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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寶姑娘離宮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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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0:16 |顯示全部樓層
寶姑娘離宮後 作者:千尋

痛死她了,要不是她現在連眼皮都沒力氣睜開,她真想爆打他一頓,
他自己算算嘛,給了她那麼多承諾,他真正做到的有幾個?
在皇宮初見,他說懂她的身不由己,能將她毫髮無傷地救出困住她的皇宮,
甚至連他親哥皇上都敢算計,可是結果呢,她摔下山谷斷了腿= =

不過這是皇后橫插一手壞了計畫,他也治好了她,她勉強不計較,
後來他帶她回蜀王府,把她寵得跟公主似的,幾乎是有求必應了,
他寵得她乖乖地交了心,所以當她發現整座府裡的人都“不是人”,
他是頂了蜀王身子的狐王爺,雖然嚇個半死,但很快就恢復過來,

只想要跟心愛的他一生相守,可他卻突然一改態度,逼她嫁給他侄子,
只因她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能幫未來的狐王度劫,順利坐上王位,
那他說好的等了她幾百年?說好的給她一生幸福呢?敢情只是放屁兩聲?

偏偏這次不管她怎麼鬧騰他都不心軟,後來她也放棄掙扎了,
她懂他的為難不得已,況且他也說了仍會一直守在她身邊,那就這樣吧……
但是——他為什麼又不守信啦!不是說她命格特殊能夠度化雷劫嗎?
雷怎麼全都扎扎實實往身上打?痛得她都要死了……


   【作者簡介

    千尋

    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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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0:41 |顯示全部樓層
   【序言 遇到對的人】

    當初同學訂婚時,小編真心替她高興,她找到相愛的另一半,兩人決定共組一個家庭,未來會有下一代、下下一代,小編連她的訂婚喜餅都吃了,萬萬沒想到,他們兩人連婚都沒結就散了。

    多年後,這次同學真的結婚了,小編還當了今生唯一一次的伴娘,只是心中一直存在著一個疑問,某日小編找到機會問她,前一段愛情為何分手?

    因為她不夠愛他。

    兩人的戀情,起因于男方的積極追求,她以為有男方的愛就夠了,甚至點頭同意訂婚。

    只是男方緊迫盯人,給她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即使兩人已經訂婚,但最終她想明白了,只有單方面的愛是無法走下去的,她理智的選擇分手。

    同學是幸運的,後來遇上她的先生,因為彼此相愛,且互相理解對方,這次小編終於吃到她的喜宴、喝到她的喜酒。

    只有單方面的愛是不夠的,小編想到這個故事裡的女主角敏敏。

    皇上是愛她的,但敏敏並不愛他,且心裡很明白,她若選擇皇上,待在後宮,很可能早早就去見已逝的爹娘。

    她想要自由,明知青梅竹馬的關驥已有心愛的人,仍硬是當他的妾,雖然只是有名無實的妾,但讓三個人都痛苦。

    直到她遇上男主角——蜀王卓藺風,才明白何為心動,她會時時想著他,想要時時賴在他身邊。

    即使因為她受重傷,兩人待在穀底,事事不方便,吃的是酸的果子,但她卻覺得天天都很開心,因為有他在身邊。

    在皇宮時,雖然錦衣玉食,雖然皇上寵她,可她不開心,因為皇上不是對的那個人。

    在關府,對於關驥而言,他愛的是妻子,敏敏不是對的那個人。

    而當對象是卓藺風時,敏敏在乎對方,且對方也在乎她,即使遇上重重阻礙,相愛的兩人努力去克服,終能相守,他們是幸福的。

    若你還是孤單一個人,希望早日找到對的那個人!不是單方面喜歡,而是彼此相愛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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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1:27 |顯示全部樓層
【楔子 哥哥不見了】

    朝暾初升,炊煙嫋嫋,小狗沒睡飽,仍半眯著眼,蔫蔫地趴在牆角,養在後院的豬只卻已經餓得呼嚕呼嚕叫,低喚主人快快餵食,勤勞的婦人們早已在灶前忙得滿身大汗。

    村尾一戶人家住了兄妹兩人,妹妹十四歲,長得甜美可人,長期勞作,皮膚卻依然白嫩,是該說親的年紀了,可惜沒人上門,因為她的哥哥既瘸又傻,家裡全仗著她養活。

    但這樣的傻子,卻生了一副相當違和的模樣,不僅僅是俊秀而已,而是好看得教人無法別開眼,他的氣度比起京城的貴公子半點不差,若是換上一身女裝,肯定比女人漂亮許多。

    爹娘早亡,于妹妹而言,哥哥不是她的負擔,而是支柱,兄妹倆感情相當好,好到……誰都無法缺了誰。

    靠在窗邊,她慢條斯理地幫哥哥梳頭發,握在掌心的頭髮又滑又亮,像上好的絲綢。

    他們家窮得買不起皂角,但哥哥的頭髮……不,不只是頭髮,哥哥全身都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只覺得聞起來讓她分外有安全感。

    “不許亂跑哦,今兒個發工錢,我給哥哥帶油雞回來。”

    “好。”哥哥笑得滿臉憨厚,他最喜歡吃雞了,因為妹妹喜歡吃雞腿,所以他也愛。

    “無聊的話,給院子的花澆澆水吧。”她家哥哥很厲害,養的花花草草比誰家的長勢都好。

    “好。”

    “過幾天就是爹娘的祭日,咱們得備點東西祭拜爹娘。”

    “好。”

    “今天會出大太陽吧,哥哥把棉被拿到外頭曬曬好不?”

    “好。”

    兄妹倆很喜歡聊天,這就是他們的聊天方式,一個說著生活瑣碎,一個乖順應聲。

    頭髮梳好、早飯吃過、碗筷洗好,所有的事情都全都做完,但……

    她和王哥哥在鎮上的飯館做事,每天兩人都會結伴上工,所以……她笑眼眯眯地望著哥哥,說:“王家哥哥還沒到呢!”

    哥哥眉開眼笑地回視著她,張開雙臂。

    她很高興,哥哥永遠知道她沒說完的話是什麼,誰說哥哥癡傻,分明是再聰明不過。

    妹妹用最快的速度坐到哥哥腿上,窩進他懷裡,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氣味,她愛極了這股味道。

    抱著妹妹,他輕拍她的背,像小時候那樣。

    “哥,昨天李香被大廚罵了。”

    “為什麼?”

    “她偷了只豬腳,可……也不算偷呀,那是客人不吃的,丟掉多浪費呐,她不過是想拿回去給她奶奶吃,李奶奶活了一輩子沒嘗過幾次肉味兒,你說慘不慘?”

    “慘。”

    “以後我要努力賺錢,讓哥哥天天都吃得上肉。”

    “好。”

    他們說著說著,天大亮了,王家哥哥出現在門口。

    看見他的身影,哥哥皺起眉頭,下意識抱緊妹妹的腰,不想她走。

    這是每天要固定上演一回的依依不捨,妹妹笑著親了親哥哥的額頭說:“沒事,下了工我會儘快回來,哥哥要乖乖待在家裡等我哦!”

    叮囑半晌,妹妹走出家門,他拖著瘸腿,跟在妹妹身後,直到看不見影子了,才轉身回家。

    他澆花、曬被子,他無聊地趴在窗口,等待妹妹從小路那邊走回來。

    可他沒等到妹妹,卻等來天空一片烏雲,烏雲越來越濃、越來越厚,壓得人心沉重。

    突地,他感覺到一陣莫名心悸,又來了,隱隱的不安再度升起。

    頭轉得飛快,他看看上下,再看看左右,明明沒有人在耳邊說話,可是他……他必須離開這個家、離開妹妹,離得遠遠的……

    因為不離開……就會……

    像是什麼東西閃進他的腦海中,他猛然抽氣,彈起身,一瘸一瘸地往屋外跑,好像有人在身後追趕。

    他知道了,他是真的知道了,他不離開,妹妹就會有危險,會像爹娘一樣死掉!

    他得跑快一點、跑遠一點,不可以被妹妹找到……他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但他就是曉得……快跑……

    雨下得好大,但是她護在懷裡的油雞還溫熱的。

    她想著哥哥啃雞頭的模樣,想他撕下雞腿,喂到她嘴邊說“妹妹吃”的笑臉,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哥哥更寵她。

    “謝謝王哥哥,我先進去。”

    “小心腳下,路滑。”

    “嗯,明兒個見。”

    妹妹旋身,打開院門,走進屋裡。

    眉心微皺,下這麼大的雨,哥哥怎麼沒把被子收起來?屋裡也沒點蠟燭,是被雷聲給嚇著了嗎?

    微微一笑,肯定是,哥哥最怕打雷了。

    快步進屋,把油雞放在桌上,燃起蠟燭,她熟門熟路地走到床邊蹲下來,朝著床底下喊,“哥哥,快出來,我帶油雞回來了。”

    可是她並沒有看到哥哥的身影。怎麼可能?躲到哪兒去了?

    她飛快地把屋裡每個能夠藏人的角落都找一遍,哥哥不在……他去哪裡了?

    這種雷雨交加的天氣,哥哥向來不敢出門的,難道是被壞人抓走了?

    不會、不會,肯定不會!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次次翻著已經找過的角落,家就這麼小……

    突地,一聲驚雷砸下,地面跟著震動起來,她猛然轉頭,上回也是這樣的雷雨,哥哥……

    狠狠倒抽了一口氣,她顧不得大雨傾盆,連傘都沒拿,急著往山上跑去。

    她越跑越慌、越跑越心驚膽顫,又去山上了嗎?都說了,那些樹護不了他呀,哥哥怎麼就這樣不聽話,村人說山上有狗熊,如果哥哥碰上了……

    不會、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她心裡一邊安慰自己哥哥一定不會有事的,眼淚卻搭著雨水落個不停。

    “哥哥,你在哪裡?”

    她跌倒了,再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一身泥濘、滿臉泥漿,可她顧不得摔得全身疼痛,直直地往前跑,仿佛那裡有誰在召喚她似的。

    她終於跑到山腳下,仰著頭,雨水早已將她渾身淋得濕透,可她不覺得冷,只覺得害怕,害怕哥哥被狗熊叼去……

    看著黑暗的林子,她用雙手圈著嘴,用盡力氣大喊,“哥哥!”

    哥哥有很厲害的耳朵、很靈敏的鼻子,只要聽見她的聲音,他會馬上出來的……

    “哥哥!”她再喊。

    哥哥知道她害怕一個人,肯定很快就會回家……

    “哥哥!”

    她不斷地喊,喊得喉嚨痛了、啞了,仍然不肯停下。

    轟!一道閃電砸下,照亮半片山林,她嚇壞了,大聲哭喊,“哥哥——”

    黑黝黝的山洞裡,他趴在潮濕的地上,體無完膚,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燒焦味兒,他被無數道雷連番轟過,痛得無法動彈。

    閉上眼睛,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妹妹,妹妹的笑、妹妹的哭……

    一道突兀的聲音穿過雨幕而來,鑽進他耳裡。

    “哥哥!”

    他猛然坐起,焦黑的皮膚因此而裂開,血滲了出來。

    那是妹妹,是他的妹妹!

    妹妹在哭,他要出去找妹妹,可是不行啊,他要是出去,妹妹會死掉的……

    他陷入猶豫矛盾,此時的他已經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只感到心被妹妹的哭聲撕成兩半。

    他怔怔地睜著眼,淚水在臉頰上蜿蜒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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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1:5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想要逃離皇宮】

    時值初春,天氣卻比往年熱得多,敏敏已經換上夏衫,她坐在屋簷下躲太陽。

    宮女在旁打著涼扇,被攪動的微風迎面吹來,帶起縷縷青絲。

    低頭,飛針上下,一朵紅豔海棠在白絹上現形,對於刺繡,敏敏沒有太大的天分,繡功之所以了得,是為著長日漫漫,得尋點事兒來做,就這麼熟能生巧給磨出來的,否則一門心思全用來算計,多累人啊!

    大野靜靜地趴在她腳邊,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

    大野是條狼狗,關驥送的。

    那年敏敏十歲,她失去爹爹,剛出生的大野失去它的娘。

    如今三年多過去了,現在的大野是條成犬,體型健壯,毛皮黑得發亮,一雙眼睛炯亮有神,站起來比她的腰還高。

    後宮為著安全問題,沒人能夠養這麼大的狗,唯獨敏敏例外,因為她是最受皇上疼寵的女子,有大野在,誰也不敢欺負她。

    敏敏的爹叫做章鄴,驍勇善戰,打過無數的仗,鄰國只要聽到他的名字,即使是敵手,也肅然起敬。

    章鄴一生都在沙場上奮戰,最終也死於沙場,算是死得其所,卻可憐了膝下獨女。

    敏敏五歲失去娘親,爹在邊關,連娘的喪事都無法參與,那時候的她只有滿心的恐懼、哀傷。

    她的姑姑章雲,十五歲進宮,因為得力的哥哥在前方以命抗敵,護得國家安穩,皇帝為了讓章鄴安心打仗,即使她膝下無子,還是封她為雲妃。

    敏敏的娘親過世後,皇上作主把敏敏接進宮中,養在雲妃膝下。

    雲妃對她疼愛備至,得了什麼好的,全往她跟前送,皇帝對敏敏更是百般疼愛、慷慨大方,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後宮受寵並非好事,因此敏敏表面風光,日子卻沒有想像中的舒心。

    幸而章鄴只要回京城,就會把女兒接回府,章鄴疼愛女兒,常抱著女兒說話,一講便是一個下午,所有的話題全是娘和姑姑。

    姑姑常說,我們是你爹最在乎的人,只要我們好,他便好了。

    於是每回見著爹,敏敏總挑好的說,講得好像她有多麼喜歡住在宮裡似的。

    敏敏三歲那年,章鄴帶回一個男孩,他是關相爺的孫子,名叫關驥。

    那幾年關驥留在章家的時間比待在相府裡多,章鄴有心、關相爺有意,想把這兩個孩子湊在一起。

    章鄴把關驥當成女婿栽培,而關驥和章若敏,雖然相差七歲,但感情深厚。

    十歲那年,對敏敏而言,是淒風苦雨的一年,爹爹戰死沙場,好不容易懷上孩子的姑姑乍聞惡耗,從階梯上滾落,導致小產,失血過多而亡,在同一個月內,她失去最重要的兩個人,從此世間再無血脈相連的親人。

    章鄴臨終,將未酬壯志託付給關驥;章雲臨終,求皇上照顧章家最後血脈。

    就是在關驥扶靈返京時,把大野交給了敏敏。

    敏敏,大野的娘親護著章叔到最後一刻,往後你也要護著大野,到它生命最後一刻。

    她點頭應下,抱著瘦小的大野,仿佛又有了親人。

    這兩年被戰爭洗禮過的關驥,越發堅毅沉穩、英氣逼人,他成為不少京城淑媛的夢中良人。

    而隨著年紀增長,敏敏承襲母親的容貌,帶著七分稚嫩清純的瓜子臉,線條明晰完美,膚白如雪、眉如墨染、眸如點漆,整個人雪雕玉琢、素淨纖巧至極。

    她並不知道自己絕麗的容貌會讓後宮嬪妃心生危機,以至於人人對她厭惡疏離,她和這個後宮格格不入,沒有說話的物件,更沒有朋友,她像被關在籠裡的金絲雀,有著絢麗的羽翼,卻寂寞異常。

    因此大野對她分外重要,關驥對她更重要。

    她討厭後宮,憎惡這個地方,恨不得插翅飛出去,她日夜盼著關驥回京,期盼他把自己帶出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

    “姑娘,關將軍進宮啦!”柔月匆匆從外頭進來。

    放下針線,她慌張起身。“真的嗎?”

    “是,關將軍在禦書房。”

    消滅吳國的消息傳回來的那一天,皇帝召敏敏過去,激動地握住她的肩膀說——

    名師出高徒,你的驥哥哥果然幫朕拿下吳國!

    敏敏也很高興,那是父親的心願呐。

    “大野,我們走,找驥哥哥去!”她帶著滿臉笑意,輕快地說著,一人一犬快步往外跑去。

    柔月凝視著敏敏的背影,心裡帶著些微歉意,她是德妃的人,德妃是關驥的妹妹,入宮兩年,去年底剛產下皇子。

    德妃性子敏感,閱人的本領早已修煉成精,她發現隨著章姑娘容貌長開,皇上態度轉變,章姑娘的美貌之於德妃是重大威脅,所以章姑娘不能再留在宮裡。

    敏敏覺得快要飛起來了,連一刻鐘她都不願意待在宮裡。

    驥哥哥此番進宮,皇上定要表彰他,那麼他會請旨賜婚嗎?

    臉紅心跳,羞澀在眼底現形,她很開心,數年翹首盼望,終於讓她等到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機會。

    快步跑到禦書房前,御前伺候的裘公公守在外頭,一看見她,他堆起滿臉笑意,那笑在他臉上劃出幾道溝渠。

    “姑娘要見皇上嗎?先等等,皇上和關將軍說事兒呢!”

    “好。”她乖巧地點點頭。

    拂開額前散發,她蹲下身,輕輕順著大野的毛,湊近它耳邊低聲道:“我們很快就要離開了,你喜歡驥哥哥對吧,以後我們跟他一起生活好不?”

    她實在太快樂了,笑容掩都掩不住,兩手圈抱住大野的脖子,把頭埋進去。

    並沒有等太久,關驥便從禦書房出來,敏敏快步迎上前。

    “驥哥哥。”她的眼珠子黑黝黝的,像泡在蜜裡的龍眼子,喜悅讓她整個人發亮,美得教人別不開眼睛。

    關驥摸摸她的頭,笑道:“我們家敏敏長大了,大野也長大了。”

    “驥哥哥也是。”她用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高,自己只到他的胸口。

    他掐掐她比蛋還滑嫩的臉頰,帶著驕傲的口吻說:“驥哥哥早就長大,我現在可是立下功勞的大將軍。”

    他抑不住滿臉得意,功成名就的他,不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

    “爹爹知道,會深感安慰。”

    提到章鄴,關驥濃眉輕蹙,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口氣帶著隱忍和悲愴,“敏敏,我替章叔報仇了,我親手將當年殺死章叔的敵將斬殺于馬下。”

    敏敏激動地投入他的懷裡,她高興得一塌糊塗,也哭得一塌糊塗。“謝謝驥哥哥,謝謝……”

    關驥將她輕輕拉開,彎下腰,用衣袖為她拭淚。“找一天,我領你出宮祭拜章叔。”

    “好。”她點頭。

    “我給你帶了不少東西回來,整理好後,就命人送進宮。”

    “先放在驥哥哥那裡吧,搬來搬去,多麻煩。”她早晚要嫁進相府的。

    她的話讓他微微一頓,帶著兩分不自然,“不想先睹為快?這次我弄回不少好東西。”

    “驥哥哥給的全是好東西。”她湊近他耳邊說:“明珠公主要嫉妒死了。”

    關驥歎息,他答應過章叔,會好生照顧敏敏,小丫頭長大了,一門心思卻撲在他身上,這不是他樂見的狀況。

    他深吸口氣,隱晦地道:“敏敏越來越漂亮,驥哥哥一定會好好把關,替你尋個好夫婿。”

    敏敏傻住了,她的好夫婿不就是他,為什麼要另外尋?爹和關爺爺分明說過……

    她的表情讓關驥有些不忍,但有時候狠心是為了對方好。

    “往後再不必打仗,皇上想讓我進兵部,到時留在京裡的時間多,驥哥哥一定給敏敏掌掌眼。”

    如果剛才那句沒聽清楚,這句話就夠明白了,所以驥哥哥不願意娶她嗎?

    被拋棄的感覺像一把刀橫過胸臆,她呆呆地看著他,始終想不清楚哪個環節出了錯,怎麼會這樣?

    敏敏進禦書房時,皇帝正在批閱奏摺。

    皇帝勤政,在位十數年,西取吳國、東靖倭寇、南平蠻夷。

    皇帝年僅三十,保養得宜又長期習武,精氣神旺盛,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

    驥哥哥曾經說過——

    皇上以德服人,以仁治天下。

    她並不懂朝政,但深信皇上能得到驥哥哥這樣的稱讚,定是個好皇帝,是天下百姓之福。

    “敏敏來了?”皇帝放下筆,朝敏敏招手。“到朕這裡坐。”

    裘公公馬上抬來一張杌子放在皇上腳邊。

    她乖巧地坐到小杌子上,仰頭望著皇上。

    看著她的臉,皇帝心情微動,小丫頭眉眼長開,模樣越來越像茹歆。

    當年她的娘才貌雙全,京城男子人人想要求娶,可她心有所屬,眼裡只容得下章鄴,而他……

    皇帝拉起她的手,道:“吾家有女初長成,不曉得要便宜哪家臭小子。”

    他的眸光太奇怪,浮動著教人看不清的情緒,敏敏蹙眉,隱約不安在心底擴散,她拽緊帕子,指甲陷入掌心。

    皇帝又道:“朕著實不舍,不如敏敏留在宮裡,陪朕一輩子好不?”

    倏地,她臉色發青,倒抽一口氣,抬眼與皇上對視。是玩笑,對嗎?

    “敏敏,章將軍曾想與關家結親,但當時沒有立下婚書,兩家不過是口頭約定,如今事過境遷,你爹已經不在,而關驥前途似錦。”

    這是在暗示她,她不是關驥最好的選擇?所以方才皇上同驥哥哥已經談妥了,要毀了父親遺願?

    “是人走茶涼嗎?”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一絲冷笑。

    皇帝歎道:“關驥立下大功,他不要任何賞賜,只求朕為他和薛虹茜的婚事作主,往後朕還要重用關驥,必須施恩,教他順心,敏敏明白嗎?”

    薛虹茜是七品小官的女兒,出身不高,攀不上關家門第,但她與關驥情投意合,兩人早已約定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關驥心知與薛虹茜的婚事必定得不到長輩同意,出征前便求皇上允諾,待消滅吳國、凱旋歸來,下旨為他們賜婚。

    原來是有了心儀之人啊……多年盼望成了空話一場,敏敏感覺到濃厚失望壓迫著胸口,心一陣陣地絞痛著、翻騰著。

    見她不語,皇帝又道:“為大局著想,行不?”

    心疼得太厲害,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可是她的心在大聲呐喊,她不要為大局,她要自私自利!抬起眼眸,她固執地望向皇上。

    皇帝對上她的目光,堅持地道:“朕已經答應關驥,你留下吧,朕封你為妃。”

    這話像一記悶雷,直直地轟向她的腦門,與皇上目光相對間,她突然明白了德妃的暗示、皇后的防備,還有其他嬪妃們的厭惡,原來是她自己太笨,一直沒發現皇上有這樣的心思。

    她的喉嚨仿佛被人狠狠掐住,她將下嘴唇咬得滲出血絲,卻好似不覺得疼。

    怎麼辦?她成了困獸……

    “敏敏,別令朕為難。”皇帝的口氣嚴厲了一分,卻有更多的無奈。

    這一瞬間,她迫切地想逃,想掙脫一切,跑得遠遠的。

    皇帝歎了口氣,想摸摸她的臉,她卻下意識躲開,盯著他的目光帶著濃濃的警戒防備,像被關在柵欄裡的小獸。

    她害怕他?這樣的念頭讓皇帝心中微惱,他硬起口氣道:“敏敏,關驥求到朕跟前,是抱持破釜沉舟的決心,這樣你還是非嫁不可嗎?那不是結親,而是結仇!”

    她寧可結仇,也不願意在這裡多待一刻鐘。

    “即使朕許你大好前途,你還是非嫁關驥不可嗎?”

    雞皮疙瘩冒出,冷汗涔涔,敏敏飛快點頭,是的,她害怕與驥哥哥結仇,但更畏懼皇上賜予的“大好前途”,如果都是不歸路,她想選擇較為輕鬆的那一條。

    皇帝又重重地歎了口氣,這丫頭和她的娘一樣固執。

    當年放手茹歆,他有多不舍,可如今瞧瞧,在她眼裡,他竟是個壞人了?

    皇帝咬牙,帶著兩分惡意嘲弄,“如果是妾室,你嫁嗎?”

    皇上這是想讓她知難而退?不,再難再懼,她都只能往前進,因為退一步不是海闊天空,而是萬丈深淵……

    於是她語氣堅定地說:“我嫁。”

    “為什麼?”關驥目光凜冽、口氣冰冷,仿佛他們是陌生人,仿佛她從來不是他最疼愛的敏妹妹。

    他的態度讓敏敏滿肚子的話宛如被冰凍,滿腹的歉意被消融,難堪逼出她的驕傲,逼得她無法折腰,她扯開一抹冷笑,說道:“我以為驥哥哥很清楚,當年爹爹是以什麼心情栽培驥哥哥的。”

    “你這是挾恩求報?”

    一斧頭,心被砍成兩半。她竟是挾恩求報的女人?他真有能耐啊,一句話就讓她感覺自己真下賤。行啊,他都這麼說了,她有什麼好不認的?

    “是驥哥哥親口允諾要照顧敏敏一輩子的。”

    “我會照顧你,但不是用你想要的方法。”

    “若我只想驥哥哥用我要的方法照顧我呢?”

    “不可理喻!”不……他是來談判的,不能讓怒氣淹沒理性,於是他握緊拳頭,深吸口氣,強壓下怒氣,試著勸退她,“我與虹茜相知相愛,我們中間不需要橫插一人。”

    “我才是先到的,我沒怨恨薛氏捷足先登,憑什麼她不允許我橫插一腳?”

    “跟她沒有關係,是我不願意娶你,我不喜歡你,我只想和虹茜共結連理。”

    她故意嘲諷道:“那可怎麼辦才好,我也只想和驥哥哥共結連理。”難道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好,都只是在虛與委蛇?想到這裡,敏敏覺得心跳頓了一下,而且明明太陽這樣大,她怎會感覺到一陣接一陣的寒意透進骨頭裡?

    “講講道理,等你長大,你會碰到你喜歡的男人,他會比我更寵你、疼你,那時候你便會瞭解,於你而言,我不過是個哥哥。”

    敏敏苦笑,這些天她想透澈了,皇上的妥協是建立在對父親的虧欠上,皇上允諾過父親會促成此事,若對像不是驥哥哥,承諾便可以不遵守了,對吧?

    所以她不能錯失驥哥哥,他是她唯一的選擇,她再沒有其他機會。

    “我不要。”

    “嫁給我,你不會幸福。”他苦口婆心地勸道。

    幸福從來與她無緣,五歲失母,十歲失父、姑姑撒手人寰,獨留她在這個吃人的地方苦苦掙扎,他是她逃出升天的唯一方法,所以她不能講道理,只能唱反調。

    “不嫁給驥哥哥,我也不會幸福。”

    “我心裡沒有你,在我身邊,你還不如待在宮裡。”

    他明知道她痛恨後宮,為了擺脫她,他竟然要她留下?人為了自己的幸福,到底可以多自私?

    算了,她沒有退路了,只能強行前進。“我不想討論,驥哥哥決定吧,兩個都娶,或者兩個都不娶?”

    “敏敏,我錯看你了!”關驥激動抬手,眼看就要往她臉上甩巴掌。

    大野不給他機會,縱身一躍,用力將他撲倒在地。

    關驥氣到失去理智,想也不想雙掌橫劈過去。他有武功在身,情急之下沒控制好力道,大野被打飛,身子撞上牆面後,重重墜地。

    一個鷂子翻身,關驥穩穩站立,怒火未消的他,在大野落地之前,一腳踹上它的腦門,它頭一偏,昏了過去。

    敏敏望著滿臉狠戾的關驥,顫慄不已,她的強嫁讓驥哥哥如此失控?

    驚惶蹲下身,她顫巍巍地將大野抱起,淚水順著雙頰滑入大野濃密的毛髮之中,怎麼辦,前有狼、後有虎,難道無論進與退,她最終都只有死路一條嗎?

    看著她無助的模樣,關驥後悔了,他知道自己做得太過,但他不肯妥協,只能虛張聲勢道:“你看見我多殘暴了,不合我的心意,就是這般下場,章若敏,這樣你還想嫁給我嗎?”

    她嚇他、他逼她,她不懂,兩人的關係怎麼會變成這樣?“驥哥哥……”

    “別喊,若你非要嫁給我,就是這個下場。”他硬起心腸,指向大野。

    “你會殺我嗎?”她也硬了心腸。

    怎麼可能!看著她的淚水凝在眼底,頑強地不肯低頭,他一時無語。

    “不殺,我就嫁。”輕輕地,她吐出一句話。

    他恨得一個拳頭砸向桌面,楠木桌子應聲裂開,那一聲敲上關驥耳膜,也震懾了敏敏的心版。

    恨恨甩袖,他一把將大野搶走,他知道自己出手有多重,大野需要大夫。

    敏敏眼睜睜地看他帶走大野,心碎一地。大野是她唯一的依靠,沒有它,她能同誰講話?他不會殺她,卻想要用帶走大野來逼死她嗎?

