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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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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18-9-4 01:09 編輯

春時恰恰歸 作者:申丑

內容簡介】:

    小橋流水人家,枯藤老樹……不不不,沒有枯藤老樹也沒有昏鴉,桃溪一地,市井繁榮、河流清澈,二月桃花遍開。

    一個想要帶父出嫁的秀才養女,一個父亡母嫁有弟撫養的衙門都頭,雙雙都是婚姻困難戶。

    她從未奢望過此生的婚姻幸福,一生一世一雙人。

    然而執手走來,貧賤富貴、不離不棄。

    原來此生不曾辜負。

    市井百態,各有故事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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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桃溪縣富饒而美麗,青石鋪路,綠樹成蔭,商鋪食肆鱗次櫛比。每逢三、九之期的市集更是熱鬧非凡,空地橋頭擺滿了附近村鎮過來的農戶小販。

    天光普一大亮,鎮上商鋪便陸續開門營生,各色吃食小店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炊餅、蒸糕、肉餅、撈飯、素面、酸湯……熱氣騰騰,香味縈繞;那邊打鐵的、賣香燭紙錢的、賣布匹的、賣杯盞茶碟的;這邊醫館藥鋪,書肆酒行,胭脂首飾;又有驢市牙行,挑夫腳力。

    漁船收篙依次停在石馬橋邊的小碼頭上,酒樓采購、大戶管事尋著相熟的漁船購買活魚鮮蝦,打了赤膊的漁人撈魚、穿繩、過秤忙得熱火朝天。

    石馬橋邊一家食肆賣得好湯餅,一早便是食客滿門,店小二忙得前腳打了後腳,偏偏店老板不說搭把手,還與食客在二樓臨窗位置上坐下扯起閑篇來。

    “都是我之過,害得阿兄沒了親事。”沈計垂著頭,捏著筷子,幾欲哭出來。

    一邊的陳據笑:“唉喲,你這小人家家倒替你阿兄操心起親事來。大丈夫何患無妻,依我說,此等娘們娶進門,才是敗家的根本。”

    沈計抬了下頭,茫然:“家中也無什麼家產可敗的。”

    在座幾人笑起來,盧繼摸摸自己特特留了的老鼠須,撅著凸嘴啜了口湯,道:“陳大雖是閑漢無賴,這話說得卻有幾分道理。尚未過門,便撥拉著算珠子計算夫家的仨瓜倆棗,讓不過八九歲的小叔子分家別過,這等婦人,眼中心中只有黃白之物,半點廉恥都無。為妻不賢,為嫂不慈,將來為母可能教子?沈小郎,你是讀書之人,此間道理難道還想不通嗎?”

    何鬥金也道:“賴老屠能養出什麼好的來?他那婆娘更是石頭裡也要榨出二兩油。大郎便算不得英雄好漢,也是堂堂八尺男兒,受這等娘們要挾,真個把弟弟分出去,在桃溪還有什麼臉面可言?不說別個,小弟第一個便不與往為。”

    邊說邊喚店小二拿酒來,對身側沈大郎沈拓道:“大郎,小弟平素就佩服你的為人,這門親事,退得好。”

    店小二苦著臉送酒上來,耳聽小東家在那敲桌拍手叫好,心說:好個屁,老婆都沒了,還好呢。

    沈拓與何鬥金喝了一杯酒,又為弟弟挾了一筷子小菜,道:“阿弟,你只專心讀書,旁的事,不用多加理會。你阿兄難道只配得這樣的小娘子?”

    沈計愣了愣,看了自己兄長一眼。沈拓身量極高,精壯干練,樣貌周正,雖為衙役卻得縣令青睞。父亡母嫁後,更是一力擔起長兄之責,讓他念書識字,在他心中,實沒有什麼人比及得阿兄半分,阿兄匹配得世間最好的小娘子。

    只是,沈計心知失了這門親事,阿兄再說一門好親卻是難上加難……

    想了想,收起哀容,只道:“阿兄,我明白了。”

    沈拓頓時笑了,又舉起酒碗道:“咱們聚在一塊,難道就說這掃興之事?來,喝酒。”

    盧繼捏著胡子,嘿嘿一笑,更顯賊眉鼠目:“話雖掃興,只是婚嫁卻也是終身大事。大郎,哥哥與你說一門親事可好?哪怕算不得好親,與賴老屠家的一比,卻不知好上多少!”

    “你能說得什麼親事?”何鬥金斜睨著盧繼,“好你個盧老驢,平日在那扯卦旗行騙就算了,連兄弟都不放過?不厚道不厚道啊。”

    “胡說,測字看相算命自有玄妙,怎說是行騙?”盧繼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你去打聽打聽,桃溪相師!中,我算不得第一,也論得到第二。”

    陳據聽了,用袖子掩著嘴咕咕笑:“盧天師知天知地知桃溪。”

    盧繼拾起筷子兜得兜腦得便敲向陳據:“陳大狗,你還要不要與我討酒水喝?要不要閑錢的?再多言,攆你街上曬你的狗尾巴去。”

    陳據忙拱手討饒:“好哥哥,我再也不敢。等下我與你說羊李村蘇富戶老爹快死之事,現下你快說說你那門好親。”

    沈二郎離座衝盧繼揖了一禮:“小子在這煩勞盧大哥了。”

    盧繼老臉一紅,忙扶起沈計,清清嗓子,道:“我要說的也不是旁人,是二橫街何老秀才家的小娘子。”

    幾人都愣了愣,何鬥金半晌道:“是聽聞何老秀才有一個收養的小娘子,真是奇也怪哉,這麼多年,竟好似沒這個人般。”

    陳據平日走街躥巷,消息再靈通不過,也摸摸腦袋道:“模糊得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怕是長得見不得人。”

    沈拓退親之事不過幾日,一時倒有點不好意思,只得沉默不語。

    “你們急什麼,聽我細細說。”盧繼翻了個白眼,用筷子扒拉著鹽水豆子,道,“說起來,何家祖上真正是個大戶人家,還出過大官,住得五進大院,穿得金披得銀,呼奴喚婢好一場富貴。奈何,子孫不肖,竟無一出息子弟,到得何秀才這一輩,家業早已敗落了下來。好在何老秀才幼時還讀得起書入得起學,原還想著做做天子門生,振興家業,誰知連考個舉人都是屢試不中,生生得拋費了僅有的家底,至此,何家也歇了心思,只期後來子孫有上進者。

    何秀才原也有生子,二子一女,俱沒有養下來,生三子時何家娘子年齡也大了,身體又不好,孩子沒生下來,自己也撒手西去。何秀才心灰意懶,只道命中如此,葬了妻兒後也不續娶,待得老娘歸了天,真是天高地闊僅此一身,只渾渾噩噩渡日。

    十多年前遽州大澇,沃野成海,屋倒樹傾,一夜之間不知毀了多少良田,死了多少人。有不少流民流入桃溪,其中一戶人家,全家九口,災中去其五,途中去其二,到得桃溪只剩一個三四歲的毛孩子和一個不良於行奄奄一息的老父,沒得幾日,老父也去了。

    這女娃竟也懵懵學了人家插草,跪在一領破席邊,賣身葬父。

    何秀才看得心酸,摸出幾兩銀子,買了副薄棺,幾吊紙錢幾副香燭,叫了幾個閑漢,幫女娃葬了父親。也是二人的緣分,一個無父母家人,一個無妻兒老小,原該這二人做一對父女。

    何秀才一念起,將女娃領回家中,又去官府備了案,記了名,自個拿筆將女娃記入族譜,買了三牲祭品,告天告地告先祖,望天地先人知何家有此一女。

    何秀才不事生產,何家娘子撒手西歸前囑咐丈夫,道:郎君是個讀書人,操心不來柴米油鹽醬醋茶諸事,家中恆產皆已變賣,妾去後,郎君何以為繼?妾擅自作主典賣家中傳給長媳的首飾釵環,買了二橫街的一處商鋪,郎君也不必費心經營,只租賃出去,得的銀錢儉省些應足以應付一年花用。郎君切記,哪怕再不趁手,也不可將此變賣。

    妾是福薄之人,嫁與郎君十數載,夫妻愛重,家婆慈愛,生平所憾掙命也不能給郎君留下一男半女。妾去後,他日郎君另娶新婦,兒孫繞膝,清明寒食,盼君憶妾幾分。

    何秀才聽了此話,泣道:若娘子身去,殘生再無趣味,哪會有什麼新婦。

    娘子又道:郎君可否應妾一事?妾曾有三願,二願已不可償,唯剩一願,郎君願不願妾心願得償?”

    妾身將去,惟願郎君身體康健,此後黃泉人間,陰陽兩相隔,相見也只夜半夢中。

    盧繼拿筷子敲著杯碗,唱道:“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日日常相見。”唱罷,喝盡杯中殘酒,長嘆一聲:“何秀才收養了那女娃兩年後,大病了一場,不得不賣了居住的小院,帶著女兒搬入了商鋪後院。

    何小娘子年幼卻極為懂事,何秀才病時,難為她小小年紀內外操持,床前榻下服侍湯藥。只那商鋪賃與他人開了家雜貨鋪子,開門營生,人來人往,三教九流極為繁雜。何小娘子因此深居淺出,生怕招惹了禍事。

    日月如梭,十多年彈指即過,垂髫又總角,豆蔻十三余,十五及笄可為婦,何小娘子長大成人,何秀才卻是垂垂老矣。

    別看何小娘子靦腆沉默,見個人更是低眉垂首,半個字都不肯多言,心中卻極有主意。她不願拋父嫁人,扔下老父孤伶伶一人無人服侍,有心招婿上門。只是這上門女婿又有幾個是好的,何秀才相看了幾個,不是好吃懶做,就是身有殘缺,哪肯點頭應允。便又與何小娘子細細分說,良人難覓,終身大事不可草率馬虎。何小娘子最後只得道,便是不招婿,也要嫁個接了何秀才家去養老送終的,否則,她寧可不嫁。”

    沈拓聽了半晌,此時道:“這何小娘子倒是有情有義。”

    何鬥金道:“只這點便比賴老屠的小娘子強出幾座山去。”

    盧繼拿眼看著沈拓,笑道:“如何,這算不算得是一門好親?”

    沈拓此時也不矯情,想了想道:“大哥你也知我家中情形,父喪母嫁,我又只是一個衙役,下九流的行當,何家雖落魄,到底書香門弟,小弟怕是入不得何老秀才的眼。”

    “此話差矣。”盧繼不以為然,搖頭道,“時令事移,今日梁上銜泥燕,昔時築巢王謝家。若是百年前的何家,怕是連看門的都瞧不上我們這些人物,現下的何家比之市井尋常人家又有何異?前塵往事有如過眼雲煙,作不得數,作不得數。我只問你,若是何小娘子願嫁,大郎可願婿替子職,贍養服侍何老秀才?”

