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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一枚銅錢 -【笑春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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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4 00:28:1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古董鋪子(九)

  秦放從停屍房出來後,吐了一個下午,躺在客棧裡半天沒回過神。白水特地去砍了一把楊柳枝和買了艾草給他泡澡熏香,折騰到夜裡才睡下。等他睡了,白水這才離開。

  畢竟……是他押著秦放的腦袋湊到屍體的臉上才嗅出了酒味……

  留在女掌櫃口鼻裡的酒的確是口子酒而非桑落酒,知道是什麼酒的蘇雲開也放秦放好好休息去了,轉而去找秦大人,說明這件事。

  秦大人著急破案,也不顧是夜裡,一聽這事就要升堂再審,卻被蘇雲開攔下了。

  「大人稍安勿躁。」

  蘇雲開將他攔回書房,明月便瞭然於心地將門關好,站在門後為他們把風,看得秦大人不痛快:「你們這是做什麼,既然葛送不是兇手,那就該去抓真兇,再拖,讓他跑了怎麼辦?這個罪名難道你們來擔?」

  「衙門已經升堂審了幾次案子,結果抓了三次人,卻都不是兇手,百姓的說法只怕會更大。」蘇雲開坐在一旁,自己斟了茶喝,不緊不慢道,「從種種線索來看,我大致能猜出兇手面貌。身高不低於六尺,這樣才能將柳氏頭上砸成重傷。他愛喝酒,而且酒量也很好,否則不會做出潛入殺人後還捲走大批財物,安靜離開。」

  秦大人忙擺手:「就算醉酒了我也能拿走東西。」

  蘇雲開笑笑:「連哪些比較貴重哪些比較低廉的東西都分得出來?還有大件的都不拿只挑小的拿?」

  秦大人這下不說話了。

  「我拜託白捕頭明察暗訪,發現與柳氏有接觸的人中,沒有這樣一個人。」

  「那可問了吳籌?」

  「吳籌也說沒有。」蘇雲開接著道,「那人未必要冠以情夫身份,或許真的只是入室搶劫罷了。」

  這下讓秦大人往外走他都沒力氣站起來了,臉色都有些灰白:「那可怎麼辦,有跡可循還好,這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難道要我把整個南樂縣的人都喊來問一遍?」

  「問不了活人,就問死物吧。」蘇雲開低聲,「既然兇手擄走了一堆的古董,那總要拿去賣的。」

  秦大人皺眉:「他能這麼冷靜的將東西拿走,可見不是個蠢人,他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把東西拿去賣了?」

  「所以要引蛇出洞。」

  秦大人忙問道:「願聞其詳。」

  「既然葛送已經被關進牢裡,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那我們就讓衙役散播謠言說秦大人確定他是真兇,準備不日定罪。隨後將百寶珍丟失的東西列出清單,貼在衙門口和當鋪前,讓百姓留意這些珍寶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讓兇手以為葛送做了替罪羔羊,從而放鬆警惕?可後面是什麼意思?」

  蘇雲開聲音更低,秦大人只好湊了腦袋過去。

  「要少列幾種東西,讓兇手以為那些東西不在追查的範圍內,放心的拿去賣錢。」

  秦大人恍然大悟,細想著實是個好辦法,喜得一拍桌子,動靜頗大。明月忙噓他一聲,秦大人也捂了嘴,決不能讓人聽見,若能破案,只怕又要陞官,再不用回到這小地方當小官了。

  蘇雲開說完這些也要走了,秦大人並不愚笨,只是或許是上了年紀,有些急功近利,審案就不怎麼走心。如今審到這個地步,他也該收了心,會好好辦剩下的事了。

  「等等。」秦大人站起身,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不是小阿月的幫手,聽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難道你是……」他輕咳一聲,「微服私訪的……」

  蘇雲開驀地笑開了,像看個頑童那樣看著已過半百的秦大人:「只是個有點聰明又有點好管閒事的人而已,大人不用多猜。還有,平日多讀律法,少看些戲文吧。」

  秦大人被堵得沒話,雖是後生,但卻可畏。知道他不會多說,也就不提了。不過他直覺這人不簡單,日後還是得多禮讓,總不會錯的。

  從內衙後門出來,玉盤高掛。隱約有霧,月色不名,低矮的房屋如鋪銀灰,微覺鼻息濕潤。街道無人,寂靜清幽。等穿過一條小巷,步入大街,才看見了行人還有攤販。

  明月想到他好似一天都沒吃東西,見前頭有攤主剛將餛飩下鍋,便道:「肚子餓了,不如我們去吃餛飩吧。」

  說起來蘇雲開也腹中空蕩,就和她一起過去,要了兩碗。一會又覺不夠,又讓小二往湯裡下了個面。

  夜越深,街上的人就越少。如今只剩下他們這一桌還在吃。落腹一碗,仍覺欠缺,蘇雲開問道:「還餓麼?」

  「餓。」

  蘇雲開讓攤主再上兩碗,又笑了笑,明月問道:「你是覺得我吃得多了麼?」

  「一般姑娘的確吃得不太多,只是不在意旁人,填飽肚子要緊的做法,卻也比一般的姑娘更大方直爽,也挺好的。」

  眼前姑娘又嫣然笑開,恰似一輪明月藏在薄霧後。膚若白雪,唇似一點紅梅,嬌俏玲瓏,好看極了。

  明月發覺他在看自己,微微偏頭,挪開了視線。蘇雲開也隨之偏頭,一時無話。等餛飩端來,他才尋了機會說道:「你是不是認識我?」

  「為什麼這麼說?」

  「你是個謹慎的姑娘,也算是自小在衙門長大,應當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跟個陌生男子搭話,還帶著陌生男子到處走,如今夜裡還坐在一起吃東西。」

  明月笑看他:「我要是說因為你長得像好人,你信不信?」

  蘇雲開也笑開了:「看來你是不打算說了,也罷,到了你想說的那天,自然會說了。」

  「嗯。」明月心底不願說,她總覺得,他應該沒忘了她的——畢竟兩人當時被狗追得那麼慘。他就算忘了自己也不該忘記被狗追吧,等他想起以前路過南樂縣時遭遇惡狗的事,估摸就能想起自己來了。等等,那這樣她不就是連狗狗都不如了?

  蘇雲開見她不知深想什麼,越想越樂的模樣。

  又吃完一碗,終於是飽了。蘇雲開將錢結了,要送明月回家。明月擺手說道:「我家就在附近,你住的客棧還遠些,回去吧。」

  蘇雲開歎道:「我真把你丟在這自己回去,明天白捕頭一定會痛罵我,秦放也會說我非君子的。所以為了不挨罵,就請讓我送你到家門口吧。」

  明月抿唇一笑,就沒聽過說得這麼委婉委屈的,欣然道,「那走吧,趕緊回去,然後你也趕緊回客棧。」

  因明月的爺爺是仵作,隨時要被衙門召喚,所以住的地方離衙門並不太遠。穿過兩條大街,就到了進家的小巷。巷子裡的第五戶人家,就是明家了。

  明月拿鑰匙開了門,進了裡頭說道:「我爺爺不在家,男女有別,我就不請你進來喝茶了,明早見,我去客棧找你。你可以晚一點起來,我給你帶早食。」

  「好。」

  蘇雲開準備等她關門了再走,忽然巷尾那傳來敲竹梆子的聲音。打一下又一下,連打多次,咚、咚;咚、咚!

  明月探了探頭,說道:「二更天了。」

  一晚五更,每一更的敲打聲都不同,打落更是一慢一快,連打三次,如今打得一下一下,正好是二更。她想讓蘇雲開快些回去,卻見他神色有異,似在沉思什麼,一時沒有打攪。等覺他眉頭微展,才道:「怎麼了?」

  蘇雲開緩聲:「我們一直認為沒有證人,因為沒有人會在半夜的時候在街上走。可如果是更夫,卻有可能曾看見過可疑的人。葛送說他是不到寅時就走了,如果恰好被更夫看見,那他就能完全洗去嫌疑。」

  聽見這個極有可能成立的證據,明月又想到另一點,已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而且從屍檢來看,女掌櫃死於寅時之後,也就是說,更夫很有可能連兇手都看見了。」

  蘇雲開立即說道:「我去找秦大人,讓他去將負責百寶珍附近打更的更夫都找來。」

  明月想跟著一塊去,但被蘇雲開攔下了。想到衙門那邊他已經是暢通無阻,也不用她開路,這才收住步子,等著天明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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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4 00:28: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古董鋪子(十)

  天漸破曉,大地朦朧,青黛色的遠山縷縷晨曦迅速升起,驅散濃霧,雲霞似血。

  明月找到蘇雲開的時候,只覺他眼裡的血絲如霞,顯露疲憊。

  蘇雲開剛出衙門就看見明月,還看見她手上提的糕點,伸手道:「正好餓了。」

  明月遞了給他,見衙門後面沒跟來人,說道:「你找到更夫了?」

  「找到了,尋了六人,找到一個。帶他從後門去見了秦大人,剛從後門走了,待日後再讓他出來為葛送作證。」

  明月眼一亮:「更夫真的看見葛送寅時前回去了?」

  「嗯。」

  見他拿了糕點吃,明月又將抱著的水囊給他。蘇雲開一喝,竟是雞湯。雞湯味濃潤口,齒留餘香,現在時辰還這麼早,也不知道她是幾點起來熬的。

  他總覺得,明月對他異常的好,但又察覺不到半點惡意和心機,就更覺得不可思議了。

  明月明月……兩人以前見過麼?

  喝完雞湯,一夜奔走的疲倦也從骨子裡剔除乾淨了。他將水囊食盒和錦囊交還給她,才道:「在衙門門前說秘密正好,少人耳目,我來告訴你更夫的事。」

  明月還警惕地往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這才道:「說吧。」

  「那更夫叫程達,那晚他來打更的時候,的確是看見葛送寅時之前出現在了街上,跟百寶珍是反方向,而程達的路線,就是百寶珍那。也就是說,程達可以證明葛送是無辜的。畢竟依據屍檢來看,柳氏是寅時後才遭了毒手。」

  「葛送不是兇手的證據可算是找到了,這下秦大人該徹底相信了。」

  「只是,」蘇雲開繼續說道,「程達那晚還看見了一個人。」

  明月雙眼一亮:「有可能是兇手?」

  蘇雲開點頭:「更夫打更完要回去守滴漏,在回去的時候,發現有人懷裡抱著一堆東西急匆匆從街尾跑過,而他離開的方向,正是百寶珍。」

  不等他往下說,明月就面露可惜:「那程達肯定是沒看見那個人的臉,要是看見了,現在白哥哥他們早就到處去抓人貼告示了,葛送也從牢裡出來了,對吧?」

  蘇雲開見她一點就通,笑道:「聰明。」

  「可還是不知道兇手長什麼樣,那人也未必就真是兇手,世上事無奇不有,萬一只是個巧合呢。」

  「這倒不急,等再過兩天。」

  「你也先回客棧休息吧,有消息了我立刻去喊你。」

  許是年輕,奔走了一晚的蘇雲開並沒有感覺到太過疲累,剛吃得飽腹,更覺如初升朝陽有朝氣,不過現今沒事,去養足精神也好。就和她道別,回客棧了。

  明月等他走了,也準備回家,走了幾步又覺她倒可以去做一件事。轉身進了衙門去找白水。

  明月生得漂亮,衙門裡的又都是男子,每日見她進進出出的說不起別的心思也不可能。只是衙役捕快都知道,這明家姑娘,有白捕頭護著,看模樣就是一對。且不說白水是他們南樂縣數一數二的捕頭,單是這清俊的臉,就勝過他們這些粗糙漢子一大截了,跟明月站一塊,那就是一對璧人。

  所以如今明月來,也只能將她當做妹妹看著護著。大清早的提著個食盒進來,便有衙役打趣道:「又是給你白哥哥送吃的來了?」

  「這是空盒子,剛在門口送人吃了。」

  衙役意外道:「誰呀?」誰能比白捕頭還重要?

