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如願以償的人生

阿拉布拉

在那首《安省橋》中，宋冬野用胖子特有的渾濁聲線寂寥地唱到，“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代替夢想的也只能是勉為其難；我知道，吹過的牛逼也會隨青春一笑了之，我困在城市裡紀念你。”

每次走在北京晨昏交替的街頭，我經常會想起這首歌。它像是寫給這座城市的安魂曲，摩挲著上千萬躁動又脆弱的生靈低垂的頭頂。

這座龐大的城池中每天都綻放著盛大的希望，也滴漏出徹骨的寒涼，我們困於角落卻一直告訴自己前方就是無限繁華，就如同我們站在陰影裡望向煙花。

每天早晨，我們都下意識地開始表演意氣風發，即便我們的腦回路裡還印刻著昨夜的無助與掙扎。黃昏之後，人們才允許自己洩露出疲憊和疏離的神情，遊蕩在街上，像一個個充滿bug的、走失的人工智慧。那首《安省橋》，成為了那個時段最精確的配樂，滿溢回憶和悵惘的調子，哀傷又綿長。

有時想想，有些荒誕似乎無處抵擋，我們好像都忘了到底為什麼，又是如何來到這座城市的。我們只拼命想要棲身然後融合，播種然後收割。

從小，我們就被問及夢想與未來，這是一個講求計畫與規劃的國度，一個樂於聽見昂揚調子的地方。孩子們迎合著成年人期許的目光，一次次脫口而出那些具有舞臺感的職業，醫生，員警，科學家，雖然日後，這些人大都成為了銷售，市場和公務員。某種程度上說，我們成長的過程，就是接受光環漸漸暗淡，瑣碎慢慢顯露的過程。只不過，這個過程被緩慢地拉長，讓一切顯得不那麼突如其來的殘忍罷了。

我們開始讀書，背誦那些無法理解的東西，也開始懵懂地知道，這世上的很多事都分得出等級。我們上課拼命演算，下課調皮搗蛋，我們被贊許、被規訓、被修剪枝椏，之後，我們開始發覺身體的變化，開始變得羞澀卻又想保持親昵，我們開始第一次適應和抵抗身體的潮汐，成年人對此視而不見或者閉口不談，我們開始一點點明白，這世上有些事好像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

我們被學業負壓，被分數驚嚇，然後終於覺得突破了一切，開始狂歡般的迎接新的生活，報復性的玩樂，像末日臨近前的醉生夢死。之後，終於走入了一個被叫做“社會”的龐然大物。每個人都躊躇滿志，但很快就發現自己茫然無知。

更多的迷茫大面積降臨，更令人恐懼的是，此時，我們才發現自己已經無人可以告解。這世上再也沒有標準答案供我們背誦，生活中的謎題，不是在ABCD中隨意填寫就能碰到正確概率。有時，這種惶恐無邊無際。

我們熟稔的世界和人，迅速地分崩離析，我們開始踉蹌地應付當下的生活，以保持自己不至於破碎得過於迅猛。我們惶惑于工作的意義，陷落於感情的變故，在物質和精神的逼仄中，向死而生。這個世界用實用主義的巨大齒輪碾碎了大多數儀式感和喘息的空間，我們要麼成為其中一個運轉配合良好的小小齒輪，要麼強勢到成為操縱機器的人，又或者，只能等待被離心力甩脫。

有時，趁著那機器暫緩的時刻，我們總會回頭望望，然後慨歎這人生似乎絕非如願以償。離我們當年言及的夢想，差池出天南地北的方向。但待那機器又一次隆隆作響，我們卻依然義無反顧。因為，如若不然，我們又能怎樣呢？

這世界好像一直虧欠我們一場解釋。

我開始寫作那些個人化的東西，其實是想給我自己一場解釋，或者至少可以抵抗一些無法逃脫的荒誕。最初，那一類寫作是從影評開始的，我煩透了那些言之無物的抒情和溜鬚拍馬的吹捧，我決定寫一點乾燥而鋒利的東西。那些日後被人們定義為毒舌的文字，贏得了喜愛，也備受爭議，但無論如何，我從開始就給自己定下一條規矩，我從不保留，從不隱晦，也絕不迂回，在寫作時沒有情面二字。它給我帶來的聲名我都收著，給我帶來的代價我也認領。我相信，我的獨立和誠意可以讓人們看清我的目的。清冽的溪水遠比泛著雜質的暖流更具備療愈作用。

後來，偶然的機會，有人對我講，既然你對很多事自以為看得如此清晰，又敢於表達得如此徹底，其實可以寫寫其他東西，比如，我們每個普通人生活中遭遇的迷惑。他們的話提醒了我。

當我調頭看看周遭的生活，我迎頭撞上了那些濃稠的困惑。很多人被困在了一種情境中，表面上假裝堅強，背後左沖右突也尋不到出口。對工作，對生活，對情感，對未來，這個茫然無措時代，所有人都看不到謎底。所以，我決定不再繞彎子，講一講那些“大惑不解”的事。其實，除了一些人性困境之外，大多數這類迷惑都是自己困住了自己。我願意用語言和邏輯成為拆解牢籠的工具。讓人變得澄澈，也是一種解放。當然，這並不是說，我沒有迷惑，也正因為我自己面對周遭，遍尋謎底，我才清楚困於謎面的痛苦。

最終，這些文字變成了一本書——《並沒有如願以償的人生》。它涉及了困住我們每個人的那一張張迷茫的網。有關獨立與原生家庭，有關婚姻與單身，有關如何為人父母，有關面對金錢與貧窮的態度……


我們大多數人的人生都是並沒有如願以償的人生。或許，你可以這樣理解：尚且未能如願以償。這成為了一種感召，那種狀態叫做希望，像一束光亮，讓我們在困頓無助的時候得以重整旗鼓。

其實，人生又哪裡有什麼真的如願以償，它只不過階段性地遞送給我們一些卑微的獎賞，又突如其來地向我們索取一些殘酷的報償。在很多人心中，他們所謂如願以償的人生都是沒有代價的人生。這世上，哪裡有那樣的事呢。這世界沉默如迷，但倔強如你，我想，你大概能發現生活的真相。這世界的豐沛，有時就源自於它的不可捉摸。只要你能明白，其實，我們每個人大都一樣，都在努力藏匿著代價，炫耀著收穫，每個人都對你笑，只是他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作者: 楊時暘