    敏敏環抱雙臂,背靠著牆,緩緩滑坐到地上,蜷縮起身子。

    哪有人如此作踐自己?虧她出生高貴,竟要淪為妾室?聽過強娶的,還沒聽過強嫁的,如此厚顏行徑,教人不齒。

    風言風語,在後宮迅速傳播開來。

    敏敏一語不發地往前走,她剛從德妃那裡回來,德妃讓她安心備嫁,驥哥哥定會迎娶她。

    這是顆定心丸,卻吞得她很傷心,若是旁的女子碰上這等事,怕是要七尺白綾上吊自盡,可她不想死,她頑強地活著。

    行經御花園,敏敏聽見爭鬧聲,舉目望去,看見明珠公主正在與越王起爭執。

    皇太后福澤深厚,替先帝生了三個兒子,越王卓藺邯、皇帝卓藺驤以及蜀王卓藺風。

    都說天家無親情,為那張龍椅,弑兄屠弟之事屢有所聞,可是這樣的情況並未發生在這三兄弟身上,因為先帝防範未然,把所有可能掐死在萌芽階段。

    越王卓藺邯年少早夭,臨終前將兒子託付給蜀王卓藺風,因此卓淳溪三歲便襲爵為王,是當今最年輕的王爺。

    敏敏沒見過蜀王,卻看過越王幾次。

    越王年十七歲,身形頎長、朱面丹唇,他的五官美麗,猶勝女子,而那雙不解世事的眸子,清澈得像一汪湖水。

    這樣漂亮的男子,世間少見,不管男人女人都會被吸引,敏敏也不例外,可惜他害怕大野,常常有多遠離多遠,而大野也好似同他有仇,每回見著都對著他威脅警告的低吠。

    越王的性情單純得像個七歲孩子,眾人都在私底下說他是個傻子,若非皇太后和蜀王偏寵,後宮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雖然卓淳溪腦袋不好,蜀王卻從未放棄他,把他當眼珠子似的護著,教他讀書練字,教他習武強身,簡直把他當成親生兒子,可蜀王自己也不過二十二歲,想當人家的爹,還差得遠。

    而蜀王是宮人們津津樂道的人物。

    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且允文允武,是朝廷棟樑,京城清流學儒對他推崇備至,邊關武將對他甘拜下風,他魅力無敵,凡經過的地方,就會有女子失神傻笑……

    所有的形容,都把他說得像天神一般,敏敏常會覺得困惑,為什麼先帝當初不挑選他繼位?

    “不賠我裙子,不准你走!”卓明珠伸開雙臂擋在卓淳溪身前。

    她是皇后娘娘所出,驕縱任性是出了名的。

    “又不是我弄壞的。”卓淳溪鼓著腮幫子辯解。

    “就是你,你不從樹上跳下來,我怎會摔倒?”

    “你膽小,不關我的事。”

    “傻瓜、笨蛋,是你害的,就關你的事!”

    “我不傻,你才是傻瓜。”卓淳溪漂亮的臉龐帶著笑,令人雙眼為之一亮。

    “你居然敢罵我?我要告訴母后!”

    “我才不怕。”

    敏敏本不想摻和,但下一瞬,公主的鞭子竟然刷地往卓淳溪臉上抽去,而他竟然沒有閃躲,臉頰立即浮現一道刺目的紅腫。

    一個吃痛,卓淳溪翻掌朝卓明珠胸口打去,宮女見狀連忙撲身護住公主,硬生生挨下一掌,宮女沒站穩,抱著公主踉蹌幾步,砰的一聲,雙雙摔倒在地。

    卓明珠狼狽至此,還不依不饒,剛站穩就高舉鞭子亂甩,可惜沒甩到卓淳溪,卻甩到敏敏身上。

    敏敏強忍著疼痛,勸道:“公主要不要先回去,召太醫看看有沒有哪裡受傷?越王也是,都先回去吧。”

    發現敏敏看著自己,卓淳溪馬上揚唇一笑,天真浪漫的純美笑容,映在他那張比女子更美麗的臉龐上,讓人呼吸一窒,差點兒喘不過氣。

    見自己都快氣死了,兩人還在眉來眼去,似是在嘲笑她,卓明珠說話更加難聽了,“怎麼?關將軍勾引不成,就想勾引小傻瓜?”

    她仗著自己是皇上的嫡長女,從不吝嗇給人難堪,再加上對敏敏的妒恨早已積沙成塔,瞅著機會,便要尋她穢氣。

    卓明珠又道:“你這張狐狸臉就該配個傻子,何必招惹關將軍?仗著父皇疼寵也不能這樣,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下賤的,急巴巴送上門……”

    她不顧形象哇啦哇啦罵個不停,就是想要好好羞辱敏敏一番,她說得正熱烈,卻沒想到重重的啪一聲,她……挨耳光子了?

    五根鮮紅指印在頰邊,熱辣辣的感覺襲擊,明珠公主不敢置信地望著卓淳溪。

    敏敏也被嚇著了,詫異地睜大眼瞅著卓淳溪。

    迎視敏敏的目光,卓淳溪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解釋道:“她罵你。”

    卓明珠從未挨打過,這會兒卻被個傻子給打了,她氣得肝痛、腸痛,全身上下都痛,她狂跳腳,張牙舞爪地往敏敏臉上抓去。


    見狀,卓淳溪忙抱起敏敏東竄西跳,讓卓明珠使盡力氣也追不到。

    卓明珠抓起鞭子在空中甩個不停,瘋了似的猛叫狂跳,卓淳溪卻把這當成遊戲,抱著敏敏,腳下速度越來越快,每次卓明珠的長鞭落空,他就笑得越加歡暢。

    “來人,把他們給我抓起來,給我狠狠地打……”卓明珠哭得無比淒慘。

    宮女太監們滿臉為難,看看公主,再看看越王和敏敏姑娘,無所適從。

    卓明珠見自己鬧成這樣,眾人還不肯相幫,大怒之餘,竟回身將鞭子朝太監宮女身上抽去。

    沒人敢還手,轉眼眾人身上都見血,事情越鬧越不像話,突然間,鞭子停了,卓淳溪轉頭一看,笑著喊道:“三叔。”

    敏敏跟著轉頭,當她的視線與來人相觸時,心兒猛地一抽,沒來由的熟悉、沒來由的心悸、沒來由的親切溫暖……這究竟是什麼樣莫名其妙的情緒?

    她原以為卓淳溪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可是他,普通的眉眼、普通的鼻子嘴唇和臉形,卻架構出一張教人無法別開眼的完美臉龐。

    逆著光,他頎長的身影臨風而立,一雙清潤眼眸仿佛看透世情,只是眉眼微彎,便格外生動,一身白衣飄飄,除塵若仙。

    卓明珠的手腕被蜀王抓得疼,嬌嬌地輕喊一聲,“王叔抓痛明珠了。”

    鬆開手,卓藺風不冷不熱地道:“你馬上就要尚駙馬了,怎麼還是如此孩子氣?”

    卓明珠噘起鮮紅嘴唇道:“是堂兄的錯,他先動手打我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腦子不好使,還同他計較?”

    “不是我計較,是他非要護著那個賤女人。”

    卓藺風的視線順著卓明珠指的方向看去,落在敏敏身上,好看的眉形微攏,他下意識向她走近,垂睫,嗅到一絲幾不可辨的氣味,眼底眸光閃過,那是……

    會嗎?是嗎?可能嗎?驚喜、狂熱的心潮洶湧翻騰。

    但卓藺風表面上不動聲色地吩咐道:“來人,送公主回去。”

    宮人們鬆口氣,忍著身上疼痛,連忙簇擁著明珠公主離開。

    鬧事的走了,卓淳溪還玩不夠似的,一路跟上,沖著卓明珠喊傻子,又氣得她暴跳如雷,可這一回宮人們可是把公主給護得緊了,不讓公主再有機會和越王打起來。

    園子裡只剩下卓藺風和敏敏對視,滿地的落葉,風一刮,帶起些許蕭瑟落寞,她知道不應該這樣看著男人,可是她無法別開眼,仰著頭,從他的眉眼鼻唇,一寸一寸地細細望著,像是怕少了兩分專心,就會錯失什麼似的。

    “妹妹,餓了,想吃肉肉。”小少年望著她,癡憨的笑,映在他精緻的臉龐上,讓人看不出絕望。

    一場大水,爹娘死於瘟疫,留下十歲的她和癡傻的瘸子哥哥,這樣的生活,她是該絕望的呀,可是哥哥在、他的笑容在,她就覺得日子充滿希望。

    “我給哥哥偷雞去,哥哥在這裡等我,別亂跑哦!”

    她抱抱哥哥,在哥哥髒兮兮的臉上用力親一下,軟軟的唇碰上軟軟的臉頰,這一親,她覺得就算餓了一整天,依然精力充沛。

    “妹妹小心。”他也環住妹妹,啵啵啵,在她臉上額上手上連親好幾下,然後也覺得好像沒有餓得那麼厲害了。

    “好。”

    他看著妹妹的背影漸行漸遠,癡憨的眼底帶起一絲憂慮,如果自己不要那麼容易餓,不知道有多好。

    他坐在原地等著,等到天黑、等到天亮、等到將近中午,視線始終定在妹妹離開的那個方向。

    他從不認為妹妹會丟下自己,他相信她一定會回來,雖然她已經去了好久好久,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得很難受。

    終於,在太陽快要落到山的另一邊時,妹妹瘦小的身影出現了。

    他興奮不已,勉強站起來,想快點跑到妹妹身邊,但他瘸得厲害,只能一拐一拐慢慢拖著身子往前行。

    妹妹的額頭破了一個血洞,兩、三行鮮血漫過她稀疏的眉毛,落在頰上,她的右臉高高腫起,推得眼睛眯成一條線,可是她很得意地笑著。

    她從懷裡拿出一個肉包子,說:“哥哥對不起,沒有雞,只有這個。”

    倏地,他放聲大哭。

    看著哥哥哭,妹妹的臉上仍是堆著笑意,可是眼淚卻一串一串掉得飛快,淚水和鮮血混在一起,染出一片刺目鮮紅。

    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敏敏仰頭看著他,淚水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淡淡的酸、微微的澀在舌間氾濫,但矛盾的甜,卻在心中緩緩填塞。

    “我認識你嗎?”她問。

    他笑而不答,但心裡卻回答:是的,在一千多年前,在我初生之際。

    “還喜歡吃桃子嗎?”他問,青澀又酸得讓人牙根發軟的桃子。

    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但她卻忍不住點頭回應,“喜歡,我要種讓人酸掉牙的。”

    他揚眉,還是一樣啊,點點頭,他回道:“我給你送一點過來。”

    她再次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她看著他,始終停不下笑意。

    然後他伸手摸摸她的頭,低聲說:“以後想哭就哭,不要再委屈自己。”

    他知道她很委屈?他知道她連哭泣都要再三斟酌強忍?

    兩句再普通不過的安慰,卻勾出她大量傷心,她張大雙眼凝視著他,接著眼眶泛紅,眼淚潸然而下,她下意識拉住他的衣袖,低低啜泣著。

    她哭得很認真,沒注意到他的手輕輕地劃過一圈,風再也吹不進來,聲音透不進來,而圈圈裡頭,變得舒服而溫暖。

    他深吸口氣,說不出是欣慰滿足還是心疼,他伸出雙手,將她環抱在懷中。

    這對敏敏來說是個很詭異的經驗,她居然在陌生男人面前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最後甚至哭倒在對方懷裡。

    她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卻很盡情,而且哭完之後,她覺得心裡頭的委屈好像沒有那樣嚇人了。說真的,若再有機會,她還想再在他懷裡哭一次。

    這是不對的行為,男女授受不親,這是要浸豬籠的,何況事情發生在人來人往的御花園,她想,會出大事吧?

    以妾位下嫁,她的名聲已經壞到了極點,再加上這一樁,不曉得會掀起多大波瀾?會不會恰好給了驥哥哥機會,讓他以不想她這麼委屈為由,強行退親?

    可是真的好奇怪,整個後宮上下竟然沒人提起這件事?是因為蜀王位高權重,無人敢得罪?

    不管如何,哭過一場後,害怕少了許多,至於嫁人該有的喜悅快樂、盼望,早已蒸發,她只想認命,只想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離開這座牢籠。

    拿起毛筆、攤平紙,她在紙上勾勒圖形。

    敏敏並沒有特別想畫什麼,只是借此抒發百轉千回的心思,兩個時辰後,她揉揉發酸的肩膀,再低頭一看,這才意識到自己畫了什麼,回廊曲折、花徑盤繞,榴花樹下,身形挺拔的男子迎風而立,一身白衣飄飄,氣質超凡。

    看著他的五官面容,她又莫名想哭了,可是她敢發誓,她壓根不認識他,那次在御花園是第一次見面,可是為什麼面對他時,她會有著說不出的悸動、無法形容的熟悉?

    她不懂想再見他一面的迫切感從何而來,但她真的好想再同他訴說委屈,再靠近他……

    這是不對的,非常非常不對,她已經訂下終身,不該和他見面,但……渴望在心口喧囂,她從沒對一個人這樣熱切過。

    腳步聲傳來,敏敏心虛,急急把畫紙折起,往燭火上一放,猩紅的火光很快地將畫紙燃燒成灰燼。

    “時辰不早了,姑娘早點歇下吧,明日便要出宮。”柔月進屋提醒道。

    是出宮,不是出嫁,她要從將軍府嫁進關府,換言之她將待在自己家裡備嫁,整整一個月。

    “好,你也早點歇下,今晚不需要守夜。”

    “是,姑娘。”

    柔月離開後,敏敏將桌面收拾妥當,起身四下走過一圈,留雲宮是皇上賞給姑姑的宮殿,從五歲到現在,整整九年,她都住在這裡。

    只要是人,離開住過九年的地方,多少會有幾分感慨,但她沒有,她非常不喜歡這裡。

    推開窗戶,她看著天邊皎月,閉上眼睛輕聲道:“姑姑,我要回家了,請你和爹娘護佑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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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2: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種香】

    沒有關窗,在宮裡的最後一晚,敏敏睡得格外安穩。

    樹梢頭,黑影竄出,穿過窗子,來到床邊。

    由上往下,他看著她沉靜溫柔的眉眼,她還是一樣的乖巧溫順、一樣的小心翼翼、一樣的飽嘗委屈。

    伸出手指,輕輕描繪她的五官,他情不自禁地在她耳畔低語,“想我嗎?我想你了。”

    手落在她發間,慢慢地,冰涼的掌心貼上她額際,修長的指尖微抖,片刻,她的額頭、他的指間接合處,發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卓藺風見著,心微喜。

    他早在聞到她的氣息時就曉得是她,這個動作不過是再次確認。

    找到她,他有說不出的激動、快樂,在無垠的歲月中,在漫漫人海裡,在嚼碎過無數的寂寞之後,他終於找到了他的小米。

    實在是太久了,久到她身上屬於他的氣息淡得幾乎聞不到,若非如此,他可以更快找到她,她也不至於辛苦這樣久。

    他用最輕柔的動作將她抱坐起來,勾起她的下巴,慢慢朝她靠近,銜起她的唇,輕輕啄吻,一下接著一下,他品嘗著她的氣味,他在她唇間輾轉來回,他咬破她的唇,也咬破自己的,血珠子在兩人唇間彙集交融。

    突地,空氣中傳來帶著清涼的薄荷香氣,將兩人環繞起來,這個香,香了她的夢境,讓她好夢無數。

    在她身上種香,是他今晚的目的,目的達成,該離開了,但……捨不得呀,看著她的眉眼,看著她的輪廓,看著她恬靜的睡相,虛空的胸臆一下子被填滿,滿足在腹間上揚,控制不住欲望,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冒險,但再危險,他還是想在她身邊躺下。

    他躺下了,她像只懶貓,發現熱源,便一點一點朝他靠近,蹭了蹭。

    對於她的靠近,他相當歡喜,他把她環在自己身邊,而她纖細的手臂,無意識地橫過他的腰,小小的頭顱貼上他的胸膛,白皙的腿跨過他的腿,直到她霸佔住他的身體。

    敏敏滿足地輕喟一聲,像是終於找到了最溫暖、最舒服的窩巢。

    卓藺風的手臂輕輕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外面的聲音又透不進來了,而圈圈裡面充斥著溫暖、溫馨,歲月靜好。

    風雪漫天,小人兒蜷縮在破舊的床板上,小小的棉被裹住兩人。

    妹妹發燒了,紅紅的小臉滾燙得厲害,她發抖得厲害,連床板都跟著抖動。

    “哥哥,我冷。”

    他解決不來這件事,只能用瘦瘦的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身體。

    他的心很痛,他想哭,卻哭不出淚水,他不停地親著妹妹的臉,不停地說:“不怕、不怕,哥哥在。”

    她不怕,只是難受,像被封在冰窖中。

    “明天林嬸嬸說要給我們雞蛋,有雞蛋吃,妹妹就不生病了,好不好?”憨傻的他盼著天趕緊亮,太陽趕緊升起來,盼著雞蛋救妹妹一命。

    迷迷糊糊間,她應了一聲,“好,小米不生病。”

    他用力把兩管鼻水吸回去,堅定地說:“哥哥會保護小米,小米不會死掉。”不會像爹、像娘那樣。

    “哥哥,好渴……”

    屋裡沒有水,他怕她冷,不敢鬆手,可是妹妹渴呀。

    他很慌,一雙黑靈靈的眼睛四處張望,突然他想到了什麼,揚起笑顏,他咬破手指,讓血流出來。

    他把手指塞進妹妹的嘴裡,看妹妹貪婪地吸吮著,他不由得笑彎了兩道眉毛。

    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讓她不生病。

    這個認知帶給他狂喜,從此他的妹妹不會生病,不會像爹娘那樣死去,不會離開他,他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現在,她又在他懷裡了,她不會生病,他不再癡傻,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不再只是空話,想到這裡,他下意識地抱緊她。

    他親親她柔軟的唇瓣,在她嘴邊輕聲道:“不怕,以後有我。”

    夜半,雖然姑娘說不必守夜,柔月還是不放心,到姑娘屋裡巡視一回。

    她看了眼床上,沒看見卓藺風,只看見熟睡的姑娘,她微微一哂,吹滅蠟燭,離開內室。

    隔天醒來,敏敏發現自己的嘴唇破了個洞,嘴角微見血漬,她直覺伸出舌頭輕舔,那血……不腥,反而有股難以形容的……甜味?

    離開皇宮,敏敏像只雀躍的鳥兒,外面的世界好美,外面的天空很藍,外面的空氣……她深吸一口氣,真香。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驥哥哥……

    算了,不要多想,從現在到進關府,她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她可以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未來再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必須盡情把握。

    馬車行經大街,她打開車簾往外看,行色匆匆的路人、含著笑意的百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及方向,生活充實而美滿。

    她也想要這樣的人生,可以計畫些什麼,可以朝著目標奮力往前跑。

    而且掙脫了高大厚實的宮牆,生活也變得鮮活明媚,炸糕的甜香、餛飩的鮮香從鋪子裡飄出來,小販的叫賣聲響亮又有活力……敏敏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景一物,恨不得全把它們收進心底。

    突地,哭聲傳來,她循著聲音調整視線,發現一名女子跪在街邊賣身葬父。

    她難掩詫異,沒想到竟和話本子上描寫得一模一樣,原來傳奇、故事皆取材真實人生,而非全然幻想?

    她突然有股衝動,她不想當個旁觀者,想加入這個世界,於是她吩咐道:“停車。”

    柔月迎上前問道:“姑娘想做什麼?”

    皇上一聲令下,柔月領著十幾名宮女隨她回將軍府伺候,只不過未來她是個小妾,不能帶下人進關府,規矩在那兒,便是皇上也不能擅改,因此等她進了關府後院,柔月等人便會回宮覆旨。

    “我下車看看。”

    敏敏不顧禮儀規矩,自顧自跳下馬車,反正她身份已定,名聲不再重要。

    柔月愣愣地看著她往賣身葬父的女子身前跑去,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疾步跟了上去。


    敏敏蹲下身,輕輕勾起那名女子的臉,著實驚豔。

    這個女子雖然臉上沾著灰,依然漂亮得教人怦然心動,許是擔心美貌惹來麻煩,她始終低著頭。

    “你叫什麼名字?”敏敏一雙好奇的眼睛直盯著對方。

    “小春。”

    “家裡沒人了嗎?”

    小春點點頭,回道:“爹過世後,家裡就沒人了。”

    “你願意跟著我嗎?”她的身世讓敏敏感同身受,不由得心生憐惜。

    小春抬眸,馬上回道:“我願意。”

    “那好,我把你買下,等你葬完父親,就到威遠將軍府找我,行不?”

    “行。”小春朝她一笑。

    只是淺淺的笑意,就讓敏敏感受到明媚春光。

    敏敏伸手往荷包一探,這才想起阮囊羞澀。在宮裡,只有旁人巴結她的分,哪有她討好別人的理兒?她從不打賞別人,身上自然不會帶錢。

    她轉頭對柔月說:“給我銀子吧,我想買下她。”

    柔月多看了小春幾眼,回道:“姑娘,來路不明的人還是別收在身邊得好。”

    又不是荒年,哪就這麼剛好遇上,何況還有牙行呢,真要賣身,在那裡才能尋到好人家,哪個傻子會在街上抛頭露面,尤其是她這副長相,肯定要招禍的。

    她敢這麼做,莫非……是有人故意佈置的?

    敏敏哪裡想得到這麼多,視線在柔月身上轉過,確定她不會出手相幫之後,垂眸歎氣,她不該賭氣的。

    她知道爹爹留給自己不少嫁妝,過去姑姑幫忙收著,之後許是交到皇后或某位嬪妃手中。照理說,那些東西該隨她出嫁,可是皇上卻刻意忽略這件事。

    皇上許是想著,沒人沒錢、沒有身份的小妾,定會舉步維艱。他等著她知難而退,等著她後悔。

    為表達自己的決心,她賭氣了,連宮裡用的錦衣華服、頭面珠飾半件都不肯帶走,誰知,這會兒才明白,無銀無錢行路難。

    敏敏指使不了柔月,只能任性犯倔,與宮女們僵持在街邊。

    “姑娘,時辰不早,該回將軍府了。”柔月好聲好氣勸道。

    “你們先回去。”

    哪能啊,姑娘要是蹭破一塊皮,皇上定會要她們吃不完兜著走,她們可是身負任務的,得在出嫁前這個月裡,勸說姑娘返宮。

    “姑娘,咱們的馬車停在中間,把路給擋住了。”

    “你們先走。”敏敏又說了一次,口氣多了幾分不耐。

    柔月無奈,看看其他宮女,正猶豫著是不是該退讓兩分,讓姑娘把人買下時,一隻大手橫在敏敏眼前,掌心上放著兩個五兩的銀錠子,緊接著溫潤的嗓音響起——

    “夠嗎?”

    敏敏的心狠狠一跳,她順著大手往上看,與卓藺風對上視線的瞬間,她再也忍不住笑開懷。

    是他,真的是他!只要有他在,再大的難題都能解決。

    她對他有著莫名的信任,看到他會莫名的狂喜,但是眼眶卻會酸酸的,不知道怎麼回事,每次看見他,都有流淚的衝動,就像狗看見肉會流口水,螞蟻看見糖會沖向前,純屬直覺反應。

    她不理解自己的直覺,卻樂意接受這份直覺帶來的幸福愉悅。

    “謝謝。”敏敏理直氣壯地收下他的銀錠子交給小春,問:“夠嗎?”

    “夠,謝謝姑娘、謝謝公子。”

    小春用力磕頭,敏敏忍不住皺眉,急急扳住她的肩膀,不許她再磕頭。

    “行了行了,我同你說,這是蜀王,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以後你跟著他,一定可以過上安穩日子。”

    很好很好的人?她怎麼會知道?但不管她怎麼知道的,他都欣然接受這個評語。

    “丫頭是你買的,為什麼要跟著我?”卓藺風好笑地問。

    “錢是你的。”

    “我不缺丫頭,但……”他看一眼她身後使喚不動的宮女,笑道:“你缺。”

    她失笑,對啊,她很缺,可是……她皺眉頭。

    “怎麼,有問題?”

    “聽說當小妾是不可以帶丫頭進府的。”

    她毫不遮掩,因為在後宮之中什麼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背後話,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精彩絕倫”的故事。

    卓藺風同意。“確實,要不讓她先跟著你,等不能跟的時候,我再幫你收留?”

    她說得大方、他回得自然,好像堂堂大將軍之女淪為小妾很正常,沒什麼不可以。

    他坦然的笑容裡找不到鄙夷輕蔑,於是她也跟著笑了,因為他是第一個不批判她自甘下賤的人。

    敏敏還沒想到要怎麼回他的話,就聽見卓藺風問小春——

    “穿著一身素服進將軍府不妥當,你有其他衣裳嗎?”

    四目相對間,小春低下頭,道:“回大爺,小春沒有。”

    得到滿意的答案,他對敏敏說:“想必將軍府不會有小丫頭的衣服,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幫她置辦些衣飾?”

    逛逛?天,她有多久沒逛大街了?心蠢蠢欲動,可她下意識地看一眼宮女們,面有難色。

    她知道她們的工作不僅僅是服侍,也有監視,也有勸退,她們的月銀並不好賺,她從沒想過為難她們,但是她真的很想逛逛。

    “你才是主子,她們不是。”卓藺風替她的為難找到臺階下。

    對啊,她才是主子,又不是在後宮裡,現在她最大,她想往東便往東、想往西便往西,身為奴婢,她們還能不遵命?就算皇上要責怪,也只能怪在她頭上。

    想通了之後,敏敏微微一笑道:“你們先回將軍府,我晚些便回去。”

    柔月有滿肚子的反對,可是當她看到王爺似笑非笑的表情時,時空好似瞬間凝住了。

    沒有聽見任何人說任何話,但她莫名其妙被說服了,莫名其妙地相信,姑娘跟王爺去走走逛逛是再正確不過的事。

    她躬身為禮,道:“奴婢先回將軍府。”

    敏敏有些驚訝,柔月這會兒怎麼會這麼好說話?她再看向卓藺風,是因為他在,柔月敬畏他嗎?

    他沒解釋,笑看著宮女們上車,笑看著車馬遠離,才問了一次,“逛逛?”

    “我沒銀子。”敏敏鼓起腮幫子,憋住氣,強忍害羞,誰想得到堂堂將軍千金,竟會窮到這等田地?

    從小到大衣食不缺,從沒弄懂銀子為啥可愛,才窮過這麼一回,她便清楚瞭解沒有錢寸步難行的道理。

    他想也不想,從腰間解下荷包丟給她,她嚇一跳,直覺接住。

    他看著她笑道:“現在,你有錢了。”

    嚴格來說,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對她而言,仍屬陌生,且正常女人都曉得陌生男子的銀子不能花用,可是面對他,她從來沒有正常過,所以她竟覺得他的荷包收得,他的錢花得,她不肯取用才是傷感情、殺風景的事兒。

    她自信自得地晃了晃荷包,笑得極為開心。“有錢了,還等什麼!”

    這是敏敏第一次挑布料。

    過去宮裡最好的布料,都會直接往留雲宮送,連挑都不必挑,吩咐裁了做新衣便是,所以看見這麼多不同布料,她好猶豫。

    一下子覺得青色好,一下子覺得橘黃也不錯,孝期中穿紅色是過分了些,但粉色映肉,小春穿起來肯定很漂亮。

    她拿起一匹又一匹的布,往小春身上比劃。

    這是個無聊而枯燥的過程,若是幾個女人吱吱喳喳討論,或許還有幾分樂趣,可小春很明顯對這個活動感到無奈,而身為大男人的卓藺風肯定更……

    哦、不對哦,他雖然沒有咧嘴大笑,但眉尾略略往下滑,嘴角微微往上勾,面容再柔和不過,這可是真真切切感到興味的表情。

    他的眼光始終落在敏敏身上,她拿起這塊布、放下那塊布,在簡單的選擇中,過癮而開心。

    而她的開心造就他的愜意,她的快樂勾起他的笑意,她再微小的動作,都可以牽動他的情緒。

    一輛馬車停在布莊前,兩個工人來來回回地把布匹往裡頭搬。

    妹妹背著他,在馬車後頭站了很久,站這麼久肯定要腳酸的,可她沒抱怨一聲,只是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馬車上的布匹,有紅的、青的、紫的、花的……

    兄妹倆身上的衣服陳舊,雖然洗得很乾淨,但免不了有幾處補丁,窮人家都是這樣過日子的,可是小米已經十三歲,是開始懂得漂亮的年紀。

    “小米,等哥哥長大給你買很多漂亮的布。”他說。

    “好。”她笑著點頭。

    “給你裁穿也穿不完的衣服。”

    “好。”她的眼睛眯成兩條線。

    “給你買一大堆戴不完的首飾。”

    “好。”她再看一眼布匹,深吸氣,滿足地背著哥哥往前走,好像在短短的幾句話之後,那些衣服首飾都已經穿戴在她身上。

    她從沒懷疑過哥哥的承諾,她崇拜哥哥、相信哥哥,即使這份相信完全沒有道理。

    “妹妹還想要什麼?”

    “想要很多雞腿。”

    “好,哥哥給你買,還有呢?”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著,漂亮的臉上都掛著燦爛笑容。

    在外人看起來,就是個瘸子傻瓜和笨妹妹的蠢對話,但這樣的對話讓兩人對未來的生活信心滿滿。

    上前,卓藺風拿起一匹湛藍色綢緞在自己身上比劃,笑問道:“好看嗎?”