  「就是那個蘇公子。」

  幾個衙役瞭然,等她走了又笑笑:「白捕頭地位不保喲。不過整日埋頭案子,放著這麼個嬌俏人兒不陪,也是該。」

  「可不是。不過那蘇公子到底是什麼來歷?斷案的時候可真是厲害,連秦大人都好像對他敬畏三分了。」

  「誰曉得呢,他們斷他們的案子,我們只管負責抓人。」

  「也是。」

  ……

  衙門寬大敞亮,衙役們的低聲竊語傳不到明月耳朵裡。

  白水正打算外出巡視,剛過二門就見那一身杏色的姑娘跑來,緊繃的臉也微露笑顏,等她跑近,伸手就要拿那食盒:「正好餓了。」

  明月立刻笑道:「給蘇公子吃完了。」

  「……」白水頗為不忿,「看了好幾年的水仙花就要被人摘走了。那陪我去吃個早飯吧。」

  「行,你等會要去巡視吧?」

  「嗯。」

  「那也陪我去百寶珍附近走走吧。」

  白水偏頭瞧她:「你倒真是對案子上心起來了,怎麼,又是因為那個蘇公子?」

  明月點頭:「對呀。」

  白水搖搖頭:「小心栽跟頭,他畢竟來路不明,雖然聰明,可還是得防著。」

  「白哥哥。」明月墊腳往他耳邊湊,低低念道,「他就是蘇雲開。」

  耳廓被她的氣息呼得微暖,等她離開,白水摸摸耳朵,暗暗念了兩遍這名字,忽然想起來:「你的豆包哥哥?」

  明月雙頰紅暈,極快極輕地點頭承認。雙眼頓時更加明亮,又染了姑娘家的點點嬌羞,整個人更是明艷三分。看得白水都忍不住說道:「難怪你這麼信他,可這都十三年過去了,當初會為你攔住惡狗的人,如今卻可能將你推到惡狗前面。」

  「你再仔細想想這個名字。」

  白水蹙眉,不就是她一直心唸唸的三個字麼,蘇雲開蘇雲開,蘇……他驀地一頓,詫異:「大名府路的那位蘇雲開?」

  明月眉眼一彎,頗有些得意:「這下你知道為什麼我信他了吧?」

  意料之中的驚詫轉瞬變成了沉思,似乎一下就掉入了坑中,不知在想什麼。明月喚了他兩聲他也沒答話,等晃晃他胳膊,白水才抬眼,若有所思:「聽說他的父親在開封任職大理寺卿,是京都的大官。」

  明月有些不安:「你還是想去開封找你兄長的對不對?」

  「想,如何能不想!」提及兄長,白水便緊握刀柄,目有火炬,隱忍得連聲音都沉落了,「五年前兄長在開封莫名失蹤,當時明明是在查案,卻突然失去蹤跡。」

  白水想過他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可哪怕真的如此,他也想知道為何會發生那樣的事。而且明明是朝廷命官,為什麼會在失蹤之後草草結案。他總覺得,兄長失蹤與他所查的案子有關,但一切都是猜測。唯有去了開封,才有可能查出真相。

  奈何自己沒有門路,別說開封,就連去州里,都無人搭理。

  所以在縣裡他才這樣拚命,只想著有生之年能提拔到京都,才能更好的查兄長的事。

  明月又輕輕晃了晃他的手,溫聲:「別想太多,我帶你去吃家新開的麵攤子。」

  白水應了一聲,情緒沒轉回來,語氣還有些僵硬,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明月要帶他去吃麵的心情。這幾年來他是怎麼過來的,明月不敢說自己最瞭解,可也能排上前三了。

  「對了,不是說等會去百寶珍麼?還去那做什麼?」

  「是去附近。」明月瞅瞅四下,見無人旁聽,才道,「他剛跟我說更夫瞧見半夜有人抱著一堆東西鬼鬼祟祟的從百寶珍那個方向離開。所以我想去重新走一遍,看看離開的那條路是通往哪兒。」

  「嗯?這些他剛在秦大人面前提了。」白水總算是露了笑,「秦大人簡直要被他煩死了,可又出奇的忍耐。」

  「現在秦大人也無路可退了,這案子辦好了功勞是他的,辦不好還能拿蘇公子問責,多好的事。」明月撇撇嘴,對這種做法予以輕蔑,「還有,兇手喝的是口子酒,配的菜都是重口油膩的,但是那時候已經是申時,在開的店肯定不會太多,我們四處去問問當夜在開的店有哪些,說不定店家能有點印象。」

  白水驚奇道:「這點蘇公子也跟我提了,還讓我去查訪來著。」他笑笑,「不錯嘛,現在就心有靈犀了。」

  明月眨眨眼:「他竟沒跟我說。」

  「不跟你說也是為了你好,你終究是個姑娘家,這種事跟我這捕頭說才對。告訴了你,萬一被兇手發現了怎麼辦,多危險。他這是為了你好,你還埋怨他。」

  明月想想也是這個理,心裡也舒服了起來,欣然道:「好吧,可這事我還是想到了,橫豎你也要去,我跟你一塊去吧。我也算是半個仵作,柳氏的屍體我也驗過了,真碰見兇手,能看見的東西也比會你更多吧。」

  白水清楚她的脾氣,沒發現還能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可她自個發現了,就攔不住了,就算他不帶,她也會自己跑出來,到時候更危險,便道:「那走吧,先從附近的酒樓查起。」

  「先將你的公服換了,還有大刀也不要帶了。」

  「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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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古董鋪子(十一)

  快至正午,日頭高照,快懸掛頂上的日光穿透碧綠初春,化了漂浮空中的濕潤水汽,直照頭頂,曬得明月兩頰紅潤,像是石榴酒紅。

  她捂著滾燙的臉說道:「我們都走遍百寶珍附近的客棧酒樓,連茶館酒肆都去過了,怎麼全都是不過子時就打烊的。難道那兇手是從再遠一點的地方來的?」

  白水取了腰間水囊給她潤喉,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當時我是快辰時到的百寶珍,地上雖然有水,但不多。如果兇手是從遠處來,那全身就該濕透了,進了鋪子絕不可能只有那麼一點水。而且他身上有酒,要是淋了個透,酒也不至於留下這麼濃郁的氣味。所以蘇公子結合種種原因分析,說那人絕不會是從一里外的酒館過來。」

  「可這附近都找不到。」明月問道,「會不會是在自家喝酒吃肉的人?」

  「如果是這樣就難了。」

  「去更夫看見的那條路走走吧。」

  更夫瞧見的那條路因寬六丈,因此被稱為六丈街。因是白晝,街上人來人往,明月貼牆而走。六丈街迂迴蜿蜒,其中還有很多條小巷,通往各家及貫通別處,地形比較複雜,順著這條路走去,也沒有任何收穫。

  倒是明月走著走著才想起來,回頭對白水說道:「如果是在自己家喝酒,這條路也是順著兇手的家而回,那兇手是為了什麼事而反方向去百寶珍呢?哪怕是路過,也總得有個理由吧,大半夜的又下著暴雨,為什麼要出門?」

  「撒酒瘋?」

  「蘇公子他不是說過麼,那人的酒量肯定很好,否則不會在離開時還分辨得清楚古董鋪子裡哪些是好東西哪些是次品。」明月自己說完,更是疑惑,「半夜喝酒吃肉、還懂東西好壞,又敢殺人……」

  線索看似很多,但實在凌亂,明月一時還無法將它們串起來連成一條線。她又折回原路,如果兇手是從百寶珍那個方向來的,那必然會從街頭走來,百寶珍所在的街道岔路少,反向逆行,說不定能有其它線索。

  晌午將過,明月的臉被曬得更紅,春日並不刺眼,但走日頭底下走了半天,都覺頭頂要冒白煙了。白水身為捕快常騎馬遠出,四處辦案擒賊倒沒什麼。但前頭那嬌俏姑娘步子不停,左右細瞧,猶如捕頭查案。

  他取了水囊要遞給她,卻見她猛地停步,差點就將她撞開了。他下意識捉了她的手要托住她:「讓你別急去歇歇,這會可別中暑了。」

  明月怔怔瞧著對面,抬了抬下巴:「沒……你瞧那。」

  白水放眼看去,對面一家大門緊閉,在店舖全開的街道上十分惹眼,門前飄了一面旗子,赫然印了個「賭」字。那是南樂縣最有名的大賭坊,他說道:「不過是賭坊,怎麼讓你這麼吃驚,它平日不都是白日關門晚上才開的麼?」

  明月嚥了咽:「我是讓你看它門前。」

  白水又再次將視線投到那,這回他知道為什麼明月失魂了。那賭坊門前,有一大片的黃泥地,而似乎是曾有路人不小心從那走過沾了鞋底,離賭坊稍遠一點的地方,還能看得見黃泥腳印。

  黃泥腳印……百寶珍鋪子裡所留下的腳印,沾滿了黃泥。

  &&&&&

  夜深,街上的鋪子陸續關門,唯有白日大門緊閉的賭坊青樓在日落西山後打開了門,開始迎接八方來客。

  南樂賭坊是縣裡最大的賭坊,骰子、牌九、弈棋、六博、四門方寶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每日進出這裡的人也有百人以上。要是碰上雨天無農活可做,無攤子可擺,鋪子生意冷清,來這打發時間的人就更多了。

  在這裡的人多是一些中年人,年輕的也有,不過形容不佳,導致蘇雲開一行人進了賭坊,就頗引人注意。尤其是秦放一身狐裘,毛茸茸的領子將他的脖子完全遮掩,臉也被遮成了瓜子模樣。

  明月身形嬌小,雖換上男子裝束,又有女子不可掩飾的綠鬢紅顏,要不是覺得這種地方不會有姑娘來,早就被認出來了。

  所以三人中,蘇雲開反倒是最正常最不惹人注意的。他見秦放四處瞧看,頗為惹眼,低聲:「別東張西望。」

  秦放說道:「我還是第一次來賭坊,好奇。」

  「早知道該讓白捕頭來,比起他來,你倒是更惹人注目。」

  「誰讓他不懂酒還是個捕頭,他一來早把人嚇跑了。」秦放手癢心癢,反正說好了進來也是各走各的,就隨便找了一處去賭著玩了。

  明月繼續跟著蘇雲開往裡走,沒有往那些簇擁成一團一團的賭徒瞧,而是看這整個賭坊。

  鼻尖微有滷味飄香,充斥著濃郁的酒味。蘇雲開也察覺了,偏頭看了看她,見她還緊跟著,這才循著氣味往前走去。

  酒香菜香來自賭坊盡頭,穿過賭徒,就見那牆上架子上擺滿了酒,而櫃面上放有大塊的醬豬蹄醬鴨脖,還有各種滷肉,就連為數不多的素菜,也都淋滿醬油蒜蓉,全都是吃進肚子裡還能唇齒留香的菜品。

  賭坊黃昏才開,黎明才散,半夜其它店舖不開,賭坊便自己請了廚子做菜,方便賭徒吃喝,也賺個酒錢菜錢。

  「口子酒。」蘇雲開不識酒,但卻認得酒罈上面的字。架子上陳列的酒,全都是口子酒。

  明月也掃視一眼,低聲:「之前你還懷疑那會不會是去青樓的嫖客,但現在看來不可能了。」

  如果是青樓,絕不會只有一種酒。而且除了酒氣,衣物上必然還會沾有胭脂水粉的氣味。柳佩珍的屍體上的確有胭脂香味,但與在她房中找出來的平日所用的香粉氣味一樣,並無其它摻雜的香氣。所以比起青樓來,賭坊才更可能成為兇手當夜離開的地方。

  更何況,離百寶珍最近的一個青樓,也隔了遙遙三條街,可賭坊卻不過半刻的路程。

  要想在這每日進出數百人的地方找到兇手不容易,真詢問起來反倒容易打草驚蛇。兩人在賭坊逗留了一會,隨便尋了幾個賭攤下注。沒想到兩人手氣不錯,贏了不少錢。估摸著再贏就真要惹人注意了,便退身出來,尋了秦放離開。

