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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1:03:52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18-9-7 01:34 編輯

掌心寵 作者:泊煙

內容簡介】:

夏家原本是泉州當地的富商,家中突逢變故,舉家搬遷到紹興,成為當地的首富。

當家姑娘夏初嵐不僅經商手段過人,而且貌美如花,在當地美名遠播。

她偶遇微服出行的宰相顧行簡,一見傾心,卻因為年齡和身份的差距不能在一起。

后二人經歷種種波折,認清彼此的心意,終成眷屬。

本文的背景南宋是個內憂外患,偏安一隅的朝廷。

失去半壁江山,被迫南渡之后,一直在與金人的對抗中掙扎求存。

文中展示了當時的人物風情,還原了一個王朝的富庶和繁華。出場人物眾多,但各個鮮活飽滿,情節環環相扣,跌宕起伏,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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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1:04:1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紹興十七年,這是皇室南遷后的第二十個年頭。

當年金人以雷霆之勢攻克汴京,擄走二帝,當今皇上在應天府倉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窮追猛打,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黃天蕩之戰以后,金兵退回北邊,朝廷趁勢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議和。兩國約定划淮水至大散關一帶為界,暫時和平共處。

雖然失去了北方的廣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總算趨于穩定。杭州升為臨安府,定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時期,便不煩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遷又帶來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藝匠人,臨安很快再現了當年汴京的繁華。

紹興府與臨安府相距不遠,因當今皇上南逃時曾短暫地以此地為都,故有小臨安之稱。

今日是紹興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謙成親的日子,滿城轟動。

夏家在江南一帶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處于河灣港口,朝廷開放海事,海商也隨之興隆。夏家在廣州和泉州港擁有多艘商船,與諸蕃國貿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兩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測了一卦,這才舉家搬到了紹興府,一躍成為了當地首富。

喜樂吹吹打打,送親的隊伍沿著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轎便抬到了夏家門口。喜娘扶著新娘下轎,圍觀的百姓發出一片喝彩之聲。

年輕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卻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將紅綢的一端塞進他的手里,含笑喊了聲“大公子!”,他這才回過神來,順勢牽著紅綢入內。

一群人走過正對門的磚雕影壁,便是敞闊的前院和布置喜慶的正堂。堂屋兩邊以游廊圍成方形,各有耳房數間,格局龐大,紋飾華麗。

本朝對房屋的規格早有限制:執政、親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為飾,不得四鋪飛檐。但隨著大商賈的興盛,打破規制的現象也時有發生,朝廷並未加以管制。

熱鬧的喜堂里,夏謙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連自己的婚禮,她都不來參加。

高堂在座,一對新人行拜天地之禮。

喜娘唱福,夏謙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鬧好像都與他無關。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衝動,想要離開這里,帶那個人走。

“禮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聲。夏謙猛然回過神來,為自己剛才荒唐的念頭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一切。更何況那還是他絕對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為夏謙的種種反常是因為過度緊張,輕推著他的后背,歡歡喜喜地將一對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隨即安排賓客入座,座位也極有講究。今日總共席開三十五桌,門外還為城中百姓擺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著主家和近親以外,其余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員,今日來賀喜的人里頭就有紹興府的知府宋云寬。

宋云寬進士出身,從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績平平。他在紹興府即將任滿三年,磨勘之后調任,眼下四處托人找關系,想調進臨安的市舶司,剛有了點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地方,正式的調任沒下來之前,他無法安心。

喜宴上人頭攢動,不時有下級官員帶著親朋前來拜見宋云寬。宋元寬敷衍地笑笑,翹首張望,卻遲遲不見那人現身,莫非消息有誤?

恰好這時,一群人從廊下走了過來。

為首的男人約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茶色寬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臉上一層濃密的絡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獷。

宋云寬尚未來得及動,身旁眾人已經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顧二爺顧二爺”這般殷勤地叫著。

原來這位爺乃是臨安的大商賈顧居敬,在臨安乃至全國有塌房,邸店,質庫等多處產業,富可敵國。時下商人的地位遠優于歷代,有些大商賈甚至可以與官員平起平坐。

而顧居敬最讓人趨之若鶩的身份是當朝宰相顧行簡的兄長。時人講:權歸人主,政出中書。中書即是以宰相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進退百官,皇帝發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顧相權傾朝野,又兼為皇子師,深得皇上器重,誰不想巴結一把?巴結不到他本人,能巴結上他兄長也是好的。

顧居敬對這般眾星拱月早就習以為常,環顧四周,猛然間發現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將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隨從喚來,耳語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錯愕地張望四周:“剛剛明明還在的……”

***

夏家的后花園,花木繁盛,花壇里培育著姹紫嫣紅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綠草上的寶石。

臨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頂,欄杆低平,設鵝頸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欄杆上,一手執線裝書,一手端著白瓷茶杯,面前擺著張雕花茶床,上頭精美的茶具一應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掛著一串質色上好的珍珠,肌膚泛著雪光。

她上身著半臂,肩膀到胸口繡著精致的花紋,手臂挽著披帛,腰上系帶,掛著一枚古朴的玉佩。一頭烏墨的秀發梳成雙髻,髻上插著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著眼睫,櫻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輕蹙。

旁邊站著一個穩重的婦人和一名圓臉的小侍女。小侍女見狀,連忙上前道:“姑娘,這茶想必涼了,奴婢再給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順勢將杯子遞了過去,算是默許了。

小侍女連忙接過,跑到旁邊的茶床上,邊研磨茶粉邊說:“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來。這活水煮出來的茶,就是不一樣。”

旁邊的婦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親,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衝著您和老爺的臉面來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邊會不滿……”

女子靜靜地翻過一頁,沒有說話,很自然地將垂落在鬢旁的一縷發絲掖到了耳后。

趙嬤嬤心里暗道:自老爺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樣了。從前為了個男人尋死覓活的,老爺和夫人還一直擔心她。現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來也不用他們再跟著操心了。

趙嬤嬤正感慨著,那邊泡茶的思安“哎喲”了一聲,瞪向從門外跑進來,險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喚六平的小廝大概十四五歲,長得一副伶俐的模樣。他衝思安哈腰賠不是,然后壓低聲音道:“姑娘,二夫人殺過來了!”

思安如臨大敵,連忙看向主子。

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麼善茬。

女子不緊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給我。”聲若玉片相擊,清脆悅耳,含著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連忙把茶杯遞過去,她喝了口,平靜地說道:“燙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韓氏,攜著几名侍女仆婦進了水榭,聲勢浩蕩。

韓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紅金絲繡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盤髻上插著的赤金步搖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著十分年輕。她眼見夏初嵐坐著一動不動,絲毫沒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氣郁結在胸口,喝道:“夏初嵐!”

夏初嵐不為所動,纖長玉白的手指執著茶杯,眼也不抬:“二嬸找我何事?”

三年了,韓氏還是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女子跟從前那個夏初嵐聯系在一起。從前的夏初嵐美則美矣,卻沒有腦子,像個精致的花瓶,只能當擺設。

記得那時候,夏初嵐跟外頭的男人鬧出了事,長房關起門來把事解決了,老夫人不許其它兩房過問,韓氏有好一陣沒見到她。后來夏柏盛沒了,再見夏初嵐時,她完全變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時一個眼風掃過來,韓氏這個做長輩的都心虛。

可偌大的家業交到一個小姑娘手里,韓氏如何能夠服氣?

就拿這次夏謙成親的事來說,原本要席開五十桌,最后硬是給縮減到了三十几桌。夏家還缺這點錢麼?分明是這丫頭想要打壓二房。

“大郎成親,你躲在這儿,是何意思?”韓氏單刀直入。

“二嬸弄錯了。我沒有躲,只是有些累,不想出去應酬。”夏初嵐淡淡地說道,目光卻是向著外頭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極。

韓氏裝作沒看見,徑自坐了下來,又換了長輩的口吻:“你一個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的,二嬸也知道你不易。你若肯放權,何至于如此勞累?當年你二叔跟著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韓氏的算盤倒是打得好。

夏初嵐勾了勾嘴角,笑得顛倒眾生:“我爹出事后,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時日,可結果呢?若我再將家業交給二叔,二嬸就不怕都敗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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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1:04: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韓氏臉上青白交加,登時無言以對。

夏家是從長子夏柏盛的手里發達起來的。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只會紙上談兵。兄長出事以后,他被妻子韓氏硬推著出面主事,非但沒有好好善后,還被逼債的船工家眷直接押進了州府衙門,險些出不來。幸而有夏初嵐站出來力挽狂瀾,夏家才有如今的勢頭。

夏初嵐見韓氏無言以對,拿手指隨意地撥動著腕上的珍珠——那是夏柏盛送給她的十四歲生辰禮。

准確地說,是送給這個身体原來的主人的。

后世的夏初嵐遭遇了一場空難,醒來時,發現自己穿越到這個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並擁有了原主全部的記憶。生存起來不算太困難,唯一麻煩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實在相差太多。