    沈拓鄭重道:“婿為半子,必視若父善待之。”

    盧繼一擊掌,道:“有你這話便好。”輕聲道,“老哥我有五成把握可成此事。”

    何鬥金聽了這話,笑:“老驢頭,世間之事,大都不過五五之數,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老哥教你個乖,世間之事,話萬不可說盡。”盧繼笑,“事須用心,話留半分,方是為人之道。”

    陳據好奇問道:“盧大哥怎對何老秀才的家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盧繼道:“你們有所不知,你們嫂嫂先前做過何家娘子的貼身侍女,何家娘子待她極好,半文錢未要就放了契,臨行還贈了銀,恩同再造。你們嫂嫂現下都念著何家娘子,提及以往還要哭上一回。”

    沈拓揖禮道:“此事便多勞大哥費心了。”

    “我們知交,何須如此多禮。”盧繼道,“大郎的這杯喜酒,我定要吃的。”

    聽他這麼說,陳據何鬥金都撫掌起哄打趣,幾人又說笑了幾句這才散了桌各自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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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盧繼拎了卦旗出了酒肆,搖著鈴兒邊招徠生意邊往二橫街走去。何秀才賃出的商鋪就在眼前不遠處,位置好,鋪面小,賣些針頭線腦、籮筐刷子、糕餅點心、油酒糖醋等雜物,擺放隨意,又雜又亂。

    何秀才平常不在前門出入,而是在偏側開了扇小門,他有些讀書人的酸腐之氣,見不得雜貨鋪內介日為了一文二文的阿堵物爭得面紅脖子粗,干脆找人將商鋪和後院砌牆封死。

    盧繼在鋪子裡包了包油果子和一包桃干,這才去拐進胡同敲門。

    不稍片刻,何秀才應門迎客,見是盧繼,笑倒:“你來得倒巧,阿圓剛與我炸了盤桃花魚下酒。”何秀才口中的阿圓正是何家小娘子何棲,小名喚作阿圓。

    “啊呀,這是我的口福,阿圓炸得好魚。”盧繼抽抽鼻子,聞到了院中絲絲魚香味。桃花魚產自桃溪,不過指長,干炸酥脆,腌制鹹香,只是收拾起來費事了些。

    何家小院又窄又小,不宜種樹,便種了一盆盆的花草,襯得小院生機勃勃。一邊支了張小桌,桌上一壺酒,一碟炒青豆,一盤干炸桃花魚。

    何小娘子何棲聽到人聲,早去廚房燙了干淨杯箸送上來,衝盧繼屈膝行了一禮:“阿圓見過盧叔,阿叔可曾用過飯?空腹飲酒不利養生。”

    “阿圓不必忙,我確實是用過飯才過來的。”盧繼忙擺手。

    “阿爹這幾日心裡不舒坦,阿叔陪阿爹好好喝幾杯。”何棲垂眸低笑,又轉身進去整治下酒吃食。

    兩家姿態親密,隱隱有幾分通家之好的模樣。

    原本何秀才讀書人一個,書生意氣。盧繼卻是個算命的,批命相士之中自也有能人大拿,如孔明,如伯溫都擅面相八卦,街頭巷尾這些擺攤搖鈴的,卻是十算九騙,憑些套話技巧蒙騙些銀錢渡日,盧繼算不得騙子,亦差之不遠。

    若不是盧繼妻子與何家有段因由,兩人實不會有所交集,先前上門不過應付,這些年人情往來下來,倒是越走越近。

    何秀才消瘦清雋,一襲青袍,頗有魏晉之風,拉了盧繼在小桌邊坐下,親自與他倒酒。

    “何公這是為了什麼生氣?”盧繼見他眼下隱隱怒意,出聲詢問。

    何秀才怒道:“前面陳大可恨得很,竟要與他家三郎求娶阿圓,他家三郎一個無賴閑漢,成日偷雞摸狗,賭錢喝酒。”何秀才一想起陳三郎的形容,氣得兩手發抖,恨聲道,“明年鋪子不租賃與他們家。”

    盧繼皺眉:“陳大平日瘟頭雞一般,倒也敢開這個口。”

    何秀才哼了一聲,越想越氣,將酒杯重重置在桌上:“他家竟是沒一個好人,形容粗鄙,滿腹算計。”

    盧繼難得見何秀才氣成這樣,付度陳大家開口求親時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忙勸道:“理他們作甚?不租與他們便不租與他們,倒不必為他們生這一場氣。”

    “便是閑置也不賃於這些腌臜人。”何秀才一想起陳大家說的話,胸中一股濁氣。阿圓雖不是他親生,卻早已記入何家族譜,鄭大家竟說阿圓是父不知母不詳的孤兒,這是當他死的?

    “何公與這些小人生什麼氣?”盧繼道,“沒得氣壞了身體讓阿圓擔心。”

    何秀才嘆氣:“這些腌臜人侮辱起人來真令我恨不得立時將他們打殺出去,將阿圓許給這種無賴子無異毀她一生。”

    “何公一片慈父心腸。”盧繼輕聲道,“只是阿圓的婚事到底難辦。”

    “阿圓是個強脾氣。”何秀才又是心酸又是感動,“我這個老父拿她半點辦法也無。”

    “阿圓亦是為何公著想。”盧繼道,“女兒一旦嫁人,便是別姓人家,又有多少婆家情願兒媳為娘家過多操心勞力?回趟娘家也得家婆夫君點頭答允,半點不由己身,阿圓也是因此不願拋父嫁人。何公眼下康健,他日若有個萬一呢?身邊起居無人照料,連遞個消息都難,讓阿圓怎麼放心。”

    何秀才搖頭:“阿圓年幼不知利害,怎能因行將就木的老父耽誤終身大事?世道於女子本就艱難,她一無兄弟姊妹幫襯,二無良人依靠,將來如何安身立命?我縱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盧繼摸摸鼠須,沉呤片刻:“何公若是信得過盧某,不如盧某來保一樁媒。”

    何秀才一怔,問:“不知是哪家兒郎?”

    “這人何公就是不識,也應聽過幾耳朵。”盧繼道,“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縣裡的都頭沈拓。”

    何秀才想了想:“倒是知道一二。”又皺眉道,“衙役辦的雖是公差,卻只是吏役,不是正經官府中人,有良有賤。來做衙役無非兩種:一是征來服役的,二是當地豪強刺頭,這個沈都頭是因何做衙役?”

    盧繼輕咳一聲:“這個沈大郎良民一個,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幼時愛耍槍弄棒,有身極俊的功夫。”見何秀才眉頭緊鎖,忙又道,“何公不若聽我把他好與不好之處與何公細說清楚?”

    恰時何棲用葷油炒了一盤豆芽並一攢盒的干果送上來佐酒,盧繼知道何家的婚事何小娘子自己不肯點頭便成不了事,於是笑道:“阿圓是個心中有成算的,不妨坐下來一塊聽聽。”

    何秀才本想拒絕,但因盧繼開口,倒也不好多說什麼。

    何棲一慣低眉垂眼,黑鴉鴉的頭發,梳了個垂鬟分肖髻,額發厚長,硬生生地擋了半邊臉。

    盧繼往常也不曾細細地看過她,這麼精心一打量,心裡倒有幾分疑惑,先前只覺阿圓皮膚黑黃、樣貌普通,誰知眉眼五官形狀竟十分秀致。本欲再看幾眼,見何秀才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模樣,只得哈哈幾聲作罷。

    倒是何棲用手掩嘴輕笑了一下。

    何秀才瞪著盧繼:“繼兄還是說說那個沈大郎的情況。”

    “哈哈,是是是。”盧繼忙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道,“這個沈大郎就是桃溪本地人士,現年也不過十九歲,很有幾分俠氣,交游廣闊,重情重諾,言出必行,當得起一諾千金四字。兩家若成事,他自會奉養何公,以他重諾的脾性,何公身前身後兩事無憂,這為其一;其二,他武藝了得,又做了縣裡的都頭,平日做的便是巡邏治安的差使,既在街市上有威信,亦在桃溪明府跟前有臉面,將來明府調任若是有心舉薦,未必沒有前途;這其三,沈家雖說父亡母嫁,家中無老人幫扶照料,反之亦無公婆討好伺候,過去便可當家作主,是難得清靜的日子。沈父生前做過衙門師爺,心有謀算,也置下了一進寬敞的宅院,東郊幾畝山林,家中雖不富貴,倒也無憂。”

    何秀才微一沉吟:“那繼兄再說說不好之處。”

    “這不好之處也有三。”盧繼道,“一便是沈母,她雖別嫁,可血脈親緣如何切割得斷?沈父去世時,沈大郎不過十四歲,沈二郎將將五歲,長子尚未成年,幼子不過垂髫。沈母卻能狠心卷了家中細軟聲稱是自個的嫁妝嫁於東街的貨郎,可見其心性涼薄狠毒。這沈母在李貨郎將中生活安穩倒也罷,若是生變,怕還是要來糾纏沈家二子。

    二則是沈二郎,當初沈師爺令幼子念書,只當能寫能算,將來做個賬房管事,生活自有著落,取個大名還叫沈計。豈知沈二郎機敏好學,舉一反三,沈師爺又驚又喜,心中生出一股豪氣,盤算著以二子的資質,將來蟾宮折桂、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非無望之事。這執念一生至死也放不下,死前仍握著長子的手,讓他不要斷了次子的學業,沈大郎豈有不應的?沈父去後,沈母又拋子另嫁,家中的出息,大半倒供了沈二郎讀書。何公是讀書人,自是深知讀書不易啊,筆墨紙硯,束修書籍,若學有所成,考試時差途旅費能省儉得哪個?

    再者讀書科舉,無異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結果未可知。”

    盧繼覷了眼何老秀才,怕傷了他的顏面,不好多說,本朝科舉解試、省試、殿試,省試不過,連解試都要重頭再考。何老秀才便是如此,到老也在省試、解試之間打轉。秀才也不過是個雅稱,說到底只是個讀書人。

    何老秀才呵呵一笑,他年過半百,功名一事也早看淡,只笑:“讀書亦可明理,明理方可修身,沈二郎稚齡兒童,理應念書識字,哪怕不為功名也不可斷了學業。”

    盧繼一拈鼠須,揖禮奉承:“何公是讀書人,方有高見,尋常百姓平日只為銀錢所憂,哪管明不明理。”轉臉看了眼一旁的何棲,又道,“且不論讀書之事,沈二郎半大小子一個,一衣一食,一鞋一襪俱不能少。常言道:長嫂如母,二郎說不得要由長嫂操持。”

    “他們兄弟殊為不易啊。”何老秀才感嘆,“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理應相互扶持照料。”

    盧繼續道:“再者就是三,這沈大郎退過一門親。”

    何老秀才又擰起眉頭:“這又是為何?”

    “沈父在世時曾與沈大郎說了一門事,他曾與賴豐交好,沈家有子,賴家有女,年歲相當,便定下了兒女親事。後來賴豐做起殺豬賣肉的行當,這幾年生意順風順水,也經營著四五間鋪面大的肉鋪子,家中也買了侍女奴僕,人人都叫他賴老屠。賴老屠的女兒長得標志,手裡心裡都打得一手好算盤,她娘也是個算計的,這母女倆思及早年的婚事,一個二個都不滿意。賴娘子不願女兒吃苦受窮,賴小娘子也不滿沈家大半銀子供一個前程不知的小叔子。母女一合計,使人告訴沈大郎,婚後須分家別過。她亦不虧待沈二郎,家中銀錢一分為二,沈大郎為長子理應繼承宅院,為不使兄弟身無片瓦無處安身,另使銀子在他處買屋宅與二郎置家為業。

    沈大郎聽後勃然大怒,哪肯應下這等沒道理的條件。心知賴家無心婚事,這才亂提要求,令他心生退意。

    他是雷厲風行之人,婚姻結的兩姓之好,既一方無意,何須強求。只道兩家婚事乃沈父在世所約,不曾交換過庚帖,先前所換信物也已遺失,顯是兩家無緣,婚約之事就此作罷,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這倒怪不得沈大郎。”何老秀才微微嘆息,一時心思百轉。盧繼所說他自是相信,沈大郎既有品性又有擔當,的確是好男兒,轉而又覺得他失怙失恃,又是一個差役。

    “那……何公覺得這盧某保的這莊媒可還……”盧繼看著何老秀才,湊近壓低聲音,“恰當?”

    “……”何老秀才頗為嫌棄地推開盧繼的菊花臉,“容我考慮考慮。”

    “自然自然。”盧繼忙點頭。

    何棲執壺為二人添酒,這時卻問:“阿叔,沈家大郎因何成了都頭?”

    “哦。”盧繼笑,“倒也是莊軼事。桃溪有家富戶,姓牛,家財百萬,牛家二郎是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平日只領著一眾豪奴打手東游西逛、招貓逗狗。這日見到一個賣花女,生得十分秀美,牛二郎這人不大壞,卻是個輕浮浪子,他見賣花女俏麗,就出言調笑了兩句。賣花女驚嚇之下,大聲呼救,恰逢沈大郎經過,打抱不平,遂出手把其中一個仗勢豪奴打個半死。這官司打到了縣令跟前,本是一清二楚之事,誰知那賣花女後見牛家富貴,生起攀附之心,倒反咬了一口。沈大郎驚怒之下,失了言語,倒是牛二郎吃了一驚之後哈哈大笑,他官也不告了,交待事情經過,自認了罰。季明府見這一干無事生非之人就來氣,罰了牛家的銀兩,又斥責了賣花女,對沈大郎倒起了愛才之心,要他來做了個都頭,領管著縣中治安之事。”

    “倒是個俠義之人。”何棲微笑誇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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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日漸西沉,晚霞滿天,何家父女苦留不住盧繼在家用飯,何棲便將一只風鴨用繩子拎了遞與盧繼。

    “這是家中自做的,阿叔讓嬸嬸用紹酒蒸了吃。”何棲見盧繼要推辭,笑,“阿叔再客氣就見外了。”

    盧繼只得接了,笑道:“我怕拿了家去,惹你嬸嬸一通打。”

    “你啊你啊。”何老秀才拿手指點頭他,搖頭直笑,將盧繼送出門去。

    盧繼想了想道:“小娘子的親事,要是何公不得主意,盧某尋個機會何公親見沈大郎一面如何?”

