人走在其中,有種倦怠平靜的愜意。

  甘卿拎著冰激凌從小店裡出來,腳下無意識地踩著超市背景音樂的節拍,有輕有重,有滋有味。

  就在她要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她腳下的節拍突然亂了,馬路對面一個在路邊納涼的老太太瞪著她,面露驚恐,與此同時,尖銳的風聲「嗡」地掠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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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一百十四章

  一輛麵包車毫無預兆地向甘卿衝了過來,角度異常刁鑽——這麵包車前蓋很「扁」,基本是平的,不像普通轎車一樣有個突出的「鼻子」,這樣,即使甘卿反應過來了,她也沒法按住引擎蓋借力把自己撐起來,只能選擇跑。可人又不可能跑得過瘋狂的機動車,別說是她,閆皓都不行,而她正好走到馬路正中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怎麼也不可能在兩步以內跑到路邊找掩護。

  甘卿像是沉醉在東風裡昏昏欲睡,忽然有人往她臉上潑了一碗涼水,心裡其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電光石火間,甘卿倏地往前躥了一小步,來不及細想,她伸手一抓,全憑感覺,一把拽住了那麵包車的後視鏡,後視鏡連她一起往車門方向甩去,甘卿把自己的身體蜷縮到了極致,剛好和那瘋狂的麵包車擦身而過,她的人字拖掉了一隻,手裡的超市塑料袋也飛了出去,冰激凌灑了一地,被車輪碾過,橫屍馬路。

  後視鏡承受不住人體的重量,「嘎吱」一下斷了,折斷的瞬間,甘卿用五指扣住了車門頂,看清了麵包車裡的人。

  那是個陌生人,四十來歲,一個男的,面部骨骼凸出,一點薄皮捉襟見肘,就快蓋不住,眼睛裡冒著不像人的紅光。隔著車窗,他居然還跟甘卿對視了一眼,隨即呲牙一笑,猛打方向盤,麵包車橫著飛了出去,就要撞向路邊!

  甘卿整個人像被大風掀起的裙襬,扣在車頂上的幾根充血發紫,指甲瞬間就劈了。單憑一隻手的指力是無法承受這麼大力量的,甘卿被甩了下來,腰腹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半空中一擰,倉促間,她好歹保持了雙腳落地。

  她半跪在地上,還沒等站起來,那車又自殺似的往路邊小店的牆上撞去,要把她擠死在其中,已經沒地方躲了,就在這時,一輛越野車突然衝出來,撞在了麵包的屁股上,被追尾的麵包車整個彈了一下,兩輪翹起,砸在了兩棵大樹上,司機的頭和左側車窗來了個親密接觸,暈過去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剎車印,直到這時,方才差點被撞破門窗的店裡的客人才反應過來,靠窗坐的一排全體起立,腿腳往裡跑、脖子往外伸,站成了一排驚慌失措的斜槓。

  甘卿渾身的冷汗一下冒出來,浸透了她薄薄的T恤,她抬頭往救了她一命的越野車上望去,只見一個叼著煙、紋著身的壯漢推開車門走了下來,沉著臉看了一眼自己有點彎的前保險槓——正是悄悄那個寵物店的老闆。

  悄悄離職走了,除了閆皓,她沒給任何人留聯繫方式,店裡的貓狗蔫了好幾天,老闆又一時雇不到人,只好每天自己親自來看店,把人和動物都看得十分的愁雲慘淡——附近的寵物主人臨時出門想寄養的,看見這麼一位,都不敢把貓狗往裡送。

  寵物店老闆打完電話,上前拉開麵包車門,探頭看了一眼,沖甘卿說:「哎,這小子還有氣……」

  他話沒說完,麵包車司機突然睜眼,一道寒光劈向寵物店老闆,隨即只聽一聲輕響,甘卿用手背撞開了麵包司機手裡的匕首,橫肘撞開了寵物店老闆,他倆在狹小的空間裡眼花繚亂地較起勁來,那司機突然啞聲慘叫了一嗓子,匕首「嗆啷」一下脫了,虎口筋腱處落下一道血痕。

