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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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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玖 -【轉運福女(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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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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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15: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商慈趕緊閉眸許願,怕許願的人太多,神靈聽不見,在心底多念了好幾遍,一抬眼,發現他低著頭,正定定看著自己,便問:“師兄你許願了麼?”

    巽方收回眼神,淡淡地笑:“許完了。”

    “那我們走罷。”商慈剛說完,站起身來卻沒注意踩到了自己的裙角,狠狠被自己絆住,整個人向前倒去。

    巽方一個側身,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商慈借他的力,穩住了搖晃的身形,同時一陣後怕地攥著他的衣襟,幸好是往前倒,要是往後摔去,她只怕已經落水,那丟人可就丟大發了。

    一年一度的盛景,來觀燈的姑娘小姐們窮極裝扮,紛紛換上了最豔麗的長裙、最精緻的釵環,商慈也不例外,一身鵝黃色輕羅百合裙,外搭朱紅色織錦斗篷,雪白的兔毛滾邊,拂動在臉頰周圍,襯得肌膚冰瑩如雪,濕漉漉的清亮眼眸裡,有後怕有窘迫,像某種小動物受驚的眼神。

    他二人鼻尖相距不過三寸,他可以感受到她輕輕柔柔的呼吸,摻著她剛剛吃過杏仁酥的香甜氣息,她身後是萬千燈火和流光瀲灩的水面,一輪皓月當空,清輝灑落,堪稱是月美、景美、人更美。

    巽方覺得此情此景,無論是出於衝動還是出於情感,他都應該做些什麼。

    心念方起,只聽身後響起了一道粗糲的大嗓門:“哎你們放完了沒有,別在這站著空位,讓一讓!”

    巽方汗顏,很是惋惜地鬆開擁著她的手,改為牽著她,在前方開道,擠出了即將人滿為患的岸邊。

    皎月穿雲,繁星熠熠。

    庚明抬頭望向空中的那輪孤月,片刻便垂下頭來,揉了揉眼睛。

    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看東西時偶爾會出現重影,一開始這種現象出現時,他還有些興奮,猜測著是不是開地眼的徵兆?不過他很快就失望了,開眼除了會感到眼睛異常,最重要的預兆是眼部會發熱,但他絲毫沒有感覺到有發熱的跡象。

    庚明鬆開手,再次睜開眼時,發現他面前的樹木陰影處慢慢顯露出一道人影。

    隨著那人的走動,他的身影和樣貌都暴露在月光之下,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量挺拔,一襲緊身玄衣,墨發高束。正是這從頭到尾一黑徹底的裝扮,才能讓他在陰影處隱藏著不被人察覺。

    清冷的月光中,少年的面容帶著些許森然和冷峻,庚明不知道他在暗處觀察了自己多久,也不知他是怎麼進來的。

    然而,此刻他超乎同齡人的定力和沉著完全顯現出來,庚明絲毫沒有慌亂,只是面無表情、眼神帶著防備地盯著玄衣少年:“你是誰?”

    “跟我走吧……”少年垂下眼角,眸光裡有種疏離的親近,冰冷的聲線極力想軟化成溫柔的,因此聽起來有點怪,他抿抿唇,吐出兩個字:

    “弟弟。”

    上元節的狂歡會持續整整一夜,直到露魚肚白才會甘休,主街上依舊人滿為患,笙樂不斷。他二人都不想再回味那被擠成人肉叉燒的滋味,寧可多繞些遠路,拐入了一條僻靜的小巷。

    青磚紅瓦,院子裡栽種的臘梅攀過斑駁的牆頭,白色花蕊團團綴在枝頭,空氣裡彌漫著冷冽襲人的清香。

    小巷兩邊的人家零星地掛著幾盞紅燈籠,月光的銀輝和燭光的昏黃交加著鋪滿了一地,好似永遠走不到盡頭。

    商慈手中打著的轉鷺燈也快燃盡了,燭光漸漸熹微,商慈取下發間別著的銀釵,挑了挑燭芯,偏頭笑:“師兄,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方才許了什麼願?”

    商慈偏頭的同時,不經意將燈籠離得他近了些,朦朧光暈下,他的側臉溫潤而柔和,他沒回答,倒反問她:“你許得什麼?”

    商慈沒有顧忌,嗓音帶著一定會實現的憧憬:“我希望師兄師父和小師兄,我們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師兄你要做的那件大事,一定會順利解決,這樣我們就能早點離開京城,回到原來的生活。”

    她說這些時,唇角帶著弧度,眸子裡映著的燭火像是澄澈湖面上月光的倒影,巽方靜看著她,腳步不自然地慢了些,只聽她不甘心又好奇地追問著:“師兄你呢?”

    巽方收回目光,悠悠道:“說出來就不靈了。”

    商慈微愣,繼而氣得跺腳:“那你騙我說出來!”

    說罷停下腳步,像賭氣的小孩一樣,雙手環胸,杵在原地不肯走,巽方無奈折返回來,拉過她的手:“我許得同你一樣。”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商慈掩住心裡小小的失落,任憑他拉著自己慢慢朝前走著。

    巽方當然知道她期望的答案是什麼,她任何細微的神色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然而,心底泛起的甜蜜漸漸凝結成苦澀——商慈方才那句“你要做的那件大事,一定會順利解決”敲響了他心裡的警鐘。

    天眼所預示的畫面一天天在逼近,雖然有了縝密的計畫,但他不能保證他在火燒紫禁城那天,一定能全身而退。在他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確保的情況下,如何能給她一個未來的承諾呢……

    所以他要忍住,現在,他沒有兒女情長的權利,更沒有愛她的權利。

    回到府裡,師父和庚明的房間都熄了燈,黑漆漆地沒有動靜,想必早已入睡。商慈和巽方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間。

    一夜靜謐安眠。

    翌日一大早,巽方就在灶房裡忙活開了,鍋裡煮上滾滾的湯圓,嫋嫋的蒸氣飄出院子。

    商慈想著繡坊裡的女孩們大都是無家可歸的,小正月正是無比想家的時候,商慈在別的地方沒法幫她們太多,便找來食盒,想著給她們帶點湯圓過去。本來湯圓得就多,他們四人也吃不了多少,師兄煮好了湯圓就先幫她盛上,五層的六角食盒被裝得滿滿的。

    趁著新鮮熱乎勁兒,商慈拎著食盒快步去了繡坊。

    繡坊也早早得裝點上了燈籠紅綢,門窗上張貼著剪紙,一片紅彤彤的喜慶氛圍中,繡坊的女孩們聚在織布機旁,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見她來了,姑娘們,商慈把食盒遞過去:“師兄做了些湯圓,每樣口味都有,拿來給你們嘗嘗。”

    女孩們紛紛道謝,離她最近的彩螢笑著接過來,纖細的手指往屋裡點了點:“巧了,我們夫人也來了,正在裡屋坐著,姜姐姐可過去看看。”

    正月裡,她不陪著丈夫婆婆,也不回娘家看看爹娘,享受闔家之樂,跑到繡坊來受罪,商慈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位“管家狂”了。來到裡屋,只見有位身擔藥箱的老郎中正坐在周芷清身旁,給她把著脈,周芷清則捂著胸口,秀眉微皺,有些不舒服的樣子。

    老郎中確定了脈象,迅速地收回手,躬身道:“恭喜,夫人您這是有喜了,只是胎像有些不穩,我這給您開道安胎養身的藥方,您多注意休息,切記不可太過操勞……”

    話音落,不光周芷清傻眼了,正推門進來的商慈也驚呆了。

    她身旁的貼身丫鬟祿兒一如既往的機靈,直接往大夫手中塞了兩片金葉子,激動道:“大夫拜託你了,給我們家小姐開最好的藥,一定要調理好她的身子,走,我這陪您去抓藥……”

    “恭喜恭喜,一來就聽到這麼大的好消息,”商慈反應過來,走到周芷清身旁坐下,上下掃視她,打趣道,“看不出來,你就是要當娘的人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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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15: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周芷清還是很不可置信地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訥訥地問商慈:“我這就有了?”

    商慈眼見著她從和自己一樣的小姑娘,到嫁為人婦,到現在即將初為人母,也覺得這個過程很神奇。

    想來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就要晉級成姨母了,商慈忍不住笑著叮囑:“你這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像之前那麼拚命了,我方才聽大夫說你胎像不穩,你可得按大夫說得好好吃藥好好休息,不為你,也為了你肚裡的孩子啊。”

    周芷清被她說得臉紅,低頭撫摸著小腹,開始小聲詢問商慈,她該多吃什麼忌吃什麼這些孕婦注意事項。

    商慈心道果然母愛的力量是偉大的,旁人千說萬說,不如一個孩子光當掉在她肚子裡管用,瞬間便把一個刀槍不入、鐵腕治家的主母,變成了柔情似水的小娘子。

    然而她別說當媽的經驗,當媳婦的經驗都沒有,不過來找她算命的客人裡,有很大一部分是孕婦,商慈跟她說了幾條,周芷清看樣子也聽得稀裡糊塗。商慈安撫她:“你放心,這些都不是你要苦惱的,你府裡的丫鬟婆子都會替你想周到的。”

    周芷清想來也是,點點頭,繼而握著她的手,撒嬌道:“我夫君知道我有孕後,只怕也不會讓我再管坊間的事,整日憋在府裡日子肯定寂寞難熬的很,你可要多來陪陪我。”

    商慈怎麼會拒絕,撐著下巴笑道:“你也知道我是閒人一個,只要你老實地呆在府裡,我會去多看你的。”

    臨近中午,商慈回到府裡,率先鑽進灶房,同師兄分享了周芷清有孕的好消息。巽方多次從她口中聽過周芷清的名字,知道她是商慈在京城結識的唯一好友,再加上其父與他同朝為官,是文人集團的領袖,國舅的親家,是國舅党的一大助力,與他私交也甚好,便說等過些日子,會去國舅府道喜。

    幾道熱菜出鍋,商慈便幫忙端著盤子擺上桌,聞見香味,師父拄著拐棍慢悠悠地踱過來,一屁股坐在上座的太師椅上。

    “你們昨天玩得怎麼樣啊?”萬衍山微微眯眼,摸著鬍子問。

    商慈想了想說:“花燈好看是好看,就是人太多,幸好您老沒去……”要不,一身老骨頭可不得被擠散架了,當然,後一句商慈沒膽子說出來。

    萬衍山點點頭,左右看了看,複又挑眉問:“庚明呢?”