    “你且家去,我心中有數。”何老秀才點頭,“容我幾日,成與不成,我都使人與你說明白。”

    盧繼聽他語氣,估摸著有幾分意思,也不好催得太過,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

    何老秀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街口,這才回轉身關了院門,何棲在院內忙前忙後的收拾桌案碗筷。

    “你忙了一天,坐下歇歇,那些桌碗先放在一邊,不用理會。”

    何棲道:“阿爹你知道我,見不得髒亂,也沒什麼要歸置整理的,片刻的功夫便好。”拉了旁邊的竹椅,“阿爹吃多酒,不要站著,仔細頭暈。”

    何老秀才心中不知怎麼,只覺難受。

    十多年了,當年那個懵懂的小丫頭學著旁人賣身葬父,也不管己身將落何處,現下又為他這個養父耽誤了終身大事,來此人世一遭,盡受苦楚。

    他為她取名阿圓,卻是人不得團圓,事不得圓滿。

    何棲何棲,何枝可棲?是他誤了她啊。

    “阿爹?”何棲輕喚一聲。

    何秀才握住她的手,傷懷道:“阿圓,是阿爹誤了你啊。如今你的親事,不上不下,哪個女兒家帶父出嫁的?這些說親的,只這沈大郎最為靠譜,也只是粗漢莽夫,行的差役之事,名聲不佳。你本可配個清貴的讀書人,哪怕做不得官,或應募或舉薦在府衙中做個押司筆吏,到底是正經的差使。”

    “阿爹好好的怎麼又傷感起來?”何棲歪了歪頭,一副小女兒的情態,“若不是阿爹,阿圓怕是死生不知,鴉反哺,羊跪乳,我若是置阿爹不理,豈不是禽獸不如?”

    “胡說。”何老秀斥責,“阿爹這一生,一事無成,一無所得。寒窗幾十載,於功名無望;結縭十多載,子女無服而殤,妻蘭摧玉折;為人之子,不曾顯親揚名,聊報寸暉。惟在不惑之年一時意氣收你為女,敏慧秀美,純孝體貼。倘你阿娘在世,必愛你入骨,她是講究之人,懂得香事茶事之雅,也通內宅後院俗事。偏偏你只有我這麼一個不通庶務的老父,也沒個長輩教導指點這些女子安身立命的瑣事。”

    “阿爹說的什麼話,阿爹撫養我成人,其間不知多少艱辛,所費心思不知凡幾。”何棲聲氣微哽。

    一場車禍到了這個年代不明真實待考的古時,成了一個三四歲的逃荒女童。大災之年,人心惶惶,不過幾日,這具身體的生身父親一命嗚呼。她守著生父瘦骨嶙峋的屍身,毫不懷疑自己同樣會活不下去。

    是真的無路可走,人生地不熟,又無親戚投奔。雖說遭災的是鄰州,但源源不斷衣衫襤褸的災民刺激著桃溪民眾的神經,天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誰知本地會不會也有災禍臨頭?人人縮緊衣食銀錢以備不時之需,即便官府壓制,城中米價急升,街上行人來去匆匆,早早閉門謝戶,生怕流民鬧事。

    她一個女童,也只有賣身一法。為奴為僕還是好的,就怕落入不堪之處。

    可她不想死,她剛經歷過了一場死亡,不想再死一次。

    她想活,再難也想活下去。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日她茫然地跪在街頭,吶吶地喊著賣身葬父,一領破席蓋著她生父已經發青僵硬的屍體。有人衝著她指指點點,留下一聲嘆息,好心人將一個熱騰騰的炊餅塞進她手裡,還沒等咬上一口,便讓一邊餓狼似的乞兒強搶了過去。

    一個人在她身前停了下來,布鞋沾了點泥,青袍的一角被風一吹拂在她跪倒在塵土中的膝蓋上。

    他半晌沒動,於是她抬起了頭,對上一張削瘦失意的臉,一個中年人,書生的模樣。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干涸的喉嚨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然後,這個有點憂郁的書生伸出一只干淨修長的手擦拭了一下她髒兮兮的臉,俯身將她抱在懷裡。

    “阿伯為你葬你父親,你且隨我家去吧!”

    他幫她葬了生父,就葬在城外荒郊,幾杯薄酒幾碟鮮果,點了香燭紙錢送別亡魂。

    老樹昏鴉,涼風卷著白色的紙錢,魂幡呼呼作響,也不知是人聲貓叫,一聲似有似無的嗚咽。

    “不怕。”他牽了她的手,領她回去。

    麻衣麻鞋的衰服磨得她皮膚隱隱作痛,她只緊緊攥著他的手,如同攥著最後的救命稻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生怕落後半分。

    他將她收養為女,又取了名字,記進家譜之中。自此,她成何家之女,一個有父有家之人。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終於有了一個可讓她生存下去的落腳之地,她入目所見終於不是一片虛無荒誕。

    她在這世上是真正的一無所有,只有阿爹這一個親人,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拋下阿爹不管的。何棲收回心神,心下暗道。

    “阿爹覺得沈大郎不好,女兒卻覺得他不錯。”

    “哪不錯?”何秀才不滿。

    “他因弟有所慮,我為父有所憂,大家誰都不占誰的便宜,誰都不吃誰的虧。”何棲認真道,“若盧家阿叔所言不虛,沈大郎既有主意,又重情義,可見他心中自有杆秤,不會做貪妄小人的行逕,你待他三分,他自會還你五分。再者,他父亡母嫁,身邊也沒什麼族親,家中人口簡單,既不用操心姑婆家翁,也不用應付叔嬸伯娘,兩相便宜。”

    何秀才看了她一眼,嘆道:“阿圓,夫妻之道哪可這樣秤斤論兩、計算得失的?我只盼你得如意郎君,舉案齊眉、和睦美滿。”

    “像阿爹與阿娘這樣的,可遇不可求。”何棲搖頭。如她阿爹這般,哪怕愛妻故去不肯納娶二色的,在這世間少之又少,別說百裡挑一,萬裡也挑不出一個來。

    古時的情種情痴,大都一面寫著流傳千古的悼妻詩,一面偎著愛妾嬌娘紅袖添香。時下送親朋好友美妾是件風流雅事,丈夫出去喝酒應酬,可能回來身邊就多了美嬌娘,上司送的,朋友贈的。家中有美妾,外間還置外室,更兼花樓裡紅顏知己。只要男人不犯寵妾滅妻的蠢事,左一個美人右一個嬌娘,絕對無損男人品德,若該男性擅詩擅畫擅曲,更成一段風流佳話。

    何棲對這個時代的男性不抱幻想。

    晚間何棲只簡單做了湯餅,葷油蔥花,清香可口。何秀才到底因女兒的親事心緒難解,草草吃了幾口就睡下了。

    自打女兒大後有人說親,何秀才就沒有不生氣的。那些個媒婆,盡是六國賣駱駝的,嘴上就沒一句實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何秀才一個讀書人,本就不擅應付這些婦人,每每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偏何棲又說不嫁人,要招婿在家,那些上門的就更不堪了,娶不上老婆的,游手好閑的,內裡藏奸的,甚至年過半百的。何秀才再好的涵養也黑了臉,抄起棒槌就敲了過去,打得那個胡子一把的書生抱頭鼠躥,逃到外間,隔著院牆還喊‘紅棠玉梨本共春,休教春殘花落盡。”於是,何秀才直接追打出了院門,回來之後還恨聲道“無恥之尤、無恥之尤。”

    何秀才再不肯同意招婿上門,只道那些子弟郎君個個面目可憎,無一可取,要何棲斷了這念頭。

    何棲見他著實氣狠了,也知他定了主意之後就再難還轉,只得改了口風,說要帶父出嫁,否則她便跪死在門口或做個姑子去。

    何秀才對著何棲黑了半個月的臉,何棲只當不見,成日笑嘻嘻地逗趣討好。何秀才無法,撫著女兒的秀發,低聲道:“阿圓,我知道你待阿爹之心,可阿爹待你之心又該如何?”

    “阿爹只看著女兒便好。”何棲輕輕偎在何秀才身邊,“日日看著阿圓,親看著阿圓是否添衣加餐,看顧著阿圓不受人欺負。”

    何秀才鼻子發酸,他老了,哪看顧得了她。

    “阿爹只盼阿圓執手之人顧你得失,念你喜樂,苦難不棄,榮辱不離。”

    他同天下所有一心為女的老父親,奢望女兒將來的年月中,除了幸福,其余皆不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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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這邊何沈兩家議著親事,那邊賴屠戶帶著學徒鄉下買了生豬回來,得知家中婆娘竟與沈家退了親事。當下大怒,張開蒲扇大手,一巴掌就把賴娘子扇倒在地,怒道:“你這個無知蠢婦,干的好事。誰與主意退了沈家親事?”

    賴娘子被打得懵了半天,從地上爬起來,嚎哭著一頭撞向賴屠戶懷裡,尖著噪子:“好個殺才混賬,竟動起手來。你打啊,你打啊,你今日打殺了我明日再娶個好的來。”

    賴屠戶瞪著牛眼:“你道我不敢?你既蠢又蠹,生生禍霍了女兒的一門好親,你再大聲試試?”

    “什麼好親?屁個好親。”賴娘子見他臉色有異,心中有點害怕,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搶天哭地,“沈大他爹是個短命鬼,娘不是正經人,還要養個無底洞的兄弟,他一年才得幾兩銀子?女兒嫁去,跟著他喝西北風嗎?”

    “你屁事不懂。”賴屠戶氣得一腳踹了桌椅,“蠢婦蠢婦。沈大是做什麼的?他是縣裡的壯班都頭,統領著巡邏治安,他又是魔星殺胚,結交著江湖人士,那些個無賴地痞哪個不與他臉面。咱家殺豬賣肉,年景好,略紅火些,就有眼紅挑釁蓄意滋事,訛你銀錢,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有沈大做了女婿,哪個敢上門?”

    “狗屁。”賴娘子狠啐一口,“你倒把他捧得天大,到底不過一個當差的,衙門一個錄事小吏都比他體面。咱家結識著縣丞,還要嫁女討好一個差役?有縣丞看顧,我看哪個地痞來敲咱家的銀錢,也不怕燙他的手。”

    賴屠戶見她說不通,心頭火起,上前就又是一巴掌,怒道:“我每年費著三四百貫的銀錢、四季鮮豬討好著縣丞,莫不是擔在這些雞零狗碎的瑣事上?誰個人情不用在刀刃,就你這個無知蠢物殺雞用著牛刀還自以為得意。”那些當官眼大心黑,拿著他血汗錢,莫非動動嘴皮子訓斥幾句地痞流氓就了事?這銀子憑得好掙。

    賴娘子這才品過味道來,半晌抽噎著:“你平日倒凶悍,殺豬剔骨,又領著這些個徒弟,倒怕起那些無賴閑漢來。”

    “你懂甚?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賴屠戶看著自家婆娘腫如豬頭的臉就是一陣倒胃,“咱家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成日喊打喊殺,誰個上門買你豬肉?莫非桃溪就我一個賣肉的不成?”

    賴娘子嘴硬道:“你倒為自家的生意謀算半天,也不管女兒死活,將她往那窮窩裡送。”

    “誰個不管?誰個不管?莫非我還虧待了女兒女婿?”賴屠戶氣道。

    “管什麼?管你大頭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賴娘子一聽不干了,跳起來,立著吊梢眼,“你竟大方的,拿著家中的銀子,貼補著姓沈的人。別家一個女兒三個賊,你倒還做個幫凶,挖起家中的牆角來。”

    “你再他娘胡咧咧,我休了你家去。”賴屠戶只恨當初為了學殺豬的手藝娶了這麼個蠢婦,真是氣死他了。

    賴娘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嗆聲,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眼下親也退了,再沒反悔的理。”眼見賴屠戶又要發火,道,“依我說,沈家這門親實算不得什麼。我想將女兒說與何家大郎,何家本與我們有生意往來,他家開著偌大的腳店,又兼幾家食肆,說不得有萬貫的家財。那何家大郎長得周正,也是個交游廣闊的,比那沈大郎不知強出多少去。”

    賴屠戶聽了,狐疑地掃了賴娘子一眼,搓磨了一下指尖:“何家願意做親?”