  秦放輸了一大筆錢,但他向來揮金如土,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因人生第一次進了賭坊覺得稀奇得緊,出了賭坊還十分興奮。

  賭坊門前及左右,都是黃泥。幾日不下雨,泥已經干了。蘇雲開取下早就帶好的水囊,倒在泥地上,等糊爛了,連踩幾步,只覺腳底都重了一些。他抬頭往前看去,說道:「我盡量往屋簷底下跑,等會我們在百寶珍前見。」

  這件案子上秦放是半路出家,他對案子也並不關心,所以他在做什麼一點都不知道。但奈何他打小就在蘇雲開後面轉悠慣了,見他開跑他也拔腿跟了上去,轉眼就丟下了「腿短」的明月。

  如今已經是夜裡,街道無人,連賣宵夜的攤子都收了,冷冷清清,查的又是這種案子,明月不由抖了抖,覺得可怕。

  蘇雲開跑得極快,到了百寶珍,便瞧腳底,黃泥未淨。那日下大雨,地面濕潤,也不知會沾去多少,但一路屋簷多,見水的地方不多,算上兇手進賭坊鞋底所沾,再出來時所沾,這段路完全有可能就是兇手曾走過的路線,也的確是出自賭坊。

  一會秦放氣喘吁吁跑來,素來嬌生慣養出門便是轎子馬車的他跑得苦不堪言:「姐、姐夫,你就不能跑慢點,大半夜的這麼跑,累死了。」

  「讓你平日多走走不要總是坐轎子,非不……」他頓住聲,見他旁邊空蕩無人,頓擰眉頭,「明月姑娘呢?」

  秦放這才想起來,往後看去,哪裡有人。回過頭來,就見蘇雲開臉色十分難看,似乎想罵他,可又急著找人,一言未發就沿著原路跑去。他心裡暗暗叫苦,這姐夫什麼都好,就是太認真了,一個大活人的等會就過來了,又不會弄丟了。

  街道寂靜,腳步聲踏在青石路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夜裡尤為清晰。蘇雲開來回急跑,額頭在微涼春夜裡也滲出細汗來。要是明月真出了什麼意外,那第一個要責怪的就是自己而不是秦放。

  他明知道秦放吊兒郎當的性子,也沒囑咐他照顧好她就走了。

  折回的路程不遠,差不多跑到一半,他就看見她了。像隻兔子跑跑停停,時而看下左右,滿目警戒。

  蘇雲開緩下腳步,心頭沉靜,這才緩步往她走去。

  聽見腳步聲的明月一瞬緊張,抬頭看去,見了來人便立刻面露嫣然,像久別重逢般欣喜朝他招手。這模樣看得蘇雲開都覺兩人是分開了三年五載的好友,著實奇妙。

  「你怎麼又回來了,你家小舅子呢?」

  蘇雲開答道:「他已經到了百寶珍。我……我折回來再看看有沒有捷徑。」

  明月點頭,又蹲身看他的鞋,鞋面黑色,鞋底邊緣圈了一層白色,許是踩踏過深,所以上面還沾有黃泥:「看來沾了不少,當時下雨,雨從上面沖刷,只怕更濕。」

  蘇雲開見她要伸手碰,忙俯身捉了她的手,說道:「髒。」

  明月輕鬆答道:「屍體都常碰,這點髒不算什麼。」

  這話是不錯,但這個比方……他怎麼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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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古董鋪子(十二)

  翌日白晝縣裡和縣外附近都沒有百寶珍古董被當的消息,衙役幾乎都派去在各處蹲守了,唯有白水和兩個衙役在衙門,忙得不可開交,也沒往客棧去問蘇雲開去賭坊探到了什麼線索。

  一到黃昏,明月就去找蘇雲開,兩人一起用過飯菜就去賭坊,一連幾天,黑白顛倒,但所探到的線索卻不多。而賭坊裡八個賭攤兩人已經玩遍,八種賭法已然熟記於心。兩人下賭注時謹慎心細,線索沒得到,錢倒是贏了不少。

  常來的賭徒見了兩人,便道:「不喝酒不吃菜的那兩個小白臉又來贏錢了。」

  賭坊裡願賭服輸是必須的,但架不住嫌惡總來贏自己錢的人,也架不住嫌惡總是財神附體的人。蘇雲開只當做沒聽見,逕直去了搖骰子那猜大小。開了幾局,幾回下來,輸了約莫有十餘兩,頓時讓莊家眉開眼笑,還打趣他道:「李公子林公子,看來你們今天運氣不好啊。」

  蘇雲開笑道:「有輸有贏才好玩,今晚高興,不如我請大家喝酒吃菜。」

  眾人齊齊喝彩,有人怕他反悔,立刻跑去櫃檯那拿酒拿菜。明月就拿著錢袋去付錢,也不知蘇雲開要做什麼。這樣看來,前幾天也不是白來的,而是早就打定了什麼主意吧。

  賭徒們喝酒吃肉照玩不誤,又開了幾局,蘇雲開仍舊是輸。一輸就又請酒,莊家高興,賭徒也高興,話便多了。蘇雲開閒聊幾句,有意無意問道:「我在這玩了三天,各位的臉都看熟了,進了賭坊就都是直奔這吧?」

  「常玩一種的肯定都是當地人,只有那些過路的才每個賭攤前都走一遍。凡事都要專注才行,這賭也一樣。你剛在這混熟了,別管輸了贏了,你一走,這裡的財神也不喜歡你了。除非啊,是輸得太慘的,才會考慮換個賭法轉運。」

  蘇雲開笑道:「可輸得太慘的難道不是直接不玩了麼?」

  一人嗤笑道:「賭這種東西,在這裡的誰不知道是個壞玩意,但一旦沾上了,就跟吃金丹似的,會上癮的。就算你把手剁了,也遲早會再回來。」

  明月是局外人,有些莫名,那些賭徒卻沒一個反駁的,只因大家心裡都懂。

  話題已往蘇雲開想知道的方向走去,趁勢問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一個人輸慘了能離開這?就算是三四天也算是徹底脫手了吧?」

  「沒,別說三天,就算一天也要人命的。」

  賭徒紛紛附和,莊家搖著骰子突然想起來,說道:「倒也不是。你們忘了於有石了?」

  他這一說,其他人才恍然大悟:「對,怎麼就忘了他了。」

  蘇雲開邊下注邊問道:「於有石是誰?」

  「不就是個總輸錢的倒霉蛋,這幾年幾乎天天都來。」

  蘇雲開笑問:「既然是整天輸錢,那是哪裡來的錢?」

  「他家是做生意的,有錢人,後來他爹沒了,生意一落千丈。他就賣房子賣地換了錢賭,上回說把自家婆娘都賣了,真是狼心狗肺。」他輕笑一聲,也覺荒唐,這才接著說道,「結果也不知道怎麼的,開始還真讓他贏錢了。」

  一人附和道:「對對,當時還請我們喝酒來著。」

  「是啊,可是他倒霉啊,還沒高興多久,就輸錢了,快到半夜,錢全輸沒了。」莊家說這話時面無表情,只因見得多了,也就不奇怪不惋惜了,還冷笑一聲,「我看他是輸急了,還想從我手裡搶錢。」

  明月緊張問道:「結果呢?」

  「結果自然是被我們的人痛揍了一頓。他躲藏的時候還打碎了酒罈瓷碗,跑了後就再沒見到人,該不會是掉哪個陰溝死了吧。」

  話說得冷漠無情,明月只覺賭坊真是個吃人的地方,要知道,不是他們開賭坊,那於有石也不至於落到那種田地,雖說於有石也有大半責任,但賭坊也撇不清關係。

  蘇雲開問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幾人面面相覷,好一會才有人想起來:「就是十六那天。」

  明月心頭咯登,柳佩珍死的那晚?她這才明白一開始蘇雲開就在套話。

  蘇雲開也不再問了,賭了幾把見坐莊的男子要去解手,也借口去解手,循著那人過去。

  賭坊的茅廁在後面院子裡,出了賭坊,蘇雲開就快步追上去,拍了拍那人肩頭。

  半夜被人拍肩頭著實不是什麼好事,莊家皺眉回頭,見是他,才稍微客氣起來:「李公子也要方便?就在前頭,不遠。」

  「不是。」蘇雲開笑道,「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莊家還沒細細打量他,手上就多了一袋銀子,嘴未開,先掂了掂重量,份量不輕,頓露笑臉:「有什麼事能幫得上李公子的?」

  蘇雲開附耳低聲:「實不相瞞,你方才說的那個於有石,我懷疑他就是曾誆騙我老父親七十兩白銀的人,就是在前兩日騙的。錢是小事,但老父心氣不順,所以想請你帶人去喊他還賭坊的錢,再嚇唬他一番,讓我父親出出氣也好。」

  「可於有石並沒有欠我們的錢。」

  蘇雲開輕笑:「我沒有證據,出面去揍他到底不好。可你們的話,掐個他欠錢的理由來,卻不難的。比如……他將你們的酒罈碗筷打碎了,讓他還個一百兩。」

  莊家轉了轉精明小眼,已將錢袋收下,笑道:「我明白,等會就去將事情給公子辦了。」

  「多謝。」

  蘇雲開回到賭攤前不久,又輸了幾局,就拉著明月走了。

  今晚從進去開始明月就覺得他有所行動,如今又早早離開,便知道跟前幾天不同。等遠離了賭坊,她才輕聲道:「你剛才是跟著莊家說話去了?」

  蘇雲開點頭:「對。拜託他做一件事,去嚇唬嚇唬於有石。」

  明月睜大了眼:「為什麼?」

  「我懷疑於有石就是兇手。」

  「理由。」

  蘇雲開並不急著解答,只是說道:「兇手殺人那晚,應該是在玩骰子,猜大小。」

  明月無奈地重複那三個字:「為什麼?」

  「賭坊裡一共有八個賭攤,每個賭攤前經營的賭法都不一樣。但無論是牌九還是馬吊,手都要碰牌,沒空也髒。唯有猜大小時兩隻手才能完全鬆開,只需要在每輪結束後放錢押大小,手一直都會得空。而且為錢而殺人的人,多半都是輸到走投無路的人了。」

  明月若有所思:「他賣田賣房,連自己的妻子都賣了,的確像是會為了錢鋌而走險殺人奪財。只是仇殺的話,也不會在走的時候把古董分出個貴賤來偷走,為了錢更合理。」

  「對,而且他的家境以前不錯,能分得出古董好壞也在理。如果是一般的賭徒,卻未必能分得出來。」

  「那你找莊家是為了問清楚他的事?」

  無論是從他消失賭坊的時間還是殺人奪財的動機,都很吻合。蘇雲開還沒有十足的證據,唯有推理:「不是,我請莊家去讓他還當晚打碎酒罈碗筷的錢。」

  明月突然大悟,雙眸睜大:「你是想,如果於有石是兇手,在他現在已經沒有自己的東西可以賣的情況下,被賭坊的人一嚇唬,可能就會拿著從百寶珍偷來的東西去典當把錢還了?」

  「對,兇手一直不出現在當鋪黑市裡,那或許是因為他想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賣錢,可他能等,我們不能,死者和死者家屬都不能……於有石連妻子都賣了,也並不是什麼好人,就算他不是兇手,拜託賭坊的人去一趟,讓他受受驚嚇,也好。」

  明月也深以為然,運氣好的話,明天他們就不用再去賭坊了,一連待了幾天,都覺身上都是酒味,洗都洗不乾淨。她又想,十六那晚於有石因為錢和莊家起了爭執,打架的途中還打翻了酒水碗筷,衣服要是沾上那些,那完全有可能就是留在柳佩珍臉上的東西。她打了個冷噤,又因好像離兇手近了一些而興奮。

  這一想她才想起來:「你這幾天都是故意贏錢的吧,等他們放鬆警惕,今晚就故意輸錢?」

  「對。」不等她問,蘇雲開就笑看她,「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我在輸錢贏錢上能控制自如?」