    敏敏認真地凝視著他,他的五官還是一樣再普通不過,卻莫名其妙地組合出一張再完美不過的臉龐,他一笑,猶如春風拂過,教人全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暢,讓她也忍不住跟著笑。

    不過她可沒有被他的笑容給完全迷了心神,她拿起另一匹布說:“紫色更適合你。”

    “我沒有紫色長衫。”

    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給你做一件,袖口繡上新梅。”

    新梅?女人用的圖案?穿起來肯定奇怪,但他點頭回答,“一言為定。”

    她也點點頭道:“一言為定。”

    他笑、她也笑,他點頭、她也點頭,他揚眉、她也揚眉,她沒有刻意模仿他的動作,她只是被他的情緒感染,只是……太快樂。

    他們大概把半間鋪子都給買下了,直到離開布莊,敏敏都還沒搞清楚,小小的荷包裡面為什麼會有用不完的錢,但她也懶得多想這種小事,買完線和布,他們繼續逛街。

    她對金銀飾物、玉器寶石並不感興趣,但他在身邊,她卻覺得有趣極了。

    “挑選玉石,首重是通透,最好的翡翠是玻璃種,通透程度十分高,再者要選色澤均勻的……”

    她不知道光是玉石就有這麼大的學問,他們一件件挑、一件件選,他細細為她分析好壞,他是她見過最有耐性的男人。

    大鋪子、小店面,連攤販都看,他們在大街上消磨了大半天后,擇了一間飯館坐下來。卓藺風一開口就要雞腿、要很多肉,一大盤一大盤的,擺滿桌面。

    可他自己卻只吃一點果子和菜蔬,敏敏也和他差不多,喂小鳥似的,每盤嘗過一、兩口就不動了。

    “為什麼不吃?”他問。

    “難吃。”

    “你偏食?”

    在宮裡備受寵愛的她,嘴巴被養得很刁,這習慣在貴女間是很普通的事,卻讓他非常認真地憂愁了。

    “嗯嗯,我的舌頭太挑剔。”她也老實承認。

    “這可怎麼辦才好?”關家後院不會給姨娘太多禮遇,這會兒他已經急著琢磨日後該怎麼給她添菜。

    “沒事,少吃幾口,餓不著。”東邊挑兩筷、西邊挑兩筷,肚子也塞得七七八八,哪真能餓著?她不曉得他愁的是未來,不是現在。

    他越想越擔心,望著她,眉心都皺出了川字。

    見他這樣,她忍不住笑出聲,“真沒事的,京城貴女哪個沒有挑食毛病,你見過誰餓著了嗎?”

    卓藺風失笑,這點他無法解釋。

    小春的目光在卓藺風和敏敏之間流轉,她其實看得出來,主子爺對姑娘很不一般,這是好事啊,爺身邊早該有個貼心人。

    小春夾起一隻雞腿,心滿意足地啃著,這麼好吃的東西,又不必親自去毛放血,不多吃一點,怎麼對得起自己?

    有兩隻鴿子,不知道從哪裡飛進來的,一公一母,雄的飛到哪兒,雌的就跟在後頭,感情好到令人羡慕。

    它們一大清早就飛來了,敏敏不好意思占為己有,但它們逕自在她的書案上待著,趕也趕不走,敏敏看書的時候,它們會貼到她手背旁,歪著小腦袋輕輕蹭著,很討喜。

    見它們這樣,敏敏問:“你們想跟著我嗎?”

    鴿子哪裡聽得懂人話,但它們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好像在回應一般。

    於是小春用棉布縫了個窩巢擺在桌案上,才剛擺好,它們就一前一後窩進去了。

    敏敏把饅頭捏碎放在掌心,兩顆小頭顱一點一點地在她手上搶食,可愛的模樣讓她笑個不停。

    “公的叫灰灰,母的叫小小吧。”

    名字定下,它們成了自己人,大野不在,灰灰、小小取代大野,驅逐她的寂寞。

    但中午才搬家定居,下午灰灰就飛得不見蹤影,小小倒也乖巧,滿院子飛飛跳跳,始終沒有離去。

    不多久灰灰回來,它停在敏敏膝上,紅色的爪子綁了個小竹筒,敏敏疑惑地拿起來打開,從裡面抽出紙條——

    有事,讓它來信。風

    風?是他?敏敏把信箋壓平,夾在書冊內,滿臉滿眼都是笑意。

    昨天卓藺風說要送她禮物,所以早上一起床,她就翹首盼望,等著禮物上門,還讓小春到前頭問過好幾回,誰想得到禮物會自己飛進家門。

    她不是貪心的女人,她收過更好更昂貴的禮物,但這是她收過最合心意的禮物。

    確知它們是屬於她的,她高興得連晚上也睡不著覺,都已經歇下了,還三番兩次下床,確定它們沒有飛走。

    第六次下床,她趴到桌邊看著它們,用手指輕輕順著它們的羽毛,止都止不住笑臉張揚。

    可沒料到,窗戶突然被打開來,她嚇了一跳,猛然抬頭——

    是卓藺風!

    他有些尷尬,而她應該害羞的,更正常的反應是放聲大喊,但是必須再強調一次,遇見他,她從來沒有正常過。

    她跑到窗邊,推開窗戶,半個身子探到窗外,轉頭左右看了看,手指放在唇邊,悄聲道:“籲,小聲點,快點進來。”

    她的反應讓卓藺風不免失笑。

    他的年紀很大,非常非常大,用歷盡滄桑來形容都不為過,但這會兒,他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夥子,臉紅紅、脖子紅紅,連耳垂也紅得不像話。

    他有很好的輕功,跳進屋內時,卻笨拙地掃到椅子,帶出了聲響。

    倒抽口氣,敏敏一把拉起他,飛快地把窗戶關上、吹熄蠟燭,再將他推上床,自己也跟著跳上床,再拉起棉被把兩人蓋妥。

    果然沒多久,外頭傳來柔月的問話,“姑娘,怎麼啦?”

    “沒事,我剛碰到椅子了。下去吧,我要睡了。”

    “姑娘要喝茶嗎?奴婢進去伺候。”柔月又說。

    “不必不必,我累慘了,別進來吵我。”

    柔月的腳步定在門邊,猶豫片刻後應道:“是,姑娘。”

    敏敏屏住呼吸側耳傾聽,直到腳步聲遠離,她才放鬆下來。

    拉開棉被,透過月光,她對上了他的視線。

    突然,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笑得全身發抖,笑得抱著肚子蜷縮成團。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會有什麼不同,但卓藺風知道,她一笑,情緒波動,身上的薄荷香氣會越來越濃郁。

    那是他的氣味,現在,也是她的。

    卓藺風拉開棉被,身子往上挪動幾寸,和她並肩躺著。

    他在等她問“為什麼這麼晚你還會過來”,他在等她說“你這樣罔顧禮法,會毀壞我的名聲”,可是她開口說的話,卻讓他有些意外——

    “謝謝你,我很喜歡灰灰和小小。”

    那是她替它們取的名字?揚眉淺笑,他道:“怎沒讓它們送信給我?”

    “你說有事讓它們來信,我又沒事。”她也想啊,可紙箋上光寫謝謝兩個字有點奇怪,她只好絞盡腦汁企圖擠出一件事情來寫,但就是想不出來。

    “沒事也可以讓它們送信。”卓藺風好笑地道。

    “沒事也行?”

    “沒事也行。”

    “那它們可要累壞了。”她有滿肚子無關緊要的廢話想說呢。

    “有很多話想講的話,直接叫我過來。”

    他可是蜀王,她直接叫他過來這樣好嗎?“不怕煩嗎?”

    “不怕。”

    “可是內姹女子除了抱怨生活不順,沒什麼新鮮話可說。”

    “想抱怨就抱怨,我不一定要聽新鮮話。”

    “所以……我現在可以說?”

    “可以。”

    他真是個好人啊!

    敏敏開口了,從爹娘開始說起,說到姑姑、說到後宮,說到她痛心疾首的那一年,說驥哥哥的偏疼,說大野的陪伴……

    “你說,人怎麼可以說變就變呢?”她真以為驥哥哥比誰都喜歡自己的呀。

    “關驥不是變,他只是身不由己。”

    “我不懂。”

    “男人一旦真心愛上女人,便捨不得她委屈,便想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卓藺風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和他一樣,他也不捨得她委屈,也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因為我成為薛虹茜的委屈,驥哥哥便想盡辦法要擺脫我?”

    “沒有這麼殘忍,他只是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說到底,你也覺得錯的是我?”

    “你和他一樣,也是身不由己。”

    敏敏一窒,如此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完完全全道盡了她的委屈。

    都說她下賤、說她自甘墮落,後宮嬪妃嘲笑她,京城貴女看不起她,驥哥哥憎惡她,所有人看著她的目光都充滿鄙夷,卻沒有一個人看見她的身不由己,可他竟然明白?

    酸了鼻翼、酸了心,她輕輕說了一聲,“謝謝你。”

    他摸了摸她的頭。“一切都會好轉的。”這是保證,也是承諾。

    她不確定是不是真能如他所說的這樣,但她確定,如果最後的這一個月可以天天看見他、天天聽見他,那麼她可以收留很多的幸福,足供未來回憶。

    她不停地說著話,講到將近醜末才入睡。

    卓藺風貪看著她的睡顏,待到天明,才起身下床,他走到桌邊,摸摸灰灰和小小,低聲道:“好好陪伴她。”

    小小的鴿子竟像聽得懂人話,咕嚕咕嚕地回應。

    敏敏真的沒想過光是提筆寫信就可以讓人這樣快樂——

    ……我躲在床底下,柔月她們四處找不到人,急得要回宮覆命……

    如果一個人的一輩子要調皮搗蛋幾次是有定數的,她大概把這輩子的額度全用在這個月了。

    她每天都惹一點事,把宮女們急得團團轉,好幾次都差點報進宮裡了,偏偏她是主子,誰也不敢抱怨。

    說真話,她從來沒有活得這樣恣意過,從來不曉得隨心所欲的自由,可以讓人如此歡喜。

    更好的是,她可以把這些事一一寫給卓藺風,而他覺得她寫得不夠清楚,晚上還要到床邊再聽她講一遍。

    所以她錯了,取代大野的不是小小、灰灰,而是卓藺風。

    敏敏捧著臉,看著桌上的幾道菜,舉箸初嘗,笑意盈面。“你有個天底下最好的廚子。”

    “如果歐陽知道你這樣形容他……”

    “會很得意?”她搶著接話。

    “不對,他會很生氣。”歐陽有一手好廚藝,卻痛恨被人稱作廚子。

    “為什麼?”

    “你可以喊他名士、書生,或者紈絝,但萬萬不能稱他廚子。”

    “他是男的?”還是會念書、身份高尚的男子?敏敏訝異不已。

    她對卓藺風的認識是從歐陽起的頭,然後她知道他的蜀王府很大、很漂亮,有春夏秋冬四個院子,每個院子都各具特色,她知道他吃素,菜蔬果實之外,他還喜歡吃花。

    真厲害,她當真不曉得花也能吃,難怪他一身仙氣,不似凡夫俗子。

    對了,他最喜歡的活動是在月光下練功。

    “為什麼是月光下,而不是日光?”敏敏問。

    “因為月光柔和,不會曬傷。”

    哈,這麼簡單的答案,她竟然用這麼認真嚴肅的口氣追問,她真傻,不過她不介意在他面前發傻。“我也可以練功嗎?”

    “可以。”

    “練完也會像一你一樣,通體舒暢嗎?”

    “想試試?”他支著下巴問。

    “嗯。”

    “好,先吃飽。”卓藺風替她夾了一隻雞腿。

    吃飽後,他很樂意帶她飛到屋頂上曬月光,讓她享受何謂氣血流通、全身舒暢的感覺。

    她不懂他為什麼老愛喂她吃雞腿,雖然除了在飯館的那次之外,他每次帶來的雞腿都分外美味。

    她咬了一口雞腿,細細嚼著,看著他的臉,胃口大開。

    食不語是基本規矩,可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遵守任何規矩,所以她又問:“王爺,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不是對你好,是對我自己好。”

    “為什麼?”

    “因為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

    因為你笑,我便快樂,因為你得意,我便快樂,因為你帶笑的眼睛,總是令我快樂……這些話他雖然沒說出口,但都是最真誠的。

    她笑得眉彎彎、眼眯眯,滿臉得意。“謝謝,你彌補了我可憐的自尊心,我還以為我很討人厭呢。”

    “你不必討每個人歡喜,你只需要讓在乎的人喜歡就行。”

    她是這麼想的呀,所以不在乎嬪妃宮人,只介意驥哥哥的心思,可到頭來才發現,討人喜歡是門技術活兒,而她的本事顯然太低。

    不過沒關係,現在她想換個物件了。

    “王爺,我想問……”

    一雙筷子用門牙咬著,這是沒家教的動作,但她睜著大眼睛望著他,他看不見她的失禮,只瞧見她的可愛。

    “問吧。”

    “你是不是……喜歡我?”話一出口,敏敏的俏臉瞬間漲得通紅,但她強迫自己不准低頭,她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要理解錯了心意。

    他遲疑片刻,回道:“是。”

    她又憋了半天,才終於把話給擠出來,“那我可不可以不嫁給驥哥哥,嫁給你?”

    這次卓藺風沒有遲疑,直接回道:“不可以。”

    瞬間,笑容凝在嘴角,她突然好想哭,他方才說喜歡她,只是隨口說說的嗎?

    可是理智又告訴她,當然不可以,是聖旨又不是廢紙,哪是她想嫁誰就嫁誰的,何況他都知道她的身不由己,怎會不理解皇上的心思?她哪有那麼了不起,能讓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因她而鬩牆?

    理智分析得很好,只是情感上很難不受傷,心好像裂出一道傷口般的疼著。

    卓藺風試著要解釋,她卻急急忙忙朝他揮揮手。“別介意,只是玩笑話,你千萬別當真,我可是一門心思想嫁給驥哥哥的呢!”說完,她咬下一口雞腿,再一口、再一口,把小小的嘴巴塞得滿滿的。

    瞧,她笑得多可愛啊,可是他在她眼底看見心酸,讓他的心也跟著酸了。

    這一晚,他們還是聊到丑時末,卓藺風才依依不捨離開。

    這一晚,他特地帶她飛上屋頂曬月亮,告訴她練功的好處有多少。

    這一晚,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但是在他離開後,敏敏張開眼睛,緩緩地吐了口氣。

    原來喜歡和成親是兩碼子事,不可以混為一談,唉……她怎麼老是弄錯呢?

    卓藺風離開時,小春守在屋外,她向來不多話的,但今晚忍不住了,她跟在主子爺身後,低聲問:“為什麼不能娶?主子爺明明很喜歡姑娘。”

    他沒回答,而是反問:“從關驥手裡搶人,和從皇上眼皮子底下搶人,哪個容易些?”自找到敏敏之後,他就調查了和章家有關的一切,皇上的念頭、皇后的心思、嬪妃的籌謀……钜細靡遺。

    確定來龍去脈後,他細細盤算過,敏敏若要全身而退,必須進關府一趟。

    王爺的話讓一夜愁眉的小春樂了,原來主子爺早有打算,只要主子肯動作,姑娘還有啥好發愁的?

    聽說關驥是個正人君子,既然不樂意姑娘嫁進關府,恐怕不會碰姑娘一根手指,那麼相較起來,進關府確實比留在後宮那個龍潭虎穴來得好。

    她急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姑娘,可是才剛轉身,連腳步都尚未跨出去,就聽見主子淡淡的吩咐——

    “別告訴敏敏。”

    小春急急忙忙轉回身,才想問問為什麼,可是哪還有主子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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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2:4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姨娘的本分】

    關驥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滿京城官員誰不想攀上,因此他舉行婚禮這天,人人備妥厚禮上門,氣氛相當熱鬧。

    與此同時,一頂青色小轎從後門悄悄送進關府,而卓藺風和小春遠遠地看著。

    昨天卓藺風被皇上召進宮,皇上告訴他,京官把持鹽引,圖利自家人,造成鹽價上漲,百姓苦不堪言,邱禦史是冒著性命之憂將此事透出來。

    要查清此事必得南下,而且皇上的旨意,不是抓一、兩隻碩鼠,敲山震虎,而是要一網成擒,將多年積弊的鹽引、鹽稅一事徹底解決。

    卓藺風領了這件差事,這一去,怕是要兩、三個月。

    “好好盯著,別讓她受委屈了。”卓藺風交代道。

    “是。”小春點頭應下,眉心卻打了死結。

    關府著實可恨,口口聲聲規矩,不管怎麼說,就是不肯讓她隨著姑娘進府,不就是個小丫鬟,難不成還怕翻了天,真不曉得關府在擔心什麼,害得姑娘只能帶著灰灰和小小。

    “有來信,立刻命人送往南方。”

    “是。”

    “敏敏挑食,想辦法別讓她餓著。”

    “是。”

    事情一件件反覆叮嚀,可是說得再多,心還是放不下,緩緩吐氣,他道:“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出事。”

    三朝回門,關驥順道領著薛虹茜到莊子上去,直到這兩日才回府。

    敏敏知道那座溫泉莊子,驥哥哥曾說溫泉對身子好,有機會要帶她去泡泡,可現在與她再沒有半分關係了。

    她沒有生氣,她認命,即便辛苦,也是她的選擇,也是她咎由自取,卓藺風說的對,他們是身不由己的兩個人。

    “章姨娘,用飯。”懷素提著食盒進屋。

    懷素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行事穩妥,只是寡言了些。小小院落裡,一個沉默的主子、一個寡言的下人,日子過得更加清冷。

    敏敏打開食盒,一葷一素兩道菜和一碗白米飯,她沒胃口,蓋上食盒,起身正想到外頭走走,就見迎面一名婦人笑盈盈地走來。“我是相爺身邊的吳姨娘。”

    敏敏知道她,老夫人過世後,是她在關相爺身邊伺候,她行事周正,府裡的老爺夫人們很尊敬她,她身子微潤,滿臉福氣,看起來非常精神。目前老爺外放,夫人留京孝順相爺。

    敏敏為她倒杯清水,屋裡沒有茶葉可用,府裡規矩嚴,對姨娘的吃穿用度頗多限制。

    兩人都坐下後,吳姨娘道:“相爺讓我過來囑咐幾句。”

    “吳姨娘請說。”

    她溫順乖巧的模樣讓吳姨娘頗為訝異,將軍之女成為小妾,怎麼完全沒有心生怨懟?何況雖無婚書,也是皇上見證,兩家長輩的口頭約定。

    “關府家風端正,規矩嚴格,子孫媳婦都得守著規矩來。”

    “是。”

    “這樣的家風,斷不容許寵妾滅妻之事發生。”

    寵妾滅妻?敏敏苦笑,相爺未免太高看她了。“婢妾明白。”

    “與薛家的親事是大爺作主,老爺夫人並不滿意,但進了關家就是關家人,斷無苛待之理。”

    “是。”

    “你與大爺關係匪淺,日後定不會苛待。”

    “是。”

    她如此溫順,看得吳姨娘難免心疼,都是當人姨娘的,她豈會不知當中辛酸?

    “別心急,大爺早晚會明白你的好。”

    這話說得敏敏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尷尬地笑著。

    她知道的,不被喜歡的女人,怎麼做、怎麼錯,怎麼看、怎麼生厭,她再好,于驥哥哥而言都是負擔,在她堅持下嫁的同時,兩人的關係已經打了死結。

    過了半晌,吳姨娘才又開口,“你是不是還沒拜見過大奶奶?”

    敏敏愣住,不知該如何回應。

    見狀,吳姨娘理解地拍拍她的手背道:“去吧,那是你的本分。”

    “大爺,章姨娘拜見大奶奶。”喜兒在房外稟報。

    聞言,正在親昵的兩人臉色微變,關驥皺眉道:“讓她等著。”

    薛虹茜其實也不願意有人插足夫妻之間,但她清楚,章若敏不一樣,她與丈夫有情分。於是她勉強揚起笑意,說道:“這又是何苦?這麼做,你心疼,她也不好受。”

    “得讓她死心。”關驥歎道。

    “我來說服她。”

    “你不懂敏敏,她表面溫和柔順,性子卻是執拗,讓她吃點苦頭吧。”

    主子一句話,身為姨娘的敏敏只能站在院子,靜心等候召喚。

    太陽曬在後背,隨著時間過去,原本微微的剌痛變得灼熱腫燙,白皙的小臉被曬出一片通紅,她頭昏腦脹的,但仍咬牙強忍,不斷在心底提醒自己,這是她的本分。

    敏敏知道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她笑話,可她不屈服,背脊挺直,任由汗水淋漓,只是風一吹,寒意上身。

    這是下馬威?相府從沒這等規矩,剛進門的大奶奶怎能如此折騰人?懷素皺眉,上前往丫鬟手裡遞銀子。“勞妹妹再稟報一次。”

    丫鬟看敏敏一眼,也有幾分同情,只是……“這時候實在不好進去。”

    “要不,你瞅緊時機,可以的話,就稟報一聲。”

    “好吧,我試試。”丫鬟把銀子收進懷裡。

    敏敏運氣很差,屋裡兩人新婚燕爾,一陣耳鬢廝磨、纏綿悱惻之後都睡著了,沒有主子的命令,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張讓敏敏先回去。

    於是這一站,又是一個多時辰。

    敏敏眼觀鼻、鼻觀心,即使雙腳打顫、後背痛得像百根針在剌,依舊強忍住。

    未時,關驥和薛虹茜醒來,丫鬟瞅準時機進屋稟報。“大爺、大奶奶,章姨娘還在外頭等著。”

    聞言,薛虹茜咬著下唇,這是想壞她名聲,害他人認為她性子刻薄?想到這裡,微微的不豫浮上眉尖。

    關驥更生氣,掌心往桌面用力拍去,杯子一震,重重跳起。

    她絕對是故意的,她非得這樣固執,非得逼他低頭?!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屋外,看見她全身僵硬得像木偶似的。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大聲斥喝。

    關驥的吼聲將敏敏拉回現實,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實在沒力氣回話,但她仍努力張大雙眼,企圖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他還是背著她山前山后到處跑的驥哥哥,他還是有好吃好玩全端到自己跟前的驥哥哥,

    可是他怎能這樣生氣,仿佛她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她只是守本分啊,莫非在愛情面前,任何的枝枝節節都該被消滅,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苦肉計得在在乎你的人面前才有用。”

    話說得殘忍,他的心並不好受,他承諾過章叔的,可是她這般固執,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待她了。

    她知道的呀,是他自己說的“章叔不在了,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她信了他的話,可他現在卻說他不在乎她?

    “所以?”敏敏銜起一抹譏誚的笑意。

    她的反應剌激了他,他用力地抓住她的雙肩。

    早已被太陽曬傷的雙肩被他這一捏,更是剌痛難耐,她痛得冷汗直流,卻固執得不許眼淚往下墜。

    “你想怎樣?你要怎樣?你希望怎樣?!”他忿然問道。

    她淡淡反問:“我能想怎樣?我能要怎樣?我能希望怎樣?”

    她也盼著有人指點明路,是時局逼得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今日進山、明日枯骨,她也不能回頭。

    望著他,她淡淡笑開,可是其中卻有著濃濃的悲哀。

    這天晚上,敏敏發熱了。

    身為小妾,不是生病就有大夫可看的,得先報到大奶奶那裡,但大爺發話了,章姨娘的事不得傳進內院。

    敏敏的背和肩膀痛得厲害,脖子脫皮,臉頰敷過大半天冷水依舊紅腫剌痛,再加上冷汗不止,熱風交替,豈能不生病?

    懷素看不下去了,勸道:“都發熱了,姨娘先歇歇吧。”

    敏敏坐在桌子後方,提筆寫字,虛弱地道:“疼得厲害,得做點事分散心思啊。”

    “要不,我去夫人那兒要點傷藥。”

    越過大奶奶往上稟報這種事,要是傳到驥哥哥耳裡,她真成了心機重的小人了,她甚至都可以想像其他人會怎麼說她,不過是個姨娘,一點小傷就大擺儀仗,當真以為從宮裡出來的就是公主?

    “沒事,我寫點字,待會兒就睡,你先下去休息吧。”姨娘身邊只配了一個丫鬟,哪能讓她守夜。

    懷素見她堅持,不放心地道:“奴婢就在鄰房,姨娘有事就喊一聲。”

    “別擔心,下去吧。”不就是曬傷嗎,而且發熱只要流流汗就行了。

    懷素離開後,敏敏繼續寫。

    她滿腦子想著那個有著親切溫柔笑容的男人,她以為入府那天他會送她一程,她以為將軍府的圍牆難不倒他,關府的圍牆自然也擋不住他,她以為即便成親了,他們還可以像過去那樣徹夜長談……

    是她天真了,她不在乎名聲,可他在乎呀,他是堂堂的蜀王,怎能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兒,至於那些日子,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呢?她一直不敢認真分析兩人之間是什麼關係,她粗略地把兩人定義在朋友範疇,可是騙誰呐,男女大防,除了親情、愛情,哪能保有純粹友情?

    也許於他,不過是場遊戲,可是該怎麼辦?她不想結束這場遊戲,她還想同他訴說心事,還想聽他講講那些令人無法想像的世界——

    知道嗎?珍珠竟然是蚌殼的淚水;知道嗎?不是所有的魚都得活在水裡,知道嗎?北方有神雕,為了訓練孩子飛翔,會把孩子推下斷崖……

    人生狹隘,一畝三分地限制住她的視野,對他,她有說不出的崇拜與羡慕,她但願自己能生出雙翼,高高地飛出去,去看看他認識的世界。

    所以就算只是遊戲,只是南柯一夢,她也想繼續。

    進關府的日子,沒有想像中辛苦,不必勾心鬥角的生活,讓人頗感愜意。

    你呢?好不好?很忙是吧,我與你不同,閑得不知道做什麼好,今天看著牆角的螞蟻窩,發了兩個時辰的呆,真怕來一場大水給淹了,要是沒了螞蟻窩,往後我不知道要對什麼發呆……

    她密密麻麻地寫了兩張紙,全是報喜不報憂,字句裡沒有憂愁,只有悠閒與想像出來的快樂。她把紙條放進竹筒裡,系在灰灰和小小的腳上,打開窗戶,讓它們振翅高飛。

    迷迷糊糊間,敏敏睡著了,可她睡得不沉,只是覺得疼痛遠離了。

    黑色身影從窗子飛入屋裡,小春平靜的雙眸燃起怒火,關家還真是厲害,才短短幾天就把好好一個人養成這副模樣!

    敏敏輕輕一個翻身,曬傷處摩擦到床褥,痛得她直皺眉。

    小春的視線落在她的頰邊和頸側,一片紅腫,嚴重的地方出現焦褐色,該死,她傷了!幾個縱身,她離開關家後院,再出現的時候,身上多了個包袱,她拉開棉被將包袱藏妥,才又離去。


    天亮,敏敏被曬傷痛醒,身子一動,發現棉被裡有東西。

    她狐疑地坐起身,拉開棉被一看,居然是個包袱,她趕緊打開來,裡面有話本、藥丸藥膏、甜點,居然還有鹵雞腿?她笑了,顧不得皮肉痛,她跳下床,把門給閂上。

    她迫不及待拿起雞腿用力啃著,天哪!她有多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歐陽神廚,她怎麼能夠不愛他?

    幸福感來得太快,讓她差點兒招架不住。所以他來過了?他願意讓遊戲繼續下去?她可以用友誼之名繼續解釋他們的關係?

    太好了!

    “章姨娘,大奶奶有請。”

    放下碗筷,敏敏跟著喜兒到擎風院。

    這個院子她很熟悉,小時候經常來,院子裡的木樨樹還是她和驥哥哥一起種下的,驥哥哥曾對下人交代過——

    記住,她是這個院子的主人,隨時都可以進來,她要什麼,都可以帶走。

    那時驥哥哥是真心寵愛她的,可惜,如今一切都已不同了。

    敏敏終於見到傳說中的薛虹茜,鵝蛋臉,新月眉,櫻桃口,一派溫柔。

    原來驥哥哥喜歡這樣的端方女子。

    “章姨娘請坐。”薛虹茜道。

    “謝大奶奶。”敏敏大方坐下,既然對方想當賢良人,她便成全她。

    薛虹茜審視章若敏美麗嬌妍的五官,心中微凜,這樣的對手,是女人都會感到危機重重,她暗暗告訴自己,不能與章若敏為敵,眼前她雖然占上風,但往後她沒有贏的把握,懷柔方為上策。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嗎?”薛虹茜再次拋出善意。

    敏敏輕輕勾了勾嘴角。“大奶奶隨意。”

    薛虹茜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道:“對不起。”

    敏敏不免失笑。“大奶奶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與相公的關係,若我沒出現,你們會是一對人人稱羨的夫妻。”

    不知為何,這話聽在敏敏耳裡,莫名有種黃鼠狼給雞拜年之感。“大奶奶的意思是,想成全我和驥哥哥?”

    “對不起,我辦不到。我深愛關驥,想要和他相守一世。”

    “所以?”

    “敏敏,我不是壞人。”

    “理解,我才是壞人。”敏敏飛快接話,她就是壞人姻緣的壞女人。

    薛虹茜刻意忽略她的諷剌。“我與關驥門戶不對,卻深愛對方,為此關驥堅決出兵伐吳,這是場艱巨危險的戰爭,但他想用一場彌天功勞,換得皇上賜婚。

    “他的堅持讓我感激、感恩,我對天立誓,此生只嫁給這個男人,他凱旋歸來,我便當他的妻子,伴他一生,他埋骨沙場,我為他守身當寡婦,這輩子我跟定他。敏敏,你能明白這樣的感情嗎?”

    她越是這樣,敏敏越覺得自己壞透了,罪惡感已經讓她無處可躲,薛虹茜還想怎樣?她不耐地道:“別拐彎抹角,把話敞開了說,大奶奶想要婢妾做什麼?”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相公從沒忘記對章叔的承諾,他還是疼你的。敏敏,成全我們好嗎?”

    真真是天大的笑話,堂堂嫡妻竟低聲下氣請求婢妾的成全?

    “大奶奶希望我怎麼成全?離開關府嗎?”她忍不住問道。

    薛虹茜深吸口氣,遲疑片刻後道:“是的,你願意嗎?”