    “唉喲。”賴娘子得意道,“怎麼也有八分准,何娘子親露的口風哪會有錯。女兒嫁過去便是長媳嫡婦,插金戴銀少不了的富貴日子。”

    賴屠戶琢磨一番,若真與何家結親倒的確不錯,輕哼一聲:“等成了事你再搖你的尾巴。”說罷一甩袖子出門,“晚間不回來,不必與我留門。”

    賴娘子知道他在外間買了屋宅養了個外室,晚上肯定住狐媚子那了,蹬著門檻罵負心漢,短命鬼,殺千刀的。又咬牙暗道:早晚要治死賤人。

    賴小娘子躲在房中聽她爹娘打鬧了半天,耳聽沒有動靜了,這才出來扶著賴娘子,悄聲道:“也不知白給那賤婦多少銀子,抵得多少豬肉。”

    賴娘子抹淚:“也不知賤人使了什麼妖術,迷得你爹暈頭轉向。”

    賴小娘子眼珠一轉:“阿娘受了委屈,也不與舅舅說道說道。”

    “別說你舅舅,你那些個舅舅也不是好的,一個兩個鑽錢眼裡,你那些舅母沒有銀子哪支使動得她們。”賴娘子撫著胸口氣道。

    “阿娘糊塗了,總比銀錢落入不相干人手裡要好。”

    賴娘子一聽,衡量一番,雖然娘家兄嫂為人可厭,銀錢給他們總比賴屠戶花費在女人肚皮上強些,也省得娘家說她富貴了不拉拔兄弟。拉了賴小娘子的手,道:“還是囡囡有主意,沈家的這門親事算是了了,你只一心做那何家婦。”
    賴小娘子羞怯怯把頭一低,抿嘴微笑。

    賴屠戶看似凶橫粗魯,卻是個精細人。估摸著沈拓當差歸家的時辰半路將人截了下來。

    “大郎大郎,與世叔吃杯酒去。”賴屠戶一把扯住沈拓衣袖,不由分說將人拉進了一邊的酒肆中。

    沈拓無法,道:“賴世叔,我不吃酒,二郎還在等我歸家用飯。”

    賴屠戶早治下一桌子酒席,嘆道:“大郎與世叔生分了。唉,世叔對不起你爹啊,委屈了你,當年……不提也罷。我也是上輩子沒燒高香,修下這等無知的婆娘,竟趁我下鄉自作主張退了兩家親事……”

    沈拓不願多提此事,接了酒杯,沉聲道:“世叔不必介懷,家父去世時兵荒馬亂,先前信物確實不見蹤跡,想必天意如此。”

    賴屠戶聽他這樣說話,心知不結仇已算好的,兩家曾有的那點情份也只能到此為止。沈拓為人他略知一二,他既非以德報怨之人,亦不是落井下石之輩,但是,哪天若犯到他的手上他也不會跟你講什麼情面。

    “事已至此,世叔也不多說那些廢話,總是我賴家對不住你,只盼大郎切莫視我為仇。”

    沈拓輕笑:“世叔多慮了,不至於此。”

    賴屠戶盯著沈拓半晌,苦笑:“那便好那便好。”

    “小侄就不陪世叔吃酒了,二郎年幼,怕是等得心焦。”沈拓起身道。

    “你去吧。”賴屠戶無奈,只能放他離開。

    越看沈拓心底便越是可惜,少年老成、行事穩健,這些年屢逢家變倒把周身的那點子莽撞戾氣磨得光滑內斂,此等兒郎若得機遇……可惜啊,可惜,家中蠢婦,只把明珠當瓦礫。

    賴屠戶帶著一肚子郁氣去桃枝弄的外宅,他養的外室本就體貼小意,見他不高興更是打疊起百般的柔腸來,燙了酒,嬌滴滴地與他執壺,等把半壺黃湯灌下去,賴屠戶面無耳赤地半癱在椅子上,這才嬌聲問道。

    “郎君今日是怎麼了?氣呼呼的。”

    “別提了,黃臉婆娘盡壞事。”賴屠戶趁著酒勁,將事都與外室說了。

    外室掩著紅嘴,微瞪著眼,吃驚道:“啊呀……好生可惜!奴家也曾遠遠見過沈都頭一面,好俊的人物。不過,家中姐姐怕是另有打算,哪個做娘的不盼女兒嫁得如意郎君,郎君怕是誤會姐姐了。”嘴上假惺惺勸著,心裡樂開了花。

    “她那榆木腦袋。”賴屠戶冷笑。

    賴娘子說要與何家結親,他乍一聽也著實心動,只是一深思,就知此事大難。何家如今的當家主母是續娶,何家大郎何鬥金不是個好性之人,他的婚事何娘子未必作得了主。

    若是賴娘子說婚事三四成把握,這事反倒有可為,她卻一口咬定有八分,話說得越滿事就越荒唐。自家婆娘是個蠢的,別人拿根棒槌給她她就當了真,蠢還不自知,旁人不來哄騙她,她反而湊上去要占便宜,等雞飛蛋打就一通嚎哭。

    唉,休又休不得……

    賴屠戶嗅著外室身上似有似無的熏香,迷迷糊糊地想:早知就……不,早知如此他還是會娶她的,沒他老丈人教他一身殺豬的手藝,哪來的今日富貴。

    沈拓切了些熟肉帶回去,家中只有他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連個老僕都沒有,平素飯食都是應付了事,或在街上買些肉餅蒸糕,或是一頓煮了兩頓的粥飯,晚間熱熱就又將就了過去。若他晚間當值不回家,沈計便獨自去街上買碗湯餅、餛飩裹腹。

    這幾日因沈拓親事,沈計自覺拖累了兄長,不免悶悶不樂,沈拓因此推了朋友交際,早早散衙歸家。有兄長陪伴,沈計臉上雖有笑模樣,私下還是郁愁不解,心思聰敏之人本就多思,沈計的脾氣又有點孤拐,因辱生恨,暗地尋思他日定要報今時之仇。

    沈拓哪裡知道弟弟鑽了牛角尖,只當他還在為賴家毀親內疚,自他退了親,身邊諸人倒比他本人還要憤慨。

    連桃溪縣令季蔚琇都知曉了此事,出言安慰道:“不過一個賣豬肉家的小娘子,退便退了。”

    程縣尉往日就愛沈拓為人,時常喚他去充當一日半日的教頭,聽聞他退親一事,倒生起結親之意。他家中有個侍女,生得秀麗可愛,又有一手好針線,被他娘子認了干女兒,品貌脾性俱配得沈拓。

    回家與他娘子一說,程娘子微一沉吟,卻道:“此事不妥,沈都頭乃是季縣令親手提拔之人,說是親信也不為過。夫君人品方正,自沒拉攏的心思,但難保別人不作他想。”

    程縣尉笑:“娘子怕是多慮了。”卻把話頭按過,不再提及。

    沈拓的那些個兄弟知交,更是摩拳擦掌,只待沈拓點頭,便糾結人手去找賴家的麻煩。鋪兵都頭還道:“大郎受了委屈,季明府也看在眼裡,我們下手私密些,他們睜只眼閉只眼只作不知。”

    沈拓哭笑不得,不許他們生事。成親一事不過父命,他原本可有可無半點沒放心上,賴家退親,也不過生氣賴家手段下作、言語不堪。

    現在提的人多了,沈拓倒生出似乎是該娶妻成家的念頭。家中冷灶寒衾,毫無煙火之氣,四時八節更是冷冷清清。
    一時又想起盧繼說的何家小娘子,他不識她,也不知她到底是個什麼脾性,卻無端覺得她應是佳婦。

    這念頭一起,頓生期盼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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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沈拓沒急,何秀才父女也沒急,倒是盧繼這個拉纖保媒的有點急,在家背著手跟拉磨驢似得打轉,怎麼何秀才那就沒了消息呢?

    盧娘子沒好聲氣道:“嫁女擇婿又不是小事,這才幾天,你便急成這樣。”

    “我這也是為大郎操心。”盧繼道,“他與我生死至交,我又痴長他多歲,他家中沒什麼人,最親的親戚也不過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姑祖母,我少不得要為他謀劃一二。”

    “你心疼大郎,怎麼不心疼阿圓?”盧娘子偏心何棲,“阿圓就不可人憐?”

    盧繼一擊掌:“所以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啊。”

    “何郎君怕是想為阿圓找個讀書之人。”盧娘子心中也覺沈拓與何棲二人合適。

    “難、難。”盧繼在心中盤算一番,放下心,“這人間萬事,哪有心想便能所成的。”又與盧娘子道,“若阿圓與別家小娘子那般出嫁,自匹配得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家。只那時,何公如何?老無所依啊。阿圓要是嫁得近,婆家慈愛,也不過十天半月歸家來看老父一眼;要是嫁得遠,一年半載都不得回轉。娘子,咱們也要為何公打算啊。”

    盧娘子微蹙著眉:“將心比心,為人父母寧可不要這份打算。”

    盧繼笑:“因這方方面面,我夜間思來想去,再沒比與大郎結親更四角俱全的。”

    他夫妻二人正說著話,他們家才不過六歲在院中玩耍的小三郎領著在一個街上挎籃子賣荸薺果的名喚阿貓的進來道:“阿爹,這賣荸薺果的要找你。”盧小三邊說邊看籃子,饞得將手指塞進了嘴裡。

    阿貓大方地給了一個荸薺果給小三,道:“盧相師今天怎得沒在街上算命?二橫街的秀才公托我遞話給你,叫你去他家一趟。”又抱怨說,“相師在家中,累我多繞這些許路。”

    盧娘子輕啐一口:“你這小伢兒話倒多,我不信秀才公讓你白跑這一趟。”

    阿貓笑:“那是,哪有白幫人跑腿的理。”

    盧娘子掩嘴輕笑,讓他包一包果子:“那你還要說嘴?”

    阿貓剛得了兩個銅板,又在這賣出一包果子,喜得眉開眼笑,嘴裡忙賣好:“我就嘴多,愛胡瞎說,下次再不會。”又睃了盧繼一眼道。“盧相師到秀才公家去,上門做客怎好空手,不如再買一包果子帶去?”

    盧繼哈哈大笑:“你倒會做生意。”他理了理衣襟,道,“我算不得客。”

    阿貓見推銷不出去,扮個鬼臉,拎著籃子跑了。

    何秀才一見盧繼,便喝道:“好你個盧繼,我道你怎麼說盡沈大的好話,原來你二人是拜把的兄弟,敢情為了兄弟拿話誑騙於我。”

    盧繼急著叫屈:“何公何公,舉賢不避親。我雖與沈大情誼非凡,但他若是個泥豬賴狗,無論如我也不會將他說與阿圓。再者要論親近,阿圓還喚我一聲繼叔,我一算命蔔卦的,蒙何公不棄,也喚我一聲盧兄弟。”

    何秀才冷哼一聲,又見盧繼一臉奸笑,硬聲硬氣地道:“十八寶福寺齋會,人多擁擠,我年老體邁,顧不周全,不知那個沈大有沒有空相護一二?”

    “這不得空也得有空。”盧繼喜道,“我作主替大郎應下。”

    何秀才冷笑:“你倒大包大攬,別到時沈大郎有差事脫不開身。”

    盧繼道:“若是如此,是盧某看錯了大郎,親事作罷,不可誤了阿圓終身。”

    何秀才聽他這麼說,這才微點了點頭,阿圓雖算不得嬌養,卻也是寵愛著長大,不是任由人差辱的。

    寶福寺是桃溪一個大寺,香火旺盛,香客雲集。寺裡的和尚又是擅經營的,置買了林地,種了無數桃花,二月時節,花開如雲,香沾衣袖,不知多少名人雅士、達官顯貴慕名而來。因此,寶福寺又被稱為千桃寺。

    千桃寺除開佛誕法會,每年三月十九又有齋會,寺內和尚在桃林講佛送素齋,那些有名有姓的貴人能得一席素宴,平頭百姓趕早的得些素包方糕。因是春日時節,桃花盛開,就算不衝著素齋,家家戶戶攜家帶口去千桃寺踏青春游,年輕小娘子著春裝挎春籃采采春菜,雖不比三月三,卻也熱鬧非凡。

    齋會那日難得好天氣,春光明媚,春風微暖。何棲換了一身嫩色的春衫,挽了個墮馬髻,插了一枝桃花桃木簪,又微微描了眉,點了口脂。

    何秀才看著姿容逼人的女兒,顯些一口氣上不來,黑著臉冷道:“你平日調制的那些黑粉呢?”