    商慈這才發現一上午都沒瞧見小師兄的身影,想來是在屋裡鎖一天了,走到他緊閉的屋門前,敲了敲,喊:“小師兄,出來吃飯了!”

    半天無人應答,商慈隱隱感覺到不對,輕推了推屋門,發現並沒有反鎖,而是虛掩著的,走進去,只見屋裡並沒有人,床上的被褥和杌子上的衣物被疊的平平整整,光滑的檀木桌面上端正地擺放著一封信。

    商慈拆開信封,掃看著上面的小字,眼睛越睜越大,隨即攥著那信轉身跑出門去。

    桌上的菜都涼透了,都沒有人去夾一口。

    一陣風起,那張信紙被風吹落在地上,師父和師兄都看過了,信的大意是他不得不離開,對不起師父的教導,他有必須要去做的重要的事,如果事情辦成之後,他還尚在,便會回來看師父。

    信紙飄落仿佛觸到了萬衍山的一根弦,他眼眶漸紅,用力握著拐杖把手戳著地面,砰砰直響:“什麼叫如果事情辦成之後,我還尚在就回來,他這是要去做什麼?!”

    商慈和巽方相顧靜默。

    萬衍山深吸了兩口氣,渾濁的眼裡忽然迸出希冀的光,問巽方:“你說會不會又是那六王爺幹得?像上回綁走蠢丫頭那樣,綁走了庚明,故意留下這封信?”

    商慈低著頭,若是六王爺做得,他根本沒有必要留下一封信,而且字跡是小師兄的沒錯,筆劃平穩沒有抖動墨痕,顯然他在寫下這封信時,並非被他人脅迫,是果決而堅定的。

    這大半年來,小師兄總是會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不知道在研究什麼東西,商慈猜測他陡然的離去跟他最近的反常舉動也有關係。

    巽方也知道希望渺茫,但眼下面對師父這種情緒,他只能應下:“我會盡力托人去查這件事,師父您保重身體為重……”

    “孽徒!孽徒……”萬衍山罵了兩句,到底忍不住,皺紋密佈的眼角滾出老淚,顫巍巍地用衣袖拭去。

    商慈從來沒見師父哭過,三個徒弟裡,師兄是最被師父寄予厚望的,而小師兄卻是與師父感情最為親厚的。無論庚明對她多麼惡劣,但在師父面前,他無疑是個聽話懂事的乖徒弟,師父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帶著小師兄。

    師父走路,他在後面背書箱,師父騎驢,他跑在前面牽繩,師父年齡大了,記性不好,總是一轉眼就記不得東西放在哪裡,而他總是能找到。師父最喜歡看的幾本破書,最喜歡穿的幾件舊衣服,他都如數家珍。

    十二年的相依為命,師父已完全離不開他了,現在,師父日漸衰老,腿腳也不似以前靈活,只能終日拄著拐杖,呆在院子裡曬曬太陽,這個時候,他不打一聲招呼,直接離開了,他怎麼忍得下心?

    沒良心的臭小子,白養了你十二年!在師父低低的哽咽聲裡,商慈在心底恨罵。

    轉眼到了夏至。

    巽方托朝中同僚暗中打探更美的消息,為了這事,沒少奔波,然而仍舊音信全無。京城人口眾多,魚龍混雜,要想找一個人很難,何況那人在故意躲避,更無異於大海撈針。

    今年京城的夏至格外酷熱,西南方接連傳出大旱的消息,因有巽方的提前預測,朝廷早有準備,當即勒令各地受災府衙開倉放糧。

    然兩個月過去,莊稼顆粒無收,災民被活活餓死的狀況完全沒有緩解,聽說某些受災嚴重的地方出現了小型的□□,流民們打到衙門裡去,匾額都被拆下來砸了。

    皇上大怒,嚴令徹查此事,結果順藤摸瓜查出一大筆虧空,很多地方的賑災糧都沒有到位,或是被當地官員中飽私囊。原來,朝廷一開始下令囤積糧食以備不時之需,許多官員對大旱的預測並不以為意,看著批下來的銀票和糧食打起了小算盤,想著與其米爛陳倉,不如便宜了自己,以至於旱災真的爆發後,虧空遲遲來不及填補。

    面對朝中兩大勢力的明爭暗鬥,皇上一直在不動聲色的旁觀。事發後,皇帝震怒的同時,借此機會,對朝中的勢力徹底來了一番大清洗,周芷清的父親被牽連在內。

    商慈聽聞這事時,正在幫師父熬藥,自小師兄離家出走後,師父的身體每況愈下,染上了胸悶咳嗽的毛病,每日苦藥不斷。

    剛點上火,正扇著風,師兄走過來,眸色微沉,道:“周家出事了。”

    商慈倏地站起來,忙問:“怎麼回事?”

    “因為賑災糧餉貪污一案,周家老爺被波及,死罪不至於,但估計是要削職流放。”

    其實,這次被革職查辦的多是六王爺那邊的人,周老爺純屬是炮灰,因為貪污數額最大的那位仁兄曾是他名下最得意的弟子,平時與他交情匪淺。六王爺那群人被咬急了,能拖一個是一個,有的說看見那官員給周老爺送了什麼什麼禮,有的說周老爺府邸豪華程度建得堪比皇家別苑,家裡有多少珍寶古玩,皇帝行事向來是寧錯殺十人,不放過一個,周老爺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拖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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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15: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但念在周老爺並不是主謀之人,且年事已高,只賜了他家產充公、削職流放。

    “師兄你幫我熬著藥,我去看看周芷清……”

    商慈想了想,到底不放心,擱下蒲扇,就往沈家跑。

    周芷清懷孕以來,商慈應了她的要求,隔三差五便上門來同她說話解悶,和沈家的下人們都混了臉熟。到了國舅府,門房也沒通報,直接讓她進去了。

    商慈的擔心果然沒錯,走進周芷清居住的院子,只見地上跪著一排小丫鬟,周芷清挺著個大肚子,眼睛腫得像核桃,哭得上氣不接,還直想往外沖。

    祿兒正抱著她的胳膊,苦苦哀勸:“小姐,我求你了,你可別哭了,你著急又有什麼用,這是皇上的旨意,現在老爺府裡正是肯定一團亂,外人官兵來來回回進出,你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再叫那些人衝撞了你,我可怎麼向姑爺交代……”

    祿兒是她的陪嫁丫鬟,對周老爺和徐氏都有很深的感情,此刻勸著周芷清,自己的眼淚也是啪嗒啪嗒直掉。

    商慈也知道她現在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同祿兒使了個眼色,一起將她強拉到貴妃榻上倚著,等她哭得漸漸沒力氣了,情緒稍稍平復了些。商慈微微垂眸,問:“這事沒有解決辦法了嗎?央你公爹到皇上面前說說,說不定會有迴旋的餘地?”

    周芷清一邊抽噎,一邊抹淚道:“沒有辦法了,聖旨已經下了,後日便要走。”

    商慈沉吟道:“既然事情已經板上釘釘,確實像祿兒所說,你哭也沒什麼用了,不如趁著還有時間,為老爺夫人準備寫路上要用到的行李衣物,他們此刻怕是沒有心情準備了……”

    商慈這話點醒了周芷清,她狠狠地擦了兩下眼淚,深吸了兩口氣,強忍悲痛站起身來,拿出了當家主母的作風,有條不紊地命令丫鬟們開始準備這一路上要用到的行李。

    周老爺臨行這天,師兄恰休沐在家,可以照顧師父,她剛好能抽身一天,陪周芷清去送一送她爹娘。

    商慈走之前,和往常一樣,把藥煎好放在師父床頭,等稍涼了些,不那麼燙嘴了,她低頭用瓷勺一口口地喂著床榻上的師父。

    萬衍山其實是個骨子裡很要強的老頭,只不過年事越高,對某些事便看淡了,或者是被他平時的不拘小節給掩蓋住了,但商慈最是知道。剛開始,她給他喂藥,師父不但不領情,還臭駡她,說:“為師是行將就木,連藥勺都拿不動了嗎?”

    然而事實證明,他不是拿不動,而是哆哆嗦嗦,喝一碗藥得有半碗灑在被褥上。後來,在讓徒弟喂藥和自己喝完藥再讓徒弟去洗被褥,哪個更丟人之間,萬衍山默默地選擇了前者。

    師父一生沒娶妻,沒子女,孑然一身,到老來收了他們三個徒弟,權當是親兒女們在養,巽方和她都是在七八歲,知事後收養來的,唯有庚明是尚在繈褓便被抱來,從他咿呀開口說話,到蹣跚學步,再到手把手叫他堪輿。如今小師兄驟然離去,師父心裡活像被剮掉了一塊肉,比誰都痛。

    這些日子以來,師父問她問得最多的話,就是“你師兄那邊有沒有打聽到庚明的消息?”“庚明什麼時候回來……”

    商慈都不知怎麼回答,今日師父倒沒有再問讓她為難頭痛的問題,乖乖地張嘴喝藥。咽下藥汁的間隙,萬衍山偏頭看向她,目光深邃,暮氣沉沉的嗓音裡帶著詰問:“丫頭,你是不是一直覺得為師偏心?凡事只關心巽方和庚明,卻從不關注你?”