好在那時候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她性情大變也被眾人所接受。

韓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繼續說道:“那你總該去見見顧二爺吧?他是衝著你爹的臉面來的,怠慢了貴客總歸不好。”

像顧居敬這樣的巨賈,不是誰都能見到,誰都能攀交的。顧二爺在臨安抖抖手指,整條御街上的商戶都得震一震,更別提他還有個做宰相的弟弟。

剛才席上顧居敬問起了夏初嵐,韓氏這才火急火燎地跑來找她。

夏初嵐卻說:“有事他自會找我,不用特意去見。”

韓氏愣了一下,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一個十几歲的小丫頭,居然要那樣的大人物親自來找她?實在太狂妄。

她耐著性子道:“三丫頭,那可是顧二爺!都城里響當當的人物。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大郎想想。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學富五車。若能攀上他們顧家的人,得顧相指點一二,大郎來年再試,還怕不成……”

韓氏兀自滔滔不絕,夏初嵐卻不想跟她多費口舌,拿著書站了起來,對左右說道:“我尋個安靜的地方看書,六平,不准任何人來打擾。”說完人已經走出去了。

韓氏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這丫頭翅膀硬了,居然敢這麼下自己的臉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對侍女仆婦們道:“我們走!”

……

暮色降臨,前院那邊熱鬧非凡,隱約能聽到人語聲,后院這里反顯得有些冷清。

夏初嵐站在拱橋上,手扶著欄杆,穩了穩心神。

原主小時候應該見過顧居敬,但時隔太久,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顧居敬本是條極好的人脈,于生意場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斷不會如此。

事實上,夏柏盛出事之后,夏初嵐一直在暗中調查那場海難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線索。

時任泉州的提舉市舶吳志遠,利用職務之便,牟取私利。他想要與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嚴詞拒絕。沒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吳志遠卻被顧行簡舉薦,升為戶部侍郎。

夏初嵐無法確定那位極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沒有參與此事,也不敢聲張,就怕將夏家卷入更大的災禍之中。如今家中尚有体弱的娘親,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顧。她既占了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擔的責任。

池塘里“咚”的一聲水響,一只原本停在荷葉上的青蛙,躍進水里游走了。

夏初嵐回過神來,沒注意到身后站著個人。因為忙碌了一日未進食,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動起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軟。

原以為要摔倒,卻有一雙手臂適時地伸了過來,將她扶住。隨即,一股仿佛千年古剎里厚重深遠的檀香味飄進了鼻腔里。

夏初嵐抬起一只手扶著額頭,勉力站穩,感覺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尤帶溫熱的几根手指按住。

“姑娘何處不舒服?”頭頂有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問道。

夏初嵐一愣,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量很高,体態偏瘦,穿著普通的道衣裳袍。他的五官極為俊秀,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反倒看不出年紀。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蓮台上端坐的佛,深邃而又難以捉摸。

“你是誰?”夏初嵐問到。

“我沒有惡意,只是誤走到此處,想向姑娘問路。”男人平靜地說道,“方才把脈察色,姑娘似乎是氣血不足。”

夏初嵐微愣,低頭從腰間取下絲袋,迅速拿出一小顆糖球放進嘴里含著。原主這具身体的確有輕微的暈眩之症,大概類似于低血糖。

男人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龐,猶如欣賞一塊成色上好的美玉,不沾染一絲雜念。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裊裊纖腰上垂掛著的玉佩,是只活靈活現的瑞獸麒麟,十分特別。

分明像男人之物。

“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叫人送您出去。”夏初嵐微微一禮,便轉身走了,不敢久留。這男人身上的氣場實在太强,無形之中,有一種凌駕于人的壓迫感。

夏初嵐離開之后,男人俯身將她遺落在地上的書卷撿了起來,封面上印著“夢溪筆談”四個字。

竟然是這本書?

他不由自主地翻開,仔細看里面的排版和字体,不由一愣。這是當年汴京國子監第一批印出的版本,還是他的恩師主持修訂的,如今堪稱一字千金了。

他小心地撫著書頁,恩師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多少年了,恩師所贈的那套書在當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連他都遍求不到,竟然在此處看見了真品。

少頃,思安奉命來到拱橋處,見到男人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不敢再看第二眼:

“奴婢奉姑娘之命,來送先生出去。”

***

前院,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顧居敬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宋云寬,對方貴為知府,不好隨便打發。

宋云寬笑道:“我仰慕顧相已久,聽說他喜歡古玩字畫,便收集了兩幅,還請二爺幫忙轉交。”

顧居敬摸了摸胡子,回得不卑不亢:“非顧某不願幫大人的忙。只不過都城里頭的人都曉得,我這弟弟打小体弱,養在寺廟里頭,跟家里的人都不太親近。宋大人這字畫,恐怕得另尋門路。”

他口氣里盡是推諉之意,宋云寬怎能聽不出來?失望之余,也沒多做糾纏,尋了個由頭便離開了。

他一走,崇明便在顧居敬身后嘀咕:“怎麼還有人敢給相爺送字畫……”

早先有個官員為了調回都城,也托了關系到顧居敬這里,讓他轉交字畫。因為所托之人有些來頭,不好推辭,顧居敬便叫崇明將東西帶回相府,讓弟弟自行處理。不料,很快崇明又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說是贗品,退回不要。

顧行簡對字畫古玩鑽研頗深,再高明的贗品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所以官員送禮,輕易不敢送這些,万一是贗品,就要得罪宰相了。

顧居敬抬眼看見穿道袍的男人回來了,在自己身旁落座,側頭溫和地問道:“去哪了?這般久。”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輕描淡寫地說:“迷路了。遇到一個侍女,她送我回來的。”

顧居敬搖了搖頭,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居然不認路。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還以為是私會佳人去了。

喜宴過半,夏謙由夏柏茂陪著,到了顧居敬這桌敬酒。夏柏茂拉著夏謙特意繞到了顧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灑了點到坐在旁邊的男人身上。

男人眯了眯眼,不悅。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隨意說了句“對不住”,然后便轉向顧居敬,滿臉堆笑:“顧二爺,這是犬子夏謙,您還記得吧?請您看在家兄的面上,一定要在相爺面前提攜提攜他。”

夏謙立刻鞠了一躬。他心高氣傲,甚少佩服什麼人,顧行簡卻是少有的几個之一。

顧行簡十五歲高中狀元,文章才華一鳴驚人。三十歲便做到了宰相,權領中書。他一力促成了與金國的議和,使政局穩定,還大力提倡海事,重視商人,一下將國庫扭虧為盈。

他不僅是權相,還是經學致用的大儒,號稱是不輸給蘇公和沈括的全才。據說他去年在國子監的太學講了堂課,竟讓偌大的太學府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上至白發耄耋,下到總角小儿全都慕名前去。許多人專程趕了几個月的路到臨安,就為了聽他一堂課,可最后連太學的門都沒擠進去,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顧居敬掃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后,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揚。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本尊此刻就在這里,還被他們視若無睹,會不會悔得腸子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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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月上中天,城里只有寥落的几處燈火,一輛馬車在夜色里奔馳。

寬敞的馬車內,顧行簡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抬手摸了摸那處皮膚。微熱,還有些刺疼。他本就相貌清雋,皮膚白皙,一臉的書卷氣。只不過加上這撮胡子,一下子老了几歲。

坐在對面的顧居敬遞了條干淨的帕子過去:“阿弟,果真沒人認出你來。”

“此處畢竟是紹興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還是謹慎些。”顧行簡擦了把臉,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諫官,聽風就是雨,當真可惡。等過一陣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沒事了。倒是你這趟同我到紹興來,究竟是要……?”