    “阿爹,兩家既有心,我再藏頭露尾,倒顯小人嘴臉。”何棲輕笑。自她日漸長大,顯露出驚人的美貌來,何秀才便不令她隨意外出,生怕惹了眼招來禍事。只是何家小門小戶,又沒個僕人雜役,哪能嬌養在深閨?何棲便調制了擦臉的香粉,又拿頭發擋了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了三四分。

    現在何秀才要見沈家大郎,如不出意外,這門親事也有八分准了。既然如此,她也須拿出誠意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何秀才還是一甩袖子,老大不開心。女兒不願嫁,他不開心,女兒親事有了眉目,又覺不舍心疼。

    沈拓不好大大咧咧上門,帶著沈計與盧繼在桃溪亭相候。沈計手心裡直冒汗,開口道:“阿兄帶上我怕是不妥……”

    盧繼笑:“有何不妥,齋會好生熱鬧。要不是我家那幾個猴崽子頑皮得很,我也帶上全家出游。”

    沈計眨了眨眼,明白過來,這是拿齋會遮掩,成了自是皆大歡喜,不成彼此也留了臉面。沈大郎、何家女婚事本就艱難,再傳出不好的名聲,這兩一個不用娶一個不用嫁了。

    沈拓遙遙見一輛馬車在人流中緩步而來,何秀才親趕著車,青袍長須,一派魏晉之風。他原先倒沒甚感覺,等見著何秀才,卻緊張起來,翻身下馬,拍了拍衣袍,生怕有什麼不妥貼的地方。

    心道:以前也見過何秀才幾面,只當他是個落第秀才,今日再見,居然是個文人雅士。自己一個粗夫,雖識得字,卻萬萬做不出文章,品不來佳句。

    何秀才見沈拓也是吃了一驚,沈拓身量極高,脊背挺拔如松,五官深邃,劍眉入鬢,鼻梁直挺,英氣逼人。又見他朝自己彎腰揖禮,雖有些拘束,卻不卑不亢。心下倒有了幾分滿意。

    “沈都頭不必多禮。”何秀才托起沈拓,“都頭事務繁多,老朽怕是給都頭添麻煩了,。”

    沈拓忙道:“何公切勿多慮,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難得尋個機會帶二郎出來游玩散心。”

    在一旁裝鵪鶉的沈計連忙上前見禮,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他長得和沈計完全二般模樣,眉目如畫,秀致至極。

    何秀才見了十分喜愛,牽了沈計的手,笑著問他讀了什麼書,聽他應答得體,有心想考教一番,到底不是時候,不好多問。

    盧繼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面上神色都是一松。

    離得千桃寺越近,行人越發擁擠。沈拓也棄了馬,令沈計在馬上坐好牽著走,盧繼接了何秀才鞭子,一步三停趕著車,生怕衝撞了行人。

    “往年寶福寺齋會,縣裡明府都要親往,都頭不在明府身邊當差可有不妥?”何秀才問。他嫌千桃寺三字輕浮,不愛宣之於口。

    沈拓道:“現任明府不偏僧道,寺廟法會道觀道場,他都不親往,說是一視同仁,去便要都去,干脆都不去,反倒清淨。”

    “季明府倒是妙人。”何秀才和盧繼都笑起來,“明府清廉,愛民如子,是桃溪百姓之福。”

    “何公有所不知,季明府出身侯門世家,為官既有手段又有依仗,所缺不過資歷二字。”沈拓道,“三年一過,必調任會回京。”

    “這一回去,想必青雲直上。”盧繼感嘆。

    “都道朱門奢爛多出紈绔,卻也底蘊不同,非是蓬戶人家可比。”何秀才道。豪門子弟有書不肯念,蓬門貧戶則無書可念,更遑論人脈交情。

    沈拓笑:“季明府行事雖有些傲氣,卻是個為民辦事的。他來之後,桃溪治安好了不少。原先衙內偷奸耍滑、憊懶仗勢的吏役不知換了多少個,勒索敲詐雖不能明令即止,也再沒先前那般明目張膽的。他又背靠侯府,桃溪的富戶豪門也不敢與他嗆聲頂杠,生怕成了出頭椽子,被抓了個典行。”

    “時日尚短呢。”何秀才道,“他們往常仗著百萬家財,蓄養著豪奴打手,打點著上下官員,橫行無忌慣了,過不來安份的日子。”

    沈拓這話卻不接,面上只是笑笑。依他看,季明府怕是盼著他們犯事,來個殺一儆百,只這樣窩在水底,反倒不好辦。

    盧繼道:“我聽陳大說羊李村富戶蘇老爹的死大有蹊蹺,可真?”陳據這種無賴漢,平常干的就是打聽這些小道私隱。

    “這事卻不是我管。”沈拓道,“不過,季明府已派了快班都頭去查證。”

    “子孫不孝啊。”盧繼搖頭。“若真因爭產致使老父亡故,禽獸不如。”

    何秀才輕撫了一下長須,道:“逐利之人,萬事皆可拋。”

    盧繼使了個眼色給沈拓,女婿為半子,岳父是大人,你怎麼也要說幾句好話來聽聽。沈拓半點也沒領會盧繼的意思,還與何秀才說起那些殺妻滅子的各種惡行來,害得盧繼顯些抽畜了眼皮。

    何秀才看在眼裡,打趣道:“子為這是患了眼疾?怕是不好醫。”盧繼字子為,自打何秀才知道盧繼與沈拓是香火兄弟,便再也不與他稱兄道弟,亂了輩份。

    盧繼被逮個正著,厚著臉皮,指著沈拓道:“何公,此子是個木頭,笨嘴拙舌的。”

    “都與你一樣舌燦如花倒好?”何秀才冷聲。

    何棲從在車內聽著他們說話,心裡只是想笑。偷偷掀開車簾,打量了沈家大郎的背影幾眼。此人極高,身形挺直如出鞘之劍,胡服長靴,沒有帶帽只束了發,收拾得十分干淨利落,也不知是因為今日特地所為,還是平素便是如此。

    沈拓警覺身後似有一道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是習武之人,當下便要回頭看個仔細,又驚覺不妥,只微微轉過了臉。

    車上素色車簾早已合擾,隨著車輪滾動,如水般得漾開,密密遮擋了車上麗人身形,隔開了那道大膽探究的目光。

    笑意就這麼不受控制得爬上了他的嘴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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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何秀人這一行人既不燒香,又不爭搶那素齋,一路緩行慢步,等到了千桃寺,齋會早已結束,除了香客俱是觀景之人。

    富戶豪門拉了帷布自成一方天地,平頭百姓倒是自在,溪畔桃林游玩賞景,一些擅鑽營的小販,交與寺廟些銀錢賣起瓜果茶飲來,連寄住在廟裡的書生都出來期盼偶遇美嬌娘,做著成就一段佳話的白日夢。

    何秀才一路對著沈拓旁敲側擊,心中早已願意了一大半,春色正好,放緩了神色。

    何秀才對千桃寺十分熟悉,他早年妻兒亡故母親去世時,生出避世之心,寺內主持推說他塵緣未斷,死活不肯給他剃度。何秀才執拗起來,愣是在廟裡住了小一年的時間,無事就跑去和主持下棋,他那一手爛棋哦,主持苦不堪言,默念經文才能讓自己平心靜氣。

    知客僧也認識何秀才,禮了聲佛,笑起來:“何公多日未來,主持很是想念。”

    “我倒想與他下棋,怕是主持今日不得閑。”何秀才頗為遺憾。

    知客僧一面讓小沙彌管著馬,一面在肚腹誹:你一來,主持恨不得日日不得閑。

    何棲下車時戴了一頂幕籬,輕紗擋了全身,沈拓不敢直視,只知一道裊娜的身影籠在如霧的輕紗下,影影綽綽,更添風姿。

    沈計仗著年紀小,倒是打量了幾眼,又覺此舉太過失禮,自己反倒害羞起來,躲在一邊頭都抬不起來,他隱隱看到何家小娘子衝他笑了一下。

    “我既然來了寺中,便找相熟的和尚討一杯清茶喝喝。阿圓難得出來,寺內開得好桃花,去游賞一番,只別折花枝,有好些小沙彌看管著。”何秀才頓了頓,半晌不甘不願地道,“都頭和二郎也去看看,別衝撞貴人。”

    沈拓愣了愣,揖禮應是,覷了何棲一眼,竟紅了臉。

    盧繼一把揪住要同往的二愣子沈計,笑:“今日寺外好些賣新鮮吃食的,我帶二郎去嘗個鮮。”

    何秀才瞪著眼,恨不得敲死多事的盧繼,真是白認這個算命的。

    盧繼早拉了沈計一陣風走了,邊走邊說:“我算命相面,實是道門子弟,我又一身道服,別給僧人趕將出來,快走快走。”

    何棲又想笑,生生忍了下來。

    何秀才無法,恨恨地揮手:“你們去吧,這裡香火煙氣的。”又叮囑,“早些回來,桃花也沒什麼看頭,枝枝葉葉相似,年年歲歲相同,得一時片刻新鮮就好回轉。”

    沈拓望著何秀才遠去的背影還有點發愣,束手束腳揖禮:“何……小娘子。”

    何棲屈膝回禮:“見過沈郎君。”

    沈拓看不清楚何棲的模樣,何棲卻是躲在冪籬將他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看完之後,生出一個念頭:這回賺了,這個沈拓放在現代就是一個極品美男,肩寬腿長,又帥又有型,還性感。時下審美喜歡文質彬彬的小白臉,沈拓這樣的反倒不怎麼受歡迎。可何棲不同啊,即便在這裡生活十多年,她還是不大欣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美男。

    長得好的人總能占些便宜,尤其這種堪比男模的,即便這種相親會面令人心生尷尬。

    二人僵立片刻,一同沿著小徑往桃林走去。

    千傾的桃林,花開時節實是盛景,遠遠望去,如同紅雲堆疊,美不勝收。溪流穿林而過,文人名士席地而坐,挑了九曲八彎的溪段曲水流觴,撫琴吟詩作畫;幾個健僕相護的小娘子帶著小丫頭在那賞花嬉戲;也有青年男女笑顏相對,未開言,各自紅了臉,自有絲絲情誼染上眉梢;善心信徒買了小魚在溪邊放生,魚兒擺擺尾巴,掠過落花吐幾個泡泡隱入水中。

    偌大的桃林似乎熱鬧得沒有清靜地方,沈拓身高腿長怕何棲跟得吃力,放緩了腳步,無限美景沒有半分落在他的眼中,滿心滿思只有身邊這個尚且不識真容的娘子。

    她也許將是他的妻。

    一思此,沈拓整人都不對勁起來,手腳都無處安放。

    何棲一味跟著走,疑惑這個人到底要走到哪裡去,隔著輕紗她都能感到行人奇怪的目光,整個桃林再沒兩個悶頭走路的男女。

    沈拓終於在林間一角停了下來,此處較偏僻,只有一個小沙彌躺在樹下睡覺偷懶。

    “你……”沈拓想問走得累不累,又覺得這樣問十分唐突。

    何棲噗哧一笑,取下冪籬,雙眸笑意盈盈:“我可是令沈郎君不自在了?”