  明月笑了笑,她的確是想知道。

  「很簡單,在賭攤上,總有人運氣好有人運氣背到家。找個總是運氣不好輸錢的,我要想贏就跟他反著買,我要想輸就跟著他買。」

  「……」明月水靈雙眼又睜大了些,「真的?」

  蘇雲開見她兩眼有光,只覺她還想繼續往賭坊跑,去找個倒霉蛋對著賭賺錢,滿眼的財迷,失聲笑笑:「假的。」

  明月也自嘲一笑,才發現自己一瞬間就財迷心竅了:「我還以為找到發家致富的法子了呢。」

  蘇雲開笑道:「畢竟這麼倒霉的人很難找。」

  「那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開始或許真是手氣好,贏了點小錢。後來到了搖骰子那,看出點竅門來。在那裡沒有人贏大錢,但凡是賭注大的,都是莊家吃。所以我懷疑莊家能控制點數,但是因為他總讓那些賭徒贏小錢,偶爾輸一些,可一晚下來總能賺不少,賭徒卻因為有輸有贏所以渾然不覺,因此我確定莊家能操控點數。你還記不記得我今晚進去後說了什麼?」

  明月細想半晌,說道:「你說明天我們就要離開南樂縣了。」

  蘇雲開淡笑:「在我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我們就已經是砧板上的肥魚,該宰了。莊家自然會好好賺我們的錢,所以無論我押什麼,都是輸的多。畢竟明天我就走了,他不會放過我這頭肥羊。」

  明月這才明白過來,覺得可氣又可悲。氣的是莊家無良,悲的是賭徒不醒。

  蘇雲開見她氣惱,安慰道:「等這件事結束之後,請白捕頭來一回,肅清下這賭坊風氣吧。」

  「嗯。」明月見他提起白水,趁機道,「白哥哥他是個好捕頭,對吧。」

  「的確是難得的好捕頭。」

  得到他的肯定,明月也安了心,這樣的話在他離開南樂縣的時候,白水又多了幾分機會跟他一起走,雖然去的不是開封,但也離開封更近了一些。

  她這才意識到,白水可以以捕頭的身份隨他走,那她呢?

  月色不明,連她眼中光澤都黯了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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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古董鋪子(十三)

  葛送是兇手的傳言不過幾天就傳遍了南樂縣,成了百姓茶餘飯後的閒談。聽說風聲是衙門傳出來的,但現在衙門還沒開審定案,還是有幾人存疑。不過葛送的妻子要進去探監,牢頭非但不阻止還許她帶好酒好菜去,頗有時日不多特地放行的意味,又更驗證了百姓猜想。

  但這種放長線釣大魚的做法還是沒有引出兇手出現在當鋪,白水等得已經急了,總不能明知道葛送是清白的還一直將他關在牢裡,而且柳氏娘家人鬧得厲害,要將她入土為安,來衙門鬧了好幾回。

  這日又將他們攔住一次,白水終於坐不住了,辦完差事也顧不得已是大晚上,就跑去客棧找蘇雲開。這才剛上樓梯,一個左拐就瞧見個舉著籠子逗鳥的公子哥。

  秦放聽聲偏頭,一瞧是他,當日被他掌著腦袋就將他往屍體臉上湊的噩夢又塞滿腦袋,叫了一聲就跑進屋子砰砰關上門,連連鳥籠也不要了。

  白水緊繃著臉走過,瞧了一眼鳥籠,走了兩步還是折回來拾起,去敲隔壁的門:「蘇公子,蘇公子?」

  裡頭不聞人應答,倒是隔壁答道:「我姐夫不在,跟明月姑娘去外頭了。」

  「去哪了?」

  「賭坊。天天跑賭坊,我懷疑他倆已經成賭鬼了。」

  話落,樓道那已經傳來答聲:「賭鬼?你倒好意思說。」

  蘇雲開和明月剛從賭坊回來,一前一後走在廊道上,這幾日日夜顛倒,兩人氣色都不太好,但眼底的精神氣卻不減半分。

  門「霍」地打開,秦放探頭瞧去:「姐夫,你也知道我每日待在這有多無趣,卻不肯帶我去。」

  蘇雲開似笑非笑:「只能怪你太惹眼了。」

  秦放不滿道:「我哪裡惹眼了?」

  明月插話道:「生得太過耀眼,哪裡都惹眼呀。」

  秦放一聽,立即不追問不糾結了,高興不已地將門全打開,迎他們進來還親自下樓去找小二上菜。看得蘇雲開歎服,竟是一句話就將人哄服帖了,他以前還覺得秦放這心性無人能擋,現在看來,是自己沒有對症下藥。

  沒了秦放在耳邊聒噪,這會就安靜多了。

  外頭已是半月高掛,眼見又快到亥時。再過一個時辰,距離百寶珍命案就過了八天。白水見兩人嘀嘀咕咕不知說什麼,耐著性子聽了一會沒聽出來,說道:「這幾日你們都在忙什麼?」

  明月說道:「幫你找犯人。」

  「那你找到了沒?」

  「白哥哥再等等吧。」

  白水瞪眼:「還等,你們知不知道柳氏的娘家人都快要將衙門的門檻踩碎了,還揚言再不將屍體交還他們,他們就去攔欽差的轎子。」

  蘇雲開淺飲一口茶,才道:「這個時候不會有欽差出巡,他們攔不到。」

  本是無意說的一句話,白水還是好奇道:「為什麼?欽差不都是神出鬼沒的麼?」

  蘇雲開笑道:「欽差是奉聖旨出巡的,但是依據我朝慣例,過年休沐,得到元宵才上朝辦公。半個月的公文壓了滿桌,別說聖上沒空派人出巡,就連官員自己也忙得焦頭爛額,所以最快,也要等二月才會有欽差去民間走動。」

  「有道理。」白水又道,「那就是說沒有大官會路過這了吧,秦大人都要急死了,生怕他們真攔下個大官。」

  蘇雲開笑道:「不,有是有,但秦大人也不會認得。」

  「比如?」

  「年底多官員調任,但一般都是過完年才會陸續上任。所以這個時候很有可能碰上從老家啟程去外地赴任的官員,然後……恰好路過這裡。」

  他說這話時不動聲色,明月和白水也把話塞進左耳又快速從右耳推出,倒是秦放回來聽見,嘖嘖了兩聲,被蘇雲開瞥了一眼就蔫得不敢說話了,呼呼喝喝著「吃飯吃飯」,四人就拿了筷子吃飯,也不繼續剛才的話題。

  翌日,薄光穿透雲層,灑了滿地光輝,又是一日好天氣。

  白水從家裡出來,又看看隔壁,想著明月這幾天奔波勞累,晝夜混亂,這會也沒過去喊她,讓她再睡會,自己往衙門去了。人還沒走到衙門,就看見門口擠滿了人,只瞧見他們穿的孝衣就知道又是柳家人。他頓覺腦袋大了一圈,想了想乾脆繞了條小路,從衙門後牆翻了進去。

  進了衙門,果然聽見外頭有人喊聲「還我女兒」「入土為安」。他還沒進公堂,就見秦大人急匆匆跑了過來,急道:「白捕頭你怎麼這麼晚來,你看看外面那些刁民,我不是說了我在辦案,他們嚷什麼嚷。兇手還沒抓到,那柳氏的屍體還不能交還,他們還想不想破案抓到真兇了!」

  「我明白,但也明白他們。」白水神情寡淡,聲調更淡,「他們急著要把柳氏帶回去,不是為了讓柳氏入土為安,只是不想再讓事情擴大,影響柳家聲譽罷了。」

  ——否則他們就不會在兇手還沒落網的情況下,就急著將人拉走。在衙門外面喊的,也不會是「入土為安」,真的要讓死者入土為安,那喊的就該是「抓到兇手」。

  在衙門看得多了,好像心也跟著通透冷漠起來。

  白水搖搖頭,這個習慣一點也不好,可偏偏總會碰上這種事。

  「只是那蘇雲開現在還沒個准信?我怎麼聽說他天天帶著小阿月跑賭坊?要是明盛回來聽見這事,也會怪你沒替他看好他那寶貝孫女吧?」

  白水答道:「昨晚見過了,他托我轉達一些話給大人,這會正要說,兇手可能……」

  話還沒說完,外頭就有衙役跑進來,說道:「外頭有個婦人擊鼓,說昨晚她的鄰居被一群人揍了,還把他住的地方給砸塌了,連累得那婦人的家都塌了半邊,讓我們過去瞧瞧。」

  秦大人本就心急,這會差點氣得跳起來:「是誰膽大妄為敢在南樂縣鬧事,還讓不讓我好好走了。」

  白水問道:「那被打的人傷勢很重?」

  「按那婦人說不重,能走能跳的,就是房子遭了秧。」

  「這就奇怪了,那為何被打的人不親自來報案?」

  「我也覺得奇怪,聽那婦人說隔壁被打的是個爛賭之人,打人的是賭坊的,可能是欠債不還所以被催債了,理虧,不敢來吧。」

  白水突然想起來,立即問道:「那被打的人叫什麼?」

  衙役想了想:「於有石。」

  於有石……白水驀地冷笑一聲,又覺詫異,那蘇雲開真是料事如神,神仙麼……

  他抬了抬白淨的下巴,說道:「你去告訴那婦人,衙門近日忙,暫時不得空,先讓她和於有石協商,我們過幾日會派人去。」

  「是。」

  等他走了,秦大人才發作:「連你也敢自足主張替我決斷了,放肆。」

  白水冷冷瞥他一眼,秦大人輕咳:「其實白捕頭辦案本官一向是放心的,也知道白捕頭一心為民,絕不會……」

  「大人該去辦公了。」

  「……哦。」

  愛嘮叨的秦大人走了,門外柳家人還在喊著交還屍體,白水屏蔽耳外,進裡頭去領差事辦公。

  快到申時,夕陽斜照,那早上來擊鼓的婦人又來了,說那賭坊又來尋人,鬧得鄰里不安。白水恰好外出,被再三叮囑不許派人前去的秦大人只好一直聽那老婦念叨。說得耳朵都要生繭,一見縣丞進來,急忙將人丟給她,自己跑了。

  老婦見自己成了繡花球,憤而離去。到了家中,賭坊的人已經走了,隔壁那於有石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心想許是藏起來了,這才沒再去衙門。快到夜裡,三丈外都黑得瞧不清了,她外出倒潲水,卻見隔壁家好像有人躬身外出,看模樣像於有石,暗暗罵了一聲災星。正要進去,卻見又有一條黑影跟了上去,速度之快,恍如鬼影。她打了個冷噤,急忙回屋關緊大門。

  外出的的確是於有石。

  他不過三十,身形魁梧,但背卻有些佝僂,懷中不知揣了什麼,微微彎身護著,遠遠看去像是古稀老頭。

  他從家中小巷出來,左拐右拐,遊走小路,時而往後面看去。約莫半個時辰後他才從各種捷徑中走出,又進了一條並不算寬敞,比之大街顯得很是冷清的街道。又往裡走了三十餘步,這才停下,抬頭看向那掛在牆上的招牌,唯有一個大大的「噹」字。

  於有石又往身後瞧看,手捂肚子,遲疑一會才邁上台階進了裡面,將懷中一隻巴掌心大小的白玉碗取出,遞到櫃面上,壓低了聲音道:「當東西。」

  一會裡面有手伸來拿走,掌櫃在裡頭細瞧片刻,說道:「活當還是死當?」

  「死當。」

  掌櫃還來不及答話,於有石就聽見後面大門「砰」地緊關,他愣了愣,猛地回頭看去,卻見一個白面捕頭伸手一把揪住自己的領子,面色冷冷:「於有石,跟我走一趟衙門吧。」

  於有石瞬間面露駭然,末了怒道:「我犯了什麼法,憑什麼抓我?」

  白水冷笑,他從早上就開始蹲守在於家附近,好不容易熬到於有石出門,一路尾隨跟來當鋪,拿出的那東西,赫然就是百寶珍所丟失的古董之一。

  「我懷疑,你就是殺害百寶珍女掌櫃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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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古董鋪子(十四)