顧行簡沒有接話,而是從手腕上褪下小葉紫檀佛珠一顆顆地轉著。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頭紋路如絲,顏色泛紫,有些年歲了。

顧居敬知道弟弟每當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閉上嘴。

不久前,臨安市舶司的提舉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將宋云寬的名字報了上來。顧行簡翻閱他以往的政績,十分平常,無功無過。提舉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權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馬共擔一路監司的職責。所以他趁著停官在家,隨顧居敬到紹興府走一趟。

好一會儿,顧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聽到弟弟問:“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顧居敬連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時死了數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門前逼債,差點把夏家逼入了絕境。我本想幫他們一把,沒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動把擔子挑了起來,夏家這才挺過了難關。”

顧行簡點了下頭,又道:“那夏三姑娘從前倒是沒怎麼聽過。”

顧居敬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可是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女人,雖然對方只是個半大不小的丫頭片子。

幼時家里窮,顧行簡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來得高人指點,抱到大相國寺去養,養成了半個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還催過他的婚事,后來見他對女人實在沒興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這個年紀,官的確做得很大,身邊卻連個体己的人儿都沒有。

顧居敬微微前傾身子,說道:“從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親的人便踏破門檻了。要不是跟英國公世子鬧出了點事,壞掉名聲,早就嫁人了。”

顧行簡微頓。英國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風云人物了。

英國公陸世澤出生于西北,早年抗擊西夏時,初露鋒芒。后來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堅持抗金多年,所帶兵馬不多,但所向披靡,從無一敗,令金兵聞風喪膽。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遷。沒多久朝廷內部發生叛亂,英國公奮勇救駕。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為御營司都統制,管轄諸將,權勢如日中天。

至于英國公世子陸彥遠,相貌堂堂,不知虜獲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著英國公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成為了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禁軍殿前司指揮使。兩年多前娶了參知政事莫懷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倆。

英國公父子是主戰派的人物,而顧行簡是主和派,兩派是政敵。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風,但兩派明爭暗斗,各有勝負。關鍵是看聖心偏向哪一邊。

雖然政見不合,但顧行簡對英國公父子保家衛國,收復故土的赤膽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沒想到像陸彥遠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會跟商戶女有過一段往事。

他本人對商戶倒是沒什麼偏見,在他的大力倡導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提高,諸行百戶,欣欣向榮。盡管如此,還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與商人為伍,以商人為輕賤。

英國公恰恰就是個十分傳統刻板的人。難怪當時英國公世子的婚事那麼急,想來跟這段往事脫不了干系。

顧居敬見弟弟沉默,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顧行簡喜靜,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貓儿似的沒有聲音,平日里也不敢高聲言語。顧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個里頭跟他最親近的人了,但還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來呢?”顧行簡隨口問道。

顧居敬這才繼續說:“據我所知,英國公世子與莫老之女早就定親。英國公夫人還派人去過夏家,要讓夏三姑娘過府做妾。夏家沒同意,小姑娘鬧著上吊,差點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過來。”

就算是商戶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個甘願去做妾?英國公府此舉名為納妾,實則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閨閣女子,與男人私定終身,又難免叫人輕賤。

“陸彥遠未必動過真心。”顧行簡神色冷淡地說道。

顧居敬表示贊同:“是啊,像他那樣的高門衙內,身邊多的是女人,不過隨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頭是真的漂亮。小時候便粉雕玉砌的,我還抱過呢。今日本想叫她出來相見,這不是你不讓麼。”

顧行簡回想起那時拱橋上立著的少女,猶如迎風而綻的茉莉。潔白嬌美,香遠益清,的確過目難忘。

他略一推測,便知道是夏三姑娘無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會是個輕浮的女子。

“我要在紹興呆几日。”顧行簡說道。

顧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廣種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葉綠,雖已過花期,還有三兩朵殘花點綴其間,遠望白若霜雪。

屋內,夏初嵐穿著絲質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閨房的銅鏡前,和思安一起把頭上的飾物一件件摘下來,放在妝台上。

趙嬤嬤放下窗邊的繡簾,走過去整理床鋪。她看到那塊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說道:“姑娘還是別佩這塊玉了,仔細丟了。”

夏初嵐回頭看了一眼,今日掛繩松動,幸好她發現得及時:“嗯。嬤嬤幫我收起來吧。”

“哎!”趙嬤嬤應了一聲,連忙找出一個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進去,藏在了多寶架上的一個暗格里。

老爺曾交代過,這玉佩姑娘打小戴著,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丟了。她一直記著呢,每日都要檢查這寶貝是否安好。

思安幫夏初嵐梳著頭發,嘀咕道:“姑娘,今日誤闖后花園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著挺溫和的一個人,奴婢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呢。”

夏初嵐想起那男人身上穩健如山,又磅礡如潮的氣勢,不由問道:“你可看見他跟何人坐在一處?”

“好像是顧二爺帶來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員全都圍著顧二爺轉,不怎麼理他。姑娘覺得他是什麼人?”

夏初嵐摘下耳珰,搖了搖頭。紹興畢竟不是都城,這儿的官員沒什麼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論。

夏家如今風頭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著。二房和老太太那邊還想大肆操辦夏謙的婚禮,恨不得將整個紹興府的名流都請來。

到底是商賈小民,沒有遠見,不懂樹大招風的道理。

夏初嵐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還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父親是大學教授,寡言少語,從小對她要求嚴苛。她努力讀書,終于拿到了國外大學的offer。在國外的那几年,與父親偶爾通話也是寥寥數語就掛斷。寒暑假賺生活費,沒回過國。大學畢業之后,父親一定要她留在國外工作,她便進了一家跨國大企業,東瑞集團。

總裁譚彥是她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師兄,是個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几乎沒有閑暇想家,與父親的聯絡也越來越少。

可以說,從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過來的。

夏柏盛跟父親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對原主很寬容,甚至有些溺愛。原主要什麼便給什麼,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簡直是捧在手心里疼著。也許因此,養成了原主天真單純的性子,被一個才見過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語給騙了,險些賠上性命。

夏初嵐至今還會夢到三年前的事,情竇初開的少女與高大英俊的男人私會,看山看海,濃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約定半年之內回來娶她。可最后等來的卻是侯府几個態度傲慢的婆子,說奉英國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過府做妾。

少女想不開,大哭大鬧,夜里悲憤之下上吊自盡,被家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咽了氣。

夏初嵐就是在那個時候來的。雖與夏柏盛只做了不長時間的父女,卻真正体會到了慈父之愛。

“姑娘,好了。”思安將手中那柔順如云的長發垂放下來,衝夏初嵐笑道。

夏初嵐點了下頭,起身走到書桌那邊,想要取下午的書看,卻怎麼都找不到,便問趙嬤嬤:“可有看到我下午讀的那本書?”

趙嬤嬤搖了搖頭:“好像姑娘帶出了芙蓉榭,之后便沒再帶回來。”

夏初嵐心驚,莫非是落在拱橋那儿了?這套書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來的,若丟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這時,院子里六平的聲音響起來:“大公子,您怎麼到這儿來了?”

思安和趙嬤嬤迅速對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夏初嵐。大公子這個時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來做什麼?

院子里有很低的說話聲,六平又道:“您不能過去,姑娘已經歇下了……”

“狗東西,你敢攔我?快滾開!” 男人拔高聲音,接著是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好像起了爭執。

夏初嵐聽到這,果斷地披上衣服,推開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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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廊下的紙燈籠發出朦朧的光芒,六平倒在地上,雙肘撐著地面,站在他面前的夏謙穿著喜服,搖搖晃晃的,站得不是太穩。

夏謙胸膛起伏,聽到聲響,抬眼往夏初嵐這邊看來。

女子披散著鴉羽一般的長發,眸如星子,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處。她的皮膚很清透,泛著薄薄的一層光暈,猶如月色一般迷人。

她小時候很愛纏著他,總是哥哥長,哥哥短地叫著,那時他還嫌煩。可自從兩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猶如涅盤后的鳳凰,光芒万丈。他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夏謙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覺得渾身上下更燥熱了。他也恨自己那肮髒齷齪的念頭,但心中的感情卻怎麼都克制不住。

“這麼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嵐微微歪頭問道。夏謙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遠,並不順路。這位兄長對原主也算照顧,盡管這照顧多半是為了討家主夏柏盛的歡心,但夏初嵐對他還算客氣。

夏謙揉了揉前額,被風一吹,理智回來了點:“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這儿來了。我頭疼得厲害,勞你派個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這是他的親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長孫。

夏初嵐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應了一聲,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扶夏謙:“小的方才多有得罪,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謙扶著六平搖搖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時辰已經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嬤嬤都等急了,在屋前來來回回地走。

看到姑爺回來,她們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歡天喜地地把他扶了進去。

屋內的紅案上,三指粗的喜燭燒得正旺。案上擺著四盤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紅棗,桂圓,蓮子和花生。畫著鸞鳳和鳴的紅漆托盤里,放著銀質的酒杯和酒壺。

新娘蕭音聽到響聲,微微掀起蓋頭一角,看到眾人扶著夏謙,立刻迎了過來,想搭把手。男人滿身酒氣,面紅耳赤,東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蕭音俯身幫他脫靴子,陪嫁的嬤嬤擔心地說:“姑爺醉成這樣,還怎麼圓房……”

“嬤嬤,你先下去吧。”蕭音小聲道。

嬤嬤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沒辦法,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

蕭音望向夏謙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蕭兩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謙打小就定了親。蕭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戶,汴京失陷以后,家族跟著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親相繼病死在路上,家財也損失過半,再不復當年的風光。

其實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為夏謙另擇良配。是過世的夏伯伯重諾,親自敲定了這門婚事。只不過三年前夏謙要考科舉,婚事便暫且擱置了。

蕭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們比,差得太遠。而且已經二十歲了,算是個老姑娘,夏謙心中難免不滿。可他們已經成親,日子總是要過的。