    果然!可是她怎麼能答應?她前腳一離開關府,肯定會立刻出現一頂轎子把她給抬回宮裡,所以她只能硬起心腸回道:“婢妾費盡心機才得嫁進關府,豈能自毀長城?實話說吧,除非死,我不會離開,或者你希望我去死?可以的呀,你是主子,我是婢妾,你有權將我杖斃,也能贈我七尺白綾。大奶奶敢給,婢妾就敢收,這樣的成全,如何?”

    她一句話接著一句話,咄咄逼人,因為生氣、因為傷心,因為已經退無可退。

    她還不夠成全嗎?不過是關府一隅,不過是沒人看見的角落,就這樣的一點點地方,她也容不下自己?

    然而屏風後頭的關驥只聽得見妻子的求全,看不見敏敏的委屈,他忍受不住地用力推開屏風。

    敏敏轉頭一看,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賢良的薛虹茜為她安排的一出大戲,用她的良善來彰顯自己的邪惡,用她的隱忍來陪襯自己的張揚,還真是有心了。

    算了,他再不是寵愛自己的驥哥哥,她何必非要當他乖巧的敏妹妹?

    關驥抓起敏敏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腕骨折斷。

    她不哭也不求饒,只是一臉漠然地回望著他。

    “既然你這般冥頑不靈,好,你就擔著這個虛名過一輩子,是你自己選擇不幸,選擇一世孤寂,我沒意見,你就待在那個院子裡,永遠都不許踏出去一步,至於我欠章叔的,下輩子再還!”吼完,他用力甩開她的手。

    此話如刀割痛了她的心,疼得敏敏想喊救命,可她只能淡淡一笑。

    是啊,都知道的,不幸孤寂全是她的選擇,她本就這樣打算的啊,打算認命,打算當一隻囚鳥,望著藍天、終生不得自由,他何必強調再強調?

    “相公,別這樣……”薛虹茜急切地拉住關驥的手。

    “夠“,大爺、大奶奶,別費心扮白臉黑臉,我沒有看戲的興致。”敏敏迅速轉身,快步離開,隱忍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是的,她喊他大爺,因為他再不是她的驥哥哥,她決定捨棄了,捨棄記憶、捨棄過往、捨棄所有的善念與美好。

    既然要當壞人,就當個徹底!

    那次爭執之後,敏敏再沒有出過院子,她是個沒有聲音的存在,或許再過幾年,所有人都會忘記有她這個人。

    她知道漫漫長日很無聊,而自己將在無聊中走向滅亡。這樣的人生很可憐,但比起汲汲營營才能求得溫飽的人們,她又太幸運。

    何況,還有時不時出現在床邊的包袱。

    只不過他好像被發現了,關驥下令加強府衛巡邏,她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收到新包袱,不過沒事的,她還有灰灰和小小,她可以對它們說心事,可以寫很多很多的信給卓藺風,雖然……他並沒有回信。

    可她仍舊不停地寫著,寫她幻想出來的幸福,寫她編造出來的快樂,收到這樣的信,他能放心的,對吧?

    敏敏的嫁妝只有兩隻小鴿子,現在的食衣住行,用的都是關府的額度,很簡單,或者說,很粗糙,但非常適合姨娘這個身份。

    仰頭喝掉從井裡打上來的冰水,透心的涼……

    “姨娘,別貪食涼物,否則……”

    敏敏笑著介面,“不利孕事?放心,我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

    懷素不勝欷籲,夫人的態度擺明著只要她不鬧,大爺想怎樣便怎樣,眼看她將要在院子中蹉跎一生,這麼好的姑娘呀,教人不舍。

    懷素無奈,把冰水端走,將食盒打開,拿出飯菜。“姨娘,多吃點飯,你都瘦得見骨了。”

    敏敏微笑,領受她的好意,端起飯碗,舉箸。

    飯涼了,看來是昨天別人吃剩下的,裡頭還帶有菜屑。

    敏敏放下碗,夾起一片雞肉,放進嘴裡細嚼,是餿的,而炒得變顏色的青菜也讓她倒足胃口,唉……真想念歐陽神廚的雞腿。

    算了,不吃便不吃吧,反正習慣饑餓後,便也不覺得餓了。

    她固執卻也認命,若受人輕賤是姨娘該有的待遇,她認!

    “懷素姊姊。”院子外頭有個小丫頭往裡喊。

    懷素應聲往外走,是鈴素,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夫人有事嗎?”

    鈴素點點頭,低聲道:“皇上要到行宮避暑,命大爺帶家眷一起去。”

    “那該是帶大奶奶去啊,你怎麼到這裡傳話?”懷素問。

    “皇上指名要章姨娘同行,夫人讓姊姊幫著收拾行李。”

    皇上想起章姨娘了?懷素頓時喜上眉梢。“我會幫章姨娘打理好。”

    “嗯,我回去覆命。”離開前,鈴素探頭往院子裡瞧幾眼,空落落的、沒有半點人煙,在這裡久待,誰受得住?也只有懷素姊姊才辦得到。“姊姊還是早點回來吧,在這裡沒有前程。”

    懷素朝裡頭努努嘴。“那也是個可憐人。”

    “好端端一個將軍府千金混到這等光景,也算是奇葩了。”

    懷素沒有回話,只是苦笑搖頭。

    關相爺領著關驥、薛虹茜、章若敏跪在帝后跟前,皇帝的面容宛如無波古井,只是井水黑得出奇,沒人敢吭聲,就怕一石驚起萬重浪。

    半晌,皇帝發出一聲嗤笑,這笑聲讓所有人繃緊神經,連呼吸都變得安靜。

    誰想得到短短兩、三個月,花兒般的美好少女如今變成這副模樣——

    她瘦她醜,哀愁嵌入面容,原本粉嫩的肌膚染上一層蠟黃,瘦骨嶙峋的手臂青筋畢露,沒有胭脂花粉頭面玉飾,衣服比宮女還差,淡定臉龐像沉寂老?。

    他可以下旨令敏敏成為平妻,卻硬讓她以妾位進關府,他要的是敏敏的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和她的娘一樣倔強,打定主意的事,十匹馬也拉不回。

    可他真沒想到,一個妾位,竟讓她承受這麼多委屈?

    強抑怒火,皇帝凝聲道:“敏敏,過來。”

    敏敏低垂著頭,沒有動作。她不要。

    她的固執像熱油,澆向皇帝已然燃起的怒焰。皇帝抓起手邊茶盞,往關驥跟前丟去,啪的一聲脆響,碎瓷滿地,薛虹茜一驚,差點兒往後跌摔,關驥及時扶住她的後腰。

    好傢伙,眼裡只有薛氏,他把敏敏放在哪裡?!

    “朕把人送進關府,就是讓你這樣對待的?你眼裡還有沒有朕?章鄴要是知道自己費盡心思教導出一隻白眼狼,會不會氣得從墳墓跳出來?”

    關相爺眉心緊鎖,他也沒想到會這樣,不是說沒虧待,怎麼好端端的人會變成這副模樣?

    “求皇上息怒,是臣婦不對。”薛虹茜立即伏地叩首,滿面驚惶。

    “本就是你不對,敏敏才多大,能威脅你什麼?竟連條活路都不給,心胸狹隘、嫉妒成性,婦德何在?”皇帝罵人不留餘地。

    “皇上,不關薛氏的事,是屬下的錯。”關驥挺身護妻。

    “你以為朕很蠢嗎?章鄴臨死前的託付,朕一日不敢或忘,你倒是挺有能耐,仗著恩師在軍中立威,方有今日榮光,非但不懂得感激,還作踐恩人之後!”

    “皇上所言,臣不敢受。”

    哼!皇帝懶得同關驥廢話,看向敏敏問道:“敏敏,朕問你,後悔不?倘若後悔,朕立即接你回宮。”

    回宮?她不要!敏敏猛地抬頭,一對上皇后淩厲的目光,她心下一悚,急道:“回皇上,敏敏不後悔,敏敏要留在關府。”

    這回答讓關相爺欣慰地看了敏敏一眼,果然如吳姨娘所言,是個好孩子。

    相較于祖父的欣慰,關驥眉頭深鎖,不論他的態度再明顯,話說得再惡毒,她都鐵了心思要留在他身邊,她到底喜歡他什麼,他改了,行不?

    關驥握緊拳頭,指節處發出咯咯響聲。

    跪在他身旁的敏敏聽見了,一抹自嘲自厭的笑意銜在嘴角,她果然是個壞人啊,可偏偏她掙脫不開這個角色。

    “你非要過這種日子?不怕傷你爹娘的心?”

    留在拆散爹娘的皇上身旁,難道他們就不傷心?敏敏淡淡一笑,硬起脖子。“回皇上,敏敏日子過得不壞。”

    “不壞?你有沒有拿鏡子照照,自己活成什麼鬼樣子?”皇帝快氣瘋了,見過笨的,卻沒見過像她這麼笨的,茹歆是造了什麼孽,才會生出這種笨女兒?

    “敏敏只是水土不服。”

    “從後宮搬到相府就能水土不服?你以為自己是去了嶺南還是漠北?”

    “驥哥哥並未虧待敏敏。”敏敏堅持到底。

    “別替他說項,朕要是看不出來關家怎麼待你,朕就浪費了這對眼睛。不管,回京之後,你便隨朕回宮,我倒要看看誰敢攔。”

    皇帝拍板定案,皇后再也無法淡定,眼皮一跳一跳的,胸口陣陣發悶,望著敏敏的目光越發狠戾。

    那年,孫茹歆已有了夫君,都能教皇帝冷落後宮三千佳麗。

    那年,女兒和章若敏同日出世,他沒守在自己身邊,卻是待在孫茹歆的產房外,護著她的安危。

    想起孫茹歆,皇后長長的指甲揪緊裙擺,不安在胸口無限制擴大,苦澀一陣漫過一陣。皇后硬逼出兩分笑意道:“皇上,敏敏年紀小,換了新地方,自然不習慣,多少人換張新床都要徹夜難眠呢,若皇上放心不下,臣妾派幾個姑姑到關府,保證下回皇上見到敏敏,又是白白嫩嫩嬌嬌俏俏的好模……”

    皇帝一個眼刀子射過去,阻了皇后的後話。

    “裘靳。”

    “奴才在。”裘公公上前。

    “給敏敏另外安排住處。”

    敏敏猛然抬頭,心兒顫個不停。“皇上……”

    “這件事朕作主了,都跪安吧。”

    皇帝堅定的表情讓敏敏身形僵冷,難道不管她再怎麼掙扎、再怎麼想方設法,都註定要在金絲籠裡香消玉殞?

    吳姨娘來回踱步,她知道情況不妙。來到行宮後,她真被敏敏的模樣驚呆了,才多久時間,花朵似的小姑娘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

    皇上定要震怒了吧?聽說皇上寵愛章姨娘,比起親生的公主更疼愛幾分。

    唉,夫人也真是,事事講究規矩,也不想想章氏是普通的姨娘嗎,哪能給她姨娘待遇?人家不吵不鬧,就當沒事兒,萬一皇上遷怒相府怎麼辦?

    懷素滿臉灰敗,她盡力了。整理行裝時,翻箱倒櫃找不出像樣的衣裳,她只好求到夫人那裡。

    但夫人性子刻板,再重規矩不過,淡聲道——

    什麼身份就該是什麼穿戴,皇上把她送進關府,是當妾室來的,難不成要把她打扮成夫人?

    夫人的說法並沒有錯,只不過誰家的姨娘能蒙皇上召見?

    果然沒多久,關相爺怒氣衝衝地走進帳篷。

    吳姨娘乖覺地送上茶水,關相爺還沒開口,關驥和薛虹茜就在祖父身前跪下,懷素見狀,也悄悄跪在角落。

    “祖父,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錯,不關薛氏的事。”關驥道。

    聞言,關相爺的火氣又燒旺了三分,他重重地把茶盞往幾上一放,看也不看孫子一眼,而是大聲地質問懷素,“人是你服侍的,為什麼會瘦成這副樣子?”

    懷素知道躲不過,實話實說,“府裡姨娘一天三餐,早膳一碗白粥、一碟素菜,午晚飯皆是兩菜一飯,一葷一素,姨娘挑食,吃得不多。”

    關相爺大怒,用力一拍桌。“人家在宮裡饌玉炊金,十幾道菜輪流擺,卻跑到關府吃你的一葷一素,當她是乞丐嗎?”他頭一轉,怒火燒到吳姨娘身上。“我是怎麼吩咐你的,這就是你照應出來的結果?”

    吳姨娘連忙跪地回道:“妾身不知章氏挑食,卻也同夫人提過,要為章氏破例,可夫人重規矩,認為既然嫁入關府,就該照關府規矩辦。”

    “好一個規矩,原來把人餓成那副樣兒,還是規矩的錯!”關相爺瞪向薛虹茜,寒聲問:“薛氏,你當真認為這不關你的事?”

    “大爺的後院是我掌管,孫媳婦有過。”薛虹茜垂頭認錯。

    總算說出一句人話,關相爺的火氣好不容易緩了幾分。

    可是他才又要開口,關驥卻搶白道:“是我想讓敏敏知難而退,是我要她重新選擇,也是我決定不許敏敏出院子、不許任何人去看她,薛氏只是遵行我的命令。”

    “重新選擇?你在說笑嗎?敏敏是一紙聖旨送進關府的女子,生是關家人、死是關家魂,除了死之外,她豈能離開關家?莫怪聖上怨你,便是我也咽不下這口氣,我替章鄴不值,你竟是用這種方式回報他的恩情!”關相爺眼底滿是失望。

    他知道孫子喜歡薛氏,所以薛氏入府,並沒有人刁難她,但敏敏是同孫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姑娘,再不樂意,也不該那樣對待,一個小小後院處置成這般,該不該懷疑他的能耐?

    “為什麼不能重新選擇?皇上已經給了敏敏機會,只要她別堅持……”

    “住嘴!”關相爺大喊,一時間,帳篷裡寂靜無聲,針落可聞。他閉了閉眼,喘過數息後,再張開眼,精明的眼底出現幾分疲態,他啞著嗓子道:“都下去吧,驥兒,你留下。”

    眾人依言退下,帳子裡只剩下祖孫倆。

    關相爺定定的看著孫子好一會兒,歎道:“你以為敏敏為什麼非嫁你不可?”

    在被孫兒如此對待之後,敏敏非但沒有告狀,還堅持留在關府,口口聲聲維護,那一刻他便明白,敏敏並非全然無知。

    “因為她依賴……”

    關相爺打斷道:“錯,因為不嫁給你,她會成為後宮嬪妃。我們逼迫你迎敏敏入府,除了是要報答章鄴的恩情,也是在為德妃娘娘掃除對手。”

    “嬪妃?敏敏那麼小。”關驥不敢置信地望向祖父。

    “德妃娘娘、你的親妹妹,今年幾歲?”

    十七歲的關家姑娘能嫁給皇上,敏敏不過小她三歲,有什麼嫁不得?

    關驥反駁道:“章叔和皇上情同兄弟,章叔把敏敏託付給皇上,皇上不會……”

    “不會怎樣,監守自盜?”關相爺輕哼一聲。“為什麼敏敏五歲,章鄴就急著同我談論你們的婚事?為什麼皇上對敏敏的疼愛勝過皇子公主?為什麼我們相信敏敏會成為德妃娘娘的對手?”

    他被祖父問倒了。“為什麼?”

    “因為敏敏越大越像她的親娘,因為孫茹歆是皇上心中的遺憾,懂了嗎?”

    從未想過的答案兜頭砸下,打得關驥措手不及。

    所以敏敏不得不依靠他,不得不留在他身旁,不得不被他一傷再傷,仍然頑固到底,那是因為皇上承諾過章叔,若對像不是他,承諾失效,皇上就可以……

    “敏敏心善,若非走投無路,她不會逼你。你捫心自問,進關府後,她有過任何要求嗎?她惹事生非嗎?她爭寵、奪愛、使心機了嗎?她到底做過什麼,讓你如此容不下她?”關驥被祖父逼問得說不出話來,知道實情後,他終於明白自己根本就是個忘恩負義的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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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3: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終於又見面了】

    敏敏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厭惡感,雙手捂著臉,無能為力讓她好疲憊,都還沒進宮呢,她已經吃過兩回暗虧,她們比她更擔心自己進宮。

    在大樹下屈膝坐著,樹蔭遮去多餘陽光,鬆開雙手,敏敏仰望白雲藍天,清朗天色、徐徐涼風,卻拂不去她心底陰霾重重。

    她用力吸氣吐氣,一股若有似無的薄荷香傳進鼻息,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她常常聞到這股味道,這味道總能讓她心靜,讓她一覺到天明。

    可是她使了勁兒找,卻始終找不到氣味根源,她問身邊的宮女,大家都說沒聞到,搞到最後,她開始懷疑是自己有問題。

    敏敏再深吸一口讓自己舒心的氣息,瞬間,煩躁不安全數遁形。

    “妹妹!”

    聽到呼喚聲,敏敏抬起頭,看見卓淳溪從遠方大步朝自己跑來,他跑得飛快,她還來不及起身相迎,他已經來到跟前。

    她看著他乾淨漂亮的瞳眸,完全不摻一點雜質,要是再仔細點瞧,會發現他的眼瞳帶著微微的淡藍,是天空的顏色。

    他漂亮的臉龐在她面前晃,他的笑臉仿佛有療愈力,讓她的心情瞬間發亮,但更讓她感到快樂的是,他在,是不是代表……卓藺風也在?

    兩個月?三個月?她覺得自己快要一輩子沒見到他了,她不知道一天到晚想提筆寫信給他是不是叫做相思氾濫,但她可以確定,沒有那些信,她會被寂寞逼得發狂。

    真的很奇怪,她在後宮時可以忍耐寂寞,怎麼進了關府後卻耐不住了?是不是因為夜談的經驗太美妙?是不是因為被陪伴過的她,學會貪婪?

    “越王。”

    他擠擠鼻子,不喜歡。“叫我哥哥。”

    敏敏微笑,乖乖合作。“淳哥哥。”

    卓淳溪摸摸她的頭,像個大人似的說:“乖。”他從荷包裡掏出兩顆糖,一顆往自己嘴裡塞,一顆遞到她嘴邊。

    敏敏想也不想,張口含住,甜中帶著微香、微酸,香氣沁入鼻肺,酸與甜在唇齒間融合交會,她已經很久沒有嘗過這般好滋味了。

    卓淳溪用手指戳戳她的臉頰、她的手臂,搖搖頭,苦惱地說:“妹妹變醜了。”

    “真的很醜嗎?”她摸了摸自己的臉。

    “嗯,醜得好厲害。這裡、這裡……都凹下去了,為什麼啊?”

    “因為很久沒有好吃的東西吃了。”

    第一次,她發現自己很想念雞腿的滋味,像配合她的話似的,肚子傳來一陣咕嚕聲,她和卓淳溪都聽見了,他們看著彼此,下一刻大笑出聲。

    卓淳溪拉起敏敏的手,說道:“走,找歐陽叔叔,給咱們做吃的去。”

    “等等。”她停下腳步,將他往回拉。

    “怎樣?”

    她抿了抿唇,猶豫一下下才鼓起勇氣問:“蜀王……在嗎?”

    “三叔?在呀,他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呢,幸好有歐陽叔叔陪他下棋。”

    果然他也在,她控制不住的笑意浮上雙眼,那麼久不見,她要同他說什麼好呢?說——“收到我的信了嗎?”

    “為什麼不回信?”

    “你很忙嗎?”

    “是不是守衛森嚴,你進不來?”

    見敏敏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卓淳溪沒耐心了,乾脆一把拉起她快跑,她瘦巴巴的兩條腿哪裡跟得上,幾次踉蹌,差點兒摔倒。

    卓淳溪不耐煩了,皺起眉頭,嘟囔道:“妹妹跑得真慢。”他話才說完,就彎下腰將她給抱起來,扛貨似的把人扛在肩膀,快步奔進三叔的院子。

    頭下腳上,敏敏被震得頭暈目眩,嚴重噁心,她想抗議,但擔心一開口會吐出來,只好緊閉嘴巴硬生生忍住。

    卓藺風憋著氣與歐陽杞下棋。

    他非常非常生氣,額頭、頸間冒出好幾道青筋,她寫的信裡一片祥和,好像關府小妾她當得得心應手。

    她說終於明白貧窮人家的辛苦,立志改掉挑食毛病,她說悠閒的生活讓人自在愜意,她說一大堆教人安心的話,沒想到日子過得這麼舒心的她,會瘦成這副模樣。

    而皇上下令給敏敏挪住處,才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有人迫不及待對她出手,亂竄的流箭被他的石頭打偏方向,從她頰邊劃過,差一點點傷了她,攙入毒藥的茶水被“宮女”失手打破,茶水把地氈腐蝕出數不清的洞。

    她看見、她驚嚇,卻選擇默不作聲,假裝無事。

    他不得不懷疑,是不是這種事發生過太多次,她已經經驗老到,能夠處變不驚?

    他大怒,安排人將事情捅破,皇上知情後,開始加派人手暗中監視。

    這是好事,可以保障敏敏的安全,卻也有壞處,他無法在敏敏面前大方出現。他不能讓皇上做出聯想,免得影響接下來的計畫。所以他讓卓淳溪把敏敏帶過來,癡傻稚氣的卓淳溪,不論和敏敏做什麼事,都不會被懷疑。

    歐陽杞滿臉無奈,他實在受不了卓藺風這坐立不安的樣子,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居然將全副精神用在章若敏身上,還把兩只用來傳遞重要訊息的鴿子拿來與她傳情,真是夠了!

    “淳溪傻氣歸傻氣,哪次你讓他辦的事他沒做成?”歐陽杞沒好氣地橫他一眼。

    卓藺風沒應聲,數十日不見,他已然心急如焚,暗處一見,敏敏憔悴的面容讓他更加無法平心靜氣。

    他是個理智沉穩的男子,他清楚這種事怨不到關驥身上,倘若角色對換,他做的不會比關驥更好,但敏敏的哀愁,讓他向來自恃的理智沉穩全沒了影兒,他必須用極大的耐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對關驥出手。

    歐陽杞歎氣,這傢伙近千年不開竅,一開竅就……實在是糟糕,說來說去還是當紈絝得好,四方留情、處處溫柔鄉,總好過把心吊在一個女人身上,情緒都得隨著人家起伏。

    “這次南下,有沒有找到人?”歐陽杞刻意轉移話題。

    他問的不是皇差,因為用膝蓋想都曉得,皇上派的差事壓根難不倒卓藺風。

    “沒有。”留在南邊的人已經找了近十幾年,始終沒有下文。

    “你確定不是謠傳?”

    傳言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女子,是被上天擇定的人,能為卓淳溪避過天禍,助他走向至高無上的位置。

    “我確定。”

    “非要有那樣的女人不可嗎?咱們齊心合力,難道不能助淳溪避禍?”歐陽杞怎麼都不相信,區區一個女子,能有這麼大本事?

    “如果找不到,也只能如此,只不過……”卓藺風苦笑。

    多年來他們一心為公主遺願奔忙,若是找不到此女,就怕卓淳溪與那個位置會失之交臂。

    這時一陣疾風刮入,卓藺風轉過頭,就看見敏敏竟被卓淳溪掛在肩膀上,他心一急,連忙上前把人抱下來。

    敏敏被震得七葷八素,才趴進卓藺風懷裡,就急喊道:“我想吐。”

    卓藺風想也不想,抓起玉花瓶,把裡頭的鮮花抽掉,湊近她嘴邊。

    敏敏此時再也顧不得形象,馬上對著玉花瓶吐了起來,幾乎要把胃裡面不多的存糧全給嘔出來。

    見她痛苦,卓藺風狠刨了卓淳溪一眼。

    卓淳溪抓抓頭,滿臉無辜,三叔讓他去把妹妹帶來,他沒有做錯什麼啊!

    卓藺風輕拍著敏敏的背,直到她吐乾淨了,他馬上又放下玉花瓶,端起自己的茶給她漱口。

    這是個極小的動作,卻已經讓歐陽杞瞠目結舌,這傢伙用過的茶杯寧可摔碎也不給旁人用的,可他竟然……

    “好了嗎?還要不要再漱一次?”

    他溫柔的口吻讓歐陽杞二度瞠目,他驚嚇過度,抓著白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沒人給他點穴,他卻一動不動,他在等著還會不會出現什麼更誇張的事。

    敏敏搖頭,有些虛弱地道:“不要了。”

    卓藺風把她抱上軟榻,從架子上取來食盒,打開,裡頭有早上剛做的糕點,他慇勤地取出糕點,湊到她嘴邊。

    歐陽杞苦笑,敢情一大早把他拉起來,逼著他進廚房做糕點是為了……就說嘛,他什麼時候改胃口,樂意吃甜食啦?

    “嘗嘗,味道還行。”卓藺風說。

    什麼味道還行,那可是精心傑作好不好,一兩銀子一個,他邐不樂意做咧!歐陽杞一邊在心裡腹誹,一邊打量著章若敏,她模樣是不差,不過卓藺風肯定不是因為她的長相上心,府裡那堆春夏秋冬,哪個不比她漂亮,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性格脾氣?智慧才藝?

    其實,早在看到卓藺風的瞬間,敏敏已經心花怒放,若不是胃太難受,她都想唱歌了,現在他還喂她吃杏仁酥呢……突如其來的幸福感撞上來,她想也不想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

    “怎麼樣?”卓藺風問。

    “不差。”敏敏答。

    這是歐陽杞有生以來所聽過對他廚藝最大的污辱,他滿肚子不爽,可卓淳溪沒給他機會消化負面情緒,抓起他停在半空中的手,把白子從他掌心取出,伸手一抹,把棋局弄亂。

    “歐陽叔叔別下棋啦,快給敏敏做好吃的,她餓了。”

    她肚子飽關他什麼事,他又沒欠她,可是歐陽杞還沒來得及把拒絕說出口,卓藺風先一步開口了,“雞腿十三吃先做上來。”

    喂喂喂,一個比一個過分,他是有賣身契在他們手上嗎?

    “不……”

    歐陽杞才剛說了一個字,卓淳溪便彎下腰,用老方法把人往肩上一扛,一面往外跑,一面說:“雞腿十三吃,我也要、我也要……”

    轉眼功夫,兩人已經跑得不見影。

    卓藺風拿起自己的茶杯,親自清洗,再重新泡盞新茶,送到她嘴邊。

    敏敏輕啜一口,心頭微訝。

    “好喝嗎?”他問。

    “好喝,比皇上的茶更好。”皇上那是貢茶呢。

    卓藺風微微一笑,皇上的吃穿用度拿什麼同他比?“多喝一點,喝完再泡。”

    “我還想吃糕點。”皇上出現後,她的膳食已有大幅度改善,只不過她心情太差,沒什麼胃口,可是一看到他,食欲又回籠了。

    “可以,吃兩塊填填肚子就好,歐陽做菜速度很快。”

    “他就是歐陽神廚?”她指指屋外。

    “對,不過喊他的時候別加後面兩個字。”

    “他生氣的話會怎樣,在菜裡面吐口水嗎?”她調皮地問。

    卓藺風失笑。“他不敢。”

    “為什麼不敢?又沒有人會知道。”這種事她做過,看明珠公主樂乎乎地吃掉從她手中搶走的貢品時,她笑得見牙不見眼。

    有時候,當壞人挺快樂的。

    “我會知道。”每個人氣味不同,一嗅便知,歐陽沒那個膽,除非不介意被懲罰,而他給的懲罰,正常人很難承受。

    幾句對話、幾塊糕點,敏敏感覺幾個月以來的委屈像被太陽蒸融一般,傷心一下子不見了,她情不自禁地偎進他懷裡。

    是的、是的,她知道男女大防,她不該這樣靠在男人身上,可是他的懷抱多麼舒服,在寒潭泡太久的她,迫切需要他的溫暖。

    她聽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她又被感染了,跟著一歎。

    她問:“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我不在京城,前天才剛回來。”

    她的信安了他的心,他很高興她的適應力比自己想像中的強,所以他讀信,卻沒有回信,他擔心她身邊有人監視,擔心自己的信給她招惹麻煩。沒想到……

    “為什麼在信裡寫一大堆謊言?”他問。

    “講得真難聽,哪裡是謊言,那是想像,只要想得夠認真、夠仔細,人就會漸漸認同,並且相信,然後把生活過得和想像一樣好。”

    那是努力適應的過程,不是謊言。

    卓藺風無奈搖頭,這丫頭還真會狡辯。“你想一直靠想像力過日子嗎?”

    敏敏毫不遲疑地回道:“對,我想要,只是沒機會了。”

    她垂下頭,真可悲呵,繞過一大圈,還是走回原路,早知道結果如此,當初何必讓驥哥哥痛恨自己?

    他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他必須確定她的想法。“很快皇上將會封你為茹嬪,帶你進宮,這是你想要嗎?”

    “我有權利不要嗎?”她嘲諷一笑,反問道。

    “有。”他只說一個字,但口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敏敏猛地坐直身子,他怎麼可以講得這麼確定?那是皇上啊,連皇后也無法影響的九五之尊啊!

    她企圖在他的表情裡尋找契機,他深邃的眸光望進她心裡、她的靈魂裡,然後他不自覺透出的笑意,讓她看見人生出現一絲光明……

    “真的……可以?”她不確定自己有權利改變。

    “真的可以!”他篤定她可以過她想過的人生。

    下一瞬,她撲進他懷裡,一次又一次地對他說:“謝謝、謝謝、謝謝……”

    她的激動和快樂讓他笑彎了眉眼,更柔和了他的神情。

    如果說卓淳溪的笑靨很陽光,會令人散盡陰霾,那麼卓藺風的笑,會讓人心滿心安,仿佛有他在身邊,天地間再沒有事可以困擾自己。

    那股安定的力量深深吸引著她向他靠近,吸引她放開心胸,吸引她喜歡上他……

    歐陽杞一面切著雞腿,一面想著章若敏,她的樣貌是不差,可是依卓藺風的身份,她可配不上,他就不懂了,卓藺風怎麼會那般護著她?甚至為了她如此籌謀算計,就連皇上也都算計進去了,要是一個沒弄好……為了個女人,值得嗎?