  百寶珍女掌櫃被殺一案又半夜升堂,聽說葛送不是兇手,新抓的這個才是。此時正好是用晚飯的時辰,百姓閒著也是閒著,就乾脆跑去瞧看,就是不如前兩次擠得積極,沒進到裡面的也不在外面待,一哄而散了——反正呀,八成又是抓錯人了。

  秦大人晚飯未吃,這會坐在公堂上有些憋氣,瞧著堂下跪著的六尺大漢,又看看在一旁站得筆直的白水,問道:「白捕頭,堂下何人?」

  白水抱了抱拳:「稟大人,此人叫於有石,將百寶珍古董拿到當鋪換錢,卑職心中有疑,於是將他抓了回來,交給大人審問。」

  一聽是百寶珍的案子,他這才往堂下旁邊瞧,果然看見了蘇雲開和明月,連那柳家人也在。一時全部視線集中看來,頓感壓力,收了收心思一敲驚堂木:「於有石,你為何會有柳佩珍古董鋪子裡的東西?」

  於有石高聲答道:「草民不知什麼古董,只知道這東西是前兩日草民外出回家,在水溝裡撿來的。要是大人不信,草民可以帶您和這位白捕頭前去看看。」

  秦大人冷笑:「既然你不懂什麼古董,那為什麼還撿,還拿去當鋪,而不是直接扔了?」

  於有石說道:「草民家裡以前是做生意的,東西貴賤還是分得清楚的,這一個白玉碗看起來通透,草民猜想應該值點錢,就拿去當鋪試一試。沒想到竟然是死人的東西,要是草民知道,一定不碰。」

  「不知道於公子是什麼時候路過那水溝的?」

  蘇雲開在師爺身邊忽然開口,於有石迅速往他看去,見是個俊俏書生,細細打量他兩眼,才道:「前天晚上,我去賭坊賭了兩把,回家的時候看見的。」

  「你去的是哪個賭坊?」

  「當然是南樂縣最大的來來賭坊。」

  話落,卻見眼前人嘴角勾起嘲諷笑意,看得於有石睜大了眼,緊盯這人。

  「可來來賭坊的人卻說你已經很久沒出現在那裡了,大概就是……十六日那晚之後,也就是百寶珍掌櫃柳氏被殺那晚。」

  於有石面上緊繃,聲音低沉:「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說我是兇手?」

  「當然還不能說。只是你撿到白玉碗的那晚,肯定不是前天。」

  於有石低眉想了想:「那就是我記錯了,但我的確是在水溝裡撿到的。」

  「夜裡何時?」

  「亥時。」

  說完於有石又瞧見那人笑得很讓人討厭,笑得讓人心浮氣躁。

  蘇雲開已經從一旁走到他面前,說道:「可是我怎麼記得,從賭坊到你家,有四個水溝,但是水溝用於排水,多在偏僻陰暗處,溝渠所流淌的東西也很髒。再有,它們所在的地方,都沒有燈火,試問你是怎麼在晚上撿到這麼小的一隻碗?」

  明月知道他將百寶珍附近的路走了很多遍,在賭場知道於有石的身份後也在賭坊與於家之間來回了幾次,可沒想到他竟是將路上每一個細節都記住了。

  於有石也沒有想到這突然冒出來的人竟不去驗證就能將地形說出,驀地想到這幾日傳得沸沸揚揚說有個俊朗聰慧的書生在公堂上屢出奇言的事,這才警惕認真起來,不再隨意答話:「你是不是忘了,沒有燈火,但頭頂上還有月光。」

  蘇雲開微頓,這人其貌不揚,可卻聰明無比,膽子還很大,竟然這麼快就沉著冷靜,應答如流了。他問道:「你被賭坊威脅,為何不報案?」

  「我欠他們錢,理虧,要是報了案,只會更讓他們記恨。」

  「可你並沒有欠他們的錢。」

  於有石眉頭已攏在眉心,盯看這人,不知他是知道得太多,還是早就查清了他的一切。如果是後者,只怕就麻煩了……他雙眼微轉,說道:「我砸了他們幾個酒罈和碗筷。」

  蘇雲開笑道:「可他們要你賠一百兩,這種擺明了是被欺壓的事,你不是更應該來報案?」

  於有石張了張嘴,才發現落入他的陷阱裡了,說多錯多,他乾脆不再跟他說話,面向秦大人叩了叩頭:「大人,這人分明就是想誣陷草民殺人。公堂之上大人怎麼能容忍一介草民來代您審案,這將大人的威嚴置於何地。」

  懂得找人壓他,蘇雲開倒覺他不笨,甚至很聰明。

  早想甩鍋的秦大人說道:「既然你知道他代本官辦案,那你還不趕快回答他。」

  於有石臉色一變,眉心幾乎要擰出兩個川字。

  蘇雲開接著問道:「據賭坊的人說,你十六日將近寅時就離開了賭坊,離開那裡之後,你去了哪裡?」

  「那晚雨大,便直接回了家。」

  「那你回家之後,可有清洗過鞋子?」

  於有石深覺有詐,猶豫片刻,覺得回答無礙,才道:「沒有。」

  蘇雲開淡笑,示意衙役過來,拿來他手上所捧之物,放在於有石前面:「這些是不是你的鞋子?」

  於有石家貧,有一點錢就拿去賭了,這鞋子也不過三對,還破舊不堪,一眼就認出來了:「是。」

  「元宵那天下了大雨,到十六日下半夜才停,賭坊外面的黃泥被澆灌一天,早已糊爛。你進去和離開必然會沾上黃泥,而你說你回家後並沒有清洗鞋子,可為什麼你現在這些鞋子,卻沒有一雙沾有黃泥?鞋底的黃泥易沖洗,但沾到鞋面上,卻多少會留下痕跡。這只能說明,這些鞋根本不是你那晚所穿。」

  於有石面色淡然,說道:「就算是那晚所穿,又如何?」

  「因為你發現那雙鞋有可能暴露你自己,所以你將行兇那晚的鞋子扔了。」

  於有石終於抬眼看他,迎上他灼灼視線,說道:「什麼意思?我扔自己的鞋子有什麼不對?」

  等了許久的明月將兩張白紙鋪展在他面前,指了指說道:「這是臨摹那黃泥腳印的紙,左腳是正常的鞋印,但右腳鞋印中間那,卻有東西外露,我們想了很久才想通,那是第二個腳趾的模樣。唯有破掉的鞋子,才可能出現那種腳印。而兇手正是察覺到了這點,所以索性將鞋給扔了。」

  於有石怔了怔,盯看那臨摹的腳印,再看看自己那三對乾乾淨淨的鞋,竟又是自掘墳墓,被他牽進裡面,眼見就要入死穴,再無轉身逃出的可能。

  「還有,柳氏被殺那晚,有人看見你曾抱了許多東西離開。」

  於有石緊閉嘴唇,不作答覆。

  蘇雲開緩聲道:「你那晚離開賭坊回家時,途經百寶珍,發現門沒關,於是進去偷東西。誰知道送葛送外出的柳氏回來,你便躲了起來。在她進門後,你用硯台從她身後砸去。但柳氏沒有死,還跟你打鬥。最後被你捂死,於有石……你認不認罪?」

  於有石緊握拳手,手背上青筋外露。

  蘇雲開見他戾氣頓現,上前一步將明月拉到身邊,免得他狂躁起來誤傷了她。

  明月隨他往後,被他側身擋住,牢牢拉開了她與於有石的距離,頗為安心。

  「你說的的確沒錯。」於有石一句話就震驚了看戲的人,柳氏家人更是激動大罵起來,直到秦大人敲敲驚堂木,堂下才安靜。他又說道,「我離開賭坊後,的確是在路過百寶珍時,進去偷東西。可是……」他認真道,「我進去的時候,柳佩珍不在。我偷了東西之後,第二天才知道原來她死了。你不是說,有人看見我抱了很多東西走嗎?沒錯,那些就是我偷的東西,可是……草民真的沒有殺人呀。」

  蘇雲開眸光盡斂,這於有石遠比他想像中狡猾。

  他自知無法瞞天過海,一切證據都證明他去過百寶珍,連丟失的珍寶也在他手裡,無可辯駁,所以他乾脆承認自己去過百寶珍,但是不承認自己殺了人。

  ——如今的證據能充分於有石去過百寶珍,但於有石也確信,官府的人,無法證明他殺了人。

  偷竊罪比起殺人的罪名來,輕得簡直不值一提。

  想到這,於有石只等著秦大人審判——判他盜竊罪,也只能是盜竊罪。

  他抬起頭,有些得意地看著那白面書生,看他如何敢說他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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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古董鋪子(十五)

  衙門公堂氣氛肅然,春風凝滯,沒有人說話,更無人喧嘩。於有石饒有興致地等著蘇雲開開口,看他怎麼繼續質問。

  秦大人見寂靜無聲,只覺又要功虧一簣,這都升了幾次堂了,竟然還沒抓到兇手,按捺不住,輕叫了蘇雲開一聲。

  可蘇雲開沒有轉身,也沒答話,目光落在於有石前面的那只白玉碗上。

  碗質細堅硬,有光澤,以指滑過碗麵,微沾濕潤塵土。兩指指肚揉搓,置在鼻下輕嗅,又拿碗來瞧。

  於有石見他久不說話,一直在細瞧著那白玉碗,說道:「偷竊是我的不對,但……」

  沒等他說完,也根本就沒聽見他說話的蘇雲開抬頭問道:「其他贓物在哪?」

  於有石遲疑半會,才道:「在我家後院桃樹底下埋著。」

  蘇雲開了然起身,跟白水互相耳語幾句。白水便道:「大人,請讓卑職前往於有石家中找尋贓物。」

  秦大人自然應允,沒抓著兇手,好歹把失竊的東西帶回來了,也是好事:「去吧。」

  白水走了一步,想到蘇雲開讓他去將秦放叫來,深知要是自己去那人肯定抱著柱子不肯來,便示意明月跟他走。明月雖然還想聽審,但他突然離開那肯定是蘇雲開交代的,便隨他出去。到了外頭,白水就說道:「兩條腿比不過馬,等等,我讓他們去牽馬。」

  明月打小就害怕馬,總覺得野性難控,隨時要被摔下去。苦了臉問道:「你叫我出來做什麼?」

  「去拉秦放過來。」

  「那我走路就可以了。」

  「哪裡有馬快,反正順路,我捎你過去,等會你和他一起回來。」

  一會衙役牽了兩匹馬來,白水一躍而上。明月踩著馬磴子爬了上去,坐在他後頭立即死死抓住他的腰,掐得白水皺眉:「腰要斷了。」

  明月臉色發白,閉著眼不放。

  等馬鞭一揚,白水只覺背後的人又掐得更用力,腰真要斷了般。

  公堂之上,蘇雲開並沒有繼續,只是安靜的等贓物。他將碗放下,轉身說道:「大人,可否傳召更夫程達?」

  程達還是頭一回來公堂,雖然之前白水來暗中尋過他,但也無人知道,現在眾目睽睽,跪安後都不敢抬頭。直到蘇雲開問話,他聽了兩回才聽清。

  「程達,你夜裡打更巡遊的是哪片地方?」

  程達答道:「文安、六丈、興隆三條街道。」

  南樂縣更夫有六個,負責不同地方,以便及時打更。而百寶珍就在程達負責的那一片。

  「十六那晚寅時,你在哪裡?」

  「我們打更的一夜五更,每到一更,就要巡夜打梆子。寅時恰好是五更天,最後一更,自然是出來巡夜了。」

  蘇雲開又問:「那你當時有沒有看見奇怪的人?」

  「一般是先巡六丈街,寅時到那正好看見有人抱著東西從遠處跑過,因為那時正下著大雨,十丈開外都看不清楚,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人身形十分高大。」

