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努力工作是不夠的

阿拉布拉

作者：葉傾城
讀到《努力工作》是碰巧，它長得太像雞湯書了。
我是人，和其他人一樣會疲累會失去鬥志——寫作是手工作業，不是不像挖煤的，寸煤寸土地挖，連挖很多很多天才能攢夠一車。有時，需要喝碗雞湯來暖暖胃，讓心裡熱乎乎的。別嘲笑我的口味，離開了偉大的雞湯，我博大精深的華夏飲食將無用武之地。難道要像某拉麵館，用香料調大骨湯出來嗎？一本叫《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的書，在書架上，看去很符合我的要求。
——我沒想到我的閱讀體驗竟會是：劈開兩片天靈蓋，一盆冰水澆下來，凍得我這心裡，拔涼拔涼的。
作者吳億偉，臺灣新生代作家，《努力工作》是他的私人家族史，他父他母他自己，如何一路勤扒苦做——但沒有賺到錢的不幸故事。
先說母親，自幼家貧，只上過幾天學，六七歲就開始賣花生，十一二歲便出門幫傭，稍微大一點兒，進了加工廠做女工。這是《阿信》的開頭，卻沒有《阿信》的結局。
那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臺灣加工產業極大發達，蔣經國激勵全體臺灣婦女同胞：“把家裡當小工廠，讓臺灣經濟起飛。”婚後的母親，除了養育一兒一女之外，還手不停腳不停地做手工，粘冥紙織手套。有生之年，能天天有工可做，就是愉悅。
但到了九十年代，這些手工活漸漸停了。母親每天腦子裡都在想找工作，中午騎著車到鄰近工業區，看一張張招工啟事。她認字不多，只要找到“廚房”“伙房”“煮飯的”這樣的字眼就可以。好不容易進了伙房，她卻罹患了癌症，身體不能支撐了。
年輕時的工作能力漸漸耗逝，成為家庭全然的依附者，母親內心極度惶恐。一次夫妻吵架，丈夫喊出“離婚”二字，她激動地回應：“這就是要我去死！”確實如此，無手藝、無技能、無人脈還身有疾病的女子，一旦被家庭拋棄，該怎麼活下去？
母親直到去世，也沒過上好日子。
再說父親，父親家裡世代都是做土木工程的，他小學起就在工地上幫忙，十五歲學徒，兩年出師。對手藝人來說，“能生活下去的辦法不是一本本的書籍，而是在乎的技藝。”十八歲，他跟著工頭上臺北工作，美好前景，是才剪蜀錦又鋪吳緞，花團錦簇在他面前。
只是有一樣，父親從學徒起，就不愛被人使喚，只想當老闆。為此，他不願意在人家店裡做工，而是自立門戶，做房屋維修、開水電行、開五金行、賣日用品、開著貨車滿臺灣賣衛生紙——行行都失敗，樣樣不長久。
每次開始新生意，他都會印名片，通常沒用完一盒就改了行。剩下的名片收在大貨車的某一處，像一個人身後留下的許多密密麻麻的腳印，看不出方向，也確實就在原地打轉。
兒子問他：為何不專心做一項工作就好？
他總是擔心地說：如果賣東西生意不好了怎麼辦？如果沒有土水工程做了怎麼辦？
未知的焦慮讓他無法定心，讓他必須練就一身好武功。每一張新名片，都可能是重生的機會、脫身的守護神。家裡的經濟始終在走鋼絲，兒子眼睜睜看著父親的夢想一次次誕生萌芽，又一次次枯萎消匿。
病中的妻子難免怨嗟，他總一言不發，而桌子的軟墊下，壓著他一張張的生涯規劃，上面寫著，幾年後要回老家做土水工，每個月可以存多少錢。——這一段，電焊藍火一樣刺痛我的眼睛。我招了吧，我也有類似的生涯規劃，但正如你能想像的，我從來沒有開始過。
妻子終於只是悠悠歎息：“奇怪！你也沒有偷懶，為什麼生活就是這樣呢？”口氣裡的無力及疑惑，讓兒子印象深刻。