  寵物店老闆反應還挺快,上前一步踢飛了那把匕首,沒等甘卿反應過來,他海碗大的拳頭就懟向了麵包司機的臉。麵包司機本來就兩邊凸中間凹的臉差點讓他懟成隕石坑,兩行鼻血潺潺而下,他往後一仰,又不動了。

  甘卿:「……」

  寵物店老闆瞄了甘卿一眼,一言不發地從自己後備箱裡翻出一捲繩子,把暈過去的麵包車司機拎出來,扔在地上五花大綁了,完事用腳尖踢了他一下我,對甘卿說:「我報過警了,這人你認識嗎?」

  人不認識,但甘卿認得他方才那一刀的手法——刀光如驚霜閃電,短促地一閃,自下往上——是他們自家門派的基本功。

  這是許家人。

  她一時沉默,寵物店老闆也不追問,蹲在路邊叼起根菸,翻開通訊錄找汽修和保險公司,聲音有些含糊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不過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強行過普通人的日子了吧?要不然周圍路人都得跟著你倒霉。」

  甘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方才差點被殃及池魚的店裡,路人們魚貫而出,但都不敢靠近,遠遠地圍成一圈,拿著手機拍照。

  她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可我……就是普通人啊。」

  「普通人?」寵物店老闆看了看她的手,劈成兩半的指甲留下了一條血痕,已經凝血了,乾涸的暗紅凝在她的指縫裡,那裡有一把帶血的剃鬚刀片,「普通人你帶刀幹什麼?」

  甘卿無言以對。

  「西一拗……驍。」年幼的女孩笨拙地舉著鉛筆,在小田字格本上寫鬼畫符,「師父,這個字好難啊,怎麼這麼多畫……哎喲。」

  「我還沒嫌筆畫多呢,」衛驍在她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那是你師父的大名。」

  女孩歪頭琢磨了好一會:「你不是叫衛長生嗎?衛長生是小名呀?」

  衛驍避而不答,伸手敲了敲她的作業本:「字認完了嗎,別走神。」

  女孩撅起嘴,不再糾結師父的多變的姓名,唉聲嘆氣接著寫作業,屁股上長釘子一樣,寫一筆晃兩下,小眼神老往窗外飄。

  衛驍:「總共也沒有幾個字,寫完了再出去玩。就知道玩!」

  「我沒想玩,誰想玩了?」女孩故作老成地皺了皺鼻子,「我想出去練刀,你說等我滿八歲就教我庖丁解牛的!」

  衛驍敷衍地說:「你還搆不著灶台呢,不急。」

  「我沒說要學切菜!」女孩說,「我要學庖丁解牛,咱們門派家史上的那種,門派家史我都查字典看完了!我以後也要繼承萬木春的衣缽。」

  甘卿小時候瘦瘦小小的,還皮,在外面什麼都想摸一把,因此總生病,衛驍帶著她練功夫,是為了強身健體,給她打了個很結實的基礎。他是一代大家,觸類旁通,什麼都教,就是不教她「庖丁解牛」。小甘卿糾纏不過,於是每天賴在廚房看他切菜——因為據說萬木春一手功夫全在指尖,不管動刀切什麼都會帶出來——然後自己摸索著瞎練,差點割傷了自己手上的血管。衛驍怕她自己鼓搗練壞了,實在沒辦法,只好大致給她講了講,囑咐她不要用,也不要在外面提起「萬木春」。

  「為什麼不能提『萬木春』?」

  「因為從你師祖那一輩開始,我們就金盆洗手了。」

  「洗手了就不能提自己叫什麼了嗎?」

  「你會有麻煩……」

  「我不怕呀!等我長大了,我能把他們都打得滿地爬!」

  衛驍嘆了口氣,頭疼地看著聽不懂人話的小徒弟:「不吉利啊,小東西,春字『潤物細無聲』,無處不在、無處在——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難道想變成聲名的影子嗎?不要和萬木春扯上關係。」