  於有石自招道:「那看見的應當是我,我跑開時,也的確聽見打梆子的聲音了。我抱的就是贓物,但我可沒殺人。」

  蘇雲開偏身問道:「那你用來包裹東西的是什麼?」

  「衣服。」

  蘇雲開讓程達退到一旁,讓衙役再去喊個人。於有石一聽名字,心裡倒還安定。

  蘇雲開喊的人,是賭坊裡打點骰子攤的莊家宋右。

  賭坊裡的人晝夜顛倒,宋右氣色不太好,身形瘦小,腦袋卻大,看著分外滑稽。他見的人多,做的又是龍蛇混雜的生意,饒是上了公堂也沒丁點懼色。旁人低語他頭大身小,也沒半點惱怒。

  蘇雲開問道:「宋右,在正月十六那晚,於有石可曾去過賭坊?」

  宋右看了看他,認出是那自稱李公子的人,想到他出現在公堂上審問這個案子,瞬間就明白了這「李公子」來賭坊的用意,也不惱不狐疑,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答道:「於有石在元宵當晚,約莫是亥時就來了,直到十六日半夜將近寅時才走。」

  「在賭坊時他可有什麼異常?」

  「輸了錢,又輸不起,起了爭執,還打碎了我們幾罈酒水,撂翻了其他客人幾碗菜。」

  「打翻的是什麼酒?撂翻的又是什麼菜?」

  宋右也沒想,直接答道:「我們賭坊開了近十年,賣的只有一種酒,五種菜。酒是口子酒,菜有醬豬蹄、醬鴨脖、滷水鴨、燒雞,和當季素菜,打翻的菜是醬豬蹄和醬鴨脖。」

  秦大人沒吃晚飯,聽得胃都揪了揪,歎道:「都是入口留香的菜餚。」

  蘇雲開接話道:「那於有石的衣服可沾上了那些?」

  「自然沾上了。」

  於有石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轉眼他又面向自己,頓生警覺。

  蘇雲開說道:「柳氏死於窒息,如果是用硬物定然不行,只有軟綿之物方可。但又非雙掌緊捂,否則死者面頰也會留下痕跡。而明月姑娘在柳氏口鼻中發現了酒水,那酒便是口子酒。」

  聽審的人頓時嘩然。

  於有石神情不定,沒有開腔。

  「而最適合口子酒的菜,就是賭坊所配的那些。」

  秦大人驀地明白過來:「你是說,於有石那日同賭坊的人打鬥,衣服上沾了酒水。離開後進了百寶珍,用衣服捂死了柳氏,才偷走了東西?」

  「對。」

  「大人,此人只是推論,並沒有真憑實據。」於有石仍是不怒,但語調已經不似剛才平靜,「他污蔑小人是兇手,可卻根本一點證據都拿不出來。」

  蘇雲開不答,只是負手看著外面,等著證據。

  白水擅騎馬,很快就趕了個來回。明月回程是用跑的,還要等非得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才肯出門的秦放,這一遲,三人就在衙門門口碰見了。秦放進門就嘀嘀咕咕抗議。直到看見滿堂人,又見蘇雲開在,這才不說話。掃了一眼地上,沒死屍,一瞬高懸的心才放下。

  白水將贓物呈給秦大人,朗聲:「大人,這些乃是於有石埋在自家桃花樹下的東西,都能和百寶珍丟失的珍寶對上,的確是百寶珍所丟失的物件。」

  秦大人翻看一遍,見蘇雲開上前,正要問他,卻見他拿了兩個瓷盒子出來,不過巴掌心大小,一個裝了胭脂,一個裝了唇脂,色澤鮮艷,是婦人所用之物。

  「這兩件東西都是柳氏平日用來裝飾臉面的,是其夫吳籌所給。案發當日,由明月對比證明,柳氏死時也用了這些。」

  秦大人立刻翻閱屍檢唱報,的確有提,便讓人召吳籌前來辨認。吳籌瞧看後,說確是他妻子所用,東西也是他曾交給白捕頭的。他疑惑道:「你拿出這些來做什麼?」

  蘇雲開輕看一眼於有石,說道:「那晚更夫瞧見有人懷抱東西離去,我想你用來包裹東西的,就是那件沾了酒水的外衣。而你將東西埋入地底時,也沒有取走衣服。所以這白玉碗從桃樹下挖出來還很乾淨,只落了一點泥。」

  秦大人問道:「那要是挖出來洗過,沒洗乾淨,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挖出來曾清洗過,那碗裡的酒味就不會這麼重,甚至連上面的點點濕泥,都摻雜酒味。」

  雖然解釋得簡單,但卻易懂,秦大人也覺得有理,沒有再問。

  蘇雲開又道,「柳氏是窒息而死,從臉上的妝容來看,她生前有過劇烈掙扎。而兇手肯定沒有發現,他用來包裹東西的衣服上,不但有酒,有油脂,還有胭脂唇紅。」

  秦大人不再關心那些寶貝,只是去翻看衣服。他每翻找一點,於有石的臉色就慘白一分。直到見秦大人不再翻動,心中才大駭。

  那件灰白布衣衣角、背上,皆有些許紅色口脂,置在鼻下一聞,當真有酒味。秦大人又喜又怒:「於有石,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說!」

  跪在地上的膝頭又疼又麻,於有石下意識想站起來跑,但腿上沒力,愣是沒站起來。他張了張嘴,再沒有方纔的鎮定,他焦急地轉著眼睛,想尋說辭堵住對方的嘴,可卻發現根本無話可說。

  柳氏家人已經往他衝去,白水喝聲,衙役敲響殺威棒,他們這才退了回去,卻罵聲不絕。

  於有石聽在耳裡,原本死寂的心又燃起不甘怒火,高聲道:「衣服上沾的是口子酒沒錯,但柳氏已經死去,而那驗屍的黎仵作據我所知他根本就不會飲酒,那怎麼能肯定那就是口子酒?」

  明月見秦放神魂遊離,根本沒聽,扯了扯他袖子,低聲:「喂,那人在侮辱你鑒酒的水平呢,說柳氏身上的不是口子酒。」

  果然,秦放立即回神,幾乎是跳了出去,圍在脖子上的白色狐裘也隨之抖動,比他更怒三分:「你竟然敢懷疑我的判斷,就算我閉著眼,堵住半個鼻子我也問得出那就是口子酒。」

  於有石冷笑:「你說是就是,你是什麼人,秦大人,你是一介知縣,竟然也會信這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到底你是知縣,還是他們是知縣?」

  秦放氣得咬牙:「不錯嘛,看來是念過幾天書的,有膽識,還知道怎麼壓人。」

  「閒雜人等就不要說話了!」

  「你才是閒雜。」秦放怒道,「我可是當今燕國公之子,日後承爵的小侯爺!」

  白水瞥了他一眼,國公之子?如此吊兒郎當的小侯爺?

  明月吃了一驚,秦放竟然是這麼大的來頭。

  秦大人也驚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南樂縣是個小地方,沒想到竟冒出個侯爺來。等等,上回白水好像抓他去看屍體,還將他嚇暈了過去,吐了半天?想罷,他又癱坐回去,完了。

  秦放見眾人驚詫,不由得意,等看見自家姐夫一臉沒救的模樣,才驚覺他洩露身份了。他忙擺手道:「不、不,我說的都是假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他拔腿就要跑,被白水一把抓住,苦得他直叫。

  於有石剛才驚訝,現在見形勢又亂,再次高呼「冤枉」。可那一聲剛起,就見明月盯來,雖然身子嬌小,但一雙眼睛卻頗有神采,堅定異常。

  「柳氏死的時候,曾用力反抗過,導致三個手指甲斷裂。而且指甲縫隙有些許皮血,那就是說,兇手的身上,肯定也留下了相應的抓痕。」

  於有石愣了愣,下意識往腰間摸去。白水一瞧,當即鬆開秦放,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衣服,於有石立刻往後逃去。前者不放手,後者撕拉,那原本就薄的衣裳瞬間被撕裂。只見於有石的胸膛腰間,皆是已開始結痂的傷痕,清晰可見!

  他猛然怔住,再看眾人神情,自知再沒有反抗的機會,頓時癱坐在地,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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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豆包姑娘(一)

  百寶珍女掌櫃遇害一案順利抓到了兇手,受益最大的莫過於秦大人,在離任前辦了大案,從速度來說也並不慢。見結案後那姓蘇的公子也沒再來衙門,忐忑之餘又更是安心,這功勞便可全歸自己了。

  蘇雲開此時已經在客棧收拾東西,準備明日就離開南樂縣。去敲秦放的門時,卻發現已經不知去向,問掌櫃說沒有退房,進他房裡去看,衣物都還在,但惟獨找不到一枚銅板。他稍想片刻便往窗戶外面瞧,從二樓往下看去,只見幾個身形健壯的男子在下面走來走去。

  他頓時瞭然,看來是英國公的人察覺到了秦放的行蹤,所以他才急匆匆跑了,也不知去了哪裡。開封也是個好玩的地方,怎麼就不樂意回去,也是怪事。

  秦放雖然性子張揚任性,但對於一個向來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主,蘇雲開也不擔心他。他關好窗戶,準備去將他的店錢一併結了。剛出房門,就見有人站在他的房前,正欲敲門。似乎是聞聲偏頭,一見自己,就將手放下,十分客氣道,「蘇公子。」

  「白捕頭?」蘇雲開邊關門邊問道,「你怎麼來了,是秦大人那邊還有事沒了結麼?」

  白水搖頭,「已經了結了,大人……他將功勞全攬給了自己,也沒我們什麼事了。」

  蘇雲開不由笑笑,「白捕頭不介意?」

  「自然介意。」

  這個回答實在是很不客氣,蘇雲開說道,「但也無可奈何,在官場上,總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

  白水默了片刻,說道,「我這麼拚命做事,為的也是積攢這些功勞,但現在功勞被人奪走,我心有不甘。」

  蘇雲開和白水相識是明月的緣故,兩人之間並不熟絡,甚至說的話也只是關於百寶珍案子的事。如今他來找自己說這些,又……他看看前後,並沒人上來,這才道,「白捕頭今日找我有什麼事?」

  話提到點子上,白水也不遮掩了,輕吐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是何人,所以來懇求你,帶我一起去大名府路衙門,哪怕只是做個低賤的門子也行,到了大名府路,我也會一點一點積攢功勞,不給蘇大人丟臉。」

  蘇雲開有所準備,但還是覺得意外,「你知道我是誰?」

  白水點頭,緩聲,「大名府路新任提刑官。」

  大名府路下轄數十個州、縣,每路分四司。提刑司就是其中之一,管轄州縣刑獄案件。

  蘇雲開自入仕一來,任職過大理寺、刑部,因政績頗佳,斷案神速,破格提拔為提刑官,三月赴任。在去年公文就發往大名府路轄下各地衙門,但無頭像,唯有一個名字。他眉頭微展,看著他說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白水稍許遲疑,說道,「公文上有你的名字。」

  「單憑一個名字就如此信我,白捕頭不是這麼草率的人。」蘇雲開見他抿緊嘴不說話,為他接話道,「是因為話出自明月之口,所以你才這麼篤信吧,可明月她在衙門裡知道的甚至還比不上你,她又是怎麼知道的?」

  白水忙說道,「她對你沒有惡意。」

  蘇雲開也知道,所以他剛才也想好了,離開前去一趟明家。自從於有石被押送大牢後,兩人就在衙門口分開,知道他要走,她也沒說太多的話,同他道別,就回去了。

  淡然的道別中,卻生出一絲太過平靜的離別思緒來。蘇雲開總覺得明月不是單純在接近自己,這種單純,當然不是惡意的。所以就更讓他好奇疑惑,如今看來該敞開心懷好好問問了。

  白水深覺自己將明月暴露了,心中不安,也不願繼續說下去,也跟他辭別,離開了客棧。等從客棧出來,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才停了步子,又錯失了一次「高昇」的機會,他是還年輕,但誰知道十年後是不是仍止步不前。他歎了一口氣,腳下沉重。