    沈拓怔怔地看著對面的麗人,她身後的千傾桃林頓時失了顏色,淪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自此世間再無此美景,人間再無此麗色。

    他只看得到她流轉的眉眼,點點紅唇,如同晨間開得正正好的花,顧盼不舍,又不忍將它折下花枝讓它失了顏色。舍又舍不得,折又不忍折,只得任自已心痛如割。

    “我不知你生得這般好模樣。”沈拓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他並非君子。

    何棲看著他,笑了:“紅顏枯骨彈指老,一二十年過後,我也不過是雞皮鶴發的老婦。沈郎君,我原本是遽州人,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俱在災年去世,我要是沒有遇見阿爹,怕也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都說無來之處,亦無可歸之處。我不比郎君,郎君在這名有姓,又有血脈至親,而我不過一個不祥之人。”

    沈拓將一只手背在背後,輕握成拳:“小娘子又怎會是無來之處之人,你原籍在遽州,現在則是何家之女,官府明細可查。若說不祥,我也好不到哪去,父去母嫁,也就比你多一個同胞兄弟。何公待小娘子視若己出,我母卻拋子另嫁。”

    何棲垂下雙眸,長睫掩掉眸中的狡黠:“是啊,再沒阿爹待我這般好的。”

    沈拓忽然福至心靈,道:“……沈某家父早去,家中又無長輩,我待何公只有敬重有加的。”

    “郎君言出必行,我自是相信。”何棲道。

    沈拓想了想,竹筒子倒豆:“沈某家中有一進宅院,雖不常修繕,還算寬敞,通算起來也有八九間的屋子,除卻我與二郎,還有一個朋友在家中寄住,他在原籍犯了事流落在此,明府賞識作了馬快都頭。先父在世時在城郊買了幾畝山林,只都是尋常樹木,年份又小,做不得家具不值什麼銀錢。我在縣衙做事,一年能得個二三十兩銀子,有二郎念書拋費,我又是手上散漫的,沒甚積蓄。”沈拓越說越汗顏,他手上不留錢,加上交游多為人仗義,要麼接濟了好友,要麼喝酒花費了出去。

    何棲雙眼一彎:“家父不擅庶務,還是阿娘在世時為長遠計與阿爹買了一處鋪面,租費也不過應付一年花銷。你我不過半斤八兩。”

    “我先前退過一門親。”沈拓道。

    “我知,非你之過。”何棲應道。

    “我略通些拳腳功夫,也識得字,只做不來文章。”沈拓又道。

    “我女紅一般,裁得衣做得鞋,卻繡不來花。”何棲也道。

    二人相視一笑,一時倒親近了幾分。

    春風如酒醉人,春光又太好,春花裡的麗人鮮艷明媚,沈拓已經微熏在這樣的時光裡。他不由地想笑,笑意柔軟了他的眉眼,他的銳氣都成了溫潤。

    她也不由地笑了,在這異世,在這異鄉,她遇見了一個人,沒有說過幾句話,卻令她感到快樂。

    至少這一剎那,兩世年歲,他令她感到喜悅。

    一枝桃花橫在水邊,開著累累花朵,沈拓看見她鬢邊的桃花簪,又見小沙彌在樹下睡得正香,抬手將花枝折了下來,遞與她。

    何棲接過花枝,摘下一朵,插在發間,越發襯出杏臉桃腮來。

    小沙彌翻了個身,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著春光裡的一對的璧人,傻眼了半天。沈拓和何棲這對賊一時有點心虛,手裡的桃花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沈拓偷偷將花枝拿過,藏在了背後。

    小沙彌眼尖,回過神,跳起來:“你們是壞人,攀折桃花,師叔說這些花兒都會結出仙桃,供給神仙吃的。”

    “我與你買下可好?”沈拓郝顏。

    “我不……”小沙彌坐在地上,互蹬著兩只腳,“師叔讓我看著桃枝,誰知卻被你們折了,晚間不給我飯吃還要打我,嗚嗚嗚……”

    “你師叔這般凶?”何棲一時也不知小沙彌說真說假,見他不過五六歲,虎頭虎腦,坐在地上只差撒潑打滾,拿了自己的手帕為他擦臉。

    “施主你真好看。”小沙彌抽抽鼻子,紅著小臉,“和我阿姊一樣好看。抱!”

    何棲正待伸手,沈拓過來一把將小沙彌扛在肩上,小小年紀居然是個小色胚。

    “你師叔是哪個?我帶你去與他好好說情。”

    小沙彌在沈拓肩頭扭扭小身子,很是可惜,將嘴巴一撇:“看你長了幅聰明相卻是個蠢笨的,還特特說情,將那花枝扔在水中,哪個會知?”

    “原來是個憊懶的小混球。”沈拓伸手拍了下小沙彌的屁股,“怪不得會躲懶睡覺。”

    “你們攀折花枝是實,還說我哩!須買紅果討好我。”小沙彌又斜眼,“現在哪個還拿花枝討好佳人的。”

    沈拓真想將他扔下去:“我看你不像佛子,倒像紈绔子。”

    小沙彌只笑嘻嘻一抬下巴。

    一路回到寺中,小沙彌遠遠看到一個胖和尚,掙扎著下地,飛也似地朝胖和尚撲了過去,邊跑邊喊:“師叔又藏了好吃的在懷中。”

    “胡說。”胖和尚假模假樣地豎著眉毛,做出凶悍的模樣,“你今日是不是又到哪躲懶去了?經念了沒,功課做了沒?有沒有唐突香客貴人?”

    “我明明看見你懷裡有油紙包,明明就有。”小沙彌跳腳夠向胖和尚懷裡。

    胖和尚雖胖,卻十分靈活,三兩個躲開來,向沈拓和何棲一揖佛禮:“寺中小弟子頑劣,讓二位施主見笑了,若有得罪之處,萬望見諒。”

    何棲還禮道:“小佛子天真爛漫,令人喜愛,倒是我二人攀折了花枝,壞了寺中規矩。”

    小沙彌躲在後面探出腦袋扮了個鬼臉,胖和尚看了她二人一眼,又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惜花人因憐花折花,小僧觀二位好事將近,此花為媒,願二位施主此生和睦、平安喜樂。”

    胖和尚躬身又施了一禮,這才帶了小沙彌離去。

    何棲聽到小沙彌追問:“師叔怎麼知道那個女施主與呆頭鵝好事將近,你別個看他們一男一女,就在那胡謅。幸許他們是兄妹呢?”

    “你又放肆了,出家人不打妄語,姻緣天定,三生石上自有名姓。”遠遠又聽胖和尚壓低聲音,“你莫非是個傻的?哪個兄妹互贈桃花的?他們家要默許他們相會,眼下郎有情妾有意,自是好事將近。”

    何棲手執桃枝,桃花人面相映,只覺臉上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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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一趟千桃寺之行,何秀才點了頭,何棲也願意,何沈兩家的婚事便提上了議程。

    何家將要嫁女,沈家將要娶婦,何秀才悶悶不樂,沈拓喜笑顏開,盧繼這個做媒的更是心中得意,自付再沒比這樁婚事更合適的了。

    一事不勞二主,沈拓正兒八經請了盧繼去提親。

    他們這兩家,一個家中沒了主事長輩,沈拓又不願母親回家主事,仗著與盧繼的情份,只將事交托與他;另一個家中有長輩卻是個知禮不通事的,婚嫁六禮何秀才自是一清二楚,只是操持不來,於是,事又落在盧繼身上。

    盧繼這倒楣的媒人,差點沒把腿跑細。

    一大早去沈家與沈拓說:“成親又不是小事,何公又是個講規矩,一抬小轎抬進門的那是妾侍之流。六禮能簡不能省,納采諸物,干果鮮肉隨意些不打緊,只雁不可少。木雁也可,活雁最佳,實在不得拎只鵝也能湊活。眼下這時節,木雁活雁街市均有現賣的,只是活雁價高,沒個二三兩銀子,怕是買不來。”

    沈拓有些羞愧,道:“盧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平日沒個計劃,有今朝沒他日的,手上拮據,若不是明府得知我在議親,又贈了我十兩銀子,怕是更不趁手,現在少不得要精打細算些。施翎擅箭,明日差不多要回轉,我琢磨著拉了他去,親獵一只雁來。”

    “這倒好,既省了花費又全了體面。”盧繼經他提及,這才想起寄住沈拓家中的都頭施翎來,因他做的緝拿查案諸事,一旬有十日不在家中。又道,“眼下也只這件要緊的事,其它倒可慢慢操辦,事緩則圓。你與何小娘子年歲也不小了,今年若有吉日,只在今年把事辦了,不必拖到明歲。你家屋舍總要修繕,聘禮總要預備,你結交的親朋又有哪些個要宴請?唉!你家中沒有理事的人,總要你自己捊個清楚。再者你母親那邊又是個什麼章程?問名納吉下聘總不能沒個長者在場。”

    沈拓道:“我阿娘那邊支會一聲便成,她願來自是坐主位高堂,不願來也就作罷。宴禮我到時去請姑祖母操持。”

    盧繼心下沒少咒罵沈母,別家夫亡另嫁,沒一個如沈母這般沒臉沒皮的:“只盼不生事端。”

    “她現在是李家婦,也生兒育女的。”沈拓慢聲道,“我與二郎沒在她心裡眼裡,不知李家子又如何?李貨郎不過窩裡橫的軟腳蟹,若不識好歹生事……”

    盧繼只得道:“你收些性子,你現在雖也頂門立戶,不過兄弟二人,成了家卻是擔了妻兒老小,行事再不能草率隨心。”

    “盧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拓見盧繼擔心,心中感動,“小弟父母緣薄,卻有知交好友操心勞力,到底沒有白活這一遭。”,拍拍沈拓的胸口,“這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沈拓不由笑,拱手道:“全賴大哥保的好媒,你我兄弟何時尋個空閑,不醉不歸。”

    “誒……這酒可不是隨意打發的。”盧繼拿拇指一沾鼠須,笑道,“你放心,我留著你大婚時再與好好算這賬。”

    出了沈家,盧繼家去匆匆用了幾口飯,又趕去了何家。問何秀才道:“何公,阿圓婚禮諸事你可有預備?”

    何秀才瞅他一眼,皺眉:“唉,身無長物,家中也只鋪子值點錢,娘子身去後留下一副釵環,家中還有書籍,到時盡給阿圓帶去。”

    盧繼跌足:“鋪子實在,釵環在理,書籍更是風雅。家具、衣裳、食具、祭器呢?要打家具總要尋買木頭,再找巧手木匠。咱們尋常人家,花梨、楠木自不考慮,只是衣箱、桌案幾凳總要兩樣木料,樟木防蟲、柏木有香、櫸木質堅;衣裳再不多,四季各一;陶盆瓷碗茶盤匙箸酒杯總要置辦;燭台香爐祭壺禮器,純銀還是鎏銀?喜服喜被喜帕,遮臉的扇子,阿圓自己親做便得,其余一應事物,總要何公打理,難道讓阿圓自去街市買辦?”

    何秀才老臉一紅,他哪知道這些,只想將家底盤攏盤攏,一應當作嫁妝給女兒帶過去,不成想還這麼瑣碎。

    想了想道:“尋常木料總也要找有年份的,這個我過幾日尋摸一番。其它事物我實不通,不如請你家娘子幫阿圓參詳參詳?”

    盧繼心道也只能如此,交與何秀才置買他還不放心哩。別人一百文能買的東西,何秀才到手卻要兩百文,他自個還半點不知自己吃了虧。

    “納采那日,何公還需在家中擺了香案,供幾樣糕點鮮果祭祭天地,圖個吉利。再者,備幾樣回禮,不拘什麼。”盧繼見何秀才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只得細細紛說,“情理上,女家只收活雁,其余見禮一一退回男家,這退也要有個講究,添置一二換置一二都是周全,全樣送回豈不顯得女家吝嗇小氣?”