    商慈靜窒了一瞬,她沒有想到師父會突然說這話,想了想,她點點頭,笑說:“是的,但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因為我知道我在術數上沒有特別的天分,在大事上我沒有師兄的沉著穩重,在小事上,我不及小師兄機靈活泛,您更看重師兄們是理所當然的……”

    萬衍山聽後爽朗地笑出聲來,這一笑便帶動了咳嗽,直咳得他老臉泛紅,商慈連忙幫他捶背順氣,好半天才平復,萬衍山氣喘吁吁道:“還記得我讓你們每個人都記住的話嗎?”

    商慈自然記得,就是那句什麼生來蓬間雀,沒等她回答,師父便說了一遍:“生來蓬間雀,無鯤鵬之志,甘囿于田壟,避於囂世,反得幸也。當年為你們占得卦象,到現在一一靈驗了,你的師兄們都像我,一生放不下的東西太多,反而都不如你看得通透。也幸而有你在,巽方總不會太無所顧忌地去做事,老頭子我也算是安心了。”

    品味著師父沒頭沒尾地這番話,商慈怎麼想怎麼不對勁,這時師兄走進來,接過她手裡的藥碗,看著她,輕聲道:“你先走罷,我來喂藥。”

    商慈再次看了眼師父,眼皮微耷,但眼眸帶光,面容平靜不似有異,便道:“那好,我先走了,很快回來。”

    城門口,一輛破舊的馬車前,父母女三人淚眼婆娑地相擁著。

    周芷清分別拉著他二人的手,低頭哽咽著:“爹,娘,你們在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聽說遼河縣靠近東胡,天氣寒冷,女兒給你們備了許多禦寒的衣物,你們到了那邊,要是缺短了什麼,記得寫信告訴我……”

    周芷清說得後面嗓音越顫抖,她也知道自己說這些話都是無用而不切實際的,從那苦寒之地到京城,想通上一封書信來回也要一年的光景,遇上什麼事傳到她這裡來,黃花菜都涼了。

    這也是她臨盆之日在即,仍執拗要去送爹娘的緣故,因為這一次見面,或許就是這輩子她見她爹娘的最後一面了。

    周老爺和徐氏都比商慈初次見到他們時,蒼老了許多,鬢角冒出了根根白髮,周老爺輕拍著女兒的手背,歎氣道:“爹這一輩子福都享過了,老來受些罪也沒啥大不了,丫頭放心,爹娘的身體還硬朗著,”看著女兒高聳的前腰,沒忍住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爹唯一覺得遺憾的是,沒能等得及抱一抱外孫兒……”

    徐氏輕掐了周老爺一下,橫眉小聲道:“還說這些做什麼,還嫌咱家女兒不夠難過?”

    周芷清和丫鬟祿兒在一旁看到這場景,除了難過就是唏噓。周芷清出來送行只帶了祿兒一個丫鬟,商慈心想怎麼不見沈家公子,岳丈岳母被貶斥邊疆,做女婿的竟不來送送?

    轉念又想,大概沈家公子作為國舅嫡子,對於親家落難卻無能為力,大概也無顏面來送吧,再加上周老爺被貶斥,有一部分原因是國舅沈家的政敵栽贓,沈家公子與其頂著愧疚而來,不如給他們父女好好道別的時間。

    那輛破舊馬車被周芷清大包小包塞得滿滿當當,如果不是怕有人看見再向皇上參她爹一本,周芷清恨不能裝上十輛馬車的行李。

    依依惜別了半個時辰,太陽眼見要落山,趕夜路相對危險,周芷清挺著大肚站了那麼久,也有些扛不住了。周老爺和徐氏相互牽扶著,登上馬車。

    目送著爹娘的馬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周芷清含著清淚,被商慈和祿兒攙扶上馬車。

    車輪轉動聲響起,周芷清倚在小窗邊,仍怔怔的,對商慈道:“我以後是沒有娘家可回的人了……”

    商慈原本想勸她說,“我在七歲時就失去了雙親,被師父收養,比起我來,你可幸福多了”,然而想到周芷清到現在還不知她真正身份,仍把她當薑婉,話到嘴邊改成:“我倒是有娘家可回,但又如何,終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爹娘總不可能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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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周芷清想勸她別那麼絕情,剛想開口,忽然腹部傳來一陣劇痛,她條件反射地緊抓窗框,痛呼出聲。

    商慈嚇了一跳,忙扶住她問:“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周芷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惶恐,嘴唇發抖:“我肚子好痛……好像要、要生了……”

    周芷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惶恐,嘴唇發抖:“我肚子好痛……好像要、要生了……”

    商慈和丫鬟祿兒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慌了手腳,商慈回握住她的手,強作鎮定問:“怎麼痛法?”

    周芷清也描述不清,儘管咬著牙,嗓音還是帶著驚怕的抖動:“我、我能感覺到它在往下墜……”

    在一陣一陣的悶哼和呻吟中,周芷清秀眉糾成一團,商慈離得近,仿佛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動了一下,片刻後只見她的裙底漸漸滲出帶血絲的液體,濕濡了一片。

    羊水破了……商慈按捺著砰砰直跳的心,忙起身扯過座榻邊的絨毯,給她蓋在了腿上。

    祿兒一邊催命似地促著外面的車夫,一邊慌亂地用手帕擦著周芷清額頭上的汗珠:“小姐你忍著點,咱們馬上就到家了……”

    在商慈和祿兒的提心吊膽,和周芷清一聲賽過一聲的呻-吟裡,馬車風一般地趕回了沈府。

    祿兒還未等車輪停穩便掀簾跳下馬車,對傻站著的門房喊:“快來幫忙,少夫人要生了!穩婆!少爺原本找的穩婆在哪裡!”

    沈府下人們聞聲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去抬周芷清。

    沈府上下頓時一片慌亂,周芷清被眾人半抬半扶地送到屋裡,丫鬟婆子們四相奔走,端熱水、找穩婆、取絹布……

    相較於雞飛狗跳的國舅府,萬府此刻凝固著一股蕭疏沉重的氛圍。

    萬衍山看向喂完藥就守候在床邊,靜默不語的巽方,鬍子抖動著,扯露出一絲笑容:“你每天都有蔔筮的習慣,你是算到了罷,才會支走了蠢丫頭…”

    巽方的神色看似靜如止水,顫動著的睫羽和翕動的唇角,洩露了他焦迭的內心。

    “為師活了一百二十三歲,也活夠了,是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萬衍山蒼暮的嗓音裡盡是超脫和釋然,忽然像想到了什麼,他的眼神逐漸變得黯淡:“那孩子……應該是知道他的身世了,為師想求你一件事。”

    巽方輕輕握住他放在被褥上的右手,道:“師命重於山,如何說求,師父,你想到什麼就說罷,弟子一定做到。”

    萬衍山歎口氣:“無論將來庚明做了什麼,望你能顧念著同門之情,留下他的命。”

    巽方心裡一痛:“師父不用你說,庚明永遠都是我師弟,我不會害他。”

    這人一到了將死之時,天大的事都已變得不再重要。什麼謀篡逆反,什麼王朝穩固,什麼黎民社稷,萬衍山都沒有力氣去想,他只想自私一回,他唯一的牽掛,只有那個至今流蕩在外不知音訊的小徒弟。

    得到巽方的回答,萬衍山心願了成地長出一口氣,好似有他這句承諾,庚明的未來就有了保障一樣。

    “為師困了,你走罷。”萬衍山說完,緩緩闔上眼。

    耳側的呼吸一點點變弱,直到靜止,手心那只佈滿褶皺的手逐漸變涼,直到脈絡失去跳動,屋簾被風吹得蕩動,窗外的竹葉莎莎作響,巽方能感覺有什麼東西他身邊經過,隨著那陣風,消逝了。

    他的背脊徹底彎曲下來,手肘撐在床邊,緊握住那只已經失去了溫度的手掌貼在額間,有什麼東西從眼中滑落,靛青色的被罩上暈出點點打濕的痕跡。

    沈家少爺這日也是休沐在家,對於妻子即將臨盆還要去坐馬車送行這事,他本來就不贊成,但也勸不動,正擔心著,此刻聽到院外紛雜混亂的腳步聲,就知道出了事。

    然而這種時刻,他一個大男人更插不上手,只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負著手在周芷清的院子裡兜來兜去。

    商慈在屋子裡完全充當著陪護的角色,手被撕心裂肺哭嚎著的周芷清捏得生疼,她強忍著也沒有收回手,她知道周芷清現在所受的痛苦一定超她百倍。

    她平生所學在此刻全然排不上用場,只能緊握著自己的手,只能扯東扯西說著無用的話,試圖轉移周芷清的注意力:“放鬆,想想別的事,想想以後的事,對了,你給孩子起名字了嗎……”

    然而不管商慈說什麼,周芷清都聽不進去,終於,在商慈的手被捏到快失去知覺之時,傳來了一道清亮的啼哭聲。

    “出來了!出來了!”穩婆連忙用柔軟的綢布包裹住孩子,溫熱的濕帕子擦乾淨嬰兒身上的污穢,笑道:“是個小少爺!”

    穩婆歡喜地把孩子抱到周芷清面前,周芷清還在餘痛未消地喘著氣,瞥了眼,看到自己痛苦折磨了半天,為得就是這麼個皺巴巴像個小老鼠似的小東西,有點失望有點嫌棄:“怎麼這麼醜?”