最後說作者本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高中起，他就在各種店面工作。每天早上，大家正在呼呼大睡，他到早餐店打工去了。做完事回來，室友們還在打鼾。中午，他去餐廳去煮面算帳；晚上，則到偏遠的山區當家教。常常一天都是在工作和上課中度過，很多活動不能參加。
打這些散工，才能賺多少錢，值得嗎？他不是算不過這筆賬，只是無工可打，便像缺少了什麼。
而關於人生，直到今日，他還處於漫長的探索期：他師範院校畢業，出來做了一年實習老師後，寧願賠了四年公費，負債去讀戲劇專業的碩士。期間，他做過短暫的副刊編輯。學位拿到後，他又一個急轉彎，去海德堡大學讀漢學系的博士了。將來他要做什麼，書齋中人還是專業作家？反正得趕快了。父親在五十幾歲時曾經對他說過：“你要好好過生活，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他是1978年生人，快四十了，一生已經過去一半。
我有一個很冒昧的揣測，他一直在換專業，和他父親一直換行業，性質是一樣的，都是一種惶惶然的找尋，一種急功近利，一種才耕種就要收割的焦灼。很多年前有篇高考作文，是看圖寫文，名叫“挖井”：地下有水，人在挖井，挖一處不出水，便換一處，再換一處。畫面上好幾個半途而廢的井，最深的一個離水線只有一指。這樣日以繼夜地挖井，肯定是非常努力的，但努力之外，是不是應該有堅持，有動腦，或者用心？
遠大志向沒有錯，要如何和腳踏實地結合？懷揣夢想是好事，怎麼能知道自己有沒有與之相應的能力？何必學老黃牛，一味拉車而不抬頭看路，但明明就是近視眼，就是看不遠，又該怎麼辦？總之，戰術上的勤勉，取代不了戰略上的懶惰。
有一個很殘酷的詞，我也是後來才品味出來，叫做：庸庸碌碌。庸，平庸；碌，忙碌。窮忙，瞎忙，無事忙，而一事無成。要早知會一事無成，索性閑著不是更好，要浪費時間做這些無用功？因為——心裡有個愚蠢的想頭，以為光努力工作就夠了，沒有與成功相匹配的智慧與定力。
我從他們一家三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母親一生對於工作的孜孜追求，自覺不工作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內心深處，我也有類似的價值觀：來世上一遭，總得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尚不能接受無用之用，不願意以歪脖子樹的形象苟活。
而父親遙遠的雄圖大志和當下的不加思索，多麼像我。枕上定下千條計，明天依舊賣豆腐。我每天忙忙碌碌地寫，到晚上計算一下今天寫的字，像工人看自己壘起的一面牆，有很扎實的成就感。但要建造高樓大廈，應該先從設計圖開始，然後專心一意，精益求精。不能像我這樣，今天堆個花壇，明天砌個磚房。
我暗暗發誓：我應該立刻開一個文檔，開始寫我的經世大作。從現在起，推掉所有專欄，拒絕一切散稿——啊，我做不到。
我必須承認，我有很多惶恐。寫作是寂寞的行業，我需要不斷的點贊來維繫自信。我要養家，有經濟壓力，我仰賴各種快錢。即使沒有壓力，家有金山不如日進分文，如果連著好多天沒有分文入帳，我會心內忐忑，疑心已經被讀者拋棄。所以我馬不停蹄地寫，明知這些短平快的東西，會佔據我的時間精力，耗掉我的想像力及成規模的構思，我是把大片的金箔拆成金屑在賣，但我無法自控。我自我安慰說：沃爾瑪不就是靠各種小東西，躋身世界五百強的嗎？
我該怎麼做？如何避免努力工作卻淪為庸碌的窘況？也許，該好好想想了。
說不定，每個人都該好好想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