  小徒弟人話都聽不懂,意味深長的人話更聽不懂,聽完只覺得自家門派更神秘、更厲害了,中二之魂呲出一團小火苗,她於是五迷三道地撲火去了。

  甘卿扭頭看向一百一十號院門前的林蔭路,方才覺得清涼愜意,現在她才聽見樹叢間聒噪不止的蟬聲,細密的樹葉間,像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盯得她冷汗未消,又已經如芒在背。

  警車很快來了,緊接著是喻蘭川的電話:「白糖樓底下超市就有現成的,不用鮮榨,你是跑南方拉甘蔗去了嗎?快點回來,我下午還約了換窗戶的師傅呢。」

  甘卿:「你們先吃吧,我……」

  一個警察跑過來:「還得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

  喻蘭川從電話裡聽見:「什麼?做什麼筆錄?喂?甘卿你又幹什麼去了?甘卿!」

  開車撞她的人是個通緝犯,公安系統裡有他的DNA和指紋信息,據說是以前一樁搶劫殺人案的嫌疑人,一直在逃,沒想到在這落了網。現場的目擊者很多,再加上到了一百一以後攙和過那麼多事,甘卿已經跟本地公安幹警們混了個臉熟,所以三言兩語把事情說明白了,民警們就讓她回家了。

  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喻蘭川和于嚴在街對面等著。

  于嚴說:「我同事剛跟我說了,這些人都有同夥,不過你放心,我們會一直跟進的。最近出門小心點,有什麼消息,我隨時告訴你們……實在不行,想申請保護也可以。」

  還能保護一輩子嗎?

  甘卿客氣地衝他笑了一下,沒回答。

  小于警官又囑咐了幾句,急著去瞭解情況,步履匆忙地走了。只剩下喻蘭川一個人沉默地站在街邊。

  「不是說下午要換窗戶嗎?」甘卿若無其事地衝他笑了一下,「改時間啦?」

  喻蘭川沒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甘卿於是走過去,拉起他的手,往回走去。

  從這裡回一百一,有兩站地遠,燕寧的盛夏,高溫暴曬要持續到傍晚七點左右,喻蘭川平時是一定不肯走回去的。然而今天,他卻有點走一步少一步的感覺,任憑她牽著。

  兩個人的手心裡很快出了一層汗,黏糊糊地黏在一起,喻蘭川越走越慢,最後停了下來,甘卿往前一拉,兩隻手就在汗水裡滑開了。

  「我師祖沾了時代的光,才能藉機金盆洗手,我師父改名換姓,連墓碑上都不是本名……可是我和衛歡這兩個不孝徒弟,年少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很厲害,誰也不聽老人言,」甘卿說到這,轉過頭來,「威風過了,當然也有代價。」

  喻蘭川的牙關繃得死緊,眼眶微微紅了。王九勝被捕,行腳幫分崩離析,甘卿履行了她「平安回來」的承諾,他本以為風波已經過去了,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是杞人憂天,一切都在往正軌上走。

  可原來,凡事都沒有僥倖。

  他只能乾巴巴地說:「你先別想太多,我來想辦法……」

  甘卿:「許家人大本營根本不在燕寧,這幫人在窮鄉僻壤的地方東躲西藏,你有什麼辦法?」

  「他們東躲西藏我不管,但只要他們來燕寧……」

  甘卿笑了一聲,打斷他:「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喻蘭川無言以對。

  他從十六年前,就努力地想擺脫無力感,他自律、強硬、冷靜而有條理,想要什麼沒有得不到的,漸漸幾乎有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可原來生如浮塵,無力感才是貫穿人一生始終的東西,長大沒有用,練成絕世劍法沒有用,升任霸道總裁也沒有用。