    商慈沒繃住,笑著瞪他一眼:“哪有你這麼說自己孩子的?醜,你是你兒子!”小心翼翼地從穩婆手裡接過孩子抱著,細細打量,只見他五嶽靈秀,目深耳竅緊,三才三停圓闊而潤,現在只是眉眼未張開,等年紀大了,定是個漂亮的小公子!

    聽到孩子的啼哭聲,沈俞安再也不顧下人的阻攔,沖到了屋裡去,沒有去看商慈懷裡的孩子,而是徑直奔到周芷清床邊,見妻子臉色蒼白,但精神尚好,看見他還沖他微笑,一顆心才算落回了肚子裡。

    商慈微愣了愣,對於這沈家少爺第一時間是奔到周芷清身邊的表現還是很滿意的,只道周芷清沒瞧錯人,就算周家落敗了,但有沈家少爺如此偏袒愛護她,她在國舅府的地位想必也不會動搖。

    不過夫婦倆人深情對望、耳鬢廝磨的場景,顯然沒有懷中的小傢伙有意思,商慈只顧低頭逗弄孩子,等到祿兒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才反應過來周芷清在叫她。

    周芷清倚在丈夫懷中,雖然看起來還很虛弱,但比起一些痛到昏迷的產婦已經好了許多,她笑著對商慈道:“那日我發現有孕之時,你在,今日分娩你亦在,這孩子是跟你有緣,幫忙給孩子取個名字罷。”

    地窖被綁事件已過去了快兩年,早已成了樁陳年舊事,再加上周芷清懷孕那段時間,沈俞安聽說商慈經常來陪妻子說話解悶,對商慈早沒了什麼偏見。但孩子是府裡的嫡長孫,名字怎麼能隨便讓一外人起……他不知商慈是玄術中人,只知在這情況下,他不能駁了妻子的意思,只能強行附和道:“是啊,今日多謝姜姑娘了。”

    商慈不是不知禮節的,周芷清心血來潮讓請她取名,她不能真把人孩子的名字給定了。她也聽出了沈俞安話中隱含的為難,只笑了笑道:“名字這麼大的事,還是交給沈國公和沈老夫人定吧,我頂多是給個建議……”

    商慈把孩子交給一旁的穩婆,從袖中掏出袖珍羅盤,按生辰八字給孩子排了番命盤。在天干同時有丙丁火,在地支有雙巳火通根,算出這孩子五行中火形重,占了半壁江山,“元神”火旺,得“克泄耗”,也就是說要補土金水。

    土因為在命格氣勢比較旺,已經有足夠的能量發揮作用,所以不需要再補。

    還剩下五行就是金與水了,這金水兩種五行分別是代表財星的財富與事業的官殺之星,水為最弱,所以最終整個命格需要加強用神“金水”的力量,用來平衡整體命格的五行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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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商慈說了一堆,周芷清和沈俞安夫婦倆傻傻地對視一眼,似懂非懂,商慈想了想,歸整為最直白簡潔的一句話:“取得名字裡要含金或水,忌帶火木,其它的按沈家族譜輩分來就好。”

    回到清淨的萬府時,天色見黑,望著自家宅院大門,商慈有種釋然的感覺。近距離觀察了一遭驚心動魄、血淋淋的現場,讓她對生孩子這項女人必經的苦難,有了些許陰影。

    她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胳膊,朝師父的院落走去。

    恰看到師兄從師父屋內走出,商慈站在臺階上,笑著問:“怎麼樣?師父有沒有好好喝完藥?”

    剛想繞過他邁進屋內,師兄長臂一伸,攔住了她。

    商慈這才注意到師兄微低著頭,眼眶紅腫,帶著些許血絲,眉宇間盡是滄桑疲累,商慈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有些擔憂地皺眉問:“師兄,你怎麼了……”

    巽方不忍告訴她,和上午他故意早些支走了她,不願她見到那場景一樣,然而不可能瞞得住,她也有權力知道真相。

    巽方怔忪而認真地看著她,只覺每一個字說出來都無比的艱澀:

    “師父他……已仙逝。”

    短短一天,商慈經歷了生命的出生和消亡。

    師父一輩子替人勘龍脈,選陰宅,先帝的皇陵風水的佈置皆是出自他手,但他卻從未替自己選過死後的葬地。

    以前師父就說過,這人嘛就該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他要是死了,只消一把火燒了,餘下的骨灰埋在大澤山腳的桃花林下便圓滿了。

    師父平靜地躺在木板之上,下面摞滿了草垛,巽方手持著火把,待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師父的面龐上時,點燃了草堆。縱起的火焰迅速包裹住了師父,草堆上人的面容在滾滾濃煙中不再清晰。

    商慈不忍再看,背過身去,蹲下捂著臉,眼淚不停地從指縫間溢出來。

    身後有道高大的影子靠近,直到籠罩住了她,肩膀上傳來掌心溫熱的溫度,商慈愈發哭得泣不成聲。

    她確有察覺到最近一年來,師父的身體狀況一直在走下坡路,但她沒想到會這麼快……也許是小師兄的突然離開,給了師父太大的打擊,她也更自責自己沒有注意到師父的反常,沒能早點趕回來見師父最後一面。

    瘦弱的肩膀一下一下抽動著,似乎隨時會哭暈過去,巽方蹲下身,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嗓音低柔卻帶著瞬間能安穩人心的堅定:“等我半年,最多半年,我會處理好所有的事,然後帶你和師父回去大澤山……”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水池裡的紅尾鯉魚依舊遊得歡暢,商慈只是不懂,為何一年半之前,他們師徒四人還在嬉笑怒駡,在一張飯桌上鬥智鬥勇,轉眼間,這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她和師兄兩個人。

    真正經歷過親人逝世後才知道,原來最痛苦的,不是知道他離去的那一刹那,而是離去之後,你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都充斥著無盡的孤獨與清冷,再找尋不到那人的痕跡。

    商慈把師父的遺物都收拾了起來,免得睹物思人,小師兄的東西原封不動,仍舊是原來的樣子,她一直在相信小師兄會回來。

    隨著日子一點點過去,商慈並沒有過分沉湎在哀痛裡,她漸漸產生一種錯覺,師父和小師兄並沒有徹底地離開他們,而是像以前一樣去遠遊了,過個一年半載就會回來。

    帶著這種錯覺,商慈不再動不動掉淚,逐漸恢復了過去的生活節奏。這時,她才感覺到,沒有看到師父最後一面,沒有見到他仙逝的過程,反而是慶倖的,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沒心沒肺地繼續過下去。

    後來,商慈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師父去世的那天,師兄一直守在他身邊,包括火葬後,都是師兄在收撿師父的骨灰,師兄一直都在默默背負著比她多得多的壓力與重擔。師父仙逝後,師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上朝下朝,還要負責她的伙食,她從沒見過師兄在她面前唉聲歎氣,或是動不動因悼念師父而顯露出什麼情緒,她有什麼資格總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距離師兄和她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月。

    師兄入朝為官也整整兩年,兩年間欽天監被他治理得煥然一新,沒有出過任何大小差池,加上那次預測到西南大旱,愈發得到皇上賞識。

    而被賞識的代價是,師兄逗留在宮中的時間越長,回家的時間也越晚,商慈雖然會感到寂寞,但還是覺得這是件好事兒,師兄越忙說明他越能早些處理完那些事,他們也能早些離開京城這個讓他們彼此都感受不到歸屬感的地方。

    這段日子裡,師兄的黑髮也長至齊肩,半百半黑的頭髮很是怪異,比全是白髮的回頭率還要高,商慈也看著彆扭,師兄便讓她幫自己剪掉了那半截白髮。及肩的髮絲也束不成冠,乾脆就這麼披著。

    因獨守府邸,商慈去繡坊和國舅府串門的頻率明顯增多了,巽方並不想讓商慈和國舅府走得太近,為了挾制住六王爺他是不得不借國舅這座山,但他們並不打算長居京城,並不需要他們什麼助力,離京之時,過於親近的關係反而會成為絆腳的藤蔓。

    當然,這些話他並沒有跟商慈提起,本來讓她整日獨守清冷的宅院,就足夠讓他愧疚心疼,她能自己找到排遣孤寂的方法,他放心很多,他也沒有理由再去干涉她的其他自由,他也相信,以商慈為人處世的經驗,會和國舅府裡的那些人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

    西南大旱的事件拔掉了上百位大蛀蟲貪官,牽連了上千位官員,但賑災糧餉的不知去向,仍讓西南受災嚴重的城鎮,村民百姓傷亡慘重。這也證明了天眼裡預兆的景象不可避免,他雖提早向皇上進言,皇上也下達了措施,但總有些你想不到的意外會推著它向既定的軌跡發展,任何看似有效的方法,到頭來都是徒勞無功。

    看似周密詳盡的計畫,不到那一天,巽方不敢說萬無一失,他只能屏息靜氣,默默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這天,商慈從沈府出來,是同往常一樣,給周芷清送去了些她自己親手做得嬰兒衣物。

    早先,在周芷清還未出嫁,師兄還未來京城之時,商慈就跟她學過一段時間的刺繡,後來因為二人各自忙碌,便沒再研究女紅。現在,周芷清在府裡修養身體加奶孩子,閒時加母愛氾濫下,又重拾了女紅,商慈自然跟著她一起學,也頗有收穫——她會織虎頭鞋和小肚兜了。

    雖然賣相有些難看,但布料都是用好的,穿著貼身又舒服,周芷清當然也不會嫌棄,拿過來便和自己的放在一堆,等著天涼再給兒子穿。

    大街上人流如織,街邊的茶棚裡冒著嫋嫋白煙,夾雜著雞絲面和小餛飩的香味。

    有時候師兄歸家太晚,不想讓他再忙活,自己下廚的手藝又實在可怖,商慈只能選擇來街邊茶棚和小酒樓裡開小灶。這家茶棚夥計的手藝還不錯,商慈沒抵住香味的誘惑,一頭鑽進棚子,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剛要了碗餛鈍,商慈一抬眼,視線就定格在她左前方背對著她的白衣少年身上。

    小師兄?