    “歐陽叔叔,你不喜歡妹妹嗎?”卓淳溪雖然憨傻,但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當敏感,他知道誰是真心相待,誰是虛與委蛇。

    “嗯,不喜歡。”他覺得守身如玉的卓藺風值得更好的女人。

    “為什麼?妹妹是好人。”

    “好女人滿街跑,總不能每個都喜歡吧。”

    有道理,卓淳溪點點頭,接著他拉起笑臉。“三叔說我得娶媳婦兒,我決定了,就要妹妹當媳婦兒。”

    “不行!”歐陽杞真想翻個大白眼,章若敏是有多好啊,一個卓藺風陷進去就讓人覺得浪費了,居然連卓淳溪也喜歡她。

    “為什麼不行?”

    “妹妹是你三叔的媳婦兒,你不能同你三叔搶。”

    卓淳溪生氣地嘟起嘴,可他就是想要妹妹當媳婦兒啊!“三叔最疼我了,什麼都會讓我的。”他把敏敏當玩具了。

    “你試試,這回藺風肯定不會讓。”天呐,他覺得頭好痛,千萬別因為一個女人搞到叔侄鬩牆。他握住卓淳溪的肩膀,口氣凝重地問:“淳溪,娶媳婦兒有什麼好?”

    “有媳婦兒,睡覺的時候有人可以抱,無聊的時候有人聽我說話,煩的時候還有人可以拌嘴,日子才過得有滋有味。”

    歐陽杞滿臉誠懇,語重心長地道:“相信歐陽叔叔,女人最是麻煩,她會花光你的銀子,掌控你的財產,她會限制你的行動,打你的孩子,逼得你和朋友反目,還會偷走你美好的生活。

    “女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嘮叨到讓你想跳樓,被惹毛的時候,罵人打人、鬼哭神號,樣樣都來一套,你就算被她氣得吐血三升,她還覺得不夠,非要你忍氣吞聲討好安撫。

    “弄一個女人到身邊,就像背了個五十斤重的麻袋在身上,有智慧有遠見的男人都不會想娶媳婦兒。”

    講不過歐陽叔叔,卓淳溪只好把自家三叔搬出來用。“可是三叔說媳婦……”

    “想抱女人睡覺?簡單,青樓姑娘到處有,美貌才藝身段、床上功夫,一個賽過一個,你可以天天換女人,天天都有新花樣。想要有人聽你說話?更簡單,銀子撒出去,肯定會有成山成塔的人搶著圍在你身旁。

    “聽歐陽叔叔說,想吃蛋,不一定要養雞,想吃雞翅,不一定要下廚房,變化多端的日子絕對好過刻板生活。淳溪,你要相信歐陽叔叔,娶媳婦兒絕對是個錯誤的決定!”

    卓淳溪看著一臉嚴肅的歐陽杞,著實感到苦惱,他的話一串一串兒的,誰聽得懂啊?害他那麼認真,聽得頭痛到快死掉,既然聽不懂,只能咧開天真笑容,接下來無論歐陽杞說什麼,他都很努力的點頭附和。

    見他如此受教,歐陽杞心情大好。

    突地,卓淳溪問道:“歐陽叔叔,你到底什麼時候才煮好,妹妹快餓慘了。”

    歐陽杞無語。

    見他不答,卓淳溪又道:“你把妹妹餓死了,阿淳就沒媳婦兒了。”

    歐陽杞再次無語,敢情他的口水全白費了?

    敏敏的快樂在聽見皇上召見時瞬間消失。

    卓藺風見她神色凝重,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別擔心,一切有我。”

    這句話,又立即將她的不安一腳踹開。

    她認分地來到皇上跟前,皇上賜她一匹小馬駒,讓她跟著進林子打獵。

    她說:“我不會騎馬。”

    他說:“身為章鄴的女兒,你該學會騎馬,別擔心,朕親自教你。”

    她說:“我想搬回關家院落。”

    他斬釘截鐵地道:“朕不會再讓你進關家大門。”

    “我和驥哥哥在一起才會快樂。”她試著做最後的爭取。

    他說:“朕會讓你明白,什麼才是女子真正的快樂。”

    這話讓敏敏的心往下沉,她再明白不過了,事情沒有轉圜餘地。

    皇帝見她依舊倔強,沉聲道:“別胡思亂想,以後就跟著朕,這次不是同你商量,而是聖旨,懂嗎?”說完,他轉過頭和皇后討論她的封號。

    皇后滿臉為難。“是不是等敏敏及笄再行冊封?”

    皇帝眸光一閃,勾起一絲冷冽。“皇后以為拖延戰術有用?”

    他堵住皇后的嘴,也堵住敏敏的反駁,他是鐵了心要留下她,誰樂意不樂意,誰願意不願意,都不重要。

    敏敏只能握緊拳頭,一遍遍安撫自己,沒事的,她還有卓藺風,他說過一切有他,他說她有權利不要。

    對,她相信他,相信他會把權利送到自己手中。

    夜裡,行宮裡外點起無數燈籠,廚子忙裡忙外,把醃好的獵物架在火上烤。

    偌大的庭院裡,皇帝坐在正中,皇后坐在皇上右側,貴妃、宮嬪們則分列在皇上身後,明珠公主來了,她想也不想,就要靠著父皇坐下,卻沒想到父皇居然把位置留給敏敏。

    無數道目光在敏敏身上聚焦,若視線可以殺人,她不知道已經喝過幾杯孟婆湯,走過幾次輪回。

    廚子呈上烤得香酥焦脆的兔肉,皇帝夾了一塊,就把整盤肉推到敏敏面前,彎腰柔聲說道:“多吃點,瘦成這樣,你娘若是知道要傷心的。”

    敏敏低下頭,用沉默表示抗議。

    皇帝知道她不樂意回宮,可她不在的這幾個月裡,他悵然若失,他很清楚敏敏不是茹歆,卻無法阻止自己不看著她思念茹歆。

    是的,這樣對待她,有失公允,但他想自私一回,就算被人戳脊樑骨,他都不放手。

    “吃一點,傷了身子不划算。”皇帝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她直覺閃開,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他不由得歎道:“任性於事無補。等你不生氣後,就會曉得,跟著朕比跟著關驥好得多。”

    低下頭,手指在裙間絞扭,敏敏的心跳得厲害,可是當她再次抬眸,對上卓藺風的目光,焦躁瞬間被安撫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舉盞喝酒,但視線相對間,他笑,她也笑。

    在無人看見的時候,他的手輕輕往前一撥,瞬地,兩人中間好似劃出一片無人地界,別人進不來也看不見,而他們就在當中自在地交流。

    他微動了動嘴唇。

    照理說,那麼遠的距離,她應該看不清楚的,可她偏偏就是看清楚了,他說——

    “不要害怕。”

    她原本確實是害怕不安的,可是他的笑容撫平了她的心緒。

    她點點頭回答,“我不怕。”

    很篤定的表情,很確定的口形,他也看見了,笑容越發溫柔。

    他又指指她桌上,她低頭看著那盤兔肉,順著他的心意,夾起一塊放進嘴裡,細細咀嚼。

    看見她乖乖吃肉,皇帝高興了,他想,是女人都心軟,只要待她夠好,早晚她會對自己死心塌地。

    “好吃嗎?”卓藺風啟唇,無聲地問。

    她輕輕搖頭,扁扁嘴,用唇語回道:“還是神廚好。”

    “那麼少吃點,晚上讓歐陽給你做菜。”

    她點點頭。“我要吃……”

    “雞腿。”他接下她的話。

    揚起笑靨,她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愛上雞腿。

    他們就這樣交談著,沒有聲音卻有動作,只是奇怪,周遭所有人都沒有發現,像是有什麼遮住了他們的眼睛。

    “來人,把朕今日抓到的老虎帶過來。”

    很快地,宮衛將獸籠抬到皇上面前,裡頭關著一隻大老虎,全身上下的皮毛都是白色的,沒有一絲雜毛。

    這樣的老虎難得一見,有人忍不住靠近圍觀,看見人群,老虎拱起背,發出低沉吼聲。皇帝說道:“敏敏,朕把這張虎皮賞給你,如何?”

    聞言,卓明珠氣得翻掉酒盞,她恨不得把酒壺砸到章若敏身上,憑什麼每次章若敏出現,父皇眼裡就只有她?她氣瘋了,忍不住就想往她身上撲打。

    皇后發現了,狠狠抓她一把,低聲在她耳畔道:“沉穩。”

    “可是……”

    “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什麼,你能不能有點氣度?”

    將死之人?卓明珠猛然轉頭與母后對望,皇后點頭一笑,瞬地,卓明珠轉怒為笑,側過臉,陰毒目光直射向章若敏的後腦杓。哼,看她能得意到幾時!

    敏敏很開心、很放鬆,可是關騮看見的敏敏卻是身形僵硬、身體佝僂,對她,他有著說不出口的後悔。

    他極為自責,再無顏見章叔,一整天,他把滿肚子氣全出在那些獵物身上,可他射殺再多的獵物,也換不回敏敏。

    他是真心疼惜敏敏,他承諾會護她愛她,可是這樣的他,居然是把她推入絕境的兇手,該死!

    找到藉口從夜宴中退下,敏敏往屋裡走去,她的腳步輕鬆,面容愉快,因為卓藺風說今晚會來找她,與她徹夜長談。

    談什麼呢?談她的權利?談她如何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對於卓藺風,她有高度期待。黑影兜頭罩下,她抬眼,發現攔在面前的是關驥,她的笑意倏地凝在嘴角,一時間竟不曉得該說什麼,對比過去他們無話不談,她的心事也只跟他分享,他的成就是她的驕傲,如今這樣實在挺淒涼的。

    關驥把懷裡的小狐狸遞到她跟前,是一隻金色狐狸,小小的、軟軟的,手掌相合就可以捧住,被它那油亮油亮的眼珠子望著,心都得融化。

    又把最好的東西捧到她跟前?不行啊,他有珍愛的妻子了,這習慣得改改。

    “它的母親死了,你可以幫我照顧它嗎?”

    這話忽地勾起她的心酸回憶,那時他把大野送到她身邊時也是這麼說的。

    分明是好心送禮,卻還要貼心地找出一套說詞,他還是她那個溫柔體貼的驥哥哥?

    見她不發一語,關驥問:“不喜歡?”

    她知道他在求和,揉揉鼻子,揉掉裡頭的酸澀,他們已經吵架太久。“驥哥哥,金色狐狸珍貴又通人性,嫂嫂會喜歡的,你送給她吧。”

    關驥愁了眉。“敏敏,我很抱歉。”

    “不關驥哥哥的事。”是她自私地想拿他當擋箭牌,他有權拒絕。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長歎一聲,敏敏自嘲道:“我打算在關家度過一生,卻惹得驥哥哥生氣,我打算遠離皇宮,皇上卻不同意,我好像沒有為自己打算的資格。”

    這話逼出關驥的滿腹心酸,是他的錯,是他沒有看出她的不對勁,才會讓事情演變到今天這種田地。

    雙眉緊擰,他道:“若你還願意回關家,我去求皇上。”

    “晚了,進宮後我將成為茹嬪。”她歎道。

    心頭一驚,關驥鬆手,小狐狸敏捷地從他手中逃跑,他管不上,緊握著敏敏的雙肩,胸口隱隱抽痛。皇上也未免太心急了,她都還沒有及笄呢!他焦急地道:“我去試試,或許還有轉機。”

    哪來的轉機?過去關驥想她知難而退,皇上也想讓她知難而退,可她打死不退,皇上便一口氣把她的退路給堵死。

    幸好柳暗花明又一村,幸好有人激勵了她的心,幸好有人為她送來轉機……深吸口氣,

    她想快點回房,等待那人帶來奇跡。且她不想驥哥哥去撞牆,得罪皇上的人,鮮有好下場。

    “驥哥哥,一筆勾消吧,別再生我的氣,如果有一點點可能,我不會明知道你心中不喜,仍然堅持嫁給你,因為我和你一樣,都希望彼此開心。”

    關驥承受不住良心苛責,一把將她擁進懷裡。“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早知道這樣,我絕對不會把你推進火坑……”

    “你們在做什麼?”皇帝的聲音突然出現。

    倏地,敏敏身形僵住,卻堅持不回頭。

    關驥握緊拳頭,他要賭一把,他俐落轉身,跪地為禮。“臣多謝皇上訓斥,如今幡然覺悟,決定和敏敏重修舊好,往後再不教皇上為臣和敏敏擔心。”

    皇帝憋著一口氣,怒目圓瞠,這傢伙是在同他拍板叫陣嗎?

    遠處,卓藺風濃眉微挑,看著關驥的眼神多了兩分欣賞,這人還算有幾分骨氣,他輕撫臂間的金色狐狸,是方才從關驥手上掙脫的那只,他看它一眼,問:“沒地方可去?”

    小狐狸好像真能聽懂卓藺風的話,它點點頭,小小的尖嘴巴扯出一抹笑。

    “去蜀王府吧!”說著,他鬆開手,金色狐狸一溜煙跑得沒影兒。

    卓藺風拍拍卓淳溪的肩膀。“去把妹妹帶回來。”

    “好。”卓淳溪用力點頭,歡快地撒腳朝敏敏跑去,他氣喘吁吁地來到敏敏跟前,二話不說拉起她的手,埋怨道:“妹妹,你去哪裡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你有沒有吃到歐陽叔叔做的雞腿?可好吃啦,我給你留了一盤。”

    “謝謝淳哥哥,你待我真好。”

    “可不是,我最疼妹妹啦,走,咱們去找歐陽叔叔。”

    “住手!”皇帝拉開敏敏,怒斥卓淳溪。“藺風沒教你規矩嗎?”

    卓淳溪偏過頭想了想,回道:“有啊。”

    “那你還拉著敏敏,像什麼話?”

    卓淳溪撓撓頭,一臉困惑。“可她是妹妹,我是哥哥啊。”他再次拉起敏敏的手,不解地問:“妹妹,我做錯了嗎?”

    敏敏用力搖頭,附和他的話,“沒錯,你是哥哥,我是妹妹。”

    見敏敏同意自己,卓淳溪燦爛一笑,也拉起皇上的手,問:“二叔,你要不要吃雞腿啊?我讓妹妹給你留兩隻,行不?”

    看著他一臉的天真浪漫,皇帝搖頭,他真是氣瘋了,跟卓淳溪較什麼勁兒,那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還沒開口,卓淳溪便連聲催促,“快走快走,雞腿涼了就不好吃了。”撂下話,他拉著敏敏轉身跑掉。

    待兩人跑遠了,皇上回過頭,這才發現關驥還站在原地,他用力一甩袖,寒聲道:“你已經錯失機會,朕再不會把敏敏讓給你。”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下定決心,再不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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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計畫生變】

    皇帝一早就讓人把敏敏喚醒,張羅好後,牽著馬在行宮外頭等著,沒有半分不耐,他先將敏敏抱上馬背,再翻身上另一匹馬。

    連他都不曉得自己竟有這樣的耐心,能重複解說要訣,為了安撫她的不安,還夾雜了幾個笑話。

    “知不知道你娘的騎術也是朕教的?”

    聞言,敏敏這才抬頭看向他。

    看到她的反應,皇帝笑道:“我同你爹娘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我們無話不說、無惡不作,我們偷父皇的禦酒,在秋夜裡上屋頂賞月。我常盼著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下去,那麼朕就不會一世孤單……”

    他說個不停,講的全是些瑣碎事,一件一件,如數家珍。

    茹歆得到一本武功秘笈,三人躲在屋子裡練功。

    茹歆討厭粉色衣服,章鄴偏給她買一堆粉紅綢緞,見她苦惱,他令人裁一堆淺藍、天青、淡紫、淡黃色的衣衫,可是到最後,她穿上身的,全是她最討厭的顏色。

    他們合力在東宮挖狗洞,拿不到出宮權杖時,就從狗洞進出,那幾年他們玩遍京城上。

    茹歆學做菜,明明難以下嚥,可他和章鄴卻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她的廚藝能夠突飛猛進,他們厥功至偉。

    章鄴豪氣萬丈地說“以後阿驥當皇帝,我給你打江山”,茹歆說“以後阿驥當皇帝,我幫你治後宮”。

    卓藺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回憶陳年舊事時,表情溫柔得像個男孩,但突地他臉色一變,口氣也多了幾分銳利,“章鄴、茹歆決定成親時,朕憤慨不已,指責茹歆說話不算話,她紅了眼眶,向朕道歉,說她無法適應朕的後宮,那時的朕力量太薄弱,無法保護茹歆,可現在不同了,相信朕,朕能夠護你一世富貴平安。”

    敏敏低下頭,保持沉默,她並不相信,皇上的野心很大、眼界很寬,需要他在意的事太多,他無法專心守候一個女子,不管是娘或姑姑都一樣。

    要是在昨夜之前聽到這些話,她一定會緊張害怕,但是現在她不擔心了,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次與皇上見面。

    卓藺風已經做好安排,不久後會有狂奔的鹿群經過他們身邊,到時她儘管揚鞭催馬,跟著鹿群狂奔,沙塵滾滾、混亂無邊,之後,章若敏這個人將會徹底消失在人間。

    若真要說她害怕什麼,就是騎馬這回事兒了,她都還沒學會呢,還得要策馬狂奔,但卓藺風說,一切有我。

    她完全想不出來他要如何從鹿群中救下自己,但他天生有種奇怪的魅力,只要靠近他,所有不好的念頭就會自然而然放下,好像天下無大事,心煩心悶皆是庸人自擾。

    也許他真是天上論仙人,離神仙近了,心也就淨了。

    想著他,敏敏自然而然地漾開笑意。

    見她不說話,皇帝眉心微蹙,但他不擔心,時間多得是,他早晚會讓她對自己一心一意。

    “我想試著自己控制韁繩。”敏敏要求道。

    聞言,皇帝心頭的陰鬱迅速退開,她願意聽他說話、願意跟他說話,這是相當好的開始,對不?

    他笑問:“不害怕嗎?”

    “我是章鄴的女兒。”她挺直背脊。

    “說得好,章鄴的女兒就該如此。”

    他正想把韁繩交到她手中,霍地,她的馬長鳴一聲,無預警地抬高前足,使得她整個身子往後倒。

    怎麼會這樣?說好的鹿群呢?她嚇壞了,雙手用力向前伸,直覺抱住馬脖子,緊緊貼靠在馬背上。

    下一刻,馬兒失控狂奔,皇帝手中的韁繩被賓士的快馬抽走。

    “敏敏!”他放聲大喊,策馬往前追敢。

    十幾名護衛也騎著馬疾馳,跟在兩人身後。

    馬兒越跑越快,敏敏根本無法抬起頭,她嚇得緊閉雙眼,任由風在耳邊吹掠,她知道這不是卓藺風的計畫,她知道事情生變,但……為什麼?

    “敏敏,跳下來!”

    她聽見皇上的叫喊聲。

    她用力吸氣,鼓足勇氣抬起頭,一眼望去,才發現前方盡頭是無底深谷,受驚的馬匹仍然往前賓士。

    “敏敏別怕,快跳下來!”皇帝加快馬速,朝她伸手。

    她看著皇上伸出來的手,再看看前方,卓藺風的計畫無用了嗎?是哪裡出了錯?

    她想握住那只救命大手,可一旦握住,下半輩子她將會在不見硝煙的戰場度過,倘若逆風疾行……她的爹、娘、姑姑會在那頭等她嗎?


    幾乎是連思考都不必,她反射性地做出選擇。

    掉下去就行了,只要掉下去,所有的痛苦委屈哀傷再也不會困擾著她,這樣子很好啊……想到這裡,她對著皇上燦爛一笑。

    皇帝被她的笑容震懾住,她沒說話,卻清楚地傳達了心意——

    她寧願死,也不肯到他身邊?

    一樣的笑、一樣的堅持,這一刻的她不是敏敏,而是口口聲聲喊著阿騮,說要當他一輩子好朋友的茹歆……

    馬狂奔到懸崖邊,敏敏倏地坐直身子,展開雙臂,她用盡全力擁抱風、擁抱自由。

    該死的女人!卓藺風的五官在狂怒中扭曲,深邃的雙眼透著肅殺寒意。

    兩刻鐘前消息傳來,皇后橫插一腳,生生壞了他的計畫,皇后想要敏敏的命,想讓她屍骨無存,如此狠毒的女人,怎能不遭天譴?

    無妨,老天招呼不了她,他親自款待!

    憤怒在胸中沸騰,他的腳步沒有片刻停頓,像風一般追逐著敏敏的方向,他不斷地在心底對自己說,也對敏敏說——

    不怕,一切有我。

    又聞到乾淨清新的薄荷香味了,敏敏心想,她應該到了天堂。

    帶著甜甜的笑容,她張開眼睛,試圖看清楚天堂的模樣,可是這裡的情景和她想像中的美好不一樣。

    她所處的地方一片黑暗,帶著陰涼濕氣,接著一束光芒從前方照進來,她睜大眼睛,只看到一個背對自己的模糊身影。

    是神仙或是閻王?無所謂,不管天堂或地獄,她終究脫離了讓她無法呼吸的後宮。

    勾唇,笑容更盛,墜穀的那一刹那,她展開雙臂迎向死亡,迎面的風呼呼地吹著,自由的感覺真美妙。

    死亡並沒有想像中可怕,至少沒有肉體凡胎,她感覺不到疼痛,全身輕飄飄、軟綿綿的,雲裡霧裡好舒服。

    她只是覺得可惜,沒能選擇他給的柳暗花明,沒能待在他身邊,享受光明與舒心,失去他,與他陰陽分隔,她的心很痛。

    都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如果他們的緣分不斷,下輩子是不是就能夠相守?

    輕輕挪動身子,這時候神仙轉頭,她倏地停止了動作。

    那道背影的主人居然、居然……是他!

    他是神仙還是鬼魂?怎麼會是他?怎麼可以是他?他那麼好的人啊,老天爺,禰怎麼不張開眼?

    是為了救她嗎?是為了那句承諾嗎?她不要啊,她要他平平安安地活著,不要他應諾,不要他生死相隨。

    敏敏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支起身子,仰著頭,用最大的力氣朝他伸展手臂。“抱抱……”

    她的嗓音聽起來很可憐,她無辜的表情像極了那只金色小狐狸,捨不得了,他走向她,輕輕地把她攬進懷裡。

    她用力圈抱住他的腰,放聲大哭。

    她哭得他的心扭成一團,無比慌亂。“怎麼了?很痛嗎?沒事,再幾天傷口就會痊癒,相信我。”

    “咳咳……嗚……為什麼要救我?我死我的就好,我不想你死啊!這麼好的你死掉多可惜,你死了,淳哥哥沒人依靠,怎麼辦?”

    她哭得太難過,話也說得亂七八糟,不過卓藺風還是聽懂她誤解了什麼。

    他不由得失笑,輕輕推開她,抬手探探她的額頭,想確定她是神智不清還是發燒燒昏了頭。

    敏敏發覺他的掌心微溫,不是鬼該有的冰冷,片刻的怔愣後,她撫上他的臉,手指有微微的剌痛感,所以……

    帶著遲疑,她輕聲問:“你是人嗎?”

    他把她淩亂的髮絲攏到耳後,額頭貼著她的額頭說:“我是人。”

    隨著他的靠近,沁人心脾的薄荷香氣拂來,再次安定了她的心神,她的身子放鬆下來。照他這麼說,她也沒死?怎麼可能?她很清楚山谷有多深,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結局只有粉身碎骨。

    “我怎麼沒有死?”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弄不清楚是高興還是後怕,她止不住的眼淚順著臉頰拚命往下滑。

    “對,你沒死。”這種事需要花那麼大把力氣才能確定嗎?

    “不可能的啊!”

    “沒有什麼不可能。你墜崖,我救了你,我們現在在穀底,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上去。”

    她怔怔地點了點頭,卻還是想不明白。“這是你的計畫嗎?”

    “不是,是皇后的計畫。”提及皇后,他的表情倏地變得猙獰。

    “她想要我死?”

    “對。”

    “可我沒死啊。”

    “對。”

    兩串眼淚還掛在頰邊,她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愛的模樣讓人別不開眼。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沒死透,她的鴆酒、砒霜害不死我,流箭快刀砍不死我,你說說,我的命怎這麼堅韌啊,是不是非要七尺白綾、千刀萬剮,我才死得成?”

    他斜眼瞪她。“這種事值得驕傲嗎?”

    淚還在,她笑趴在他懷裡。“就是忍不住驕傲啊,我怎麼這麼厲害啊,你說說我是不是九命怪貓?還是我和閻王爺有特殊交情?”

    “有毛病。”卓藺風輕戳了她的額頭。

    他沒有告訴她,她差一點點就死了,那一瞬間他無法呼吸,手腳冰冷,劇烈的恐懼將他狠狠包圍。

    他也沒料到,他不過這樣小小的動作,她竟然又哭了,而且還是不顧形象、毫不節制的豪放哭法。

    卓藺風傻了,女人哭泣不是應該隱忍而委屈?不是應該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美得教人心悸?她這種哭法,和耍賴的三歲孩童有什麼兩樣?

    不行哭呀,受那麼重的傷,就算吞過“靈丹妙藥”,也沒有這麼好的精力應付傷心,他把她抱到自己膝上,像安撫孩子似的,親親她的額頭、順順她的背,乾巴巴地安慰道:“不要哭了。”

    “就是要哭,沒摔死,就哭死,我又不想活,你為什麼要救我?壞蛋,你是大壞人!誰讓你當好人,閑著沒事救我幹麼?”

    他不知道她大哭,不是因為被戳痛額頭,而是突然間想起來,她沒死啊,沒死就見不到爹娘和姑姑,墜崖的那一刻,她是抱著多大的希望,盼著這一摔把自己摔進奈何橋彼岸,一家人重逢。

    卓藺風覺得她是不是摔壞腦袋了,怎地一下驕傲自己怎麼都死不了,一下子卻又氣他救了她,女人都是這樣無理取鬧的嗎?要是換成別人,他早就不理會了,可是對她,他始終放不下。

    “嚴格來說,不是我救你的。”他找到拙劣的藉口。

    “不然呢?”她的鼻子貼在他胸口,得用力拉出距離,才能夠喘兩口氣。

    “你從山崖墜穀,衣服被樹枝勾著,緩衝了摔下來的力道才沒死,但那匹馬的運氣就沒你那麼好。”

    “它怎麼了?”

    “它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差點也摔得粉身碎骨?”

    “對,那很痛的,幸好老天爺眷顧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沒死透,鴆酒、砒霜害不死你,流箭快刀砍不死你,七尺白綾、千刀萬剮也奈何不了你,你值得驕傲的。”

    她的臉很髒,頭髮散亂,衣服破得厲害,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顯醜,但她展顏大笑,一雙燦爛的笑眼眯得看不見黑瞳,這樣的她在他眼裡,非但不醜,還美得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哭哭笑笑,也不曉得鬧了多久,敏敏終於累了,聲音漸漸轉弱。

    卓藺風低頭看著懷裡的人兒從號哭轉為啜泣,他緩緩吐氣,心情放輕鬆,她終於不哭了,真好……

    “猜猜,你為什麼會墜崖?”他尋來新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力。

    “馬突然發瘋?還是我做了什麼剌激馬兒的動作?不對,是皇后給馬喂了巴豆?”她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要碰這種巨型動物。

    “是馬腿被射入毒針。”

    她歎了口氣,問:“皇后到底有多討厭我啊?”

    “不是討厭,是忌憚。”

    因為母親嗎?敏敏搖搖頭,這不是她能夠解決的事。

    “想不想報仇?”他打定主意讓皇后死無葬身之地,可他沒想到她竟然搖頭。

    “她不過是害怕我擋住她的利益。”

    “所以?”

    “我不在,擋不了,她再不會視我為敵。”

    “所以?”

    “不視我為敵,就不會對我動手,我與她再沒有關係。”

    就這樣?她的性格會不會太寬厚了?“你不生氣?”

    “氣啊,但生氣改變不了現狀,只會讓自己難受,我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

    “不生氣也能報仇。”他非常樂意為她出頭。

    “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尋仇,要籌謀、要算計,一個不小心被牽連進去,倒楣的還是自己,我何必為那些不值得的人做傻事?”

    她倒是想得通透。“你確定真這樣就算了?”

    “我相信天理迴圈,報應不爽。”

    她沒有本事,只能忍耐,只能期待老天替自己報仇,她很孬種,她擅長當縮頭烏龜,多年的後宮生活,讓她變得膽小而怯懦。

    “我更相信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卓藺風冷冷地道。

    “我也相信,但好人死後上天堂,禍害就算在人間待上千年,也如同身處阿鼻地獄。皇后地位崇高、權力至上,可她痛苦驚懼,成天戰戰兢兢,深怕有朝一日失去所有。

    “她算計別人,更怕被人算計,快樂不敢笑,哀傷不敢哭,就怕弱點被人掐在手裡,日不舒心、夜不成寐,這樣的日子和地獄有什麼差別?”