  「不過話說回來,許家人怕我有怕的道理。」這時,甘卿忽然回頭看向他,「東躲西藏的耗子,都怕無處不在的春風。」

  「你放什麼……」

  「我不會像我師父一樣躲起來,躲起來沒頭,」甘卿兀自說,「他們既然來找我,我當然也要拜訪回去……唔,當然,用合法手段,不讓你為難……你等我嗎?」

  「我等你多久?」喻蘭川問,「一年、兩年?五年還是十年?」

  甘卿在兩步以外凝視著他,沒吭聲,因為一諾千金,說到就得做到,拿不準的事,她不敢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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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上)

  假如一個女人因為其他的原因想離開,那麼瀟灑的人也許會揮一揮手,祝對方前程似錦,雙方各自換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深情的人也許會願意放下尊嚴,一退三千里,懇求對方不要走。

  可是喻蘭川怎樣都不行。

  萬木春的最後一個傳人,遠遠一瞥能把王九勝嚇得心臟病發,她是不能留在人們視野中的,她理所當然地要終身與兜帽和口罩為伴,不能讓人看見,看見了,她就成了一塊肉體凡胎的活靶子。

  無論是公義還是私情,喻蘭川也不可能強行留下她,讓今天的事再發生一次。

  那麼難道只有等待嗎?

  等……就能等到嗎?

  甘卿說,躲起來的日子沒有頭,所以她會乾脆和許家人槓到底,喻蘭川相信她的分寸——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熱血上頭就挑斷手筋的衝動少女了,她連在楊平身上開口子,都能精準地控制傷口長度,讓他夠不上輕傷。她也許會成為一個合格的「賞金獵人」,顛沛流離地到各地公安局領獎金……那也是條活路。

  可是這樣的日子就有頭嗎?

  許家人到處都是,光他們知道的,就有在鄉村傳播邪教的、教唆家暴受害者殺人的、不擇手段騙老年人棺材本的……品類繁多,不一而足,就算她藝高人膽大,能毫髮無傷地挨個扛過來,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毀一個窩點,就有一群漏網之魚,她還會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結下新仇,越陷越深。

  甘卿手心的汗被蒸乾,她拍了拍喻蘭川:「先回去再……」

  喻蘭川一巴掌打開她的手。

  「哦,生氣了。」甘卿想,她愣了愣,手指輕輕一蜷,若無其事地縮回,繼續往前走去。

  喻蘭川卻忽然一步趕上去,一把抱住她,手臂狠狠地箍在她的腰上。她身上不知是殘留的沐浴液還是洗衣液,透露出溫吞的玫瑰香,融化在這個難熬的夏天裡。她的後背與腰線上隱約能碰到骨頭,單薄的身體被雙臂一攏,手臂還有很長一段富裕,不能抱個滿懷,空落落的。

  一片流動的雲忽然信步而至,短暫地擋住了太陽,燕寧城自一個建築的角開始漫過陰影,馬路上火苗一樣跳動的反光瞬間寂滅。喻蘭川恍惚間覺得自己握住的像一張紙、一幅畫、一個鏡花水月似的泡影,而他自己的四肢被看不見的絲線捆著,累贅的肉體被萬有引力押在地面,只要一鬆手,她就會飄搖而去。

  於是他只能拚命地把手臂壓得更緊,勒出了甘卿皮下的青筋來。

  凡不能割捨的,都是囹圄。

  甘卿沒有掙動,目光隨著陰影的邊緣,眺往遠處。從她在獄中接到衛驍的死訊開始,她就一直是輕飄飄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活,是喻蘭川一把將她拉到了滾滾紅塵裡,口耳盡沒,行將溺斃在其中。

  她前兩天還盤算過自己的存款,承認自己賺錢的本事不太行,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只能先一點一點磨練,慢慢攢。喻總養家餬口、清理房貸,她恐怕是插不上什麼手了,走運的話,說不定等他還完房貸,她能攢出一輛車錢,一擲千金地博他一笑。