    商慈忽然冒出這麼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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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那少年清瘦的身材和輪廓都太像小師兄了,只不過比小師兄高了許多,但一年多未見,想來小師兄也長高了。商慈揣測不定間,只見那少年忽然站起身來,也未說話,直接往桌上放了一錢銀子,便舉步離開了茶棚。

    認錯了就認錯了,可那若真是小師兄,錯過了她不得悔青腸子!

    商慈微微咬牙,跟還沒下餛鈍的夥計說了聲不要了,戴上掩人耳目之利器白紗斗笠,縱身混在人群中,遠遠地跟在少年身後。

    白衣少年微垂著頭,步伐很慢,經過他身邊的人還以為他沿街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商慈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越看越覺得像小師兄。

    終於到一個巷口的轉彎處,商慈看清了他的相貌,睡鳳眼、高鼻樑、尖下巴,真的是消失了一年未見的小師兄!

    商慈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沒有沖上去攔住他,而是繼續隔著幾丈遠地跟在他身後。她想知道,這一年多來他究竟在做些什麼!是什麼能讓他狠心撇了養了他十幾年的師父和他們,不打聲招呼就離開?是什麼能讓他絕情到一年不歸家,甚至吝嗇給他們傳一條口信!

    商慈生怕自己到時候面對著他,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賞他兩下屁股巴掌,在心中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冷靜,穿過那條小巷,緊接著又是一條僻靜小巷,拐了七八次,庚明終於在一座佈滿了青苔的宅院門前停了下來。

    看樣子是一間並不大的四合院,只見他掏出袖中的鑰匙別開了銅鎖,邁進院子後轉身合上了門。

    商慈在門前聽了一會,並沒聽見人的交談聲,只有微微搬動座椅的聲響,再加上看到他方才開鎖的動作,商慈確定宅子裡只有他一人。

    商慈調整了下呼吸,平復了下心情,告訴自己要收斂收斂再收斂,隨後,一腳踹開了大門。

    小而精緻的院子,院子的西北角有一顆枝幹虯曲的棗樹,樹根處堆積了一層枯黃的落葉,雖然空氣裡隱隱飄著柴火米香,然而每一處角落都給人以空曠而蕭疏的觸感。

    光禿禿的棗樹下,庚明一手托著茶具託盤,一手拉著籐椅的椅背,似剛要坐下,神情呆滯。

    商慈闖進院子後,看到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庚明乍看到商慈,竟沒露出什麼意外的情緒,而是眉頭微皺,有些茫然和不解。

    商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深呼一口氣,雖然一直在默念要冷靜,但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小師兄,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麼,師兄現在還在到處托人打探你的消息,你留下一封信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你有考慮過師父和我們的感受嗎……”

    “小師妹?”聽到她的連珠炮似的詰問,庚明才恍然驚醒,臉上漸漸浮現出愕然和愧色。

    商慈被他這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的遲鈍反應,噎了下,柳眉一豎:“你……”

    庚明微微垂眸,將手裡的託盤放到桌上,示意她身邊的空椅:“……先坐罷。”

    商慈也知現在如何責難都無濟於事,她要想辦法心平氣和地先把小師兄勸回家再說。

    她坐下來,認真地盯著他道:“其他的我也不多說了,就問你一句話,跟不跟我回家。”

    庚明無神地望著桌面,嘴角泄出苦笑:“我想我信裡寫得也很清楚了,我有必須要做的事,等到事情辦完,我自然會再去找你們。”

    他頓了頓,又問:“師父的身體還好嗎?”

    商慈又心痛又生氣:“等到你辦完再回,你可知師父他已經……”

    庚明的身子明顯一顫,急急地問:“師父他怎麼了?”

    “……他老人家已仙逝了。”

    庚明的臉色霎時變得灰白,過了半響,啞著嗓子問:“……什麼時候的事?”

    “小半年了。”

    庚明沒有痛哭,沒有落淚,靜默了許久,而是拿起石桌上的瓷壺,給她和自己斟了杯茶。

    這是商慈第一次和庚明如此安靜地坐在一塊,他倆不是鬥嘴,就是一方壓根把另一方當做耳旁風,等到對方暴跳如雷了再反擊。

    時隔半年再見,商慈總覺得庚明的言談舉止,變得和她印象中的小師兄不太一樣,褪去了天才的孤傲,沒有了銳利棱角,多了幾分溫吞沉斂,好似卸掉了所有堅硬的外殼,只剩下柔軟脆弱到不堪一擊的內裡。

    淺綠的茶水從壺嘴裡湧出來,壺嘴和茶杯明顯差了一寸之距,清瘦纖白的手指瞬間被燙紅了一片。

    商慈訝異地抬頭看他,以為他是忽聞師父仙逝而心神游離,可瞧見他淡漠的表情似乎習以為常,抖落手背上的水珠,繼續倒茶。

    結合方才他看見自己的遲鈍反應,和時不時會露出茫然黯淡的眼神,商慈這才意識到一個讓她驚懼的事實。

    商慈哆嗦著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師兄,你的眼睛……”

    庚明雙眼微眯,有些嫌棄:“不用在我眼前晃,是,我看不見,但我聽得見,你的袖口在響。”

    他此刻的語氣終於能找回一點以前的傲然和逞強意味,商慈心頭一下子湧上酸澀,強忍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她想過師兄那麼久沒有打探到小師兄的消息,他可能是處於某個大人物的庇護之下,過得很好,還有可能是身處在遠離世囂的地方,躲躲藏藏,而過得不那麼好。

    但她從來沒想過,再次相逢,小師兄竟會是雙眼已盲的境遇。

    怎麼會好好的突然害了眼病?

    她忽然想起那本消失已久、小師兄跟她說已經燒掉了的魯班書,那本書有禁忌,習得者須鰥寡孤獨殘任沾一樣,無一例外。

    “小師兄,你是不是……”

    話未問完,只見庚明聽到了什麼動靜,面上浮現出溫暖的笑容,對著她身後喊了一聲:“哥……”

    商慈轉頭一看,面前的男子長身欣然,玄衣束髮,眉眼如墨,眉梢和唇角都透著凜然鋒銳的氣質。

    二人對視,彼此都怔住了。

    兩年的時間,對於正處於蛻變期的少年來說,變化是翻天覆地的。

    激長的身高,硬朗的氣度,清晰印刻的五官,再也不是那個會追在她後面喊婉姐姐的小跟班了。

    “商慈,如果不是我弟弟告訴我,我還真的一直以為你就是姜家大小姐,呵,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換魂這般離奇的事,只能說,你的演技很不錯。”

    流光同她並肩走在小巷子裡,嘴角帶著諷刺的弧度。

    “那你呢?你為什麼會搖身一變成了庚明的哥哥?”商慈不甘示弱地望向他,一字一頓道,“我真的很後悔當初收留你。”

    沒有注意到他變得幽深的眸色,商慈的腳下微頓,她當初會收留他不也是因為他的眉眼有幾分像小師兄嗎?命運這東西有時真的說不清。

    “跟不跟你回去,這是他自己的意願,請你尊重他的選擇。”流光挑了挑眉。

    商慈咬咬牙側過身,伸手攔住他:“我問你,你為什麼會找上庚明?他一直說必須要做的事,究竟是什麼?”

    “告訴你也無妨。”流光垂下眼睫,墨色不帶感情的眸子直望進她眼裡,開口道,“十四年前,江南翟、章、沈、何四大家族因文字獄而被抄家滅族一案,你可曾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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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16: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商慈點點頭,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但是因為這事太過出名,所以仍留有印象。十四年前,新皇剛登基不久,那時江南多文人墨客,以四大家族為首。皇帝急於穩固政權,聽信讒言,從四大家族聯出的詩集裡捕風捉影,給四大家族扣下大不敬和謀逆的帽子,男丁皆斬,女眷為奴,抄得的家產充入國庫。據說那年的國庫充盈到是往年稅收的三倍,然此事一出,江南文人的地位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那是當今皇帝當政二十年以來,犯下的為數不多的令人詬病的錯誤之一。雖然現在人們仍不敢妄議當年是非,但隔代修史時,這樁事一定會被寫在本朝的黑歷史裡的。

    “我也不叫流光,我有姓名,是我娘給我起的,叫翟泱。”

    說到這,商慈就猜測到了什麼,他似陷入久遠的回憶裡,一邊緩緩繼續向前走,一邊逐句道來,“抄家那天,我娘親趁亂將我送出了府,弟弟則被奶娘帶回了老家,我娘把我帶到安全的地方對我下了蠱,所以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事,我都記不得了,一旦想回憶起以前的事,腦袋總是炸裂似地痛……”

    商慈想起那回在客棧,他頭痛發作,她還替他按過額頭,他娘親這麼做,想必也是為了保護他,這些記憶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過沉痛了。

    “我失去了有關身世的記憶,但是娘從小教我的重喪日、十二藥精等等術要,我還存留著些許印象。我這十年來一直靠流浪乞討生活,直到遇見了你,只覺告訴我跟著你,能解開困擾我已久的身世。當年,我娘只給我留下了一件繡有特殊花紋的荷包,在景華山莊,我從藍蝶隨身掛著的荷包上看見了類似的花紋,所以那天我是故意留下,讓你和你師兄先行離開客棧,我便跟苗疆那群人離開了。”

    “藍蝶幫我解了當年娘親種下的蠱,據藍蝶說,我娘是苗疆聖使,雖然嫁給漢人,惹得他們族人不快,但聽說我要找尋弟弟後,他們仍舊鼎力相助,我憑著當年的記憶去了奶娘的老家,奶娘卻已嫁人生子,她跟我說她當年孤身一人,身無分文,沒法帶著我弟弟過活,迫不得已便將他放在了一家大戶人家的門口,我又打聽到那戶人家,據說十四年前,那裡暫住過從京城退隱來的大人物,姓萬。”

    剩下的事似乎也不消說了,他找到庚明的過程也是費盡千辛,商慈除了理解,還有不解:“你現在找到庚明,兄弟相認,不是好事嗎,為什麼非要住在這裡?”