她斟酌著開口:“夫君,我知道你沒睡。你我的婚事雖是父母之命,可我從小就認定了你。我會為你生儿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將來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納入房中,我也會以姐妹相待……”

蕭音看夏謙還是一動不動的,想起自己悲涼的身世,忍不住傷心落淚:“阿音自及笄一直等著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寵愛,只求夫君不要嫌棄……我,我什麼都願意為夫君做。”

她哭泣時的聲音柔柔軟軟的,像只小奶貓。夏謙轉過身去,見她蓋頭半掀在頭頂,白皙的臉頰紅扑扑的,睫毛上沾著淚珠,原本不出眾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憐之感。

夏謙胸中正聚著一團火,伸手便將她拉了過來,直接壓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變成了那張勾人心魄的臉:長而濃密的睫毛扑閃著,如月似水的眼眸望著他,微張的檀口似乎等著他來吻。夏謙痴迷地摸著,一下子動情地親了上去,恨不得將她吞裹入腹!再抬頭時,那張臉又變成了蕭音普通的容貌。

夏謙愣了片刻,不甘,惱怒,執拗全都涌上了心頭。他動手撕扯蕭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潔白無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點都不溫柔,甚至很粗暴,蕭音有些被他嚇到,瑟瑟發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嵐舉著燈籠在拱橋附近找,怎麼也找不到那本書。

她細細想了想,猜測書應該是被那個男人拿走了。

夏初嵐有些想不通。按理說書這種東西,其貌不揚,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麼名堂,更不會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當年由沈括之子沈衝主持修訂,汴京國子監印制的版本,如今市價勝于黃金,那可就大不一樣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麼會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問問管家?”思安一邊撥著草叢一邊問。

“不用了,我已經知道書在哪里。回去吧。”夏初嵐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帶著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節,空氣濕熱。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甚至還有點嬌氣,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嵐踏上長廊,聽到花牆那邊來了兩個侍女,正小聲議論:“剛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東西,你猜怎麼著?少夫人在里頭又哭又叫的,聽得我渾身不舒服。”

“我娘說女子初夜,總會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憐惜,新婚夜也不會太辛苦。”

“是嗎?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嬤嬤臉色都變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沒想到,大公子一個讀書人居然……唉,別說了,仔細被主子們聽見。”

那邊燈火漸遠,夏初嵐慢慢地在廊下走,仿佛什麼都沒聽見。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趙嬤嬤的袖子,耳語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溫文爾雅的,房事上竟然這麼可怕。少夫人一個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趙嬤嬤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小丫頭懂什麼,興許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間的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英國公世子……”話一出口,她就連忙捂住嘴巴,瞪大雙眼看著前面夏初嵐的背影。

趙嬤嬤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嵐卻沒怎麼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書上。那人有意隱瞞身份,想必找起來並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還會乖乖把書交出來嗎?

“姐姐!姐姐!”游廊的盡頭奔過來一個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儿?”夏初嵐叫道。

少年抬起頭,圓臉蛋,眉目清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極有靈氣,咧著嘴笑。這是長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歲。

几個伺候的侍女和嬤嬤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忙向夏初嵐行禮:“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來找您,我們也攔不住。”

夏初嵐擺了擺手,低頭問少年:“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今日大哥成親,我跟四姐五姐他們玩了許久。明日先生考課,我怕答不出來,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幫我?”夏衍搖著夏初嵐的手臂,懇求道。

夏柏盛極重視子女的教育,連女儿也是開蒙起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先生來教。原主算不錯,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書畫都懂一些,不輸給普通的大家閨秀。

夏初嵐應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体弱多病,早已經睡下,夏初嵐便沒有過去打擾。

夏衍的課業很好,在族學里頭算是佼佼者。夏初嵐沒費多大的工夫就幫他溫習好了功課。夏衍長長地出了口氣:“謝謝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問了。”

夏初嵐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聽話地開始整理書籍。他將所有的書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文房四寶也都擦得干干淨淨。桌上擺著一本顧行簡編修的《論語集注》,邊角被仔細修補過,顯然是多次翻閱所致。

“近來在讀這本書?”夏初嵐拿起來問道。

夏衍點了點頭:“族學的先生要我們看的。恰好爹爹的書閣里有,我就拿來了。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選拔天子門生,號稱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這本書道理深入淺出,我讀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沒有機會聽他講課。”

顧行簡的書,可謂是“朝出鏤板,暮傳咸陽”,十分地搶手。如果動作慢一點,可能都搶不到。

夏初嵐看夏衍臉上滿是遺憾之色,寬慰道:“爹說過,學問勤中得。也許很多年后,有人會以聽你的一堂課為榮。”

夏衍的小臉又明亮起來,抓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嗯。你早點睡,我先走了。”夏初嵐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來。夏衍連忙跟著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隨后,嬤嬤和婢女們進來伺候他寬衣。他老成地嘆了口氣,嬤嬤好笑地問他:“六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夏衍沒回答,耷拉著腦袋,徑自抱了《論語集注》爬上床。自從那年英國公府的人來過以后,活潑愛笑的姐姐就變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課,他其實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親近親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的書。總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為官,找那個英國公世子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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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夏初嵐走出石麟院,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竹匾上的“石麟”二字。那是夏柏盛親手所書,生下夏衍那年寫的,原本掛在泉州家中的書房。

天上石麟,誇小儿之邁眾。他對夏衍,寄予了厚望吧。

不遠處兩層高的書閣,隱在重重樹影里,暗色的輪廓,沒有燈火。夏柏盛最喜歡收集絕版書籍和名家字畫,在這方面花費不少。不論真假,買到就像個孩子一樣高興。

搬遷時,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將那些字畫都給運到紹興來,就收在這座書閣里頭。

如今紙卷猶在,卻唯有落月滿屋梁。

這夜夏初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找到顧二爺,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錢財,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書,不去試試總歸不甘心。可她直覺那位先生並非普通人,只怕……很難對付。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隱約有了點睡意。剛闔眼,就聽見窗外的侍女在低聲議論,嘰嘰喳喳的。

夏初嵐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進來了,在紫色的紗帳外面輕聲問道:“姑娘,可是她們吵著您了?”

“外頭何事喧嘩?”夏初嵐不悅地問道。

思安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是別處的几個小姐妹來傳話,說二姑娘回來了。”

夏初嵐從床上坐起來,揉著太陽穴。

二房的長女夏初熒兩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祖上也當過大官。裴永昭上一屆科舉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個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馬的夏初熒。

恰好他沒選上官,夏家二房這邊出錢出力,四處托人,總算讓他留在臨安混了個小官,夏初熒這才得償所願。

商戶女能嫁給官家的嫡子,說出去都是臉上貼金的事。韓氏為此趾高氣昂了好一陣。

夏初嵐卻覺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則也不會等到夏家給他找好了門路,才答應娶夏初熒。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懶得多管閑事。

成親這兩年,夏初熒一有事就往家里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連忙道:“奴婢去叫她們別吵了。”

“罷了,我不睡了,隨她們去吧。”夏初嵐淡淡地說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來嗎?”

思安搖了搖頭。

……

夏初熒領著侍女仆婦們風風火火地進了松華院,韓氏早早立在堂屋門口等著,眼見女儿走進來,連忙下了台階:“阿熒,你不是說不回來了?怎麼又……”

夏初熒將韓氏拉進屋,附在她耳邊說了一番。韓氏大喜:“你當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謝天謝地!這下娘可算是踏實了。”女儿嫁到裴家兩年了,肚子一直沒動靜,生怕裴永昭納妾,頻頻捎信回來求救。韓氏也是用盡了各種辦法,總算讓她懷上了孩子。

夏初熒含羞說道:“前陣子老覺得惡心,原先還不信。后來請了個大夫到家里頭看,才確診了。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來,剛好有事,晚兩日才到。”

韓氏點了點頭,又不放心:“還是叫家里常用的那個李大夫來給你瞧瞧吧?”

“也好。”夏初熒應道。

韓氏立刻叫人去請大夫,夏初熒則命侍女將大大小小的禮盒捧到韓氏面前,逐一翻開給她看。

“娘,這些是我給你帶的胭脂水粉,還有綾羅綢緞,都是眼下最時興的樣式。您看看喜不喜歡?”

“喜歡,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歡?”韓氏平日里最愛交游宴飲,將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看到這些東西,歡喜得滿面紅光。

母女倆熱絡地聊了一會儿,四姑娘夏初嬋揉著眼睛進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來了……”她昨日跟年齡相近的兄弟姐妹們瘋玩,這會儿還困得很。

“嬋儿,快過來。”夏初熒將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誇到,“咱們嬋儿長得真好看,將來一定能找戶好人家。”

夏初嬋臉紅扭捏到:“姐姐說的哪里話……”

夏初熒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你都十四歲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幫你相看相看。”

“說到這件事我就來氣。給她說了几戶,她都不滿意。想來得讓姑爺幫忙在都內找了。”韓氏瞪了小女儿一眼,口氣卻是極寵愛的。夏初嬋打小被韓氏嬌養,心比天高,尋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隨后李大夫到松華院確診了夏初熒的喜脈,連帶開了几副安胎藥。韓氏謝過李大夫,又將夏初熒的陪嫁嬤嬤和侍女們通通打賞了一遍。

眼看新媳婦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韓氏催著夏初嬋去換衣服。

夏初熒拉著母親到旁邊,悄聲問道:“娘可還記得我捎回來的那封信?”