  她對唸書沒什麼興趣,以前曾經為了親人懸樑刺股過,只是無疾而終。她對身外之物也不怎麼看重,以後想為了喻蘭川柴米油鹽,大概也得不了了之。

  天生半途而廢的命。

  甘卿想:你可不可以不要換窗戶了。

  念頭一起來,就風馳電掣地捲到了她舌尖,然而隨即又讓她給嚥了。

  因為這話聽來無理取鬧,是有點自私了。

  當天晚上,甘卿就收拾了行李,她這一年也沒添什麼東西,塞一個包裹,比搬來時候帶的東西還少,給張美珍發了一段長長的信息,說明以後恐怕不能替她收快遞了,然後扒開窗戶往外看。

  以一百一現在的地價,應該不會像當初的泥塘後巷一樣被拆得面目全非了,但她還是覺得不保險,還是覺得自己得把這一切都刻印在腦子裡才行——就算風物不改,還有物是人非呢。

  楊老以後要是沒了,楊逸凡應該不會再住這院,她太潮了,跟這種嘰嘰喳喳的老居民小區格格不入;等韓周小朋友小學一畢業,韓東昇他們全家也沒必要再花高價房租,肯定還是要搬回自己家;悄悄走了,閆皓大概也留不下幾天,他年紀輕輕,總不能給洗衣店看一輩子大門;喻蘭川的房子據說月底交房……

  到時候他也會走吧。

  喻總前途無量,隨便找個相親論壇,把簡歷一掛,大把年輕漂亮學歷又高的小姑娘願意來面試他老婆的職位。

  老樓相鄰的兩個陽台相距不到兩米,甘卿聽見隔壁的窗戶響了一聲,她沒回頭,只是說:「到時候我把新的聯繫方式發給你。」

  隔壁的喻蘭川沒吭聲。

  「這個號碼我不聯繫別人,一年兩百估計夠用了。」 甘卿又說,「你有空替我續個費,哪天不想聯繫了,就別再續了。」

  一停機,我就明白了。

  她說完,旁邊的人仍不應。甘卿終於忍不住偏頭看了一眼:「小喻爺,你倒是吱一聲……」

  隔壁陽台的窗戶開著,裡面卻沒人。

  甘卿一愣,這時,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砸響了,她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剛一開門,喻蘭川就抓著她的肩頭,猛地把她往裡一推,回手甩上了1003的門。

  「我不等你。」他抵著她的肩頭,把她按在了玄關狹窄的牆上。

  喻蘭川就像一盆行動的涼水,再嚴絲合縫的襯衫也能穿得十分清爽,自帶降溫氣場,此時他整個人卻好像燒起來了一樣,連呼吸都比平時熱,掠過皮膚的時候,幾乎讓人覺出滾燙來。

  他泛著血絲的眼睛盯著甘卿,咬牙切齒地說:「我才不等你。」

  隨後同呼吸一樣熾熱的親吻落下來,倉皇又痛苦,落在皮膚上,有一點被灼傷的錯覺。

  甘卿聽清了他的話,僵硬了片刻,隨後,她緩緩地抬手搭在他的後心上。

  「也行吧,」她想,「那就……留個紀念。」

  就當是分道揚鑣前,更盡一杯酒。

  蟬鳴聲忽地變了調,從地下返起的豐沛水汽垂直上升,聚在雲端,遠處「隆隆」地滾起悶雷,潮聲似的連綿不絕,大雨傾盆落下,這個寡淡平靜的夏夜被雨水砸成了萬花筒,一千個鏡面裡凝著一千個花花世界,光影搖曳、萬紅散亂,讓人頭暈目眩。

  一宿如同一生,而浮生本就是一夢。

  第二天,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1003人去樓空,像從未熱鬧過一樣。

  三天後,喻蘭川收到了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與微信好友申請,留言是「年費兩百」。