    “我娘當年把我送出來之後,不肯苟活為奴,跟隨我爹爹一起死于獄中,我和庚明二人現在相依為命,無牽無掛,只想一雪當年之恨。”

    商慈心裡升上不好的預感:“你想怎樣?”

    翟泱似笑非笑,輕呵道:“當年抄家的罪名的是圖謀叛逆,如果不真謀逆一次,怎對得起那一紙罪狀?”

    商慈被他這番輕描淡寫說出的狂言驚到,一時呆愣在原地。

    “前面就是永安大街,到了這兒你就能認識路了罷。”從這裡已經可以看到巷口處人頭攢動的景象,翟泱也停下腳步,對她道,“天色不早了,你走吧。”

    那雙深如幽潭的眸子裡,亮起別有深意的光:“我們會再見面的。”

    商慈回到家中,心急火燎地等到巽方下朝,將遇見庚明的整個經過告訴了他。

    “師兄你去一趟吧,小師兄最聽你的話,他一定會跟你回來的,”商慈央求他,“而且要是請到太醫的話,說不定可以治好他的眼睛……”

    聽到庚明因為偷學魯班書而致雙目失明,巽方的心也被狠狠刺痛了,庚明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師父屍骨未寒,他答應師父會照顧好師妹和師弟的諾言還清晰地迴響在耳畔,他四處托人去查他的下落,沒成想卻等來了這麼一個噩耗。

    然而經歷了這麼多事,再加上知道庚明離家出走之時,他就料到過會有這麼一天,巽方很快平靜下來,他從商慈斷斷續續的表述中理清了兩件事。

    第一,他開天眼所看見的火燒紫禁城的畫面中,那騎著馬的三個人,中間為首的那位是六王爺蕭懷瑾,右邊的少年是庚明,而左邊就是與他在客棧時有過一面之緣的翟泱。怪不得他當時覺得翟泱身形很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打過照面,沒想到竟是在天眼裡見過。

    第二,翟泱流浪多年,庚明走時身無分文,二人在京城如何立得足?能找到那麼一處隱蔽的院落,必是有人幫襯,他二人十成十是去投奔了蕭懷瑾。他倆想借蕭懷瑾的勢,而蕭懷瑾想用他們的能力,他們雙方各有所長,有共同的目的,自然一拍即合。有了王爺撐腰,翟泱才有底氣敢在商慈面前說那樣一番話。

    他們倆兄弟一個會些苗疆玄術,一個已習得集堪輿、符、咒、兵法、醫療為一體的魯班書,蕭懷瑾得到他們二人,簡直如虎添翼。

    巽方垂眼道:“你前腳走,他們後腳定是轉移了,就算現在去,也只能找到一座空院子。”

    商慈急得眼淚快掉下來,聲音都在發顫:“那怎麼辦?難道放任小師兄不管?小師兄已經瞎了,我不能再看著他去送死,謀逆是多大的罪,他怎麼敢……”

    巽方將她擁進懷裡,下巴輕抵在她的發間,安撫她也似是在安撫自己:“阿慈,相信師兄,這一切很快會結束,很快……”

    西南大旱之事逐漸平定,國師鐘弈陽又舊事重提,向皇上進言北伐刻不容緩。近日來,那群野蠻韃子屢犯邊疆,接連洗劫了數座城鎮,搶了糧食布匹女人便跑,草原上養出的胡馬最是驍勇強壯,當地的守衛官兵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追不上,被騷擾得極為頭痛。

    皇帝也覺得北疆這塊釘子不拔,遲早會成大患,猶如虎狼環伺,他始終夜不安寢,終於下定決心命肅親王掛帥親征,即日出征北伐。

    那是個晴風萬里的好日子。

    蕭懷崇一身銀盔寒甲,手持三戈長戟,豔陽高懸在空中,那身鐵甲宛若被鍍了一層神聖的光輝。槍頭下綴著的紅纓隨著長風飄蕩散開,拂過他身後的萬千整裝待發的勇將精兵。

    皇帝帶著文武百官,親自出城來給他送行。

    皇帝望著這位英姿雋爽的庶弟,似乎也回憶起自己年輕時跟著先帝征戰沙場的崢嶸歲月,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語調說:“你麟兒尚幼,正當是享天倫之樂的時候,按理說不應讓你去,但遍觀朝中上下,無人能當此將帥之位,皇兄這也是實屬無奈之舉啊……皇兄祝你早日平定北狄,凱旋而歸!”

    蕭懷崇頷首,抱拳行禮,擲地有聲:“臣定不負皇上厚望。”

    蕭懷瑾身著一身低調的暗紋蟒袍混跡在百官之中,目光閃爍,嘴角噙著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欣賞著這幅表面上看起來兄謙弟恭的畫面。

    蕭懷崇從侍衛手中接過韁繩,俐落地翻身上馬,扯動韁繩掉轉馬頭之時,他的目光擦過文武百官聚集的人群,與他那一母同胞的六弟交換了眼神,旋即迅速移開了,面不改色地騎著戰馬向前方走去。

    蕭懷瑾抖開扇面,徐徐地搖著。浩浩湯湯的軍隊雄赳氣昂地逐漸遠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群承載著大夏一統版圖希望的背影上,沒有人留意到這位六王爺遠別于往常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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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是夜。

    窗外似乎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層層打在窗櫺上,頃刻間又消弭在寂靜的黑夜裡。

    不知是不是因為雨聲,商慈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兩條彎彎的秀眉糾在一起。

    她好像隱隱聽見兵器相交的金戈碰撞之聲,緊若鼓點的馬蹄之聲,刀劍下的呐喊哭嚎之聲,等她翻個身,豎起耳朵想聽個仔細時,那些奇怪的聲音又沒了,只剩下規律的雨敲窗格的聲響。

    她只當是她的錯覺。

    混沌地度過一夜,在那些奇怪聲響的映示下,她做了一個不太好的夢。

    她夢見在一片鋪天蓋地的火光與血霧之中,巽方和庚明手持刀劍對峙著,倆人皆被雨水澆了個通透,庚明緊閉著雙眼,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好似在大聲質問著巽方什麼,巽方不為所動,抽出佩劍直刺入庚明的胸口,庚明像落葉般墜倒在血泊裡……

    她被自己的這個夢驚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夢,也不知道這夢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她緩了半天,旋即起身穿著衣服,一邊為自己這離奇的夢感到荒謬可笑,一邊自言自語:“我一定是被翟泱那傢伙給洗腦了,天天胡思亂想什麼……”

    洗漱完來到前廳,巽方像往常一樣,已將早膳提前擺好在桌上,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書。

    準備的是她最愛吃的清粥和甜糕,商慈坐下來,一邊小口咬著梅花糕,一邊打量著師兄。

    他手捧著一冊《石氏星經》看得專注,清瘦纖長的指尖壓在靛青色的書封上,更襯得如脂如玉,那雙如寒池映月的眸子生得弧度剛剛好,長一分則妖,短一分則冷,似是發覺到她在看他,那雙清淡的眼眸從書頁上移開,落在她身上,含著笑意:“老盯著我做什麼,好好吃飯。”

    “哦……”商慈咬咬筷子,乖乖地低頭喝粥,她總感覺今日的氣氛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但具體哪裡不對,她也說不上來。

    商慈正思索著是不是昨日那個夢的緣故,只聞“彭”的一聲巨響,清晨的寧靜瞬間被打破。

    大門被人踹開,一夥全副武裝、手持佩刀的官兵魚貫而入,商慈完全被這突發狀況驚到發蒙,只見巽方放下手中的書冊,似是早已料到地輕歎了一句:“終是來了。”

    為首的官兵頭子表情不耐煩,更不客氣,把刀一橫道:“巽監正,跟我們走一遭罷。”

    仿佛只要巽方一說不,就要上來直接動手綁人的架勢。

    商慈雖然心裡打鼓,仍站起身來斥問:“你們是誰?誰允許你們進來的?”

    官兵頭子哼了一聲:“我們奉新皇之名,前來捉拿這妖言惑眾、參與謀害先帝的犯人!”

    新皇?謀害先帝?

    聽到這些詞彙,商慈頓時悚然失措,巽方溫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不用擔心我,老實呆在家裡,不要亂走動。”

    商慈轉過頭正想對他說些什麼,而巽方已然轉身,走上前對那些官兵道,“走罷。”

    一陣紛雜沉重的腳步聲撤離了院子,只留下了那扇被撞壞的大門,望著師兄放在桌上的那本還未看完的《石氏星經》,以及那桌熱氣尚存的清粥早膳,商慈不自覺地攥緊拳頭,沒有聽從師兄的話,一跺腳朝那夥官兵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商慈亦步亦趨地跟在那群官兵之後,跟了兩條街,眼睜睜看著師兄被押進了順天府大牢。

    被兩位手持□□的衛兵攔在門口,商慈說破了嘴皮子,外加塞銀兩求通融,只求能讓自己進去看看,然而那兩位官兵依舊不為所動。磨了半柱香的時間,瞧著他們越來越不耐的臉色,商慈放棄了——只怕再說下去,她就要被直接轟走了。

    獨站在順天府門口,商慈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異常,縱觀整條大街,竟不見一個人影,淒涼冷清到讓她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身處京都。

    距順天府不遠處的角落,商慈終於找到了一個活人,頭頂上紮著汗巾,正在彎腰收拾攤位,商慈認得他,是在這主幹大街上賣包子的李大伯,她經常會買他家的包子,所以混個臉熟。

    商慈忙拉住他問:“李大伯,昨晚發生了什麼事,這街上的人呢?”