“自然記得,怎麼了?”

夏初熒的聲音更小:“我打聽過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國公府那邊還遮著掩著,后來莫秀庭一氣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們得早作打算。”

韓氏的眼珠轉了轉,立刻會意。

夏初嵐跟陸彥遠的那一段往事,雖然老夫人和長房守口如瓶,但韓氏自然有能耐打聽得一清二楚。英國公府對于他們這種商戶小民來說,簡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樣,高攀不起。夏初嵐跟陸彥遠沒有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陸彥遠真跟莫秀庭和離了,回來找夏初嵐呢?到時那死丫頭可謂是飛上枝頭做鳳凰,老夫人的心還不知怎麼偏到長房去呢。二房別說拿回當家的權力,只怕在長房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了。

再怎麼說,長房也有個嫡子呢,還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親而已。

韓氏不信自己斗不過几個孤儿寡母,心生一計。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類的常青物,院子的規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長女許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與家中鮮少來往。長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當了個從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賦閑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關系很疏遠,住在單獨的一處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請安以外,很少過來主院。

今日是蕭音進門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過來認親,北院才如此熱鬧。

夏初嵐一邊與杜氏說話,一邊往三房那邊看了一眼。她的三嬸柳氏穿著對襟素底的長袖褙子,湖綠長裙,頭上只簡單地插著兩支銀釵,垂目坐著。三房的獨女夏靜月也是謹小慎微地站在母親旁邊,獨不見三叔夏柏青的蹤影。

夏初嵐正覺得奇怪,老夫人扶著侍女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行禮。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來不喜歡她病怏怏的樣子,微微皺眉,轉向長孫那邊。夏謙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蕭音穿著朱色繡纏枝蓮的短衣薄褙子,淺色長裙,面色有些發白。

老夫人落座,壓了壓手,眾人也都跟著坐了下來。寒暄過后,新媳婦按禮奉茶。

蕭音的兩條腿直打顫,咬咬牙,扶著陪嫁嬤嬤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兩團青影,襯得本就不出眾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謙卻半點都沒有憐惜,一直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方才罷休。

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在床幃之間如此凶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塊一樣。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時,陪嫁嬤嬤問起,她也只能强笑著搪塞過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過茶喝了,心中對這個長孫媳也不見得多滿意,隨便打發侍女賞了點東西,便讓身旁的常嬤嬤帶著蕭音認人。

各房長輩都給了見面禮,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輕聲說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門了。行禮便免了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說著,便讓身后的侍女把一個精致的匣子遞了過去。

三房素來節儉,柳氏和夏靜月都穿得很朴素。這個匣子看起來卻價格不菲。

蕭音謝過,韓氏在旁邊插嘴道:“弟妹這話可不對,你是長輩,阿音還是應該給你磕個頭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讓她磕兩個,你代三弟受了。”言談間,口氣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發了話,蕭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兩個頭。磕完頭,柳氏連忙伸手,扶她站起來。柳氏也是過來人,看到新嫁娘氣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

韓氏還要再說兩句,卻被旁邊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韓氏咽不下這口氣,夏柏青究竟有什麼要緊事,非在新媳婦敬茶的時候去辦?分明是仗著做過官,沒把他們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韓氏拉扯了一陣,好說歹說,總算沒讓妻子講出更難聽的話來。夏老夫人靜觀其變,對夏謙說道:“你成了親,也別荒廢了學業。今年的秋闈可得好好准備,全家就盼著你高中呢。”

言談中含著几分告誡的意思,讓他別耽于女色。

夏謙嘴上應是,心中卻訕訕的。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但上一屆的科舉連個禮部試都沒中,對他多少是個打擊。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坐在對面的夏初嵐。她的頭發梳成一個同心髻,珍珠串的發圈繞在髻上,尾端露出兩條淺桃色的綁帶,輕盈靈動。耳朵上戴著珍珠耳珰,那珍珠兩大兩小,拼成蝴蝶的形狀,還用紅寶石點綴出兩只眼睛,異常精巧。

她慣常愛穿素色的衣裳,無論是褙子還是襦裙,上頭都有刺繡的花紋,淡雅精致,加上瓊姿玉貌,怎麼打扮都好看。

蕭音退回夏謙身邊,原以為丈夫會關心地問一句,怎奈夏謙根本就沒看她。順著夏謙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對面的夏初嵐,正抬手隨意地撥了下耳珰,儀態万方。

蕭音不由得心生羨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時候就美名遠播。那時,上夏家求親的人,每日都要在門外排隊。后來夏初嵐壞了名聲,坊間什麼難聽話都傳了出來,嚇退了不少求親者。但依舊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長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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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韓氏笑著說:“娘,今儿個家里還有好事呢。阿熒有喜了!”

老夫人臉上的褶子深了几許,看向孫女,欣慰道:“好,好啊。總算是把這個孩子盼來了。老二媳婦,好好給阿熒補補身子,頭胎要格外注意。”

“哎!”韓氏高高興興地應了。

堂屋里的眾人紛紛向夏初熒道喜,夏初嵐也跟著母親杜氏說了兩句話。

夏初熒趁勢說道:“三妹,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應該好好考慮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幫忙的地方,千万別客氣。”

杜氏知道二姑爺裴永昭身邊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對方真心肯幫女儿牽線,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她剛要張口,夏初嵐卻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說道:“謝謝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諸務繁忙,我抽不開身。”

韓氏輕蔑地撇了撇嘴。什麼諸務繁忙,不過是不肯放權罷了。

眾人又坐著閑聊了一會儿,便各自回去。韓氏特意留下來,在老夫人的跟前說道:“娘,三弟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大郎媳婦第一天進門,他也不來。”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興許真是有要緊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韓氏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快,又說道:“其實媳婦儿正盤算著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說來聽聽。”

韓氏湊過去,在老夫人的耳邊悄聲說了一番,老夫人擰眉道:“你想給三丫頭說媒?”

韓氏點了點頭,扶著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頭都十七了,雖說現在夏家離不得她,可總得嫁人吧?她不嫁,對底下的几個妹妹婚事也有影響。正好我那本家內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著家業顧不上親事。我心想兩個孩子剛好湊成一對,兩家親上加親,豈不正好?只不過,這事本不該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覺得怎麼樣?”

老夫人沒言語,扶著榻上的羅漢圍屏緩緩坐下。

長房的兩個孩子雖然都跟她不親,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親儿,對長房並不是毫無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頭手中的權力,這才著急。韓氏的內侄她也見過,相貌嘛,還算過得去。韓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產。

若是從前,她肯定不應的。但現在三丫頭壞了名聲,能找到像韓家這樣的也算不錯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婦說說,也問問三丫頭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韓氏的手背,和顏悅色地說道。

韓氏面上笑盈盈地應了,心中卻不痛快。等回了松華院,拿夏柏茂出氣:“你那侄女不過是雙別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氣,好像我們韓家還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點聲!”夏柏茂站在妻子身邊,好言好語地勸道,“嵐儿如今主意大,婚事豈是你能張羅的?娘都沒法做主的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韓氏扯著嗓子道:“在松華院我有什麼好怕的!難道夏家的家業是靠大哥一個人掙下來的嗎?當初若沒有我娘家拿錢,沒有你跟著跑東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擺臉色給我們看!”