    “原是如此。”

    “兩家既知根底,不過走個樣子,干果、茶點、米面何公挑揀個幾樣便可。”

    何秀才一個頭兩個大,拉了盧繼去書房,鋪紙磨墨:“你再細細說了,我一一記下,免得遺漏。”

    何棲送茶點過來,就見盧繼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樣,看到她,還感嘆:“難為你了。”

    何棲在家也不再遮頭遮臉,盧繼那日心裡依稀料到幾分,只沒料到她生得如此之好,怪不得沈拓那廝眉梢眼角俱是喜意,這等佳人,真是便宜那個臭小子。

    “何公藏了這麼久,倒把我也瞞住了。”盧繼嘆氣,他干的是相面的營生,又沒少見何棲,先前竟是沒看出來。

    何秀才看了眼女兒離去的背影,痛心疾首道:“那又如何,還不是要嫁與別個人家。”

    “……”盧繼端起茶碗,一氣飲了半盞,“你們倆家並作一家過,日日得見,嫁不嫁也無甚分別。”

    “怎會無甚分別?一謂何家女,一謂沈家婦。”何秀才憤憤道,又衝盧繼搖頭,“你沒嬌女,自是不明白此間心情。”

    盧繼氣結,他家只有三個小子,一個比一個猴,一個比一個皮,天天招貓逗狗上房揭瓦,盧娘子在家中跟著三子屁股後轉就能累得去掉半條命,家裡竹條都打劈了幾根。

    “我本想多留阿圓幾年……”

    “阿圓也不小了。”盧繼無語,“別家小娘子這般大,都做娘了。”

    何秀才幽幽嘆口氣:“我只當她還是八、九歲的模樣,梳個雙丫髻,還散亂了一個。”傷感一會,抱怨,“沈家提親也略急了些。”

    盧繼暗暗翻個白眼,正色道:“哪裡會急,滿打滿算,一應事物備齊,等到成婚也得年底左右。若不得吉日,說不得還到明年。”

    何秀才又啰嗦:“沈大郎看著倒好,也不知到底什麼品性,我竟沒有仔細考察。”

    盧繼無法,陪著他絮叨,也知他們父女相依為命多年,心中不舍。

    何秀才不舍,何棲也是感傷,心情很復雜,為人女為人婦,肯定是兩樣生活。

    推開小窗,一院堆放的花草,枝葉經春雖綠,那些綠卻還是新綠,透著嬌嫩;花也只是花苞,欲開還休得躲在葉間;一只長腿蜘蛛偷偷在枝丫間結了個網,捕了只小蟲,用蛛絲裹了個渾圓掛在蛛網上。

    她在這一方天地生活了十多年,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閉著眼都能數出來。古時的生活乏味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沒什麼娛樂。她又是個女子,不好隨意在街市走動,這個朝代沒有宵禁,夜市繁榮卻和她沒甚干系,不過節日才能湊湊熱鬧。

    上元節買的兔子燈,從年初掛到端午,破敗了才丟棄掉。

    好在還有書籍可以打發時間。

    何秀才是個愛書之人,他是寧可少吃一碗飯也不肯舍去一卷書,病時賣了屋也要將書一冊一冊在箱中裝好帶在身邊,平日也是時時翻閱,待到秋高氣爽,又一冊一冊鋪曬在院中。

    得閑就教何棲讀書寫字,道:縱學不來作詩寫文章,也要能寫能看,腹有詩書自有錦繡。

    介日看似無事,卻也忙忙碌碌的,洗衣做飯,歸整打掃。跟隔壁許大娘學了裁衣做鞋,第一次做的衣服針腳粗陋,何秀才還是笑呵呵地穿了,整一個月都是高興模樣。

    何秀才偶爾出門釣得鮮魚,親下廚去了鱗,片成魚膾,細細碼在瓷盤上,調了蔥芥醬,父女二人在院中執杯對飲。

    何秀才早些年身體不佳,常年吃藥,身上家中都是苦藥味,也就這幾年漸漸康健,帶著她種起花草來,或是野外尋的蘭草,或是討買的花種,雖無一名品,卻是四時花開不斷,點綴了狹窄的青磚小院。

    前世她是一個孤兒,那些燈紅酒綠、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漸漸模糊起來。太遠了,又隔了一世,看不見摸不著,不像這個小院,觸手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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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月升中天,何棲拆了頭發,看了會書,眼睛漸漸發澀,正准備吹燈安睡,關窗時見何秀才坐在月下獨飲。

    春寒未消,又有寒露,也不知酒有沒有溫,這樣坐著非生病不可。何棲轉身拿了一邊將將要做好的衣袍,輕手輕腳地開門,想送給何秀才披蓋。

    只走了幾步,就聽何秀才自言自語道:

    “娘子,阿圓今歲要定了親事,定的是本縣沈家大郎沈拓,他是縣內的都頭,品行可靠。若是娘子相看,怕嫌棄他粗俗,不是體貼的模樣。你去得早,沒親見阿圓,生得極為不俗,又聰敏,讀書認字舉一反三,比別家兒郎還要強些。你要是教她繡花合香品茶,她定也學得極快,梳妝染眉,這些我更是半點也教不來。我也不知如何教她夫妻相處之道,是敬是愛?如何又能舉案齊眉?遷就了委屈,隨性了又凶悍。

    你我多年夫妻,從來沒紅過臉,我也不知你先前是否暗中垂淚、咽氣吞聲。現在想想,娘子愁眉不展,不知有多少心事不曾訴說,我為夫,卻未曾為你分擔絲毫,這是我之過啊!只遺憾來世方能補償一二。

    今日因阿圓親事,我倒鬧了一場笑話,說與你聽,我知六禮卻半點不懂操持,原來嫁妝竟要置辦這些雜物瑣碎,子為怕是在肚中取笑於我。

    這本是娘子操心的事,為她梳妝,帶她交際,應對節禮,相看夫婿……將來你我坐在堂前,看她一身紅妝拜別父母,帶一臉喜意由夫婿陪伴三朝回門,以你的性子必親手調制羹湯,細細詢問夫婦可還相合,姑翁是否慈愛,若有妯娌是否和睦。

    如今,只我一人手忙腳亂應對,半點主意也無,罷,不說這些。

    晌午翻出娘子的嫁妝單子,顏色竟還鮮紅,上面的諸物竟沒留下幾樣,那些舊物也不知落入了何家何戶。

    經年未見,為夫已經兩鬢霜染,再見面,怕娘子要嫌棄我蓬頭歷齒。

    你我有女,阿郎囡囡有阿姊,清明寒食、中元寒衣、冬至除夕再不會半點香火一碗涼漿也無,阿圓做得好吃食,二郎肯定喜歡,他是個貪嘴的……

    娘子幫我好好看顧著阿圓,我粗心疏落的,看顧我們女兒此生順遂。

    你若能親見她一面多好!”

    何棲聽得心酸,拭掉腮邊的眼淚,換上笑顏,若無其事喚道:“阿爹又在與阿娘說話?也不多加件外衫,若是凍著了,仔細阿娘與你生氣。”她邊說邊將手中衣袍披在何秀才身上。

    “你快有了人家,我總要告訴你阿娘一聲。”何秀才摸著手中新衣笑道。“怎這麼晚也不睡?晚間少看書,看壞了眼睛。”

    “正要睡呢。”何棲將竹椅搬到一邊,怕絆腳。“這晚間好重的露氣,濕漉漉的,不如阿爹也早些歇息。”

    “這就回,這就回。”何秀才起身,“你也去睡。明日將你阿娘留下的舊物翻揀翻揀,收著也是霉壞了。”

    何棲應了一聲。

    何娘子嫁進何家時,何家雖無初時風光,家中還算殷實,兩家門戶相當,帶進的嫁妝也有好幾十台,只是後來家中去的去的,病的病,又一一典當變賣,待到何娘子身故,攏共也只剩下了一個箱子。

    何秀才觸景傷情,平日只將這些歸置一隅,輕易不去動它。

    朱紅箱子嵌螺鈿葡萄紋,壓了一枚銅鎖,何棲見箱子漆面光亮,顯然保養妥當,估計何秀才雖然不開箱,卻時常擦拭。

    何秀才拿一把小銅鎖開了箱子,經年之物,保管再好也難掩陳舊之氣,將東西一件一件取出,零零種種,有何娘子用過的妝匣,也有手帕、小衣……

    何棲打開一個漆盒,裡面竟放著幾枚梅花金鈿,樣子細巧,花形各異,有開盛的,也有含苞的,估計是一溜插在發間。

    “這是你阿娘的心愛之物,本應隨葬的,我留下作個念想。”何秀才拈起其中一朵,昔年他也曾在她對鏡埋妝時,親手為她描眉插花,笑道,“容你阿爹小氣一回,這樣就不留給你了。”

    “阿娘的事物,阿爹都好生收著……”何棲仔細放好,輕聲道。

    “物放著就成了死物。”何秀才搖頭,又取出一副鎏金花釵,“這原就是我和你阿娘為你們攢的,只顏色不好,改日去街市找個金匠重新鏨一遍。”

    箱中還有一條秋色輕紗披帛,用紅線細細繡著寶相花,這卻是何娘子親手做的。

    “阿娘好巧的手。”何棲摸著上面的繡花,贊嘆。她在這上面沒有天份,也沒有耐心。

    “你阿娘在閨中也是嬌養著長大,平日調香繡花最為雅致。”何秀才難掩傷感,“嫁與我後,再沒這些閑心,經日憂心柴米油鹽俗事。”

    “阿爹,外祖家不與我們往來嗎?”何棲試探著問。

    何秀才嘆道:“都沒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議長輩,道,“內宅有些混亂,妻妾多,子嗣卻不豐。你原有個庶出的舅父,卻也是個胡鬧的,成日不學無術,待你外祖去世,家業敗落,更是日日買醉。你舅母不堪忍受,和離歸家。你阿娘沒少接濟你舅父,他起初還常常過來打秋風,後見妹妹也日漸拮據,無顏再上門。有年冬日,喝醉酒,失足跌進了河中。”

    內裡詳情,何秀才嫌齷齪不願與何棲細說。

    何娘子娘家姓齊,齊外祖這人極為貪花好色,他嫌棄發妻林氏資容平庸,又仗著家中頗有家底,左一個右一個往家裡買妾侍姨娘,這些個美人天天爭風吃醋,恨不得打成烏眼雞。林氏修得跟個佛似的,只管教養著女兒,其余一概不理。待到庶子一出生,齊外祖自為得意,把那個妾抬舉得跟當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烏煙瘴氣,何娘子姊弟感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後,與何秀才夫妻和美,林氏放下一樁心事,多年透支著精氣所牽念的也不過女兒,這一放心,身體極速敗壞下來,沒一兩年便撒手西歸。她一去,齊外祖更加肆無忌憚,再豐厚的家財也經不起他這般折騰,更何況齊家早已是個空架子。

    齊大郎雖是庶出,卻是齊家僅有一男,自小溺愛非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沒什麼見識,也是一味寵愛,好好的一個小郎君,養得比女子還要嬌貴。

    齊外祖一死,齊家樹倒猢猻散,那些個嬌娘美妾一個一個頭也不回自尋出路。

    齊大郎哪能撐起家業來,直把齊家敗個精光,自己還日日醉生夢死,做些白日發財夢。經人挑唆幾句,便上門尋出嫁的阿姊接濟,今日要食,明日要銀,沒皮沒臉一味糾纏。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於心不忍。其時,何家也不寬裕,將上何家小郎君因病夭折,何家一片愁雲慘霧。何娘子這邊親子亡故,這邊阿弟不爭氣,雖然夫君百般寬慰,心中還是有如油煎。

    這日齊大郎照常醉熏熏來何家借銀,聽何娘子與侍女商量著典賣金手鐲。

    只聽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作甚?疥癬一般,又沒個足,這樣下去何時到頭?老太太再體諒大度,時日多了,也會生出不滿來。”

    何娘子不作聲,半日方道:“我娘家親人只有這一個阿弟,以往雖不大親近,他幼時卻生得雪團一般,極為可愛,我也抱過他,喂過他吃食,他搖搖擺擺走路不穩,也追在我身後一聲聲喚我‘阿姊’。怎忍他凍死餓死?”

    齊大郎聽後,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臉,轉身出了何家,再也不曾上過門。

    他失足淹死後,喪事還是何家操辦的,整理遺物,家中不過破桌跛凳,連個像樣的家俱也無,最後在床鋪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卻是齊家舊物。齊外祖在世時,腦子偶有清醒,給一對子女親手雕了兩塊玉佩,一雕花葉,一雕瓜果。

    何娘子拿著那塊玉佩,百般滋味無法言說,最後也只是低嘆一聲,將那玉佩掛於齊大郎腰間葬於地下。

    何秀才先時深厭齊大郎,他一文弱書生,氣得狠了還動了老拳,直打得齊大郎口鼻鮮血直流。

    人死萬事皆休。

    齊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愛妻也與世長辭。如今再想起,倒只記得迎親那日,齊大郎一身棗色錦袍,肅著玉白的臉,衝著他道:姊夫要記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積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詞。何娘子那塊玉佩後來也做了隨葬,算全了他們這段略為苦澀荒唐的姊弟情。
    何棲理著箱中的舊物,猜踱著色彩剝落的舊事。

    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個家族的敗落,常常連帶著親家同枝。她原先總以為何家冷冷清清,不過她與何秀才父女二人,連個走動的親戚都沒有。其實真要翻起族譜,卻也是枝枝葉葉,蔓蔓連連,只不過著隨著變動,親近的故去,疏遠的愈遠,慢慢就失了聯系成了陌路。

    何家從高門大戶到現在的尋常人家,百年的歷歷光陰,曾經的富貴權勢俱已沒了隱蹤。何娘子與何秀才還講究著風雅,到她頭上,風雅也已流俗,講究也是矯情。倒是一冊冊書還能蹤根究底,稍憶往昔繁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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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 17:05:59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沈拓在肉鋪切了兩刀鮮肉,拎了一壺新豐酒,他姑祖母家就在桃溪臨水街,夫家姓曹,家中開著棺材鋪。

    當年沈家老翁擇婿時說:人一世,缺衣少食或富足安康,只沒有不死的。除開荒年災月,實在死太多,別說棺材連破席子都沒有,這平常年間死了人,再窮也要買副薄棺。嫁給賣棺材的不怕沒飯吃。

    沈姑祖母鬧著不願嫁,哭得淚眼漣漣,說:一屋子死人睡的棺材,我晚上還睡不睡的?