    李大伯環顧了下周圍:“姑娘,昨天晚上那麼大的動靜你都沒聽見?”

    商慈搖搖頭:“大伯求你快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李大伯歎了口氣,壓低聲道:“昨天夜裡,那奉命北伐的肅親王去而複返,說是接到密報,皇帝身邊出了佞臣,生死攸關,特傳密令向他求救,他是奉皇上之命要進宮清君側,守城的衛兵沒有接到皇上口諭,不肯放行,由此展開了火拼,你瞧,”李大伯伸手遙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城樓,“紫禁城門口的屍首剛收撿完,血還沒沖刷乾淨呢……”

    商慈順著他指著的方向看去,果然,往常光鮮亮麗、肅穆莊嚴的城門,此刻血色斑駁,還有火燒後的焦黑痕跡,處處都是經歷了一場酣戰後的蕭瑟衰敗之象。

    商慈怔愣著,李大伯繼續收拾著籠屜,悵然唏噓了一句:“今兒天沒亮,肅親王便急召文武百官進宮,我看呐,這京城的天要變嘍……”

    蕭懷瑾連合蕭懷崇借清君側之名謀反了,小師兄和翟泱一定也涉事其中。而謀反的結果,必是成功了,不然前來帶走師兄的官兵不會自稱是新皇的人。現在召文武百官進宮,必是弄出了一道莫須有的遺詔,以宣佈坐正他新皇的身份。

    蕭懷瑾恨死了和他作對的師兄,上位後第一個就會拿師兄開刀,從那些官兵的話裡就能得知,蕭懷瑾已將謀害皇上的罪名扣在了師兄的頭上。

    商慈魂不守舍地走到順天府對面,一屁股坐在路邊。

    西南大旱,顆粒無收,民不聊生;火勢漫天,宣武門破,天子被擒;金鑾殿前,寶座易主,百官臣服……

    那些天眼中的畫面果真一一實現了。

    對著順天府門前那兩座像征著公平公正的狴犴石像,商慈捂住臉,眼角的濕潤一直蔓延到指縫。

    這一切的一切,終是什麼都沒有改變嗎……

    商慈想起去年的上元節,她對著水燈許願。

    “我希望師兄師父和小師兄,我們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師兄你要做的那件大事,一定會順利解決,這樣我們就能早點離開京城,回到原來的生活。”

    當時師兄戲言,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果真是不靈了,商慈自嘲,在這短短一年中,師父去世,小師兄眼盲,如今師兄也被關進了大牢。

    她不懂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境地,從一開始,師兄選擇獨自承擔這一切,她就失去了和他並肩作戰的資格,她現在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等待。

    隨著日頭的高升,城門口的血跡被打掃乾淨,再看不出昨日血戰的痕跡,街上漸漸多了些人氣,冷寂的主幹大街開始變得鮮活起來。

    商慈在路邊呆坐了兩個多時辰,儘管頭頂豔陽,身子仍舊冷得發涼。

    忽然一輛錦幄玉絡的馬車在她面前停了下來,一位身穿桃米分襦裙、面容明豔的少女從車上跳下來,直奔順天府門,毫不意外地被官兵攔了下來。

    同商慈一樣,她先是對那兩衛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見他們不為所動,便採取銀票攻勢,有商慈這個例子在先,那倆位官爺更加沒了耐性,直接呵斥她滾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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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17: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女子似乎在氣那倆位衛兵不通事理,一偏頭瞥見商慈,她明顯愣住,眉頭微微皺起,似在回憶什麼,片刻後,她走過來問:“你是不是巽哥哥的那位師妹?”

    商慈也認出她是之前被巽方救下、在景華山莊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只不過兩年前那尚顯青澀的少女,此刻已束起了婦人頭,儼然已嫁作人婦,按理說此刻應該寒暄一番,可她現在一點也不想說話,聞聲只點了點頭。

    “我聽說巽哥哥被關進了大牢,到底是因為什麼?”

    商慈現在整個人都是混亂的,她滿腦子在想,師兄在牢裡會不會受苦,會不會遭受私刑,她早就聽說順天府為了逼問犯人,會動用一些非常手段,從那地方出來,不死都得脫層皮……

    莘玥久不見她回應,看見她緊抱著胳膊、茫然失魄的神色,歎口氣:“以後你若有什麼困難可以來城南薛家找我。如果巽哥哥能平安離開這順天府衙,抑或是有什麼不測……都請你能告訴我一聲。”

    商慈依舊低垂著腦袋,怏怏地沒有任何神采。

    莘玥走後,沒多久,順天府牢的大門忽然打開,商慈驟然抬頭,睜大眼睛,只見正是巽方大步走了出來。

    “師兄,你終於出來了,他們沒把你怎麼樣吧?”商慈跑過去,上上下下地把他檢查了遍,連指頭也沒放過,她聽說過有些黑心獄吏就喜歡夾人手指,就這一會功夫,她就在腦中腦補出十大酷刑來了,巽方要再不出來,她自己就要先把自己嚇倒了。

    她接連失去了師父和小師兄,師兄現在就是她唯一的親人,若他再出什麼意外,她真的難以承受。

    面前的人唇色慘白,眼睛通紅,好似被關進牢裡受折磨的是她,巽方心疼地用指尖觸了觸她的臉頰:“不是讓你在好好在家裡等著麼……”

    商慈吸了口氣,想要分辯什麼,卻聽面前的人笑了:“我也是犯傻,你什麼時候聽過話,來了也好,隨我進宮。”

    巽方如是說,連衣服都來不及回府換,直接問衙門的人借了馬車,帶著商慈一起朝皇宮的方向趕去。

    顛簸的馬車之上。

    商慈有些惴惴不安地問:“師兄,咱們現在進宮真的沒事嗎?”

    小心眼如蕭懷瑾,那傢伙會不計前嫌,對師兄網開一面?她真的不信。

    巽方翹起唇角,眸中微光閃爍:“你真的以為他們謀反成功了?”

    商慈一怔,喃喃地問:“難道不是嗎……”

    “如果他們真的謀反成功了,現在出現在你面前的就是我的屍首了,”巽方微微坐直了身子,被關在牢裡一上午,那順天府尹和他也算有點交情,沒有叫人動用什麼私刑,但牢裡潮濕陰冷的環境真是夠嗆,潔癖如他,不願意去碰那不知下面有多少鼠仔蟑螂的草席,只是靠牆站著,一上午的時間,腰背難免有些酸麻,他左右活動了下肩膀,道,“是皇上剛才下詔到順天府,命他們放人。”

    商慈眼中閃過激動好訝然的光:“皇上他沒死?”

    一個時辰之前,皇宮大殿內。

    蕭懷瑾撐著腮,半眯著眼,掃視著臺階下垂首的文武百官,身旁的太監在宣讀他事先擬好的所謂先帝遺詔,等公公念完最後一個音節,合上詔書,蕭懷瑾撐坐起身子,其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內迴響:“都聽清了嗎,你們有誰還有異議?”

    百官們竊竊私語,卻沒有人敢上前,當這個質疑新帝的出頭鳥。

    “朕有!”

    一聲平地而起的低喝聲傳來,側門被打開,一道明黃色的身影緩步邁入了大殿。

    蕭懷瑾不可置信地看著明明已經死去的皇帝,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淩厲,不怒自威。

    “你……”蕭懷瑾只覺得喉嚨像是被人扼住,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他明明親眼看到他被蕭懷崇一劍刺穿了心臟!他怎麼會還好端端地站在這兒!

    不,他當時並沒有完全地看清床上那人的面容,當時光線昏暗,那人躺在皇帝的寢宮龍床上,身穿龍袍,身形又和皇帝極其相像,所以他理所當然地以為皇帝已經被殺。

    他竟然在如此關鍵的環節,出了這麼致命的差池!