夏柏茂拍著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說的都對。可嵐儿的確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讓夏家變成了紹興的首富。你別忘了,大哥從小就帶她出海見識,又請最好的先生教她,是當個男孩來養的。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爭長短干什麼?娘還在呢。”

韓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開他的手臂。想當初,大哥大嫂成親數年都沒個孩子,四處求醫問藥,好不容易才有這麼個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點都不曾馬虎,王公貴女也不過如此。她還腹誹過一個丫頭何必花那麼大的代價養。眼下看來,還是有點用處的。

可韓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國公世子真的找上門呢?長房一干人等還不跟著雞犬升天。

……

從北院出來,夏衍背上書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學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領,看他整日里抱著一本《論語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讀書也別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點頭:“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學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揮了揮手,目送儿子離開。他又長高了不少,背影漸漸有點像他父親了。杜氏眼眶微紅,夏初嵐扶著她道:“娘,外面風大,回去吧。”

杜氏應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處,夏初嵐看屋里的光線暗,便叫思安去將窗邊的竹幕卷起來。陽光照進屋里,頓時亮堂了許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著几支新摘的月季進來,燒掉柄,置膽瓶中,然后倒入水。接著從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進蓮花香爐里的銀片上,蓋上爐蓋。頂端的蓮心小孔里裊裊升起煙來,如山穴之云,香氣頓時在屋子里彌漫。

思香和思安隨即躬身退下。石麟院這邊除了泉州帶過來的舊人,其它的侍女仆婦都是到了紹興府之后新買的。夏初嵐親自調教過,一個個都很懂規矩。

杜氏倚在床頭,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蒼白。

夏初嵐吹了吹勺里的湯藥,一點點喂給她喝。

杜氏望著女儿嬌美的容顏,想著她小小年紀,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著她的手腕說道:“都怪為娘的沒有用,讓你這般辛苦。嵐儿,聽娘一句勸,還是尋個好人家嫁了,別擔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嵐輕拍著杜氏的背說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麼不急?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都出嫁了,初嬋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還沒將那人放下?”杜氏試探地問道。

夏初嵐低頭來回翻舀著碗里的湯藥,輕輕吹氣,沒有應聲。

“嵐儿……”杜氏拿帕子掩著嘴,語重心長地說道,“那英國公世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常人難比。可他若真將你當回事,怎麼能讓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門里頭做妾,還不如找戶尋常人家做正妻。並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早年杜老爺做過縣里的推吏,養出的一雙女儿知書達理,相貌也好,十里八鄉的男子都爭著來求娶。只不過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內好上了,硬是去給人當小妾。杜老爺攔不住,只能隨著她去了。

可惜風光日子沒過多久,人就香消玉殞了。

妾就是個半奴,在高門里頭毫無地位可言。若是親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貴妾也就罷了,像他們這樣小戶人家出身的,如同螻蟻,還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時英國公府派人來接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卻怎麼都不肯。前車之鑒擺在那里,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嵐也知道,陸彥遠要真的對原主有感情,何至于這些年,不聞不問?想來他只是貪圖美色,過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給忘了。夏初嵐犯不著惦記這麼一個渣男,更別提對方于她而言,只不過是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罷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頭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稟報!”

思安這丫頭雖然性子活潑直爽,但也懂得分輕重。這樣火燒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嵐站起來,喚了杜氏的陪嫁楊嬤嬤進來,叮囑道:“嬤嬤,看著娘把這碗藥喝下。”

“哎!”楊嬤嬤立刻應了,目送夏初嵐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兩聲,長長地嘆口氣。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現在。

楊嬤嬤在床邊坐下來,剛才母女倆在屋中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爺不在了,六公子年歲尚小,若上面沒有這個姐姐撐著,指不定二房那邊怎麼欺負咱們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嵐儿也是我的心頭肉。不能因為我們需要她,就耽誤她的終身大事。你幫著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當年的事,就告訴我。”

楊嬤嬤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湯藥喂杜氏:“您慢點喝,燙著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記著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國公府是什麼人家,姑娘跟英國公世子好過,旁人稍稍打聽,都不敢蹚這渾水。差一點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們姑娘。”

杜氏何嘗不知此事難辦?否則她也不用發愁了。

楊嬤嬤正細心地喂著湯藥,思香進來稟報:“夫人,松華院那邊派人過來,說要咱們准備一下,二夫人一會儿過來。”

楊嬤嬤沒好氣地說:“豈有此理!過來便過來,還要我們准備什麼?難不成要我們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訓一下松華院的人。”

杜氏按著楊嬤嬤的手,淺笑道:“不過是個下人,你又何必生氣?二弟妹向來是這樣,性子爭强好勝些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幫我梳頭換衣服吧。”

楊嬤嬤無奈,扶她起來。自家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性子溫順,素來不愛與人爭。可到底是長房長媳,身份擺在那里,不能因為老爺沒了,就由著旁人騎到頭上來。

反正姑娘說過,二房的人客氣倒也罷了。若是不客氣,還以顏色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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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夏初嵐跟著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帶著三房的夏靜月來到她面前。夏靜月跟夏初嬋同歲,只略小几個月,也是極好的相貌,清麗可人。

她一見夏初嵐,便急聲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嵐鎮定地問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說。”

“上午的時候,有個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臨走時說馬上便能回來,還能趕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別驚動你們。可是剛才我們回去,爹爹還未歸,有個小廝把這封信送了過來。”夏靜月說完,急忙把一封信遞給夏初嵐。

信封上沒有具名。

夏初嵐把信抽出來,抖開看了看。很普通的字体,看不出什麼端倪。信上說,要夏家當家之人單獨到泰和樓去談事,若午時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來了。

泰和樓是紹興最大的酒樓,食客如云,生意興隆。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暈過去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求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夏靜月掩面哭泣。她年紀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個孩子,遇事沒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嵐受不了女孩儿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連忙上前柔聲安慰五姑娘。

夏初嵐知道,如果說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感情卻勝過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叔當年就是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吳志遠整治而辭官的。

她想了想,對夏靜月說道:“你先回去,告訴三嬸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夏靜月聽到這番話,心里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了,忙不迭地點頭,擦干眼淚。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打敗眾多對手,成為紹興的首富,這位姐姐居功至偉。

對于她們這些整日里只知道悶在內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們來說,三姐的見識和氣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哭著求人幫忙。可三姐片刻之間就拿出了主意。

夏靜月心里,其實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嵐坐著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幫著打理生意場上的事,但沒聽說得罪過什麼人。那便是衝著夏家來了?可對方想要什麼呢?信上沒提錢財,沒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單獨過去……泰和樓開門做生意,大庭廣眾要行惡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個商戶小民,還真想不到什麼人物要這樣費盡心思地見自己。無論如何,三叔在他們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進來幫忙換了身衣裳,出門在外,穿男裝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煩。思安幫她盤好發髻,仔細撫平袍上的褶皺,小聲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嗎?万一……”

“別擔心,我有分寸。”夏初嵐拿起桌上的折扇,輕敲了下思安的頭,走出去了。

端午過后白日漸長,空氣燥熱,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曬得沒有精神。夏初嵐在廊下走著,獨自想著心事,沒注意到夏初熒帶著一幫人從另一條廊下走過。

夏初熒遠遠便看見了夏初嵐,一身男裝,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腳步,身后的人問道:“姑娘,怎麼了?”

夏初熒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每當夏初嵐出現在眼前,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這個三妹不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書畫無論什麼都是一學就會。長大以后,上門求親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禮物拜帖成堆地往長房送。那時候的夏三姑娘,當真無限風光。

直到遇見了陸彥遠,她一帆風順的人生才算栽了個大跟頭。

夏初熒心里難免生出几分幸災樂禍來,原以為三妹從此一蹶不振了。可沒想到,她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美得越發驚人。

難怪娘擔心陸彥遠回來找她。自己見過臨安那麼多的世家貴女,又有哪一個能比得過她?

……

夏初嵐走出家門,碰見了同樣要出門的夏謙。

夏謙主動走過來,問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為兄能幫忙的地方,不妨說出來。你是姑娘家,還是少出門為宜。”

在旁邊裝作整理轎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煩几個妹妹糾纏他,偏偏只對三姑娘脾氣好得出奇。若說是因為姑娘手里掌家的權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子,又是讀書人,吃穿用度全撿家里最好的來,根本不用巴結姑娘。

“我出門辦些事,不勞煩大哥。”夏初嵐淡淡地說道,眸光中含著三分冷意,徑自下了台階。她最不喜歡別人因她是個女子,就覺得她是該囿于內宅之中的。

夏謙看著她上了轎子,兩手在袖中握緊。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成何体統?那些富賈鄉紳各個都是色胚子,明著占便宜,背地里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她不在意,他卻很惱火。

恨不得將她鎖起來,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見才好。

夏謙的隨從六福配好馬鞍,過來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謙眼見那邊夏初嵐的轎子離開,在六福耳邊吩咐了一聲:“你派個人跟著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雖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還是喚了個人,悄悄跟在夏初嵐的后面。

轎子往泰和樓的方向走,六平跟在轎子旁,小聲問道:“姑娘,咱們要再多帶些人嗎?”