  喻蘭川給這個號碼充了兩百,一分沒多,像個無聲的約定。

  「我才不等你。」他想,「你給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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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下)

  「哥,萬一練不好,我會走火入魔嗎?」劉仲齊一邊緊張地問,一邊給喻懷德老先生留下來的劍譜包書皮。

  喻蘭川神色複雜地看著那本享受了課本待遇的《寒江七訣》,回答:「那倒不會。」

  劉仲齊:「可是我聽于大哥說,他們去年抓的那個楊平就是個走火入魔的,可嚇人了,還沒判完他就七竅流血死了。」

  喻蘭川的眼鏡略微往下滑了一點,從鏡框上看了劉仲齊一眼,不知道該怎麼和少年解釋這個問題——楊平雖然不是個東西,但從小勤學苦練,長大了還力爭上游,自學邪功,可以說在練武方面真正做到了「終身學習」與「不斷跳出自己的舒適圈」——剩下大多數人天資與努力程度之低,是沒有走火入魔基礎的。

  「不用擔心,」他隨口糊弄劉仲齊,「正邪有別,名門正派的功夫安全係數高。」

  劉仲齊興致勃勃地問:「哥,那我什麼時候能成一代高手?」

  喻蘭川誠懇地告訴他:「你要是帶著這麼功利的想法練,一般都練不好。心態要放平和,記住以身體健康為第一追求,沒事就當是廣播體操,每次有一點體會,都是意外收穫,這樣更容易體會到寒江暮雪、天人合一的境界。」

  劉仲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他哥又在糊弄他。

  「不懂?等你畢業以後天天爆肝加班,目睹身邊的戰友們一個一個倒在禿頂和三高手裡的時候,你就明白了。」過來人喻蘭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專業是大概率事件——跟爸媽說一聲,我還有事,先走了,今天不在家吃飯了。」

  劉仲齊剛剛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成績還不錯,學校是第一志願,軟件工程專業。他父母特意從國外趕回來陪他過暑假,喻蘭川上交了熊孩子,功成身退。

  「對了。」喻蘭川走到門口想起來,摸出一封實體紅包,「生日禮物,喜歡什麼自己買去吧,你生日我就不回來了。」

  劉仲齊將滿十八歲,就快成年了,被物慾橫流的大人世界污染,已經不純潔了,比起大哥的陪伴,新電腦新手機遊戲氪金才是他的新歡,歡天喜地地捏了一下紅包的厚度,他毫不留戀地說:「哥再見……你還回來嗎?」

  「回。」喻蘭川背對著他穿好鞋,「過兩年的,有功夫去你們學校看你。」

  劉仲齊:「哥,我覺得你超酷的!」

  「別羨慕,沒結果,」喻蘭川說,「你們家就沒這個基因。」

  說完,他就叫了輛出租,打車走了,避免跟他媽碰面,省得老太太逮住他,又用那種看失足少年一樣痛心疾首的眼神看他,說他「真是喻家人」。

  他本來就是喻家人。

  喻蘭川徑直回到了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韓東昇已經在那等著他了:「小喻爺,今年武林大會還照常開嗎?」

  「開,」喻蘭川說,「盟主令我簽了,場地時間照常,備案託付給于嚴了,十一月份我趕回來。到時候你催著點他……哎,說曹操曹操到。」

  于嚴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進來,飛快地跟韓東昇打了個招呼,一把拖起喻蘭川:「去你家,我跟你說幾句話。」

  1004收拾得窗明几淨,喻蘭川後來沒有大興工程,只是換了家具,重新擺佈了一下,老舊的房子立刻就透出了跟主人氣質相符的精緻氣息……只有窗戶沒換,依舊是那種老式的插銷窗戶,窗框上的油漆都掉了,斑斑駁駁的,與整個空間格格不入。