    行,他也不樂意她髒了手、黑了心,人由他來處置便是,他就是護短,敢傷害他的人,就得承擔後果。

    “還有其他人下來找我嗎?”敏敏問。

    “不知道。”卓藺風雖然這麼說,卻不認為皇上會就此罷手。

    “要是被找到,我是不是……”

    是不是又要繞回原點?是不是又要入宮?不!她恨恨咬牙,這回沒死成,她決定任性到底。

    是啊,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也算是重活了一次,她為什麼不能過得恣情恣意?若真有那麼一天,就當一回孫猴子吧,把皇上的後宮鬧個天翻地覆,讓皇上看清楚自己是不是他心目中的孫茹歆,反正不管當烏龜或孫猴子,都要被謀害,何不放手蠻幹?

    “我在,沒有人能找得到你。”他說得自信。

    瞧,他又給了篤定答案,又讓她無法不信任,她真喜歡這種安心的感覺。

    環住他的腰,她往他心窩蹭。“穀底這麼大,你怎麼找得到我?”

    他笑而不答,卻在心底對她說,因為我在你身上種了香,因為那股薄荷香牽繫著我們,因為我會感應到你的情緒波動,我能清楚你的喜怒哀樂……

    敏敏仰頭看著他,他不回應,是因為有不能說的原因嗎?既然如此,她不勉強。

    “我們還是早點離開吧,免得節外生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還是擔心?卓藺風摸摸她的頭,她應該多相信他一些的。“你雙腿骨折,不能輕易挪動,我們得在這裡待上幾天。”

    “我的腿?”敏敏低頭看,沒啊,好端端的半點都不痛。

    卓藺風知道她在想什麼,主動解釋道:“我給你吃過藥,那藥能撫平你的痛,不過你最好別亂動,免得骨頭長歪,回去之後還得打斷重接。”

    “有這麼嚴重?不是眶人的吧?”何況天底下哪有這種神仙藥,她不信。

    “我是認真的,不要亂動。”

    “知道、知道。”她隨口敷衍。

    卓藺風溫柔地拉開她的手,輕輕地把她抱放回地上,問:“餓了吧?”

    她點點頭道:“餓了。”

    “我去找東西給你吃。”

    “好,小心一點。”

    “等我回來,我很快的。”

    “好,我數到一百。”

    她笑得滿眼滿臉宛如沾了蜜。

    即使陷在這裡,但身邊有他,她便無憂無虞,她可以完全依賴信任他,因為是他替她的人生開啟一扇到達柳暗花明的門。

    卓藺風尋到很多果子,敏敏是真的餓了,狼吞虎嚥,吃了不少,雖然味道不好,雖然舌頭依舊很刁,但是他在啊,他的容貌是天底下最好的配料。

    白天還好,但夜裡的山洞有些寒意,她的衣服破破爛爛,而為了怕被發現,他沒有生火。

    敏敏凍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煎餅子似的,卓藺風看了不舍,挪到她身邊,將她攬進懷裡,她像只貓兒貼著他的身子,傾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她汲取他的體溫,嗅著他的氣息,薄荷香讓她心情放鬆,漸漸地,她在他懷裡安然入睡。

    直到她的氣息重了,他悄然起身,掌心貼在她的斷腿上。

    不久,蒸氣徐徐從掌心冒出,他半閉著眼,專注地執行這個動作。

    一個時辰後,他鬆開手。

    聽到呻吟聲從敏敏唇角逸出,卓藺風皺起眉頭,又痛了嗎?他立即從靴子裡取出匕首,往腕間劃一刀,將手腕貼近她唇邊。

    薄荷香氣大盛,她的唇觸到他的手腕,竟不受控制貪婪地吸取他的鮮血。

    他寵溺的目光中帶著笑意,見她吸吮半天,遲遲不肯鬆口,他點點她的鼻子,低聲罵一句,“夠了,小貪吃鬼。”他把手腕拿開。

    沒得吸了,她噘起嘴,像嬰兒似的,吮了兩下嘴,側過身,沉沉入睡。

    他脫下衣服,蓋在她身上,轉身走出山洞。

    月色皎潔,他選擇一處可以曬到月光的地方盤腿坐下,調整呼吸,垂眉閉眼。

    有沒有看錯啊?才一個晚上,他好像沒有之前那麼高了……

    “你還好嗎?”敏敏遲疑地問。

    昨晚月光不足,內力耗盡又失血過多,他稱不上好。“餓嗎?”

    “餓了。”她下意識舔舔嘴唇,卻發現嘴唇是甜的,而且還有股香氣,太詭異了,是餓過頭產生幻覺了嗎?

    “我去找食物。”

    “那個……”

    她的手伸在半空,聲音很小,以為他沒聽見,可他聽見了,轉身問:“怎麼了?”

    “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我可不可以出去透透氣?”

    “悶了?”他看一眼山洞,確實,裡頭有股陰濕黴氣,待太久對身子不好。

    “嗯。”

    他沒反對,彎腰將她抱起走出山洞。

    偎在他懷裡,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她又回到安全巢穴,無法形容的舒服,讓她恨不得永遠如此。

    常太醫曾說過心跳得越慢越長壽,如果常太醫沒有騙她,卓藺風肯定能夠長命百歲。


    走出山谷,豁然開朗。

    好大一片草地上,開滿粉的紫的紅的野花,草原中間有不少樹,撐起一片又一片濃蔭,寬寬的溪流從中間穿過,溪水清澈,不少魚蝦蟹在裡頭優遊,是人間天堂呐。

    此刻陽光普照,到處一片金光燦爛,令人心情開闊,敏敏仰頭深吸一口青草香和花香,連風仿佛都帶著微微的甜味,她忍不住讚歎道:“真美。”

    “附近的山和山谷都很美。”他曾經在這裡待過不少歲月。

    他挑了一塊蔭涼處,將敏敏放下。

    這會兒,有了充足的陽光,她看得更清楚,卓藺風不只身子變矮了,還憔悴得厲害,眼睛底下有兩團墨黑,昨晚他沒睡好嗎?

    “我去幫你找吃的。”說完,他轉身離開。

    敏敏眼也不眨地瞅著他的背影,他的腳步矯健,背脊直挺,光看背影都覺得賞心悅目,難怪名門淑媛都想嫁他為妻。

    伸展手臂,再吸幾口甜甜的空氣,昨晚一夜無夢,今晨醒來精神百倍,她哪像剛墜崖的女子,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得很。

    低頭,她摸摸自己的腿,依舊筆直、完好無缺,沒有上夾板,沒有敷藥,連紅腫都沒有,這樣的腿叫做折了?她才不信!

    再好的神丹妙藥,也不可能讓腿斷之人沒有半分疼痛呀。

    疑心漸起,會不會是……他在騙她?可是他沒道理騙她呀,一咬唇、她決定試試,扶著樹幹,她慢慢站起身。

    結果卡嚓一聲,骨頭未長好的兩腿支撐不住她的重量,砰的一聲,她摔回地面。

    她聽見骨頭折斷的聲音,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兩條腿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卓藺風沒騙她,她的腿壞掉了。

    可是……不對啊,她怎麼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往自己腿上狠掐一把……還是不痛,不信邪,她擰扭自己的腰,使出大勁兒,掀開衣服看去,裡頭已經紅通通一片,可她依舊不覺得疼痛。

    其實她已經死了,對嗎?鬼魂才會沒知覺,對啊……天底下哪有這麼幸運的事,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早該變成血肉模糊的大肉餅了。

    她肯定是死了,那他呢?是不是為了救她,也死了?

    卓藺風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的目光掃向她的腿,猛地來了火氣。她不信他的話?

    他把兜裡的果子放在草地上,還沒開口,她先扯住他的衣袖急問:“我死掉了,對不對?”

    他在生氣,拒絕回答,低頭檢視她的斷腿,看著扭曲的角度,眉頭緊緊糾結。

    “我其實不是在穀底,而是在天堂,對不?”她又問。

    “怕了?既然會怕,為何還這般使勁兒折騰?”

    敏敏無法反駁,只能緊咬著唇,眼眶憋出淚來。

    她呼之欲出的眼淚,把他的毒舌逼了回去,他壓下憤怒,不避嫌地將她的褲角推到大腿處。

    他抓起她的斷腿,像孩子玩布娃娃那樣慢慢擺弄著,一下子往右旋,一下子往左拉,甚至還做出一個小小的旋轉動作。

    她不是破布娃娃,可是她還是沒有感覺。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她有滿肚子疑問,但他的表情凝肅,而且這動作好像正在大量消耗他的體力,汗水從他額間不停地冒出、彙聚、淌落。

    明明該覺得疼痛的是她,她卻覺得他好像更疼。

    卓藺風好不容易將她的兩條腿調整到他滿意的位置,再拉下她的褲管,他的雙掌貼合在她的腿上,雖然隔著布料,但溫熱的感覺還是透過褲子,直達骨髓。

    不痛卻會感到溫熱?這是怎麼回事啊?

    他的目光專注,而她認真地盯著他的表情,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草原上安靜得只聽得見風聲。

    一個時辰過後,他鬆開手,緩緩吐氣,他看起來更樵悴、更衰弱了,雙鬢間似乎出現幾屢白髮,眼下的暈黑更盛。

    他弄好,滿意了,可她卻難受了。

    因為他背對著她,因為他擺明在生她的氣,因為他沒有招呼她吃果子,因為他和驥哥哥一樣,好像都想要丟下她。

    腿是她的啊,她受傷,她很可憐,他怎麼可以給她臉色看?委屈一股腦地湧上。

    要是在過去,再難受她都可以吞忍下來,可是在他跟前,她就是想要耍賴任性。

    也許是覺得在他跟前胡鬧不要緊,也許覺得任性才能讓他注意自己,她不曉得為什麼改了脾氣,但她就是不許他像驥哥哥那樣對待自己。

    她哭了,眼淚從兩滴到一串,她要把滿腔委屈哭盡。

    她低聲啜泣,他假裝沒聽見,繼續盤腿打坐。

    對,他很生氣,生氣她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

    見他沒反應,她吸了兩下鼻子,發出小貓似的哭聲。

    他還是不理會,甚至閉上眼睛,打定主意這次非得讓她學到教訓。

    惱火!她放聲大哭,一面拽起地上的青草往他身上扔。

    卓藺風的眉頭越皺越用力,她就不能消停一點?她以為自己的身子很好嗎?她不知道哭會消耗精力嗎?

    他猛地轉身,敏敏嚇一大跳,整個人往後仰倒。

    他在她的腦袋撞向地面前出手,用手背枕著她的後腦杓,免得她摔斷腿又撞破腦袋。她仰躺在地上,他的腿跨過她身子,將她的雙腿夾在自己的長腿中間,他的雙手支在她身子兩側,俯身,俊臉停在她眼睛前方兩寸。

    她臉紅心跳,他卻臉色慘白,汗水狂冒,汗水滴了下來,落在她的臉上,帶著濃濃的薄荷香。

    他靠得很近,溫熱氣息噴吐在她臉上。“不要哭。”

    “要哭。”她耍賴。

    “為什麼?”

    “我很痛。”

    “胡扯,你吃過藥,不可能感覺痛。”

    “我心痛,你凶我。”

    這真是欲加之罪,他連半句重話都沒說!十四歲的小丫頭果然如傳言中難搞。“我沒有凶你。”

    “有,你的臉色很難看、你背對我、你不理我,嗚……我只是嚇到,又不是故意把腿給弄斷,你不需要這麼生氣,我已經很害怕了,你還要嚇我……”她捂著臉,偷覷著他的表情,又乾號幾聲。

    卓藺風覺得頭很痛。“我不是臉色難看,不是故意背對你、不理你,我只是……必須專心練功。”

    很好,他現在連生氣都不敢承認了。

    “你有你有你有,你騙不了我!”扯起嗓門,她哭得更大聲。

    下一瞬,他捂住她的嘴巴,低聲警告道:“你想把宮衛引下來嗎?也許他們已經找到附近,如果你想回宮的話,可以哭大聲一點。”

    敏敏驚得瞪大眼,馬上不哭了。

    他只是故意嚇她,可是看到她眼中滿是恐懼,他立刻後悔了,放緩了語氣,“還哭嗎?”

    她用力搖頭,兩滴眼淚隨著動作被甩出來,落在他的手背上,會燙人似的,他覺得心一陣剌痛。

    “要不要乖乖聽話?”

    敏敏連續點了好次頭,向他證明她很乖的。

    “要不要安分?”

    她又點頭,並且高舉右手發誓。

    這樣就好!

    卓藺風放開她,翻身從她身上離開,但他記住了,這次沒有背對她,而是呈大字形躺在草地上。

    與其說是躺,用癱來形容更恰當,他像剛快跑過幾百里路,喘得連說話都沒力氣,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敏敏只安分了片刻,就開始像蚯蚓一般挪動身子,移到他身邊,手肘支地,警戒地看看四周,還好沒人。

    卓藺風沒閉上眼睛,天上太陽那樣剌目耀眼,他卻直直盯著,好像掛在天上那顆不是太陽而是月亮。

    他高舉雙手,喘息漸定,呼吸漸緩,陽光從指縫間穿過,落在他完美的臉龐。放下手臂在腹間交迭,他閉上雙眼,放鬆身體,不疾不徐又規律地吸納吐氣。

    很奇怪的動作,可看在敏敏眼裡,卻是說不出的自然,也許像他這樣的人,即便做再奇怪的動作,者會讓人感覺賞、心悅目。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猶豫片刻後,她輕觸他的手臂。“可以問你一句話嗎?”

    他不理她,繼續吐納大業。

    她加大力氣,再碰他幾下。“我只問一句,可以嗎?”

    他沒反應,好像她的聲音只是蚊蚋無意義的低鳴。

    是睡著了嗎?她把手指伸向他的臉龐,想測試他有沒有反應。

    突地,他抓住她的手指,她嚇了一大跳,想把手縮回來,卻被他用力扣住。

    卓藺風斜眼瞄她。“還不安分?”

    “對不起,我只是想問,剛剛那個是不是傳說中的內功?”

    什麼蜀王不懂武功、不參加皇家圍獵?胡扯!人家是宅心仁厚,不想以強欺弱、傷害小動物。

    他挑了挑眉,內功能治內傷,還沒見過能治外傷的,但他脫力嚴重,只能敷衍點頭。

    猜對了?敏敏微微一笑,她真不是普通的聰慧啊!“用內功療傷,和大夫治傷不一樣,對不對?”

    他累慘了,只能再點頭。

    天啊,她的聰慧更上一層樓。“所以真有靈丹妙藥,可以教人有傷卻不疼?”

    卓藺風依舊點頭。

    “直到我的腿恢復,都不會疼?”

    這下子他不能再敷衍了,宮衛隨時會到,他必須保留足夠體力,在必要時帶她逃跑,所以他回道:“錯,藥吃完了,最慢入夜,你就會開始痛。”

    她的幸運只到入夜?所以如果不鬧這一出,她可以少疼一點?想到這裡她真是後悔極了,她沒事幹麼欺負自己。

    看著她苦大仇深的小模樣,他笑了,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她的手,雙手在腹間交迭,閉上眼睛,繼續吸氣吐氣。

    敏敏苦惱至極,突然她想到了什麼,用灼灼的目光望他,推推他的身子,興奮地道:“有這麼好的藥,要不要我們合作,大量生產,肯定可以賺很多很多錢。”

    卓藺風好不容易止住的冷汗,卻因為她的這幾句話再度狂飆。

    大量生產?要他的命嗎?才“生產”一回,他就縮水一寸,要是大量生產,以後只能到螞蟻窩找他了。

    不想講話。他翻過身,背對她。

    但敏敏不死心,盯著他的背影,繼續作白日夢。“我知道身為王爺,你肯定覺得談金銀太俗氣,可人生在世,哪樣東西不必用銀子?為什麼女人前仆後繼往後宮擠,不就是皇上的後宮金碧輝煌……”

    她叨叨念著,害得正在練功的他無法專心,只覺得昏昏欲睡……

    他睡著了,她還在說話,好似要把過去幾年不敢說、不能說的話,一次說完。

    是啊,人人都誇她聰明沉靜,說穿了不過是懦弱怕死,安靜只為少惹事,可她天生是個話嘮,她那樣喜歡驥哥哥,不就是因為在他面前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

    可後來驥哥哥不樂意聽她說了,害她好傷心,不過現在在卓藺風面前,她好像又能夠大膽安心一點地說話了。

    說著說著,她歪了身子,說著說著,她的頭靠在他肩頸處,說著說著,她和他一樣閉上眼睛,聞著空氣裡淡淡的薄荷香,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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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3:5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敵人找來】

    地面傳來輕微的震動,卓藺風倏地張開眼睛,仰起頭,他在流動的空氣間尋找氣味來源。

    他把地上的果子揣進懷裡,再將敏敏打橫抱起。

    感覺到身子震動,敏敏張開眼睛,正要發問,就見他眉心深鎖,輕噓一聲。

    他抱著她跑得飛快,風自耳畔飛掠,帶起她的髮絲,形成飛瀑,她勾住他的脖子,由下往上看,他的黑眼圈似乎淡了一點點,身高似乎也恢復了,練功果然有益身心。

    他抱著她回到洞裡,放下她之後,到外頭拉來幾條藤蔓,將洞口掩起,洞裡隨即變得一片漆黑。

    卓藺風坐了下來,就著非常微弱的光線,他還是能夠看清楚敏敏,可她卻看不見任何東西,她不怕黑,但是討厭黑,黑暗中仿佛藏著魔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從她不知道的地方冒出來,將她抓走。

    在被危機包圍的歲月裡,她學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膽小得不像自己。

    她看不見,但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她不由自主地向他挪移,直到可以碰得到他,方覺得安心。

    身子向他傾靠,她在他耳邊低問:“有人來了嗎?”

    她的氣息微暖,帶著他的薄荷香,噴在耳際,勾起他微微心悸,感情蠢蠢欲動。“嗯,二十幾人,有武功,別擔心,他們離這裡還很遠。”

    還很遠,他就曉得有人來了,他的武功是有多高強啊?

    只是好端端的,一群有武功的人下山谷做什麼?總不會是據地為王、立寨子吧,所以……怎麼好日子才過沒兩天,皇上就找來了,想到這裡,她沮喪得雙肩一垮,身子縮成小小一團。

    “怎麼了?”他不喜歡她的憂鬱。

    “王爺知道皇上想立我為嬪妃,對不?”

    “對。”

    “王爺以為,是因為我溫良恭儉,長得太漂亮,讓皇上瞧上眼了嗎?”

    “不,是因為皇兄心裡有個人。”

    卓藺風深深地看著她,她和小米長得完全不一樣,小米有雙鳳眼,她的眼睛又圓又大、靈活有神,小米眉細,她的眉濃;小米唇薄,她有鮮紅菱唇,以五官來說,她比小米漂亮得多了。

    這麼漂亮的五官緣自孫茹歆,一個聰明睿智、溫柔似水的女子。

    所以他也曉得皇上對娘親的心思?唉,知道的人那麼多,只有她還呆呆地把皇上當成長輩。

    “你見過我娘嗎?我都快忘記娘的長相了。”

    “見過幾回,章夫人聰明、美麗、沉靜、寬容。”

    皇子的成長過程,不管受寵或被冷落,都活得不正常,卓藺驥夠幸運,有先皇作主,早早將其他兒子送往封地,獨留他在身邊教養。

    但避免奪嫡之爭的同時,也帶給他負荷不了的壓力,在應該玩樂的年紀,他就被逼著學習治國理政,他沒有軟弱的權利,因為身邊所有人對他都有高度期許。

    他寂寞、孤獨,他的童年非常不快樂,幸好身邊出現了兩個人,他們成為無話不說、無事不談的好朋友。

    他們是章鄴和孫茹歆。

    卓藺驥可以在他們面前軟弱,可以對他們訴說心事,深厚的友情支持著他的勇氣,為他阻擋恐懼,讓他朝帝王之路邁進。

    “我爹很愛娘,人人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爹該為我找個後娘,生下子嗣,傳承章姓,這種話聽多了,我常懷疑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可爹卻抱著我說:‘我很高興你是女兒,我很高興你和你娘一樣聰明美麗……’我想,那時爹眼裡看見的不只是我,還有思思念念的娘親。你能理解嗎?”

    “嗯。”他也曾經思念氾濫,只是他從未透過任何一張臉來抒解思念。

    敏敏又開始嘮叨了,一張口就說個沒完。

    她說著自己人生最美麗的五年,那時有爹娘寵愛,爹常把她舉在肩膀上,一手環著娘,說:“等江山安定,我們五湖四海暢行天下。”

    娘說:“我們家敏敏不當深閨淑媛,要當閱歷豐富的才女。”

    他們想要她的世界美麗多彩,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她被關在後宮的四堵高牆裡,虛度光陰。

    幸好她跳出來了,她相信卓藺風會帶自己高飛,飛往自由自在的世界。

    山洞裡仍然帶著腐黴味兒,可是她聞到了清新自由。

    卓藺風在黑暗中看著她的臉,她說話的表情生動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拿出懷裡的果子,往衣服上擦兩下,遞給她。“吃一點。”

    她接過果子,咬一口,野生的果子稱不上多汁甜美,還會帶點苦澀味兒,尤其她又是個嘴刁傢伙,可是有他當佐料,澀澀的果子進了嘴裡,硬是讓她啃出幾分甜滋味。

    所以說,重點不是吃什麼,而是跟誰一起吃。

    “你為什麼那樣疼淳哥哥?是因為……”說著說著,她突然聯想到皇上和娘親,莫非他和淳哥哥的母親……

    她乍然出現的驚嚇,讓卓藺風氣悶,白眼橫過,曲指往她額頭一彈,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和越王妃差著年歲。”他抓起一顆果子往她嘴巴裡塞。

    也對,相差不少呢,她多慮了。敏敏拿出嘴裡的果子,又問:“所以為什麼?”

    “大皇兄臨終託付。”

    “就算如此,也不必為淳哥哥耽誤親事啊。”二十二歲,多少人的兒子都大了,能打醬油了。

    卓藺風又往她嘴裡塞果子。“我不認為耽誤。”

    他只是還沒找到想要的那個人,不過現在找到了,接下來他會守護她、照顧她,耐心等她長大,大到能夠承擔她難以想像的世界。

    凝睇著敏敏,他對她有期待,期待她不會被嚇退,期待她看重他勝於一切,期待她為了他,願意接受所有的“不平常”。

    她又把果子拿出來,說:“可我聽說每回皇上想為你賜婚,你總推說淳哥哥病情不好,你便不娶,可淳哥哥那病是好不了的。”

    “你看不起他?”卓藺風擰起眉頭。

    敏敏啃一口酸梨,回道:“誰有權看不起誰?人人都有自己的缺憾。”

    她的回答讓他很滿意,不再往她嘴裡塞果子,反倒抓起她啃過一口的酸梨,放進嘴巴裡,這果子酸得……真有滋味。

    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著,完全不在意外頭搜尋兩人的武功高手。

    他不擔心,是因為他確定距離遙遠,那些人一時半刻找不到這裡,而她不擔心,是因為相信他不會讓那些人成為她擔心的因素。

    說著說著,天暗了,說著說著,她倦了,她習慣地窩進他懷裡,習慣地汲取他的氣息,安然入睡。

    夜半,敏敏痛醒,她終於體會到斷腿該有的疼痛感。

    她低低的呻吟聲吵醒了卓藺風,她全身肌肉緊繃,身子蜷縮起來,冷汗直冒。

    他後悔了,應該趁她熟睡之際再給她喝一點血的,可是他得提防外面那群人,必須蓄存體力。

    看她痛成這樣,他的心跟著一下一下地抽疼著。

    “很痛嗎?”撫開她額前散發,卓藺風滿臉不舍。

    “不痛。”她閉著眼睛回答,他說藥吃完了,她喊痛只會讓他擔心,她硬是扯開一抹勉強的笑容,再次強調,“真的不痛。”

    “說謊。”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扭曲,很難看嗎?

    真是個怪丫頭,該哭的時候不哭,不該哭的時候卻哭得驚天動地,她的喜怒哀樂和正常人大相逕庭。

    睜開眼睛,她用力吸幾口氣,刻意說得輕鬆,“真的不痛啦,我有超強的忍耐力。”她在勸慰他,卻把他的心給勸破,好端端的女孩子,怎會培養出超強忍耐力?在兩人相遇之前,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他悶聲道:“閉嘴,不要逞強。”

    她咯咯輕笑著,牙關卻咬得死緊,她用施力來解決疼痛問題。

    見她這樣,他恨不得疼痛落在自己身上,他歎了口氣,從懷裡掏出手煉,往她腕間套去。

    手煉是用金線編織而成,上頭只有一顆珠子,但那珠子不似玉、不似寶石,是藍色的,比石子還硬。

    “這是……”

    “我的貼身之物,戴著它,能護佑你。”

    是護身符之類的東西嗎?她把頭埋進他懷裡,笑了,不久,她甕聲甕氣地道:“好奇怪哦。”

    “奇怪什麼?”

    “戴上珠子果真不痛了。”

    “胡扯。”哪有這麼快的?

    “真的真的,你的珠子一定有法力,可以用來治疼的。”

    他無奈地挑挑眉,這時候,她該安撫的不是他的心情,而是自己的身體。

    大掌按住她的背心,不多久一絲暖意鑽進她的後背,隨即那股暖意在她的筋脈遊走,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掉進暖炕裡,暖洋洋也懶洋洋的,她恍惚覺得,好像沒那麼痛了。

    她輕扯他的衣服,撒嬌道:“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想說什麼?”

    “說你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那是段他不願意回想的經歷,可是看著她慘白的面容,他不忍拒絕,還是說了,“父親並不喜歡我。”

    “為什麼?”

    “因為我出生時腿有問題,大夫說我可能無法行走。”

    她沒有聽出他的話語有什麼不對勁,急著應道:“可你明明走得很好。”就是抱著她,也健步如飛呀。

    “我下大功夫練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著山壁修煉。”

    敏敏苦中作樂,笑道:“什麼修煉,你是要當和尚、道士,還是想成仙啊?”

    “成仙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笑得更歡了,故意調笑道:“厲害厲害,這麼遠大的志向啊,皇帝算什麼,修煉成天帝才了不起。快告訴我,從入道到修煉成仙得花多久時間?”

    “聽說需要兩千年。”他認真回答。

    她還當真沒聽過有人用這麼正經的語氣說著玩笑話,不過她不介意附和一下,“你修諫成功了嗎?”

    “我還沒活那麼久,尚待努力中。”

    敏敏咯咯笑著,順著他的話又問:“當神仙很好嗎?”

    “當皇帝很好嗎?好與不好,不過一念之間。”

    “有道理,小時候我想當小雀鳥,翅膀掮啊掮啊,就能飛出高牆到處翱翔,可是後來我又想,小雀鳥肯定也有它的煩惱,說不定它還羡慕我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嗯。”他同意她的論調。

    “那……”她圈住他的腰,嬌聲嬌氣地道:“你不要當神仙好不好?長生不老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哪裡不好?”

    “當朋友親人一個個死去,沒人相伴,獨自走過千年,那得有多寂寞。”

    寂寞?是啊,那是深刻烙進他骨子裡。

    敏敏又道:“我害怕寂寞,害怕連分享心事的人都沒有,卻又害怕建立感情,讓對方成為我的弱點。在後宮生活,整整九年我沒有睡好過,我得依賴安神湯,才能換得一夜好眠。”

    姑姑的耳提面命,讓她深怕一個行差踏錯送了命,可就算她處處小心,依舊時時吃虧,那樣的生活,連回想都覺得恐懼。

    “往後,放心睡吧。”

    “因為有你在嗎?”

    “對,因為有我在。”

    她忍不住笑了,她一直都相信著他,無須理由。

    接下來,在她的強力要求中,卓藺風又說起自己的故事。

    他很早就被送出家門,任憑自生自滅,他幾度面臨危險,父母親卻不在身邊,幸好有個善良的女孩陪他長大,撫平他心底的怨恨與不順……

    敏敏張開眼睛,才要說話,就見卓藺風對自己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怎麼了?她用口形問他。

    天已經大亮,雖然隔著藤蔓,也有些許陽光照進洞裡。

    卓藺風指指外頭,在她耳畔說:“有人來了。”

    完蛋!敏敏轉頭看看四周,洞穴中無處可以躲,她驚疑不定,忍不住全身發抖。

    “別怕。”他脫掉她被刮爛的衣服。

    要做什麼?她一驚,直覺往後退。

    “乖,聽話,沒時間了。”卓藺風說。

    當著男人脫衣服?她應該害怕的,但他神情凝重,她便信了他,乖乖把衣服褪下。他將衣服撕成一道道長條,兩兩相接,拼出一條布繩,彎下腰,他的臉貼近她的臉,低聲道:“抱緊我。”

    “好。”敏敏伸手,扣住他的腰。

    卓藺風拿起布繩圈住兩人,纏繞數圈將兩人捆緊,他掌心托住她的臀,毫不費力地將她抱起來。

    “閉眼。”

    她沒有多問,乖乖聽話。

    瞬間,兩人騰空飛起,他像壁虎似的巴在山洞上方,手腳並用,抓住石壁凸起處固定,而敏敏就夾在石壁和他的身子中間。

    她沒有時間暇想,她的心跳得飛快,就怕被來人找到。

    “別怕。”他在她耳邊低語,手輕輕劃過一道弧線,將兩人圈在其中。

    她深吸幾口氣,儘管全身都在發抖,她還是回答一聲“好”。

    藤蔓被人掀起,有人興奮大喊,“林將軍,這裡有個洞,章姑娘會不會……”

    他的話未說完,後腦就被狠狠打了一下。

    “你覺得一個沒有武功的小姑娘,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不死都半殘了,還能跑到這麼遠的山洞躲起來嗎?”