夏初嵐心里其實也沒把握,只怕對方來頭不小,真有什麼事,也怕自己帶的人不是對手。她想了想,湊到轎上的小窗邊,吩咐六平:“你去州府衙門,把事情偷偷稟告宋大人。就說夏家若有麻煩,這旬的賦稅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猶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麼辦?不如叫別的人去……”

“對方既然約在泰和樓,又是光天化日,應該不會輕易動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換個人,他未必會給面子。你聽我的便是。”

六平應好,匆匆忙忙地掉頭走了。

……

泰和樓前豎著巨大的彩樓歡門,二樓有几名濃妝艷抹,頭戴時令花朵的妓子在憑欄叫客。門口立著個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嵐下轎子,立刻殷勤地跑過來:“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時,請您跟小的來。”他見過畫像,只能說真人更美。

夏初嵐一怔,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她回頭吩咐了兩句,才淡淡地說道:“前面帶路吧。”

一樓大堂坐著多是散客,此刻臨近中午,座無虛席。跑堂往來穿梭于各個席位之間,手舉托盤,里頭放著亮得發光的銀質酒器。還有歌女彈阮唱曲,仔細聽,詞是柳三變的《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那唱腔婉轉低吟,帶了几分悲切,與滿堂的熱鬧格格不入。長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領土,改稱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離鄉,追隨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卻還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著故土和少年時。

小倌見夏初嵐駐足不前,催了一聲,夏初嵐才上樓。她也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起那個渣男,勒馬望著北方,壯志滿懷,器宇軒昂的樣子,的確是很耀眼。

二樓相對比較安靜,各個雅間的門都關著。有的門口站著强壯的護院,有的是清秀的隨從。小倌走到一間有著四扇門的雅間前,先敲了敲門。得到里面的回應之后,才推門讓夏初嵐進去。

正對門擺著一座比人還高的單扇屏風,旁邊年長的茶博士正坐在風爐前煎茶。風爐是銅所鑄,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銚子是銀制的,其中的水翻滾如蟹眼。

茶博士聞聲抬起頭,只覺眼前一亮。他閱人無數,一下就看出這是個頂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夏初嵐點頭致意,徑自繞過畫屏。

原來屋里的人還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婦低頭規矩地站著,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著等級高些的侍女,見她進來,立刻走到桌子旁邊。那里還坐著位衣飾華麗的女子,正在飲茶,手中似還捏著一卷小像在賞看。

她的指甲紅如胭脂,頭上插著的一支步搖十分惹眼:環繞著折枝牡丹的一對蝴蝶、兩只鴻雁以薄金片一一鏨鑿成形,再用細金絲連為一体。繁花似錦,巧奪天工。擁有這樣手藝的金匠如今已經不多了,而且大都在臨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妝容精致,稍稍彌補了五官上的不足,儀態舉止更是處處透著股大家閨秀的端庄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聲提醒:“夫人,來了。”

女子這才緩緩抬起頭,與夏初嵐四目相接,捏著小像的手指驀然收緊,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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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屋里燃著特制的合和香,是從西洋運來的。還有一股大食國薔薇水的味道。大食薔薇香氣馨烈,數十步尤可聞到。仰賴于繁盛的海上貿易,如今買到這些番貨並非難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買得起。

夏初嵐站在原地,行禮道:“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不知夫人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見你。”女子彎了下嘴角,自報家門,“我是莫秀庭。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吧?”她盡量保持聲線平穩,實則心里很亂。因為手中畫像上的女子,遠沒有真人來得好看。縱然她來之前已經做好充分的准備,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站在這里,自己就已經輸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嵐怎麼也想不到,會跟這位見面。

“聽過。可夫人和我之間,有何好說呢?”她臉上很淡然。一個是正室,一個是舊情人,見面多數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參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權重。反觀她這個舊情人,區區商戶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別了。

夏初嵐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沒有那麼多的愛恨糾葛,倒是覺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門當戶對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為對方聽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該驚訝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著冷靜,不卑不亢,好似渾不在意。她是莫懷琮之女,又是英國公的儿媳婦,尋常人巴結都來不及,就連宮里的娘娘們見到她,也都親親熱熱的,還沒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氣地說道,“這茶餅是我帶來的北苑貢茶,紹興應該沒有,你嘗嘗看。”

北苑是皇家茶園,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圓三十多里,內有四十六座茶園。每年開春,需雇用當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時上山,腳步聲響若驚雷,蔚為壯觀。北苑茶聞名遐邇,精品頻出,更有前人今人專門著書立作。

夏初嵐不為所動:“我人既然已經來了,還請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與我們之間的事情並無關系。”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來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就開門出去了。她繼續說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別處喝茶。我擔心你不肯來見我,才出此下策。不過你這三叔當真關心你,一聽到是英國公府來人,便急急趕來了。你坐下吧。這位茶博士點茶的手藝甚好,能在茶湯之上瞬息變幻出多種圖樣,堪稱一絕。不想看看麼?”

這女子看著挺和氣,實則十分厲害,句句壓著人。就憑她懂得從夏家那麼多人里,單拿三叔來要挾,便不能掉以輕心。

夏初嵐索性依言坐了下來。剛才來時,外面站著兩個護院,屋子里又有這麼多人,只怕想走沒那麼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應該見到宋云寬了,不愁沒人救場。

既來之則安之,正好聽聽這個女人到底要干什麼。

***

本朝的州府衙門大都破舊,雖棟施瓦獸,門設梐枑,區別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為地方上要用錢之處實在太多,像修繕衙門這樣費錢費力又無關政績的事,任上的官員都不會去做。一個弄不好,還要被身邊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諫官參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舊的府衙倒也成了為官清廉的一種標志。

六平跑到衙門口,衝官差行禮:“勞官爺進去通報一聲,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見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紹興的首富麼?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視這些城中的富賈,賦稅可全靠著他們,于是板著臉說道:“你在此處等著。”

“有勞官爺!多謝官爺!”六平一邊擦汗,一邊鞠躬。

州府衙門一般與官員居住的官舍連在一處,便于辦公。官差走過官舍內不大的天井,停在緊閉的堂屋門前,小聲道:“大人,夏家有個叫六平的要見您。”

“等著。”里頭傳來宋云寬的聲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著,還是要夏家的人等著,只能杵在門外。

堂屋內,顧行簡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聽到夏家時手指微頓了一下,臉上並沒有流露出異常。這卷宗記錄著宋云寬在紹興任上三年所處理的重大案件,還有賦稅,田畝,人丁的增減情況。

宋云寬垂首站在旁邊,時不時地掏出手帕擦額頭上的汗。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濕了一大片儿,官帽上的翅頭微微顫動,眼睛直盯著顧行簡修長白皙的手指。

誰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會親臨紹興府,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職,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禮,坐下便是。”顧行簡抬手道。

“下官不敢,下官還是站著罷。”宋云寬笑著應道。他也是今早才從進奏院下傳的邸報里知道,顧相被皇帝停官了。可顧相權傾朝野,勢力盤根錯節,在不在野其實並無多大區別。就憑皇上對他的寵幸,想必很快就會復起。

宋云寬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玉質金相,氣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厲的壓迫感卻遮掩不住,往那里一坐,他這個正五品的官員,雙腿都有點發軟。

“我記得宋大人是明法科進士出身?”顧行簡隨意地問道。

明法科是專攻律學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經科二甲進士及第的出身還要高。尤其是宋云寬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云寬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選官時,沒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當過縣尉和司理參軍。這些卷宗上都有寫。”

顧行簡點了點頭,終于合上卷宗,放在手邊的圓桌上,看向宋元寬,含笑道:“我沒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爺不妨在紹興多留几日,讓下官盡盡地主之誼。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樓為您接風洗塵,請您賞臉,一定要來。”宋云寬拜道。

顧行簡的眸色冷了几分:“莫說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驚動紹興府的上下官員。便是我仍在中書之位,也去不得這泰和樓。宋大人難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云寬一抖,又言:“那下官還有兩幅字畫想……”

“宋大人。”顧行簡肅容道,“考官憑的是真才實學,不必做無用之事。”

宋云寬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沒有別的意思。聽說不久前台諫參,參了您一本,說您結黨營私,任人唯親。您一手提拔的吳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讞。他連累您被,被……您一定會沒事的。”他一緊張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吳志遠在福建路的時候就是個通竅的人,上下官員都與他交好,政績也不錯,市舶司的歲緡成年增長,為三司之首。調任戶部侍郎之后,在朝中也是過得風生水起。但吳志遠身上的污點其實不少,只因是顧行簡提拔的,自然歸到顧相那一派,沒人敢動他。

宋云寬打聽到,這次是主戰派的大臣想要興師北伐,怕顧行簡阻擾,故意打擊他,才從吳志遠下手,致使他被連累。

顧行簡意味深長地看著宋云寬。進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書傳遞,隸屬門下省。各省司的邸報通過進奏院下傳地方,通常只是報個任免的結果。此次皇上雖停了他的官職,但台諫官上的折子都被壓在了御案上。按理說到了宋云寬這里,不應該知道得這般清楚,只能說進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風聲。

看來這位宋大人,本事還不小啊。

宋云寬被顧行簡看得心虛,汗如雨下。難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顧行簡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閑談般說起:“吳志遠是我授意嚴辦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將他拉下來。至于被連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云寬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驚得說不出話來。相爺,相爺為何要同他說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罷黜下獄,被宰相大人說得如此云淡風輕,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他忽然有些后悔,非得進臨安的市舶司干什麼?嫌命太長麼。

顧行簡站起身,走到跪著的宋云寬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辭。”說完便開門出去了。

宋云寬癱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談笑間就決定了一位官員的仕途生死。

過了一會儿,官差進來找宋云寬,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樣,連忙蹲下身問道:“大人,您怎麼了?”