  黃昏夜落,家家戶戶點了燈火,街道行人也開始稀零。風夾細雨,還沒打濕地上石板路。

  蘇雲開以為雨水不會再大,出了客棧後發現下雨也沒折回,沒想到快走到明家巷子,雨勢突然做大,跑到明家門口,衣裳半濕。他撣了撣衣裳雨珠,這才敲門。

  裡面有人應聲,不一會門就開了,先露出一把二十四骨青煙描面的傘,與背後點點油燈馨黃同出,在春雨冷夜中暈出一抹暖意。傘面輕抬,露出紅唇俏臉,明眸對來,俏艷明朗,散了暗夜昏黑。

  明月見了來人,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她將手抬高,用傘為他擋了風雨。蘇雲開見她手舉得辛苦,伸手接過,本想問她家裡還有人沒,方不方便讓他進去,明月已經捉了他的袖子往裡帶。

  「進來烤烤,春風刺人,等會要生病了,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嗎,可不能耽擱了。」

  她說著就往他往廚房帶,那兒有灶頭,炭火還沒熄,正好烤暖和。

  蘇雲開隨她進了廚房,灶頭上還放著飯菜,飯上缺一個口,看來她剛才正在吃飯,「你先吃飯吧,我自己去烤火。」

  「那你吃了沒?」

  他想說吃了,可因這是撒謊下意識一頓,立即被明月察覺,笑了笑道,「我就煮了一個人的飯菜,那我給你下個面敲兩個雞蛋吧。」

  她墊腳就去掏懸在半空的菜籃子,摸出兩個雞蛋開始忙活起來。蘇雲開想幫忙,但片刻他就回過神來——他幾乎沒進過廚房,就連怎麼拿菜刀切菜都不知道。想了想便安靜坐在爐火前,烤著半濕的衣裳,看明月在廚房裡忙。

  「剛才白捕頭來找我了。」

  明月攪拌著雞蛋想了想,說道,「他是不是拜託你讓他跟你一塊去府衙?」

  「嗯。」

  「那你拒絕了?」

  「是。」

  明月說道,「白哥哥是好人……他想跟你去府衙,是因為他有個哥哥在開封當差,可是後來突然就失蹤了。但他尋人無果,後來覺得必須入了官場才能夠找到線索,所以他這麼拚命地做事。」

  蘇雲開靜靜聽著她說,等她說完,默了默才看著她說道,「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不願他跟我去。」

  明月輕歎,「我知道以白哥哥的資歷來說還不夠……」

  「不對。」蘇雲開擰眉,語調已變,「因為白捕頭身為女子卻為衙役,日後若被人發現,那就是死罪一條。」

  明月頓時愣住,訝異看他,「他、他明明掩飾得這麼好。」

  蘇雲開搖頭,「她跟你很親近,但你們兩人並非情人。你到了衙門與其他男子說笑都下意識保持距離,但與白水卻不會。你會拉扯我和秦放的袖子,可對白水卻直接拉手,白水那樣刻板的人卻也不會甩開。再有,那日你我她三人去為柳氏屍檢,你脫下柳氏衣物時,她沒有別開臉。反倒是那日她捉住於有石,不小心撕裂了衣服,她會側目躲避。她裝得像男子,力氣武力也像,但畢竟只是像,終究不是男子,許多潛意識裡的動作仍能看出她的身份。」

  明月憋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連雞蛋也忘記挑了。好一會才重新挑開,「那一個年華正好的姑娘家不好好穿裙子抹胭脂,卻拚死拚活做個捕快,你能理解麼?我能……所以哪怕知道她去大名府路,甚至日後去開封會有危險,可我還是願意支持她,不會覺得她傻。」

  「只是如果日後她真的出了什麼意外,你也會很自責,為何當初不攔她。」

  明月點點頭,「當年水水從臨州過來衙門做衙役,衙門上下就爺爺一個人發現水水是姑娘,可爺爺沒有揭穿她。」正如今日的蘇雲開一樣,同樣沒有揭穿。或許是因為他也想到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去做冒險的事,所以為她隱瞞下來,「謝謝你,沒有揭穿她的身份。」

  「不必謝我,該謝的,應該是她自己。」兩人一時默然,許久,蘇雲開才又抬眼看她,目光被炭火映得明亮,「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是誰?」

  筷子時而敲在碗上,撞擊出叮叮噹噹的聲響。他的話落下,明月又沒有立刻作答,那響聲就傳遍了小小的廚房,和外面雨聲交響。雞蛋在碗裡如黃色雲團被筷子捲起,明月手勢漸緩,說道,「在大宋,想不知道你是誰都難。從小就聰穎好學,處事機敏。十七封探花,當年入仕,不願入翰林,便授大理寺評事、知縣事,因為為官清廉、剛正不阿,後多次擢升,經吏部、刑部,又因善謀大事、決事果斷,破格提升至提點刑獄司,今年赴任。」

  這下說她不是仔細打聽過自己蘇雲開都不信了,這些事情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淡忘了,過年回老家江州,赴族人喜宴,細談之間,連族人也漏了他曾任仕途。可明月竟然全都清楚,這讓他意外。

  明月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她想,要是他還沒想起當年那個豆包姑娘,那她就告訴他吧。以後也見不著了,那總不能讓他記掛這件事。

  「吱呀。」

  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驚破了安靜的廚房,明月豎起耳朵聽了聽就將筷子放下,「肯定是我爺爺回來了。」

  蘇雲開也趕忙起身,隨她往外面走,準備去和老者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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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豆包姑娘(二)

  雨勢越發的大,像仙人撒珠,濕了大地,潤澤萬物。澆得老者身上是蓑衣都有雨簾,剛進屋簷,就見明月跑了過來,擺手說道,「屋簷下也被雨打濕了,別跑,小心摔著。」

  聽見這話的明月還是跑了過去,嫣然道,「您還當我是總摔跤的小姑娘呢。」

  明盛脫下蓑衣,又道,「衙門裡最近有什麼大事發生沒?」

  明月抿唇笑笑,「我就說爺爺心裡放不下衙門,每次遠遊回來,第一個問的就是衙門。秦大人再過一個月就走了,接任的官員也快來了,白哥哥都讓我勸您回去呢。」

  明盛嗤笑一聲,語氣裡滿是對衙門的不滿,沒有答話。脫下蓑衣後,倒是瞧見她身後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臉色立刻嚴肅起來,看了明月一眼,嚴苛得讓明月心尖一抖。爺爺要吃人啦!

  蘇雲開已經快步走了過去,因明月在中間,屋簷下狹小不能容二人並立,便站在明月後面作揖,「晚輩見過老丈。」

  見他舉止有禮,談吐氣沉不躁,面貌俊朗,眉宇無戾氣,識人無數的明盛面色這才好了起來。明月也趁機說道,「爺爺,你不知道你走後縣裡發生了命案,多虧了蘇公子,這案子才順利破了。他明天就要走了,來跟我道別,正好下雨,他又沒帶傘,我總不能讓他在外面淋雨吧,所以就請他進來了。」

  明盛問道,「那為何是從廚房出來,有你這麼請客人的麼?」

  蘇雲開忙道,「是明月姑娘見我淋濕了衣服,所以帶我去廚房烤火。」

  明月趕緊用力點頭,明盛還是對她板著臉,對著蘇雲開時臉色倒好些,「是我孫女招待不周,請蘇公子移步去前廳喝口暖茶吧。」

  蘇雲開不好太過打攪,見雨勢漸停,便道,「我明日還得啟程,包袱還未收拾,既然已經道別,那就不打攪了。」

  明盛沒有多做挽留,只是說道,「帶上傘吧。」

  蘇雲開道了謝,從明月手中接過傘。許是燈光晦暗,只覺她臉色也不太好,遞傘的時候飛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多問兩句,但人家姑娘的爺爺就在一旁緊盯,指不定她有難言之隱,就沒再問,只是對她笑笑,「我走了,明日你若有空,可以來送送白捕頭。」

  明月微愣,「你願意讓水水跟你去?」

  明盛聽見她在這男子面前喚那名字,就知道這人也知道白水的身份了。是明月已經信任到將這秘密告訴他了,還是他自己發現的?看著孫女長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隱約明白了什麼。

  蘇雲開說道,「嗯,來的時候也在遲疑,但仔細一想,哪怕這次我阻斷了她的機會,也阻斷不了她的念頭。日後萬一她看走眼信了個壞人,那不是我的過錯?所以倒不如讓我來為她鋪這條路,也算是這八天的緣分。」

  「可是這樣的話,以後要是被發現了,你也會被牽連的,畢竟你是提拔她的人。」

  蘇雲開驀地笑開,「那就以後再說吧。」他又向明盛作揖道別,隨即撐開傘往外走。

  明月看著他撐傘離去,默然無語。爺爺已經進屋,她還沒動,只是一直看著,想目送他出門。他說白水跟他有八天的緣分,她可是跟他有十三年的緣分呢。

  但他最後還是沒想起來。

  院子未鋪石板,被雨水一沖,滿院爛泥。蘇雲開走在以平整石頭鋪就的簡單石路上,快到木門,旁邊風過樹動,有隱隱細雨飄來。他抬傘左擋,餘光便瞧見右邊有一顆桃樹倚在牆壁上,未修未剪,樹枝外探。快至二月,已萌生花苞。不聞花香,不見花瓣,在暗夜下,沒有過多樹葉的桃樹像嵌在宣紙上的一幅畫,那紅色花苞點在紙上,別有一番生意。

  一株詩意桃樹入眼,迎著清風細雨,春意撩人,未見晴空,卻覺明朗。

  蘇雲開心境舒展,靴踏門下,餘光不再見桃樹,心頭卻突然咯登一跳。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沒有來過這裡,但他肯定來過南樂縣。

  父親為官清廉剛正,每逢奸臣當道,他必定是被貶謫的第一人。每逢忠臣輔佐,他也定是第一個被起用。所以他兒時總會跟著父親一起搬家,從北到南,從南到北。甚至有一次父親被貶謫回了江州老家,後被起用。他隨父親入開封,途經南樂縣。

  南樂縣,南樂縣……

  那老者,那明朗的一日。

  他想起他被狗追了。

  為什麼會被狗追?

  因為他跟母親說去客棧外面走走,結果就看見個小姑娘被狗追趕。他過去幫忙,還給她買包子吃。

  「我不愛吃餅,我喜歡吃豆包。」

  「小哥哥你叫什麼呀?」

  往事如蓮花,一層一層盛開,將遺忘了十三年的記憶全都撥到心頭來。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卻不知道她長大後的樣子。

  蘇雲開怔怔轉身,看著那還在屋簷下瞧來沒有回去的人,緩聲開口,「豆包姑娘?」

  明月猛地一怔,已然忘了作答。可她這個反應,卻是最好的回答。

  確定了她是記憶中的人,蘇雲開只覺溢滿了奇妙感。他又覺得詫異,十三年了,她是怎麼一眼就認出他的。

  明月抓著衣角,眨了眨眼,終於是笑了笑,「原來你還記得我。」

  兩人久別相認,反倒是沒了之前的自在,拘謹起來了。一時兩人都不上前,隔著大半個院子說話,加之有雨,聲音不大,聽得就十分認真,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蘇雲開輕輕點頭,「記得,只是剛剛才記起,不如你記得清楚。」

  明月覺得他還記得這件事,記得她就是那捧著豆包吃的小姑娘就心滿意足了,「那時我還小,跟現在的模樣肯定不一樣了。」

  蘇雲開溫聲,「那你為什麼能認得我?」

  明月說道,「年底的時候,水水告訴我有個叫蘇雲開的人成了我們大名府路的提刑官,我也不肯定你會不會路過,又是不是你,只是會多留心面生的人。那天百寶珍聚攏了很多人,我路過時就多看了幾眼,然後就看見你腰間掛著的那塊玉珮,跟你那時的一模一樣。」

  蘇雲開低頭看了看,這塊紅玉是家傳的,他一直隨身不離。

  「後來我走近了看,看見你的手背上,也有疤痕。」

  他抬手看著,這傷痕,還是當初為了救她,被狗抓傷的。沒想到時隔多年後,竟然也成了辨認的標識。或許她不知道那個在朝廷的蘇雲開是不是他,但她卻還是仔細聽著「蘇雲開」的去向。說著話,也漸漸少了隔閡般,他笑了笑,「還好,最後認出你了。」