    這話有道理,山洞離敏敏墜落的地方,依正常人的速度,至少要走半個時辰以上。

    另一人說:“我們已經找那麼久,只差沒把穀底都翻一遍,不管有沒有,都進去看看吧。”

    “我看章姑娘凶多吉少,屍骨應該是被野獸拖到哪裡啃光了。”

    林將軍說完,眾人紛紛點頭,他們都看到那匹馬的慘狀。

    “可是什麼都沒找著,要怎麼向皇上交代?”

    林將軍歎道:“那就進去找找吧,仔細些,要是能找到殘布碎片,就能交差。”

    “是。”眾兵齊聲應和。

    林將軍道:“大夥兒留點神,裡頭要是有猛獸,就儘快退出來。”

    不久,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不過短短數息,一、二十人都進入山洞。

    洞就這麼大,一下子湧進這麼多人,擠得不得了,連空氣都變得窒悶,再加上有人堵在洞口,光線透不進來,山洞裡頭更暗了,潮濕的黴味兒讓人極不舒服。

    卓藺風看准領頭的,用一手固定兩人,另一手伸出食指,悄悄往林將軍頭上一點。

    嘶!很小的一聲,若不是敏敏就在他懷裡,也聽不到這個聲音。

    林將軍四下看看,確定洞裡沒有可藏人之處後,道:“都退出去吧!”

    一名細心的侍衛撿起兩人啃過的果核,道:“林將軍,你看。”

    檢視片刻,林將軍道:“許是獐子、狐狸之類的,走吧。”他連聲催促,不知道為什麼,一進到山洞裡,他的心就評評跳個不停,好像有人在裡頭打鼓,也好像繼續待下去,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

    總之,很糟糕的念頭不斷在腦海裡生出,他迫不及待要離開。

    眾將兵跟著退出山洞。

    人已經退出去了,敏敏卻發現卓藺風沒下去的打算,她戳戳他的胸口當做提醒,但他又示意她不要出聲。

    還沒弄清楚他的意思,下一刻又有兩名侍衛走進洞裡。

    其中一人撿起地上的果核,說:“我覺得上頭的咬痕是人的齒印,或許章姑娘就在附近。”

    “你傻啦,有果核就一定是章姑娘吃的嗎?指不定是附近的獵戶。”

    “可我有預感,咱們在這裡多待一會兒,肯定能找到章姑娘。”

    士兵抬起頭往上看,敏敏被他的動作嚇得差點兒放聲尖叫,幸好卓藺風及時捂住她的嘴,緊接著她瞪大雙眼,太奇怪了,那個士兵的視線明明對著兩人,怎麼卻好似沒有看見他們一樣?

    “你想說動林將軍在這裡守著?傻啊你,若是能把章姑娘給守出來便罷,如果沒有呢?花這麼多時間還沒找到人,皇上心急火燎,肯定要找人問罪,你說說,到時林將軍是會善心大發,把延誤差事的罪名擔起來,還是把你給推出去?”

    手握著果核的侍衛歎氣,是啊,家裡還有爹娘等著,若是為著貪功,偷雞不著蝕把米,才真是得不償失。

    見性子固執的好友有些動搖了,另一名士兵又再加把勁兒。“其實林將軍也沒錯,咱們都是有武功底子的,靠著繩子工具幫忙,還要花大半天功夫才能順利爬下山谷,當中還有人受傷了呢,章姑娘一個柔弱女子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怎麼可能沒事?”

    此話有理,那名士兵把果核往地上一拋,說服自己似的說:“是狐狸,肯定是狐狸。”對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是狐狸還不快走,要是碰到修煉成精的狐狸幻化成姑娘的模樣來勾引你……”

    士兵呵呵笑道:“我還缺個媳婦呢。”

    兩人說笑著走出山洞,直到腳步聲遠了,卓藺風才抱著敏敏飛身下地,他解開綁著兩人的布繩,從中挑挑揀揀了兩塊破布。

    “你乖乖待在這裡別亂跑,我去去就回。”

    “好。”敏敏看一眼自己的腿,苦笑,她就算想要亂跑也難啊!

    敏敏看著他的背影,想起士兵的對話,不由得失笑,若卓藺風真是狐狸精,不曉得會有多少人樂意上鉤呢!

    卓藺風和敏敏已經在穀底待了十幾日,前幾天還防備著,這幾日兩人都鬆懈下來。

    他帶出去沾了血漬的殘布,成功說服皇上的人,章若敏已死,之後再沒有人下山谷尋找。

    於是……海闊天空!

    自由的空氣聞起來特別香甜,她愛上唱歌、愛上在草地上打滾,她成天笑個不停,時隔多年,她再度享受到自由的滋味。

    “明天就回去吧。”卓藺風把一堆果子堆在她面前。

    昨天夜裡,他確定她的斷骨已經長齊,不再喂她“靈丹妙藥”,她也不喊疼了。

    看著酸到讓人牙疼的梨子,她不知道養尊處優的卓藺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它們吞進肚子裡的,可她皺了眉心、扁著嘴,胃開始絞痛。

    見她神色不對勁,他問:“還不想走?”

    當然想,十幾天沒洗澡,身子臭得很,更別說天天吃果子,她挑剔的舌頭多憋屈。

    只是離開這裡之後,他們就要分開了,對吧?

    他會把她安排在哪裡?京城嗎?不可能,太危險了,他應該會把她送到人跡罕至的莊子。

    到時候,見不著他……光是想像,她的心情就糟透了。

    “怎不說話?”

    “我的腿還沒好。”

    “已經好了,日後再調理調理,必無大礙。”他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

    胡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再不懂醫理,也明白這個道理。“不可以在穀裡調理嗎?”

    “這裡沒有足夠的藥材,而且我離開王府太久,淳溪會擔心。”

    意思是侄子比她更重要?她喝大醋了。

    是啊,誰不曉得他寵愛侄子,誰不曉得他把全副心思全放在侄子身上,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耽擱了。

    親侄子當然比她這個路人甲重要千萬倍,他當然想儘快回去,擺脫她這個累贅,這個決定很正常啊,她憑什麼生氣計較?

    越是這樣想,她越是鑽進牛角尖,越是心酸難當。

    “不出去,我還沒吃過溪裡的魚。”她賭氣說。

    什麼鬼藉口,他失笑。“溪魚招惹到你了?”

    “那魚多肥啊,天天看著卻無緣品嘗,真教人心酸。”她找不出合理說詞來解釋心酸,只好賴到遊魚身上。

    更糟的是,心酸壓著壓著也就罷了,反正她壓在心底的事兒還少了?卻偏偏要說出來,還說得滿臉無賴相。結果話一出口,心更酸更疼了,把淚水也給一併拉了下來。

    淚水產生連鎖效應,掉完一顆再一顆,然後激流狂奔,一串串往下滑。

    卓藺風難掩錯愕,她怎麼動不動就哭,真沒見過這麼愛哭的丫頭,而且她還總是哭錯時機點,出穀分明是好事,值得她掉金豆子?

    他無奈地往她身旁一坐,攬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淚掉在他的衣裳。

    他的外衣穿在敏敏身上,他只穿著中衣,他愛乾淨,日日都要下水洗漱,中衣也是天天洗,若不是少了件外袍,他看起來和在王府裡沒兩樣。

    但敏敏雙腿有傷,碰不得水,所以她蓬頭垢面,髒得很徹底,要是旁人……莫說靠得這樣近,恐怕在距離十公尺處,他就會繞道而行。

    但是她……唉……

    “不吃魚,很嚴重嗎?”他問。

    她吸著鼻子,用力點頭。“很嚴重。”

    “我不會做飯。”他道。

    “我也不會。”

    “我吃素,不喜歡沾染腥膻。”

    她知道啊,歐陽神廚做的菜那樣好,他卻半口不碰。

    “我吃肉,但是手也不喜歡沾染腥膻。”

    她這是在耍賴嗎?“非吃不可嗎?”

    “非幸可。”

    “不吃的話,就不出穀了?”

    “對,不吃就不出穀。”

    敏敏任性得讓卓藺風頭痛,卻讓她自己很歡喜,因為艱困中的人無權任性,而她在短短十幾日裡,就把任性權要回來。

    他歎了口氣,片刻後說道:“知道了,待會兒給你烤魚吃。”

    敏敏猛地抬眼看向他,這樣也為難不到他?

    魚烤好了,七、八條,有的焦黑、有的未熟,但很確定的是,魚鱗都還披在身上。對卓藺風而言,甭說烤魚,就是生火都困難,若非如此,穀裡那麼多兔子,敏敏早就養得腦滿腸肥,怎麼會硬生生瘦了一大圈?

    做飯是他的罩門,這也是歐陽杞很囉唆、很煩人,他卻不得不收留他的原因之一。

    看著葉子上的魚,敏敏的雙眼瞪得老大,敢情他想的是要吃死她?

    突然間,她覺得澀到難以入口的果子實在太鮮美。

    她硬吞下口水,身子悄悄往後挪移幾寸,看著他謹慎而仔細地剝除漆黑部分,她的喘息越來越大聲。

    卓藺風挑出一塊半寸大一點的魚肉,只有一點點烤焦,一大條肥魚當中,勉強剝出這一口,難能可貴,他將魚肉湊到她嘴邊。“張口。”

    她搖頭拒絕。“不要,這吃了會死人。”

    他點頭強迫。“我保證不會死,乖,快吃,我花大把功夫才弄出來的,你不吃,對不起我,更對不起這個枉死生靈。”

    他這樣說,誰敢吃啊?

    頭往後縮,她死命掙扎。“這裡沒有大夫,萬一吃壞了肚子……我已經很臭了,會臭得更徹底。”

    “沒關係,我已習慣你的氣味。”

    “可我不習慣啊。”

    “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到溪裡清洗。”

    晚上再治療一回,就算她明天還不能活蹦亂跳,但隨意走動保證沒問題。

    “我可不可以不要吃?”

    “你說的,不吃就不出穀。”

    天呐,她幹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哪裡有賣後悔藥?

    “那……”她從那幾條還沒解剖過的魚當中,指出一條賣相最佳的,帶著萬般委屈問:“我可不可以吃那一條?”

    他問:“你確定?”

    “確定。”她點頭如搗蒜。

    “好吧。”

    時間在肅穆中過去,他一樣的仔細謹慎,把魚兒細細解剖分析,結論是……他挖出來的第一口魚,最符合食用條件。

    她皺眉、掐鼻,帶著噁心到極點的表情,把魚放進嘴裡。

    魚肉剛吞下去,敏敏就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我中毒了、我死了、我沒救了,我不能出去了。”

    看著她像孩子似的耍賴,卓藺風無奈搖頭,他轉身到溪邊,把一雙臭到很想直接剁掉的手洗乾淨,他接連揉過好幾把青草,再洗、再揉、又洗、又揉……

    當他不看戲,敏敏就不想白費力氣了,她望著他的背影,心底忖度,他這個態度是打死都要帶她出穀?

    就這麼迫不及待甩開她?想著想著,鼻子又酸了。

    終於手洗乾淨了,卓藺風一轉回頭,敏敏立即接著戲,她繼續在地上打滾、繼續胡鬧。

    “好痛,痛死我了,我中毒很深……”

    不理會她滿口胡話,卓藺風彎腰將她抱起。

    敏敏心頭一驚,問:“你要做什麼?”不會吧,她把他惹毛了?他現在就要帶她出去?

    “脫你的衣服。”他言簡意賅。

    “啥……”

    不管敏敏的反抗掙扎,卓藺風硬是脫掉她的衣服,離開山洞。

    這次他離開很久,回來的時候,全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他也把她的衣服洗淨,掛在洞口晾乾。

    他整個人濕漉漉的,臉上還掛著水珠子,眼睛也像被水洗過似的,像三月裡的桃花,有些萌動,有些芬芳。

    她想多看他幾眼的,沒想到他一進來就說:“早點睡覺,明天出穀。”

    “天還沒黑。”她卯足勁跟他唱反調。

    “那是月光。”

    胡扯!她是腿斷掉,不是腦子壞掉。“我睡不著。”

    “睡不著也要睡。”

    “硬睡也睡不著。”

    他大翻白眼,不跟她囉唆,直接點了她的睡穴,不久微微鼾聲響起,睡著的她比較好處理。

    卓藺風把她擺正,動手在她雙腿細細撫摸,確定骨頭長正、密合了,然後閉上眼睛,用掌心貼住她的雙腿,像過去幾個晚上一樣。

    兩個時辰過去,他走出洞外,挑起半幹的單衣套上,尋一片乾淨的草地,往後仰躺,雙手交迭在腹間,吸納吐氣,曬月亮。

    昨晚,敏敏睡得相當沉,精神飽足的感覺很舒服,可清醒後,腦袋轉過一圈,想起自己是怎麼睡著的,她忍不住生氣了。

    她起身,快步往洞外走,準備找人算帳。

    走過一段大路後,她驚異地看著自己的腿,她好了?真的能走了?沒有草藥、針灸,他居然空手就治好她……在短短的十幾日內?

    沒聽說蜀王有高超醫術啊,不對、不對,這不僅是高超醫術,簡直是神醫了呀!

    她敢發誓,太醫院裡面沒有人可以與他比擬。

    走出山洞,四下張望,敏敏沒有看見卓藺風,卻清楚看到地上那行字——

    衣服已經晾乾,去溪邊洗洗。

    洗澡!天呐、天呐,這是她迫切渴望卻不能做的事,這會兒腿都能走了,當然能夠洗澡。沒功夫鬧脾氣,想也不想,她抱起卓藺風洗好晾乾的外衫往溪邊跑去。

    太陽升到中天,夏日的溪水帶著微溫,她走進溪裡,脫掉比鹹魚還臭的中衣,滿足輕喟。

    就算沒有香香的皂角,她還是把頭、臉、身子都徹底洗乾淨。

    風吹過樹梢,暖暖的夏季裡,敏敏有了人生初體驗,原來不需要花雛香精,不需要溫泉水池,就是野溪沐浴,也能讓人洗出好心情。

    她一面洗澡一面玩水,清脆的笑聲隨著風傳進林子裡。

    卓藺風正坐在大石上盤膝練功,她的笑傳入耳膜,引得他勾起嘴角。

    心情好了吧?歐陽杞說得對,女人確實麻煩,不過他並不討厭這個麻煩。

    敏敏洗完澡,卓藺風也帶著果子來到溪邊。

    “吃一點,吃完就出穀。”

    她倔強地道:“不要,太難吃了。”

    “不吃?可以,馬上走。”

    “肚子餓,沒力氣走。”她鬧性子。

    “還想吃昨天的魚?”

    想起“無辜生靈”,她倒抽口氣,猛搖頭。“不要。”

    “不然呢?吃兔子、吃鳥?還是我去給你打頭熊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能夠行動,那麼我負責燒火,剝皮、去筋、挑內臟,你得自己來。剝皮去毛應該不難,掏內臟會辛苦一點,熊的心臟很大,如果你的動作夠快,掏出來的時候,說不定還會跳動……”

    他越講越恐怖、越殘忍,嚇得敏敏捂住臉,金豆子又開始往下掉。

    看她越哭越起勁,大有把下半輩子眼淚全流盡的氣勢,卓藺風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放軟了語氣問:“你到底在鬧什麼?”

    “我不想出去、不要出去,我要一輩子待在這裡。”她捂住臉,哭得更凶。

    “真的?”

    “真的,我不要出去。”出去後又是一個人,她害怕寂寞,她想和他在一起。

    “好吧,不勉強,你留下,我先走。”卓藺風站起身,調頭離開。

    捂住眼睛的手指頭打開幾條縫,敏敏從指縫間看著他的背影,她沒想到他真的走了……

    鬆開手,敏敏哭得更厲害,她明白自己的任性已經超出他的容忍範圍,看來耍賴已經沒有用,不走不行了。

    她用手背抹掉淚水,雖然超沒有面子,也只能妥協,她站起身,滿臉委屈又抽抽噎噎地朝他走去。

    卓藺風走得很慢,耳朵注意著後方動靜,不多久他聽見了她動作的聲音,他微微一笑,他贏了。

    難怪歐陽杞老說,女人只能利用不能寵,一寵就會爬到頭上拉屎撒尿,他說女人是最懂得寸進尺的動物。

    他再慢一點,耐心等敏敏跟上。

    走過一小段路後,她哽咽地說:“我來了。”

    他莞爾,卻沒有回頭。

    卓藺風決定這次要謹記歐陽杞的叮嚀——女人絕對不能寵,否則就是虐待自己。

    見他不理會,她怯怯地問:“你生氣了嗎?”

    嘴角往上揚,弧度加大,他依舊不回頭。

    因為歐陽杞說——你不將就女人,女人就會來將就你。

    於是加快腳步,他打算在入夜前,離開這座山。

    看著他疾行的背影,敏敏心酸得更厲害,他被她鬧煩了,不想理她了,但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不對,想厭煩便厭煩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她追到他身後,拉住他的衣角,卻一句話都不說。

    她妥協了,可這個妥協讓她好受傷。

    她肯定不討喜,才會教她喜歡的人一個個離開,總有一天,他也會像驥哥哥那樣,看見她就皺眉吧?

    想到這裡,她低垂著頭,淚水又吧嗒吧嗒往地掉。

    她不知道他的耳力好到驚人,淚水墜地的聲音,他聽得一清二楚,一下一下地,好像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打在他胸口。

    他忍不住了,停下腳步,轉身。

    她抬頭,一雙眼睛腫得像核桃。

    “為什麼哭?”他凝聲問。

    “我想留……”只說出三個字,她猛然捂著嘴,用力搖頭。要是她敢再說一次留下,他真會把她拋下吧?

    卓藺風都快想破頭了,唯一能想到她想留下來的理由,就只有她害怕又被抓回皇宮,他能夠理解她的驚懼,只好耐著性子說:“不要害怕,我保證不會讓你進後宮,我說到做到。”

    “所以出去之後,你要送我去哪裡?”

    “先回王府,暫時別往外跑,等上官麟到,再帶你出門四處走走,好嗎?”敏敏不知道為什麼要等上官麟到才可以出門,但她清楚聽見,他沒有要把她送到天涯海角,他要她和他一起回王府,他沒有要拋下她一個人,他會一直一直跟她在一起……

    “你指的是蜀王府?”她再確定一遍。

    “不然還有其他王府嗎?你大可放心,我那裡很安全,你的行蹤不會曝露出去,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她用力點頭用力笑,太好了,她喜歡。

    “不哭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他真被她弄糊塗了。

    “嗯,不哭了。”

    “跟我回王府?”

    “嗯,跟你回王府。”

    她十分滿意,抓住他衣角的手悄悄往上爬,爬進他的掌心,然後,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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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27 00:04: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新的生活】

    “三叔回來了。”卓淳溪沖上前,一把抱住卓藺風。“三叔不在,我好無聊哦!”

    “歐陽杞沒陪你嗎?你不乖?”

    “有乖,我有念書、有練武,歐陽叔叔給我做烤雞腿,我還有進宮看皇祖母,皇祖母賞我很多好東西。”

    “嗯,淳溪很乖。”卓藺風摸摸他的頭。

    “淳溪最乖。”他加重口氣,證明自己是好小孩。

    “來,看看三叔帶誰回來了。”

    卓藺風退開一步,站在他身後的敏敏露出頭,對卓淳溪一笑。

    卓淳溪樂得拍手,又叫又跳的。“妹妹,是妹妹來了!”

    他對敏敏和對三叔一樣熱情,也是跑上前,也要將她抱進懷裡,用力拍她的後背,但卓藺風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

    抱不到敏敏,卓淳溪噘起嘴巴,一臉的可憐兮兮,他的個頭雖大,但就是個孩子,受了委屈,就憋不住了。

    敏敏沖著他笑,輕喊,“哥哥。”

    被她軟軟糯糯的聲音一喊,卓淳溪重新展開笑顏。“妹妹瘦了,醜。”

    敏敏介面道:“怎麼辦,又瘦又醜,哥哥不喜歡我了?”

    “不會不會,我讓歐陽叔叔給你做飯,你每天吃很多飯,就會漂亮回來。”說著,卓淳溪又要去拉敏敏的手。

    卓藺風不動聲色地將他伸過來的手拉住,囑咐道:“以後妹妹要住在這裡,你得把她當成家人,好生照顧。”

    “嗯。”他用力點頭,指著敏敏說:“你是我妹妹、親妹妹。”

    敏敏跟著用力點頭,她比他更快樂,她有家了,而家裡的每個人都是她的親人。

    “你要大口吃飯。”

    “好,大口吃飯。”

    “還要大口吃肉。”卓淳溪道,有個妹妹可以教導,他有身為哥哥的驕傲。

    “好,還要大口吃肉。”她附和。

    “還要大碗喝湯。”

    “還要大碗喝湯。”

    兩人一句句應和,輕快地往屋裡走。

    卓藺風看著兩人的背影,不自覺的勾起唇角,家人啊……這是他期待的關係。

    蜀王府占地很大,佈置精緻奢華,往來下人雖然不多,卻不覺得孤單清冷,整座府邸反倒給人一種輕鬆而溫暖的感覺。

    安排給敏敏的院子不像院子,更像花園,繁花錦簇、美不勝收,有假山、有涼亭,還有一彎小溪流過。

    看到溪水,敏敏難免聯想起那幾條“無辜亡靈”以及自己的任性,悄悄地紅了臉頰。

    一路走來,她的眼睛沒有歇息過,每處的景致都足見用心。

    她的住處名叫喜春院,屋宅不多,只有十間,住著一、二等丫鬟,粗使婆子和三等丫鬟住在後院,扣除丫鬟住的,剩下的房間分別是寢居、小花廳、繡房、書房以及浴間。

    書房大,藏書多,還有一面大桌子,上頭放著昂貴畫紙,而旁邊的櫃子裡裝滿畫具與顏料,繡房也大,布料、各色繡線都很齊全。

    但一般女子住處都有的琴室,這裡卻沒有,若非是臨時拜訪,敏敏會誤以為喜春院是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因為她善女紅、喜歡丹青,卻對琴棋不感興趣。

    卓藺風和卓淳溪、歐陽杞住在隔壁的喜秋院,比喜春院大一些,兩院中間有拱月門相通,往來不到一刻鐘。

    相較起來,喜秋院的佈置較為低調,卻更加大器,一看就曉得是男人的住處,沒有花草,只有一片走不到頭的竹林。

    三人的寢屋相當大,而占地最大的是書房和練武房,隨便一處,就是旁人的七、八間大。

    據說,敏敏的寢居和卓藺風的只隔一堵牆,用歐陽杞的說法是,她在牆這邊打個噴嚏,都能把卓藺風吵醒。

    敏敏的浴間裡頭,有個大一以讓兩、三,時泡進去仍不嫌擠的大木桶。

    卓藺風安排四個大丫鬟給敏敏,都在十五、六歲上下,四人各有所長。

    迎面,落春走來,敏敏看見,上前拉住她的手。

    “小春。”她上下打量,小春的打扮並沒有特別好,可整個人看起來……更精神、更美麗、更像大家閨秀,感覺好像一株薔薇移植到更適合的環境,於是舒展枝葉,錠放美豔。

    “姑娘,我現在改名字叫落春了。”

    “嗯。”

    “來,我帶姑娘認認人。”她指著臉圓圓、身材微潤女子,說:“她是落夏,最擅長廚藝泡茶,我敢說大話,除了歐陽公子之外,滿京城上下,沒幾個比得上她的手藝;有一雙聰明的眼睛,好像隨時都帶著笑的叫做落秋,她精于算帳,姑娘可以把帳本、銀錢都交給她管,至於那個愛擺冷臉、以為自己前輩子是冰塊的,叫做落冬,我們可不敢輕易招惹她,因為她武功高強,以後保護姑娘的責任就落在她身上。”

    敏敏的容貌經常被人用豔冠群芳來形容,若非如此,怎會無端招來妒恨,可是看見落春四人排排站時,她才曉得什麼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們的五官細膩精緻,或端莊秀麗,或嬌美溫柔,一顰一笑,靜如皎月,燦如星辰。並非敏敏誇大,便是選秀入宮的女子,也沒有幾個比得上她們。

    這麼美麗的女子,竟甘心在蜀王府裡當婢女?

    敏敏忍不住望向卓藺風,這個主子是多有魅力啊。

    “先洗漱吧,吃點東西再好好休息。”她的身子需要調養。

    “好。”

    “有事,我就在隔璧院子,讓人過來找我。”

    “好。”

    敏敏應過聲,卓藺風離開,落春迎上前,拉著她走到衣櫃前,問道:“姑娘要不要先挑選衣裳?”

    話才說完,落秋便打開衣櫃。

    裡頭滿滿的全是衣裳,鵝黃、月牙白、粉紫……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和布料都有,而那些衣服看起來都沒上過身。

    蜀王未娶妻,府裡怎會備下女子衣飾?

    她隨意選了一套素白的,落春又拉著她走到妝台前,打開首飾盒,裡頭的珠玉釧煉閃花了她的眼睛,一件件都是精品,全是出自楚大師的手。

    楚大師是富春圓的師傅,他親手打造的首飾,一物難求。

    敏敏忍不住問:“這屋子是誰住的?”

    落春不明白她的意思,直覺回答,“姑娘住的呀。”

    “我是說之前。”

    “之前沒人住。”

    “那這些東西……”

    “全是王爺為姑娘備下的。”

    聞言,敏敏心花盛開,所以他很早以前就想把她帶進王府?可她問過可不可不嫁給驥哥哥、嫁給他,他當下馬上就否決了呀。

    看著她疑惑的表情,落春淡淡一笑,她知道姑娘在疑心什麼,以前主子爺不讓她說,現在事已成實,講出來應該沒關係吧。

    她走到敏敏跟前,柔聲道:“我也懷疑過,王爺明明就是喜歡姑娘的,為什麼……姑娘不好意思問,奴婢問了。姑娘可知王爺是怎麼回答的?”

    “怎麼回答?”

    “王爺反問我,從關驥手上搶人,和皇上眼皮子底下搶人,哪個容易些?王爺領我回王府後,就命人整治起這些東西,務必讓姑娘住得舒心。

    “姑娘出嫁那天,王爺離京,姑娘讓灰灰、小小送來的信,搜集起來後,每隔幾天就得往南方送,王爺還命奴婢常給姑娘送吃食,說是姑娘嘴刁,可奴婢被關府府衛發現,差點兒被抓到,這才不敢再進關府,怕給姑娘惹麻煩。

    “王爺知道皇上要姑娘隨行到避暑行宮,立刻匆匆結束南方的事兒,快馬加鞭往京城裡趕……”

    接下來的事敏敏全知道,原來他為她謀劃了這麼久。說不出的感激在心中,她何其幸運,遇見願意為了自己這般付出的男子。

    落冬上前道:“熱水已備好,姑娘先洗漱吧。”

    落春道:“王爺從南方帶了香精回來,我給姑娘加在熱水裡。”

    落秋說:“得找個大夫給姑娘診診身子,落夏才曉得該燉什麼藥膳。”

    落夏說:“我先去小廚房備些點心,不知姑娘喜甜還是喜鹹?”

    一人一句,敏敏看得出來,她們拿自己當主子、悉心看待。

    視線逐一掃過,她有滿滿的感動,感動卓藺風為自己做的,感動她有了一群新家人,感動她再不必獨行,再不必被孤單圍繞。

    砰的一聲,歐陽杞用力推開門,匆匆忙忙地跑進卓藺風的屋裡。

    他和敏敏一樣,正泡在大浴桶中,只不過身邊沒有服侍的下人。

    水氣蒸騰,浴房裡充斥著濃濃的薄荷香,他把布巾折迭成豆腐狀,貼在額頭上,頭靠著木桶邊緣,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連歐陽杞製造出這樣的大聲響,也沒阻擾他的冥思。

    歐陽杞一把抓起他額頭上的布巾丟進水裡,急道:“有消息了。”

    “什麼消息?”

    “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的女子。”

    “在哪裡。”

    “禹慧預言,說她在京城。”禹慧是他們族中的先知,能預知尚未發生過的事,能分析國運,判斷禍吉。

    “我知道了。”他會加派人手四處尋找。

    “風,我們真的需要她嗎?憑我們幾個的力量……”

    “或許可以幫淳溪度過此劫,但往後呢?‘那個”比淳溪佔優勢得多,若淳溪想要超越,就必須走捷徑。”

    歐陽杞緊握拳頭,繃著臉,拉出一字眉。

    他很火大,卻無法否認卓藺風所說,有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女,確實能讓卓淳溪的修煉之路事半功倍,但這不是完全沒有風險的,倘若卓淳溪愛上她、倘若卓淳溪開啟情識……當年,他的親娘就是死在愛情上頭。

    卓藺風淡淡地道:“歐陽,世間事件件都是取捨,有好便有壞,有安全便有危機,沒有人可以占盡便宜。既然你要淳溪去爭那個位置,那麼該冒的險,就不能躲避。”

    “不是我要淳溪去爭的,是潔兒要他爭的。你記不記得潔兒死前說的話?她說她後悔了,後悔為卓藺邯拋棄一切。她以為只要有愛情,就能夠一輩子幸福,可到頭來,卓藺邯要美妻也要嬌妾,她的心傷痕累累,才曉得愛情全是騙人。”

    卓藺風明白,所以潔兒要卓淳溪去爭取自己放棄的,她要淳溪坐上那個位置,俯瞰世人。

    提起潔兒,歐陽杞控制不住滿腹暴戾,若非卓藺邯已死,他定會砍他千百次。

    看著歐陽杞扭曲的五官,卓藺風輕聲道:“潔兒死了很多年,你必須放下。”

    “沒有潔兒,你我早就不在世上,是她護著咱們,是她讓我們順利活到現在,難道你忍心忘記她?”