  于嚴一步跨進他家,後腳還沒來得及邁進門檻,就急急忙忙地說:「蘭爺,我聽人說了件事,嚇我一跳,不知道哪傳的謠言,他們都說你……」

  喻蘭川:「辭職了。」

  于嚴倒抽了一口氣,氣沉丹田,「嗷」一嗓子:「你瘋了吧喻蘭川?你不願意幹介紹我去啊!」

  喻蘭川挑出一雙拖鞋扔給他。

  「是老闆腦殘,下屬智障,還是客戶奇葩?我告訴你說喻蘭川,你們拿那麼高工資,就有腦殘智障奇葩精神傷害補償在裡頭的,你沒事作什麼?還沒出任CEO呢你就飄了!你老婆本存完了嗎?買你這一身名牌刷的信用卡還了嗎?還有二十多年房貸呢!」

  喻蘭川轉過身,朝他一攤手:「賣了。」

  于嚴像生吞了一根雞骨頭,哽住了,目瞪口呆地瞪著他:「賣、賣……你把什麼賣了?你說清楚點!」

  「那邊的房,賣了,壓在手裡兩年多,一手轉二手,刨除各種稅費,淨賺一百萬多一點,年投資回報率大概16%,加了槓桿的結果……唔,不過這兩年投資環境也不怎麼樣,算差強人意吧,不賠不錯了。」喻蘭川一邊說,一邊不慌不忙地洗瓷杯,燒水泡茶,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讓于嚴無端想起他們第一次向老楊求助時的場景。

  于嚴:「……」

  有人說,當代青年買房也像錢鍾書先生說的圍城,外面的想進來,裡面的想出去,可其實也不太恰當,因為圍城外面的人看著房奴狗們摳摳索索、每天疲於奔命地被房貸支使得團團轉,笑話歸笑話,回頭還得埋頭努力攢首付,預備著早一點把自己關進去,也過上這種疲憊又安全的日子。圍城裡的卻很少想出來,還會在一定時期之內染上沒事看房價的毛病,一旦發現自家廁所一平米長了一千,立刻就心滿意足,獲得了近似於「賺了錢」的錯覺,連第二天出門搬磚都有勁了。

  喻蘭川是于嚴認識的第一個活的賣房人。

  于嚴半天沒回過神來,顛來倒四,嘴裡就剩下一句話:「瘋了瘋了,喻蘭川你瘋了,你日子不過了?去年十一月……不對,夢夢老師一走,我就覺得你不正常了……」

  丐幫和行腳幫宣佈解散的時候,韓東昇曾經問過喻蘭川,十一月的武林大會還開不開,喻蘭川當時一口拒絕,然而臨到十一月,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卻托于嚴幫忙走了手續,重新簽了盟主令。

  他把各地、各門派逐個登記,然後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以燕寧城裡跟他比較熟的老人們為橋,親自聯繫,梳理出一張明明白白的關係網,資源共享,自己先把寒江劍派歷代掌門批註過的寒江七訣拿了出來。當代人沒那麼多門第保密意識,響應的人不少,尤其以年輕一代為主。隨後,介紹工作、招租、大病求助、江湖救急、幫忙照看外地朋友到本地上大學的子女……等等,都順理成章地發展出來。

  喻蘭川完成鋪墊,直指東躲西藏的「魔教」許家人。

  上個月,西南地區就有三大門派合作,端走了許家人一個給人洗腦的窩點,從裡面抖落出一大幫在逃犯,個個身後帶著懸賞,加在一起還挺可觀。

  這事傳開以後,不少一直覺得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高手」們都有點躍躍欲試,喻蘭川笑了笑,心想:某個人的生意要被搶沒了。

  「我換一種活法,就是瘋了嗎?」喻蘭川靜靜地反問,「世界上只有西裝革履、上班還貸一種活法嗎?我大爺爺只有退休工資,每月月光也要出去浪,我爸連退休工資也沒有,背著個相機四海為家。我比這二位強多了,起碼不缺住的地方,也不缺錢,以後就算不幹本專業,開個外語學習班都能混口飯吃。」