宋云寬這才如夢初醒,嘆了口氣:“扶本官起來。你剛剛說夏家來人了?”

“是啊,一個叫六平的小廝,還在府衙外面等著呢。大人,您沒事吧?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官差擔心地說道。他在衙門里頭也干了不少年,自這位宋大人走馬上任,還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宋云寬想想剛才在屋里的那個人,還有點后怕,重新戴好官帽,說道:“本官去換身衣服,你把人帶進來。”

六平等了許久,在衙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總算聽到宋大人傳喚。他一見宋云寬,就把事情一股腦儿地說了。宋云寬摸著胡子琢磨,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敢在紹興府綁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宰相還在這儿呢,万一聽說他連轄下的良民富賈都保護不力,他的仕途便堪憂了。更何況他跟夏家的關系素來不錯,否則也不會去喝夏謙的喜酒。

他果斷地吩咐身邊的官差:“叫几個人跟六平去泰和樓,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紹興的地界上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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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莫秀庭叫雅間里的人都退下去,夏初嵐則認認真真地品起茶來。這茶甘冽清香,半點苦澀也無,茶湯清澈,跟市面上能買到的茶葉大不一樣。果然好東西只會集中在少數權貴手里頭,她今日也算跟著沾光了。

她不慌不忙的,靜等著莫秀庭開口。費了如此周折將她約來,肯定不是請喝茶的。

莫秀庭見夏初嵐很沉得住氣,不由地看了她好几眼。女子愛美是天性,臨安那些夫人姑娘們出門前無不悉心裝扮,細細描摹,以求妝容精致。這個女孩儿卻素面朝天。但是底子實在太好了,縱然不施粉黛,也能艷壓群芳。

“聽說你們家原來在泉州生意做得很大,為何搬到紹興來了?”莫秀庭終于緩緩地開口問道。

夏初嵐放下茶碗,說道:“我爹在海上出事,算命先生說那邊的風水不好,要我們往北遷,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腳。”其實當初說的最好之處是都城臨安,但臨安乃天子腳下,寸土寸金,商賈云集。再加上陸彥遠的原因,所以他們才退而求其次選了紹興。

莫秀庭思忖,紹興離臨安這麼近,若說夏初嵐沒動過什麼別的念頭,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來說,夏初嵐可是死活都要跟陸彥遠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爺,這几年可有通過書信?”莫秀庭又試探地問道。

等了半日,總算是說到正題了。夏初嵐輕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怎麼還敢高攀世子爺?當年的事是我年少無知,早就過去了。如果夫人擔心我還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大可不必。好馬還知道不吃回頭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索性直言道:“世子爺來了紹興,或許他會來找你。你就不想見他麼?”

陸彥遠到了紹興?夏初嵐全然不知。她剛占了這具身子那會儿,時常夢見在泉州的事情。雖然不是當事人,但那些事仿佛親歷,這具身体應該還保留了對陸彥遠的强烈意識。她也想過如果陸彥遠回來找原主,她要幫原主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可是年復一年,陸彥遠音訊全無,原有的念頭也都煙消云散了。原來的夏初嵐早已不在人世,那些愛與恨,又有什麼意義。

她還沒想好怎麼說,雅間的門忽然“砰”地一聲被踢開了。

一個人影從屏風那頭走了過來。男人高大英挺,劍眉入鬢,眸若星子,身上穿著窄袖戰袍,護腰佩劍。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陽光般耀眼。難怪三年過去,她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陸彥遠,這個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嵐握著茶碗喝了口茶,不知為何,竟嘗出了些許苦澀的味道。

陸彥遠沒想到屋中是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儿。三年不見,雖然偶能聽到她的消息,說她如何浴火重生,執掌夏家,成為紹興首富。但印象里,她還是那個扑在他懷里撒嬌,叫他陸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見,的確是不一樣了。特別是剛才掃過來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時又帶著几分倨傲。

美人如畫,甚至更好看了。猶如拂曉綻放的花,帶著露水的清靈,又沾染著晨輝和霞光的絢爛。

侍女仆婦們也都跟著涌進來,跪在雅間中,齊聲道:“夫人恕罪,我們實在攔不住世子爺……”

莫秀庭先是錯愕,然后站了起來,端庄地說道:“你們都出去吧。”那些人便又魚貫而出,屋子里瞬間只剩下三個人。

空氣仿佛凝滯般安靜。

“莫秀庭。”陸彥遠開口喊道,聲音低沉,尤帶著武將的凌厲。他的目光迅速掠過夏初嵐,上前一把執著莫秀庭的手腕,將她提到面前:“我到紹興是來辦正事,你來這里做什麼?”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掙了掙,可是男人的力氣太大,她越掙扎,他抓得越緊。她沒辦法,哀怨地說道:“我離家數日,甚是思君。聽說您到紹興,我也就跟著來了,卻怎麼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嵐妹妹也在這儿,便叫她過來喝了杯茶。僅此而已,您又何必緊張呢。”

這女人說話可真是綿里藏針。言下之意就是陸彥遠故意躲著她,因為夏初嵐才現身了。

“我早說過,我跟她不過是逢場作戲,玩玩而已。區區商戶女,值得我掛心麼?我來紹興,的確是有要事。”陸彥遠扯著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從始至終,他都當夏初嵐不存在一樣。

但莫秀庭太了解陸彥遠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裝作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騙了,以為他早就忘了夏初嵐。直到在他的書房里無意間發現了一幅卷起來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賞賜的龍泉窯青釉畫筒里。

他說是當年畫的,不小心留在畫筒里。她自然不信,兩人為此大吵一架。

夏初嵐放下茶碗,站起來道:“世子不必麻煩,應該是我走。”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覺得頭暈得厲害,不由伸出手扶著屏風的邊沿。怎麼回事?難道是茶有問題?

陸彥遠看出她不對勁,差點過去扶,又强行忍住,掐著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你真以為沒有王法嗎!”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難道是看到陸彥遠來了,夏初嵐故意演戲給他看的?但聽到男人這般質問,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會把我如何?交官府嚴辦麼?”

陸彥遠懶得跟她胡攪蠻纏,正要過去查看,外面又衝進來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間擠得滿滿當當。

“你們是何人,這里也是你們能闖的嗎!”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們面面相覷,頭一次遇到犯事的人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六平和顧居敬跟在后面進來。顧居敬穿著檀色寬袍,頭戴襆頭,神態悠閑。他原本在泰和樓跟老友喝酒,聽到官兵上樓的動靜,便走出來看熱鬧。沒想到看見六平,他隱約記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這個小廝幫著送客人出門,好奇之下便跟了過來。

“姑娘,姑娘您怎麼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嵐已經沒什麼意識了。顧居敬立刻執了夏初嵐的手腕。看脈象,好似沒什麼異常。他們顧家有祖傳的醫术,只不過他學藝不精,看個尋常的頭疼腦熱還行,這種就看不出端倪來了。他想著還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家伙的醫术可是能跟翰林醫官切磋的。

“你們對我家姑娘做了什麼!”六平抬頭吼道。他是夏家搬來紹興以后收的人,並不認識陸彥遠。

顧居敬沒想到陸彥遠會在這里,拱手一禮:“顧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們這是……?”他裝作什麼都不知情,實際已經猜到了一些。無非是正室找到了舊愛施壓,怕二人舊情復熾。但就憑莫秀庭的出身和教養,應該做不出傷人之舉。

陸彥遠面無表情地說道:“誤會一場,我剛來,夏姑娘不知為何身体抱恙,暈了過去。這里……我來處理,還請顧二爺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好說,好說。”顧居敬轉身吩咐六平,“我的住處就在旁邊,你們姑娘現在情況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剛好有個現成的大夫在。”

六平腦子里嗡嗡的,還沒反應過來。世子?不會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陸彥遠,相貌談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壞了,八成是了,姑娘怎麼就遇到他了?

“這廝,我跟你說話呢。”顧居敬又重復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過神,心中有些猶豫。雖然顧二爺是大商賈,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欺負一個小姑娘。可是貿貿然將姑娘送到一個男人的住處去,只怕不妥當。

“憑我跟你家老爺的交情,還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緊,快些走吧!”顧居敬催到。一會儿圍觀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來。這丫頭已經夠不容易的了。

六平沒辦法,實在擔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聽顧居敬所言。剛好樓下有給錢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連忙叫來一個,要她背上夏初嵐,跟在顧居敬后面走了。

等他們走后,陸彥遠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邊,她方才看到顧居敬出現,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再看到顧居敬竟然帶走了夏初嵐,更覺得匪夷所思。這可是當朝宰相的兄長,臨安的大商賈,聲名赫赫。聽他所說,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嵐出身這麼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陸彥遠一眼,心里又有几分竊喜。關鍵時候夫君還是護著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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