    “我沒有忘記她,我會護著淳溪,但是你……你不能讓潔兒鎖著你的心一輩子。”

    潔兒的遭遇確實令人欷籲,但打開情識並非全然壞事,是歐陽杞過度偏激。

    “潔兒沒有鎖住我的心,我只是做自己該做的。”

    卓藺風憐憫地望著他。“其實你早已打開情識了,對不?”所以才會痛苦掙扎,所以不願意卓淳溪步入後塵,也所以放不下潔兒。

    歐陽杞被這話一噎,猛地臉紅脖子粗,額間青筋凸起,他在空中揮兩下拳頭,像要揮掉他的話一般。“誰像你,清風明月就可以過日子。”

    歐陽杞以為他沒打開情識?錯,他已經開啟了,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尚未長大的時候,他就開啟情識了,只不過那時候他不曉得那是愛情,他誤以為那叫做親情,直到失之交臂,方才明白何謂心碎滋味。

    歐陽杞的痛苦他都懂,他只是比常人更會壓抑。

    他淡淡地說:“想清楚吧,若非要淳溪走上那條路,你就必須承認,這是不能不做的選擇。”

    “我可以幫淳溪找到其他捷徑。”歐陽杞發誓,從現在起他會加倍修煉,幫助卓淳溪的功力更上一層樓。

    “那也得淳溪願意。”那孩子在感情上頭的執著,和潔兒一個樣。

    “我會讓他願意的。”

    “好,拭目以待。”卓藺風不堅持,反正命運早晚會自己證明何謂對錯。

    “你會看到的!”歐陽杞像在說服自己似的,大聲回道。

    “出去吧,我洗澡不喜歡被打擾。”

    歐陽杞輕哼一聲,撇撇嘴道:“潔癖鬼。”

    “燒幾道菜給敏敏送去,記得,要一盤雞腿。”

    聽見這話,正要跨過門檻的歐陽杞一個踉蹌,差點兒沒摔倒,一個個都拿他當廚子使喚?

    歐陽杞不喜歡當廚子,但他疼愛卓淳溪,儘管滿肚子不高興,他還是應卓淳溪的要求,替敏敏做一頓豐盛的接風宴。

    宴席擺在喜春院的花廳裡,歐陽杞不停地幫卓淳溪布菜,而卓藺風不斷幫敏敏布菜。看著卓藺風春心萌動的模樣,歐陽杞忍不住大翻白眼,女人呐……

    “妹妹,你要多吃哦,長胖就會變漂亮。”

    “謝謝哥哥。”敏敏滿足地啃了一口卓藺風夾過來的雞腿,她好像被訓練得越來越愛雞腿。

    歐陽杞的廚藝果真不是蓋的,比起禦廚更好,尤其在關家吃了數月的餿水,在山谷下吞一堆酸澀果子之後,這些菜讓她置身天堂,她打定主意,就算撐破肚子,都要吃光。

    “等你吃飽,我帶你去停夏園逛逛!”卓淳溪開心地道。

    “停夏園是什麼?”敏敏困惑地問。

    “是……”卓淳溪說不清楚,望向卓藺風求助。

    卓藺風微笑,幫著回答,“是座果園,是淳溪最喜歡的地方,裡頭種的全是他喜歡的果子,現在葡萄掛果,很甜,可以去逛逛。”

    他說很甜就很甜?敏敏想起那些酸得磨牙,他卻誇甜的果子,不不不,他的味覺壞掉了,敏敏皺了皺鼻子,不信他的話。

    “對啊,我最喜歡停夏園,三叔最喜歡停春園,歐陽叔叔最喜歡停秋園。”

    敏敏問:“停春園、停秋園裡有什麼?”

    卓淳溪指指桌上的雞鴨魚豬,回道:“它們以前全都住在停秋園裡,現在它們的朋友還住在那裡。”

    敏敏很聰明的自行解讀了他的意思,喔,停秋園是座小牧場。“那停春園呢?”

    “裡面種了很多花,都是三叔喜歡吃的。”

    “花好吃嗎?”敏敏看向卓藺風問。

    “好吃。”卓藺風回答。

    “我可以試試嗎?”她想學他,想和他做一樣的事、吃一樣的東西、過一樣的生活。卓淳溪搶白道:“可以啊,我最喜歡歐陽叔叔做的洛神花茶和玫瑰花餅。”

    一頓飯在卓淳溪吱吱喳喳說個不停之中進行,敏敏也粗略認識了蜀王府的情況。

    王府主子不多,在她之前,就卓藺風、卓淳溪和歐陽杞三個。

    幕僚不多、下人也不多,有趣的是,不管是下人或院子的名稱,不少都和春夏秋冬相關,也不曉得是主子沒學問,還是主子偏愛四季運行。

    喜春院的大丫鬟是落字輩,喜秋院裡的是顏字輩,然後玉字輩、雅字輩……多到讓人眼花撩亂。

    王府中,園子、主院各有四個,主院是喜春院、喜夏院、喜秋院、喜冬院,她占一處,卓藺風三人占一處,剩下的兩座院子,一座用來招待客人,一座是幕僚住處。

    卓淳溪說:“每逢過年,我們家園子會有很多客人。”


    園子就是停春園、停夏園、停秋園和停冬園。

    卓淳溪說:“停冬園最難玩,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座石頭堆起來的大山,下面挖個洞、醜死了。”他看看三叔和歐陽杞,湊近敏敏,在她耳畔說:“我不喜歡停冬圔。”

    卓淳溪的話讓卓藺風和歐陽杞對望一眼。確實,對他來說,那裡不會是愉快的地方。才吃飽,卓淳溪就要拉敏敏去逛停夏園,卻被卓藺風阻止了。“妹妹累壞了,你讓她休息休息,歐陽陪你去采葡萄。”

    卓藺風很清楚,沒必要防範卓淳溪,他只是個孩子,他單純將敏敏當妹妹看待,只不過對某些人加了某些感情後,就會有欲望想要獨佔。

    卓淳溪委屈地多看了敏敏幾眼後,才跟歐陽杞離開。

    看著卓淳溪可以吊得起兩斤豬肉的嘴唇,他暗暗鄙夷,這是什麼鬼表情啊?

    才踏出喜春院,歐陽杞就趕緊給他洗腦,他可不想看到為一個女人,搞到叔侄鬩牆。

    “以後沒事,你不要去找妹妹。”

    “為什麼不?三叔說以後妹妹要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就是家人了。”

    “就算住在一起,也有個親疏遠近,對吧?”

    卓淳溪搖頭。“聽不懂。”

    “這樣說吧,女人呢,一沾上就甩不掉,如果你老找她,她非逼你娶她怎麼辦?”卓淳溪認真思考的表情讓歐陽杞深感欣慰。

    卓藺風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好不容易才說服卓淳溪,娶媳婦是傻子才做的事,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傻瓜,卓淳溪終於點頭同意不娶媳婦兒了。

    正當歐陽杞滿心期待卓淳溪的答案時,他居然回答,“妹妹想嫁的話,就娶唄。”

    “什麼?!”不是已經說服了嗎?“你不怕被人喊傻子?”

    “反正娶不娶妹妹,他們都叫我傻子啊。”丟下話,他笑眼眯眯,邁著輕快腳往停夏園跑。“去給妹妹摘葡萄嘍!”

    歐陽杞抬頭望天,發現烏鴉群飛。

    搬進王府兩個月,沒事做的時候,敏敏就繡繡花、畫畫圖,卓藺風有空就會來找她說說話,他就住在隔壁院落,可她就是喜歡磨著他、纏著他,喜歡他躺在她的床上,陪她睡覺,但他們之間絕對是清清白白的,她只是喜歡他在身邊。

    偶爾,淳哥哥會帶她到停秋園裡,追殺那些即將上桌的小動物。

    淳哥哥提著劍扮演大俠,讓欄裡的雞鴨鵝當無惡不作的盜匪,他往她手裡塞一條長鞭,拉著她追著可憐的小畜生跑上好幾圈。

    很好玩,她迎風大叫大笑,好像回到五歲之前,她又是那個調皮、惡作劇,老把奶娘急到跳腳的小女孩。

    娘無奈搖頭,說:“生了這麼個野丫頭,將來怎麼說親?”

    爹卻說:“我章鄴的女兒,要是養得弱不禁風,才要讓人笑掉大牙。”

    那時候真好,做再壞的事,都有人兜著。

    他們玩得正過癮,歐陽杞出現了,他的臉色很難看,敏敏想,他大概很想搶過她手中的長鞭,狠狠揍他們一頓。

    她下意識躲到卓藺風身後,尋求庇護,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把她的小手攥在掌心間,她就覺得安全無虞,在他的大傘下,風霜雨雪都掃不到她的頭頂。

    卓藺風目光閃過,卓淳溪立刻挺身,他揚起笑臉問:“歐陽叔叔,你在生氣嗎?”

    瞬地,歐陽杞五官軟化、口氣軟化,暖暖地回答,“我沒有生氣。”

    “可是我把雞鴨給嚇壞了,我是不是不乖?”他滿臉罪惡地覷著歐陽杞。

    一張這樣漂亮的臉,無辜又委屈地說著自責的話,是誰都要心軟的,何況是歐陽杞,他連忙搖頭。“不會不會,它們得多運動,肉扎實了才好吃。”

    卓淳溪沖上前,一把抱住歐陽杞,大聲說:“歐陽叔叔真好,我最喜歡你了。”

    短短幾句話,便把歐陽杞哄得輕飄飄的,飄回自己屋裡。

    幾次下來,敏敏看得再清楚不過,外人都說蜀王疼愛越王,可真正把卓淳溪捧在手裡怕摔著、含在嘴裡怕化了,寵到沒形沒狀的人是歐陽杞。

    比起歐陽杞的溺愛,卓藺風更在意的是卓淳溪的學習,讀書、練武,除了玩,他該做的事可不少。

    雖然在王府和在後宮一樣,都是關在四面牆裡,但生活精彩得多了。

    卓藺風會帶她采果子,這次采的是會甜的那種,卓藺風帶她釣魚、採花,還教她怎麼挑選花瓣吃(真的,味道不怎樣,也只有他才能吃得津津有味)。

    在王府裡,敏敏每天都有新鮮事可做,卓藺風還給她買了一大堆雜書和話本子,他擔心她無聊,可是……怎麼會?有他在啊!

    他在,她的腦子就滿滿甜甜的;他在,她的心就安定安穩;他在,就算天塌下來困住了她,她也會滿懷希望的笑著,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救她。

    他在……比什麼都重要。

    傳說中的上官麟終於出現,敏敏這才明白他和她出府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居然會做人皮面具!

    前幾日進府,他的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被卓藺風拉進喜春院。

    上官麟長得很好看,一雙勾人魂魄的媚眼,一張似女人般的紅唇,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卻沒有半分病態感覺。

    這個王府也太邪門,主子丫鬟幕僚們,皮相都好到難以形容,連上門的客人也長得如此出色,莫非蜀王與人相交,首重皮相?

    上官麟到喜春院後,對著敏敏的臉畫畫量量,弄了老半天,最後問:“姑娘是想要變美還是變醜?”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想低調,就不能變美,能怎麼平凡就怎麼普通,可她看見桌邊的卓藺風,和這麼完美的男人站在一起,怎麼能讓自己變醜?於是她甘冒危險,非要與他並肩,硬是說道:“當然要變美,誰樂意變醜。”

    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說,但她就是說了。

    本以為會惹來幾顆不以為然的大白眼,沒想到上官麟竟是滿臉笑意地說:“果然是咱們自己人。”

    “什麼意思?”敏敏追問。

    上官麟但笑不語。

    幾天後面具完成,上官麟又進了喜春院,他從匣子裡挑出面具,勾起敏敏的下巴,細心地在她臉上張羅。

    敏敏先是感覺一陣冰涼,然後柔嫩的十指在她臉上貼貼壓壓,不過片刻功夫,上官麟對落春說:“把姑娘的脂粉拿來。”

    不多久,不光是脂粉,連鏡子、首飾盒都送上來。

    敏敏看著鏡子,倏地驚呆了。

    她自詡是個美女,自認後宮禍事,多半是自己的絕麗容貌招惹來的,可與鏡中女子一比,雲泥之別呐!

    這張新的臉,膚色潔膩,一雙汪汪杏眸與鼻下豔潤的丹唇相映生輝,芙蓉般清姿雅質,襯著隨意披在身後的烏溜溜長髮,更增嬌豔。

    只有眼睛和嘴唇是她的,但陌生的臉,竟與她的眼睛如此相合,仿佛打出生起,她就該長成這副樣子。

    這樣的容貌上官麟還不滿意,他繼續在她臉上塗塗抹抹,沒有用太多的脂粉,卻讓那張臉又添上幾分麗色。

    “行了。”他左瞧右瞧,對自己的作品相當滿意。

    舉起木梳,他幫她打理頭髮,髮髻梳得很簡單,但他硬在發飾上頭搞花樣,雲紋玉簪、飾玉蝶花鈿、鸞鳳金步搖……一個一個往她頭上插。

    眼看他又要把珠煉纏上去,敏敏急忙阻止:“別,再插上去,我就要變成糖葫蘆架子了。”

    她動手,把頭上的珠釵全拔下來,只留兩柄玉簪固定頭髮。

    打理好了,她獻寶似的走到卓藺風身前轉了兩圈。

    “怎樣,好看嗎?”她歪著臉,勾起一抹笑。

    “怎樣都好看。”不管是真臉、假面,或者前世那張蠟黃小臉……都好看。

    “同你站在一起,人家不會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吧?”他是鮮花、她是牛糞,她有自知之明。

    “誰敢這麼說,我讓人把他的舌頭買下。”

    注意哦,是買下,不是割下,這些日子她摸清了他的家底,他啊……家財萬貫?甭客氣了,有興趣可以去和國庫比一比。

    她握住他的手說:“走吧,我們出門逛逛。”

    摸摸她的頭,他喜歡被她撒嬌,他與她十指緊扣,手心貼手心,溫暖交融。

    從沒有人解釋過兩人的關係,但互動這麼明顯,再傻的人也曉得,他們的主子爺身邊,終於有個可心人。

    是啊,一個人這麼久了,爺是該找個人一起吃飯旅行、對話談心。

    他們剛坐上馬車,聽到消息的卓淳溪便跑了過來,嚷嚷著要跟,他們怎麼可能拒絕?

    車行不久後停下,他們在東大街下車。

    敏敏走在中間,卓藺風和卓淳溪在兩旁護著。

    一路走著、一路說著,她在攤販、鋪子間,尋找記憶中的痕跡。

    吉祥飯館還在,裡頭有爹爹最喜歡的白乾,爹爹說,那酒夠烈、夠辣,是男子漢喝的酒。

    爹老嫌娘釀的果酒不夠味兒。後來她才曉得,在風刮如刃的東北,人人都得靠烈酒過冬。

    娘忍不住心疼地說:看你爹喝酒,就曉得他在那個地方過得有多苦。

    捨不得看爹喝酒,娘就到隔壁一、二、三、四……找到了,錦繡綢緞莊!

    娘喜歡在那裡扯布,青色的布、皂色的布,爹在邊關打仗,娘在京城勤縫衣裳,托人給爹捎去,娘總說:我縫的不是衣服,是思念。

    那時她年紀小,不懂把思念給縫進去是什麼意思,可是現在她明白了,娘的衣服是思念,爹長長長長的家書是思念,她畫的圖紙上有爹娘、有自己,也是思念。

    人與人之間串起的情感,不會因為時空分隔而阻斷。

    錦繡綢緞莊的老闆娘變老了,但還是畫著濃妝坐在鋪子裡指手劃腳的,瘦瘦的老闆還是忙進忙出,像陀螺似的轉個不停。

    爹說:有什麼鍋就配什麼蓋,你們別為老闆委屈,他自得其樂得很。

    娘說:別看老闆娘一臉精明刻薄相,她的心地再好不過,收人繡件,價錢是附近鋪子最高的。

    那是敏敏第一次明白,人不可貌相這句話。

    再往左邊兩家是銀髮當鋪。

    娘說:救急不救窮,偶爾出入當鋪兩、三次可以理解,若時時進出,代表他沒掌理生活的能力,道種人不可憐,而是可悲,可憐的人可助其一臂,可悲的人不值得同情。

    轉彎,那裡有兩家鋪子,一家賣珍稀古玩、一家賣日常雜物,奇怪的是,這樣南轅北轍的鋪子,竟是同一個老闆。

    日常雜物的鋪子裡什麼都有,顧客幾乎全是平民百姓,東西不精巧,不是他們這種人會逛的,敏敏偏愛往裡頭鑽。

    驥哥哥喜歡珍稀古玩,每回進京,就要到那裡給祖父、爹娘、叔嬸伯娘帶禮物。

    她問:打仗不是有很多戰利品?怎麼不從裡頭挑?

    驥哥哥回答:相府上下都是文人,哪會喜歡那些粗物?自然是有多精緻就挑多精緻的禮。

    敏敏不一樣,她就喜歡那些粗物,皮子也好、未琢磨的寶石也罷、見過血的凶刀也行。驥哥哥笑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偏好這些東西,真怪。

    不怪的,從小到大、爹從戰場上帶回來的統統是粗物,價值高低不論,她就是喜歡爹把她抱進大木箱裡頭,讓她慢慢翻、慢慢尋寶。

    走著走著,敏敏眼睛微紅,還以為沒逛過幾次街,誰知竟有這麼多的回憶。

    卓藺風看著她雖然勾著嘴角,雖然張大眼睛,但他知道,她在品嘗哀傷。

    她說過很多,他知道她五歲以前和之後的差異,知道她在後宮受到的待遇,知道她對死亡的恐懼……

    她的故事並不特殊,特殊的是,她做的每件事,都不該是這個年紀會出現的行為。她的哀傷從不出口,她從未對宮裡任何人交心,她像被一圈烏雲包裹,明媚的五官,卻罩著晦暗的陰霾。

    捨不得這樣的敏敏,他會彌補的,會把她心中的缺口給填平,他發誓。

    他們在賣豆腐腦兒的攤子前停下。

    老闆是個年輕的小姑娘,看起來比敏敏大一點,個子高幾分,她的頭上什麼飾物都沒有,只用發繩簡單地紮起兩根辮子,潔白的臉龐填滿笑容。

    她一面舀著熱騰騰的豆腐腦兒,在上頭撒了花生粉和香菜,一面對著客人說:“這豆腐腦兒是咱一大早起來磨的,您嘗嘗味兒,鮮不鮮?”

    “誰不曉得殷家丫頭做的豆腐腦兒又香又濃,不早點來還吃不到呐。”男人接過碗,稀裡呼嚕地吃起來,冷冷的天,喝上這一碗,身子都熱了。

    “李大哥真會說話,來,再給您續上半碗,我請客。”

    對話間,她又賣出好幾碗,聽著入袋銀錢在兜裡撞擊,她笑得眉彎,今兒個祖母的藥錢有著落啦。

    敏敏打量著小姑娘,天冷,她卻忙得滿頭大汗,晶瑩汗水從額頭滑下,她拽起一旁的帕子往臉上一抹,笑容出籠。

    她不美麗,沒有豪華的飾物裝點自己,但盎然的生命力卻讓她好看得緊。

    敏敏訝異,原來女人可以活得這樣鮮明,可以不依靠任何人,憑藉自己一雙手,讓自己在天地間生存。

    那一連想都沒有想像過的生活。

    從出生到如今,她依靠爹娘、皇上、驥哥哥……她始終仰仗別人過活,她養尊處優,吃香喝辣,卻還要怨恨人們拋棄自己、控制自己,恨天地不仁,予她一世崎嶇。

    原來是她的問題啊……

    有所得,必得付出,這是維繫天地間的公平,沒有人欠她,沒有人必須愛她護她,予她優渥生活,她從未真正為生活努力過,她只會等待別人給予,這樣的她,與蠹蟲何異?

    有目標的人在奔跑,沒有目標的人在流浪,沒有目標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會不停地抱怨,嫌棄世界不夠美麗。

    是她的錯呀,娘說過的,她怎會轉頭就忘了呢?

    娘說:人生只有走出來的精彩,沒有等出來的輝煌。

    突然冒出來的情緒在胸口擦撞,她眼也不眨地看著殷家姑娘忙碌。

    殷菀眉開眼笑地說:“謝謝光顧,日後開了鋪子,各位叔叔大哥一定要來捧場!”

    擺了攤子還要開鋪子?她的人生有多少夢想?憑自己的能耐實現夢想,她真厲害。感覺到有視線一直盯著自己,殷菀下意識抬頭,望向敏敏,她眉頭一彎,笑得越發燦爛。“妹妹餓嗎?要不要來一碗豆腐腦兒?”

    “要!”卓淳溪跳上前,比出三根手指頭。“我們要三碗。”

    殷菀看著卓淳溪,麻利的手腳微頓,大勺子停在半空中,竟是忘了要做事。

    卓淳溪皺眉,再比一次手指頭,再說一次,“妹妹,我們要三碗。”

    “哦、好,對不住,我恍神了。”殷菀馬上舀了三碗豆腐腦兒,一面添佐料,一面扯嗓子笑道:“我今兒個要大發了,竟然來三個天仙似的人兒,大家看看,這位小哥哥和小姑娘,像不像觀音座前的金童玉女?”

    她這一說,攤子上的人紛紛轉頭,有人笑著接話,“真像,像極了。”

    敏敏伸手接過一碗豆腐腦兒,眼睛卻離不開殷菀,靠得近了,才發現她的頰邊有不少小斑點,一雙手磨出許多繭子,可是這樣的她還是美得動人。

    “小姑娘這樣看著我,姊姊可要害羞啦!”殷菀低頭,在覷見她腕上的手煉時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碰了碰自己腰間荷包。

    很快,她恢復正常,勾起笑眉,又是一張熱情四射的笑臉。

    “對不住,失禮了,只是覺得你真美。”敏敏看著她,覺得有什麼東西要從胸口跳出來,滿滿的激動、感動、崇拜,她但願自己可以和殷菀一樣,活得這般精彩。

    “糟糕,姊姊真要害羞了,好端端被下凡天仙誇獎……快快快,誰來幫我看看,我背後有沒有長出翅膀,怎麼覺得快飛起來啦?”

    殷菀一說,眾人哄堂大笑。要是換成大家閨秀,被人這樣笑著,大概要找個地洞鑽進去,可是殷菀沒著腦,反而跟著大家一起笑。

    “妹妹怎麼不吃?”卓淳溪問了一聲,敏敏才端起豆腐腦兒就口。“好吃嗎?”

    “好吃。”

    殷菀接話,“這倒是,我的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有七代了呢!”

    敏敏笑看著殷雍,卓藺風卻笑看著敏敏,難得見她展顏,很喜歡對方嗎?他忖度著要不要把人叫進王府裡陪伴。

    “姊姊這工作,辛不辛苦?”敏敏問。

    “什麼工作不辛苦,可想著好好做事,就可以開鋪子、起大屋,給奶奶過好日子,這麼點辛苦便也可以忍了。”殷菀是對著敏敏說話,卻不時望向卓淳溪,若有所思。

    “姊姊打算在哪裡開鋪子?”

    “我家住新柳坊,為著就近照顧奶奶,我打算在那裡尋鋪面。”

    “姊姊真厲害。”

    聽見敏敏誇獎殷菀,卓淳溪插話道:“我也厲害,往後我要幫三叔管著鋪子。”

    “是,淳哥哥最厲害……”

    這時,一輛馬車從旁邊經過,不多久一條大狗從車廂後頭跳下來,瘋了似的朝豆腐攤飛奔而來,它的體型高大,不少路人被它嚇壞了,驚呼聲四處響起,引得敏敏轉頭。

    大野!那是她的大野,被驥哥哥帶走的大野!

    她激動的目光落在大野身上,見它越跑越近,一顆心就要從胸口跳出來。

    它認出她了?它知道是她?她快步跑上前,蹲下身,向它展開雙臂。

    卓藺風發現大狗,心頭一驚,伸手就要把敏敏帶走,沒想到她竟然跑開,他沒拉到人,慌亂中只扯住卓淳溪。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條大狗身上,沒人注意到卓藺風。

    他夾起卓淳溪,身子一躍,迅速把卓淳溪帶到屋頂上。

    卓淳溪嚇得全身發抖,埋在卓藺風懷裡。“三叔,妹妹她……”

    卓藺風試圖保持鎮定地回道:“不怕,它不會傷害敏敏。”但他的嗓音也有些顫抖。卓淳溪怕狗,卓藺風也怕狗,他們這一家族的人,統統怕狗!

    殷菀也被大狗嚇得不輕,急忙丟下攤子,退到後方的鋪子裡。

    對於這一切,敏敏視而不見,她抱住飛奔而來的大野,把頭埋進它的頸窩,大野發出短促叫聲,尾巴搖個不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你知道是我,對不?”她捧著大野的臉,用鼻子蹭著它的鼻子。

    大野伸出舌頭,舔舔她的臉和手,撒嬌的模樣,哪有剛才嚇人氣勢。

    “大野,我好想你,你跟不跟我走?”

    哪有不跟的理由,它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盯著她不放。

    “我帶你回家?”

    聽見她這樣說,大野猛搖尾巴。

    敏敏挑眉,露出邪惡笑容,打算在大野的主人出現前,把它偷走。

    她看看左右,咦,卓藺風不見了,淳哥哥也不見了,他們跑去哪裡?豆腐腦的錢還沒給呢,她在人群中四下搜尋,沒找他們,卻發現躲進鋪子裡的殷菀。

    她拔下簪子,可是還沒有走到鋪子裡,就見殷菀不斷朝她揮手。“別過來,我被狗咬過,很怕狗。”

    這時候,大野不曉得發現什麼,竟露出獠牙拱起背,朝天空低吠,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野,不可以!”她擋在大野面前,試圖安撫。

    安撫無用,它呈現警戒狀態,朝天空叫個不停。

    卓藺風曉得大狗針對的是自己,二話不說夾著卓淳風,幾個縱躍消失在屋頂上。

    敏敏著急,怕大野抓狂,連忙把簪子放在地上,揚聲道:“殷姑娘,我身上沒銀子,這簪子就當抵豆腐腦的錢了,對不住。”

    她彎腰抱住大野的脖子,硬要把它帶開,沒想到一個轉身,她看到了關驥。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得一下子功夫,酸甜苦辣全湧上心頭。

    那場婚事,不論誰是誰非,她都不會忘記驥哥哥有多寵愛自己,也不會忘記,在最後關頭,他是怎麼鼓起勇氣為她對抗皇權。

    如果她別那樣執拗,他還會像過去那樣寵她哄她,是吧?

    關驥與她對望,他知道她不是敏敏,但她的背影、她的眼睛、她的聲音都像極了敏敏,莫非……

    不可能的,敏敏的屍骨和衣服已經從穀底找出來,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便是一身高強武藝的自己,也無法全身而退。

    敏敏死了,再不甘心,他也得承認這個事實。

    只是這個美麗的小姑娘……為什麼他會覺得她是敏敏?

    敏敏上前,壓低聲音,假裝不識。“這是公子的狗嗎?”

    “是。”敏敏和章叔、章嬸的墳塋已經翻修好,他要帶大野去見敏敏,讓敏敏看看自己心心念念的大野。

    “我很喜歡它,不知道公子能否割愛?”

    她摸摸大野的頭,大野抬起頭,舔著她的掌心,一陣濡濕搔癢。

    它知道主人焦慮,而她知道大野在安慰自己,他們之間有多年默契。

    “對不起,它是我幼妹的愛犬,幼妹已逝,我要帶它去為妹妹守墳。”

    “逝者已矣,我相信令妹會希望大狗能找到好主人,而兄長能夠活得順心。”她不僅想說服關驥割愛,更想說服他放下,她不需要他的罪惡感,他已經為她做得夠多了。


    “它是幼妹的心頭好,我相信它更願意待在幼妹身邊。”

    “不可……”敏敏急了,可是她可不能拆穿自己的身份,於是她深吸氣,穩住情緒後,說:“我的意思是,我會像令妹一樣,好好照顧它。”

    關驥狐疑地瞅著她,正想開口,不料一顆石子激射過來,打中大野的頭。

    大野反應迅速,轉頭看見卓藺風,暴跳如雷,朝著屋頂方向狂吠。

    卓藺風的速度更快,在眾人抬頭望向屋頂時,他已經跳下到街道的另一邊。

    大野狂吠,百姓嚇得快步閃人,敏敏不明所以,彎腰抱住它的頭,試著安撫,但大野發狂了,不斷地往上跳躍,也想跳上屋頂。

    它從沒有這樣不受控制過,敏敏用力抱住它、對它講話,她親親它的額頭、摸摸它的毛,可它依舊瘋了似的狂叫。

    看著路人驚恐走避,事情越鬧越大。

    關驥二話不說,掌風劈過,大野瞬間暈過去,巨大的身子往旁一倒,發出驚人的撞擊聲。

    車夫上前把大野抱回馬車上。

    關驥拱手道:“姑娘,驚擾了,在下告辭。”

    眼見他就要離開,敏敏拽住他的衣袖,情急之下大喊,“驥哥……”

    關驥一頓,迅速轉頭問:“你叫我什麼?”

    “我、我說這位大哥,它跟著我會開心的,你不可以自私地替它做決定。”

    垂眉,他看著拽住衣服的小手,再抬眸審視她的眼睛,疑心更甚。

    “對不住,過去我為自己自私,這次我要為幼妹自私一次。”說完,他轉過身,掀開車簾上車。

    薛虹茜見他神情怪異,柔聲問:“怎麼了?”

    “那姑娘很像敏敏。”

    “怎麼可能?從那麼高的地方……”

    關驥垂眉苦笑。“是啊,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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