    沈家老翁一翻白眼,說:你怕個屁?等棺材都用不起的時候再怕不遲。

    沈姑祖母還是哭:我膽小……

    沈家老翁咕噥樂了:唉喲,你還膽小?我把你嫁給曹九,我都怕你把他給打哭了。

    氣得沈姑祖母摔門走了,一個月沒理他爹。

    沈姑祖母年輕頗具悍名,她生得尖臉柳葉眼,細細吊梢眉,一張櫻桃嘴,說出的話跟刀子似的,專往人心窩子裡戳,性子又好強。曹九生得牛高馬大滿臉凶相,又做的死人生意,卻是面團脾氣,在妻子面前任憑揉扁搓圓,半個不字都沒有。因此,沈姑祖嫁後比在閨中還要厲害幾分。

    沈母還在沈家時,極怕這個姑婆,偶有上門也是縮頭縮臉陪著笑臉說好話。沈父去後,沈母沒多時就起了另嫁之心,沈姑祖母疑心她早與李貨郎有私,給自個侄兒帶了好大一頂綠帽,只沒有實證發作不得。

    等沈母盤點了自己的嫁妝,恨不得把家中值錢的器物都賤賣了換銀錢。沈姑祖母得了消息,領著三個兒媳婦將沈母堵在了沈家,拖出一條長凳,橫坐在沈家門口,將沈母罵得狗血淋頭。

    她年輕時是個嬌小的小娘子,老後骨頭縮了,又微駝了背,風干的臉尖尖的下巴,坐那惡形惡狀跟什麼精怪似的。三個兒媳婦卻是膀大腰圓,拿著竹杠、棒槌,沈母敢硬跑了出去,直接亂棍打死。

    “別家娶婦,沈家也娶婦,結果娶回你這麼個賊偷來。賊不走空,也帶不走這笨重的家什,你比賊還厲害,連個針頭線腦也不給我兩小侄孫留下。莫非他們不是從你肚子裡爬出來的?我一把年紀哪怕再活一世也沒見哪個做娘有你這麼毒的心腸,吃一斤砒、霜都毒不死你。你夫婿屍骨未寒,你倒勾搭了野漢子,妓子都比你莊重。賤婦你嫁便嫁,又作賤起沈家子來,可憐我那侄兒喲,做了烏龜忘八,你在天有靈怎麼也不找這賤婦說道說道。”又哭沈祖父,“大郎你個糊塗蟲,看看,看看,你給兒子討的什麼婆娘。扔下兩個小郎跑了也就算了,這等賤婦留著也髒沈家的地,偏她貪心不足,連地都要給她挖去三尺,心肝脾肺都爛透了。唉喲,我的兩個侄孫孫可怎麼活哦,這是要他們的命啊。”

    沈母散著頭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姑婆,這實是我的嫁妝,我拿自己銀子置買的……”

    “呸,敢情你在沈家這麼多年,倒養了我侄兒全家?”沈姑祖母一口唾沫啐過去,“好大的臉,紅口白牙都成你的功了?我侄兒好賴還是縣裡的師爺,在這桃溪也是有名姓的人物,倒靠你這個賤婦養。”

    曹大媳婦拄著竹杠,撇嘴道:“阿娘你聽她胡咧咧,她爹一個腳力,給人扛貨送信賺個胡口錢,她有個屁的嫁妝。”

    曹二媳婦也道:“搜一搜就知真假,你看她妖妖調調妖精的模樣,不知搜刮了多少金銀去。”

    曹三媳婦文雅些,問沈母道:“表叔做著師爺,縣令門客,除了俸祿少不得還有賞銀。沈家有屋有地,莫不是比你家還差?”

    沈母哪敢答,只管跪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沈拓抱了沈計,冷臉站在一角。

    “我也想問問你娘家給了你多少體己。”沈姑祖母道,“興許你爹不是腳力,竟是個人不知的官?不哭不哭,這哭得倒是可憐,你既然不知,我老人家也不問,總歸你爹知道,我只問你爹去。”

    沈母泣道:“這與我阿爹有何干系?姑婆這是要我的命,左右今天也出不了沈家門,如你們的意死在這裡可好。”她邊說邊尋死覓活,一會找繩投繯,一會找剪子抹脖子。

    曹大媳婦笑,彎腰對沈姑祖母道:“阿娘,依兒媳看她爹也是個可憐的,養出這麼個女兒來,幾輩子的臉面都丟盡,也不知桃溪還有哪個頭暈眼花敢娶她們家的小娘子。”

    曹二媳婦一敲棒槌,粗聲道:“尋屁個剪子,好厚的門板,只管撞上來,撞不死我再敲你一棒槌。”

    三媳婦則道:“倒不如去問問李貨郎,莫不是他們早已經商量好了要謀算沈家的家財。”

    沈姑祖母一斜眼:“哼,我早讓大郎們去堵李貨郎,指不定我那侄兒都是他們治死的,少不得還要報官。”

    沈母一聽曹大郎他們居然去找李貨郎,這讓她以後在李家如何立足,委頓在地淚如雨下:“你們竟是如此狠心,半點活路都不與我留。我在沈家勞心勞力,服侍姑翁,又養了兩個小郎,竟沒得半點的好?”

    沈家這邊鬧成一團,李貨郎那邊被曹大他們一堵,嚇得腿都軟了。曹家三子俱隨了他們爹,凶神惡煞的。

    曹二更是不知道哪不對,赤發豹眼黑臉,活脫脫鬼差模樣,半夜立人窗前能把人嚇去半條命,眾人都說曹家棺材賣多之故。曹九也是一個奇葩,三子裡他最愛二子,還取了個小名叫‘魁醜’。

    沈姑祖母產子後從穩婆手裡接過二子,驚得差點把他給扔出去,心中還僥幸,幸許養養能好些,結果越大越醜,吃得還多,直愁得掉眼淚,拉了曹九的衣袖罵:“殺千刀的,成日魁醜魁醜,生生叫得比鬼還醜,以後哪討得到媳婦。”

    比鬼還醜的曹二一把將李貨郎拎得雙腳離地,抬手想打,又瞥了眼李貨郎的弱身板,擔心一不小心打死了李貨郎要吃官司,生生忍了下來,只瞪眼道:“賣雜貨的,你吃了豹子膽,敢拐了我表弟的媳婦,還合謀沈家家產。”

    “實……實無此……事。”李貨郎上下牙打顫,恨不得暈死過去,連連討饒。

    曹大道:“你倒撇得快,那婆娘在沈家刮地皮,說不得就是你的主意。”

    曹三眼見他二兄快把李貨郎捏斷氣了,趕緊接手押了背:“好不好與我們去沈家分說個清楚。”

    李貨郎哪敢不依,自個就躬身縮背領了頭。曹二攆在他身後:“說,你是不是早與那淫婦有私?”

    李貨郎死回不認,一口咬定是見沈母孤寡可憐,又說會幫著照料沈拓兄弟。

    曹三一腳飛了過去:“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家表侄兒還要你個奸夫照料?”

    李貨郎又護臉又護臀,哭喪著臉:“是是是,是我說錯話,再不敢提。”

    曹二又不滿意了,怒道:“你要做人後翁,卻半個屁都不放,真他娘小氣堅吝。”

    李貨郎見他們存心生事,只閉牢嘴巴,一路趕緊趕慢,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到沈家把事了了,送走這三個閻羅。

    一進沈家門,汗都不敢抹,白著臉對沈母道:“三娘算了吧,你只把衣裳帶了家去,其余的都給大郎二郎,我總少不了你一口飯吃。”

    說罷兩人相對流淚,倒是一對鴛鴦的模樣。

    沈姑祖母惡心得夠嗆,要待搜沈母的包袱。沈母咬著嘴唇,痛心疾首,轉眼看到站在角落裡的兩個兒子,棄了李貨郎跑過來一把抱住沈拓泣道:“大郎,大郎,你就看你阿娘被人如此欺侮嗎?我生你養你,你可有半分回報於我?”又去強抱沈計,“二郎,阿娘的命好苦啊。”

    沈拓只把拳頭捏得作響,問道:“阿娘要待如何?”

    沈母哭道:“你是我子,我是賊,你難道是賊子嗎?”

    沈拓幼年習武弄棒,大後又愛與那些個浪蕩子、強人廝混,很有幾分匪氣。開口道:“子不擇母,無論阿娘如何模樣總是生養我之人。”言下之意:賊子就賊子,他也沒辦法。

    沈母被狠狠地倒噎一口氣,瞪著淚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計年幼,陡經大變,人都是懵的,愣愣地輕喚了一聲:“阿娘!”

    沈母一下子又哭起來,有如摧心摘肺,一面流淚一面將沈計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裡,愛憐道:“大郎不計自己名聲,可曾為二郎想過半分?你阿父生前念念不忘要他讀書認字,他大後,入書院念書、為官做宰可有臉面?”

    沈姑祖母見她拿沈拓兄弟說事,氣得跳腳:“你倒還要臉面,你拋子另嫁,有個屁的臉面?還為名聲計,名聲不過你腳底爛泥。”

    沈拓氣狠,一拳砸向院內擺著一只荷花缸,手上一片血肉模糊,那些血順著指尖淌在地氤成一小灘。道:“金銀之物隨你帶走,家中的其它事物卻不由你動,你莫不是讓我和小郎賣屋乞食?”

    沈母心下大喜,卻握著自己的心口道:“我到底是你們阿娘,怎會棄……”

    “還有。”沈拓打斷她,“你既嫁入李家,只過你的安生日子,不要帶出我沈家不好的話來。若我聽到一字半句……阿娘是知道我的,自小生得壯,力氣大,揮得刀耍得槍,在外也不少惹事生非,惹急了我,出手沒個輕重說不好就打死個把人。”

    沈計掙脫母親,抱著沈拓的大腿躲在他身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沈母。沈拓摸了摸他腦袋,又看了眼抖抖索索站在院中的李貨郎:“我看李家郎君生得很俊,只弱了些。”

    沈母和李貨郎雙雙被嚇得一抖,二人這時才想起沈拓的凶名來,這是個禍胎。沈母訥訥地:“大郎莫要錯想了阿娘……”

    沈姑祖母見事已至此,令兒媳推搡著沈母:“拿了你的包袱快滾,離了沈家的地,省得沈家列祖列宗不得清靜。”

    沈母和李貨郎無法,灰溜溜地相偕離去。

    沈拓外祖父倒真是個老實人,只窩囊,女兒做出這等事,他又不得其法,氣得病了一場。舅、姨更覺丟人,成日裡躲著人,又怕曹家找他們麻煩,索性在縣裡生活艱難,干脆舉家搬回鄉下過活。連著兩個嫡親的外孫,也不知羞於得見還是什麼緣故,少有來往。

    沈姑祖母著實心疼沈拓兄弟,平日也是多加照料,時不時叫人喊兄弟二人家去用飯。沈拓是在市井混的,身邊之人三教九流俱全,也漸通人情事故,每到曹家必有禮到,平素得了一些新鮮的吃食玩物也要玩曹家送上一份。

    親戚間常來常往親疏自然不同。

    沈賴二家退親時,沈姑祖母氣得在家念了半天的佛,與曹大商議送副棺材給賴家肉鋪。倒是曹九捧著小酒盅勸道:“這事掩在袖裡就算了,鬧出去有什麼好聽的?”

    沈姑祖母捶著曹九:“我難道不知不好聽?只是氣不過。”

    曹九往後一靠,兩眼一眯,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時日長著呢!阿沈,這親退得好啊,退了才是沈家的福氣。”

    沈姑祖母一尋思,是這個道理,這才拋開不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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