  明月也欣慰一笑,「可不是,見你要走,我都快難過死了。」

  一個姑娘對一個男子這麼說,蘇雲開聽得心頭起伏,明月也察覺到了不對,臉又騰起紅雲。

  屋裡有人輕咳,引得兩人注意,才道,「該進屋了,外頭冷。」

  明月應了聲,蘇雲開又道,「明早我來還傘。」

  「不用,反正我要去送水水,順道拿回來。」

  「嗯。」蘇雲開怕她不知道,補充道,「辰時。」

  明月莞爾一笑,「記住了。」

  兩人又站了一會,蘇雲開這才走。等走得不見蹤影了,明月才終於回屋。

  明盛已經喝完了三杯茶,見她進來,也倒了一杯給她,問道,「他就是蘇雲開?爺爺還記得他,沒想到長得一表人才了。也是難得,這麼多年還是一身正氣,沒有變歪。」

  「不是說三歲看到老麼,八十年後他也會是那樣正直正氣的人吧。」

  明盛瞥她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說的是她的八十歲。

  明月拿了茶壺過來給他斟茶,笑道,「爺爺,他就是衙門公文上的蘇雲開,我們大名府路新任的提刑司。」

  明盛握杯的手一震,「他就是新任的提刑司?」

  「嗯。爺爺總說上頭不正,您不想變歪,如今看來,可以正回去了。」明月知道爺爺並不想離開衙門,還想繼續做仵作,只是官場黑暗,不想繼續待下去。

  明盛沉默許久,沒有說話。爺孫默然無話,良久他才問道,「你想去南樂縣外面的地方看看麼?」

  明月笑道,「當然想呀,爺爺不是說,要做一個好仵作,眼界不能太小麼。」

  「那就跟你白哥哥去外頭走走吧。」

  「這倒是好,她……」明月一頓,「爺爺你是讓我跟蘇大人去大名府路麼?」

  明盛板著臉道,「我是讓你跟你白哥哥走。」

  明月眨眨眼,這好像沒什麼不一樣呀。爺爺剛才貼門後偷聽他們說話啦?她臉又一紅,可一會就說道,「我要是走了,就留下爺爺一個人在這了。」

  「我回去做仵作,也沒空陪你了。」明盛心中不捨,可姑娘大了,他不想她留在這,「蘇大人是個好官,他明知白水是女子,可仍維護她,願領她去府衙。你不是一直想做仵作麼?仵作非官,不需要入仕,有能者為之。他是提刑官,每日就是跟各種案件打交道。你在他身邊,為的是磨礪,也是為了能成為一個好仵作。爺爺不需要你陪,只想明家能再出一個好仵作,也算是完成你父親的遺願。」

  明月雙眼酸澀,不敢輕易應聲。

  誰知道南樂縣下一個縣官會不會又跟秦大人一樣,瞧不起女子,也不願與女子為伍。

  她絞著手指,只覺長夜漫漫,心緒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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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4 00:30: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八章 豆包姑娘(三)

  山雨朦朦,籠了一層灰色薄紗在山頭,黎明方去,鴉青色的山巒露出並不明媚的晨曦,傾灑大地萬物垂掛的雨珠上,霞光燦燦。

  白水一大清早就準備去城門口跟蘇雲開匯合,她身無牽掛,昨天去衙門遞了辭呈,晚上回去後跟明家爺孫告辭,收拾一些細軟,就可以遠走千里。

  從大門出來,她鎖好門,對這個地方並沒有多少留戀,反而因為很快就能去大名府而高興,這樣一來,離開封又更近了。況且蘇雲開絕對是個靠譜的人,只要她盡心盡力,日後肯定能一起去開封。蘇雲開本就掌管刑獄,到時候升職,進的肯定也是大理刑部之流。

  想著,她平日有些太過蒼白的臉因興奮而顯得紅潤,一身男衣,更似個玉面郎君。她往巷子裡頭走去,停在明家門前,敲了敲門。

  一會明盛應聲出來,見了她,瞧見肩上包袱,也沒多問,只是說道,「孤身在外,要多小心,到了府衙,得空了就來封信報個平安。」

  白水心尖一暖,說道,「爺爺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時常來信的……這是我家鑰匙,爺爺來了朋友遠親,可以讓他們住那,裡頭您和明月用得著的東西,不嫌棄也都拿來用吧。我想……我得很久之後才會回這了。」

  明盛接過鑰匙,念了聲「嗯」,又道,「你遠赴他鄉,明月留在家裡,我反倒是更擔心明月。」

  白水問道,「爺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明盛往裡頭看了看,慈祥臉龐已有憂患,「明月爹娘去得早,她小小年紀就跟著我來了南樂縣,無人照顧,我要去衙門的時候,就將她鎖在家裡。有一天我忘了給她做飯就出門了,她餓得受不住,就自己跑了出來,還差點遇險。」

  白水恍然道,「就是她四歲時碰見蘇大人的那事?」

  「對。過了這麼久她還記得蘇大人,我想了很多次,大概是因為總是無依無靠,又太寂寞了,所以一直沒忘。也是那次之後,我去衙門也都帶著她,誰想她耳濡目染,習得了仵作技藝。這並非是我希望的,畢竟她是姑娘家,仵作又是『賤民』,可她喜歡,也有天賦。久了,我也想通了,不想埋沒她的天賦。」

  白水平時辦案脾氣不好,也急躁,所以常忽略細節。但如今靜心聽人說話,裡面所傳達的意思,卻能聽出大半來,她稍作思量,就試探問道,「爺爺是想讓她也跟蘇大人走,一起去大名府路?」

  明盛點頭,「昨晚我去了一趟衙門,詳細問了百寶珍一案,那蘇大人從一開始就不拒絕與明月共事,甚至有其他官員所沒有的耐心尊重。以案子為先,不以身份輕視共事的人。我勸說過她,但她放心不下我。昨晚聽她翻來覆去,在前堂房間走來走去,心中分明是有所動搖的。」

  白水心中明瞭,「我去勸勸她。」

  明盛擺手,「她脾氣強,勸不動的。」

  「那爺爺是想……」

  他反交了鑰匙到她手中,說道,「她放心不下的是我,但我更想她過得好。於公於私,蘇大人是個好官,願為你隱瞞你的身份,那又如何不會接受明月,只要她能做個好仵作,我想,必定會比待在南樂縣好。剛才天亮她才睡下,這會應該已經睡熟了,我也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離開這,去別的地方轉轉。在南樂縣待了一輩子,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了。」

  白水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他考慮的只有明月,她過得好,他也無謂自己孤寡留在這。這爺孫倆,其實都是一個脾氣。她握緊鑰匙,說道,「爺爺放心,去了府衙,我也會好好照顧明月。」

  如果不是明家人,她當年從臨州冒認族人的身份過來,早被縣官發現。明家人不嫌棄她,將她視為親人。所以哪怕日後她會失去去開封的機會,她也會保護好明月。

  明盛喜她果敢行事,不優柔寡斷,對明月來說,有這樣一個好友在身邊,他也更放心。

  他轉身回到屋內,收拾好包袱,帶上蓑衣斗笠,就出門了。

  等明月醒來,已經是巳時。一晚沒睡,白天怎麼補都補不夠精神的。她坐在床上懵了半晌才下床,穿好鞋襪拿了楊柳枝準備去漱口,一打開房門就看見堂上坐了個人。她意外道,「水水?你怎麼還在這,你不是跟蘇大人走了嗎?」

  白水抬眼看她,「快去刷牙洗臉,等會就去城門口跟蘇大人碰頭,一起去大名府。」

  明月拍了拍腦袋,還以為聽錯了,一拍她就清醒了些,「你說錯了,我不去。」

  「你爺爺又出門遠遊了,讓我看著你,可我得去府衙,怎麼看你?所以只能讓你跟我一塊去了。」

  明月張了張嘴,突然明白過來,她坐在長凳上,有些失神,「爺爺他是故意外出的吧,他不想讓我留在南樂縣。」

  白水難得露出溫柔模樣,「爺爺他用心良苦,誰知道南樂縣的新縣官是什麼脾氣的,你和蘇大人共事過,他是個愛才通理之人,你開口的話,他不會拒絕你同行的。」

  蘇雲開是怎麼樣的人,明月不敢說她瞭解了十分,但從百寶珍那件事來說,他的確是個好官。對於女子做仵作的活,他也從沒有流露半點鄙夷。

  正當她想到這,木門被敲響,因沒關上,敲了兩下就半開了。兩人往那看去,看見的人卻是蘇雲開。

  農家小院窄小,門一開那大堂上的人就入了眼,蘇雲開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口看著兩人。白水仍是一身便衣,倒是明月,嗯……辮子歪斜睡眼惺忪的,想必才剛睡醒,看著迷糊。這會倒是像小時候的模樣了,被狗追了三條街的樣子。

  明月見他看自己,這才想起她還沒梳洗,起身就跑進裡頭去了。

  白水出來招呼他進來,尷尬道,「是不是久等我不去,所以親自來了,抱歉,有事耽擱了。」

  「無妨,我也才剛去一會,想起你要去衙門又要和街坊鄰居道別,應該耗費一些時辰,所以就過來坐坐。」

  白水輕眨了眼,「那為何是來了明家?」

  蘇雲開一頓。他其實是來找明月的,昨日說她來送白水,辰時見,可久等不來,白水也沒來,就自己過來了,才能放心。他路過白家時見大門鎖了,也沒想到白水會在這,只是想再和明月道個別,就直接來了,誰想白水也在這。他輕抿了一口白水斟的茶,藉著那喝茶的縫隙想了答話,說道,「你家門鎖上了,我心想你大概會來這。」

  白水這才明瞭,她看看裡面,低聲道,「大人覺得明月如何?」

  蘇雲開又抿了一口茶,「什麼如何?」

  「身為仵作如何呀。」白水奇怪道,「大人以為我問的是什麼?」

  ——他以為她問的是明月這人如何。蘇雲開又喝了口茶,「很細心,也很用心。不單單履行仵作的職責,還關心案件,而不是做完自己的事就撒手不管。」

  「那大人覺得她能不能做府衙的仵作,跟著大人一起去辦案?」

  這話問出口,貼在門背後的明月心已亂撞,她長這麼大除了怕狗就沒怕過什麼,這會竟然害怕聽見他說話。

  蘇雲開也聽出話裡的意思來了,抬頭看她,「白捕頭的意思,是想讓明月姑娘也一起去大名府?可她……」

  明月的心咯登咯登直跳,要不還是不要繼續說好了,她怎麼心裡□得慌呢!

  「可她願意去麼?」

  白水兩眼頓時明亮,「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她願意,你也不會嫌棄她是麼?」

  蘇雲開搖頭,「她是個好仵作,比起以前我在大理刑部見過的仵作來說,她的能力雖然不是最好的,但她卻最合適。如果明月姑娘肯去,是衙門之幸。」

  白水大喜,跑到明月房門口,用力敲了敲,差點沒把明月的耳朵震個半聾。

  「你聽見了沒,還不趕緊出來,一起去大名府!」

  裡頭應了一聲,白水就進去幫她一塊收拾了。等蘇雲開還想再喝茶時,卻發現已經喝完了。誒……他怎麼口乾舌燥的,慌什麼。

  他將杯子放下,走到門口透氣。站在小小的廳堂前,便將院子裡那株桃樹盡收眼底。

  連日風吹雨打,桃樹花苞已所剩無幾,葉子稀零地掛在樹枝上,紅綠點綴褐色如枯枝的枝幹,背靠斑駁牆壁,真如畫般。不久身後傳來開門聲,一個身著杏色的姑娘走了出來,沒了剛才的蓬亂,眼如明珠,笑比桃花。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想,如今可以改改了,人還在,桃花也在。

  「走吧,去大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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