    不過,他還沒有全然慌亂,他掃視著大殿,那些蕭懷崇安插的精兵所在之處,直到看見那些侍衛不知何時已被換上了皇帝的御林軍,他才絕望地跪倒在地。

    這一刻,他所有的風度和優雅盡失,只能像狗一樣匍匐地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地滲出額角:“皇、皇上……”

    “混帳東西,謀逆你也敢?”皇帝抬腿,朝著他胸口就是一腳,蕭懷瑾被踹翻在地,連動都不敢動。

    皇上自問待他這庶弟不薄,儘管他性情特立獨行,性格乖僻,終日拈花惹草,不務正業,他也只當是他被慣壞了的孩子,沒想到浪子的形象盡是偽裝出的表像,他竟然處心積慮地在打皇位的主意,並且為這事籌備謀劃了近十年。

    乍聽皇上駕崩,朝廷上下一片譁然。大皇子有疾抱恙在身,無法繼承大統,先帝遺詔命端王暫掌皇位,文武百官都還未從這變故中緩過神來,只見被傳暴斃的“先帝”陡然出現,怒斥端王篡位謀逆。

    百官紛紛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又是一番如何斥責端王大逆不道,又是如何向皇帝表忠心,醜態畢現。

    “你是說皇上事先都知道,故意演了這出甕中捉鼈的戲?”商慈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彎,“可是蕭懷崇的那些兵呢,現在京城的兵權可都是掌握在他手中啊。”

    “你覺得蕭懷崇為什麼會幫六王謀反?”巽方反問她。

    商慈想了想,道:“因為他二人是一母所出的同胞,而皇上並不是。”

    巽方笑看著她,嗓音清潤:“這還不夠。”

    商慈沉思了下,是啊,人家王爺當得好好的,有妻有子,憑什麼因為別人的一己私欲,連性命也不顧了,去謀反?儘管那人是他的親弟弟。

    “你還記得肅親王府的煞局嗎?”巽方沉聲問。

    商慈當然記得,若不是從蕭懷崇的掌心看出他身受煞局,她不會那麼容易脫離那尼姑庵,如果不是順利幫蕭懷崇破了那子孫煞局拿到了一筆不菲的酬金,她也不會那麼快能在京城立足。

    想到這,商慈陡然靈光一閃,王府的佈局都是宮裡御用的能人巧匠建造的,肅親王府建造十年,那煞局也了十年,說明從王府建成之時,那煞局就是存在的。

    “難道這煞局是皇帝暗中屬意?蕭懷崇因為知道了這事,憤恨之下,所以才決心幫胞弟造反?”

    “沒錯,”巽方側望著她,“然而他臨時倒戈了,皇上將計就計,仍然派他去北伐,從頭到尾,都是演給蕭懷瑾看得一場戲。”

    蕭懷崇居然倒戈了,商慈再次被驚到:“為什麼?”

    “因為我告訴了他煞局的真相,那只裝著屍嬰的木匣子是蕭懷瑾派人放置在王府房梁上的。”

    商慈保持著微張著嘴的姿勢,為了把蕭懷崇拉到和自己統一戰線,蕭懷瑾竟然不惜對自己的親哥哥下煞局,她對這位六王爺狠毒手段的認識著實又加深了一層。

    商慈還是有些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不直接以謀逆罪拿下六王爺,非要等到他起兵攻入紫禁城,布下這麼一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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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巽方耐心地一點點同她解釋梳理:“開天眼太過匪夷所思,我如何說服皇帝,我所看到的景像一定是真?且六王爺其人狡詐,做事說話滴水不漏,沒有任何破綻可捉,他與蕭懷崇從來不以書信往來,而是口頭上的交談,不留下任何供人彈劾的把柄。我如何能憑一個只有我能看見的、不知何時會發生的畫面,讓皇帝去治一個王爺的罪?我也是通過西南大旱一事,才逐步取得皇上的信任。”

    巽方頓了頓,又道:“後來,我說服蕭懷崇倒戈,皇帝仍是決定將計就計,在文武百官面前戳穿六王爺的弑兄篡位行徑,才能最直接而不招惹非議地定下他的罪,雖然昨日夜裡看起來聲勢浩大,火勢漫天,實則守城的官兵在皇上的授意下,並沒有拚死抵抗,傷亡其實微乎其微。”

    商慈微微垂眸,她果真想得太簡單了。

    “且就算直接抓了六王爺,真的能避免這場逼宮的災禍?我說過,天眼所預示的畫面一定會成真,前朝出過十幾位開過天眼之人,無一例外,唯有正視它,任何投機取巧或是企圖規避的方法,都沒有任何作用,只會導致更糟糕的局面。”

    說到這,巽方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裡。掌心的觸感軟膩光滑,像是上好的瓊脂,巽方緊握著那團柔荑,凝視著她道:“阿慈,我真的要感謝你,是那晚你對我說的番話點醒了我,我才能找到這破解之法。”

    “我說過什麼話?”商慈愣愣的,她已全然不記得她說過什麼了。

    “你說過‘天眼看到的未必是真’,”巽方的唇角勾起適宜的弧度,黑如漆墨的眸子裡閃動著溫雅的微光,“天眼所看到的一定會發生,但未必是真,也可以是一個用來制人的圈套。”

    二人談話間,馬車已到了皇宮門口。

    直到巽方帶著她匆匆地趕往金鑾殿,見到皇帝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小師兄在哪,商慈才明白師兄如此著急趕來的緣由。

    原來巽方幫皇上做事,必須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請求皇上屆時留庚明一命。

    然而皇上卻告訴一個足以讓他們崩潰的消息。

    在得知中了圈套,被御林軍層層包圍後,庚明當場拔劍自刎了。

    以為就此能和小師兄團聚的商慈,突聞噩耗,當場哭出了聲。

    巽方則低啞著嗓子問:“他的屍首在哪……”

    皇帝派了一個太監,帶他們去領庚明的遺體。

    小師兄從頭到腳被白絹包裹住,巽方抱著一絲希望緩緩揭開白絹,然而漸漸顯露出的那熟悉的眉眼,讓他忍不住手下一顫。庚明安靜地躺在那兒,脖間有道長長的血痕,沁出的鮮血早已經凝結成血痂,身體也早已僵硬。

    商慈看著小師兄早已灰白的面頰,止不住地流淚。

    與庚明一起的翟泱卻下落不明。

    也許是逼宮逼得太容易,反而讓多疑的翟泱起了疑心,也許是當時場面太混亂,翟泱意識到情況不對,趁亂逃出了宮,總之,到問罪之時,皇上才發現少了他這個重要的共犯。

    皇上當即下旨,命畫師描摹出翟泱的畫像,張貼于全城各處,嚴查城門各個關口,向全城發出了翟泱的通緝懸賞。

    庚明的屍首被領回了家。

    同師父一樣,是被師兄親手火化的,餘下的骨灰,準備同師父一起帶回大澤山,葬在桃花林樹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小師兄的遺容,沒有憎恨,沒有不甘,比師父走時還要恬淡安詳,她回憶起與小師兄的最後一面。

    小師兄看似變得溫吞而不再鋒芒畢露的性子,被開水燙到了手,卻渾不在意的反應,乍聽師父去世,也沒有想像中的痛哭哀怮……

    商慈忽然驚覺,是不是在他獲知自己雙目已盲之時,便已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了。

    試想一下,哪怕翟泱的復仇計畫成功了,皇帝真的被殺,小師兄會重新找到他們,融入從前的生活嗎?商慈默默地捂住嘴唇,睫羽不停地顫抖,她早該發現……

    看似對命運的屈從,背後蘊藏地其實是對生活的絕望。

    失去光明,對於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打擊,何況對一個從未經歷過大挫折的天才,且是一個愛堪輿尋脈成癡的天才。

    他再也無法用他的魯班尺丈量地勢,堪尋山脈,再也無法辨陽宅,選陰宅,他還有許多山河江海、瑰石奇景沒有見過,習得再多的兵法陣法有什麼用?他如今連茶壺的嘴都對不准,驕傲如小師兄,他怎會平淡地接受這一切?

    商慈沒有經歷過失明的痛楚,她無法體會終日面對著無盡的黑暗,只能用耳朵去接觸世界,是怎樣的感受。

    這次宮變,對於巽方和商慈,結果雖然成功了,但他們卻失去了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人。

    京城的事終於告一段落,巽方已向皇帝辭了官。皇帝現在正忙著善後關於蕭懷瑾謀反案後的各種事宜,蕭懷瑾單方面宣佈皇上暴斃,假傳遺詔,當時竟沒有一個大臣跳出來質疑,看來皇帝現在首先要做的,不是北伐,而是好好整頓整頓他手下的大臣,以及調查清楚這次謀反有多少官員涉事其中,對於巽方的離去,也沒有過多的挽留。

    如何處理蕭懷瑾牽扯著皇室的臉面,作為縱觀整個宮變經過,甚至是策劃了整個大局的人,巽方看到了知道了一些皇室本來不欲與外人知曉的辛秘,雖然他有經世之才,皇帝也不願將這樣一個人強留在自己身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巽方沒有做到當初的承諾。他答應過商慈,兩年之內解決所有事情,帶師父庚明離開京城,他沒有做到,師父便已仙逝;他答應師父,不管小師兄做錯什麼,都要保住他的性命,不傷他一分一毫,他也沒有做到,現在剩下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商慈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回到大澤山回歸到原本的生活。

    距離宮變一個月之後,又是一年上元節,不過今非昔比,前年熱鬧的情景一去不復返,唯剩下商慈和巽方倆人冷清地迎來萬家燈火。

    儘管這兩年多來發生了太多的事,對他們二人來說都是一輩子無法忘懷的傷痛,去年的上元節庚明離家不知蹤跡,師父病重,小正月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敷衍過去了,或許是為了讓她早些擺脫此次事件的陰影,或許是為了寓意一個新的開始,巽方很重視這個元宵節,一大早便開始在柴房忙碌了。

    巽方掌勺,商慈打下手,二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不開心的事,蒸霧嫋嫋中,全程都是圍繞著“吃什麼陷的湯圓”這一話題。

    本來在伙食這方面,巽方從來都是以小師妹的口味為主,但是商慈這次主要是想給周芷清和繡坊姑娘們多送些湯圓,好好地做個道別,於是話題由“她喜歡吃什麼湯圓”升級為女孩子喜歡吃什麼口味的湯圓“。

    “大概女孩子都喜歡吃甜的吧……”巽方不確定的說,畢竟能讓他心甘情願洗手做羹湯的女孩,從小到大就只有商慈一人,而商慈就是無甜不歡。

    商慈摸著下巴想了想:“比起口味,女孩子可能更注重外觀品相,不如在糯米粉里加些南瓜、紫薯、紅豆、菠菜汁,做成五彩湯圓?”

    “好。”巽方覺得這方法不錯,拿過事先泡好的糯米,開始著手處理糯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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