  于嚴:「喻總!你混到現在容易嗎?」

  「坦白說,不容易,」喻蘭川嘆了口氣,「小心謹慎、兢兢業業,連跟人打架都放不開手腳,好不容易能夠得上『青年才俊』了。」

  「那你還……」

  「可是老于啊,一切成就也是枷鎖,你同意嗎?」

  于嚴一頓。

  喻蘭川一攤手,「想明白了,說放也就放下了。」

  于嚴沉默了好一會:「你要去找她?」

  「我跟她約了,讓她等我一年。」喻蘭川從玄關的櫃子底下拉出行李箱,「我把我弟送進大學,該清理的資產清理了,該鋪的網也鋪好了,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于嚴:「什麼時候?」

  「明天。」

  巨大的遮陽帽簷落下來,遮住了甘卿半張臉,她慢吞吞地走進旅遊區的小客棧,接過同事遞給她的一瓶水,聽見身後警笛聲呼嘯而過。

  「聽說抓了個邪教,叫什麼『極樂世界』。」同事好事地打聽了一圈回來,興致勃勃地往甘卿耳朵裡灌,「好像前幾天在反邪教宣傳冊裡看見過,他們那窩點可隱蔽了,在這藏了十幾年了,也不知道被誰舉報了,還都給捆起來了,你說神不神?」

  甘卿淡淡地說:「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吧。」

  同事把這離奇的八卦故事來回來去咂摸了好幾遍,想起了什麼,又問她:「對了,小衛,我聽說你要辭職啊?」

  甘卿胸口掛著導遊名牌,寫著「導遊衛夢夢。」

  「這條線路跑膩了,」甘卿衝他一笑,「想去別的地方轉轉。」

  「唉……你,行吧,你真瀟灑。今天後面還有一個散團,你還帶嗎?」

  甘卿一口灌了半瓶礦泉水,站起來:「走,跟你站好最後一班崗。」

  半個小時以後,甘卿坐在空蕩蕩的小巴上,跟她的司機搭檔去接一批客人。途中同事幾次三番地試圖跟她聊藏匿在旅遊區裡的邪教團夥,她回得有一搭沒一搭,漸漸地也就安靜下來了,用餘光瞥了她一眼,見她在翻手機,不是她平時用的那部。

  「換新手機了?」

  「唔?」甘卿心不在焉地說,「沒有,私人號,聯繫家人用的。」

  從三天前開始,就已經顯示欠費停機了。

  她盯著「發送失敗」的信息發了會呆,恍然發現,真的一年了。

  那也許……就這樣了吧?

  她茫然地望向窗外,碧水青山,橋歸橋、路歸路。

  帶完最後這一批客人,她也該換地方了。

  那麼……要回燕寧看看嗎?

  可是回去發現他換了窗戶,進不去了怎麼辦?

  直到司機把車停在接散團客人們的地方,甘卿心裡的天平仍在「回燕寧」和「算了吧」之間兩頭倒,沒個准主意。

  她勉強收拾心情,掛起服務性的微笑,朝背包握傘的旅客們無差別放送。沒心情仔細觀察客人,她的神魂已經飛回了燕寧,只剩個身體機械地指揮遊客們放好行李,有序上車。

  詞都是說熟了的,不用過腦子,舌頭自動往外彈。

  「……一會我們會走比較長的山路,有不舒服的旅客請及時向我說明,我們為大家準備了常備藥……」

  一個人突然插話:「什麼藥都有嗎?」

  「像感冒、腹瀉、暈車等比較常見的……」甘卿說到一半,忽然察覺到什麼,她猛地扭過頭,朝問話的人看去,寬大過頭的軟帽簷卻掉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近乎於惶急地去掀,這時,一隻手伸過來,壓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抬起了她的帽簷,袖子上沾著清清的薄荷味,目光相接——

  「治相思病的藥,你也有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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